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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7:06 PM     標題: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4-11-22 05:06 PM 編輯

【書名】:雁飛殘月天

【作者】:王晴川

【內容簡介】:

 俠情交融,一劍縱橫!

 宋金對峙,風雲激盪,「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橫劍補天!

 刀光劍影中更有群芳競艷,至情至性,百轉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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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爭鋒與歷史風雲交相輝映,

 金熙宗、金海陵、金世宗、宋高宗、宋孝宗五位皇帝先後登場,

 臥底龍驤樓、江南龍鬚、大金龍蛇變,朝野之間的間諜暗戰

 採石磯江戰、唐島海戰、瓜洲渡兵變,氣勢磅礡的海6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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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熔武俠、推理、懸疑、軍事小說等多種類型文學於一爐,

 融會圍棋、茶道、馬球、龍舟、琴棋書畫等多種文化元素

 全景展示儒家、佛家、道家、易經等博大精深之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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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7:14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一節:雪裂乾坤 龍遁九重

    呼嘯一天的朔風入晚之後終於小了許多滿天的大雪這時卻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大金國皇宮的夜在紛紛揚揚的雪花掩映下更顯得寂靜深邃。

    自熙宗皇帝三年前的那次擴建之後這上京的皇宮也有庭屋數千金翠碧相氣勢雄渾頗具當年宋國東京汴梁之風。深夜之中遠遠望去乾元殿、慶元宮、明德宮、武德殿諸多宮閣樓台黑巍巍的猶如座座挺秀的峰巒。凝冰的池塘、削瘦的假山、參差的廊簷給厚厚的積雪蒙著在暗紅的宮燈映照下全閃著一層幽幽的青光。

    便在這時卻有幾個貂帽裘衣的漢子裹著厚厚的斗篷迎著漫天大雪直向皇宮走來。

    「站住了做甚麼的?」宮門前守護的侍衛正釘子似地佇著瞅見來人急忙一聲喝問。「不認得我麼?」對面一群人中有人大咧咧地應了一聲。侍衛們挑起大紅燈籠才瞧清來人正是當朝駙馬唐括辯。宮門的守衛又瞧見這一行人中竟有熙宗的近侍局直長大興國那是宮中侍衛的頂頭上司十幾個守衛急將腰背再挺直了數分。

    大興國晃了一下手中的寢宮鑰匙乾笑道:「快到晉王殿下的壽辰了咱們當差的可得好生伺候著。」幾個侍衛也急忙擠出笑容陪著自己的上司呵呵地笑卻未曾覺大興國此刻的笑聲有幾分生硬顫抖。

    唐括辯、大興國幾人舉足入了皇宮就有一陣寒風捲著冰冷的雪糝子扑打在臉上絲絲的疼。唐括辯等人都將脖子縮在肥厚的貂皮裘衣內卻仍覺心底泛起陣陣的寒意。

    幾人之中卻有一人高昂闊步神色自若。這人身材頎長身披的金色狐裘依著女真習俗胸左開襟露出裡面的雪色木棉襟袍。宋金時木棉產量極少算是遠貴於絲綢的珍品布料。這棉袍顏色又是女真人最崇尚的白色雪夜之中瞧來頗有灑脫出塵之概再加上他那顧盼自雄的眼神和嘴角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更顯得此人卓而不群。

    駙馬唐括辯盯了那人幾眼忍不住暗道:「完顏亮著實是一代梟雄。我們這一次來行刺皇帝那是大逆不道之事事若不成身敗名裂夷滅九族。偏這完顏亮竟能意沉得住氣。」

    原來大金國眼下這位熙宗完顏亶(按:「熙宗」本為完顏亶死後才追尊的廟號在此作為對完顏亶的稱呼只為方便讀者閱讀後文有時稱宋帝趙構為「高宗」與此類同。)本還算是個胸懷遠志的皇帝自登上大金國的皇位後重才禮賢南征北戰使西夏、高麗相繼稱藩。皇統元年更以兵威迫宋稱臣定下了每年給大金國上貢二十五萬兩的「紹興和議」。但熙宗偏在數年前喜歡上了夜以繼日的縱酒狂飲。無度的縱飲終於將那個睿智幹練的熙宗泡得喜怒難測性情大變數年前竟開始妄殺大臣而且多是一時興起之後不辨親疏不問罪責地親自手刃。幾年來弄得朝中大小官員個個自覺朝不保夕入朝前都如同上刑場一般先與親戚作別而行。

    熙宗如此行逕自然弄得朝野之中人人自危更使一些重臣心萌異志。領頭的便是這位臉上總是掛著冷笑的完顏亮。

    完顏亮的老爹完顏宗干是熙宗的親叔父兼養父也是金國的三朝重臣。完顏亮十八歲從軍征戰素來胸懷大志目視雲漢。因他是熙宗的堂弟仕途也就一帆風順兩年前便官升為位高權重的尚書左丞一年後再被升為平章政事更兼任都元帥。完顏亮大權在握愈張狂起來私下的吟詩唱和中便多有「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這樣的崢嶸之句。

    眼瞅著這兩年熙宗貪酒性暴弄得群臣生怨完顏亮自以為時機成熟便加緊培植黨羽。駙馬唐括辯、左丞相完顏秉德和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全是熙宗近臣卻皆因被暴戾的熙宗無故杖責而對熙宗懷恨在心。這些人便全給完顏亮招攬過來。除了大興國熙宗身邊的近侍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等人也被完顏亮以厚禮重利邀至身邊。

    完顏亮這些日子廣結重臣近侍已經惹得熙宗生了疑心數日之前更是遭到了熙宗的質問怒斥。完顏亮深知凡舉大事者必貴神之理便鐵了心鋌而走險。

    就在上個月酒醉狂怒的熙宗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皇后裴滿氏隨即又將自己的皇妃烏古倫氏、夾谷氏、張氏一併殺死。完顏亮眼見熙宗喪心病狂自認時機已到算好這一晚該當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守衛熙宗寢宮精心謀劃之後便帶著完顏秉德、兵部侍郎蕭裕等幾個親信以駙馬唐括辯和大興國詐開宮門直入皇宮。

    這一晚正是大金國皇統九年十二月初九的深夜。

    從宮門到熙宗寢宮宵衣殿這一條路似是格外漫長幾個人腰裡揣著利刃默不做聲地只顧走。雪愈大了滿空都是綿密的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夜風小了許多深宮的夜更靜得駭人毬頭皮靴踩在積雪上出的咯吱吱聲響就顯得格外刺耳。

    左丞相完顏秉德的腿忽然踩到一堆軟綿綿的積雪腳一軟幾乎跌到。駙馬唐括辯一把揪住了他沉聲問:「怎麼了腿軟了麼?」完顏秉德昂起滿是油汗的腦袋咧嘴想笑一笑卻笑不出聲。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喘息了一聲嘀咕道:「莫說是完顏相爺便是我的腿也有些軟咱這事若是萬一出個差錯」

    話未說完一個人猛地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低喝道:「走到了這一步豈能回頭?是個丈夫漢便掀天揭地做下去。」大興國的嘴給那人的手扣得生痛正待作黑夜中卻見了那人灼灼閃動的雙眸正是兵部侍郎蕭裕。大興國知道這人是完顏亮的親信素來果敢多謀心下一寒之下便只乾笑了兩聲。

    「走!」說話的卻是完顏亮。他面上不見絲毫異樣心中也是陣陣的緊:自己這幾人身藏利器夜入皇宮雖說當值的宮內侍衛統領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都給自己收買但若是有個不聽使喚的侍衛高聲一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險境呀。又或是阿里出虎二人臨事反悔事先向熙宗告密邀功這時熙宗的寢殿內外早布下了天羅地網

    想到此一股怒氣卻驀地從心底騰起:「都是太祖的子孫憑什麼就讓他做皇帝。哼哼當初父王立他還不是一時的權益之計論資歷我完顏亮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他完顏亶算什麼太祖爺的嫡孫罷了!更何況他是給父王一手養大的沒有我爹完顏宗幹哪裡有他的皇位?況且今日我完顏亮行此大事實是迫不得已。」

    他不由長吸了一口氣潮濕的雪花灌入口中就化作一片冰冷寒意從喉嚨裡直刺入心肺間。完顏亮猛地打了個哆嗦心底忽然多了一份平生罕有的虔誠:「列祖列宗在上完顏亶行事癲狂不分善惡若不誅殺此獠列祖列宗的千秋大業就會頃刻葬送。請太祖太宗在天之靈保佑我完顏亮馬到功成!」這麼暗自念叨著心內就有了些底氣似乎大金完顏氏列祖列宗的魂靈都在頭頂向他俯視微笑。

    完顏亮側目回顧卻見身後緊跟的兩個漢子的目光一如往昔的凌厲逼人他的一顆心才漸漸凝定下來。

    這兩人一個是竹竿般的高瘦漢子一個卻是結實魁梧的壯漢乍一瞧全是相貌平平其實皆是給完顏亮籠絡來的當今武林之中的頂尖高手。那粗黑的女真壯漢名喚蒲察怒人稱「烈火刀」乃是武林絕頂高人「風雲八修」之中「刀霸」僕散騰的五大嫡傳弟子之一據說已得了乃師的真傳。這高瘦漢子則是個道人道號無憂子師出「風雲八修」之中最詭異的『巫魔』一派。

    刀霸、巫魔同為當今武林位列「風雲八修」之中的絕頂人物無憂子和蒲察怒自是互不服氣。深宮行刺九死一生這二人卻暗中較上了勁。無憂子展開高妙輕功踏在雪地上竟不留下一絲腳印。烈火刀蒲察怒則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地上積雪四散飛濺奇的是他落地時這麼大的架勢卻沒有出半分聲息。

    一行人中的大興國身為熙宗親侍武功自是不俗無意中瞧見他二人的舉步落足也不由心下暗歎:「瘦竹竿將踏雪無痕的功夫使到如此境界當真了得!這矮粗的鄉巴佬竟能將剛柔兩股勁力融會一處只怕更勝一籌這莫不是武林中傳說的絕頂心法『無弦弓』?完顏亮竟能籠絡到這樣的高手也當真是處心積慮。」

    終於瞧見了前面熙宗的寢宮宵衣殿了。

    那殿前兩條長廊都挑著紗罩西瓜燈有氣無力的點點燈光蜿蜒遠去望過去如同一條病蔫蔫無聲靜臥的長龍。殿門前燃著大紅宮燈紅朦朦的幽光照耀下無聲無息飄灑的片片雪花似是密匝匝的碎棉絮在空中織成一張蒼白紛亂的網。幽紅的燈光只照得殿前丈許稍遠的地方就看不清寢殿兩旁的林木山石全隱在一片冷肅黝黑的暗影裡。

    那殿前正晃著兩個人影正是今晚當值的親侍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瞧那帽子上全頂了厚厚的一層雪想是二人早在殿外心急火燎地守候多時了。完顏亮的心微微寬了寬使個眼色唐括辯、大興國等人也隨著他舉步跨上丹墀。

    頂上的八面宮燈將硃砂色的光芒劈面照過來映得幾個人眉眼須一團暗紅。阿里出虎輕輕伸出手緩緩地推開了宵衣殿的殿門。咯吱吱一聲響聲音不大幾個人卻都覺得格外刺耳。殿門只推開了一條縫那縫裡面黑乎乎的沒有一絲聲息似是一條深邃無比的深淵。幾個人凝在那殿門前驀然全覺得一顆心砰砰地跳得厲害似乎那道縫隙是個裂開嘴的惡靈要將他們一口吸噬進去。

    便在此時忽聽簷頂上噹啷啷的一陣脆響驚得幾人心魂間全是一震。完顏亮急抬頭看時才知是靜夜裡忽然起了一陣疾風吹動了簷上的那鐵馬銅鈴。幾個人給這鈴聲驟然一擾額頭頸下全竄出一層冷汗。

    正在極靜極靜的當兒忽聽殿內響起一聲叱喝:「誰?」正是熙宗的聲音。

    驀然間聽得這積威多年的主上泛著混濁醉意的怒喝眾人的心頭全如同炸響了一聲驚雷脊背上一股潮濕冰冷的寒意倏地游竄上來身子僵在那一動不敢動。微微一沉還是兵部侍郎蕭裕先呵了口白茫茫的熱氣咬著牙迸出一聲嘶啞的低吼:「事已至此不衝進去行麼?」

    金熙宗唯一的皇子、晉王殿下完顏冠這時候已經記不清這一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了。平生第一次飲烈酒而且是和自己敬若天神的父皇對飲他的心內說不出有多興奮歡喜。在他的記憶中父皇的臉上常是冷冰冰的雖然父皇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有些期許和欣慰但他極少跟自己說話像這麼將自己拉入他的寢宮徹夜長談的飲酒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再過兩天就是完顏冠十二歲的生日了熙宗對自己這唯一的皇子十分寵愛。在他眼裡這孩子雖然性子柔弱了一些卻還伶俐機敏。照著大金國的規矩十二歲以後的孩子便該過本命年了。熙宗尋思在後天他的生日大禮上正式冊封他為金國太子。

    這一晚熙宗忽然興之所至便將從來沒有喝過烈酒的晉王完顏冠傳進寢宮陪自己飲酒。寬敞的大殿中還陪著個五短身材、目光灼灼的中年漢子徒單麻。綽號「矮修羅」的徒單麻雖然貌不驚人劍法卻是絕高乃是半年前熙宗親從龍驤樓調來的絕頂高手一來隨護晉王安危二來閒時好教這位天皇貴胄幾路上乘劍法。這位大金國將來的太子十二歲的生日之時熙宗要在明德殿上大宴群臣說不得完顏冠還要露上兩手助興的。

    完顏冠興沖沖地將滿心的歡喜都化作紅潤貼在了臉上。喝就喝吧照父皇說的男子漢不就是得「醉死」幾回麼?兩三杯酒下肚就覺得這軒昂的寢宮都在忽忽悠悠地轉起來再飲下去他就不知道這酒的滋味了。

    廳內的巨燭給絳紅紗籠罩住了透出的燈影是迷夢般的暗紫色。這光亮柔柔地鋪出去敷在碩大的帷幕上、繚繞的香煙上寢宮中的一切在完顏冠眼中便都變成一片朦朧的紫色連父皇狂蕩的笑聲都是紫色的……終於他的腦袋一沉就在一片醉人的紫色中暈在那案上了。恍恍忽忽地耳邊似是響起一聲無比寂寞的歎息。

    一片昏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寢宮內殿傳來父皇尖銳的一吼:「誰?」完顏冠的神智都給這喝聲震得一清想要睜開眼卻覺眼皮萬分沉重。

    猛聽得砰的一聲響寢宮的殿門忽然給人撞開一股冰冷的朔風捲著雪花打著旋灌了進來。完顏冠的眼睛拚力掙開一條縫卻見門外湧進來一群人。他瞧不清那些人的長相只恍惚著覺得那些人的頭臉、衣襟上全披著一層血紅的顏色。

    正要看個仔細劈面卻襲來一線刀光完顏冠迷迷糊糊地要待閃避身子懶懶地卻提不起半分力道。眼見那刀就要砍到頭上完顏冠忽覺背後生出一股力道一拖一帶將他的身子硬生生移開了半尺。饒是如此那閃電般的刀光還是在他頸下劃出道半尺長的血痕。

    一串血珠飛到錦袍上頸上的刺痛伴著刺骨的寒意直竄入心底完顏冠的酒意登時醒了大半。他啊的一聲大叫在地上打了個滾抬頭看時才瞧見一壯一瘦兩道身影各舞刀劍惡狠狠直撲過來。卻又有個矮粗的身影揮掌如風死死攔在身前可不正是師父「矮修羅」徒單麻。完顏冠痛得雙目都流下了淚來霎時間只覺自己似是跌進了一個驚恐黑沉的噩夢中去了。

    蒲察怒獰笑一聲:「不想這裡倒有一個硬爪子。平章爺你們去做大事這小子交給我們了!」口中說話手中鋼刀越使越快霍霍刀光如同亂蛇飛湧一般直向「矮修羅」捲過來。「你們當真是要造反麼?」徒單麻身上未帶兵刃立時給他逼得手忙腳亂急切間連聲音都顫了。

    原來熙宗和晉王完顏冠飲酒時徒單麻一直在一旁隨侍今日熙宗竟是興致出奇的高也隨手賜他御酒數觴。幾大觴烈酒灌進去徒單麻腦袋也有些飄飄然起來。完顏冠才喝了幾杯便醉倒在桌案上。熙宗見兒子醉倒酒意上湧之下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痛飲數斛便醺醺然進了內室安歇。

    昏沉沉的徒單麻正待扶晉王出宮卻正好看見這幾人氣勢洶洶地直撞進寢殿若非矮修羅及時出手蒲察怒那一刀早要了晉王完顏冠的性命。

    猛然間只聽得無憂子一聲怪笑手中的喪門劍一吐一吞徒單麻立時一聲慘呼胸前鮮血淋漓卻是已被這詭譎如蛇的一劍在左胸上劃出一道血痕。「有刺客!」徒單麻驀地振聲長嘯。

    完顏冠的耳膜給那淒厲的嘯聲震得嗡嗡作響他終於知道這決不是夢。他顧不得頸下傳來的陣陣撕裂的疼痛急甩頭向內殿瞧去那幾個黑黝黝的影子已經湧進了父皇的寢室。

    殿內驀地響起父皇憤然的怒吼:「完顏亮你這幾個狗賊要待怎樣?」這一吼乍然而作有如靜夜中響個霹靂震得這寢殿都搖晃了一下子。無憂子和蒲察怒的招式都緩了一緩。

    微微一沉寢室內忽又綻出一道冷峻如鐵的聲音:「還不動手!」這喝聲咬牙切齒的如一根鋼針一般直扎入完顏冠的心底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這聲冷喝。立時喘息聲嘶喉聲刀劍聲和父皇的慘叫聲一起迸出來完顏冠哭喊著掙扎著要站起來衝進去但雙腿軟軟的卻沒有半分力道。

    「住手——」徒單麻聽了熙宗的嘶叫驚怒之下只覺剛喝下的酒都隨著冷汗從每個毛孔裡飛濺出來要待奮力衝進內室但給蒲察怒二人風雨不透的招式絆住了如何脫身得了?

    嘩啦一聲內室的水晶珠簾給人一頭撞開渾身是血的熙宗狂奔了出來卻一頭栽倒在地。幾個殺紅了眼的金國重臣也一窩蜂地跟著衝出。

    完顏亮的狐裘已給他裂開木棉白袍上斑斑點點的全是血跡但他的刀卻最快最狠眼見熙宗撲到在地竟飛步踏上去雙手擎刀結結實實地自背後直搠進去。一蓬鮮血嗖的飛竄起來熱騰騰地濺了完顏亮一臉一身。熙宗掙起頭出驚天動地般的一聲哞叫便再沒有一絲聲息。晉王完顏冠的喉嚨裡咕嚕了一聲只覺滿腔的血一下子都湧了上來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熙宗這一聲慘嘶驚得眾人心頭都是一顫。完顏亮也給那迎面射來的熱血打得心膽一縮這可是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的熱血呀。這個不可一世、君臨天下一十五載的皇帝終於在這個苦寒的雪夜裡給自己一刀戳死了!

    狂喜、得意、吃驚、不安諸般情愫竟一起湧上了完顏亮躊躇滿志的心頭他高昂起一張凝滿鮮血的可怖臉孔一霎時竟定在了那裡。

    「皇上——」還是徒單麻從心底出撕心裂腑的一吼乘著眾人呆愣之際身子疾縱攬起了跌倒在地的晉王完顏冠一腳踢飛了寢殿的窗戶飛身縱了出去。

    便在這時只聞腳步聲響寢殿的大門給幾個侍衛撞開竟是阿里出虎手下的侍衛聽得聲音不對奓著膽子衝了進來。一瞧見浴血倒地的熙宗皇帝幾個侍衛駭得面無人色腿軟的就先跪在了地上。

    「慌什麼」還是大興國拿出往日近侍局直長的威風厲聲喝道「龍驤樓武士徒單麻膽大妄為還不快追過去給我擒了來!」幾個侍衛慌得只顧叩頭跌跌撞撞地退出去卻在門外撞見更多聞聲奔來的侍衛內侍兩撥人亂糟糟地擁在一處寢殿外立時亂成一片。

    駙馬唐括辯眼見著數月前還杖責自己的皇帝血污滿臉地躺著也有些呆了只顧盯著那張雖死猶威的猙獰臉孔呵呵地傻笑。那笑聲沉沉地著實駭人。

    最先醒過神來的還是左丞相完顏秉德他輕咳了一聲道:「諸位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昏君已廢太祖太宗的子孫尚在該當立誰為帝呢?」(按:金國的開國皇帝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因女真族建國之前的幾代氏族領都是兄終弟及的制度繼承故繼任者不是太祖的兒子而是太祖的兄弟完顏吳乞買是為金太宗。由於兄終弟及制度保證了繼任者有豐富的政治經驗因而有一定的優越性這也是完顏氏乃至女真族崛起的要因之一。及太宗晚年應太祖之子宗乾等掌權重臣之請還位於太祖一脈立太祖之孫完顏亶為皇儲。)

    完顏秉德說這話時雙眼灼灼地閃著光心下暗道:「不錯呀這時候群龍無我秉德之父是為大金國打下半壁江山的宗室英豪完顏宗翰這龍椅說來我也有份!」完顏亮霍地甩過頭眼中射來兩道怒獸般的光芒:「你說什麼?」他的目光似要把完顏秉德撕成碎屑語氣卻鎮定如常。完顏秉德心中一虛便不敢答話。

    兵部侍郎蕭裕陡然踏上一步喝道:「行大事之前早定下了立平章(按:其時完顏亮官為平章政事)為帝這時豈能反悔?」說著拉過了桌案前的一把檀木雕龍座椅直推到完顏亮身前叫道「請聖上以天下大事為重順應天命即刻身登大寶!」

    完顏亮盯著那龍椅上那精緻的盤龍雕紋心內一陣騷癢。他知道這時候還該當勉力推讓一番的但窺見唐括辯、完顏秉德等人火辣辣的目光口唇哆嗦了一下卻又不知說什麼是好。僕散忽土耐不住了過去將他拉過來硬生生按坐在椅上嚷嚷道:「請平章爺早做了皇帝咱們也早享富貴!」他是侍衛出身口不擇言說得卻是大實話。蕭裕眼見秉德幾人目光閃爍仍無臣服之意猛然揮劍砍斷了桌案一角怒道:「臨事反悔者如同此案!」他一聲色俱厲完顏亮身後的蒲察怒和無憂子的目光中也騰起了層層怒焰。

    左丞相完顏秉德也是個千伶萬俐的主兒瞥見蕭裕等人目中的殺氣急忙率先跪下。唐括辯、阿里出虎見他跪倒心中都萬分後悔讓倒讓此人搶了先急爭著匍匐到完顏亮的腳下。完顏亮眼見桀驁不馴的丞相和駙馬都跪倒稱臣緊縮的一顆心才略略舒展開來。這時大興國、蕭裕諸人全都爬在血斑斑的殿內三拜九叩血氣瀰漫的熙宗寢宮裡立時響起了一片「萬歲」之聲。

    完顏亮的雙手緊握著木椅扶手才不致興奮得打顫但那泛紅的雙眼卻忍不住模糊起來。他就勢嗚咽著把那兩行喜淚灑下來哭道:「若非主上嗜酒亂性動搖社稷我輩焉能做出今日之事」匍匐在地的眾位愛卿急忙稱頌皇帝是為了祖宗江山而大義廢絕實乃仁義明德之舉。

    哭號聲中完顏亮揮手去拭那眼中的淚水卻將手上、臉上的血污一把抹上了眼眶模糊了一片。他卻似忽然想起了什麼睜大凝滿血絲的雙眸喝道:「唐括辯!」伸出血手指著地上的熙宗屍布了第一道綸音諭旨「仍舊以他的名義擬一道旨意召都元帥完顏宗賢入宮就說是商議立皇后的大事!」

    完顏宗賢是完顏亮在朝中的死敵素來對熙宗忠心不二跟完顏亮處處針鋒相對眾人此時聽了完顏亮陰沉森寒的語調心下均是一寒。

    就在這一瞬間完顏亮已從驟登大寶的狂喜中醒了過來迅即恢復了往日細密深刻的睿智又低喝道:「蒲察怒率人緝拿晉王完顏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眼見蒲察怒施了禮後急匆匆地要走又冷冷叮了一句「若是抓不到他你也不必活著回來見我了!」

    ※※※※※※

    完顏冠給徒單麻夾在肋下飛一般地掠出了寢宮。「父皇我要見父皇」他哭喊著、嘶叫著卻給徒單麻一把摀住了嘴。「小祖宗別叫了這天已經塌下來了!」徒單麻顫抖的聲音中也夾帶著一股嗚咽「咱只求先要平平安安出了這皇宮和京城!」

    完顏冠曾跟隨父皇親自指定的飽學宿儒研習經史以往曾草草翻閱過漢人史書中的弒君篡位之事這時眼見素來沉穩幹練的師父竟也渾身微顫才從無盡的悲慟中略略掙回了一些神智:「是呀天已經塌了下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後的大金國只怕再難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個聲音在心內只是喊:「完顏冠你可要撐下去!死活不能丟了太祖太宗的臉!」他強掙著咬住自己的唇但心底劇痛這哭聲就是止不住只在喉嚨出一陣子嗚嗚低吼。

    起風了虎虎狂嘯的北風夾裹著片片雪花打在臉上完顏冠便覺著頸下的傷口刀割一般生痛。藉著皇宮長廊裡串起的盞盞宮燈散著的點點幽光他隱隱瞧見蒼穹上厚實的彤雲仍舊濃重地凝在頭頂上這沉沉的夢魘般的黑夜竟似沒有盡頭。

    隱約著不少的喧囂和火光從身後宵衣殿方向傳來。正是混亂萬分的時候兩個人卻不敢回頭穿過延光門一鼓作氣地向前衝去。路上遇見了幾個巡視的侍衛和內侍全不明白為何晉王這麼驚惶失措的奔逃只是遠遠地垂問安。到了皇宮的英武門前完顏冠和徒單麻故作鎮定喝出守門的內侍開了宮門大搖大擺地出了皇宮。

    剛行出去半里路身後就傳來了一串驚急的蹄聲跟著「晉王殿下留步」的呼喊一聲緊似一聲地在靜夜中傳來。師徒二人的心都是一緊情知這緊要關頭誰也不能相信立時加力狂奔。

    好在二人是趁著完顏亮等人心魂未定的一刻及早跑出來的漆黑的雪夜裡身後的追兵一時還辨不出他們在什麼方位。矮修羅顧不得身上傷痛展開絕頂輕功攜著完顏冠猶似足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飛步急掠。

    「咱這是去哪裡?」完顏冠的話中帶著哭音他知道自己已經從天上掉到了地獄這蒼茫大地再也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去哪裡?眼下這大金國能收留你的想來就只有那龍驤樓了!」「龍驤樓?」疾奔的完顏冠喘息起來他忽然想起來師父好像就是龍驤樓的吧忙嗚咽著問「它在什麼地方很遠麼?」

    「遠」徒單麻啞著嗓子說「完顏亮當權時最怕的就是咱這龍驤樓一年前借口汴梁人心思宋龍驤樓要虎踞中原衝要之地就將龍驤樓主芮王完顏亨遠遠地支到了黃河之南的南陽。」說著一把將完顏冠攔腰抱起負在背上加力飛奔。

    「芮王完顏亨?」完顏冠久居深宮卻總聽師父提起完顏亨的大名依稀記得這人就是師父總提起的大金國第一高手。

    徒單麻的眉毛上已經堆滿了飛雪驀地揚起雙眉道:「便是他!芮王完顏亨是咱女真的大英雄完顏宗弼的兒子勇武機謀不輸其父這時也只有他這龍驤樓主或能仗義出手!」頓了頓又道「還有殿下那塊龍紋玉珮還在吧?」

    完顏冠的心一顫急探手摸向懷中但覺胸口上的那塊玉還溫潤潤便一把攥緊了顫聲道:「在啊。」徒單麻低笑道:「好!這塊玉可是萬歲當著文武眾臣的面給殿下戴上的那便是殿下他日重登大寶的明證。嘿嘿若是我不成了殿下獨自尋到芮王完顏亨時他見了玉自會給殿下做主……」

    徒單麻本來心底無限的虛軟但說起「龍驤樓」和「完顏亨」之後立覺一顆心沉實了一些抱住完顏冠的手臂猛力緊了一緊喝道:「殿下你可要撐下去誅奸鏟邪、重整河山的重任可就看你了!」

    完顏冠渾身一抖抬起頭來頭頂的夜空深邃漆黑昏黑粘稠的夜氣裡隱隱地也透出一股血腥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已被斫成了十七八塊正汩汩地冒出血來忍不住嗚嗚地又哭起來:「師父我不成、我……我好怕!」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7:19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節:蒼山虎嘯 天馬托孤

    半月之後南陽之北伏牛山的山道上全力奔來兩個破衣爛衫的和尚。這二人正是亡命天涯的完顏冠和徒單麻。

    二人那晚深宵逃出京城一路之上多虧著徒單麻得自龍驤樓的神妙易容之術兩人忽而扮作乞丐忽而扮作和尚更有一次完顏冠竟給扮作個女孩子歷盡了千辛萬苦逃到這裡已經費了半月時光。

    眼瞅著就要到南陽了兩人卻終於在伏牛山下遇到了率人阻截的無憂子。一番激戰徒單麻奮力擊斃無憂子卻也中了無憂子的喂毒暗器。

    師徒二人亡命飛奔餘下的幾個金廷宮中侍衛卻在後面狂呼追趕。這些人跟著無憂子苦尋了多日雖然此刻領斃命但徒單麻也身負重傷眼見便要大功告成都紅了眼睛一般地呼喝苦追。徒單麻眼見一旁的完顏冠氣喘吁吁急忙提了一口真氣將完顏冠抗在肩頭一隻手擎著喪門劍奮力疾奔。這喪門劍是適才自無憂子手中奪來的正好給他用作防身利刃。

    濃濃的冬雲伴著暮色壓了過來冷颼颼的山風搖曳著山道旁光禿禿的幾根老樹出喳喳怪響讓人聽了就渾身冷。兩人轉了個彎子一頭便鑽入了密林深處。完顏冠趴在師父肩頭兀自渾身顫抖聲音裡又蘊了哭音:「師父他們要……趕上來了!」

    徒單麻肋下中了無憂子的獨門暗器只覺傷處陣陣酥麻兀自冷哼道:「咱就是跳崖也不會乖乖給他們擒住!」忽覺腳下一個踉蹌給一根老樹的樹根絆了一下急挺真氣穩住步子卻見那老樹之旁立著一塊光閃閃的大青石。

    這青石半人多高光滑如鏡上面銀鉤鐵劃地寫著八個大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

    完顏冠瞧那「虎豹」兩字寫得甚大蒼茫的暮色下只覺一股猙獰之氣撲面而來忍不住抽了口冷氣顫聲道:「師父這裡面……。有大蟲吧咱不成繞個路?」徒單麻卻雙目一亮喃喃道:「原來這裡便是風雷堡怎地我卻忘了這個地方?」

    完顏冠一顆心仍是怦怦亂跳問道:「風雷堡是什麼所在?」徒單麻抱起他來騰身躍過那青石邊跑邊道:「風雷堡便在這伏牛山腳下據說這風雷堡主易懷秋原是個宋朝汴京人。自咱大金滅宋之後此人便常懷亡國之恨潛入我北地四處遊歷後來便在這伏牛山腳下紮下了根。這風雷堡仗著地處偏僻素來不將官府放在眼內單瞧這『山多虎豹金狗莫入』八個字就知這易懷秋有多猖狂。嘿嘿聽說龍驤樓主芮王爺久有剿滅此堡之心只是一直沒有騰出手來不想卻成全了咱們!」他說著苦笑道「小和尚我想先讓你暫且寄住在風雷堡你瞧如何?」

    完顏冠一驚:「這這風雷堡主不是個一心抗金的反賊麼我怎能到那裡藏身?」

    「你忘了你眼下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和尚」徒單麻眼中掠過一縷深切的痛「這時候也只有在這個膽大妄為、對抗官府的風雷堡內才能求得一刻安穩。」

    兩個人說話之間在林中東繞西轉又狂奔了多時一時間倒聽不到身後的追兵呼喊了。徒單麻又道:「師父中了無憂子的碧磷毒針能挺多久著實難說!況且無憂子既已算出咱會南奔南陽此刻南陽城四處只怕早已被蒲察怒佈滿了眼線咱這一老一少呆在一處太過惹眼。我想來想去只有獨自一人先入龍驤樓找到芮王完顏亨求救!」

    完顏冠聽著他焦灼的聲音心下暗道:「這險難關頭我若一味膽小猶豫反倒讓他瞧得扁了!」便點頭道:「好便全憑師父安排!」徒單麻低聲道:「你這一口女真話可是萬萬不能在風雷堡那裡露出來。待會到了堡內我便說你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子這一兩日間你只需在堡中裝傻裝啞就成。」完顏冠心中一痛便沒有言語。

    又奔片刻卻見四周深林蕭蕭暮色沉沉這老樹林似乎永遠跑不到盡頭。急奔的徒單麻卻驀地止住步子如見鬼魅般地盯著前面叫了一聲「邪門」。完顏冠凝神瞧去卻見對面樹下凝立的正是適才見過的那塊青石。

    夕陽已逝「山多虎豹金狗莫入」那八個大字已然模糊了許多。山風吹來兩人的衣襟霎時一片淨濕完顏亮忍不住顫聲道:「師父咱……咱怎地又轉了回來?」徒單麻舉頭四顧叫道:「易懷秋果是高人這山林竟是照著五行八卦的奇門陣法佈置的!」

    一語未畢忽聽身後一聲呼喝四個黃衫侍衛穿林而出。兩人持刀一個挺著判官筆一人卻舞著霍霍雙鉤。若是往常徒單麻自不會將這四人放在眼內但此刻他身負毒傷哪敢戀戰呼嘯聲中背著完顏冠轉身便逃。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中疾奔多時他只覺傷處忽癢忽麻身上的真氣竟已裹不住毒氣身後的四個侍衛呼喝連連越追越近。

    便在此時忽聞一聲咆哮震得老樹枯木齊齊搖晃簌簌枯枝亂飛的老林中卻驀地竄出一隻斑斕猛虎。

    「虎——」完顏冠驀地瞧那大蟲張牙舞爪地攔住去路驚得聲音都啞了。饒是徒單麻武功精強猛然見了這眼若黃燈、口若血盆的龐然大物也覺雙腿一陣軟。正這當口只聞林子深處又蕩起嗚的一聲虎吼有若悶雷乍響震得人心神搖曳。徒單麻叫聲苦也暗道:「一隻虎老子都應付不來兩隻豈不要生生了我們的命?」

    忽聞林中響起一聲呼喝:「小花又要出來闖禍麼?」聲音稚嫩卻是一個孩子的聲音。跟著林子裡便又竄出一隻吊睛白額猛虎身軀比先前那只還要長大一圈最奇的是虎身上卻騎著一個黑衣少年。

    先竄出來的老虎見了那少年卻嗚了一聲原地打了個圈子便一步躍到那只猛虎身旁。那少年呵呵低笑伸手拍著那老虎花斑斑的腦袋笑道:「小花什麼時候你會變得跟大花一樣乖!你整日價這麼瘋瘋扯扯長大了可嫁不出去!」那喚作小花的猛虎口中嗚嗚地叫著聲音低促倒似是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給師長捉住一般老老實實地臥在地上任他拍打。

    徒單麻和完顏冠都不由呆了若非親見實不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事。那少年卻一眼瞥見了他們昂頭笑道:「你們是誰?」

    完顏冠見這少年比自己大上一兩歲的樣子雖是一身破舊的黑布棉袍遮體卻有一股掩不住的飛揚跳脫的磊落之氣。那張臉膚色微黑雙眉斜飛一雙黑寶石般剔透空靈的眸子灼灼閃動如同清冽的古泉幽深難測。完顏冠頭一次見到這樣奇怪的目光那目光有幾分頑皮靈動更有幾分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疏狂之氣。徒單麻已搶著道:「咱們是江湖朋友給幾個金國宮中侍衛追殺至此!」

    那少年已望見了疾奔而來的四個黃衫侍衛長眉輕佻嘿嘿笑了兩聲道:「又是金狗子!」驀地撮口打個呼哨聲音尖銳在寂寂深林中遠遠傳了出去。一聲呼哨才落林子那端隱隱傳來一陣長嚎此起彼伏似是群狼怒嗥驚人肝膽。完顏冠也不知這深山老林中還有多少猛獸心中害怕緊緊攥住了徒單麻的手。

    那四個侍衛早已呼嘯著搶來但瞧見身前兩隻張牙舞爪的猛虎心中也是大驚立時凝住步子。當先那使判官筆的漢子卻是技高膽大喝道:「兩隻大貓有什麼好怕!正點子已經受傷擒住了咱這輩子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一句話激得另三人眼紅心熱那使雙鉤的漢子最是猛悍長嘯聲中飛身騰起繞過猛虎直向徒單麻撲來。

    那少年雙眉一揚冷喝一聲:「小花!」那猛虎竟似極通人性揮爪縱上一爪便將那漢子右手的吳鉤擊落。那漢子雖驚不亂身子疾側左手鉤斜斜切向猛虎的咽喉。哪知那老虎嗚的一叫身子疾轉原地打個盤旋便躲過這又快又狠的一鉤那鋼鞭一樣的虎尾狠狠抽下登時打了那漢子一個觔斗。

    那漢子也真悍厲身子倒地單鉤卻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刺入猛虎肩頭。這本是敗中求勝的妙招豈知打在老虎身上只如給它騷癢一般卻激出了那畜生的野性來。那猛虎了怒厲吼聲中疾撲過來一口便咬中了那漢子腦袋。

    另三人聽得同伴嘶聲慘呼心下驚駭正待上前相救。那少年已飛身自另一隻老虎背上躍下拍著那猛虎腦袋笑道:「小花還成該瞧大花的了!」那大花早就躍躍欲試得了指令咆哮一聲震得老樹殘葉簌簌疾落飛身撲來立時將個心驚膽戰的使刀漢子撲倒在地。另兩個漢子嚇得心膽欲裂顧不得同伴嘶喊轉身便逃。

    才奔出幾步猛聽嗥聲起伏林中竄出十幾匹野狼來距地狂嗥攔住去路。那使刀漢子瞧那野狼個個腿粗爪利大的足有一人來長驚道:「哪裡有這許多猛獸?」使判官筆的漢子怒道:「殺過去!」雙筆疾挑將兩隻野狼刺翻在地。正要奪路而逃猛聞一聲短促淒厲的吼聲凌空響起。黑影疾閃卻是小花奇快如電地凌空躍來一口咬破了那漢子的咽喉。剩下那使刀漢子眼見同伴先後斃命嚇得魂飛天外一個失神給群狼四下撲到咬翻在地。

    便在此時卻聽馬蹄聲響一個衣衫破舊的胖大漢子縱馬而來。那馬竟似不畏野獸直奔到群狼跟前才收住蹄子。那胖子長聲吆喝要喝住群狼。但狼性最貪獵物在口怎會放開。待那胖子躍下馬趕開群狼那使刀侍衛早已斃命。那胖子皺眉環顧歎息道:「沒留下一個活口可惜可惜!」驀地撮口一喝群狼股搖尾顫忽然夾著尾巴一起向林子深處竄去。

    「南雁」那胖子轉身向少年叫道「出了何事?」那少年卻不說話只漠然向徒單麻二人努了努嘴。徒單麻這時膽氣稍定眼見這胖子器宇不俗便是不言不語之時胖臉上也掛著三分笑意心中一動急將手一拱道:「閣下莫不是風雷堡『妙手乾坤』季巒季二爺麼?」

    那胖子也拱手笑道:「在下正是季巒!」徒單麻笑道:「久仰『風雷雙龍』的大名今日得見季二爺尊範實是三生有幸!咱是個流落江湖的假和尚遇上了難處想求易堡主出手相助!」他這身形容裝束季巒一眼便瞧出他不是和尚待見他直承自己是個假和尚心內的疑慮倒先去了幾成當下低笑道:「風雷堡內少不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遇上了什麼難處?」

    「在下單天馬祖居江南練得是五毒掌的功夫因這功夫毒一些便給人送了個『五毒天馬』的渾號。這兩年往來南陽搗騰些茶葉買賣!」徒單麻一口氣連個結巴都不打地說下來倒似是說得天經地義的真事一般「在下生平最恨的就是金狗韃子結了不少仇家。這幾日卻給這金狗侍衛追擊連番易容也逃脫不了今兒一番惡鬥好歹宰了這廝!」說著將無憂子的喪門劍一併拋在地上。

    季巒瞅著那喪門劍面色一變沉聲道:「這是無憂子的劍聽說此人早就給金國權貴籠絡到了身邊!」轉頭四顧地上屍體的衣衫果然儘是侍衛裝束不由揚起頭來朗笑一聲「好你既殺得此人便算個好朋友請到堡內一敘!」

    徒單麻卻拱了拱手拚力擠出一絲笑容:「實不相瞞單某中了這無憂子的毒針帶著這位小兄弟行走不便!斗膽懇求先生收留我這小兄弟幾日。他是我一個故人之子天生殘疾是個能聽不能說的啞子跟著我只怕沒的送了性命!」季巒早瞥見了他臉上的隱隱青氣聽他這麼一說又點頭道:「單英雄中的這碧磷毒針易某也是束手無策!那你此刻要去哪裡?」

    徒單麻卻哈哈一笑:「單某在南陽還有幾個精通醫術的好朋友若是命硬能挺到南陽或許能撿得半條性命!」季巒微一沉思終究將雙眉一展道:「好這孩子季某收下了!單朋友騎了這匹馬去!今日老夫也不留你了但願咱們來日再會!」說著牽過自己的那匹駿馬神色鄭重地叮囑道「要出這玄機谷須記住逢林左轉無論聽得什麼怪響萬莫回頭!」

    徒單麻見他如此豪爽臉上也不禁露出感激之色向季巒深深一揖道:「在下若能活命自會加倍報答!」季巒卻笑道:「自來英雄命大老夫還指望你活著回來還我這匹好馬呢?」

    徒單麻已經飛身上馬聽了這話不禁嘿嘿一笑。正待揮鞭縱馬卻聽完顏冠喉嚨裡出嗚的一聲。徒單麻轉頭望去只見完顏冠已向自己跪了下來砰砰的接連磕下頭去。

    徒單麻驀覺喉嚨裡給什麼東西哽住了眼眶一陣潮濕卻終究一揮手道:「你你好自為之但盼著咱爺倆還有再會之時。」又昂向季巒道「那無憂子的屍身還在山道旁的棗樹林裡連這幾具屍身麻煩先生派人埋了免得惹來麻煩!」也不待季巒應聲便即一轉馬頭揮鞭而去。

    季巒見他托孤收馬自始至終卻未曾說得一個謝字倏來倏去頗有古人大行不顧細謹的凜冽之風不由心下喜歡。目送他在蒼茫的暮色中去得遠了才低聲道:「此人慷慨豪爽實是個成大事的豪傑!單天馬單天馬江湖上倒是沒有聽過這號人物呀」

    暮色愈加沉暗山間的風大捲起山道旁的枯枝敗葉四處亂舞。徒單麻在暮色之中奔行片刻忽聽腦後怪響陣陣既似怪獸哭啼又似鬼物怪笑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卻不知此處因坡陡路滑受地磁牽引人們疾奔過後常會聽到背後有怪聲起伏時人誤認為是鬼怪鳴唱這地方便多了「鬼鳴關」這個俗稱。徒單麻記著季巒所說的「萬莫回頭」的話不敢回頭只顧拚命揮鞭打馬如飛。

    終於奔出了這片玄機谷徒單麻卻覺半個膀子都酥麻了顯是毒氣正自蔓延而上。他知這碧磷毒針毒性最是猛惡若非自己久練毒掌只怕早就曝屍荒野了。再奔多時忽覺渾身氣血都是酸脹非常一股麻癢之感自膀臂鑽出直射向心肺之間。徒單麻眼前一黑險地沒有摔下馬來當下伏在馬上任由那馬潑刺刺地順著山道直奔下去。

    天色昏黑一片趁著黑色雲隙間的那幾點寒星的微光徒單麻終於捱到了龍驤樓前。

    就在翻身下馬的一瞬他陡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竟滾鞍摔了下來。迷迷糊糊地似有幾個人奔來架住了自己徒單麻卻覺雙眼一片漆黑知道那毒性竟已「拿」住了自己的一雙眼睛。「王爺我要見王爺——」徒單麻拚力喊著覺得自己的聲音竟似小得可憐他心下一片慌亂只怕芮王完顏亨晚到一步自己已是個看不到、聽不清的廢人。

    陡然間背心上傳來一股渾厚的內力竟灌得自己心腑間都是一暖一個沉著卻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吟道:「那樁大事一出我便知道你遲早要來!」這聲音凝定自若似乎山崩地裂也決無可能讓此人有一絲震動。

    徒單麻的眼前似是開出了一線微光他伸出雙手死命地揪住那人衣袖嘶啞著嗓子喊:「芮王我老麻只怕是不行了」話一出口他的心智忽然一片昏亂他長吸了一口氣掙扎著說出了平生最後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晉王殿下在在伏牛山腳下的風雷堡他已給我改了裝束他頸上有有半尺長的一、條、刀傷」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7:20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節: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

    那少年和季巒領著完顏冠向風雷堡行去。遠遠地便見了那在暮靄中聳立的高大石堡堡前卻有一塊丈高青石上面縱橫雄放地寫著「風雷堡」三字。

    「是少爺和二當家的回來了!」早有幾個漢子笑著迎了上來。完顏冠一輩子沒瞧見過這麼窮的人和這麼窮的地方。對面迎過來的漢子個個衣衫破舊油乎乎的棉襖上都捲了邊飛了白絮更有人沒有棉衣身上胡亂裹了一張獸皮。只有身旁這少年和季巒的衣服還乾淨些卻也洗得掉了顏色。

    這風雷堡全是以山上採下的石頭壘就的塊塊青石光禿禿的渾似饑饉災民胸前的嶙峋瘦骨。四處房屋上面茅草也不見幾根地上往來有幾隻山羊和野狗也全跟那壘堡的石頭一樣滾滿了清泥。奇怪的是住在這樣窮困冷寂的地方這群人的顏色都還很精神眉宇間都透出一股跟那荒村敝衣毫不相配的勃勃英氣。

    進了石堡便聽得空曠的堡外響起兩聲野獸吼叫聲音沉沉的伴著遠處的血色晚霞更增蕭瑟之氣。完顏冠身子微縮似是有些害怕。那少年才回頭向他一笑道:「莫怕」說著伸手挽住了他道「有我南雁在沒什麼敢欺負你!」完顏冠點一點頭暗道:「原來這孩子叫南雁!」

    院子裡正半躺半坐著一個大漢手中舉著個酒葫蘆正自痛飲。眼見眾人進了院子那大漢忽然長身而起。

    他這一起身又讓完顏冠吃了一驚。藉著蒼暗的暮色只見這人身材高大威猛之極大冷的天他卻只穿著一件單衣雙袖褪起露出臂上暴突的肌肉配上一臉的暴起虯髯看上去真猶似傳說中的巨靈力士一般。

    這最奇的是這大漢身上橫七豎八地纏了數道鐵鏈從頸至胸再在腰間纏了數匝隨著他那走動鐵鏈拖地出鏘鏘銳響。卻聽一旁的南雁歎了口氣:「這厲潑瘋厲大叔過去不知有什麼窩心的事總是不開心喝醉了酒便這麼癡癡呆呆的。」

    「厲兄」季巒望著那大漢厲潑瘋笑道「天寒地凍何苦又折磨自己!」那大漢卻不理他只顧將酒葫蘆裡的酒盡數倒入口中。南雁瞧他喝得雙目紅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聲道:「厲大個子你心裡又難受了麼?」

    厲潑瘋對季巒這風雷堡二當家的理也不理但聽了南雁這輕輕的一句話卻雙目直忽然雙膝跪地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哇的哭出聲來:「少爺厲潑瘋該死厲潑瘋該死呀」季巒見厲潑瘋痛哭卻吃了一驚低喝道:「老厲你又什麼瘋了莫要再驚嚇了雁少爺!」

    這一句「驚嚇了雁少爺」幾個字竟是大有功效厲潑瘋聽了就悚然一驚季巒已經揮手將南雁拉了過來。

    厲潑瘋臉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才將腰間掛著的酒葫蘆摘下來用力往口裡灌去。那裡面似是沒酒了厲潑瘋奮力晃了幾晃就無奈地站起了身眼見身前有一個粗大的石碾橫在身前惱怒之下便一腳踢去。那大石碾子少說也有二三百斤的份量卻給他踢得忽地直向天上飛去。

    眼見這沉重無比的傢伙給他踢得飛起數丈又呼呼地直向下墜來眾人不由又齊聲驚呼起來。厲潑瘋卻長笑一聲踏上半步揚起單掌一托穩穩地接住了又再反手一按將石碾重重砸在地上。

    眾人眼見這二三百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耍來竟如戲蹴鞠不由齊刷刷喝了聲彩。厲潑瘋卻晃著鐵塔般的身子拖著鐵鏈嘩啦嘩啦地走了。完顏冠心下更覺駭然他在大內宮中見過不少角抵力士但那些人若是跟這厲潑瘋動手較量只怕全是不堪一擊。

    ※※※※※※

    南雁拉著完顏冠進了大堂藉著明晃晃的燭光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白淨卻清瘦的小和尚心裡面有些歡喜:「風雷堡內什麼都好就是沒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陪我玩這孩子白得像個丫頭只可惜是個啞巴!」忽然瞧見他頸上傷口忍不住一驚問道:「你脖子上的這傷是誰給你弄的?」

    完顏冠聽得他問不禁將手撫上頸上的血痕那地方已經結了血痂但手摸上去還是有些撕痛。那種疼更多是來自心底的一股不堪回的剜心般的沉痛乍然騰起完顏冠的眼前立時一片模糊。他不願在生人跟前流淚拚力咬牙挺住。

    南雁見他欲哭不哭的可憐相頑皮的少年心性忽然作拍著他的肩頭道:「好了好了易伯伯說了大丈夫不流淚!不過——好漢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時!到了好漢傷心時哭個雨過地皮濕!」

    完顏冠給他這一「溫言撫慰」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流淌了下來口中嗚咽大哭。南雁見他哭得傷心心下大生憐憫手忙腳亂地給他抹淚道:「停停再哭你就不是大丈夫你就是小媳婦!」

    「這是刀傷!好毒的一刀呀再深得半毫就要了你的命了」穩步踱過來的季巒蹲下了身虛了一雙老眼藉著廳內亮堂堂的燈焰向他細細凝視著「你這小子倒是好大的命!對了你叫什麼?」完顏冠心中一動嗚嗚的只干叫了兩聲。徒單麻早跟他有言在先怕他說話露出上京口音索性讓他裝作啞巴。

    季巒呵的一笑:「倒忘了你是個啞子!該當如何稱呼你難道便叫你小和尚麼?」完顏冠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暗道:「終是要告訴他們個名號的總不成讓他們就叫我小和尚!」便伸手在空中比劃著。季巒老眼一亮笑道:「竟是個識字的小和尚寫下你的名字和年歲來!」尋了破紙禿筆推到他面前。

    完顏冠緩緩伸出手微一尋思握筆時故意將那毛筆猶似提槍握棍般地一把抓在手中。屋內還有幾個滿臉粗紅的小廝伺候著那幾人瞧了他這握筆的姿勢全不禁嗤嗤的笑完顏冠的一張臉給幾人笑得騰的紅了。倒是南雁走過來拍著他的肩頭小大人似地道:「休要理他們只管寫來!」

    季巒瞅了他一眼眼露嘉許之色卻見完顏冠已用毛筆在紙上抹桌子拖地一般寫下了「十二歲」三字微一思索又寫了「孤天」二字。

    季巒不由皺眉道:「你姓孤麼?」完顏冠寫下的這「孤天」二字正是將「冠」字之音拆開而成的其中隱隱含有「孤家寡人」、「君臨天下」之意聽得季巒這一問便在「孤天」之前又寫下了個「余」字那是取「漏網之魚」的諧音。

    寫罷這三個字完顏冠心下又是一陣摧心摘肺的疼:「從今以後我便是余孤天了!完顏冠這名字不知何時才能再用!」

    「原來是余孤天你十二歲了比南雁小了兩歲。呵呵南雁終日嚷著要做大哥這一回終於來了一個小弟!」季巒說著伸手拍著余孤天的頭笑道「莫怕有你這個大哥在以後這堡內沒人敢欺負你!」

    暖暖的屋裡面就蕩起一陣暖暖的笑聲。這笑聲竟讓余孤天心下生出一股感動:「這群人破衣爛衫卻窩在這光禿禿的石頭堡內自得其樂。這樣的人便是所謂的『遺民』吧可憐我這大金皇子卻跑到了宋朝遺民堆裡面來藏身!」

    季巒口中向南雁說笑眼神卻沉重許多只覺這余孤天雖是破衣爛衫口不能言但眉宇間卻有遮掩不住的一股矜貴傲氣只是受了驚嚇目下稍有些驚惶畏縮。

    眼見余孤天不時翻著眼睛的餘光瞟向自己一副心神不定之狀季巒不由歎一口氣溫言道:「孤天你不必提心吊膽的待在這風雷堡內便如同我們的孩子一般這一身僧袍都磨爛了就不必穿了。待會洗了澡且將南雁的衣服給你穿上吧。」

    南雁應聲跑出屋捧了一件光潔的衣服過來。季巒忍不住笑道:「你倒大方將自家過年才捨得穿的好衣服都送人了!」

    南雁昂起小臉搖頭晃腦地嘻嘻一笑:「易伯伯教我《論語》時說古時有個跟我一樣沒兄弟的人叫司馬牛子夏便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這可不是來了一個兄弟了麼!」余孤天瞧這衣服雖是半新不舊但比起南雁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袍要好多了。他知這南雁是個大方豪爽之人心中微生好感向他輕輕點頭。

    一時余孤天洗漱完畢換上新衣又隨南雁到前廳用膳。雖然余孤天這幾日亡命奔波難求一飽但對著滿桌的山珍野味他仍是細嚼慢咽不曾缺了半分禮數。季巒在旁冷眼瞧了心內更是暗自稱奇。

    才吃過了飯便有人來報在堡外樹林子裡尋到了一具屍身這時已經運進了堡來。季巒知道那必是無憂子的屍體神色立時一沉命人取過火把帶著南雁和余孤天走到院外。余孤天遠遠瞧見無憂子那猙獰的面目心下害怕不敢多看急忙別過臉去。

    季巒卻過去掀起無憂子的道袍卻見屍身胸前肌膚上端端正正地印著兩個漆黑的掌印。那本就瘦弱的胸膛這時好似沒有骨骼的一具軟軟的皮囊顯是胸骨皆給這這可怖的掌力盡數震碎。季巒定了定神才道:「南雁你瞧如何?」

    南雁凝神瞧了片刻伸出兩根指頭漫不經心地搔著額頭道:「傷處烏黑顯是被毒掌功夫所傷。傷他之人毒功霸道一掌之間毒氣業已滲入他的肌骨之內所以死了半日功夫野獸卻不敢咬噬屍體。他衣袖之間還要數處細微血跡血色泛青跟他口鼻間流出的黑紫血色不符顯是他對手所流。」頓了頓又道「他那對手是受傷在先所以激戰中細微血跡濺得他雙袖都是但最終卻能將他一掌擊斃……必是這單天馬受傷之後故意示弱引得無憂子大意再暴起難!」

    余孤天大吃一驚師父徒單麻確是先給無憂子的碧磷毒針擊中索性激戰幾招後便倒地假裝毒誘得無憂子近前查看才躍起後一掌擊斃了他。這時眼見南雁僅從屍身上便將當時情形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下又驚又佩。

    「好你個賊小子」季巒眼見余孤天連連點頭不由讚道「不枉了大哥一番調教!這果然是毒掌功夫可又比尋常的毒掌功夫凌厲百倍。卻不知那單天馬是何許人也?」說著雙眉緊鎖眼望余孤天滿目疑惑之色。但他連問了多時余孤天只是裝聾作啞地胡亂比劃一番問急了便嗚嗚的哭。

    季巒正自無法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咳嗽:「何必跟這殘障孩子多費唇舌累他擔驚受怕?」卻是一個削瘦老者徐步而來。兩旁莊兵立時紛紛給老者躬身行禮。季巒雙目一亮道:「大哥今晚不是該入止觀禪定了麼?小弟沒敢因這小事打擾大哥清修!」余孤天這時才知這老者原來就是風雷堡的大堡主易懷秋。

    「心驚肉跳的難以入定啊這事委實有些古怪!」易懷秋仔細盯著屍身咳了兩聲才向幾個莊兵揮手道「將這無憂子的屍身埋到後山山坳裡去坑挖得深些不要留下丁點痕跡!」說著大袖一擺轉身走入廳內。

    季巒面色憂鬱帶著南雁和余孤天也走了進來。明亮的燈燭之下只見易懷秋滿目凝重季巒心下不由一沉看了一眼余孤天道:「大哥這單天馬有什麼古怪麼?」

    易懷秋搖頭道:「也不好說!最讓我擔心的還是這無憂子的主子完顏亮!這人素來野心勃勃卻在前些日子篡位登基奪了大金國的天下。聽說他正自加緊網羅人手連天下武林的頂尖高人、『風雲八修』之中的『刀霸』僕散騰都要出山給他效命!」

    余孤天聽他說起完顏亮心中一陣火辣辣的痛凝神望去卻見這老人消瘦得如同寺廟裡的長眉羅漢蕭疏而灰白的頭散披在額前臉上的皺紋真如刀雕過一般深刻兩隻眸子也深陷下去了瞧上去似是七八十歲病入膏肓的老朽。

    「嘿嘿若是任由這梟雄坐穩了江山我大宋只怕是形勢更憂!」易懷秋說著深深歎息「只怕不出十年完顏亮便會揮師江南!」季巒聽了他這話不由一驚道:「眼下江南朝廷給秦檜狗賊把持朝綱弄得文恬武嬉烏煙瘴氣岳元帥已去誰還能擋得住金人鐵騎?」

    南雁眼見易懷秋凝思不語忽然道:「易伯伯你說過金國的女真人不過才幾萬人。為什麼咱們大宋千千萬萬的好漢卻怕了他金國幾萬的女真人?」易懷秋霜眉微抖咳了一陣才冷笑道:「一來是咱這朝廷無能大宋趙官家任由宵小橫行弄得忠良凋零自食苦果。二來麼便是咱大宋百姓人口雖眾卻最不心齊素來只好相互排擠相互算計!大宋國勢不振中原武林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一群無知之輩終日裡自相殺做一團……」

    南雁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驀地頑皮地一笑:「我知道了咱們大宋的人雖多心卻不齊若是有個人站出來讓大伙息了爭鬥將勁往一處使一同抵禦金兵那不就成了麼?」

    「小小年紀居然懂得這個道理」易懷秋那一雙老眼裡還隱著一蓬光忽一閃動如星如電地望向南雁道:「這話不錯我大宋好漢若真是戮力同心中原之大又哪裡有金兵的容身之處?十幾年前卻是真有這麼一個人創建四海歸心盟將天下武林聚在一處折箭為盟同抗外侮……」說到這裡卻忽然頓住目光也悠遠起來。

    窗外山風呼嘯雖是隔了厚厚的窗戶紙仍擾得那燈焰微微抖顫映得他那張古柏青松樣的老臉忽明忽暗。

    南雁見他深深沉思忍不住問:「他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易懷秋的身子登時一震望過來的目光裡就多了一抹蒼雲般厚重的疑惑緩了緩才沉聲道:「那人便是『風雲八修』之中有『劍狂』之稱的卓藏鋒。十幾年前他還是明教的月尊教主以一把騰威神劍決勝千里在同心壇上戰敗了一十三家門派宗主使黃河兩岸的天下英豪摒棄成見立志歸心以『四海歸心盟』為號矢志共破金虜。」

    南雁聽得悠然神往睜大黑炯炯的眸子道:「以一把長劍戰敗四方英雄這人真是好本事啊!」余孤天心中正五味雜陳眼見他望著自己笑也呵呵地陪上張笑臉。

    一直微笑不語的季巒這時呵的一笑:「卓大俠獨勝天下英雄那是有的但若想會盟群豪使眾多英雄同心同德單憑武功又是不夠的。四方群豪擁戴卓盟主除了他的武功更多的卻是他那赤膽忠心和慷慨仗義。他天生是個領袖群倫的英雄只在那高台上豪氣凜凜地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心生崇敬!」

    南雁眼前似是現出一座直聳入雲的高台台上一個長衣飄拂的漢子臨風揮劍他心下悠悠地想:「只在台上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服氣這人不知是何等英雄!」

    易懷秋點頭道:「後來四海歸心盟便跟著卓盟主投到岳元帥麾下。那時你易伯伯也在卓大俠手下聽令受他指派率人過河相助北方義軍。黃河以北的義軍有了『四海歸心盟』這強援登時便成星火燎原之勢沒多少時日便有了四十萬之眾鋒芒所指所向披靡。岳元帥得了卓盟主的鼎力相助也是愈如虎添翼……若非後來的奸賊秦檜弄權只怕咱早就跟著岳元帥、卓盟主直搗黃龍迎得二聖還朝了。」想到壯年豪事心下感懷眼眶四周竟是一片潮濕。

    余孤天一直凝神靜聽。他隱約知道岳飛這個人知道那是宋朝能征慣戰的勇將連金國的大英雄完顏宗弼都不是此人對手幾次敗在岳家軍之手。這時聽了易懷秋的話不由暗自苦笑:「原來他們是岳家軍舊部我這大金皇胄卻跑到岳家軍舊部之內避難真是天大的笑話。」

    屋內一片靜忽地響起脆生生的一問:「那位卓盟主後來怎樣了?」

    易懷秋神色一震悠悠地瞅了問的南雁一眼才道:「卓藏鋒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卻在無意之中得罪了兩個人。第一個人便是奸賊秦檜。盟主是岳少保的左膀右臂秦檜要除岳大帥第一個自然先要除去他。另一個人卻是當時明教的日尊教主林逸煙。明教『日月雙尊』兩位教主之中論位分日尊教主還在月尊教主之上。試想卓藏鋒以副教主的身份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欲置他這明教日尊教主於何處?聽說那時卓藏鋒要揮劍抗金護國林逸煙卻想乘機壯大明教後來教內便鬧出了護國還是護教的林卓兩派之爭。到底卓藏鋒和林逸煙二人之間有什麼恩怨我們外人不得而知聽說後來卓藏鋒為息爭鬥終於自動率了幾個親信遠走。

    「那時恰是紹興八年秦檜獨相氣焰囂張這狗賊一心求和便設計奸謀先將盟主手下英豪驅散殆盡更遣出鷹犬全力追殺於他。卓盟主最終寡不敵眾……」說著聲音驀地一哽。南雁聽他語音顫一顆心也撲撲亂顫忍不住急問:「怎麼了難道那卓大俠死了麼?」易懷秋沉沉道:「或許是吧據說那一場追殺之後卓大俠不知所終!但我先後多次派人訪查他的下落也是毫無所得想必他多半便已遇難……」

    南雁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瞪著易懷秋忽然道:「那位卓大俠是天下無敵的英雄他死不了的!」易懷秋滾滿濁淚的老臉上卻破出一線笑容:「是他是大英雄死不了或許棄劍隱居也未可知!」在南雁一個孩子的心中自是希望英雄永遠不死聽得易懷秋這一說倒更加認真起來道:「這卓大俠就是沒有死的!」

    「是就是沒死!」易懷秋也不與他爭只苦笑道「只是這卓大俠一去天下武林又如先前一般四分五裂卻再無卓藏鋒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出來登高一呼了。」說著長長一歎感慨無盡。南雁卻將兩條修長俊氣的眉毛一挑一字字地道:「再過幾年我也要跟這頂天立地的卓大俠一般再開他一個四海歸心大會將四海豪傑聚在一處再不打打殺殺大夥一起使力將那金狗趕出中原!」

    「好孩子」不知怎地他這孩子氣的一句話竟讓易懷秋身子一抖伸出枯瘦的手掌將他肩頭緊緊攥住顫聲道「你小小年紀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枉了易伯伯督導多年……」雜著老淚的目光中掩不住的一股欣慰之色還要待說什麼口中卻蹦出一串猛咳。他咳得那樣的猛那身舊得黃的袍子象深秋落葉一樣簌簌抖起來。余孤天聽他幾人對答心內忽酸忽苦當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大哥」季巒聽他咳得厲害急忙站起輕聲道「那老傷可又犯了麼?」易懷秋點著頭卻止不住那咳愈咳得急促起來:「咳咳……這傷是一日重似一日也不知還能撐得幾時!」季巒面色一慘急揮手道:「天色已晚大哥還是早日安歇!」便帶著兩個孩子匆匆退出。

    ※※※※※※

    當晚余孤天便給人安排住進了一間正房內。這風雷堡雖然窮破壘的屋子卻還不少這間房子也不是很大牆壁卻用桑皮紙裱糊得乾淨爽眼炕也是按北方人的習俗燒了火炕躺上去暖融融的。跟他這些日子胡亂棲身過的破廟、巖穴和野店比起來這地方實在該算是個天堂了。但余孤天卻睡不著。

    還是平生頭一次他這麼一個人呆著。屋裡還燃著蠟燭。藉著抖顫的燭光余孤天怔怔地盯著頭頂那昏黃古舊的屋頂心內的恐懼、憂傷如同無邊無際的海水一樣迅地瀰漫開來。他忽然將被子蒙住了頭嗚嗚地痛哭了起來。

    沉實地哭了片刻余孤天的心內才好受了一些卻聽得窗外驀地響起陣陣輕吼聽來似是個孩子低啞著聲音嘶喊。他輕輕起了身從門縫裡望過去卻見院中正有個少年在伸胳膊踢腿地練武。余孤天心下好奇推開屋門便走了出來。藍黑色的天上正有一彎透亮明朗的冬月皎潔的清光照得這大院子一片銀亮那在月下練武的孩子正是南雁。

    南雁也瞧見了他卻只向他微微一笑便自顧自地接著打拳。余孤天識得那拳正是少林弟子入門必練的伏虎拳法。其時這少林派的伏虎拳傳遍大江南北余孤天當年興之所至也曾學過幾日。

    可是余孤天凝神瞧了片刻卻不由暗自搖頭原來南雁舉足落步都毫無章法那拳打出去也是綿軟無力。這趟伏虎拳剛剛打得不到半套南雁竟已氣喘吁吁但他倒有個咬勁仍是一招一式認真之極地打下去。練到最後那招「跨虎歸山」時震足擰身後該當一個起身旋風腿後收勢的但南雁雙足無力一躍之下竟摔倒在地上。

    余孤天眉頭微皺想過去扶他終究是矜著步子懶得挪動。卻見南雁已經翻身而起又將那招「跨虎歸山」呼呼地打了一遍這一次落足在意身子歪晃了下好歹沒再跌到。

    「瞧我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著氣向余孤天微微一笑邊說邊拍打身上的土。余孤天也向他點頭微笑見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卻只穿了兩件薄衣給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貼在身上站在寒風蕭瑟的院子裡絲毫不覺得冷似的。

    南雁臉上還騰騰地冒著虛汗他卻懶得擦任由汗水順著那清俊的臉頰刷刷流下呵著冷氣道:「易伯伯說我這體質不該練武的身子太虛……」聽這聰明多智的南雁說自己竟然體虛無法習武余孤天心裡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見南雁汗出得像水裡撈出來一樣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額頭上的汗。

    南雁說起自己的缺憾臉上神色登時懶散起來歎了口氣才道:「據說我打小便渾身是病三歲那年更是險些病死。忽地風雷堡外來了個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著我的腦頂骨說了一句什麼『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又給他搗鼓一陣我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舊是虛一動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飛足踢得一塊石子遠遠飛出道:「我倒真盼著那怪和尚再來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卻再也沒來!我還是想習武只是這麼偷著練胡踢爛打的終究不成器!」余孤天見他神色悵然心中才升起一絲同情:「他那麼聰明卻也有這麼多的煩惱!」

    「嘿嘿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天知道我還要再『折』多少回才能變成一塊玉!」他說著怔怔望著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閃著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余孤天道「你知道麼我還總做一個怪夢!夢見自己跑到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裡那地方有水有樹一個挺高挺俊的人就拄著一把黑黝黝的東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每次我總是一怕便醒了!」

    余孤天聽他說得陰森詭異只覺頸後冷風嗖嗖不由縮了縮脖子。「你怕了?這個夢可是千真萬確我連易伯伯都沒告訴就告訴了你一個!」南雁才眨著眼睛壞壞地一笑:「可別給大哥我傳出去!」

    這南雁有時懶懶的一句話也不多說但這時說起來就是沒完只聽他又道:「易伯伯傳了我們一門馴獸秘術。憑著這功夫我沒事時就在山林裡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裡玩就是下棋!可惜風雷堡中卻沒幾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說到下棋陰鬱的眼神驀地變得神采奕奕伸手攬住南雁的腕子道:「對了走帶你到我屋裡玩去!」

    他的屋子其實緊靠著余孤天所居的房屋。進得屋來卻嚇了余孤天一跳滿屋都是圍棋。凳椅上桌案上連地上都攤著圍棋子火炕上一張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錯落有致地點染在棋枰上顯然是打譜用的。

    余孤天啊了一聲險些脫口問他:「你這麼喜歡下棋麼?」其時圍棋風行天下金國的女真貴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頗好此道。漢化頗深的熙宗皇帝就是箇中高手上行下效宮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譜余孤天自認也是其中的一個高手。這時忽然見了圍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這荒僻山堡間竟也有孩童喜歡此道。

    南雁見他眼睛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說:「易伯伯不讓我練武卻喜歡讓我下棋」拉著余孤天的手走過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捻著炕上那白閃閃的棋子道「這東西也著實讓人入魔障!我玩起來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都送我一副圍棋。這滿屋子的棋都是他給的!」

    余孤天聽得「生日」兩個字心裡就似給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歲的生日前夜頭頂上的天驀然塌了下來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獄。那個金國貴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歲的生日自己卻是在顛沛流離中胡亂過來的。

    他覺得雙眼一陣潮濕怕給南雁覺忙低了頭拈起一枚棋子裝做細細把玩。南雁卻忽閃著眼睛早瞧見了他是個極機靈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這余孤天是個孤苦孩子想必每日裡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說起生日裡有人送這送那的未免惹他難過了!」便一笑道:「你會下棋麼?易伯伯說我是個奇才天生學棋的料。這裡的大人們連易伯伯算上全給我殺怕了我讓他們四子都沒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讓你四子!」

    余孤天在宮裡面給人捧慣了這時聽得南雁狂傲的話語心中登時一陣氣惱只想立時揮棋佈陣殺得眼前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師父矮修羅說的「裝傻裝啞」的話心內又是一緊:「我這時是在這南蠻子的反賊窩裡面還是處處謹慎為妙。」便咬著牙搖頭比劃著不會跟著又仰頭打著哈欠做困頓之狀。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長途跋涉只怕累得緊了。咱這就歇著吧!」將炕上棋子胡亂拾了起來一口吹熄了燈燭。

    兩個孩子並排躺在炕上。南雁手裡拈著一枚閃亮的棋子翻來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終於歎道:「我這輩子其實比你還苦起碼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卻不知道我爹是誰我娘是誰……易伯伯說我是他撿來的孤兒可我總覺得他們像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似的!」

    余孤天給他的話攪動了心事霎時間心內淒苦也長長歎了口氣暗想:「這天下還有誰比我更苦?大金國已經換了個天地我從此便是個漏網之魚師父重傷之後去龍驤樓求援也不知怎樣了……」耳聽得遠處不時隱隱傳來野獸嘶吼之聲聲雖不大卻讓人心中陣陣緊。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7:21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四節:往歲前因 西風殘旗

    翌日黃昏南雁照常來問候易懷秋一進那禪房的就覺得氣氛不對。厲潑瘋雙眉緊鎖正在屋中來回走動。他身上穿了一襲黑袍那數道粗沉的鐵鏈還纏在身上背後卻插著一把大刀腳步頓挫之間鐵鏈與大刀撞擊出嗆啷啷的銳響聲勢驚人。易懷秋和季巒卻在斜陽淡影裡端坐不語面目凝重地盯著對面牆上一塊黑色的小旗呆。

    南雁見那小旗不過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什麼布料制成色沉如墨卻有一股罕見的逼人氣勢自旗角桿頭隱隱散出。南雁走近了凝神細瞧見那旗上面更以紫線繡出了龍虎相斗的詭異圖案不由咦了一聲:“這東西好生古怪哪來的?”

    季巒這時才苦笑一聲:“今天晌午便在風雷堡外那‘大界石’上插著了。這小旗不過是給人隨手一插卻深入青石那插旗之人內力之深委實可怖!”

    南雁知道風雷堡的界石便是玄機谷外寫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的那塊大青石來人竟能將這小旗插到那界石上只怕已經破去了玄機谷內的機關岔路。他撫著那毛茸茸的小旗心底忽然間竟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顫聲道:“易伯伯這小旗子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插到咱們風雷堡來?”

    易懷秋的眉頭又是一緊沉聲道:“這小黑旗便是金國龍驤樓的信物!”

    “龍驤樓?”南雁雖是頭一次聽得這名字眼前卻莫名其妙地閃過一陣鐵馬金戈的殺伐之相心神竟隨之一顫急問:“那是什麼地方?”易懷秋的聲音透著一股憂急:“你雖不能習武這些江湖中事終究是要知道的了”這兩句話說得急了又咳了起來忍不住歎道“老二你今日跟他……說清楚些。”

    季巒也咳了一聲才道:“當今天下武林以‘四雄八修’為尊其中的‘風雲八修’乃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位奇人那‘江湖四雄’卻是金國的龍驤樓、建康的雄獅堂、洞庭湖大雲島上的明教和西子湖畔的格天社這四家鋒芒最猛的勢力。這四家勢力之中那雄獅堂幾十年來一直是抗金的中堅‘劍狂’卓藏鋒當初便是在雄獅堂羅堂主的鼎力相助之下才得以創建四海歸心盟。卓盟主……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之後年近古稀的羅堂主卻接過他手中的義旗聚起四海歸心盟中的鐵血精英再建雄獅堂苦撐抗金大業。羅堂主大名羅雪亭便得了‘獅堂雪冷’這麼個名號。

    “西子湖畔的格天社卻是奸賊秦檜的黨羽蓄養的無數格天鐵衛專為秦檜清除朝野政敵、殘殺抗金義士那格天鐵衛大總管趙祥鶴武功絕高素有‘江南第一手’的美譽為人卻極為猥瑣不堪因他名字之中帶個‘鶴’字拿手武功又是‘控鶴手’人們便呼他‘吳山鶴鳴’。”季巒說得挺快聲音中也透著嘶啞和焦急似是心內有什麼緊要之事“說到明教卻又該讓人長歎一聲了當初的明教只因行事詭秘魔性十足素來不為中原武林所容直到‘劍狂’卓燕藏鋒橫空出世才一手化解了這天下第一大教和中原武林的紛爭困擾。但卓藏鋒沒後眼下的明教教主林逸煙自恃神功無敵我行我素明教便又成了魔教。江湖中人稱呼明教教主林逸煙為‘洞庭煙橫’其實是罵他盤踞洞庭湖弄得烏煙瘴氣!”

    南雁聽他滔滔不絕心中漸漸驚訝起來:“易伯伯和季二伯雖然往日常跟我說些天下大事但這些江湖之事說得卻是很少今兒不知是怎麼了一口氣說得這麼多?”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道“這麼說明教、格天社和雄獅堂三大勢力說來都在江南實則卻都是互不服氣相互之間必是少不了明爭暗斗的。嗯洞庭煙橫、獅堂雪冷、吳山鶴鳴!這三家領的名號都好聽那第四家就是龍驤樓了吧?”

    “江湖四雄之中又以龍驤樓的聲勢最盛。那龍驤樓的主人完顏亨自號‘龍驤樓主’江湖中人便送了他‘滄海龍騰’這個大號!”季巒提起“滄海龍騰”這四個字竟覺得口舌干潤了口茶才道“完顏亨本是當初金國權勢熏天的都元帥完顏宗弼之子眼下也是金國的芮王爺。這人據說絕頂聰明文韜武略素來不作世間第二人想。傳言當初江南有諂媚之輩稱呼秦檜走狗、格天社大頭領趙祥鶴為‘天下第一人’趙祥鶴堅辭不受說有大金國芮王爺在他只敢妄稱江南第一。嘿嘿趙祥鶴這麼說一是隨著他的主子秦檜阿諛金人二來也是這完顏亨著實有過人之處——你易伯伯這傷便是傷在完顏亨的手上!”南雁一驚問道:“易伯伯你跟這完顏亨動過手麼?”

    易懷秋咳咳兩聲苦笑道:“何曾談得上動手?咳咳說來慚愧我只是給他隨手擊傷的。”南雁聽得心中一凜易懷秋身上之傷到底因何而起眾人全知之不詳這時聽他說起便連一直焦躁不已的厲潑瘋也停下步子凝神細聽。

    “那是紹興二年說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易懷秋談起往事目光陡地悠遠起來“那時開封一帶最猖獗的就是金國立下的偽齊兒皇帝劉豫。這狗賊在開封的皇城內稱孤道寡、苛政濫刑弄得天怒人怨。老夫那時奉岳元帥之命正在這伏牛山下初建風雷堡以為他日岳家軍攻取河南府的內應。岳帥早有取開封之心便命我由風雷堡深入開封前去刺探偽齊的虛實。

    “那一次運氣極好一路順順當當地進入開封之後竟又得便摸到了劉豫狗賊的皇宮外卻正瞧見劉豫父子必恭必敬地送一個金國使者出宮。那金使不過三十來歲不到年紀瞧上去文縐縐的看那劉豫父子的狗一般必恭必敬的模樣我估摸著這人的官必然小不。那時候的易伯伯可不似眼下這般老氣無用正是氣盛膽大之時眼見這金人身邊也沒幾個護衛便動了刺殺他之心!”南雁知道易懷秋的性子提起金國官員一律稱為“金狗”這次說這金國顯貴居然只說“金人”那可說是客氣得很了心下微感奇怪。

    說到壯年豪事易懷秋蒼老的老臉上不禁湧出一絲潮紅竟連咳嗽也少了:“哪知一出酸棗門我便在路上瞧見了四五個高手一路暗中綴著他我猜想必是開封附近的高手義士要出手除這金使。也是我性子疏懶從無爭功之心眼見有人要出手便樂得一路上瞧個熱鬧。呵呵哪知這不思進取的性子倒是救了我一命!”

    他說著慘笑一聲聲音中多了不少蕭索之意:“那幾人跟著金人一出開封便同時出了手。五個漢子一施展身手卻嚇了我一跳這幾人竟全是中原武林的有數高手若論武功個個都勝我十倍。本來我是個不服輸的主但瞧了這幾人揮刃出招這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可怪的是那些我瞧上去頭暈眼花的絕招妙勢攻到那金人身前竟似全然無效。那金使簡直不是人瞧他在狂風暴雨般的急招中倏進倏退渾若鬼魅一般看得我心驚膽戰竟忘了上前相助……”南雁聽他語音顫抖忍不住和季巒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隱隱泛起一絲寒意。

    “忽然那金人一聲長嘯:劉豫老兒無用也讓你等瞧瞧我完顏亨的武功!嘯聲未絕雙手疾揮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招法那五個漢子齊聲慘呼竟一起中招摔倒在地。”

    厲潑瘋忍不住擰眉驚道:“竟是一起中招倒地?”易懷秋黯然點頭:“這些年來我時常暗中回思這天外神龍般的一招。想來想去這等高妙招式世間也只有劍狂卓藏鋒或能施展。那時我卻給驚得呆在了一旁。那金人卻忽然回頭向我喝道:回去告訴劉豫老實做他的兒皇帝休得再要癡心妄想!原來他早就覺了我的蹤跡話一說完驀地踢出一腳將地上一根樹枝踢得疾飛了過來正射到我的右胸上痛得我幾欲昏去。還沒等我明白過來那人大袖揮舞竟已如飛而去。我掙扎著奔過去卻見那五個漢子除了胸前均有個清晰的掌印之外再無別的絲毫傷痕但人卻都已歸天了。”一口氣說完卻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南雁聽得心中突突亂顫似乎眼前也看到了五具僵直完好的屍體。這時卻聽窗外風聲呼呼卻是伏牛山的晚風又起來了。

    季巒點頭道:“是了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一直忌憚偽齊尾大不掉後來更一手策劃了廢立偽齊皇帝劉豫之舉。想必那時他便對劉豫放心不下親命其子完顏亨前去試探偽齊虛實。劉豫這老狗想是嗅出了些味道便想暗中斬殺或是扣押這位金國元帥之子卻不料……”

    “正是如此!那也是完顏亨第一次涉足中土但自那之後完顏亨卻再也沒甚作為。據說是此人做事務求完美對自己武功仍是不甚滿意竟又閉關苦練直到三年之後才又重出江湖應乃父之命籌建龍驤樓。”易懷秋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又層層堆積起來歎一口氣才道:“又後來岳帥遭了秦檜毒手慘死風波亭北伐大業毀於一旦。老夫心灰意冷誓死不回江南這才帶著諸多岳家軍的老兵棲隱風雷堡。”

    季巒忍不住沉沉一歎:“大哥你這傷便是那根樹枝種下的麼?”易懷秋揮手撫著右胸歎道:“那時是僥幸撿了條命後來百般打聽得知這完顏亨習練的功夫喚作‘滄海橫流’號稱‘一波才動萬波相隨’最是霸道狠辣。果然十幾年來這老傷一年重似一年。”南雁聽得心下生寒暗道:“只是隨手一擊就讓人受了這樣纏綿難愈的內傷這完顏亨的手段當真可畏!”

    卻聽季巒又道:“這完顏亨非但武功絕高才智機略也是冠絕一時他一手創建的龍驤樓專給金廷刺探大宋、西夏、吐蕃各國機密聽說樓內的龍驤武士不足百人但個個都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又經完顏亨的獨門密法苦訓之後各自精於易容、追蹤、謀刺之道實是可畏可怖……”說到後來聲音竟也抖了起來“龍驤樓本來遠在上京一年前不知為何給當時的金國權臣、現今篡權登基的完顏亮遠遠的調到了南陽來就守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

    南雁越聽越驚心下隱隱覺得一陣子憂急頭上又冒出騰騰的熱汗道:“他們派人將令旗插在這裡是要對咱們下手麼?”季巒臉上的胖肉一抖緩緩點頭道:“龍驤樓時常派人剿殺抗金同道幫派他們每次出手常提前一日將這龍虎旗插在敵家門上許是為了立威也許是為了故作姿態以示鳴而後戰!江湖傳言‘龍虎旗現雞犬難見’說得便是他們插旗之後對手若是不降他們便動手狠辣毫不留情!”

    他一口氣說完目光愈僵冷陰暗眼瞅著那龍虎旗默然無語。易懷秋也長眉緊鎖想著心事屋內霎時靜得駭人。一片揪心的冷寂中南雁倒覺得心下起了一陣火揚眉叫道:“他們欺上門來咱們就束手待斃了麼?”季巒望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今日跟你說了這許多你易大伯必是已經有了安排!”

    易懷秋緩緩點頭閃爍的眼神如同初春摻了破碎薄冰的水面:“今日龍驤樓尋上門來單憑咱風雷堡斷難相抗。為今之計便是先逃出去些人去跑出一個是一個。我易懷秋沒有家室季二伯的孩子早已送到了江南眼下風雷堡的孩子就你一人了。雁兒咱爺們的緣分也到了……”

    說到這裡南雁已經明白過來急叫道:“易伯伯我死活不走南雁是風雷堡長大的男子漢絕不做縮頭烏龜!”話一出口驀然想起這自幼長大的世外桃源般的風雷堡要遭受不測之禍登覺心內如沸竟想沖出去死力廝殺一番。

    易懷秋哼了一聲冷冷道:“你南雁留在這裡跟著風雷堡幾個老家伙一起給人家燒成了灰便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麼?”南雁渾身一震登時啞口無言豆大的汗珠卻從額頭上不停地沁了出來。季巒嘿了一聲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輕聲道:“不單是你天一黑堡主便會讓不會武功的僕役四散逃生。龍虎旗這一插一場廝殺血戰是免不了的風雷堡內會武功的不是當初岳帥帳下的踏白使(按:宋朝軍隊中專管刺探情報的高級細作稱為‘踏白使’)就是曾經縱橫兩河的義軍自不會屈服他金國龍驤樓的淫威!”

    南雁聽他說得毅然決然已是動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下登時陣陣酸楚直覺體內熱血給一股暖流帶著四處急湧忍不住大聲叫道:“我不走!說什麼我也要留下!”厲潑瘋這時卻忽地扭頭向他喝道:“你定然要走!他們只怕就是沖你來的!”這一喝聲音好大將屋內的三個人震得全是一驚。南雁一愣怔怔地道:“他們為何是沖我來的?”

    “老厲”易懷秋口唇抖似在央求“你何苦說出!”厲潑瘋卻驀地重重地一頓足道:“你們又何苦瞞他難道當真要瞞他一輩子麼?”猛然扯開了自己胸前衣襟叫道“瞧瞧這個!”南雁瞧見他胸前赫然一朵五瓣火焰的紋身不禁心下大震解開自己衣服露出自己心口上一團七瓣火焰的紋身叫道:“厲叔叔這火焰我也有的!這……這是為什麼?”

    “只因你是明教子弟!”厲潑瘋的吼聲有若炸雷一聲聲地在南雁心內炸響“只因你父親便是明教月尊教主、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南雁大張雙目扭頭向易懷秋瞧去卻見易懷秋也是身子微顫緩緩點頭。霎時間南雁如遭電擊暗道:“原來我爹便是卓藏鋒原來我叫卓南雁……我長到一十四歲卻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厲潑瘋雙手板著他肩頭喝道:“這火焰便是咱明教印記!五瓣為豪六瓣為英七瓣為雄。”他越說聲音越大裂著衣襟拍著胸膛吼道“你爹是大英雄從未想過自己的兒子只會過一輩子舒坦日子。他雖要帶你先去北國暫避卻於路上親手在你身上紋出了咱明教頂尖人物才配的七瓣徽記還給你起了‘卓南雁’這個名字。大雁南飛終有一日你這大雁要獨自飛回大宋去的!”

    卓南雁自幼就見了這火焰紋身問了易懷秋幾人多次他們只是不說。這時聽了厲潑瘋的話他胸中熱流翻湧顫抖的聲音中帶著哽咽:“卓南雁卓南雁原來爹爹早就盼著我北雁南飛歸還故國!他還要我做一個大英雄!”

    易懷秋雜了淚的目光中夾滿了關切和歉疚:“不要怪易伯伯瞞了你十四年你這身世……我本打算瞞你一輩子的。你性子剛烈知道了父母大仇之後必然奮不顧身地前去復仇沒的裡送了性命!”

    卓南雁眼中熱淚奔湧渾身突突顫抖哭道:“易伯伯我、我不怪您。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我爹……。他們還活著麼?”易懷秋黯然搖頭道:“卓大俠性情剛毅若還活著必會趕到風雷堡來看你……令堂趙芳儀趙女俠是親自送你來風雷堡的。那時你才兩歲身染重疾趙女俠也在劇斗之後負了內傷。她眼見百般救治你不成終究心力交瘁而亡……”

    聽到這裡卓南雁只覺胸口酸楚嗚地一聲痛哭出聲。雖然易懷秋等人待他甚好但卓南雁還是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有朝一日會忽然出現在眼前夢裡的父母只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卻能帶給他無比的溫暖。今日驟然得知了自己的父母消息卻是冰冷無比的死訊霎時他的心一陣空蕩蕩地難受:“原來我卓南雁當真是天地間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

    易懷秋等人聽他痛哭心內都是萬分難受。卓南雁只哭得兩聲又霍地昂起頭來攥拳問道:“易伯伯我爹、我娘是給誰害死的就是秦檜那老狗麼?”易懷秋的眼神熠然一閃卻緩緩搖頭:“這事說來話長令堂臨終遺言命我不得使你執有報仇之念。許多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為什麼?”卓南雁覺著一陣陣的憋悶委屈忍不住叫起來“我偏偏要知道是誰害死的我爹爹媽媽!”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他本來忿忿地睜著眼不讓淚水垂下來這一拼力叫喊登時又有兩行熱淚刷地滑落。易懷秋的霜眉陡地豎起叫道:“不成就是不成!這風雷堡難道是聽你的麼?”這一聲色俱厲立時又劇咳起來。季巒歎息一聲將卓南雁的身子攬入懷中揮袖給他抹去淚水道:“南雁這是什麼時候了大敵當前咱可不要惹伯伯生氣待退了強敵……”說著聲音一餒便說不下去了。卓南雁心中一凜果然住口不言。

    “單憑風雷堡之力萬萬不能與龍驤樓硬抗”片刻之間易懷秋已經回復了凝定略一沉思又道“潑風你就在此守著天一擦黑就帶南雁走!將余孤天也帶上。這孩子必非常人若當真是忠義之後咱不能讓他落入龍驤樓手中。若是他與龍驤樓有絲毫瓜葛便一掌斃了!”他說一聲厲潑瘋便應一聲。卓南雁聽得最後一句心卻一抖又忍不住瞪起眼睛插話道:“我瞧這余兄弟……倒不似壞人!”

    易懷秋眼見厲潑瘋眉毛聳動一副躍躍欲試之狀又叮囑道:“不管風雷堡出了何事你們都萬萬不可回頭急南下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堂主!我寫給羅堂主的書信便在那包裹之中。”又轉頭望向卓南雁微笑道“你的東西易伯伯已給你收拾好了你瞧瞧還缺什麼?”說著遞過來兩個包裹。

    卓南雁瞧見包裹外插著一把精巧的短劍知道這必是易懷秋留給自己防身用的將手伸進包裹撥弄了一下瞧見卻是兩套剛做好的棉袍想是預備給自己過年穿的。驀覺手上一硬卻是摸到了兩個圓圓的盒子細瞧時竟是一副圍棋盒子。

    易懷秋緩緩笑道:“這圍棋的棋子挺考究易伯伯前幾日才給你弄來在你身邊留個念相吧!過不了這一晚咱爺倆的緣分也就了了……”卓南雁抬頭正望見那一張無比熟悉無比慈祥的臉孔心中一陣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聲“易伯伯”便想扎到他懷中痛哭。

    “伯伯最厭啼哭流淚的小兒女之狀”易懷秋卻伸出干枯的手掌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嘿有生必有死有緣必有散又何必憂懼悲傷?”他低緩的聲音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沉靜力量使卓南雁心頭一靜硬硬地頓住了嗚咽但淚水仍是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易懷秋揚起了兩道白眉問季巒道:“都准備好了麼?”季巒昂道:“是玄機谷的埋伏已然開啟。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三人在他們布下了多重埋伏宋鐵槍還用召獸之術引來了伏牛山上的狼群!大花、小花兩只猛虎稍後也會趕到眼下的風雷堡固若金湯!”跟著一聲招呼守在門外的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全都全都進來躬身聽令。

    卓南雁知道這三條漢子都是風雷堡內的悍將和這兩位堡主素來齊稱“兩龍三彪”這三人齊出還用上了召獸之術顯是已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候了。一念未畢卻聞遠處狼嚎之聲此起彼伏那嚎聲越來越是響亮也不知暮色之中有多少只野狼正在向堡外聚來。

    易懷秋的神色卻愈凝重寒霜已經爬滿了額頭頰邊的肌肉在抖顫的燭光中一跳一跳的沉了沉才向宋鐵槍道:“將那桿忠義旗給我拿來!”宋鐵槍愣了一下仍是匆匆而出再奔回來時手中已捧了一面裹得齊齊整整的大旗。易懷秋雙手接過了緩緩攤在床上卻是一面破舊的月白大旗。上面染的不少血跡隔得年月久了都化作斑斑點點的絳紅。大旗中央那斗大的“岳”字卻分外醒目。卓南雁雙目一亮叫道:“是岳家軍的大旗!”

    “是呀如今的天下只剩下這一桿岳家軍的大旗了吧”易懷秋伸手撫著那殘破的大旗口中呵呵低笑“老伙計可是好久不見了!”他再抬起頭來時深邃的瞳仁中已迸出針芒般的精光對宋鐵槍道:“你去告訴他們待會玄機谷若是阻不住金狗你們便乘黑四散突圍萬不可留下逞這血性之勇!咱堡裡那霹靂震天雷不管多少只管給我拿來埋在院東的大旗桿下!”幾個人聽了心頭都是一凜。卓南雁知道易懷秋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念渾身熱血一撞便想叫聲“易伯伯”但忽然想起適才易懷秋說過的話口唇動了動終究是沒有說出什麼。但覺體內的熱血呼呼地湧上來心肺間一陣陣的酸楚難受。

    宋鐵槍應了一聲虎目之中也有淚湧出終究是一咬牙匆匆而出。卓南雁抬眼望去卻見夕陽正無奈地垂落外面已是蒼茫一片。他的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易伯伯和季伯伯何等武功這風雷堡的埋伏又是何等精巧幾個金狗興許是沖不進來呢!”

    易懷秋卻向他望過來輕聲道:“待會我讓你們走時便走片刻不可耽擱。逃生之後不可妄自提及自己身世明白麼?”卓南雁倔強地挑起了眉毛道:“為什麼?”心中暗道:“我偏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卓藏鋒的兒子!”易懷秋歎了口氣伸手按住了卓南雁的肩頭:“伯伯最後再囑咐你一句話!”卓南雁聽他語音嘶啞心下酸痛拼力咬了一下嘴唇聲音卻仍是抽搐顫:“請伯伯說!”

    “你是卓藏鋒的兒子自幼又在風雷堡中長大注定了這一輩子多受磨難!但你記住了拔劍而起挺身而斗不過是血氣之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老人說到這裡向他深深凝視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頻頻地抖著“還記得那老和尚說的話麼百折不撓玉汝於成!”

    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心下明白過來:“是呀聽易伯伯說我爹的仇家多得很我可不能逞那於事無補的血氣之勇!”當下重重點頭道“是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南雁定會記著!”口中不經意間說到“百折不撓玉汝於成”這八個字時驀覺熱血沸騰似乎這一瞬間整個人已經長大了許多。易懷秋又沉沉地望了望他才點頭道:“好咱們這就上風雷塔觀戰!”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7:25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五節:揮旌玉碎 喋血龍驤

    風雷塔其實是堡內一處可以了望四方的高塔眾人在暮色之中登上塔來卻見斜陽將落殘霞如血遠天一片蒼茫的紅色。堡外黑壓壓的已經聚了百十條野狼只是這灰毛蒼鬃、蠢蠢欲動的群狼卻陣壘分明地分作四隊彼此各不相擾。

    卓南雁知道這是伏牛山內的四撥野狼各有自己的狼王和領地這時竟也給宋鐵槍一起召來。

    這時晚風漸緊凜冽的風中只有群狼聲勢浩大的嗥聲卻再不聞一點別的聲息。厲潑瘋忍不住擰眉罵道:“要打便打賊廝鳥弄什麼玄虛怎地到這時還不露面?”

    忽見堡外一只高大壯碩的灰狼挺身而起昂頭長嚎一聲悠長的聲音中帶著十足的威嚴。這一聲叫罷西的群狼忽然全都悄然無聲。跟著東邊一只頸前帶著白毛的烏黑大狼也揚起雪白的脖子長長嘶嚎一聲霎時間東狼群也靜了下來。接著又有兩只壯碩無比的大狼先後仰天嘶叫。

    卓南雁知道那是四只狼王在各自傳令狼性最是堅忍機敏瞧它們這如臨大敵的樣子難道敵人業已來了麼?他縱目遠望卻見遠山沉暗蒼林蕭瑟哪裡有什麼生人的影子。

    跟著那四只狼王又先後厲嗥幾聲聲音或長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將。群狼聽了號聲立時四處散開將石堡四周全都圍住。卓南雁只見這百十多只狼忽聚忽散全都悄寂無聲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又見群狼全都雙耳豎起挺胸昂頭地四處張望心裡不由緊了起來。

    一旁的厲潑瘋焦躁道:“狼王將群狼散開難道是已測知敵人要四面來攻麼?”季巒沉聲道:“十多年了我在山中見群狼布陣獵物多回從來沒有這般謹慎小心。只怕敵人已經來了咱卻沒有察覺!”

    驀地卻見東側一只灰黑大狼挺身長嚎聲音淒厲悠長。群狼立時一陣躁動。易懷秋忽沉聲喝道:“在天上!”

    卓南雁昂頭望去卻見蒼暗的天穹上忽然現出一片黑點倏忽放大忍不住驚道:“是大鷹。”易懷秋卻嘿了一聲道:“不是鷹是金雕!”

    那鷹群飛近卓南雁才瞧清那群東西雙翅寬大羽金光果然全是體形碩大的猛悍金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想:“龍驤樓想必早知道我們風雷堡內有虎狼相護他們調來金雕助戰真是有備而來!”季巒卻道:“怪不得他們能輕易破去宋鐵槍在玄機谷布下的多重埋伏原來龍驤樓有金雕相助!”

    群雕在空中鼓翼盤旋卻不沖下。卓南雁霎時覺得風雷塔上的西風凜冽了許多也不知是晚來風疾還是雕群鼓蕩出來的陣風。堡下群狼挺足長嘯嚎聲此起彼伏聲勢驚人。

    驀然間一只猛雕平展雙翼自空中箭一般直插下來這一落勁急如電狼陣之中最靠前的那只灰黑大狼猝不及防竟給猛雕的雙爪抓中眼球立時淒聲慘嗥滿地亂滾。四五只狼疾奔過去助戰那金雕卻已振翅飛起爪上鮮血淋漓暮色中瞧來分外猙獰。

    猛聽得玄機谷外響起一聲竹哨的呼哨聲短音厲。空中的群雕似是得了指令立時紛紛鼓翼撲下。剎時間狼嗥四起雕群和狼群殺在一處。伏牛山的群狼體大力猛本來最是凶蠻奈何這次的對手卻更厲害。那群金雕雙翼展開幾乎長達丈余鐵爪尖利又力大無比每每一撲一抓就能將撕開大狼堅韌的狼皮傷筋斷骨。若是飛撲不中金雕立時就會展翅高飛決不給群狼反擊的時機。

    更可怕的是這群巨雕顯是給高人苦心馴過玄機谷外的哨音不時響起或悠長或短促雕群的起落進退全循著哨聲竟是暗合分進合擊的兵家之道。有時是一兩只先後擾敵有時是幾只連環誘攻有時則是聲勢驚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懷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氣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莊兵早就蓄勢待得令後箭如雨直向雕群射去。眾人眼見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殺在一處怕亂箭傷了野狼都對准天上高飛的金雕射去。但群雕這時才顯出了它們的可怕巨雕竟會揮翅撥打亂箭大翅一揮勁風鼓蕩便會將羽箭拍落。

    一輪亂箭過後竟沒一只金雕落下。風雷堡內羽箭素來不多大敵當前眾人驚駭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巒大怒搶上去自一個莊兵手中接過弓來對准飛撲下來的一只金雕奮力一箭射去。噗的一聲羽箭直貫入金雕腹中卻又余勢不衰直釘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滾翻在地驚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亂。季巒連連頓足拔出箭來望著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這一箭又疾又准眼見便要射中陡然間只聽嗖的一聲不知哪裡飛出一只羽箭竟將季巒射出的長箭擊落。易懷秋眼見這一箭後先至勁猛勢准不由暗自喝了聲彩:“龍驤樓內果然臥虎藏龍!”

    驀地又聞哨聲淒厲頻頻催促雕群猛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陣勢便給群雕沖散。十幾只強悍的大狼先後給啄得眼瞎腿殘更有幾只形體稍小的狼竟給飛撲而下的巨雕提起頸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戰片刻群狼心驚膽戰驀地那只灰毛狼王仰頭嘶吼聲音驚惶急促。幾十只野狼聽了這嚎聲全都夾起尾巴跟著那只狼王向西竄去。這灰毛狼王帶著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兩個狼王見勢不妙也帶著幾十只野狼先後退走。季巒連連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軟怕硬這時膽氣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約束不住。

    風雷堡下卻只有那白頸的黑毛狼王帶著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戰只是這時勢單力孤給金雕輪番撲下連抓帶啄傷亡慘重。卓南雁眼見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給金雕啄瞎雪白的頸毛上鮮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戰心中不由陣陣難過。

    易懷秋卻歎道:“兩年前這黑毛狼王險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將它救下。嘿拼死報恩這是古來的俠士之風!”

    那竹哨聲嘻溜溜地又再響起這一串哨聲響過天上一群金雕卻鼓翅掉頭直向遠山飛去了。厲潑瘋眼見群雕沒入暮雲深處忍不住頓足喜道:“哈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卻連連搖頭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樣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見那獨眼狼王仰頭嘶叫聲音愈加淒厲。它身旁那二十幾只野狼聞聲立時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風中惶惶地盯著前方。

    猛然間只聽得一陣猛獸厲吼之聲在山林深處響起這時天已擦黑凜冽的西風裡驀地傳來這滾滾怒吼真讓人心驚膽戰。卻見黃影閃動數只花斑大豹沖出山林疾向群狼撲來。

    “是獵豹”易懷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敵全憑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廢物。龍驤樓正好遣走金雕換成獵豹看來他們這攻擊是一次猛過一次。”

    一語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獵豹殺作一團。群狼苦戰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負有傷幾乎全憑著一股血性才能支撐到現在。那五只獵豹卻是蓄勢已久又兼體大力壯橫沖直撞過來立時將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那狼王擎著頸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時散開三五只狼對付一只獵豹嗷嗷地亂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撲去饒是那狼王身手矯健還是給獵豹一口將耳朵咬去鮮血濺出染得狼頭模糊一片。

    易懷秋心中一痛揚聲道:“讓它們退了罷!”守在堡下的宋鐵槍幾聲呼哨吹過四五只力盡的蒼狼當先退去。

    狼王昂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後退走才睜著綠油油的獨目緩緩退去。那五只花豹眼見它鬃毛炸起眼射冷電一時竟也不敢窮追。

    借著蒼穹中最後的一絲余光卓南雁見那只黑毛白頸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遠山退去心中驀地一熱:“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這老狼威風凜凜真是英雄!”

    厲潑瘋眼見那五只獵豹在堡前四處躍動耀武揚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槍較量盡遣些畜生上來龍驤樓算什麼能耐!”易懷秋冷哼一聲:“龍驤樓如此煞費苦心為了對付咱風雷堡想必早已准備多時了。”

    猛聽得一聲虎嘯自西山深處傳來。易懷秋不由臉現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們來了!”這兩只猛虎平時散處深山伏牛山連綿數百裡急切間宋鐵槍尋它們不見這時終於趕來。五只獵豹眼見身後猛虎沖到急忙厲吼著轉身迎戰。

    夜色闌珊呼嘯的西風裡夾著濃烈的血腥氣息虎嘯豹吼之聲驚得人肝膽欲裂。大花小花仗著一股銳氣和野性一下子便沖得五只豹子陣腳大亂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難瞧見到底誰占了上風。

    忽聽大花怒吼一聲宛若晴天打個霹靂跟著一只豹子慘聲嗚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麼變故。卓南雁正急得滿身大汗忽見眼前一亮卻是堡中莊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卻見一只豹子橫身倒在血泊之中顯是適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懷秋見了火把光芒吃了一驚急縱聲高呼。但是已經晚了那余下的四頭花豹見了火光忽然四散退開。那大花小花卻是混跡深山的野獸平時最怕火光猛覺身後火起立時吃了一驚尾炸毛豎惶惶欲退。

    便在這時猛聞幾下鼓聲響起遠處黑暗之中驀地射來一串弩箭。這排弩箭勁急無比顯是連環機弩所。大花正被火光一驚的當口登時給七八只亂弩射中前胸狂吼聲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劇痛忍不住驚呼出聲。忽聽四五道嘯聲同時響起。嘯聲極近極響又在這緊急關口乍然而作委實驚心動魄。隨著嘯聲數十個矯健黑影直向堡中掠來。

    那小花眼見愛侶慘死嗚地一吼縱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撲去。火把光芒驟然一燦卓南雁才見對面湧來的卻是一群灰袍漢子那小花橫沖直撞呼呼兩爪便將兩個漢子撲倒在地。

    “大伙散開老子來對付這只大貓!”怒喝聲中一個手持大斧的漢子快若疾風般沖到劈面一斧斬在了小花頂門登時鮮血飛迸。小花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嘯仍是奮力撲過去。

    那漢子眼見自己開碑裂石般的一記重斧斬在猛虎頭上居然無功不由冷笑一聲身子旋風般的一個疾轉大斧輕飄飄地橫掠過來登時劃在小花咽喉。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著猛虎前撲之力登時將虎喉劃開小花慘嘯一聲終於無力癱軟在地。

    這時那要命的火把終於熄滅借著那一絲殘光卓南雁瞧見那持斧大漢敞胸露懷一身灰袍在風中颯颯飛舞卻是個光頭長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驚:“這三次攻擊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於一次!龍驤樓的人技高心毒這一場血戰風雷堡怕是凶多吉少。”

    那漢子一斧斬了猛虎膽氣大壯揚聲喝道:“殺!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並殺了!”驀地鼓氣一聲長嘯在暗夜之中遠遠傳了出去立時四面八方都有殺聲響起。季巒聽得殺聲心中一沉:“他們借著金雕居高臨下的目力必是已經破去了玄機谷的埋伏。風雷堡已經無險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戰!”

    眾人下得塔來退回易懷秋的禪堂。忽聽得黑暗之中只聽得吼聲四起:“殺呀——”“殺了金狗——”

    卓南雁聽出那是風雷堡群豪的殺敵怒吼但這吼聲每每喊到半截就換作呃呃的一聲短促叫聲心下正自奇怪間卻聽身旁的厲潑瘋呼呼喘氣:“龍驤樓來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擊必殺!”

    風雷堡內的群豪有當初的兩河義軍也有不甘忍受秦檜淫威的岳家軍老兵這些漢子上陣殺敵都是好手但若是對付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卻又力所不及。想到這每一聲呃呃的短呼都是一個熱血漢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內就是一陣烈火焚燒般的難受。

    “都是熱血男兒叫他們不要死守卻是沒有一人逃生。”易懷秋說著呼吸也短促起來。驀地一道喊殺之聲從東南直竄了進來跟著守在門外的宋鐵槍爆一聲喊率著數十個漢子便迎了上去。

    易懷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頭來道:“東北已破了個缺口賊人只怕攻進堡來了。”一陣狂風卷著逼人的寒意撞了過來將屋門砰然蕩開。卻見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院子裡黑沉沉的還沒有一個人影沖進來但那喊殺叫罵之聲卻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戰之時我便瞧見他們已在暗中張網布陣了”易懷秋的聲音沉沉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冷定“聽著西南方喊聲最疾卻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擾敵之計他們佯攻西南實則強攻東北和西北。東南方位悄寂無聲其實是藏了高手等候從那裡突圍逃生的人自投羅網!我這就出去將龍驤樓的金狗引到東邊!厲潑瘋你帶著南雁他們向西突圍!”

    話一說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經凌空躍起那面岳家軍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揮舞隨著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張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濃根本瞧不見易懷秋的身形只見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風中招展飄蕩直向東方掠去。他忽覺口邊一鹹卻是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

    這一次卓南雁終於沒有哭出聲來只奮力凝望著黝黑的門外。那抹在沉暗夜風中飄蕩遠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厲潑瘋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負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閃出院外卻見沉沉的夜色之中盡是一點點一簇簇閃耀的火把幾十個灰衣武士往來沖突攔住了風雷堡的莊兵四處劫殺。

    跟這些服飾光鮮、兵刃閃亮的龍驤樓武士比起來風雷堡的漢子衣衫襤褸兵器殘舊不少人還揮著種地用的破鋤鐵鎬實是寒酸到了極點卻兀自人人苦戰無一退卻。

    厲潑瘋口中低聲咒罵將身形隱在黑暗之中悄然潛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殺聲和兵刃的撞擊聲幸喜沒人瞧見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麼叫道:“哎唷厲大叔還有余孤天咱們該帶上的!”厲潑瘋喘了口粗氣兩只火紅的眼睛在夜色裡閃了閃終究是回過頭又向院子裡沖來。卻見院中喊殺陣陣退回來的宋鐵槍和隨後沖進的十幾個金兵已經殺做一處。

    余孤天一整日貓在屋中黃昏時分聽得堡外虎嘯狼嗥一直就心驚肉跳。這會聽得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他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師父出事了!完顏亮手下那批逆賊已經尋到了這裡!”他在黑漆漆的屋內團團轉著想逃出去卻怕貿然沖出撞見金兵可這麼呆在屋中無異於坐以待斃。

    正自慌得六神無主門支呀一聲開了一個胖大的身影閃了進來正是季巒。借著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見季巒鬢散亂渾身浴血不由吃了一驚。

    “余孤天你逃生去吧”季巒緊緊盯著他喘息著道“龍驤樓的人馬沖了進來咱們要支撐不住……”余孤天這才瞧見季巒的腹前竟插著一把劍鮮血正自汩汩而出但聽得他說到“龍驤樓”這三字心下微動雙目熠然一亮。

    季巒重傷之下心神卻極是清楚見了余孤天閃爍的眼神心中驀然一沉:“今早剛得了訊息大金皇帝之子晉王完顏冠尚在人間難道當真是他龍驤樓當真是為他而來?”

    原來完顏亮做賊心虛畏懼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號圖謀不軌將完顏冠私逃的訊息封鎖得嚴緊之極。以風雷堡季巒之能卻也是剛剛在今晨得到了一點消息饒是他多謀善斷一時也想不到這破衣爛衫的啞和尚就是當今大金國的太子。但余孤天才來投奔龍驤樓便驟襲風雷堡已引得季巒對心下生疑此刻眼見他目光閃爍季巒心中疑心更甚。

    他心下疑雲萬千卻不露絲毫聲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遲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剎時一涼:“我跟師父千裡迢迢地前來投奔龍驤樓豈料芮王完顏亨也是個勢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處後竟也揮兵來擒我好跟完顏亮邀功請賞!”

    當下也懶得跟季巒說什麼滿腹悲憤地向屋外走去。剛跨到門口忽聽身後傳來一聲低呼:“晉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顫啊的一聲回過頭來卻正瞧見季巒那一雙在黑暗中灼灼閃動的眸子。

    季巒眼見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雖不明白龍驤樓大舉來攻到底要對這位落魄太子如何卻也知道風雷堡能有今日之災實是自己當初貿然收留此子所致。驚怒之下掙扎著一步跨過來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來都是因了你這裝聾作啞的小賊……”

    余孤天見他忽然變得凶神惡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跡洩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給這人一把扣住了立覺呼吸艱澀難受之極。一霎時他的臉便憋得通紅生死關頭卻將心一橫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巒腹前的長劍上嗤的一聲那劍登時從季巒身上透體穿出。

    季巒身上早受了四五處厲害內傷本就是燈枯油盡的關頭經這一劍透體刺入悶哼聲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覺喉嚨一暢呼呼地喘了幾口氣正待逃走門外卻奔進兩個人來正是卓南雁和厲潑瘋。這兩人去而復返正是來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進屋來正瞧見倒在血泊中的季巒。卓南雁驚叫一聲疾跑過去將他扶起來卻見他已是不成了。

    季巒還殘存著一絲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驚慌要待逃跑偏偏雙腿不聽使喚。卓南雁眼見這往日笑容滿面的二伯氣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會照顧余孤天小弟!”季巒的口唇一陣哆嗦卻再沒有掙出一個字來整個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萬分厲潑瘋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沖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聽喊殺震天風雷堡和龍驤樓的人馬在院中已剿殺成了一團。

    魯金剛和李長塔正合斗一個矮矮胖胖的灰衣漢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軟軟的長鞭揮動之間鞭上竟生出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將魯金剛的撲刀、李長塔的大槊震得東倒西歪。

    厲潑瘋只看了兩眼便知他二人不是這矮胖子的敵手但眼下萬分緊迫的事還是護著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當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攬住余孤天疾步沖出。

    忽見那矮胖子軟鞭疾旋竟將李長塔和魯金剛猛攻過來的兩件長兵刃卷在一起撲刀和青銅槊相互激蕩震得兩人都是虎口麻兩件兵刃嗆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長塔一愣之間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記鐵掌鮮血狂噴栽倒在地。

    厲潑瘋濃眉一抖忽然一腳踢在地上的撲刀上撲刀靈蛇般竄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悶哼聲中嗤地一下已給撲刀插入腹內。魯金剛已然撲到拼著斜肩挨了他一掌卻一肘猛打在刀桿上樸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內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聲中身子軟軟倒下死前的雙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著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捨生忘死之人。

    厲潑瘋這一踢刀殺敵卻也露了行跡立時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撲了過來。宋鐵槍這時也揮槍殺到攔在他身前嘶聲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厲潑瘋心頭一凜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飛身一躍遠遠地便縱上了牆頭。

    院裡同時響起了四五聲叱喝“好俊功夫”、“風雷堡還有這等身手的人”、“休讓這廝走了!”厲潑瘋聽這幾聲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夾在紛亂的廝殺聲中居然字字不亂便知這幾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膽一寒。

    正要向院外竄去忽然咦了一聲只見院外東側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東邊天空一片火紅。閃耀的火光下卻見那大旗桿上緩緩揚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紅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風怒展煞是醒目。

    這就是當年百戰百勝的岳家軍行軍布陣時挑過的大旗十年前讓金人聞風喪膽的岳家軍大旗。在這個淒冷慘酷的冬夜裡在這烈焰燭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殘舊了許多但招展起來的依稀還是十年前的雄風。

    幾個要待撲來的龍驤樓高手見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餒心內霎時都閃過了一句幾乎忘卻的話語“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激戰之中的風雷堡群豪陡然間見了那大旗卻均是心神大振。這些熱血漢子十年來貓在這山溝裡苦哈哈地種田打獵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國。他們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舊衣衫洗得掉了色爛了線仍不肯換卻這些南朝衣冠也不願退歸江南為的便是他們曾隨著心中那位永遠的大帥在這片熱土上灑過血揮過汗垂過淚水也留下過笑聲。

    十年後重睹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這些貧苦漢子霎時覺著體內湧起一股熱騰騰的少年豪氣握著柴斧、獵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來呵呵大叫拼力死戰。這一來本就穩操勝券的龍驤樓武士立時陣腳微亂。

    驀地一個禿頂辮的高瘦老者疾掠過來用女真話長聲喝道:“何三斧你隨我追那使刀的漢子旁人跟著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這老者顯是此次龍驤樓人馬的主使隨口一喝就有說不出的威嚴。

    “徐和尚遵命!”一個胖大和尚昂應了一聲跟著又有四五個漢子長喝呼應呼喝之聲起伏震耳顯是均為高手。立時院中鏖戰的諸多金人全隨著那和尚向東殺去。

    那老者卻雙臂一展有如一只蒼鷹般直向厲潑瘋撲了過來。跟著一聲呼嘯那斬了小花的持斧大漢也飛步奔來。

    厲潑瘋罵了一聲攜起兩個孩子從牆頭上飛身竄了出去。院中的宋鐵槍卻知院外東側的旗桿下埋有霹靂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個哨子數十個正待奔往東側的風雷堡豪傑愣了一愣才聽到宋鐵槍的嘶聲一喊:“來保護少主要緊!”眾人一驚急隨著他和魯金剛也向厲潑瘋奔逃的方位沖來。

    厲潑瘋背上負著卓南雁左臂攬住了余孤天的腰腳下勁氣展開直如怒豹驚馬一般向西沖去。老謀深算的易懷秋所料不差這西側果然沒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幾個金兵虛張聲勢眼見厲潑瘋氣勢洶洶地沖到急硬著頭皮上前阻攔卻給他手起幾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殺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厲大叔這幾下子殺得痛快!”厲潑瘋哈哈狂笑腳下絲毫不停將那十幾個金兵遠遠拋在了身後。

    那老者長聲怪嘯和那提著大斧的漢子銜尾追來。魯金剛和宋鐵槍帶著幾十個風雷堡豪傑不久便即趕來揮刃殺散了這十幾個金兵自後奮力疾追。三撥人先後奔出風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聽得身後風雷堡東側響起震天價一聲巨響腳下堅硬的大地也在這怒響中微微顫了顫。

    卓南雁的心卻隨著那響聲忽然裂成了數片他回頭望去卻見風雷堡內火光耀眼掛著岳家精忠旗的旗桿已然消逝不見。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長呼了一聲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隨著那聲炸響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軍戰旗一起遠去了。想到從今而後他再也見不到這寵他、愛他的老人再也見不到那張鐵一樣剛毅的臉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顫了起來。

    “不好!”那提著巨斧的漢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樣猛嗅著夾著血腥的硫磺氣息罵道“徐和尚他們只怕中了易懷秋這老狗的算計!”那老者也知幾個手下只怕已隨著這聲巨響灰飛煙滅了卻紅了眼珠子叫道:“正點在前面先攆上再說!”提起十成真氣起落如風直向厲潑瘋撲了過去。

    厲潑瘋身法雖快到底攜著兩個孩童堪堪著要給這老者攆上了。他是個血性漢子此刻料知易懷秋與敵同歸於盡不由悲怒滿腔眼見身後敵手逼進驀地吐氣開聲掌上力將余孤天和卓南雁遠遠送了出去。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7:26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4-9-12 07:27 PM 編輯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六節:虎視鷹揚 壯士斷腕


    卓南雁哎喲了一聲身子在夜風中呼呼地疾飛了數丈之遠落下地時卻穩穩當當地毫無損傷。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余孤天沉暗的夜色中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只覺那跳耀的目光顯得說不出的慌張。卓南雁也不知說什麼是好只緊緊握了下那雙冰冷的手掌回頭望時卻見身後厲潑風大刀閃爍和那禿頂老人斗得正疾。

    陰寒的夜風搖晃著四野的林木蕩起蕭蕭的嗚咽之聲黑魆魆的群山頂上是墨色的天那上面只幾顆殘星在眨眼。厲潑風便在這穿梭呼嘯的夜風中揮刀如電虎吼連連。那把沉重之極的厚背鋸齒刀隨著他的狂舞刃上九枚銅環交互撞擊出陣陣驚人心魄的銳響。那老者卻悶聲不響手中揮著一件古怪的尺形兵刃步法錯落招式古怪。

    交手數招厲潑風覺得對方招術看似綿軟無力卻如抽絲縛繭一般將自己的大刀緊緊纏住。兩人身形交錯而過的瞬間厲潑風借著些微的星光瞧見老者手中那尺樣兵刃閃著一層烏油油的光他腦中電光一閃忍不住大叫一聲:“量天尺?”老者怪笑道:“南蠻子倒知道不少!”

    猛聽得有人一聲怪笑:“海壇主您先去‘照料’那兩個小孩。這小子正對我何三斧的脾氣交與我正好!”卻是那提著大斧的漢子何三斧飛步趕到。

    厲潑瘋聽得“海壇主”三字心下微沉:“原來這干巴老頭果真便是號稱‘海東青’的金國邪派高手。聽說此人擅於調鷹馴豹橫行塞北二十載罕遇敵手數年前忽然絕跡江湖想不到卻入了龍驤樓!那金雕、獵豹必是此人所馴!”

    一念未決何三斧已凌空掠至揚手一斧便向他當頭劈到。厲潑瘋橫刀疾攔刀斧相交出震人心魄的一聲巨響兩個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那綽號“海東青”的老者已揚眉叫道:“不錯這兩個孩子才是正事!”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飄然一翻便到了卓南雁身前。卓南雁大吃一驚雙掌一分擺了個伏虎拳中“跨虎登山”的姿勢橫身擋在余孤天身前。

    海東青呵的一笑:“賊小子倒有些膽子!”卓南雁虎著眼瞪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嘴裡絲毫不肯吃虧:“賊老頭還有些功夫!”海東青怒哼了聲正待出手忽聽數聲馬嘶卻是魯金剛和宋鐵槍已經率人奔到有幾人胯下還騎著剛從金兵手中搶來的戰馬。那海東青目光陡然一寒身子勁急如電地倒飛出去反手揮出砰砰兩響便有兩個風雷堡的漢子應聲倒地。他料得此刻卓南雁二童難以逃遠但若敵手趁亂催馬逃奔只怕難以應付便先求斃敵殺馬。

    忽然火光閃爍眾人均覺眼前一亮。卻是一個漢子死前將火把丟在了地上地上一團干枯的灌木碎枝立時燃起了一團火來。宋鐵槍和魯金剛眼見海東青隨手揮灑間就斬了兩個兄弟不由呵呵大吼一挺鐵槍一舞撲刀分從左右撲上。

    海東青也不與他二人纏斗覷准了騎馬的三個莊兵身子疾如游龍一般竄了過去鐵尺疾揮啪啪數響那三匹牲口頭上中尺隨聲癱倒在地竟是腦骨碎裂立時斃命。

    十幾個風雷堡的漢子眼見他武功精強手段毒辣均起了同仇共亟之心齊聲怒吼揮著破鋤鐵鎬便撲了過來。海東青磔磔怪笑東一穿西一插每一出手必有一個風雷堡漢子應手倒下。魯金剛和宋鐵槍挺身追趕卻總是跟他差了幾步之遙。卓南雁一直拼力嘶叫著為風雷堡的群豪助威卻只見那攥著鋼叉鋤鎬、穿著破舊棉衣的漢子在紅彤彤的火光中先後倒下去不由肝膽欲裂忽覺聲音一陣啞竟是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猛聽得那邊厲潑風和何三斧齊聲怒喝金鐵交擊之聲連綿不絕地響起開山斧和厚背刀兩件沉重兵刃瞬息之間連撞了數下。卓南雁不知誰勝誰負心急如焚陡覺腕上一緊卻見余孤天緊緊握住了自己手腕身子簌簌抖。卓南雁不由輕聲道:“莫怕厲叔叔最是厲害過不多時便會斬了這兩個金狗!”

    厲潑瘋的亂披風刀法這時已經施展到了極處卻依然被那漢子的開山大斧緊緊壓住。他心下暗自駭異:“龍驤樓內果真臥虎藏龍這何三斧武藝還不及那海老怪我便戰他不過。怪不得易堡主不讓我留下跟他們硬拼。”想起易懷秋心下悲憤刀法一緊招招全是捨生忘死。

    那海東青忽然哈哈大笑急奔的身子霍然一頓反向身後的魯金剛和宋鐵槍撞去。魯宋二人這才瞧清身旁的十幾個兄弟均已隕命悲憤之下齊聲怒吼鐵槍和撲刀狂風暴雨一般地向海東青揮去。但這二人跟海東青的功夫相差太遠不過四五招間便即險象環生。兩個人火紅的臉孔上全抹了層鐵一樣的堅毅之色只是死戰不退。

    猛聽得啪的一聲魯金剛背上中了一掌鮮血狂噴他這人卻也真是硬氣大吼聲中將撲刀拼力向他拋去身子急滾已經抱住了那海東青的雙腿。宋鐵槍嘶吼了一聲:“兄弟!”鐵槍捨生忘死地疾刺過去卻給海東青反手攥住頂門上給量天尺當頭砸了一下。宋鐵槍哼也未哼身子便軟軟倒下。

    厲潑瘋這邊卻已經分出了勝負兩個人戰決各以真力硬拼厲潑瘋內力不濟只得一步步向後退去。砰的一聲他的大腳猛然踩到了一片炙熱原來竟給那巨斧客逼到了那團燃燒的篝火之中。一團跳耀的烈火立時把他身上衣服燃著。

    火光中猛聽得兩個人同時大喝一聲巨斧客的開山巨斧劈頭砸下厲潑瘋避無可避只得側身一伏巨斧還是凌厲無比地掃到了他的背上。一串火星四濺厲潑瘋背上纏著的鐵練替他挨上了這一斧。嗆的一聲三道鐵練齊齊迸裂。

    便在此時厲潑瘋的厚背鋸齒刀電閃而至本以為勝券穩操的巨斧客料不到自己這一斧竟然徒勞無功驚駭之下不及閃避竟給這劈山斷岳的一刀攔腰斬為兩截。

    慘叫之中巨斧客的兩段身子轟然倒塌在那團篝火中砸起一片卷著血腥的焦木燃枝。兩人攪動的強大氣勁打在那篝火上那團火如遇勁風竟倏地熄滅。那股勁風余勢不衰疾拍在卓南雁和余孤天藏身的灌木之前駭得二人一起低頭。

    海東青眼觀六路實在想不到何以占了上風的巨斧客竟然給對手砍成兩段驚怒之下連環兩掌盡數拍在魯金剛背上。“魯叔叔!”卓南雁拼力嘶吼了一聲一股怒火直竄起來竟顧不得自己不會武功拾起地上的那桿鐵槍便沖了過去。才跨出兩步卻見魯金剛口中鮮血狂噴已然氣絕但雙臂兀自鐵一樣地將他雙腿緊緊箍住。

    卓南雁的眼裡噴著駭人的紅光激憤之下渾沒想到自己這麼貿然上前是以卵擊石鐵槍疾抖直刺海東青心窩。他年紀雖小但這一槍含憤刺出竟也虎虎生威。

    厲潑瘋大驚失色急叫道:“少主快走!”要待沖過去相助卻覺脊背上一陣酥麻傳來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力來。原來他適才遭那巨斧客掃了一斧雖被鐵鏈擋住但背後要穴受震手足麻一時之下竟動彈不得。

    “小賊作死!”冷笑聲中海東青反手在那鐵槍上一格立時將槍遠遠震了出去跟著左臂一長便將卓南雁脖子抓住喝道:“小賊是誰這莽漢為何叫你少主?”若非他龍驤樓有令要活捉幼童和少年這一抓早要了卓南雁的性命。

    卓南雁只覺喉頭緊卻仍是破口大罵想到這禿頭老怪非但親手殺了魯金剛和宋鐵槍更是這一次率人突襲風雷堡的主謀他惱怒之下女真話、中原話夾雜著易懷秋平時常說的開封方言諸般他想得到的污言穢語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海東青本就性子暴戾此刻給他罵得心下著惱連環兩腿踢出將魯金剛的屍身遠遠踢了出去口中喝道:“小南蠻子老子寧肯給樓主重責也要扼死了你!”手下緩緩使力卓南雁口中呃呃連聲立覺呼吸艱難但他是個執拗性子兀自掙著一雙眼睛向海東青怒目而視。

    海東青卻陰著嗓子笑起來:“小南蠻子你若肯服軟爺爺便饒了你。若是你小子有種便這麼瞪著爺爺爺爺一點點地扼死你!”卓南雁雖然罵不出聲那噴著火的眼睛仍是狠狠地死瞪著他。地上的厲潑瘋怒如狂破口罵道:“海老怪你個直娘賊的這般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能耐?”大刀撐地要待站起但穴道被封只覺手臂突突顫就是站不起來。

    一旁的余孤天眼見卓南雁勢危本想撲過去救他又覺自己這點身手上去也是白搭慌張之下身子緩緩後退只想悄悄溜走。海東青卻早瞧見了他仰天罵了一聲右掌一振量天尺疾飛過來正擊在余孤天胸前要穴上。余孤天身子一軟緩緩栽倒那量天尺竟又忽悠悠地劃了個圈子重又飛回到海東青手中。

    這一招勁力拿捏恰到好處正是海東青的拿手好戲。他右手飛尺襲人扣住卓南雁脖頸的左掌仍是慢慢加力。卓南雁雙手使力要扳開海東青的手指卻覺那幾根指頭如同鐵鑄一般半點都扯不動。

    隨著海東青鐵指慢慢收緊卓南雁的頭腦漸漸昏沉張大了嘴卻吸不進什麼氣息來心底一個聲音只是喊:“我、我這是要死了麼?”

    生死之際卓南雁猛覺丹田之中有一股熱騰騰的勁道直沖上來霎時胸中膨脹欲炸求生之念逼迫著他揮起雙掌奮力推出。海東青內功精湛自然不將這孩童的掌擊放在眼內冷笑聲中任由這兩掌拍在了自己胸前。

    猛聽得一聲慘嗥響起海東青的身子斷線風箏一般向後跌出。卓南雁這隨手一擊的勁力竟是奇大無比海東青只覺一股強悍的勁氣隨著掌勢直撞過來登時遠遠跌了去身子尚未著地口中已經噴出一口血來。

    卓南雁全力擊出這一掌之後忽覺渾身汗出如漿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厲潑瘋大驚急叫了一聲“少主”。卓南雁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身子卻軟軟地提不起半分力道來。

    厲潑瘋見他尚能應聲心下稍安回頭看時卻見余孤天穴道被封平躺在地那海老怪卻在地上喘息著緩緩坐起盤膝而坐正自全力運功。厲潑瘋心中一凜知道這老怪此刻受傷極重但若是由他先行回復功力自己三人只有任其宰割急忙收攝心神凝氣調息。

    卓南雁拼力抬起頭來卻覺天上的星光愈黯淡地上只能瞧見兩個黑黢黢的影子隱隱地覺得厲潑瘋暴呼暴吸深長有力海東青那裡卻如泥胎木偶一般沒有一絲聲息。

    山道間一時靜得駭人風雷堡那頭竟也傳不出任何聲息只有山風往來穿梭這深山的冬夜此刻就象一塊濃得化不開的墨汁將野道山林間的一切全染成一片凝滿了血腥的幽暗。卓南雁大口呼吸著清冷的夜氣過了片刻忽覺四肢一抖竟也慢慢地撐起了身子。

    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忽聞海東青一聲低笑身子疾彈已從地上躍起直向卓南雁撲來。他這時功力稍復狂怒之下只想一掌先將卓南雁斃了。

    “狗賊!”一旁的厲潑瘋竟也在這時出雷霆般的一聲怒喝挺身縱起劈頭一刀已向海東青腦後砍到。海東青怪叫了聲“來得好”身子疾伏量天尺斜揮一招“咫尺天涯”瞬息之間反守為攻。厲潑瘋心下微驚大刀盤旋要待再斬卻見海東青呼呼呼連環三尺分襲自己的胸口、小腹和咽喉。海東青適才曾和厲潑瘋交手數招已對他的亂披風刀法路數了然於胸此時這三招似是隨手攻出卻是早就盤算好了的毒辣招數。

    厲潑瘋嘿了一聲錯步退開時忽覺那量天尺上生出一股強勁的黏力將他的大刀粘住後逼到外門一愣之間海東青的鐵掌已然當胸推到。厲潑瘋只得揮掌相對雙掌才交便覺腹背之間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他素來以駭人的膂力取勝這時硬拼掌力便實在難敵這功力深厚的海東青。

    海東青呵呵怪笑掌上勁力排山倒海一般湧了過來只盼一舉奏功。生死之際厲潑瘋忽地奮聲大喝腳下輕飄飄地一轉這一轉看似漫不經心卻恰恰將海東青掌尺上的勁力盡數卸開。海東青一驚之下厲潑瘋的大刀忽然直向他咽喉刺來。他這把厚背鋸齒刀素來大劈大砍此時忽然使出這等剛柔相濟的劍招著實出人意料。

    那老者驀地見了這一式怪異劍招更是大驚失色錯步叫道:“這……這莫不是太和補天劍法?”心膽微寒之下竟有些身法凝滯便在此時驀覺身上一痛背後已給銳物刺中。原來卓南雁覺得這時勁力回復自地上拾起一桿長槍拔步奔來覷個空隙便奮力向海東青刺了過去。偏巧海東青見了厲潑瘋這天外飛來的一記怪招竟是心神大亂立時給卓南雁這乘虛而入的一槍刺個正著。

    海東青驟覺背後中槍內力迸出脊背上剎時堅逾頑石但不知為何今晚卓南雁手上的勁道竟是大得驚人鑌鐵槍勢不可擋地直搠進來半個槍頭登時扎進了後背。海東青長聲嘶吼反手一掌掃在卓南雁肩頭將他瘦小的身子遠遠拍了出去。

    卓南雁的身子跌到地上海東青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又是這個瘦小的孩童心下又是驚奇又是駭異驀覺耳畔吼聲如雷竟是厲潑瘋的連環三刀已如疾風驟雨一般劈到。

    他這時重傷之下實是難以抵擋這般勢若瘋虎的刀法拼力施展獨門步法“戲波步”連竄三步仍是躲不過最後一刀頭上辮連著薄薄的一層頭皮給這一刀盡數削了去。海東青心膽俱碎飛步縱出身子登時隱入黑暗之中幾個起落瞬息間便去得遠了。

    “少主!”厲潑瘋卻懶得理他大叫著跨向卓南雁“你……你傷得怎樣?”驚駭之下聲音都抖了。卓南雁卻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咧嘴笑道:“沒甚麼老家伙的爪子還不夠硬!”話一出口又覺心腹內熱氣奔竄煞是難受。厲潑瘋見他無恙心下稍安問道:“你往日病蔫蔫的適才這一掌一槍怎地有這大氣力幾乎要了老家伙的命?”

    卓南雁心中也是茫然不解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只覺著心底下迸出一股氣力稀裡糊塗地就推出去一掌。那一掌也沒覺有多厲害多半是這老家伙不中用!”

    厲潑瘋覺著他說話時口中微喘不由歎氣道:“那老毛病又犯了麼?”卓南雁苦笑道:“正是還是小時候種下的毛病用力之後就出汗難受!”厲潑瘋聽了這話身子卻微微一顫長歎一聲道:“走吧這時咱卻是半刻不能耽擱!”將他一把扛在肩上又過去攬住了余孤天的腰夾在肋下足下生風飛一般向南馳去。

    三人向南奔出好遠回頭望時卻見風雷堡方位已經起了熊熊大火。卓南雁心如刀割忍不住揮起拳頭捶著厲潑瘋的肩頭道:“可憐易伯伯可憐風雷堡的眾位叔伯……厲大個子我、我將來必要學會武功找那海東青、完顏亨這一干龍驤樓的狗賊報了這血海深仇!”論輩分卓南雁該叫厲潑瘋為“厲叔叔”只是他性子散淡有時便隨口喊他“厲大個子”厲潑瘋也是絲毫不以為意。

    “不錯這才是我的好少主!”厲潑瘋腳下不停口中叫道“易懷秋這老頭什麼都好就是人老了膽子太小瞧你身上有些鳥病便不讓你習武。為了這事我可是沒少跟他吵!”卓南雁聽了這話卻搖頭道:“厲大個子不許你說易伯伯壞話老人家也是為了我好!”

    厲潑瘋哈哈一笑:“灑家就是這個脾氣其實這倔老頭我是佩服得緊的。嘿你若不練武這一身大仇要到驢年才能得報?他***男子漢大丈夫有些小傷小病算得什麼總不能終日當個姑娘家養著!喂小和尚你若是難受便拍我一下!”最後一句話卻是對余孤天說的。

    余孤天被他夾在肋下給呼嘯的夜風吹得頭皮麻但這時逃命要緊旁的全顧不得了聽了這話便只含混地應了一聲。

    卓南雁卻給厲潑瘋的話說得眼前一亮叫道:“正是到了雄獅堂我定求羅先生教我武功。若是練不出個樣來怎對得起我爹的在天之靈!”想到自己的父親卓藏鋒當年以一把鐵劍會盟天下心中更覺熱血沸騰忽然問“對了厲大個子適才你跟那海東青打斗忽然使出一招來怎麼就嚇得那老家伙失魂落魄?”

    厲潑瘋嘿了一聲:“那是跟你爹學來的一招劍法。卓教主劍法天下無敵蒙他老人家瞧得起私下傳了我三招劍法。只是他這太和補天劍法何等精奧我這笨驢一般的人總是連皮毛也學不到。他奶奶的想必這海老頭曾經領教過教主神劍一見之下嚇得屁滾尿流讓咱們得了便宜!”卓南雁心裡面熱辣辣的暗道:“太和補天劍法這名字好大氣魄不知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學得到爹爹的劍法?”

    “這是教主的在天之靈護著咱呢”厲潑瘋仰頭向天喃喃自語“教主、夫人二位英靈在上你們活著時是英雄死了必然也是神仙求你們保佑俺厲潑瘋跟少主人這一路平平安安的直到江南!”

    卓南雁和余孤天聽了這話全忍不住一起舉頭望天上瞧去卻見頭頂上大塊鉛色的冬雲正在廣袤幽暗的蒼穹上緩緩翻滾這又是一個深寒刺骨的漫長冬夜。

    厲潑瘋性情雖暴卻是個耿直漢子生怕余孤天被夾得難受不時也將他和卓南雁位置對調。余孤天被點的穴道本就不重隨著厲潑瘋奔騰良久已然解開。兩個孩子要他放下來自己跑他卻只是不肯內力展開邁著大腳奔跑了很久兀自快逾奔馬。

    疾奔了幾裡路腳下的山路又變得崎嶇起來前面一座峰巒疊嶂的山嵐猙獰地矗立在深黑的夜色裡。厲潑瘋卻忽地住了步子望著黝黑的峰影歎息道:“過去歇歇!”卓南雁拼力睜起眼向前瞧去只隱隱瞧見山腳下一座破廟給一片松樹林子環著冷寂寂地甚是荒涼。

    邁進黑黢黢的廟裡厲潑瘋便晃亮了火褶子將地上兩根枯樹枝點燃了。卓南雁才瞧清這是座破敗已久的山神廟飛簷積灰四壁洞穿那金漆脫落的神像也缺了半邊身子。他心下奇怪:“這是逃命的緊要時刻厲叔叔這急性子人為什麼偏要到這破廟中歇息?”

    厲潑瘋卻揮起袖子在那神像身上擦了幾下才沉沉歎了口氣:“瞧這血跡便是你娘趙芳儀趙女俠留下的……”卓南雁身子陡然一顫借著閃爍的火光才瞧見神像胸前那一灘已凝成碧色的血跡心底就是一片沉沉的撕痛:“原來厲叔叔是讓我看這個!”扭過頭緊緊盯著厲潑瘋顫聲問:“我娘她在這地方跟誰廝殺過?”

    厲潑瘋的雙眼給那跳耀的火光照成一片血紅的顏色沉聲道:“那時四海歸心盟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又逢明教有變教主身邊只余幾個忠心漢子秦檜那狗賊更親遣心腹爪牙‘吳山鶴鳴’趙祥鶴率手下鐵衛追殺他夫妻二人。那時你還不足三歲。卓教主無奈之下只得帶上我們幾個兄弟親自護送你母子二人舉家北上想要先將你們寄養在風雷堡內他再回來重整四海歸心盟和明教。”

    卓南雁心中一苦不禁張口問道:“厲大個子為什麼我爹這樣一心為國的大英雄卻在大宋國內難以存身?”

    厲潑瘋卻給他問得一愣。望著卓南雁那清泉般純淨的眼神厲潑瘋的心中陣陣刺痛那張火光下通紅的臉孔愈加猙獰沉了沉忽然將腳在地上重重一頓罵道:“他奶奶的咱大宋國人從上到下便是不喜好英雄大凡英雄好漢都是不得好死!當初的宗澤宗爺爺是這般岳元帥是這般咱卓盟主也是這般!”

    余孤天聽了這話竟也心有所感:“豈止宋國如此我大金不也是一樣麼?賊酋完顏亮篡位舉國附逆竟無一個男兒!只師父徒單麻一人忠心耿耿算個英雄卻也不得好死!嘿嘿人活世間忍辱偷生趨炎附勢原比做個特立獨行的英雄要好得多!”

    卓南雁卻在火光中昂起了小臉亢聲道:“我仍舊要做英雄象我爹爹一般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好這他娘的才是教主的好種!”厲潑瘋心神激蕩之下仰頭望著黑沉沉的廟外一顆心似是又回到了十年前聲音也變得沉郁無比:“趙祥鶴那狗才號稱‘江南第一手’卻連你這襁褓中的孩子也不放過竟命人對你暗下毒手。雖然我們防范得緊卻也讓你受了內傷。那時我們從杭州一路北上連番激戰之下才到常州夫人和你的身子便愈虛了。教主聽得天柱山飛來峰下的南宮世家有種起死回生的什麼靈藥無奈之下便讓我們先護送夫人和你北上他卻先要繞個彎子西去南宮世家親去取那靈藥……”

    卓南雁隱約聽易懷秋說過南宮世家是江南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高手輩出名望鼎盛心下便是一沉。余孤天卻聽他二人絮絮叨叨心下不免著急但當此之際卻也只得沉著性子侯著。

    “哪知教主趕到南宮世家卻正遇到等候多時的大金國第一高手、龍驤樓主完顏亨後來‘吳山鶴鳴’趙祥鶴也率著大批鐵衛趕來劫殺。據說江南雄獅堂羅堂主大老遠地趕去相助教主……”厲潑瘋說得雙眉抖動神色愈加悲憤“那一戰當真是驚天動地!只可惜到底誰勝誰敗卻是誰也不知而教主卻再也沒有音訊!”卓南雁聽得心神搖曳暗道:“爹爹雖有‘獅堂雪冷’羅堂主相助但對手‘滄海龍騰’、‘吳山鶴鳴’都是頂尖高人更有大批黨羽這一戰只怕凶多吉少!”

    一陣冷風吹來將那兩根樹枝火苗噗的打滅了。三人心中都是一沉卻聽廟外風搖松林出颯颯濤聲有若群獸齊吼。

    厲潑瘋的雙眼卻在黑暗中爍爍閃著:“我和幾個兄弟護著夫人北上也是步步荊棘一路廝殺追殺的高手被我們殺了不少但明教五個兄弟卻只剩下了我一人。捱到這山神廟內卻又是一場血戰我和你娘拼死惡戰斬了最後兩個格天社的鷹爪子。但那一戰之中夫人為了護著你卻也受了重傷這才硬撐著到了風雷堡。你還不足三歲本就有傷那一戰之中又受了驚嚇夫人到了風雷堡後對你百般救治不得心神更是大為損耗沒多久便也去了……”

    他說到這裡忽然揮拳猛捶了一下前胸黯然道:“你後來大難不死身子卻總是多病病蔫蔫的難以習武。易老頭見你性子執拗始終不敢將這血海深仇告與你知。夫人臨終前也曾遺言不得讓你知曉自己身世只盼你安安穩穩地過這一生。嘿嘿咱這一回要活著逃到江南雄獅堂那是千難萬險之事路上隨時都可能喪命我老厲只能將心底藏了十多年的這些話說了出來好歹讓你做個明白鬼!”

    卓南雁的心忍不住一陣抽搐:“原來這殘破的山神廟裡十一年前竟有這般驚心動魄之事!是了怪不得厲叔叔醉酒之後總是哭喊‘夫人夫人你先走啊’想必母親在這慘烈的一戰中受了不治之傷厲叔叔便為此常常自責不已。嘿易伯伯瞞著我是為了我好!這時厲叔叔說給我聽也是為了我好!”

    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他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得知了太多的慘酷真像。那一顆小小孩童的心靈忽然嗅到了一股從未想到的人生的蒼冷況味。這種錐心的痛楚難以言說卻那樣銳利那樣持久。

    他大喘了幾口氣忽然道:“厲大個子我娘……她長得什麼模樣?”厲潑瘋一愣聲音霎時舒緩了許多:“你娘長得很美便如天上的仙女一般劍法也是很高因她愛傳白衣江湖中人便送了她個‘素衣劍’的綽號。”卓南雁的心中一陣迷茫只覺喉頭哽咽便再難說出什麼。

    一股冷風穿堂而來拍得人肌骨俱寒。厲潑瘋卻忽然將手重重拍在卓南雁肩頭低吼道:“南雁今兒帶你來這地方就是讓你記住了潑天大仇!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

    兩個孩子聽了這咬牙切齒的聲音心下一緊全在沉沉的夜色裡點了點頭。在這一瞬間兩顆不同經歷不同境遇的心靈裡竟燃起完全相通的仇恨火焰來。

    “小和尚”厲潑瘋卻轉頭對余孤天道“咱們這一回要下江南逃命路上說不得處處都有追兵埋伏你若不想跟著我們擔驚受怕待會下山之後我便將你放在路上的荒僻村莊裡!”余孤天卻知道這一次風雷堡遭襲多半和自己有關官府和龍驤樓的人抓的是他如何敢落了單?急忙拼力搖頭。厲潑瘋才歎息一聲:“好那便一起走吧!”攜著二童走出廟來。

    他為避龍驤樓鋒芒不敢南走南陽向東繞了個圈子往東南跑跑停停地行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時已到了羅渠鎮。

    正巧今日正有個早集已有人迎著稀薄的朝陽擔著擔子、趕著騾子三三兩兩地聚到大路上來了。想是臨近年關菜農商販都想在這冬閒時節賺上兩個閒錢。厲潑瘋大喜拿出包裹裡的銀子買了兩匹騾子自乘一匹將兩個孩子放到另一匹上加鞭趕路。

    想是龍驤樓從未把風雷堡這小地界放在眼內只道海東青這等高手出動必操勝券竟未再多派人馬前來三人途中也就再未遇見任何阻隔路上也沒見官軍往來巡視。

    厲潑瘋卻不敢有絲毫松心心知龍驤樓手段通天路上越是這般無事他心中倒越覺不安。三人不敢停歇只胡亂在牲口背上嚼了些干糧一刻不緩地催騎南下。也虧得這兩匹走騾健實有力疾走了大半日已經到了唐州地界。

    行到黃昏時分三人精疲力竭猛一抬頭卻見一座嶙峋起伏的大山佇立遠方雖是寒冬仍能見著山上林木的蔥郁秀氣端的雄麗多姿。厲潑瘋展眉叫道:“前面的便是桐柏山啦翻過此山便是大宋地界!龍驤樓再凶也不能將咱們如何了!”三人快馬加鞭直向山道奔去。

    才在山道上拐了兩個彎子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一聲長嘯。這嘯聲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劃空而來倏地鑽進眾人的耳際再從耳朵裡直竄入心間扎心刺腑地甚是難受。卓南雁和余孤天給那嘯聲擾得頭腦一昏渾身抖顫險些要從坐騎上載下來。

    厲潑瘋雙掌疾探將他二人穩穩抓住了口中驚道:“他奶奶的什麼人內力如此了得?”一道尖細的笑聲橫空傳來:“風雷堡的小子你們逃得過海老怪卻逃不過蕭大爺的手心!這一次鷹揚壇的海老怪丟了大臉正好顯出我龍驤樓虎視壇的手段!”

    卓南雁只覺那笑聲便若根根針刺扎在耳中煞是難受眼見身前的余孤天渾身顫抖急忙自後抱緊了他再伸手緊緊箍住韁繩口中喘息道:“是……龍驤樓的人!”

    厲潑瘋面色陡變黯然道:“是龍驤樓的虎視壇主‘百年身在愁病中’蕭別離!聽說龍驤樓有鷹揚、虎視、鳳鳴、龍吟四壇一壇勝於一壇。海東青是鷹揚壇壇主他這次鎩羽而歸之後這虎視壇壇主‘病書生’蕭別離便親自出馬了。這人比那海老怪還要難纏百倍快走快走!”

    卓南雁見他面色慘變心中一驚:“厲叔叔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提起這病書生也是忌憚得緊不知這是個何等人物?百年身在愁病中這綽號當真怪異得緊!”

    三人縱馬疾奔片刻卻聽那笑聲又自背後傳來:“跑得再快些啊老子最愛玩這貓捉老鼠的把戲!”聲音似哭似笑就在耳後不遠似的。三人愕然回顧卻只見亂石嶙嶙野徑蕭蕭哪有半點人蹤?

    厲潑瘋忽然想起這荒山冷寂只怕是這廝內功精深聽著蹄聲跟蹤而至。眼見前面閃過兩個岔路他將兩個孩子提到身前三人合乘一匹大青騾自向東行卻任由那匹空騾子向西奔去。

    再奔了片刻他干脆抱著兩個孩子飛身躍下在那青騾臀上狠力拍了一掌大青騾四蹄放開潑刺刺地順著山道直奔下去。厲潑瘋卻挾著兩個孩子向山上掠去。

    這桐柏山是天下四瀆之一的千裡淮河的源地也是江淮兩大水系的分界之處山勢兼容北國雄渾和南疆秀麗之美更因南北氣候交匯於此故而林木繁茂多姿。好在這是深冬時節崎嶇的山道上沒有礙眼絆腳的亂草雜枝只是寒天路滑美不勝收的奇峰怪石反成了奔逃的阻礙。厲潑瘋一邊攜著二人在山上亡命飛奔一邊低聲咒罵著這滑腳的石頭。

    但這病書生蕭別離好不了得三人奔了半柱香的功夫他那呼喝又遙遙傳了過來:“給蕭大爺綴上了還想逃麼?你們逃得越久蕭大爺越會狠狠折磨你們!”這聲音似乎極遠又似乎就在耳邊。厲潑瘋神色一變罵道:“只怕跑不了啦待會若是這廝追來你們不必管我只管翻山逃命!”

    卓南雁心中一沉:“厲叔叔素來膽大今日怎地說出這樣喪氣的話來?”正要說什麼卻聽厲潑瘋沉聲道:“少主有一樁事情你要記住了咱們都是明教中人避難在風雷堡。便是因為咱們風雷堡慘遭滅頂之災這大仇人就是龍驤樓主完顏亨!他日你若是學得武藝便千難萬險也要先給風雷堡報了此仇!”

    卓南雁望著他灼灼閃爍的雙眸想起那些在火光中破衣飛揚、滿臉堅毅的群豪登時胸中燃起滿腔怒焰一字字地道:“那完顏亨雖是金國的第一高手可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報!”

    厲潑瘋贊一聲好道:“咱明教中人最重恩仇分明!這二百條熱血漢子的潑天大仇若是不報那真是枉自為人了!”卓南雁心中也滿是悲憤口中不住呼呼喘氣。

    三人伏身在接天蔽日的密樹叢林中穿行四周都是掉了葉子的老檜蒼柏濃郁的木葉氣息不斷撞擊著他們的鼻端。蕭別離的嘯聲卻不緊不慢地在耳後時時蕩起。

    疾奔的厲潑瘋忽然咧嘴一笑說:“小時侯師父給我說過一個故事他說曾經在山溝裡看到兩只狼合著追一群山羊”他粗啞的嗓音壓得極低沙沙地響著卓南雁不知他為何這時要說故事卻也只有耐心聽著“幾只小羊落了後眼看要被那兩只狼撲到了忽然一只老山羊掉頭沖了回來後來那狼便撲住了老山羊小山羊卻逃了。”他說到這裡又嘿嘿笑了兩聲道:“他***這故事我師父那時講得出彩極了給我講起來卻是這麼干巴巴的。”

    卓南雁心中一動:“厲大叔這時干嘛講這故事難道他要學那老山羊?”扭頭望著厲潑瘋那在樹蔭中忽明忽暗的一張臉卓南雁看不清那臉上的神情只覺得這黑黝黝的臉凝重無比。

    厲潑瘋陡地在一處岔路前凝住了步子將他們放了下來低聲道:“由這條山路南行便是大宋地界少主莫忘了厲潑瘋在這樹林裡和你說的話!”也不待他回答忽然在密林中折向西北竄了下去。

    卓南雁喉間一陣哽咽猛然明白了什麼低叫道:“厲大個子你也給我好好記著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活著!我卓南雁自會前來救你!”厲潑瘋轉過頭狠狠點頭眼中閃出驚喜光芒跟著越行越快片刻間便融在了沉沉的密林中。

    蕭別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哈看你們還跑得到幾時——還不給我站住!”他喊頭一個字時幾乎就在卓南雁二人身後說到“站住”時卻遠了許多原來是現了厲潑瘋狂奔的身影便轉向西北追了下去。

    卓南雁幾乎便想舉步追出但隨即想道:“卓南雁呀卓南雁若是你此時沖出去不但枉自送了性命還辜負了厲叔叔的重托豈非連那幾只小山羊都不如?”正自猶豫間面色焦急的余孤天已狠拉了一下他的手。卓南雁長吸了口氣只得跟著他伏身向山下奔去。

    忽然間遠山中傳來厲潑瘋嘶啞的聲音:“姓蕭的明教厲潑瘋在此咱們兵刃上見個真章!”卓南雁知道厲潑瘋故意大聲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當下腳下加不敢稍做停留。

    隨即一陣兵器撞擊的聲音密如爆豆般傳來卓南雁的心也隨著這撞擊聲劇烈地跳動著腳下越奔越快。

    猛聽得蕭別離哈哈大笑兵刃交擊之聲噶然而止再響起來時卻又遠了許多。卓南雁驀地仰起頭呵呵地大笑起來:“厲大個子你給我好好活著你要給我好好活著!我定會回來救你!”臉上淚水滾滾而落山間寒風拍在潮濕的臉上錐心刺骨的痛。

    余孤天見他忽哭忽笑心下害怕拉緊了他飛步下山。堪堪要到山腳余孤天腳下卻踩著了一塊滑溜溜的青石腳下一軟二人都立足不住竟自山道間骨碌碌滑了下去。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3 PM

本帖最後由 terry850324 於 2014-9-12 08:05 PM 編輯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七節:曲動蕭寺 氣凌豪橫


    桐柏山南麓便是大宋京西南路的隨州地界自紹興和議之後金宋兩國便不在邊界派駐重兵。二人連滾帶爬地下得山來跑了片刻便瞧見了那路邊的界石。

    卓南雁心下陣陣激盪:「爹爹給我起名叫卓南雁就是盼著我早一日回歸故土。我這隻小雁長到了一十三歲可不是終於回來了!」想起風雷堡群豪殉義厲潑瘋生死不明那股喜悅立時又煙消雲散了。余孤天卻一直面色沉鬱雖是暫時逃脫敵手但他想起從此別離故國心中又泛起陣陣撕痛。

    兩個孩子不敢片刻停留飛步急奔身後卻一直沒有傳來厲潑瘋或是蕭別離的聲息。卓南雁的心卻不禁慢慢向下沉去明知道余孤天不會說話依然不顧冷風呼呼灌進口來連連地問:「孤天你說厲大個子會不會再追過來他……他會不會有事?」余孤天胡亂地點著頭想起厲潑瘋多半無幸心下竟也絲絲的有些難受。

    二人跑跑停停地一口氣逃了數里之遙卻見蒼暗陰晦的天穹下冷寂寂的橫著一座蕭瑟的村落。

    這時山風四起天色陰得好重頭上的濃雲一團團地似是給爐火烤過的閃著青灰暗紫的怪異顏色給朔風一蕩低低地都快壓到頭頂了。道路兩旁無數枯草荊棘全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瑟瑟地抖動。

    迎面刮來的山風裡摻了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汗水涔涔的身子給冷風一拍煞是難受卓南雁身上陣陣冷眼見余孤天牙齒不住打顫便道:「這麼跑下去不累死也得凍死咱們得找個地方歇歇!」余孤天唔了一聲卻揮手向前一指只見一座冷寂寂的小廟正挺立在風雪中。

    二人飛步奔到近前卻見廟上的匾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幾個字推門走進去卻見大殿前燃著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圍火取暖。卓南雁見了生人先吃了一驚待瞧清楚那只是幾個烤火取暖的村民才心下稍安。

    這廟院子不小正殿上供著一尊神像依稀是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將軍。廟裡似是沒有常駐僧道七八個村民圍在殿前一個面色黝黑的六旬老者彈著一面小羯鼓正說著書。想是農閒時節這小廟擋風遮寒便引了一批村民來此聽書。一股子生炭濕柴燒出的煙氣伴著陣陣暖意在昏暗的殿內四處亂竄著。

    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遠處明柱下還倚坐著個面目削瘦、衣衫破舊的中年漢子身旁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瞧神情似是一對父女因隱在暗處瞧不清長相只依稀瞧見那漢子手中抱著一對牙板和胡琴顯是流落江湖唱曲的父女倆。

    廟裡的眾人全聚精會神地聽那老者說書也沒人注意這兩個少年悄沒聲息地湊了過來。

    只見那老者敲著羯鼓搖著梨花板唱道:「滴溜溜號帶齊飄威凜凜掛甲披袍撲咚咚鼓擂春雷雄赳赳人披繡襖。百戰百勝岳家軍長驅河洛馬咆哮。」

    宋時百姓好聽藝人講抗金英雄的俠義故事時人稱為「鐵騎兒」。這老者說的正是當初岳家軍北伐之事。卓南雁自幼生長於深山一聽之下便覺得新鮮無比開始心內還惦記著厲潑瘋但終究是少年心性漸漸地心思便全在那鐵騎兒上了。

    那先生才唱了幾句那廟門忽又支的一聲開了兩個皂衣漢子晃著身子蹩了進來瞧打扮全是宋朝的官府捕快。

    當先那人瘦臉凸顴骨頜下翹著一叢山羊鬍子進來後目光四處亂掃道:「兀那說書的你們瞧見了個身子高大的老乞丐來過麼?」說書老漢和幾個村民連連搖頭。

    山羊鬍子罵了一聲叫道:「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老不死乞丐居然去招惹格天社!這凍死猴的臘月天還累得咱爺們頂風冒雪的四處尋他。」他身後那隨從道:「管他呢格天社的大爺下了令要咱尋他咱出來胡亂應應景也就是了。一個老乞丐能逃得了格天社的天羅地網去麼?這大冷的天凍也凍死他了。」二人說著撥開人群坐在了火前山羊鬍子向老漢喝道:「接著說接著說揀一段熱鬧的說來聽聽。說好了爺有賞!」

    那老漢應了一聲停鼓不敲張口說道:「老朽今日既來到這楊將軍廟便說一說當年楊將軍的鐵血丹心。話說楊再興楊將軍隨著大軍北伐在岳元帥帳前討了個正印先鋒官率了三百條好漢逢山搭路遇水架橋一路長驅直入不想卻在臨穎外的小商橋前正撞上金國四太子兀朮手下三大王帶領的數萬大軍。那四太子手下三大王是哪幾個?正是龍虎大王、蓋天大王、昭武大王各帶一萬大軍氣洶洶好不威武怒沖沖如狼似虎!」

    在岳飛屈死風波亭之後岳家軍之事被官府嚴禁議論傳播但民間百姓、尤其是金宋邊界上久受金人欺凌的窮苦百姓卻仍是喜聞岳家軍故事。山羊鬍子卻算個官差聽那老者說這岳家軍楊再興的故事不由皺了皺眉。

    只聽那老者又道:「有道是兩軍相遇勇者勝眼見著敵眾我寡楊將軍卻毫無懼色吼一聲驚天動地催動坐騎千里青霜駒揮動神飛亮銀槍直撞入敵陣。這一番大戰直殺得天昏地暗那時天降大雨雙方將士流下的血水全落入了溪澗之中。正是——」說著拖個長腔將小鼓一敲亢聲唱道「漫漫殺氣飛滾滾征塵罩百戰袍甲紅四野陣雲高。」聲音淒郁蒼涼如帶金戈鐵馬之聲。

    圍坐著的村民全聽得津津有味卓南雁更忍不住高聲叫好只有餘孤天聽得南朝俠義之事心中不是個滋味。

    那老者唱了幾句臉色便一片沉暗歎道:「那天上大雨拚命的下地上兩軍拚命的殺這三百條岳家軍好漢如同三百條猛虎跟著楊將軍在數萬敵騎之中橫衝直撞斬殺金兵兩千名直殺了那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無數最終三百豪傑盡數不屈戰死。那橋下的溪水已給血水染得赤紅一片成了一條血澗赤溪。那楊將軍在敵陣之中殺得幾進幾出全身浴血如同紅人一般兀自毫無退意。

    「到得後來他單槍匹馬守在小商橋上以一人之力竟殺得數萬金兵過橋不得。金兵無奈只得放亂箭射死了他。饒是如此楊將軍死後半個時辰金兵硬是不敢近前。後來岳大帥揮兵到此尋到了楊將軍的屍身火化之後竟得了箭鏃兩升。正是驟雨雄兵數重圍將軍百戰碎鐵衣。青史圖書載丹心橫戈氣寒虎羆威。」這老者說得眉目聳動聲色並茂聽得眾人盡皆動容。

    驀地小鼓咚然一響一段「鐵騎兒」已然說罷。卓南雁抬頭看時卻見院中昏溟蒼茫暮雪正緊這一段書竟使眾人聞之如醉神馳萬里。

    那老者拱手道:「諸位爺這楊再興楊將軍如此忠義後來京西一帶廟宇多有他的牌位!」就有村民連連點頭應和道:「是俺們這楊將軍廟都道是供的是楊六郎想必也是這位楊將軍。」幾個人就將銅板丟到老者的銅盤裡。

    「狗屁岳家軍狗屁楊將軍!」那山羊鬍子官差卻一把火竄到了腦頂上跳起來尖聲罵道「當著我丁長富丁大爺的面還敢胡言亂語楊再興算個屁!那岳飛又如何?十年前還不是給秦相爺宰了!這楊再興若是不死風波亭上說不得也得陪著岳飛挨上一刀!」他這放聲一叫惹得眾人全是一驚。

    山羊鬍子丁長富已走過去劈手一把將盤子裡的銅錢奪了。那老者氣得面皮白卻不敢作聲。幾個山民也是敢怒不敢言。

    卓南雁雙目紅便待作忽然想起:「易伯伯說過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我一點武藝不會上去徒然吃虧這不知進退的暴躁脾氣可要暫且改改!嗯這小子叫丁長富可要記住了這狗賊名號!」

    那丁長富兀自指著說書先生罵罵咧咧:「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遠遠地滾走不然抓了你交與那格天社!你這老東西若有種便到京師秦相爺府裡面去說這『鐵騎兒』去!哎喲——」話沒說完忽然驚叫一聲跳起老高捂著嘴叫道「是誰嗚嗚***是誰放暗器暗算……嗚嗚……老子?」眾人凝神細瞧才見丁長富的嘴中竟已鮮血淋漓。丁長富哇的一聲張嘴將那「暗器」吐了出來。他那隨從低下頭來一瞧不由扯著嗓子叫起來:「丁爺奇了是根羽毛。莫非是這球鳥毛打掉了您的三顆牙!」

    眾人全是一驚。卓南雁凝神瞧去卻見地上淋漓的血跡中果然插著一根翠色綠羽心下暗道:「這翠羽長不過指似是鳥翅上的翎子。這一根輕靈的翠羽怎會打落了丁長富的滿嘴牙齒?」

    忽聽得一道粗沉的聲音笑道:「跳樑小丑無知蟊賊也敢在這楊將軍廟內胡言亂語!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不然抓了你交與那閻王爺!你這小蟊賊若有種便到陰曹地府裡面去放你的狗臭屁去!」這笑聲乍然而作滾滾如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卓南雁聽這人最後兩句卻是拿丁長富的話轉過來罵他不覺大是解氣但轉頭四顧卻見院中飛雪飄飄殿內火焰抖顫也不知是誰出的笑聲。

    丁長富捂著嘴竄出殿外四處查看卻哪裡有半個人影正自心驚膽戰間一個白鬍子村民忽然向那神像跪下叫道:「神仙呀莫不是楊將軍顯靈麼!」一群村民連那說書先生都給他這聲喊驚得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白鬍子身後齊齊向那神像磕下頭去。不少人口中還唸唸有詞。丁長富眼見眾人下跪心中半信半疑但他此時驚魂未定也不敢貿然上前生事。

    卓南雁心下暗自稱奇:「這必是一個武林高手出手教訓那狗官差!只是這人身手好高竟然來去無蹤真是奇了!」四顧之下見只有那一對唱曲的父女悶聲不語地側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對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這時卻聽廟外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大雪風寒世伯不如暫到這古廟之中避上一時!」立時又有一聲沙啞的笑聲響起:「哈哈言之有理!這西北風白毛雪刮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緊!若是吹著了閒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臉可就大是要緊!」聲音響亮在暮野之中傳出好遠。

    廟門一開卻走進來四五個人。當先一人四十餘歲年紀身著碧綠武官時服手中擎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竹節鞭瞧這人白面長眉顧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數個口子瞧上去就有幾分狼狽。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窄袖快靴的烏衣隨從各自打扮倒是齊整只是一個左眼眶烏青一個右眼眶紅腫湊到一處便多了幾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側卻伴著一對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歲上下面如冠玉雙眉挺秀腰間懸著一口長劍。那女子方當妙齡眉彎眼柔姿容俏麗竟是個標緻美女她背上也背著一把長劍。兩個人俊朗娟秀牽著的馬也都是金鞍玉轡當真是璧人寶馬交映生輝。眾人眼見這荒村野廟忽然走入這樣一群華衣貴人都覺著奇怪。

    那公子只掃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窮棒子這是個沒主的野廟。咱暫且歇歇待風靜雪停了再上路不遲!」他口中向那武官說話眼睛卻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賊溜溜地瞥著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這麼著了!」

    那女郎卻秀眉微皺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離他們遠一些鄉巴佬髒得緊真熏死人了。」那公子應了一聲將馬牽到簷下在殿內神像前掃了一處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卻一眼覷見了丁長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綠色的羽毛飛步竄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來顫聲叫道:「羽毛……這、這莫不是御鳥的翎毛?」當胸一把揪住了丁長富喝道「狗賊這羽毛是哪裡來的你是如何偷了這御鳥又藏匿何處?快快從實招來!」

    丁長富給他一連串的厲聲喝問駭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長富奉……格天社大爺之命四處搜尋個老叫化子這羽毛……。小的也是剛剛看到!」那武官怒氣勃單掌一吐將他震得飛出幾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讓老夫抓個人贓並獲還敢狡辯?」

    那公子卻緩步踱來瞅著那翎毛道:「世伯息怒!聽這小子口音瞧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這廝功夫尋常諒也沒有手段到京師去盜御鳥。」回頭向丁長富喝道「這位是格天社的副總管、號稱『浩氣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還不過來參見!」丁長富和那隨從急忙過來磕頭。

    「賢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給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說著瞧見幾個村民和那說書先生戰戰兢兢地轉身想要出殿又厲喝一聲「全給老夫站住了!此時真相未明呆在這廟裡的全有嫌疑。待會老夫歇息之後還要一個個親自審問!」幾個村民眼見忽然間惹上了官司全都哭喪了臉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艷女郎卻道:「桂伯伯您說的那御鳥什麼的是怎麼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麼回事?」桂浩古立時換上一副笑臉走過來象拍撫自己愛女一樣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臉頰笑道:「閒侄女你南宮哥哥沒告訴你麼?」

    「我們雷家接了您的飛鴿傳書便立時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亂趕卻湊巧遇上了這位南宮公子才知他南宮世家也接到您的傳書相邀。」說到這裡那女郎卻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這人呀一路上只會假現慇勤十句話裡沒一句正事!」

    那公子見她輕嗔薄怒嬌媚可人登時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這一次加上我這『飄花劍女』雷青鳳妹子在內江南霹靂堂雷家出馬了五位好手。我們南宮世家算上區區不才也是六大劍客齊出這可都是被您傳書邀來的。我只知要捉的那個老叫化子『醉羅漢』原是嵩山少林寺羅漢堂的長老法名無懼入了江南丐幫之後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對卻不知他跟御鳥之案有何干係?」

    這幾人說話聲音響亮旁若無人。卓南雁聽了他們的話腦中轟然一響:「原來這南宮鐸是那南宮世家的聽厲叔叔說爹爹當初便因闖入南宮世家之後下落不明的!不知這驚動了格天社、南宮世家和霹靂堂的叫化子『醉羅漢』到底是何許人也?」當下雙目望著熊熊篝火愈凝神靜聽。

    桂浩古卻乾笑兩聲故作神秘地道:「這御鳥的主人來歷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國夫人!」雷青鳳秀眉一挑問道:「崇國夫人是誰?」

    桂浩古似是極喜這女郎問笑道:「青鳳侄女想是專心練武連崇國夫人的名頭都沒聽過。」雷青鳳見他說話之間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臉頰撫來不由心下大是懊悔問這句話。正惱也不是、躲也不是的當南宮鐸邁上一步恰好擋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這崇國夫人便是聖相爺的孫女今年不過八歲卻是福慧雙全小小年紀便給聖上御封為崇國夫人……」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當今大宋諸多阿諛之輩提起秦檜來都要在相爺之前破天荒地加個「聖」字。這時聽得大宋皇帝趙構將秦檜的孫女、一個八歲的女孩封為什麼崇國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惱。一旁的余孤天也不禁暗自搖頭:「想不到秦檜氣焰如此之勝照這麼下去他會不會也做了南朝的完顏亮?」

    「御鳥主人來歷不凡御鳥的來歷更加不凡」桂浩古這下沒有摸到美人玉面橫眼掠了南宮鐸一眼才向雷青鳳笑道「這崇國夫人雖然年幼卻頗得聖相和聖上喜愛。那一日崇國夫人進宮面聖恰恰趕上宮中剛自隴山進了一批鸚鵡。崇國夫人便問一隻鸚鵡還思鄉麼?那鸚鵡卻答道:思鄉!聖上恰恰在旁聽到了登時也起了思鄉之情立時命人將這批鸚鵡放回隴山。萬歲爺眼見崇國夫人喜歡鸚鵡便另賞了她一隻翠羽鸚鵡這便是御鳥的來歷了!」

    南宮鐸拍手笑道:「好鸚鵡通靈夫人聰慧聖上仁德這真乃傳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歎道:「崇國夫人自得了這御鳥自是萬分寵愛走到哪裡都要隨身帶著。可是一月之前崇國夫人隨母親去靈隱寺上香卻在飛來峰下給一個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奪去了御鳥隨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攔他不住!」雷青鳳櫻唇微動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隻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宮鐸倒替她問道:「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尋的醉羅漢了?」

    「正是這廝!」桂浩古白臉一紅冷哼道「老夫帶著白虎七宿連日追趕他卻從臨安竄出一路北上。這老傢伙不敢真刀真槍地跟咱們較量卻連出詭計先後弄傷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隨州境地這狗賊便再無蹤影。好在今天讓老夫遇上了南宮賢侄和青鳳侄女咱三人聯手必能擒到這老賊。」雷青鳳聞言雙眉一挑躍躍欲試那南宮鐸卻皺眉沉吟道:「世伯醉羅漢為何要搶崇國夫人這只御鳥?」

    「這老賊無法無天明擺著是跟聖相作對!這御鳥是聖上所賜這麼不明不白地給人奪走聖上便不怪罪聖相他老人家臉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說得心頭火起重重頓足叫道「相爺若是起火來那還得了便說這一年前的『獅貓案』吧!崇國夫人喜愛的一隻獅子貓無故丟失相爺責令臨安府找尋。臨安府請畫師將此貓的畫像畫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張貼找了半年仍是毫無音訊。因這『獅貓案』牽連入獄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頭爛額最後終於憋出個法子他找人打了一隻比那獅貓小不了多少的金貓獻給相爺才算保住了頭上的烏紗帽!」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想:「便因為他孫女的一隻貓秦檜便牽連了一百多人入獄這老賊真是無法無天!」余孤天卻想:「嗯這知府雖然大是破費但好歹保住了頭上烏紗過不了幾年還能再撈回來。」(按:秦檜孫女的「獅貓案」見於陸游《老學庵筆記》其事大致如此。)

    南宮鐸和雷青鳳聽了全都凝眉不語。卻聽桂浩古歎道:「這獅貓案剛了又來了個御鳥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聖相一怒雷霆大作誰也擔待不起!」

    話音剛落忽聽廟內響起嗤嗤嗤的幾聲冷笑聲音清脆嬌嫩顯是對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這笑聲本來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談闊論停歇之時出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循聲望去卻見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賣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側過頭來斜睨桂浩古紅通通的篝火登時映紅了她的半邊臉頰。卓南雁這時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見她花膚如雪瑤鼻櫻唇雖只扭過來半邊臉兒卻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來。

    卓南雁本來心下奇怪這個賣藝女孩膽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時一呆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如此仙姿麗質的人物。那飄花劍女雷青鳳本就是個罕見的美女了但跟這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一比登時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聽了那聲冷笑本來心頭惱怒但轉頭瞧見了這樣粉雕玉琢的女孩心頭怒火頓消一轉眼又瞧見了那男子手中抱著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難得唱曲的小娘生得這般標緻往後不要胡亂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來惜香憐玉你可就要倒大霉啦?」

    「我可沒敢笑各位大爺!」那女孩睜大瑩澈的雙眸搖了搖頭道「我是適才做了一個好玩的夢夢見東海裡的一隻老鱉丟了個什麼東西就讓蝦兵蟹將去找。那群蝦兵蟹將遍尋不見便回來稟報老鱉說海裡面找不見想必不是天上的鳥偷的就是地上的貓偷的——不是鳥案就算貓案!格格鳥和貓居然會到海裡面偷東西這蝦兵蟹將不是太笨了麼?」

    她語音動聽笑聲純真宛若雛鳳乍鳴冷玉輕擊。但說出的話卻是膽大之極不但將秦檜比作了老鱉更將桂浩古諸人罵作了蝦兵蟹將。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聲來心下更是佩服這女孩的膽氣。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轉頭盯著那女孩。說來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氣勃但只瞧了一眼那張清麗得惹人憐惜的純淨臉孔滿腔怒火偏又作不出當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兒胡言亂語是活得不耐煩了麼過來給大爺唱個曲子唱好了便饒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頗不情願。她身旁那中年漢子卻冷著臉道:「月牙兒這一路上儘是惹禍!禍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麼罰你!」略調了下弦指捻臂抖之間立時就有一縷蒼冷如訴的琴音響起來。那聲音悠長淒清若斷若連人人聽了心頭都沒來由的一陣悲涼。

    那女孩似是極怕這漢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櫻唇道:「爹爹別急月牙兒唱就是了!」說著將牙板輕擊曼聲歌道「長江千里限南北雪浪雲濤無際。天險難逾人謀克敵索虜豈能吞噬!」

    這一開口而歌聲音婉轉清潤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蕩進眾人的心脾間。似這般以牙板唱曲的當時喚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著曲樂輕唱慢曲講究重起輕殺。宣和年間東京汴梁的李師師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風靡東京有風雅人便給小唱起了個雅名叫「淺斟低唱」。

    眾人怎麼也想不到在這荒野小廟內竟能聽到這等美妙唱曲一時之間桂浩古等人的怒氣竟消彌不少。

    卓南雁自幼長於荒野素來少聞曲樂這時乍聽這美若天籟的歌聲更覺心神一蕩。這時廟中諸人全將目光集在那喚作「月牙兒」的女孩身上卻見她將牙板夾在指縫中叮叮噹噹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這一轉過頭來眾人藉著跳耀的火光和朦朧的煙氣更有霧裡觀花之感。這女孩見這麼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頭去眉宇之間便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輕愁。火光下卻見她那黛眉翠煙眸凝秋水愈顯得清麗絕俗。

    她的歌聲不高但愈是這麼宛轉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傾聽。只聽她唱到:「阿堅百萬南牧倏忽長驅吾地。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聲音倏地由低轉高。她年紀幼小本沒有高歌遏雲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這兩疊反覆的高亢之處仍是唱得嫻熟無比好似一抹清風越飄越高直入雲霄。

    卓南雁聽得入神忽聽那桂浩古低聲問道:「這小妞唱得著實不錯這詞聽著有幾分耳熟卻不知是誰人手筆?」南宮鐸低聲笑道:「她唱的是一《喜遷鶯》乃是被貶多年的故相李綱死前牢騷所做。詞中以秦王符堅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說他李綱自己便是從容指畫的謝公鼓動大宋之人隨他一起抗金。」

    聽南宮鐸說起「李綱」的名字時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動:「原來這是李綱老丞相的詞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說李剛忠烈是個大大的好官卻一直不為昏君所喜後來鬱鬱而終。這女孩敢唱他的詞真是不同凡俗!」登時對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聽南宮鐸又道:「李綱的詩詞已被聖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將這小丫頭扣下!」桂浩古被他說破心思卻故意將臉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綱詩詞那還得了!待會可要將這小丫頭帶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兩個差官急忙低笑湊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處忍不住笑道「多虧賢侄心思機靈老夫這一路大風雪總算沒有白挨!」

    他幾人壓低聲音說話自以為旁人無法聽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逾常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時燃起一片怒火:「原來大宋狗官如此喪盡天良見這女孩美貌便要借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幾人怒目相視。只聽南宮鐸接著笑道:「哪裡!小侄還有多謝世伯這次傳書相邀!若無您這調度我南宮鐸焉能跟青鳳妹子輾轉數日形影相隨?」

    雷青鳳聽他說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嬌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來了。呸!見到美貌小妞便動歪心思!」一扭頭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憤憤的目光登時紅暈滿面秀眉一蹙向南宮鐸道「這小叫化子死死盯著我看好生無禮!」南宮鐸和桂浩古甩臉瞧見卓南雁怒沖沖的眼神都是一驚心下均想:「難道我們的話都讓這小子聽到了?」

    這時候月牙兒那一闕《喜遷鶯》剛剛唱罷廟中眾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宮鐸卻向卓南雁厲聲喝道:「賊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麼亂瞧什麼?」余孤天聽了這一喝臉色乍白他是驚弓之鳥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開。

    卓南雁也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心中卻還惦記這桂浩古要打這女孩的主意低聲嘀咕道:「慌什麼!咱又沒有招惹他們我……」話未說完忽覺眼前一花那南宮鐸已經閃身竄到他面前忽然揮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記耳光。

    卓南雁給他打得頭暈腦脹口邊的鮮血霎時流了下來抬頭叫道:「我沒招惹你們你憑什麼打我?」南宮鐸冷笑道:「沒招惹就打不了麼?公子爺打人還問憑什麼!」驀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臉上將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後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獻慇勤身子一彈如影隨形地直竄過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宮鐸已閃在了他身前單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貫將他雙膝著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見他驟然出手傷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聲驚叫。廟中村民見南宮鐸毆打一個孩子本來有人心中不忿但見了他這奇快無比的身手嚇得都不敢言語。桂浩古、丁長富等人卻都抱膝而坐樂得看個熱鬧。余孤天急得身子打顫但心內猶豫終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雙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覺劇痛欲折。卻聽那女孩顫聲道:「爹爹您瞧他們……」又聽那漢子冷哼一聲:「跟你說了少管閒事!」卓南雁正要掙扎起身南宮鐸的二指卻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飄花劍女』雷俠女。快快給雷俠女磕三個響頭不然公子爺就剜了你這雙眼珠子!」心內卻想:「也不知這小叫化子聽到了多少若是給他傳揚出去只怕南宮世家、霹靂堂和格天社的名頭都要有損。不如找個茬子將這小子殺了滅口!」

    卓南雁雙手撐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頭便覺眼中酸痛無比。這時候他心底騰起一股悲憤之氣早將易懷秋說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囑托拋到了九霄雲外張口叫道:「小爺我只給祖宗父母磕頭死也不給你兩個狗男女磕頭!什麼雷家、什麼俠女你們恃強凌弱沒的裡玷污了這一個俠字!」

    雷青鳳聽了他這一罵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宮師兄跟這小叫化子費什麼話他敢對我雷家出言不遜將他一劍斬了!」南宮鐸哼了一聲:「我偏偏先讓他磕過了頭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將卓南雁的頭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覺腦頂上重如泰山壓頂雖死力強撐著腦袋還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這時他滿腔怒火渾身熱如火焚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死也不能給這惡毒女子磕頭!」猛地一歪頭噗的一口痰向南宮鐸吐了過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宮鐸心思又大半在雷青鳳身上登時給卓南雁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宮鐸目射寒光單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頂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纖手疾抬忽覺腕子一緊已被她父親捉住。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4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八節:縱膽任俠 拔劍驚虹

    南宮鐸這勁力十足的一掌已經凌空拍下。這時他惱怒之下滿擬一掌拍得卓南雁七竅流血哪知手掌才落忽覺臂彎曲池穴上一麻手臂便落不下去。跟著身前的卓南雁不知給什麼怪異力量一牽呼的疾飛了出去落地之時穩穩當當地立在了地上。

    南宮鐸一驚抬頭才見一個光頭長髯的破衣老丐笑瞇瞇地站在卓南雁身前。南宮鐸心下一凜:「這老丐是何時到的又是使得什麼手法將這小子拉走怎地我全沒瞧清?」一拂之下才在臂上拈出一根翠綠的羽毛來登時心下大震:「莫非他竟是用這輕飄飄的翠羽拂中了我的曲池穴?」

    桂浩古卻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老叫化子果然又是你!這一次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雷青鳳嬌軀一幌便閃到了南宮鐸身前拔劍出鞘冷冷道:「原來閣下便是我們要找的醉羅漢無懼和尚!」

    那老丐卻不理他們伸手撫著卓南雁的頭旁若無人地笑道:「好孩子你這身骨氣竟比我老人家還硬氣!我老人家十二三歲時若是有什麼大俠俠女的拿刀子動劍讓我磕頭我一二百個頭也給人家磕啦!」卓南雁瞧這老丐身子高大滿面紅光頜下亂糟糟一堆烏黑的長髯偏偏頭頂光光瞧上去似是個和尚一般。他聽出了老丐對南宮鐸的譏諷之意便強自笑道:「那是您老人家運氣好想必您年少之時天底下還沒有這麼多的狗屁俠女大俠。」

    丁長富這會卻也聽出了他的笑聲叫道:「老東西適才就是你暗算的老子!」嗆啷啷亮出鐵尺鐵鏈手法乾淨利落只是口中掉了幾顆門牙說話未免露氣含糊。無懼和尚連連搖頭笑道:「他***老子不過是想躲在神像背後睡上一覺偏偏遇上許多瘋狗野狗母狗公狗跑到老子跟前嘶叫不停。掃興掃興當真掃興!」

    驀地大叫一聲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竄到丁長富身前啪啪兩響丁長富和那隨從齊聲悶哼二人已經面向神像跪倒在地竟已被那老丐踢中了腿上穴道。只聽無懼哈哈笑道:「敢在楊將軍跟前胡言亂語老子便罰你們在這裡跪上十二個時辰!」

    卓南雁眼見他這一進一退快如飄風忍不住心懷大暢暗想:「什麼時候我也練成了這樣的高妙武功遇上了惡狗兇徒上去也是這麼兩下子!」

    南宮鐸和那雷青鳳眼見無懼和尚此時背向他們背上露出老大空門忍不住對望一眼驀地雙劍齊出疾刺無懼後背。卓南雁一驚急叫了一聲:「小心!」無懼大笑聲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向下栽去如同一塊石碑般地硬生生砸到了地上就勢一滾便輕輕巧巧地躲過了那勁急無比的雙劍。

    南宮鐸雙瞳一縮忍不住讚道:「好脆生的一招『大栽碑』醉羅漢之名果然不虛!」他二人一擊不中隨即雙劍盤旋緊緊守住了門戶。

    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眼見要起爭鬥心下驚慌都要逃出廟去但那兩個各自腫了一隻眼的格天鐵衛這時候門神一般地守在廟門口氣勢洶洶誰也不敢上前眾人無奈之下只得貓在院子邊上那根老柏樹下。卓南雁拉著余孤天溜到神像背後探頭瞧著熱鬧一扭頭間忽然不見了那對賣唱父女的蹤跡。

    無懼見他們這一刺一收法度謹嚴不由連連搖頭歎道:「師出名門卻行此以大欺小、暗算偷襲之事真真可憐了你們這身功夫了!」說著翻起眼睛瞪著南宮鐸道「你便是南宮六劍中的什麼『一劍奪命』南宮鐸麼?嘿嘿南宮世家的上代掌門南宮皋何等英雄怎地傳到你爹南宮參手上就壞了門風!」

    南宮鐸臉上陣青陣白。桂浩古已昂起一張胖臉叫道:「廢話少說無懼老兒快快交出御鳥!」和雷青鳳、南宮鐸三人各挺兵刃虎視眈眈地盯住了無懼。

    無懼仰頭笑道:「那隻鳥兒麼呵呵味道平平!」桂浩古顫聲叫道:「怎麼你……你將御鳥吃了?」無懼的大頭猛點鄭重其事地道:「正是!不過這狗屁御鳥終日養尊處優養得肥胖流油遠沒有山間野雀有嚼頭!」猛然將手一揚幾根綠色鳥羽紛紛揚揚地自空中飛落。

    桂浩古身子抖自地上捧起幾根鳥羽心下又驚又怕幾乎便想放聲大哭。無懼見了他那模樣大是得意仰天笑道:「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和尚好歹留下這幾根鳥毛好讓龜大人拿去跟秦檜老賊請功!」桂浩古忽然昂起頭來恨聲道:「你這一次劫了御鳥引得格天社帶動大批人馬隨你北上是不是還有什麼陰謀詭計?」

    「誰說龜大人是草包一個這不是還有些見識麼」無懼和尚冷冷笑道「可惜這時領悟未免晚了。雄獅堂羅堂主和本幫莫老幫主想聯絡江南各路英豪籌備再開四海歸心盟會卻怕你們格天社礙手礙腳這才請老和尚出馬略施小計引開你們這群鷹犬!」

    卓南雁聽得他說起「四海歸心盟」雙目登時一亮暗道:「原來羅老伯真的要重開盟會啦!」無懼說著卻霍地收起冷笑昂然道:「便衝著『四海歸心』這四個字這一路之上灑家才對你和你手下的那白虎七宿手下留情!」

    「嘿嘿果然又是這四海歸心盟」桂浩古眼裡登時迸出一層碧幽幽的利光冷笑道:「實不相瞞格天社大總管趙祥鶴趙大人深謀遠慮早已洞悉了羅老兒的奸謀此刻趙大人業已北上建康親自攪散你這撈什子盟會!哼哼死了一個卓藏鋒又冒出個羅雪亭!眼下四海晏如太平盛世抗什麼金擊什麼虜?」一聲呼喝金鞭劃出一道黃光直上直下地砸向無懼的光頭。

    無懼擰腰閃開怒道:「可憐卓盟主一心為國卻跟岳元帥一般給你們這群奸詐小人暗算致死…」口中說話腳下步法踉蹌好似醉漢一般東一倒西一歪卻將桂浩古的連環數鞭盡數閃開。卓南雁在旁瞧見那單鞭捲起道道金光招招擦著他身子掠過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倒替他揪心不已。

    南宮鐸和雷青鳳眼見桂浩古強攻無效急挺長劍上前。這二人的劍法師出名門「飄花劍女」雷青鳳劍招迅捷每一出手便如雪花六出一樣連環六式。南宮鐸號稱「一劍奪命」劍法卻是沉穩老辣辛毒如蛇。三人聯手登時將無懼團團圍住。

    四人鞭來劍往殺得呼呼生風那團取暖的篝火給拳風劍氣擾得忽明忽暗。旁人早已遠遠避開只苦了跪在神像前的丁長富和那隨從。二個人一迭聲地叫喊不休「哎喲羅漢爺爺小心小的腦袋!」「姑奶奶——留神小的耳朵!」

    無懼和尚的身子在鞭影劍海中前傾後倒瞧上去隨時要給兵刃掃中一般可偏偏就是履險如夷。他口中兀自滔滔不絕:「金國跟咱們講和不過是瞧明著打咱們不過暫且等候時機而已等到朝中柱石忠良都給你們算計盡了要兵無兵要將無將之時你們的金狗爺爺若不兵來攻老子就割了這顆腦袋給你們!」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暗想:「他說的這話跟易伯伯說得差不多這等道理難道當官的都瞧不出來麼?」

    桂浩古卻喝道:「老夫現下便割了你這狗頭!」老羞成怒之下奮力一鞭抽得老了收手不及將那神像前的香案打得碎成數段嚇得跪在香案前的丁長富嗚嗚大叫。

    無懼呵的一笑一招「滾地龍」急攻過來右掌蛇一般地疾伸過來攥住了金鞭的鞭頭左掌斜斜拍向了他肋下空門。鐵掌未到一股勁風已壓得桂浩古肋下隱隱作痛。桂浩古大吃一驚正要撒手扔鞭卻見青光閃動南宮鐸的長劍後先至搶上來擋住了他肋下破綻。雷青鳳劍如匹煉刺向無懼脖頸。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支持文學支持!這二人一攻一守都是救友攻敵的精妙招式只是這兩劍卻全落在了醉羅漢的算計之中。眼見飄花劍女長劍攻到無懼叫一聲好右掌撤了那鞭化掌為指在那劍上一彈錚然一響震得她玉手酥麻。醉羅漢的左掌劃了個圈子仍是在桂浩古的腿上抹了一下。

    這一抹輕如拂柳桂浩古卻覺腿上一陣酸痛。醉羅漢這一掌餘勢不絕不待招術使老勁力暴吐乘著南宮鐸出劍護友之時已在他肩頭拂了一下。南宮鐸身子踉蹌半邊膀子立時酥麻驚駭之下一張臉已沒有半分血色。

    無懼一招迫退了三人心中大是得意不由昂頭笑道:「羅堂主屢次囑咐對武林各方豪俊要以和為貴。咱們都是大宋武林同道何必要拚個你死我活!大伙暫且住手如何?」話才說完忽覺背心上一麻一股陰寒的勁力已自「命門穴」上急透而入。

    無懼一驚暗道:「我手下留情他們卻施此暗算!」身形搖晃之間卻見一道白影如草中驚蛇一樣在眼前疾閃而過跟著嗆啷嗆啷的兵刃落地之聲不絕那桂浩古、雷青鳳和南宮鐸的身子已經先後栽倒在地。

    無懼知道另有高手來襲驚怒之下鬚眉戟張奮力回身一招「醉騎驢」擊向那道遊走不定的白影。

    哪知拳到中途忽聽得一聲冷笑那人竟一把抓過跪在地上的丁長富擋在胸前。無懼知道自己這一拳開碑裂石倉卒收拳之際渾身氣血受震臂上尺澤穴上更撞到了一股冷颼颼的掌力。醉羅漢再也支撐不住便在丁長富呼爹喊娘的哭號聲中緩緩倒在了地上。

    一股朔風撲地捲來那團顫抖的篝火突地滅了兩扇殿門給勁風吹得忽悠忽悠的響大殿之中霎時變得陰沉沉的森冷瘮人。卓南雁睜大了眼睛才瞧見挺立在神像前的白衣人。這人書生打扮身高臂長只是身子太瘦在昏溟的暮靄中瞧來似乎瘦得只剩一道白慘慘的影子。

    那「白影子」卻連連咳嗽著道:「好咳咳醉羅漢果然有些門道中了我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咳咳還能擊出如此剛猛的拳法!」

    那白衣書生說著猛然提起丁長富的脖頸將他在地上重重一頓。丁長富只覺一股霸道剛猛的勁力自頸上透來腿上穴道自解。他回頭見這人左耳上垂著一根光閃閃的金環估摸這病鬼一樣的人物必是個「金國老爺」當下就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道:「多謝大人相救!本地小吏丁長富給您磕頭了!」

    無懼和尚跌坐在地卻亢聲大罵:「姓丁的不要認賊作父!這病鬼是金國龍驤樓虎視壇壇主蕭別離你給這金狗磕什麼頭?」地上的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三人聽了「龍驤樓」三字都是一驚那白袍書生卻揚眉笑道:「醉羅漢還有些見識不錯在下便是『病書生』蕭別離!咳咳……百年三萬六千日不是愁中即病中!」

    躲在神像後的卓南雁心中一顫:「這廝竟追到了這裡厲叔叔難道已遭不測?」回頭看余孤天時卻見他也是目光惶然握著自己的手中冷浸浸的全是汗。

    躺在地上的桂浩古卻乾笑起來:「原來是蕭大人老夫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這兩位是南宮世家和霹靂堂雷家的高手我們奉了相爺指令追擒這老乞丐至此咱們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啦!」蕭別離似是有些不信細細瞧了他那身翠綠的武官時服才冷冷一笑:「江湖都道南有格天社北有龍驤樓。在下今日一出手便擒了格天社的副總管回去之後樓主定有重賞!」

    桂浩古忙道:「大伙是一家人談不上什麼擒不擒的!紹興十六年老夫曾隨秦御使出使貴國見過龍驤樓主芮王爺芮王爺天縱神武英邁過人委實讓人一見心折。今日一見蕭壇主更是雄姿英武功通神老夫心中萬分佩服萬分佩服!」他為人做官素來抱定「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不二法門這時性命攸關自是將高帽子一頂頂地堆上來。

    蕭別離心中萬分受用卻連連搖頭道:「龍驤樓的病書生遇上南蠻子素來是血流成河趕盡殺絕!嗯雷青鳳這小妞如花似玉暫且留下來慢慢享用。看在樓主面上便也饒你桂大人一命。餘下的人都是難逃一死。」說著將冷森森的目光從殿內掃到院外口中「一二三」地數起數來似是在盤算今日要斬殺多少個「蠻子」。

    此言一出躺倒在地的南宮鐸和雷青鳳固然是心驚肉跳那幾個村民和守在門口的格天鐵衛更暴一聲喊便要奪門而出。蕭別離冷喝一聲大袖急拂將一把銅錢以「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飛拋出去那幾人哎喲哎呀的驚呼急叫個個癱倒在地。

    無懼和尚瞠目大叫:「蕭別離我無懼和尚決不會向你這金狗求饒!只是那幾個無辜村民老實巴交你卻殺他們作甚!」蕭別離還未言語丁長富卻一步竄了過去揮掌重重打在無懼臉上罵道:「天殺的驢毬老花子這會子當著金國蕭爺爺的面還敢猖狂!」

    眼見無懼雙目圓睜根根虯髯倒豎而起丁長富心下害怕但此時他急欲向蕭別離獻媚買命咬著牙從懷中摸出一把匕抵在無懼喉下轉頭對蕭別離擠出一臉諂笑:「蕭爺您只需點一下頭小的便給您料理了這不識好歹的老東西!」

    蕭別離卻搖頭道:「不成!」丁長富見他那顆瘦骨凸出的腦袋狠狠一搖心中就是一顫卻聽蕭別離瞇著眼道:「一刀子捅死了還有什麼趣味!這等硬骨頭難得一見遇上了可要慢慢折磨」忽地咧嘴一笑「姓丁的你若是有本事弄得這老和尚向我出口求饒我便饒你一命!若沒這本事老子今日第一個便取你性命!」

    丁長富渾身一抖回頭向無懼咬牙道:「老……老花子聽見沒你若不給蕭爺求饒老子先將你十根指頭一根根地斬下來!」無懼哈哈大笑:「灑家自打三十歲半路出家到了少林寺得了『無懼』這個法名之後便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慢說是他蕭別離就是龍驤樓主、閻羅老子到此灑家仍舊是無懼!」

    卓南雁在後面聽著心內突突亂顫既恨這丁長富為虎作倀又暗讚無懼和尚膽氣過人。忽覺眼前一亮一股光焰映得廟內通紅一片想是神像前有人又點亮了那團篝火。

    跳耀的火光下丁長富的臉色愈駭人口中低聲咒罵將匕抵著無懼胸前衣襟緩緩劃下。無懼呵呵冷笑:「慢著點這刀要進得急了老子沒命你也沒命!」好似那刀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股血水卻汩汩冒出將他胸前衣襟染得殷紅一片。

    「好……你個老花子這就休怪丁爺手狠了!」丁長富的聲音倒有些顫了驀地攥起無懼的手掌一刀斬下登時將他左掌上的小指砍了下來。一股血水嗖的竄出老遠直濺到地上雷青鳳的臉上嚇得她尖聲驚叫。

    蕭別離卻給這聲驚叫提起了興致撫掌笑道:「過癮過癮想不到這南蠻子宰割南蠻子竟然這般有趣!」無懼卻也跟著哈哈大笑:「狗賊再斬來老子這笑聲若是抖上一抖就算老子輸了!」丁長富的手掌上也濺滿了血眼見無懼神色自若手竟有些抖了。蕭別離在旁一迭聲地道:「快斬快斬沒用的東西快出刀啊!」

    丁長富把牙一咬正要再將匕砍下驀地裡神像背後竄出一道黑影合身一撲將他的身子撞得一個趔趄。丁長富吃了一驚定睛瞧時卻見正是先前被南宮鐸暴打的那個破衣少年不由扯著嗓子叫道:「驢毬的老子整治這老花子卻又來了一個小花子跟著找死!」

    卓南雁卻不理他橫身擋在無懼身前叫道:「蕭別離你要抓的不是我麼?這老爺爺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這滿院子的人都跟你無仇無怨你何必跟他們為難?」他年紀雖小這般義正言辭地挺身而言卻自有一股凜然氣勢。

    蕭別離呵呵冷笑:「兩個風雷堡的漏網小魚兒還能逃得出爺的手心麼?那一個小賊也不要躲躲藏藏了出來吧!」余孤天戰兢兢地自神像後挪出來一顆心砰砰亂顫心內不住埋怨卓南雁行事莽撞。

    卓南雁倒自知難逃索性挺起胸膛對蕭別離道:「我厲大叔在哪裡也被你殺了麼?」蕭別離眼裡光芒閃爍:「這莽漢殺了何三斧哪裡這麼容易就一刀殺了!老子也要將他帶到龍驤樓內慢慢折騰!」卓南雁聽得厲潑瘋暫無性命之憂暗自放心道:「既然如此我們兩個隨你走!旁的人你可就放了吧?」

    蕭別離將吊梢眉一挑冷冷道:「病書生一生行事只聽龍驤樓主一人的話豈能讓你這乳臭未乾的孩子擾了興致?丁長富你可還欠著我一刀呢!」

    丁長富給他寒冰似的目光一瞅渾身一個激靈反手將卓南雁推開幾步舉刀便向無懼手掌砍下。卓南雁大急猛然撲上伸手捉住丁長富的手掌一口便咬了下去。

    丁長富啊的一叫匕險些脫手低頭看時虎口上已經滲出血來。他驚怒之下犯了蠻性一把將卓南雁拉到近前獰笑道:「好老子先整治了你這小花子!」揚手將卓南雁那棉襖撕開露出了他瘦弱白皙的胸膛。他聽出蕭別離是為了抓這兩個孩子而來不敢傷了卓南雁性命卻一刀在他胸上劃出一道血痕。

    卓南雁痛得一聲慘呼無懼和尚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扭頭怒聲喝道:「丁長富你這狗賊喪盡天良!老夫若是有三寸氣在天涯海角也要取你狗命!」

    便在此時卻聽得幾聲胡琴之音嗚嗚地連響數下。這琴聲在陰沉沉的廟宇中乍然而作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冷肅蕭殺之氣。

    眾人一驚之下卻見一個漢子緩緩在黑影中站起身來正是那對賣唱父女中拉琴的漢子。這人在醉羅漢和桂浩古等人過招之時便不知藏身何處直到這一刻卻又陡地現身而出。他緊緊盯著卓南雁胸前的烈火印記快步走近口中顫聲道:「你這孩子竟是明教弟子難道、難道當真是你……」

    丁長富一股邪火正沒處洩見這漢子渾身顫抖地步步走近不由掀起八字眉罵道:「窮唱曲的快給大爺我……哎喲!」

    他的話未說完身子忽如稻草一般向外飛去直落到院子當中的老柏樹下哼哼唧唧地卻再難站起身來。殿中高手不少卻也只有醉羅漢和蕭別離瞧清了他這一招快捷無倫的出手。醉羅漢忍不住凝眉沉思南宮鐸等人卻心下齊齊一驚:「難道這窮唱曲的深藏不露竟是個絕頂高手?」

    蕭別離也是面色微變適才他沒有出手阻攔就是要瞧瞧這拉胡琴的怪人身手如何這時不由哼哼一笑:「好脆好硬的一招『龍抬頭』閣下是誰?」心下也是暗自稱奇:「這廝隱身暗處藏氣收神我竟一直沒有覺出他是個高手!」

    醉羅漢忽地揚聲叫道:「哈半劍驚虹名不虛傳!」那漢子才揚起一張冷冰冰的臉孔昂然道:「不錯在下明教林逸虹!」他本來一直低眉順眼的縮著身子這一挺身揚眉雙瞳之中精芒如電立時顯得英氣逼人。

    其時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的大名早就轟傳天下其弟林逸虹在近兩年才名聲鵲起號稱以半招「驚虹劍法」打遍江湖聲勢之盛直追乃兄。

    卓南雁這才得手掩住胸前衣襟心中又驚又喜暗道:「原來這大叔也是明教的武功竟然這麼高!」

    蕭別離給林逸虹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打心底也泛出一股寒意卻猶自笑道:「久聞江南武林以格天社、雄獅堂和明教鼎足而三剩下的就是南宮世家、霹靂門雷家、丐幫這江南各派了。今日蕭某在這野店之中一舉擒下了江南武林這多高手實是三生有幸若再能一鼓作氣擒住林兄便是錦上添花了!」

    林逸虹冷冷道:「蕭兄的偷襲之術別有一功若非暗中偷襲未必便能一舉擒下醉羅漢而毫無損!」他二人雖是稱兄道弟言語之間卻已經劍拔弩張。

    醉羅漢無懼聽了他的話卻心中大暢哈哈笑道:「說得好!林逸虹你可比你那死板板的哥哥林逸煙有意思得多!」林逸虹聽他提及兄長卻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不敢兄長於我如父如師林逸虹可不敢妄自跟兄長相比。」說著一撩襟袍邁步走到空曠的院落之中昂然道「明教林逸虹在此領教龍驤樓虎視壇主高招!」蕭別離哈哈大笑:「能跟林兄一戰我這趟南下才算不虛此行!」大笑聲中也緩緩踱到院中在林逸虹對面丈餘站定。

    他二人談笑風生步履從容似是多年不見的老友要敘舊談天一般但殿內眾人均知這一戰干係重大蕭別離若是再勝了林逸虹非但江南武林顏面大損殿中這幾個人多半也性命難保。眾人心中驚愫不錯眼珠地瞧著他們心中都是怦怦亂跳。

    那女孩月牙兒邁步走進殿來自袖中取出一幅長長的翠巾先來給卓南雁包紮傷口。卓南雁胸前給匕劃開一道血口子雖是皮肉之傷卻也痛得他夠嗆。月牙兒白皙的小手如同一對好看的蝴蝶在卓南雁胸前翻飛忙碌著竟是靈巧之極。

    卓南雁自幼在男人堆裡面長大見的都是滿身泥土的莊稼漢從來沒跟女孩子打過交道。這時兩人離得極近只覺一股淡淡的香氣從月牙兒身上傳來似花似露的極是好聞卓南雁忽道:「月牙兒你身上好香!」

    月牙兒秀眉一蹙凝脂白玉般的小臉上紅霞飛撲抬起清炯炯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卓南雁愣了一愣暗道:「瞪我做什麼你身上就是很香麼?」原來風雷堡主易懷秋生性粗豪心中少有禮法之念。卓南雁跟他長大心中也從來沒什麼男女之防這時不由奇怪自己這一句話為何會惹她生氣。月牙兒心細手巧給他敷了金瘡藥包紮完畢卓南雁竟沒有覺出痛來。

    他心下感激但見她一直冷著臉不跟自己說話又有幾分氣惱忽地頑皮性子作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我聽人說女孩子有一件事情萬萬做不得不然長大了可嫁不出去!」月牙兒想不到他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忍不住道:「什麼事情?」

    卓南雁緩緩道:「裝啞巴!」一語出口險些笑出聲來心下大是得意「你冷冰冰地對我愛搭不理這時可不是乖乖地跟我說話了麼?」

    月牙兒秀眉絕倫的彎眉挑了兩挑終究一跺蓮足默然走到醉羅漢身前拿藥給他止血裹傷。卓南雁眼見月牙兒臉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色心內倒有幾分後悔:「這小丫頭不識斗未免勝之不武!罷了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再招惹你!」扭過頭不再看她一雙眸子直向院子裡那兩個人望去。

    已經入夜了頂上蒼穹黑得像一個倒扣的瓦盆呼嘯的朔風裡那根老柏樹搖枝擺幹出陣陣讓人心悸的絲絲啦啦的聲響。大殿裡還有一團篝火只是快燃盡了只剩下條條隨風抖顫的猩紅。藉著那點幽暗的紅卓南雁瞧見院中的二人淵停岳佇一般地立著晚風將二人的襟袍撩起老高衣袖給風鼓著獵獵作響。

    滿天飛雪密匝匝地從天而落在二人的鬚眉頭肩上都灑了一層玉屑卓南雁一瞬間竟生出一股恍惚覺著這兩人已化作了石像恆古以來便在這裡對立了。

    「好!」還是蕭別離大笑一聲緩緩一步踏上。他這一步跨出腳下半尺深的積雪登時給一股無形的巨力推動著向兩旁湧出地上竟現出一片尺寬的無雪土地來。林逸虹渾身衣襟更給一陣狂風鼓蕩著出有若裂帛一般的嘶響來。

    沉思不語的無懼和尚這時卻渾身一震喃喃道:「好霸道的化血七殺勁!聽說蕭別離就是為了練這邪門功法傷了身子久咳不止得了『病書生』這綽號這化血七殺勁摧筋傷脈不知林逸虹的魔功可否抵擋得住?」

    一語未畢卻聽蕭別離笑聲再起雙臂平展凌空躍起整個人如同一隻搏兔蒼鷹般向林逸虹當頭撲下。人在半空雙袖卻捲起滿地飛雪直向林逸虹撞了過去。無懼眼見那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給他袖上騰起的罡風帶著如同兩面雪牆分從左右直向林逸虹身上裹去驚得住口不言心下暗道:「這廝功力精深至此便不用偷襲我也不是他對手!」

    林逸虹身子一幌悄無聲息地疾退了兩步那兩面雪牆已經撞在一處登時飛起丈高的雪浪飛花濺玉煞是好看。林逸虹冷哼聲中左袖疾拂了幾下那雪浪給他勁氣一撞立時分出四五道細浪來劍一樣向空中的蕭別離刺去。

    蕭別離雙臂一振大喝聲中右拳已經當頭擊下將迎面射來的「雪劍」砸成一片玉屑白粉剛猛的拳勁隨即擊向林逸虹頭頂百會穴。林逸虹卻似不敢硬接他這猛厲的拳勁竟再退一步左掌疾飛斜斜斬向蕭別離的雙腿。他身旁雪片正自飛落而下給這掌力一蕩又升騰而起。蕭別離雙目怒張驀地吐氣開聲:「去!」雙掌一合滿空怒雪如給颶風攪動化作一團盤旋不已的「白龍」將林逸虹緊緊裹住。蕭別離的身子終於從天而降也鑽入了那團飛轉的雪龍之中。

    卓南雁眼見那雪龍越轉越大二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不由目瞪口呆回頭問那無懼:「大師到底是誰佔上風?」

    無懼眉頭緊鎖尚未答話地上的南宮鐸已歪著頭叫道:「這樣的打法我可還是頭回看到!那姓林的一退再退只怕要糟!」卓南雁向他怒目而視正要反唇相譏忽見身旁的月牙兒蛾眉微蹙臉上神色緊紅通通的火光下愈襯得她面如皎玉。他不由長眉一挑賭氣般地道:「我瞧那姓蕭的才要糟!」

    「我爹不會輸的」月牙兒緊緊盯住那團漸旋漸粗的怪異雪柱咬了咬櫻唇道:「他還沒用右手!」眾人都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卻見二人模糊的身影在雪團之中時隱時現林逸虹那右臂果然始終軟軟垂在腰間不動。

    卓南雁暗自吃驚:「這林逸虹恁地高傲難道他真要單臂勝這病書生麼?」南宮鐸連連搖頭:「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高手性命相拼哪有右臂不動的道理只怕他右臂已然受傷了。」地上的雷青鳳卻最怕林逸虹落敗急得破口大罵:「你又知道什麼你當『半劍驚虹』跟你一般膿包麼?」

    南宮鐸面紅耳赤卻決不敢跟她鬥口連道:「是是鳳妹我還不是跟你一般的心思盼著他一劍斬了這病鬼!哪知他偏要單臂對陣嘿嘿他拿自己的性命做兒戲無妨豈不是拿咱們的性命也當作兒戲了麼?」

    「林逸虹使的莫不是明教的三際神魔功?」一直不語的無懼和尚忽然嘀咕了一句聲音卻極是低沉「想不到他竟暗中修煉這門邪功!」他語音微抖透著打心底泛起的顫慄這低低的一聲嘀咕也只有卓南雁聽到了。

    卓南雁聽他語音抖神色凝重心下奇怪:「三際神魔功是一門什麼功夫怎地這老和尚如此害怕?」

    話音才落卻見那盤旋不已的粗大雪柱忽地四散爆開一片雪粒子勁矢般打過來拍在眾人臉上獵獵生痛。卓南雁卻似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大張了雙目原來他正瞧見那白霧般四處湧動的雪花中林逸虹的右臂忽然龍一般地翻了起來這臂膊此時竟膨脹得水桶粗細右掌中更擎著一把短劍精芒如電直刺蕭別離的咽喉。

    他這右臂不動則已一動起來就驚人眼目那如椽粗細的巨臂驀地揮出一把雷霆怒劍委實有排山倒海之勢。

    蕭別離眼見林逸虹一直左支右絀卻遲遲不肯施展劍法原也早就留意他那右手此時見了這險湍怒龍般的一劍叫一聲好右掌一翻便迎了上去。他指上都套著純鋼指套素來不畏刀劍反手揮動之間化血七殺勁已提至八成將這一招平平常常的「手揮五弦」使得剛猛無儔。

    驟聞轟然一響鐵指和短劍已經撞在一處這響聲如同金石交擊卻又隱隱含著一股風雷之聲。蕭別離只覺一股絕大的勁力從五指直竄入體內五臟六腑煞是難受。這人也真強悍竟怒聲厲喝雙掌齊齊翻出卻是一招更平常的「推石問路」只是此時他須皆張竟已用上了畢生修為。林逸虹雙眉一揚短劍上光華更燦凜凜劍光直向鐵掌撞去。

    鏘!這一聲卻短促鬱悶如同裂帛碎錦。隨著這聲怪響滿地積雪如遇狂飆帶著尖銳的呼嘯疾向四處飛濺出去。

    藉著微弱的火光卓南雁卻見林逸虹的身子隨聲而退一連三步堪堪抵在了那棵老柏樹上。蕭別離卻低哼了一聲身子化作一團白光疾飛而起直向廟外逸去。他身形才逝空中卻又響起兩聲淒厲的慘叫那兩個格天鐵衛直挺挺地自半空栽到大殿前喉嚨中鮮血淋漓已是不能活了。顯是遁走的蕭別離暴怒之下出手殺了這兩人。

    殿中那團篝火給屍身帶起的罡風一砸登時熄了。眾人一驚之間黑暗中又傳來蕭別離的笑聲:「咳咳好一個有勇有謀的林逸虹咱們來日……咳咳再會!」笑聲夾著連綿的咳嗽暗夜中聽來說不出的陰森怪異倏忽便去得遠了。

    「爹——」月牙兒驚叫了一聲聲音顫得讓人揪心。眾人一驚之間耳畔忽又響起一聲冷哼:「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林家子弟遇事要剛毅沉穩怎地總這麼慌慌張張的!」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才見林逸虹幌著火褶子走了進來冷峻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口角上還掛著一絲絳紅。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5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九節:平湖歸雁 翠竹爭棋

    「您受傷了?」月牙兒走過去作勢欲扶卻給她爹一把推開了。

    「爹沒事!他這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還沒練到家已給我傷了三焦經脈!」林逸虹說著卻歎了口氣「他臨走前說我有勇有謀實是心裡面不服氣。呵呵龍驤樓好了不起麼?」說話之間掌指齊施或拍或按將地上無懼四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桂浩古身為官人素來與明教勢同水火眼見林逸虹對自己也是一視同仁的救下忙不迭地將一堆高帽子笑送了上來:「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今日林大俠大展神通力挫賊虜實是……」他這一下站得猛了猛覺腹內一痛身子一晃重又跌坐在地。

    林逸虹淡淡一笑:「諸位眼下雖能行動自如但化血七殺勁猛厲非凡單憑外力難以盡除請諸位少安毋躁且在此運功片刻!林某有言在先你們是傷在金狗手中此時咱們都是大宋百姓自家恩怨且拋在一旁我給眾位在此護法。」南宮鐸、無懼等人心存感激這時候卻不是客氣的時候各自微一頷便凝神調息。

    林逸虹又命月牙兒將篝火生起自給那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都解了穴道好言安撫讓眾人去了。轉頭又見那丁長富可憐巴巴便也出手解了他和那同伴的穴道訓誡他二人以後不得為惡。他生性沉冷少言寡語卻更有一股凜然逼人之勢將二人嚇得呼爹喊爺唯唯諾諾而去。林逸虹卻拉著卓南雁的手走到廟外四顧無人這才低聲道:「孩子你叫什麼?」

    卓南雁昂起了頭道:「我叫卓南雁!」林逸虹凝視卓南雁胸前那片紅焰印記聲音都有些抖了:「你胸前這九瓣烈火封印只有教主及其親子才堪刺與。我大哥尚無子息你……你莫不是卓藏鋒卓教主之子?」

    適才卓南雁衣裳裂開林逸虹見了他胸前露出的烈火封印後便大是驚奇這才拚力出手將他救下。卓南雁想起易懷秋的叮囑本想堅不承認自己是卓藏鋒之子但此時瞧見了林逸虹焦灼的眼神又陡然聞得「卓藏鋒」這三個字驀地覺得胸中一陣熱流湧動不禁挺起胸來叫道:「不錯我爹就是卓藏鋒!是爹爹親自給我起的『卓南雁』這個名字。」

    林逸虹緊盯著他身子竟一直顫抖驀地仰天大笑三聲連道:「好好卓二哥你的兒子果然還在世間!」心神激盪之下眼中竟湧出兩行熱淚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叫道「好孩子我們這一次就是探知了你流落在金國的消息才大老遠地趕去尋你!哪知在桐柏山下轉了大半個月卻是沒有丁點音訊。天可見憐今兒終於叫我們在這野廟之中尋到了你!走跟你林三叔上明教去!」

    卓南雁卻退了一步睜大黑漆漆的一雙眸子問:「你是林逸虹那個林逸煙是你兄長?」林逸虹將眉頭一皺道:「不錯!你該喚他教主不可直呼其名!」卓南雁搖頭道:「風雷堡的易伯伯說過就是明教的那個什麼林教主逼走了我的爹爹。我不要再去明教!」

    「風雷堡的易懷秋?」林逸虹登時將臉一沉怒道「休聽那外人胡言亂語!你小孩子不曉事更不要瞎說。卓二哥和我們兄弟一個頭磕在地上是過命的交情。我們之間絕無私怨只有所見不同所謀有異!嘿長輩的事你這小毛孩也難以理會!」說到這裡聲音竟有些哽咽揮手抹了淚水不再言語。

    卓南雁見他神色激動心下奇怪:「瞧這林逸虹的神色不似作偽易伯伯也說是我爹為平爭端自願率人出走!這麼說爹爹之死未必全怨那林教主的逼迫?」但一想起父親卓藏鋒無論如何是因與林逸煙起了爭端而走上那條茫茫不歸路的心下便是一陣憤激搖頭道:「易伯伯說要我去建康雄獅堂投奔羅雪亭羅大俠!」

    林逸虹斬釘截鐵地道:「不成你是卓教主之子生下來便是我明教中人怎能寄身別處?你爹生前仇家太多若是你這身世傳了出去黑白兩道不知多少人都要取你性命!況且我……」說到這裡卻忽然住口不言抬頭凝視遠處頓了一頓才道「我明教以兄弟相幫為本我自不會讓故友之子投奔他人!我非但要將你帶到明教更要教你一身武功!」但卓南雁來了性子撒潑打賴哇哇大哭死活不肯。

    那女孩月牙兒一直在旁冷眼旁觀這時忽然冷冷道:「小毛孩你爹給你起的『卓南雁』這名字是什麼意思?」

    卓南雁聽她叫自己小毛孩心頭一怒本想反唇相譏但瞧著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終究心一軟老老實實地道:「那還有什麼意思自是盼著我北雁南飛回歸故土麼!」月牙兒將櫻唇一撇道:「那就是了你的故土在哪裡?那建康是你的故土麼行在臨安是你的故土麼這大宋國全是你的故土麼?」

    卓南雁給她問得一愣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月牙兒又道:「你忘了你爹親手在你胸前刺下的明教烈火印了麼那烈火印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明教才是你終究要回來的故土!」卓南雁心中一震暗道:「只怕真是如此爹爹雖然自明教遠走但在他心中仍舊要我做一個明教中人。」當下收了臉上的胡鬧神色向月牙兒深深一揖道:「多謝月牙兒提醒我這便跟著林師傅回歸明教!」在他心中爹爹卓藏鋒即便不是因林逸煙兄弟而死多半也是與之有關便將先前叫過的「林叔叔」改作了「林師傅」。

    月牙兒卻將秀眉一蹙道:「月牙兒這名字可不是你這小孩子叫的我叫林霜月——這名字你自然也叫不得!過些日子回了明教你若隨我爹爹習武按著師門規矩還要叫我師姐的!」

    卓南雁聽她幾次叫自己「小孩子」不由將小嘴一鼓眼瞧著她那明淨如玉的小臉高高昂起來顯得說不出的神氣和美麗心內更想跟她嘔氣故意搖頭說:「我眼下還沒入師門可叫不得你師姐。假若入了師門習武卻要叫你師姐那便不入這師門也罷!」眼見林霜月聞言後那對好看的眉毛又挑了起來他登覺心下大慰裝作沒事人似地將頭扭開。

    這時候卻聽廟內的無懼和尚一聲低喝雙臂一振身子疾彈而起。他本來受傷最重但仗著功力深厚卻最先復原。無懼和尚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歪著大頭向林逸虹上下瞅了兩眼道:「林逸虹這一次和尚多虧了你出手相助道謝是不用了反正和尚是欠了你一命!」

    林逸虹拱手一笑正要作答無懼又搖頭道:「廢屁客套話就不必說啦你適才使得當真是三際神魔功麼?」林逸虹微微點頭:「晚輩不過初窺門徑剛剛練到『乘風鼓翼、騰鯤化鵬』的鯤鵬勁。」

    無懼撇著嘴點頭道:「我適才見你一直蓄勢不右臂先是如同廢了一般僵硬後來又膨脹如帆便知你只練到『神魔三勁』之中的第一勁!呵呵這門功夫和天下第一邪功『天衣真氣』都是凶險難料的魔功越往後練越是凶險無比。老和尚勸你乘早丟了這門邪法否則浸淫一深難以自拔!」卓南雁心下奇怪:「這無懼當真是個直性子人口口聲聲稱呼人家的功夫是魔功也不怕人家著惱。」

    「多謝大師提醒」林逸虹卻只淡淡一笑「晚輩就是魔教的邪魔外道若不練這邪功還能練什麼?」無懼一愣隨即揚頭一笑:「說得也是!怪我和尚婆子心切了」回頭冷冷瞧了殿中兀自盤膝打坐的三人一眼長歎一聲:「終日裡只知自相殘殺哪一日才得四海歸心啊!羅堂主這一回只怕又是癡心妄想啦。和尚先去了!」大袖一擺疾向廟外掠去歎息才落人已遠去。卓南雁聽他那聲歎息痛切無比竟也驀地覺出一股蒼涼意味心下翻來覆去地暗自思量他那句話。

    又過片刻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也先後起身。這三人或是朝廷官吏或是世家名門此時危勢既去言語之間便對這救命大恩輕描淡寫道謝幾句之後便匆匆而去連那兩個格天鐵衛的屍身也不收拾。

    「這三個狗才都他娘不是好東西」卓南雁卻氣不忿望著三人背影在心中暗自咒罵忽然想起一事對林逸虹道「林師傅我求您一件事!」林逸虹皺眉道:「什麼?」卓南雁道:「我想求您看同在明教的份上出手從那蕭別離手中救下厲叔叔。」

    林逸虹一歎搖頭道:「適才聽那蕭別離言道厲潑瘋已被押入龍驤樓。不說那龍驤樓主便是龍吟壇內的幾位高人武功就未必在我之下。況且厲潑瘋脾氣怪異我去救他他未必肯隨我來。」

    卓南雁一陣懊惱心下暗自後悔:「左右不過是你不願去救卻說了這麼多大道理!早知不跟你開這個口!嘿哪一日我學會了武功自然去龍驤樓救下厲大個子!」他回頭又看了眼余孤天向林逸虹半是央求半是撒賴道:「他是我兄弟是個沒爹沒娘的苦命人。你若要帶著我就得帶上他!」林逸虹皺了皺眉問余孤天:「這位小弟你願不願隨我們前去?」

    余孤天這時卻覺得心灰意冷跟師父剛逃出皇宮時他也曾想過要舉兵復國但這些日子提心吊膽地東奔西竄那點雄心早丟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似這樣裝聾作啞地亡命天涯跟在風雷堡外看到的那些骯髒顢頇的小狗小羊也沒什麼分別。聽了林逸虹的問話他只是有些麻木地垂下了頭心下猶豫著:「天下之大到哪裡還不都是一樣地吃喝拉睡難道真要跟這幾人去那魔教總壇裡安身麼?」

    林逸虹見他神色漠然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巴不得他搖頭留下便道:「明教中人要吃齋持戒還要勤習武藝你若吃不得苦便不用去了。」哪知余孤天聽了「勤習武藝」這四字卻眼前一亮暗道:「若真能學得這林逸虹一樣的劍法便奪不回江山若是混入深宮之中刺死了完顏亮那亂臣賊子也算給父皇報了大仇!」當下重重點頭攬住了卓南雁的胳膊。

    卓南雁瞥見余孤天那孤寂的眼神心中也是一苦望著林逸虹道:「他好可憐求您允了吧!」林逸虹無奈只得歎一口氣道:「那便走吧!」卓南雁走出幾步卻凝住了身子回望著桐柏山的方向心下也跟夜空一般黯然消沉:「厲大個子待我學成了武功自然便去救你!只是……卻還來得及麼?」

    當下四人一起上路起程趕往明教設在君山洞庭湖的總壇。那病書生蕭別離已然受傷遁去龍驤樓便是捲土重來一時也難尋他們蹤跡。四人向南行得多日便到了郢州境內這裡已是明教教眾活躍之境路上不時有本教弟子前來迎接照顧一到這裡便如龍入大海龍驤樓再也難以追擊。

    一路南行卓南雁卻覺有些憋悶。余孤天是個「啞巴」那林逸輝卻是個跟啞巴差不多的悶罐葫蘆終日冷著臉不言語。只那林霜月伶牙俐齒的能說愛道偏偏這小丫頭高傲得緊一日裡也跟他說不上幾句話。

    路上卓南雁求了她幾次讓她再唱個曲她卻惱他開口閉口地叫她月牙兒這個小名道:「你當我真是個唱曲的麼?那是本教『和光同塵』的教規為了行走江湖不至露了行跡!跟你說過不要叫我月牙兒的叫我林姊姊!」

    卓南雁覺得她生氣的樣子著實好看乾脆路上更是起勁地叫她「月牙兒」林霜月惱怒之下不免時時對他冷嘲熱諷不是指摘他整日衣衫不整就是笑他飯後油光光的不曉得抹嘴。卓南雁找到了對手深覺有趣哪時林霜月不罵他了倒覺著冷清定要找個機會惹她跟自己拌嘴。

    路上非止一日終於在過了年後的正月裡趕到了君山洞庭湖。

    卓南雁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大的湖泊乍然見到煙波浩淼的洞庭湖新鮮得連連跳躍叫道:「這麼大這是海吧?」林霜月一路上和他屢次鬥嘴都是旗鼓相當這時得了機會冷笑道:「哪裡是海?這裡就是洞庭湖了《岳陽樓記》沒讀過麼『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說的便是這裡了。真真是沒有見識!」卓南雁混沒把她這一通搶白放在心裡只顧盯住眼前一片空闊無際的湖面馳目騁懷。

    此時已是黃昏沒有一絲風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時望上去鏡子似的平坦。一輪斜陽正向西低徊而去那靜謐的湖面給夕陽映得昏紅一片。深冬時節遠的近的仍有數艘漁船在湖上徜徉犁出道道金色的水紋。那水紋在夕光下緩緩散開化作萬千金色的光點隨波閃耀似是有無數靈異的精靈悄悄地起舞。

    洞庭湖一帶的百姓靠著這八百里湖水吃飯入水打魚要看老天爺眼色自古就養成了敬神畏鬼的民風。明教往代教主早就來此傳教更看中了這地方天高皇帝遠便將明教總舵移至岳州洞庭湖濱的大雲島。

    十數年前洞庭湖西南的鼎州曾有鍾相楊麼以巫教吸引民眾起而叛亂屢敗官軍。後來岳飛率兵前來平叛明教兩位教主林逸煙和卓藏鋒曾鼎力相助岳家軍此後楊麼的叛軍在岳飛剛柔相濟的清剿之下土崩瓦解明教卻在洞庭湖濱穩穩地立住了腳跟。雖然跟歷代一樣明教依然為當政的朝廷所忌但在這水路縱橫交錯、螺嶼星羅密佈的洞庭湖一帶卻是呼風喚雨氣勢極盛。

    林逸虹帶著他們乘船行了片刻對面一個三面鄰水的小島便遙遙在望了。這當地人俗稱的大雲島就是叱吒江湖的明教總舵明教中人都恭恭敬敬地稱呼它為「大雲光明島」江湖中人卻畏如蛇蠍地呼之為「魔島」。

    此刻的大雲島正披著一層琥珀色的晚霞光芒遠遠望去有如一塊異彩斑斕的靈石嵌在水天交接之處。

    船到岸邊只見那島上竹林密佈暮靄四合。他們才棄舟登岸便聽竹林中傳來一陣叱喝之聲卓南雁抬眼瞧去見前面稀疏的竹林後是一片空地地上齊刷刷地挺立著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教眾在這群少年前面一對少年正自揮拳苦鬥。兩少年縱高伏低出手都是又快又疾。那群少年教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全沒瞧見卓南雁他們走來。

    卓南雁只見那對比武少年忽而運掌成風忽而變抓急撕招式奇奧狠辣不由眼睛直低聲對林霜月道:「月牙兒他們做什麼呢?」林霜月卻櫻唇一翹冷冷道:「才不告訴你!」卓南雁嘿嘿冷笑正要出言譏諷忽聽頭頂傳來一聲長笑:「林老二你可來了!」聲音極是高亢響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卓南雁抬頭望去登時吃了一驚只見身旁高高的翠竹上端坐著兩個老者一個滿頭白蓑衣藍袍打扮得跟個漁翁一般。他對面那老者是個身子瘦削的青袍文士。在那高竹下方卻有一塊大青石石上縱橫交錯地劃著副棋盤一局棋才剛入中盤。高聲叫嚷的顯是那白漁翁只見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正自抓耳撓腮。

    「好高的功夫!」卓南雁不由吐了一下舌頭暗想「不過下一盤棋怎地還不嫌麻煩地坐到竹梢上去?」定睛細瞧但見那老漁翁端坐在數丈高的竹子梢上任由翠竹隨風擺動他身子好似一片浮雲微微起伏悠閒無比。那青衣老者卻不知使得什麼身法他坐的那根粗大翠竹連枝帶葉竟是紋絲不動。顯然二老武功路數各自不同此刻端坐竹梢也是互較高深武功。

    林霜月不由格格一笑向那老漁翁道:「九翁你又跟慕容先生賭棋啦!怎地不長記性這一回又要輸給人家什麼?」老漁翁連道:「呸呸呸!小妞子開口就不吉利!誰說我要輸?前些日子我跟慕容智連下了七盤都是大獲全勝殺得他聽到我『九步登天』彭九翁的名頭便要跳到洞庭湖裡遠遠避開!」

    林霜月笑道:「那七盤必然沒有綵頭你才勝得順順當當是不是?」彭九翁瞠目道:「你怎知道?」驀地大叫一聲「哈你是說慕容智這老鬼那時是故意輸給我的!」林霜月一笑不語。彭九翁對面的青衣老者慕容智冷冷道:「現下才知道麼可是晚了!」

    幾人這一說話那群少年便瞧見了他們。一群孩子忙向林逸虹躬身行禮齊刷刷地叫道:「拜見白陽長老!」幾個跟林霜月年歲差不多的少年男女便跑到她身前問候。這些少年個個衣著光鮮拉著林霜月的手問長問短不時用眼睛偷瞅著卓南雁幾個女孩還嘻嘻地掩口而笑。卓南雁知道他們必是笑自己衣衫破舊。林霜月和余孤天在路上便得了教眾送來的新衣換上了但卓南雁覺得自己這衣服雖破卻是風雷堡留下的舊物說什麼也不肯換下。

    這時見那幾個孩子笑他卓南雁倒故意挺了胸笑吟吟地昂頭觀望比武。那兩個少年酣鬥正疾驀地那矮壯少年出招猛了一些高個少年飄然疾閃借勢一搭一挑將他矮粗的身子遠遠送了出去。

    卓南雁見這一招飄逸靈動忍不住高聲叫好。林逸虹也不禁微微點頭長聲道:「好這招『孔雀剔翎』使得恰到好處!」那高個少年聽得誇獎轉身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弟子陳金多謝長老誇獎!」微微一頓人叢中又躍出個壯碩少年叫道:「陳師兄我來領教!」揮拳擊向那高個少年二人又鬥在一處。一群少年也紛紛轉身過去凝神觀戰。

    忽聽端坐竹梢上的慕容智冷冷笑道:「快落子啊!這一局你輸給老夫本輪『武英會』的小狀元便該由我帶走!」彭九翁伸手狠揪自己的白鬍子賭氣般地叫道:「催什麼老夫早下一刻你老東西早輸一刻!」屈指一彈手中一枚白子勁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盤「天元」位上。

    卓南雁拿眼睛一掃便知彭九翁這著棋毫無章法這一局棋頹勢已現。當下懶得再看扭頭去看那兩個孩子比武。耳畔卻聽林霜月對余孤天道:「余孤天將來你也要習武可要記好了!本教少年習武的弟子每半年都要進行一輪『武英會』大比武。武英會決出的狀元、榜眼和探花便由本教淨風五子挑走傳授高明武功。咱這大雲島週遭共有五島七嶼淨風五子平時都在五島七嶼上居住。」說著指著那竹梢上的兩個老者道「那兩位便是十天明使彭九翁和催光明使慕容智今日特意上大雲島是來挑徒弟來啦!」

    卓南雁聽她語音清脆將這事說得一清二楚不由嘻嘻一笑:「月牙兒這丫頭還不壞這話其實也是說給我聽的!」眼見那陳金步步為營大佔上風不由心中一陣惆悵「不知我何時才能練成這等精妙武功!」

    余孤天聽了林霜月的話連連點頭心下卻沒來由的一陣懊惱:「我這金枝玉葉竟要跟這群野獸般的魔子魔孫在一起打打殺殺!」

    驀聽慕容智呵呵大笑:「林老二你這兩個孩子是從哪裡弄來的呆頭呆腦跟你倒有幾分相似!」他棋藝遠勝彭九翁飛落一枚黑子之後便能讓彭九翁冥思苦想好多時候這時忍不住便跟林逸虹搭訕。林逸虹性子沉默呵呵一笑卻不言語。卓南雁聽他罵自己「呆頭呆腦」卻有些心下著惱轉過頭細瞧那棋盤。

    彭九翁眼見右下角一隊白棋形勢岌岌可危將一枚白子在手中拋來拋去嚷道:「月牙兒你瞧這一子落在哪裡為好?」林霜月螓輕搖笑道:「不可說不可說!」彭九翁怒道:「為什麼不可說?」

    林霜月道:「第一爹爹總教訓我觀棋不語真君子!月牙兒若說了爹爹必然生氣。第二月牙兒的棋藝可比不得慕容伯伯說了也是白說!」慕容智嘿嘿冷笑:「月牙兒出去一趟長了不少見識!論到圍棋這大雲島上能勝得了我的也只有你爹林老二了!」

    卓南雁一直凝視棋盤不語這時忽然大步走了過去指著邊角一處道:「在這裡尖!」(按:「尖」和下文提到的「拐」、「沖」等等皆為圍棋術語)一語才出竹頂上的慕容智和竹下的林逸虹不由同時咦了一聲。卓南雁指點的這一著出人意料白棋不但脫困有望更隱隱對黑棋形成鉗制之勢。

    彭九翁卻看不出這一著有何妙處但見對面的慕容智神色微變心想這一著總錯不了當下哈哈笑道:「英雄所見略同!難得這小娃娃竟跟老夫一般的高明!」雙指疾彈白子精準無比地落在卓南雁指點之處。

    慕容智面色一冷明知卓南雁這一手甚是高明卻不願對這小孩的一手棋多作思忖隨手應了一子。卓南雁苦思多時早想好了幾記妙著眼見黑棋這一拐平平淡淡便命白子向上衝出。林逸虹想不到卓南雁棋藝不俗在一旁凝神觀望沉思不語。

    彭九翁倒樂得有人支著卓南雁每一指點他便大叫「英雄所見略同」老老實實地依言落子。連著叫了七聲「英雄所見略同」之後白棋巧妙脫困黑棋右下角卻薄了許多。

    行棋至此彭九翁的白棋已一掃頹勢大有後來居上之相。慕容智的臉色愈陰沉彭九翁卻是得意洋洋哈哈笑道:「慕容智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便是輸了也該講些風度愁眉苦臉地作什麼笑上一笑成不成!」

    「誰說老夫會輸?」慕容智雙眉微皺驀地振聲大笑笑聲鼓蕩震得竹林之中落葉蕭蕭。卓南雁、余孤天和林霜月不由一起掩耳。彭九翁怒道:「笑得跟哭喪一般丁點風度也沒有!」

    慕容智長笑不止忽然左手一振三片竹葉嗖嗖嗖疾向彭九翁臉上射去纖纖細葉給他以深厚的內力貫注不啻利箭飛刀。彭九翁冷笑道:「輸急了眼麼?」故意賣弄本事不以手接一口真氣吐出吹得竹葉擦臉而過。

    「這叫老狗掀簾——拿嘴對付!」慕容智長笑聲中展開「滿天花雨」的精妙手法枯枝雜葉連綿不絕猶如一片翠雲將彭九翁頭臉盡數籠住。彭九翁這回不能好整以暇地「拿嘴對付」雙袖疾揮震得碎葉殘枝四處飛出口中哈哈大笑:「林老二你可看到了慕容智這傢伙可是黔驢技窮哪裡還有丁點神教明使的風度可歎啊可歎……哎喲!」

    一語未落他端坐的那根翠竹忽然從中折斷彭九翁身子搖晃狼狽不堪地躍下地來。原來適才慕容智故意長聲笑左手又連竹葉擾亂他的心神右手卻乘其不備驀地打出三枚圍棋子將彭九翁坐下的翠竹擊斷。

    待得彭九翁在地上站穩慕容智才飄然躍下悠然道:「九翁咱們說好竹上賭棋輸棋者敗先落地者亦敗!這一回是誰敗了?」彭九翁鬍子亂翹卻氣得說不出話來。慕容智搖頭笑道:「輸便輸了九翁也不必如此沒有風度嘛!罷了這一回武英會的小狀元我讓給你啦!」

    彭九翁雙目一亮笑道:「當真?」慕容智嘿嘿一笑霍地身子疾晃電般閃到卓南雁身前探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將他提了起來。這一閃一揪快如鬼魅以林逸虹之能驟出不意竟也沒能防範。林霜月啊的一叫:「慕容伯伯不要傷他!」林逸虹身子微動待見卓南雁落入他掌握之中只得微笑不語。

    「小娃兒當真聰明!」慕容智緊盯著卓南雁笑道「林老二我要收這個娃兒為徒!」卓南雁給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渾身難受大叫道:「不成我才不做你徒弟!」慕容智一愣隨即笑道:「小娃兒想必不知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作我催光明使的弟子。你跟我去了赤雲島我自會讓你習得一身精妙武功。」

    卓南雁只覺這慕容智性子陰沉說不出的討厭連連搖頭道:「我不要做你弟子你這人太也……沒有風度!」情急生智忽然將彭九翁的口頭禪說了出來。

    彭九翁拍手大笑:「老傢伙連這小娃兒都說你沒有風度。若換作我早跳進洞庭湖裡淹死啦!」林逸虹踏上一步笑道:「慕容兄能瞧上他自是這孩子的造化。只是……這孩子來歷非同一般逸虹要親自收他為徒!」

    慕容智雙眉微皺正要言語忽地咦了一聲伸手捉住了卓南雁的手腕面色突變似是遇到了什麼怪異之事。

    林逸虹眼見他臉上變色身形倏地一閃雙掌化爪急抓而出。這一招「結草啣環」使得快如電擊慕容智心神微怔之間雙臂「少海穴」已被他緊緊扣住。彭九翁和林霜月不由齊聲叫好。慕容智嘿嘿冷笑雙臂驀地變得泥鰍般滑不溜手身形暴退已從林逸虹掌中脫出。林逸虹自也不願跟他翻臉動手乘他一退之間已將卓南雁拉到身邊。

    「原來林老二是想自己收他為徒!」慕容智哈哈大笑「可是這孩子身有怪疾只怕終生難以習武!」原來他適才聽得卓南雁脈象有異微一沉思便覺出了卓南雁體內經脈的怪異之處。

    卓南雁心中一沉卻揚眉叫道:「胡說八道!誰說我不能習武我、我不但能習武還要練得比你高上百倍千倍萬倍!」他此時最怕聽的便是有人說他不能習武慕容智淡淡的一句話卻氣得他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林逸虹微微一笑正要言語卻見那對拚鬥的孩子又分出了勝負。那陳金使一招「江海同歸」將對手打得口吐鮮血。這時再也無人上前挑戰這叫陳金的少年便成了本輪武英會的狀元。一群少年大聲鼓噪喝彩幾個孩子忽然搶過去將陳金架在頭頂簇擁著去了。

    「陳金這小娃有福能做了老夫的弟子也是他三生的造化!」彭九翁手拈長髯搖頭晃腦。林逸虹忽道:「九翁怎地慕容行和曲流觴二位明使未來挑選弟子?」

    明教淨風五子除了彭九翁、慕容智和早年追隨卓藏鋒抗金、戰死沙場的韓道人還有兩位。那地藏明使慕容行是慕容智的親兄弟外號「大力神魔」外家功夫登峰造極。綽號「曲水流觴」的降魔明使曲流觴則以「彈指神通」的功夫縱橫江湖在五人之中武功最高。

    「他們挨罰了!」彭九翁歎一口氣「你們離島不及半月慕容行跟曲流觴醉酒貪杯壞了本教禁酒之令給教主撞見啦。教主罰慕容行帶上思過索在這大雲島上傳授群童武藝。罰曲流觴禁錮在白虹島半載不得下島一步。」林霜月聽了不由歎了口氣柔聲道:「可憐的曲老伯每次我偷酒給他喝都叮囑他不要讓教主瞧見。怎地他這麼機靈的一個人回回飲酒總是給教主覺?」

    慕容智冷冷道:「你曲老伯雖然機靈卻如何能逃得過教主的法眼?教主若是成心整一個人誰能逃得出去?」說著似是自覺失言猛一頓足霍地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便直落到了湖中的一葉扁舟上。也不見他揮臂划水內力自腿上源源貫注舟上小舟輕輕隨波起伏竟自飄然而去。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暗道:「這慕容智、彭九翁便各懷奇技武功決不在林逸虹之下那教主林逸煙不知該是何等身手了?」

    林逸虹卻猶自喃喃道:「禁錮在那寸草不生的白虹島半年?教主這懲戒未免也太重了!我去找教主給二位明使求情。」明教教主林逸煙本是他兄長但林逸虹生性嚴謹又對林逸煙甚為崇敬每次提及兄長總是畢恭畢敬地稱為「教主」。彭九翁卻歎道:「不勞掛懷啦教主三日之前閉關參修『三際神魔大法』天王老子也不見要到一百八十日後才得出關。」

    「那不是要到半年之後才能見他?」林逸虹重重地一頓足道「嘿持齋禁酒乃是本教大戒曲流觴身為本教淨風五使之一卻怎地屢教不改?」

    彭九翁卻翻著一雙通紅的眼珠道:「少拿著你白陽長老的位份來壓人。哼哼三十年前『曲水流觴』喝酒之時你還在穿開襠褲滿處亂竄。」說著忽地仰天長歎「卓教主早就去了明教三長老一囚一遁淨風五使中的韓道人也早早的撒手歸真留下我們四個老東西又屢因小過受罰嘿嘿明教精英遲早會風流雲散走個精光!」驀地大袖疾揮如一隻大鶴般飄然而起倏忽閃入林子深處去了。這人自稱「九步登天」委實輕功高妙。

    林逸虹面色一變似要怒待見他飛身遁走忙叫道:「九翁!」也隨著他飛身投入竹林。

    卓南雁聽他們說及明教往事心中一顫:「易伯伯說我爹在世時明教曾因護國還是護教引一場急變明教中人因而心氣不齊。想不到過去了十多年依然如此。」正自愣一旁的林霜月卻道:「咱們走吧我先帶你們前去安歇!」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跟著她一路前行。

    島上到處都是樹蔭竹影瀟瀟的竹葉在這冷肅季節不算繁茂但黯淡的夕陽光芒卻只能無力地從竹蔭間隙裡投下點點昏黃的光暈。林子中也不知是什麼水鳥在鳴叫那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是有人在撥弄木梳的齒子似的。卓南雁和余孤天手行走其中卓南雁只覺處處新鮮好玩余孤天卻雙手抱肩心底泛起陣陣的冷寂孤單。

    再行得片刻眼前豁然開朗一處極大的莊院聳立在寬坦空曠的平地上。莊院背後是一座高聳的山峰亂石高矗枯籐橫生嶙峋巉巖映著蒼紫的暮色顯得格外峻峭。這莊院依山而立三面環水便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奪人氣勢。莊內院落四合屋宇甚多以參差的竹林四處點染別具情致。林霜月帶著二人轉了幾轉進了竹林深處的一處烏頭門高聳的寬大院落。

    院子裡屋脊迭起前堂後寢全是歇山式大屋飛簷四挑頗有氣勢。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子院子當中一塊青閃閃的太湖石上那上面銀鉤鐵劃地刻著一個「劍」字在一抹金色斜陽的映照之下便有一股虎嘯龍吟氣吞八荒之勢。

    「這裡便是卓二伯當初的居處『藏劍閣』了」林霜月在斜陽影子裡幽幽看著他聲音輕輕的似是怕驚起他的沉思「這個『劍』字據說便是你爹爹當年親手揮劍刻上去的。」卓南雁無語地撫著那凜凜生威的劍痕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難以明狀的深切痛楚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6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節:孤憤誰訴 紅袖添香

    卓南雁和余孤天便這麼在島上住下了。

    這是一個他們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睜眼就能聽到吱吱呀呀的櫓聲聽到漁人用腳踩跺船板催促漁鷹入水的啪啪聲每晚睡覺最後聽到的聲響也必是遠處起伏不定的濤聲。卓南雁覺得這個世界新鮮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舊不能習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這兩個新來的孩子便跟島上數十個少年教眾混在一起習拳。可卓南雁還是老樣子練不了幾招依舊大汗淋漓手足酸軟地呼呼喘氣。林逸虹見卓南雁喘噓噓的樣子想起慕容智的話這才吃了一驚給他認真地切了脈之後不由搖頭連道古怪:「你這脈象太過古怪只怕我是無能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閉關只有等半年後待教主出關來給你親自診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餘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風雷堡內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習武便不習了但這時深知自己身負父母和風雷堡大仇卻仍是無法習武不由急得雙目紅叫道:「林師傅我……我這輩子當真是廢人一個麼?」林逸虹歎一口氣道:「教主神通廣大文武醫道無一不精只盼著他能醫好你這病吧。嘿便是醫治不好你也不必過於傷悲教主勵精圖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彥從明日起你便專心習文吧。」

    林逸虹說得不錯明教教主林逸煙顯是個心懷遠志之人明教這幫孩子都是依著他的安排精挑細選上來的聰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習文。只有在武英會中憑真本事打出來的出類拔萃者才會各依所長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門下專習各路武功。眼下這群孩子便由遭罰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親自傳授他們劍法。

    余孤天在皇宮裡雖然學過武但終究是當作閒暇時的健身小道從來沒有真正下過苦功武功進境跟群童相差尚遠。好在他心性聰慧揮拳練武悟性極高加之身負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習武之時加倍刻苦。

    這一來卓南雁更覺孤單。每個上午看著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們叱吒生風揮汗如雨他心內就是一陣陣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濟濟一堂在通頌《二宗經》、《證明經》等明教經典之後便在一個白老儒的帶領下全力研習儒家的經史子集。

    開始卓南雁覺著奇怪在他心中只覺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厲潑瘋一般苦練武功之後四處劫富濟貧罷了這樣的研習經史難道是要考舉人中狀元去麼?

    林逸虹聽了他的疑問淡淡一笑:「教主心懷天下他時常說眼下天下大亂朝廷昏庸正當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時。而要重整河山卻不能單憑武功精強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幾個進士狀元便是琴棋書畫鬥雞走馬這些達官顯貴喜好的小道咱們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問:「學圍棋什麼的有何用處陪著那些達官顯貴去下棋喝茶去麼?」林逸虹點頭道:「不錯!咱們眼下正在待機而動若是本教弟子憑著經學策論之學博他個進士狀元出將入相直入朝廷機樞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據說大宋皇宮內有棋待詔一職圍棋高手可以憑棋道直入皇宮伴駕。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個棋待詔深入大內混入這些顯貴堆裡刺探各種消息也算為本教立功!」

    卓南雁這才聽出了他話中深意面色一變道:「難道咱們是要……」他在風雷堡長大易懷秋雖時常跟他痛罵朝廷昏聵卻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遺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經地義地認為似岳元帥、易老伯這樣報國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兒。這時聽了林逸虹的話「扯旗造反」這四字在他腦中一閃便沒有說出口來。

    「你猜得沒錯」林逸虹卻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閃道「明教以日月為尊眼下烏雲遮日改天換日的重擔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這便是教主常說的先要忍辱負重才能乘勢而起。」說著用手一拍卓南雁肩頭慨然道:「南雁你雖不能習武但聰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個出人頭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棟樑!」

    卓南雁隱隱覺得他說的話有些不妥但終究是少年心性給他幾句話撩撥得熱血上湧暗想:「不錯岳元帥、易老伯還有爹爹媽媽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給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幫著明教改天換日一樣也算是給他們報了大仇!」自此之後便在讀書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個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時常親來給眾童講授武舉中的兵法和圍棋之道。

    卓南雁在風雷堡內雖讀過些書但教他讀書的易懷秋卻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說史多於說經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樣讀書「不求甚解」學問上毫無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圍棋一道上他游刃有餘之外在兵法、書法和科舉經學上都是吃力之極。

    教他們科舉經學的那白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幾個月前林逸虹派人專門自石鼓書院請來的碩儒學問淵博為人謹嚴。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細只是眼見這些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過了蒙學之齡他便從嚴教起。小說整理佈於bsp;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來教眾童《孟子》眼見卓南雁是個生人便點起他來問道:「可曾讀過《孟子》麼?」其實卓南雁除了蒙學之外隻馬馬虎虎讀過一年《論語》但他素來是不願給外人瞧扁了的好強脾氣便含糊應道:「知道一些。」

    「聖人之學入目即應入心知之即為知之哪裡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聽了心中先有幾分不喜翻著老眼盯著眼前這個濃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說說看都知道一些什麼?」他這聲音一冷曉得他脾氣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幾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來。卓南雁給眾人瞧得臉上火辣辣的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記起易懷秋掛在口邊的幾句話便昂頭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

    范同文聽他將「富貴、貧賤、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搖頭道:「錯了全錯了!」卓南雁臉上一紅卻大張雙眼道:「對的呀易伯伯便常常這麼念的!」范同文只當那「易伯伯」不知是哪裡的一個誤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皺越緊怒道:「還敢頂嘴?好讓咱們聽聽你那易老先生是怎麼教的將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讀上一讀!」

    卓南雁本想說「易伯伯沒有教過我《孟子》」但瞧見范同文兩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惱順手拿起書硬著頭皮便讀了下去。這一下立時露了丑除了起「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兩句還算通順之外餘下的磕磕絆絆不是句讀不符就是白字連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該讀汝)偕亡」一句時更老老實實地讀成了「及女偕亡」。

    滿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卻氣得面如寒霜學著卓南雁的語音道:「好一個『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說拉過卓南雁的手來啪啪的連拍了幾大竹板。卓南雁的臉羞得一塊紅布也似在滿堂哄笑之中暗下決心:「我這時還不能習武讀書學文上若是再落於人後可就丟死爹娘的臉了!」

    當晚回到藏劍閣卓南雁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便苦讀《孟子》。無奈他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餘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難題也無人請教一夜熬紅了眼睛卻毫無進境。

    第二日范同文進了書堂頭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個要作『大丈夫』的站起來讀書!」群童哄笑聲中卓南雁默然無語地立起身來。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學了三月《孟子》已經通讀了一遍卓南雁卻只會昨日教過的兩章沒學的照舊不會少不得錯字連篇又惹得眾人大笑。范同文深信「嚴師高徒」的道理瞅見卓南雁出錯拽過手來便打。卓南雁挨打時總是一聲不吭這一下更惹惱了范同文一連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錯抽他板子。

    幾天下來卓南雁便瘦了許多倒不是讀書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卻是來自心內的折磨。習武不成習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讓這快言快語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來臉上的線條也愈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卻變得愈不屈與銳利。他身上還穿著風雷堡內帶來的棉袍雖已洗得乾乾淨淨但終究是破舊不堪。

    在諸多同窗學童眼中這個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著殘破整天沉默不語卻又笨得總挨板子實在是個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時不少孩子便跟著起哄笑。卓南雁是個倔強脾氣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著臉悶聲不語。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順之時他卻覺跟他同住在藏劍閣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緊鎖心事重重。他問了幾次余孤天只是搖頭。卓南雁哪裡知道余孤天心內的萬千愁緒。

    倒退幾個月餘孤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陰差陽錯地跑到這個大澤野島的魔教總壇跟一群「魔子魔孫」混在一處學武習文。他每日裡裝聾作啞、屈尊降貴也就罷了最難受的卻是群童對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這個名字別人每日裡都是「啞巴」、「啞巴」的叫著輪到擦洗灑掃這些粗活累活都要喚來這個年紀最幼的「啞巴師弟」來做。他這金枝玉葉受苦受累地一天下來不免筋酸骨軟但眾人卻全不領情那一個個瞧著他的眼神裡依然寫滿了不屑。

    漸漸的余孤天只喜歡一個人呆著那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取出貼肉珍藏的那塊玉。師父徒單麻曾說這是他重登大寶的證物他一直將這玉視作自己的命根子摸著那細膩的雕紋品著那溫潤的清涼他的心才會安穩一些。

    余孤天還添了一個毛病他喜歡上了一個人閉住了眼胡思亂想。只要一閉上眼在那個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隱隱覺得自己還是大金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裡他有權勢有父皇有一切他會跟著那無所不能的父皇在獵獵旌旗下張弓狩獵在紫色的宮殿中推杯換盞在堆滿了各種雪人雪象雪馬的高樓廣廈裡叱奴喚僕……

    但只要一睜開眼茫然、無助和憤恨立即就化作一條無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著他那顆孤寂的心。

    這一日早上卓南雁讀書讀到眼睛酸痛忽奇想:「天小弟這兩天苦惱得緊不知是不是練武不順。左右無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習武的湖濱走去。遠遠地便瞧見慕容行正帶著群童練拳。

    慕容行個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卻是剛柔相濟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這一趟八卦飛星掌雖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勢變化繁複步法更與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極是難練。群童看了多遍都領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滿頭大汗口中奶奶爺爺的不住亂罵。卓南雁在旁瞧著不由連連搖頭暗想:「這慕容師父性子太躁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傳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這一急群童心下慌亂步法掌勢愈雜亂無章。慕容行越看越怒罵道:「他***月牙兒偏偏今日沒來不然讓她練兩手也好給你們這些蠢材開開眼……」忽見群童之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像模像樣細瞧卻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啞巴出來將這兩招練一趟!」

    余孤天紅著臉應聲而出。他當日曾跟徒單麻學過一套八卦連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這時將八卦連拳的拳理拿來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沒出半點差錯。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見沒有小啞巴這六根不全的人全練得這般好這一招有什麼難的!一個個的出來練哪個再練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聽了他似罵似誇的這句話一張臉更紅得燒默然退在一旁。

    跟著上來的幾人卻依然難明拳理不是掌勢不對就是步法踏錯方位。慕容行連著用巴掌「伺候」了六個少年火氣漸大叫道:「罷了罷了!他***今日不練了除了小啞巴你們全得受罰!老子罰你們站四平樁幾時想明白了老子再來教!」

    四平樁就是四平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樁功。群童擺好了姿勢片刻功夫就累得滿身大汗不由個個肚裡叫苦連天。慕容行橫眉立目地罵了多時終於大袖一拂怒沖沖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見群童愁眉苦臉不由搖了搖頭也要轉身而去。才轉過身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罵:「假惺惺做什麼樣子?滾開!」卓南雁回頭看時只見余孤天走回陣中老老實實地也要跟著眾人一起站樁受罰卻不知給誰罵了一句。

    這一罵立時惹得眾怒作群童的火氣都向余孤天身上撒來:「罵得好小啞巴快滾!」「若不是你小啞巴逞能咱們大家何苦受罰?」又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揍這小崽子!」立時就有兩個高大少年揮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連挨兩拳心下驚慌轉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卻四下裡兜了上來有人明裡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腳辟里啪啦地亂打過來。余孤天八面受敵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卻衝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氣填膺大叫一聲:「住手!」飛步趕去護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師兄弟憑什麼欺負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從未告知旁人。在眾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個身穿破衣、終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這少年還不能習武不會唸書笨得總挨板子。這時候群童正打得興起忽見卓南雁這怪童竟敢出來跟大伙作對不由愈鼓噪起來。「哈原來是這要裝『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來給小啞巴叫屈真是一對瘸驢瞎馬!」

    「將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群童一起擁上拳打腳踢。卓南雁頭臉上霎時挨了幾拳他也立時惱了揮拳還擊但終究寡不敵眾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連挨了數下重擊。卓南雁身子搖晃險些栽倒卻兀自橫身揮拳拚力護住余孤天。他雖沒怎麼練過武功卻是天生的力大非常這時惱怒之下呼呼幾拳竟打得身邊幾個少年徹骨生痛。

    「這小雜種敢下狠手!」挨了他拳頭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氣勢洶洶竟捨了余孤天拳腳全向卓南雁招呼過來邊打邊罵:「打死這小殘廢!」「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廢物留著也沒什麼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時聽他們喊自己「小雜種」之時已是心下惱待聽他們罵自己「小殘廢」、「小廢物」時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來我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難成一事的廢物!生不如死的殘廢!」驀地一股怒氣自心底直竄起來口中亂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廢物我不是殘廢!」悲憤之下雙臂疾掄不管不顧地亂打亂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卻都練武經年出拳飛腿頗有章法。一片混亂中有個少年下拳狠辣劈頭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長流。跟著他眼睛上也挨了一巴掌雙目難以視物卓南雁身子搖搖欲墜卻兀自叫喊不休地揮拳亂打。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得有人一聲斷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將眼睛睜開一線卻瞧見林逸虹帶著林霜月正如風趕來。群童眼見情形不好一聲轟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覺四肢無力眼前一黑便軟倒在地。

    過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睜開眼才見自己已經躺在一張溫暖的屋中。對面朦朦朧朧地卻現出一張嫩白娟秀的少*婦臉龐雙眉彎彎滿目關切。卓南雁驟然見到那美婦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夢中見到的母親不就是依稀這個樣子麼?他迷迷糊糊如在夢中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夫人聽了他的叫聲溫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聲音溫和無比卓南雁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慈愛親切的聲音剎時覺得心中滿腹委屈要向她傾訴忽然坐起一下扎入那夫人懷中放聲哭道:「娘娘雁兒可找到你了……這麼些年您為什麼不來找我!」

    那夫人微微歎息:「這苦命的孩子!」伸手緩緩撫著他的頭。卓南雁只覺那手出奇的溫暖登時如在夢中本來極好強的一個人這時淚水卻止不住的流淌了下來。

    哭了幾聲卻聽有人輕聲哼道:「還總說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樣的哭起鼻子來了!」卓南雁抬起頭卻見身邊那人雙瞳閃亮顧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驚立時從半夢半醒中明白過來身子一掙急忙坐起紅著臉瞧著那美婦道:「原來是林……林嬸嬸南雁適才無禮了!」這美婦正是林霜月的母親。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說了。沒爹沒娘好可憐的孩子往後林嬸嬸就是你的娘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卓南雁卻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爹爹已經重重處罰那幾個帶頭打人的壞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腫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卻開口埋怨起他來這小丫頭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你也真是的又不會武一個人跟他們一堆人胡打什麼?」卓南雁唔了一聲揚起頭來道:「他們欺負余小弟!欺他是個啞巴我瞧在眼裡看不過去!」這時翻身坐起才覺得臟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傷。

    「你倒夠義氣」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遠遠地瞧著你自己腹背受敵還拚力護著余孤天呢!其實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強自出頭替旁人打仗?」這最後一句話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聽在耳內心裡卻是萬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這小丫頭鬥了一路的口她是個無論文武都在教中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是個師長喜愛、同窗羨慕、父母呵護的公主一般驕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病人廢物。

    想到這裡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人!我這廢人要怎樣就怎樣用不著你們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來可憐!」忽然想到自己身負大仇卻無能為力霎時心中淒苦兩行清淚刷的滑下。他不願給林霜月瞧見自己流淚一扭頭轉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齊齊叫他他卻不應低了頭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著他那瘦削而倔強的背影漸去漸遠忽然心中好生後悔。

    卓南雁一口氣奔回藏劍閣正瞧見余孤天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院子裡呆。眼見他奔進來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來。卓南雁心中依然滿腔憋悶忽然抓住他的雙臂叫道:「天小弟你說我……我是個廢人麼我是個廢人麼?」

    余孤天見他如此也不禁一陣難過連連搖頭心下卻也思潮起伏:「這卓南雁對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會頭一個揮劍殺了我!嘿我還得在這野島上跟這些魔子魔孫裝聾作啞地混下去直到劍法練得跟那姓林的一樣的好才能設法逃離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兩聲才覺心內舒暢了許多忽然長歎一聲拍著余孤天的肩頭道:「我鼻青臉腫的今日不去讀書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見余孤天面露畏懼之色他卻一挺胸膛叫道「那幾個小子若是還敢欺負你就來告訴我我再去跟他們拚命!」說罷獨自回到屋內抓起那本《孟子》了狠一樣地苦讀起來。

    黃昏之後他草草吃了飯足不出戶地又接著讀。正在燭下皺眉苦讀忽聽得屋門啪啪地輕響了三下跟著林霜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進來成麼?」卓南雁一愣乾巴巴地道了聲「進來吧!」

    林霜月推門而入。她這時換了一身翠綠衫子烏鴉鴉的一頭青絲輕鬆寫意地散垂肩頭手中卻捧著一件嶄新的深碧繡花衲襖道:「穿上試試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島給你買來的。」

    卓南雁本想推卻但想起林夫人那慈愛溫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過棉衣。那件捨不得換下的棉衣也給群童撕扯得實在破爛不堪了他仍然脫下來端端正正地疊起放好。這簇新的深碧衲襖穿在身上卻似給他訂做的一般貼身整齊。

    當真是「人佩衣衫馬佩鞍」他這繡花碧襖上身燈下看來立時顯得英姿颯爽比起往日那個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聲低頭歎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島上的人都說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親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轉頭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轉問道「你還在看書麼?」卓南雁臉上一紅微覺尷尬暗想:「這小丫頭處處跟我作對見我秉燭苦讀只怕又要譏諷我蠢笨夜裡面用功苦讀白日裡還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這回笑起來卻沒什麼譏諷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讀書白日裡再挨板子。」她說著深深一歎:「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時你越是這麼一聲不吭他就越是惱你無禮。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學會虛心求教!」

    「他們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們?便是問了也只會惹來一頓冷嘲熱諷。」卓南雁說著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氣梗著脖子道「哼我素來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終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學問會勝那姓范的十倍!」

    「好一個『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這個志氣就好!」自從那日卓南雁說出那句「此之謂大丈夫」遭到范同文譏諷之後滿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這綽號自是帶著三分玩笑七分戲謔。這時卓南雁聽林霜月也這麼叫不由將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麼信不過我麼?」

    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閃了一閃卻輕輕歎道:「我信得過你!」卓南雁跟她曾經鬥了一路的嘴對這高傲的小丫頭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這時見她這麼鄭重其事地點頭說出「我信得過你」這五個字來胸口一熱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幾分感激有幾分歡喜更有幾分絲絲甜意。

    這時候夜色初闌燭影搖紅藉著溫暖的燭光卓南雁不由抬起頭細細看她卻見林霜月似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雪膚紅潤青絲微濕更顯得初蕊新蕾般嫵媚。這時余孤天早回屋就寢了書房內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兩個人。

    紅彤彤的燭影下驀地瞧見林霜月那雙剪水雙瞳卓南雁心內忽然有些慌亂地怦怦亂跳當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頭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語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勸戒自己的小弟「這時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要將書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說著自他手接過了書一口氣讀下來順暢流利之極。卓南雁默默聽著暗自佩服想:「月牙兒雖是個女孩但習武學文都是出類拔萃不知何時我才能跟她一般。」

    「這部《孟子》我們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說『孟子是儒學正宗讀孟子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說著伸出纖纖玉指在書上指指點點將一些疑難之處細細說與他聽。

    《孟子》多言心性論仁政說養氣思想深邃內容廣博特別是其中又記孟子當年與戰國各方才俊的機智雄辯卓南雁對那段歷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細加講解卓南雁便是再挨上幾頓板子也是難以入門。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將心中的許多疑問拿來細問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題目其實也不算什麼難題只是他從不開口問人也就一直無從得知經林霜月細細剖解心中便似打開了一扇窗子許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進來。

    深夜寒窗孤燈明燭二人身子挨得極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時自林霜月身上傳來卓南雁忽覺這往日裡呆板的經書這時忽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興致勃勃地讀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話時卓南雁不覺意有所會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話說得好大丈夫便當如此孟老夫子真是聖人!」他本是極聰明的一個人這時心智一開立時便將先前所讀的書全串了起來忽閃著眼睛又道「嗯這一段話跟『公孫丑』那一章中的幾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說得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義便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敵國的財主、千乘萬騎的諸侯又能耐我何?」

    「當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見他領悟不禁破顏一笑又道「明日便該講『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這一段。范先生必然還會找你麻煩他常說這一段要與『養氣』之說相互參詳。你記住了孟子論『養氣』有四要一曰養勇二曰持志三是集義四為寡慾……」再將其中要義細加解說。

    卓南雁這時興趣大增只覺這孟老夫子壯志凌雲言行邁單只他那句「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的豪言壯語便深和我心。兩個人交互啟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過去了大半個通宵竟是毫無倦意。

    他興致來了又有許多新問題源源湧出。林霜月雖然聰明終究是一個小女孩過不多久便給卓南雁問得秀眉深蹙不由對聰慧機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聽先生說這部書就是皓窮經研究一輩子的。你問的這些東西我倒從來沒有想過看來只有去問先生了。」

    「我不問他們」卓南雁卻搖了搖頭直直望著她道「我只問你。」林霜月扭頭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這老師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麼事明個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來見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卻見天上疏星幾點一輪明月已下林梢皎潔的清光照在院中猶似鋪了一層水銀。卓南雁見林霜月纖弱的背影踏在那層水銀上漸行漸遠他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聲道:「月牙兒謝謝你!」話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連道「哎喲對不住。你不喜歡我叫你月牙兒那我以後就叫你……林師姊。」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頭看他一眼輕聲道:「那也不必你願意叫『月牙兒』便也由著你吧」說到這裡忽然輕輕一笑「要讓你說個謝字可真難得緊呢!」也不待他回答腳下加快跨過那層清波樣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轉過天來那范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問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養氣四要」。卓南雁這一回有備在先居然侃侃而談問一答十。范老先生見他忽然間智慧大開不由吃了一驚待見卓南雁臉有得色不由沉著臉訓道:「君子之道應該泰而不驕。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說到『大丈夫』之論。我且問你孟子一書除了『滕文公下』這一段還有幾處帶『丈夫』二字的?」

    這卻是單考背記功夫的題目群童眼見先生這題出得萬分古怪都道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著回頭瞅著他。卓南雁卻給范同文那兩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著惱咬著唇木僵僵地立在那裡一言不。

    「答不出來了麼?」范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來。群童眼見范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陣交頭接耳書堂裡已竄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會便老實說不會」范同文怒沖沖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為不知』的道理?」

    那板子剛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這正是一句《孟子》中帶『丈夫』二字的。范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經連珠箭般地道:「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一口氣將書中所有帶「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來。

    范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為這小子能有今日的聰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當下更扳起嚴師面孔陰陽怪氣地道:「湊巧答對了也不必這麼得意什麼時候你讀書的功夫趕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遲。『聞志廣博而色不伐』這聖人之言難道只是口裡唸唸的麼?坐下!」

    這二十多個學童中論起讀書作詩卻仍是以林霜月一個女孩最好。范同文常感歎他大半輩子閱人無數論聰慧才智能承其衣缽者卻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卻是個女娃子學問再好也不能去應試奪魁。眾少年無論文武素來都服膺林霜月聽了之後都深以為然。

    卓南雁遭訓慣了也不放在心上當下也板著臉坐下了心內卻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兒昨夜帶了我念了大半夜的書今日這板子照舊要挨的!」

    他回頭看她時見林霜月正目不轉瞬地盯著書好像渾沒聽到這句話似的。卓南雁驀地想:「今晚她還會不會再來教我唸書?」抬頭看看那日頭高高的還刺目耀眼他心內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來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7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一節:霜娥斷腸 知己憂心

    黃昏時吃過了晚飯卓南雁便在屋裡徘徊不安眼見那夕陽蹣跚落山了卻還不見林霜月的蹤跡。他心內焦急走到院外來回張望正自望眼欲穿忽覺頸後一涼他一驚回頭才見身後站著一人白衣飄飄淺笑盈盈正是林霜月。原來她一時興起展開輕功從牆後躍入悄沒聲息地自後掩來在他頸後吹了一口氣。

    「月牙兒」卓南雁有些落寞地笑了一笑道「你的功夫都這麼高了過不了幾年只怕便能趕上那號稱『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了。」林霜月笑道:「你也不用忙待大伯出了關以他的通天手眼必然會醫好你的病。你這麼聰明若來習武半年功夫便會趕上我。」

    卓南雁給她說中心思長長歎了口氣沉沉道:「但盼著那一天越早越好!」正要再說什麼只聽身旁有人一聲咳嗽卻是余孤天自屋內緩步轉了出來。

    卓南雁笑道:「余小弟出去練功麼?」余孤天向二人擠出一絲笑自院中兵器架子上拔出一桿花槍衝他們晃了晃笑吟吟地出去了。林霜月覺著余孤天這一笑裡藏著萬千言語不由玉面微紅轉過頭裝作不見。

    「這小子笑什麼?」卓南雁卻有些不解瞅著他的背影喃喃道「對了他練武怎樣?」林霜月聽了他愣愣的問才一驚抬頭唔了一聲輕聲道:「你這小弟雖啞其實卻是個極聰明的人爹一個勁誇他悟性奇高呢!」

    二人對視一笑忽然間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入內屋讀書。卓南雁得了林霜月的指點讀書進境奇快。他稟性沉默卻是個凡事都要爭先的堅毅之人終日廢寢忘食地刻苦攻讀幾日功夫就讓幾位先生和諸多同窗刮目相看。

    書堂中除了學習儒家經書群童還照著教主林逸煙事先安排兼習琴棋書畫之道。其中中又以圍棋一道最為重要。每隔幾日都由林逸虹親自來教授奕道。這一來卓南雁更是如魚得水。

    不管何時只要一拈起涼晶晶的棋子他就似變了一個人雙目灼灼神采奕奕以他在棋道上的人天分不多日便在群童之中嶄露頭角鋒芒之盛同窗之中也只有林霜月能跟他對弈幾手。幾位老師和同學才看出這終日少言寡語的怪童的不同凡響之處愈加對他另眼相看。

    卓南雁在圍棋上的天分使群童歎服之後心氣平和下來經學功夫也增進奇快。眾人眼見卓南雁讀書功夫突飛猛進都道這是他勤奮用功所致卻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在讀書上逞強好勝大半全是為了林霜月。

    在卓南雁眼裡這個一身白衣的女孩永遠的纖塵不染像水一樣的潔淨美麗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梅花的香氣那樣的高傲又是那樣的聰慧。無論是范先生教的經論還是林逸虹、慕容智教授的兵法戰策都是難不倒她。不知不覺地卓南雁在心裡已經跟這個給自己紅袖添香的書友暗中較上了勁。這幾日之間他在書堂裡非但不挨板子更能闡疑解惑答上別的學童抓耳撓腮的難題。於是連范同文都對他高看一眼深感這不苟言笑的小子讀書來進境神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但可惜是卓南雁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好日子沒過多久便忽然結束了。

    這一日晚飯之後林霜月沒有如往常一樣到藏劍閣來。卓南雁左等右等不見她來心下焦急覺得一顆心全沒了著落。他一個人在冷寂寂的院子裡外來回踱步眼看著月上中天心下暗想:「我要不要前去找她?」

    正自猶豫不決忽聽院門砰的一響卻是林霜月推門而入時腳下打了一個踉蹌。她嬌嫩的臉上淚痕未乾明眸欲掩顯是剛剛痛哭過的樣子。卓南雁急忙回身扶住她問道:「你……你怎地了是誰欺負你了麼?」

    「沒事的」林霜月卻推開他的手秀眉顰蹙美眸之中隱含幽怨道「我來就是知會你一聲以後……我再不會過來跟你讀書了。」卓南雁心弦一顫急問:「為什麼?是你爹不讓麼?」

    「是!」林霜月點頭之後又急忙搖頭道「不是的當初我來這裡教你讀書也是爹娘的意思。只是適才爹卻說自今而後要我晚飯後再加煉一個時辰的吐納靜功這麼著可不就再沒功夫跟你來讀書了麼?」卓南雁不明所以問道:「聽他們說你的武功已是少年子弟中最好的了還要加什麼勞什子功夫?」

    林霜月垂眸望地一陣寒風捲地而來吹得她衣帶和秀隨風飄搖霧鬢風鬟楚楚可憐。卓南雁見她緊抿著嘴不語心下生憐忍不住道:「月牙兒是你爹打你了麼?我去找林嬸嬸給你評理去!」「林嬸嬸」便是林霜月的母親卓南雁知道那傲氣十足的林逸虹在這性子溫婉、待人可親的林夫人跟前老實之極多少有些懼內。

    哪知不提還好聽他提起母親林霜月臉上的淚水忽如斷線珍珠般地落了下來抽泣道:「你去不得!爹爹和娘剛剛又大吵了一架爹……還動手打了娘呢!」

    那怪異卻又可怕的一幕倏地在她眼前閃過讓她的臉頰陣陣火燒火燎。

    昨晚林霜月陪著卓南雁讀罷了書喜孜孜地向家中走去。卻在沉沉的夜色中看到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自己的母親只是母親的腳步匆匆的似是有什麼急事要辦。「深更半夜的娘要去做什麼?」林霜月童心忽起展開輕功遠遠地綴著母親直向林木深入行去。

    奔得近了才見母親的肘間挎著一個盛飯的竹籃林霜月想起再向前不遠便是教主閉關練功的「三世自在閣」暗道:「原來娘是給教主來送飯!」這謎底一解林霜月便覺興致全消正要轉身走開忽見娘的影子倏忽一閃便即蹤跡皆無。「這裡難道還有秘道麼?」林霜月瞪大雙眼忍不住又走上前去在三世自在閣外來回翻看多時也沒瞧見什麼秘道。

    信步走入閣內裡面竟靜靜的沒個人影空蕩蕩的自在閣中籠著一股玄秘冷漠的氣息。寂靜之中忽聽得身後傳來低低的一聲喘息。那聲音似是含了極大的痛苦又似是蘊著極大的歡娛漸漸地便又轉為一種呻吟。

    那聲音太古怪了林霜月忽地覺出一陣心慌意亂正要走開忽聽那聲音道:「逸煙你說……這雙修秘法……何時能助你突破『神魔之境』?」這聲音熟悉無比依稀似是母親的聲音只是這時混沌了許多似是含在喉嚨裡呻吟出來的。一道冷冷的聲音隨即道:「跟你說了要叫我『教主』!『神魔之境』豈是那麼容易便能參破?幾時讓你來跟我雙修你便過來就是!」這正是大伯林逸煙的聲音這時聽在林霜月耳中卻帶著幾分猙獰味道。

    林夫人又喘道:「我……我好怕……月牙兒的事別讓逸虹知道……」聲音竟帶了幾分嗚咽。林霜月忽然明白了大伯一定是在用什麼慘酷的手段在折磨母親。她心急火燎地便四處尋找聲音來處但這聲音好不奇怪竟是在牆壁上一幅摩尼立像之後傳出的。林霜月信手一推那立像格格轉動陡地現出一線光亮來。

    那光並不強甚至有點黯淡但在黑沉沉的自在閣內這點燭光卻不啻一道閃電射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幽暗的燭火下竟是兩具赤裸裸緩緩蠕動的身子。她看到娘正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纏在大伯身上雪白的嬌軀上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月牙兒!」林夫人扭頭看到了女兒也是如遭雷擊。倒是林逸煙冷峻的目光精芒冷電一般射了過來那股森冷的味道讓林霜月一輩子也忘不了。林霜月啊的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月牙兒——」林夫人匆匆抓過衣襟掩在身上飛身追出。林霜月在夜風裡飛奔整個人的心思都糊塗了後來不知怎地竟撞到了爹再後來爹和娘竟起了爭執恍惚中爹竟頭一回動手打了娘……

    但這些話卻不能說給卓南雁聽林霜月芳心紊亂忽然間竟有些瞧不起娘也瞧不起往日在娘跟前畏畏縮縮的爹更隱隱地有幾分瞧不起自己。

    聽她說起家事卓南雁頓時愣住自然不知說什麼是好。林霜月卻已止住淚水輕聲道:「我來這裡便是告訴你一聲免得讓你空等。話已說了我也該走啦。」說罷轉身而去。

    卓南雁聽她話中有話似有難言之隱但這時卻不便深問眼見她動人憐惜的香肩兀自在冷風中微微抖顫霎時心中一陣氣苦放聲叫道:「月牙兒——」林霜月卻不理腳下有些跌跌撞撞卻如飛去了。卓南雁怔怔地立在風中忽然覺得這冬夜的湖風竟是出奇的寒冷刺骨。

    當晚回屋卓南雁卻再也無心讀書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卻也不知林家裡生出什麼變故。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起來一溜小跑地來到了湖邊急步向群童練功走去。

    天太早遙見洞庭湖上微波不起映著朝霞的浩瀚水面上卻有一層霧氣將散未散。遠遠地卓南雁便瞧見了群童正在林逸虹帶領下在岸邊練劍。卓南雁睜大眼睛瞅了好久卻沒有瞧見林霜月的身影。

    林逸虹今日的脾氣卻似甚急那新教的一招「參橫斗轉」變化繁複接連三個弟子都領悟不了急得他大聲訓斥。第四個上來的余孤天這一回卻再也不敢在人前顯露手段躍起後落地時故意腳下一個踉蹌長劍駐地才堪堪站穩。氣得林逸虹上去就是一個老大耳光余孤天捂著臉退在一旁雙目微紅顯是這一巴掌打得不輕。卓南雁暗自搖頭瞧了多時也不見林霜月的蹤影滿腹疑慮地回去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讀書終於在書堂中瞧見了林霜月。只見她柳眉顰蹙神色悒鬱一直低了頭不肯看他卓南雁心中更是擔憂。

    這一回該當輪到林逸虹給眾童教授《武經七書》中的《尉繚子》。《武經七書》本是武舉科目但因涉及兵家攻防之要林逸虹講解之時又能旁徵博引講述古今戰事素來為群童所喜。

    只不過今天林逸虹的臉色卻很冷上來之後便點起幾個人背書有兩個少年全無準備《談制》一章背得結結巴巴立時就挨了板子。群童見他今日一反常態全嚇得噤若寒蟬第三個卻點到了卓南雁。好在他背記功夫素來了得一片寂靜之中微微凝定了下心神立時滔滔不絕地背誦起來。林逸虹聽他背得順暢清晰臉上神色稍和點頭道:「練劍要有練劍的樣子背書要有背書的樣子!似南雁這樣才像個讀書人。林霜月你接著背《戰威》一章!」

    卓南雁得了誇獎本來心下有幾分歡喜聽他這時語音冷峻地喚起林霜月一顆心立時又提了起來。林霜月面色蒼白地應聲站起低眉垂目地背道:「故國必有禮信親愛之義則可以饑易飽……」她似是心事重重背得並不流暢終究是不熟語音顫越加低緩。

    「過來!」林逸虹驀地斷喝一聲。眾人都是一驚卻見林霜月默然無語地走了過去。「無論習武還是讀書你入門都是最早怎奈卻如此不爭氣」林逸虹越說越氣白皙的臉上立時布了一層煞氣「我還沒死你擺出這麼個如喪考批的樣子給誰看?」一把抓過林霜月的纖手毛竹板子刷的拍了下去。

    堂中群童都愣住了林霜月聰慧過人素來都是挨誇被捧的主兒連性子老而彌辣的范同文也甚是喜歡這時居然被挨了板子而打這板子的人竟是她親爹!

    卓南雁更是啊的一叫似乎那板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知道林霜月性子高傲這時當眾遭罰必是難過之極。他幾乎不敢去看她的臉但終究忍不住瞧了過去卻見她的臉色蒼白如雪那板子一下下地抽下來她額頭上已掙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卻緊抿著雙唇不語。一時間卓南雁心中大是懊悔:「早知如此不如我先就背得顛三倒四月牙兒也不必挨打了。」

    林逸虹連打數下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聲音冷冷的竟透出幾分陰險:「教主對你寄予厚望本教聖女之位將來便是你的!明教聖女就是你這副德性麼?」眼見林霜月臉上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又厲聲一喝「不許哭!」林霜月給他一喝心中委屈淚水更滾滾而落緊咬下唇默然走回。

    一整晚林霜月梨花帶雨的臉就在卓南雁眼前閃來閃去折騰得他一直睡不著覺。卓南雁想不明白為什麼月牙兒她爹會這麼對她。第二日早上他依舊滿腹心事地早早起來向湖邊走去。在那裡教群童練武的卻是慕容行但群童之中還是不見林霜月的身影。

    卓南雁疑慮更增不顧疲憊在島上四處亂奔尋了多時才在一處竹林外瞧見了她。卻見那蕭瑟的竹林外立著九根碗口粗細的木樁那樁子全是一人多高一根居中八根環繞。林霜月正在上面縱躍如飛那蓮足起落之間有如蜻蜓點水只在木樁上略一借力便即飛起。卓南雁見她白衣飄飄身法靈動當真美如凌波仙子不由高聲叫道:「好啊月牙兒原來你躲在這裡練這精妙功夫!」

    林霜月蹙眉不答甚至連瞧他一眼的功夫都沒有只顧在樁上舉步如飛。卓南雁這才瞧見那木樁頂端全削得尖尖的林霜月的蓮足每次踩上去都要聚精會神才不致滑落。他不禁吃了一驚定睛細瞧又覺她的落足方位也是大有講究竟按著乾一坤二的先天八卦方位左右騰挪進退有矩。卓南雁心中一緊:「好像聽彭九翁那老傢伙說過這是修煉奇門功法的九宮樁極是難練想不到月牙兒竟練起了這等高深功夫。」便不敢出聲生怕惹得林霜月分心摔了下來。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卓南雁仰頭瞧著覺著脖子都痛了林霜月才嬌喘吁吁地飛身躍下。卓南雁急忙迎上去問道:「你累不累?」林霜月苦笑著搖頭道:「這門功夫難練得緊爹又督導甚嚴。你快些走吧給他瞧見我在這裡跟你聊天又要罰我!」晶瑩的汗水順著她白嫩的臉龐不斷滴下她卻無暇擦拭只顧扶著那木樁喘息。

    卓南雁聽她說得可憐心內陣陣緊。一陣冷峻的北風吹來衣衫單薄的林霜月似是不勝清寒不禁縮了縮肩。卓南雁道:「便是練功也不必穿得這般少怕要凍病的!」林霜月的臉色驀地一白道:「爹說練這功夫先要經風耐寒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哼病就病吧乘早凍死了好!」身形一幌飛身上樁接著苦練。

    她這時已汗透羅衫那往來穿梭的湖風又太過峭勁陰冷凍得她不住地冷噤。卓南雁眉毛緊鎖忽然解下那件簇新的深碧棉衣叫道:「月牙兒你穿上這個!」林霜月搖頭道:「爹不讓我穿厚衣給他看到又要囉嗦!」她已奔馳多時腿上乏力這一分神說話腳下微滑登時自樁上跌下。卓南雁哎喲一聲急忙搶上去伸手來扶。卻見林霜月左足疾向木樁中間踹去略微借力身子已凌空翻起落在地上時卻打了一個踉蹌。

    卓南雁一把扶住了瞧她吃了這一驚原本粉紅的臉上已雪白一片愈顯得楚楚可憐。他心下憐惜叫道:「趕緊穿上!他若要罰就罰我好了。」正要將繡襖向她披上忽聽林霜月啊的一叫跟著一股大力湧來那繡襖忽地疾飛而起直落到了十餘丈外。卓南雁給這大力一帶身子搖晃也一下摔倒在地回頭卻見是一臉冷漠的林逸虹不知何時到了眼前。

    「我剛走了沒片刻功夫你便偷懶!」林逸虹直盯著自己的女兒語音陰寒。林霜月自幼就怕這個爹這時急忙搖頭道:「不不是我是剛在樁上失手落下來的。」卓南雁瞧她嚇得連連後退心中著惱爬起來一步跨上叫道:「林師傅你不必跟月牙兒凶巴巴的是我叫她下來的。她便是要練功也該穿上棉衣。」林逸虹老大不耐煩怒道:「沒你什麼事趕緊走開不然連你一起責罰!」

    卓南雁瞧他雙目似要噴出火來心下畏懼卻兀自挺胸道:「那你就打我好了只要你讓月牙兒穿上棉衣就成!」林逸虹冷哼聲中左掌一揮已撥得卓南雁兩個趔趄。他的掌勢不停卻繞過他又向林霜月臉上打去。

    驀地一道人影疾掠而到搶在林逸虹掌落之前抱住林霜月飛身退開。「林嬸嬸!」卓南雁雙目一亮實在想不到往日嬌滴滴的林夫人竟也有如此身手。林夫人將林霜月摟在懷中美目含淚盯著自己的丈夫道:「這金風玉露功何等艱難月牙兒小小年紀練這功夫你要累死她麼?」

    「要做明教聖女就要忍人所不能忍練這金風玉露功還只是千難萬險的一個頭!」林逸虹聲音冷得駭人又望向林霜月「我的話當真不聽了麼快去好好用功!」林霜月給她一喝嚇得身子微抖。

    「不成」林夫人卻又將她摟緊嘶聲叫道「自己的骨血你不心疼我還心痛呢!」卓南雁從來見這林夫人都是一個溫婉端莊的賢淑模樣這時見她面色蒼白地摟住女兒大叫樣子更似一隻受傷的母獸。他心內一陣刺痛:「林嬸嬸必是心內憤怒到了極點才變成了這副模樣!」

    林逸虹這時的面色卻冷得嚇人厲聲喝道:「我就是在調教我自己的骨血!」隨著這聲暴喝猛然揮手一掌重重地打在了林夫人的臉上。林夫人啊的一聲嬌呼一下子栽倒在冰冷的地上。林霜月見母親因自己遭打嚇得花容失色嚶嚶啜泣:「爹娘你們不要打了我……嗚嗚……練武就是!」

    「好啊真是好本事啊」林夫人再昂起頭來嘴角上已有一道細細的血絲滑下來慘笑道「我在你林逸虹心中早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林逸虹的目光這時已變得淡漠無比森冷的目光從夫人的臉上掃過卻又落在林霜月臉上。林霜月給他一看心底生寒身子一幌提氣躍上了九宮樁。

    林夫人卻嗚咽一聲猛然掙扎起身伸手捂面飛奔而去。「娘——」林霜月叫了一聲卻不敢下樁仍在樁上飛奔。林逸虹眼見夫人痛哭著跑開不由身子突突顫但終究緊咬牙關沒有迸出一個字來只是瞪著自己夫人的背影漸去漸遠。

    卓南雁眼見他夫妻反目也不禁愣在當場心內只是想:「那明教聖女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玩意值得他們鬧成這樣麼?」忽然轉念又想「林師傅忽然對月牙兒性情大變當真只是為了這個明教聖女麼?」隱隱的他似是看到了一個極大的黑影像洞庭湖清早散不盡的冷霧罩在林家三人的背後。

    林夫人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林逸虹初時強自鎮定但兩三日後還不見她回轉才有些慌亂急派出教眾島內島外的四處尋找卻是毫無結果。林霜月終日哭得淚人也似林逸虹卻不許她出島尋母教中彭九翁等淨風三子瞧著林霜月可憐便也四出尋了幾次卻仍是一點音訊也無。

    自林夫人出走之後林逸虹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他身上的衣服日漸污穢起來白皙的臉上再不似往日那樣平滑而是亂糟糟的長起來一堆短髭。而他對林霜月卻愈的冷漠苛刻起來背經誦詩只要稍有差錯便當眾抽她板子。群童都覺驚奇卓南雁心中更是焦急萬分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林霜月驟失慈母本就傷心欲絕最初當眾挨打時當然不免垂淚哭泣但連著數日在諸多師妹師弟跟前遭打她倒不哭了只是整個人卻似換了心魂一樣神色終日冷寂寂的。

    卓南雁幾次前去勸她她卻只是這冷冰冰的幾句話:「他願意打便打吧我從不會放在心上。娘已經走了他早一日打死了我早一日清淨!」「你也不必勸我我挨打挨罵原也跟你沒什麼相干!」卓南雁聽了這樣冷兀的言語不由心中氣苦他雖是個伶牙俐齒的人終究只是個懵懂少年想不出什麼貼心話前來勸慰她只得悶悶而退。

    冬逝春來洞庭水暖。湖上刮來的風終於有了些融融的柔意大雲島上的青草雜木在春風中吐芽綻葉鬱鬱翠竹愈挺秀。這是卓南雁在大宋國內迎來的第一個春天但他卻終日悶悶不樂。不能習武練功本來已經夠讓他苦悶的了卻還要時常瞧著林霜月挨罵受辱。

    明教群童一直暗中相互較勁眼見這大師姐終日失魂落魄也漸漸瞧不起她來了她挨罵遭罰之時便有不少孩子跟著嘻笑。只有卓南雁心若油煎幾次為了她跟林逸虹當面爭執但最終的結果多半是陪著林霜月一起遭打受罰。

    有一日林逸虹講習兵法之時窗外忽然下起冷雨。這二人又惹惱了林逸虹被一起罰出書屋到堂外挨那風吹雨淋。卓南雁立在雨中兀自氣得呼呼喘氣。倒是林霜月輕輕歎氣道:「娘丟下我們走了爹就跟我慪氣。這些日子他瞧見我就生氣你又何苦跟我一起受罪?」

    冷雨滂沱兩人身上都已淋得淨濕卓南雁卻大聲道:「我就是不許他欺負你!既然拗不過他我便跟你一起受罰心裡倒好受一些。」林霜月雙手抱肩在雨中抬起頭來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兩個人便都不言語了。

    遭罰挨罵久了那個高傲機靈的小仙女一樣的林霜月似乎變了一個人。她那股習武讀文的機敏靈秀之氣漸漸衰卻范同文和慕容行幾人深深惋惜卻也無計可施。只林逸虹依然鐵了心腸嚴詞惡語地訓斥。漸漸地林霜月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美目之中少了許多往日飛揚的光彩換上了一層深深的憂鬱。有時她對什麼都是漠然處之對誰都是愛理不理。有時她又對旁人的話過分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衫更是勤加洗換永遠的潔白如雪。

    憂鬱的雙眸緊抿的櫻唇這個衣衫永遠纖塵不染的白衣女孩就成了卓南雁心底時時撕裂的痛。

    這一日午後又該輪到林逸虹教書。卓南雁滿腹心事地走入書堂卻現眾人書案之前各自放了一副圍棋原來又該學習圍棋了。少時林逸虹步入堂中。

    「棋學精深天文易理盡在其中。本教之中算上我在內有數位高手的武功路數都與八卦易理相干」林逸虹語音冷肅目光緩緩一掃待屋內鴉雀無聲了才接著道「若是學不好棋便是腦子不靈光自然練不成上乘武功!今日咱們便來個大考捉對廝殺瞧你們有沒有長進!」群童學棋多日卻少有對壘廝殺的機會聽他話中有話不由個個擦拳磨掌。

    林逸虹當下給他們排了次序。二十幾個少年還是頭一回這麼大規模的分枰對壘更何況聽林逸虹的意思這一番棋戰似乎事關學武大事眾人都是全神貫注。一時書堂裡靜得駭人只聞棋子落枰的啪啪之聲和林逸虹往來逡巡的腳步聲響。下棋是個慢功夫在林逸虹不住催促之下自午後直下到黃昏書堂中才有八個少年脫穎而出卓南雁和林霜月自然都在其中。

    草草吃罷晚飯重燃戰火林逸虹卻將林霜月和卓南雁分在了一對。平素裡群童都知卓林二人棋藝出眾不想這時他二人卻早早兩強相爭那六個少年一愣之後各自暗中竊喜。卓南雁瞧見林逸虹神色冷峻心中惴惴:「這姓林的只怕又要找月牙兒的麻煩說不得我輸她一盤也就是了!」

    二人坐在枰前猜先卻是林霜月執白先行。卓南雁抬頭看她卻見林霜月垂目盯著棋盤清麗絕俗的臉蒼白得如同透明的玉那上面沒有一絲表情只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冰冷。

    啪!卓南雁正自愣林霜月的春蔥玉指已經拈起一枚白子脆生生地直掛黑右上角。古時下棋在四角星位黑白各布兩子稱為「勢子」落子也是按著白先黑後的規矩。卓南雁見她掛角便隨手落子一夾。林霜月見他應對極快秀眉微挑下一子便也不假思索地搭住強攻。

    兩個人落子如飛劈劈啪啪的似是賭氣一般地急下了數十子。卓南雁棋力本來遠在林霜月之上但此時心中且憂且懼一大半心思不在棋上形勢上便落了後。林霜月卻心無旁鷲一路棋走來自己左方的白棋已經初具規模。

    這時候林逸虹正緩步踱來眼見林霜月局勢佔優便凝步細瞧。卓南雁見他站到近前心中一凜:「林師傅性子細密我可不能讓得過多給他看出來反而不妙!」當下對著棋盤凝神苦思了良久才在黑棋若斷若連處奮力飛了一手。林逸虹眼見他這一子飄逸靈動不由暗自叫了聲好。

    卓南雁初時只是想扳回一些局勢不要來一個中盤大敗之局但他嗜棋成癖這時冥思苦想之下竟將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棋上漸漸地卻忘了讓棋的初衷。他這一凝神應付林霜月便漸感吃力。幾十手後卓南雁眼見棋局形勢繚亂不由雙目放光更將輸棋的心思拋到了九霄雲外。再下數子他忽在林霜月左方白棋不穩之處突出奇兵接下的幾路棋是他早已算好的妙著著法緊峭之極。

    林霜月自父親站在身旁便覺如芒在背心慌意亂之下愈加捉襟見肘。啪的一聲隨著卓南雁最後的黑子一落他的屠龍之勢已成竟已生生屠去了林霜月中腹的一條大龍。

    他喜滋滋地抬起頭來忽見對面的林霜月臉上雪白一片毫無血色卓南雁的心才驟然一涼:「哎喲我怎地這般糊塗竟贏了月牙兒!」但此時林霜月中腹大龍被屠這盤棋是注定了難以翻盤的必敗之局了。二人正自愣一旁觀戰的林逸虹卻冷笑起來:「人家開始讓了你這麼多你還是輸得一乾二淨!」

    林霜月挨了罵仍舊向往常一樣垂不答。卓南雁卻覺萬分內疚忙道:「不是不是這個……她是一時失手平時我是萬萬不是她的對手的!」林逸虹瞪了他一眼又見林霜月一直漠然無語心下著惱更加罵得狗血噴頭:「哼哼文不成武不就連棋也下得如此窩囊廢物還要你何用?」

    卓南雁聽他越罵越是不堪直覺那字字句句恰似利刃一樣捅在自己心頭。一股怒火伴著悔痛之情驀地自他心底直竄上來卓南雁昂叫道:「左右不過是一盤棋何必如此說她?」他這猛然一吼驚得滿屋少年都是一愕。眾人抬頭望著他屋內霎時就是一靜。

    「你這小子贏了一盤棋竟敢如此目無尊長大呼小叫!」林逸虹的白臉也紅了起來錐子一樣的目光直向他紮了過來「你當自己是大國手麼?」林逸虹脾氣怪異喜怒無常若是別的徒弟這樣叫喊他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許是念在故去的卓藏鋒的面上他對卓南雁倒是從來還留些情面只是目光卻陰冷可怕起來。

    「我不是國手!」卓南雁卻直愣愣地回視著他道「可是誰能保自己從不輸棋?便是林師傅您跟我下棋也說不定會輸上幾盤!倘若您輸了便也如您說得如此不堪麼?」眾人聽他話中竟已隱含挑戰林逸虹之意心下均是一寒屋內立時靜得鴉雀無聲。

    「孽障!」林逸虹怒喝一聲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提起手掌便要打下來。但瞧見卓南雁執拗閃亮的目光中滿是不服憤懣之色他倒把手掌放下冷笑道「好我便指點你兩盤!」林逸虹說著推開林霜月緩緩坐在卓南雁對面大咧咧地道:「你布子吧授四子!」

    卓南雁卻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道:「我要分先!」自來師徒下棋都是師父讓徒弟先布下几子這叫授子棋。一來是因師徒棋力高下有別一來也是出於尊師重教之道。直到師父認為弟子棋力已成可以出師之時才不再與他下授子棋而改作「授先」——就是在對局之時改讓徒弟先行。宋時最重師道尊嚴有時弟子的棋力明明已高過了師傅但卻不敢與師傅平起平坐地分先下棋未得師父吩咐永遠不得越雷池一步。

    這時卓南雁卻一下子叫出「分先」這實是離師叛道的出奇之舉。群童嗡然一亂全以為自己聽錯了書堂裡響起一陣亂糟糟的私語之聲。

    卓南雁咬了咬牙又叮了一句:「南雁斗膽要分先跟您下三盤!」林逸虹的臉色白得嚇人緊盯著他一字字地道:「你這狗才膽大妄為是要找死麼?」眾人聽他聲音咬牙切齒全嚇得心驚肉跳書堂內又是一陣駭人的靜。

    「我不是膽大妄為」卓南雁這時豁了出去索性大聲道「只要我贏了你就請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臉上的肌肉一抖道:「你若輸了那又如何?」卓南雁愣了一愣猛一揚眉道:「是打是罰你要如何便如何!」

    林霜月聽他這話只覺胸口一熱眼圈驀地紅了抬頭道:「你……你何苦如此?」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7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二節:三陣洶洶 兩情依依

    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來:“好便這麼著了!”昂頭對群童道“你們都過來瞧瞧!”群童早就心癢難耐卻素來畏懼林逸虹嚴厲才不敢亂動這時聽了這話呼拉拉地便圍了過來。

    天色已晚紋枰旁便燃起了兩根巨燭。幾十張默然而又興奮的少年臉孔給明晃晃的光焰映照著亮的地方紅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陰影書堂的氣氛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倒定下心來他知道林逸虹決不會跟他分先索性道了聲“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聲音又冷又脆。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飛掛角是規規矩矩的堂堂布陣之著。林逸虹微微尋思了片刻落子虛夾白棋的掛角之子。卓南雁卻似不加思索隨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觀戰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連幾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將旗子打得脆響似乎林逸虹的每一著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內。林逸虹終於被激怒了冷哼聲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盤踞的右下角透點。他落子的姿勢舒緩閒雅這一著卻是殺氣騰騰顯是絲毫沒把卓南雁瞧在眼內。眾人眼見林逸虹這麼快地就劍拔弩張均是一愣。卓南雁這才微微尋思了一下緊接著白棋“長”了一子。

    數著之後林逸虹才覺對面這個終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雖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盡先機。林逸虹苦思多時又一子緊緊壓了過來。

    林霜月見這一“壓”猶如泰山壓頂心裡又緊了起來。重壓之下卓南雁不得不應橫跳一子守中帶攻針鋒相對。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閃著法步步進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劍法一樣凌厲猛悍棋盤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飛騰處處燃起戰火。

    卓南雁雖是在棋上天生稟賦異常到底實戰經驗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來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雙方攪殺在一處棋盤上生出了數處相互糾纏的亂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橫生亂雲遮目。群童都看得個個雙目放光心神搖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覺地已到了深夜。那蠟燭接連換了兩根抖顫的燭火下只見那棋形更加緊密紛亂變中生變劫中有劫。旁觀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頭暈眼花。二十幾張面孔緊緊圍在棋盤旁邊個個瞠目張口作聲不得只聽得眾人口中呵呵的喘氣之聲。林霜月這時心慌意亂之下也難以瞧出誰占上風一顆心繃得緊緊的不敢再看棋盤只偷偷瞅著卓南雁的臉。

    卓南雁的臉上卻見了汗水雖然他竭盡所能卻還是覺出先手的優勢正在混戰中慢慢喪失。“這頭一局一定不能輸!”卓南雁緊咬著牙關心裡一陣陣的緊“我是因月牙兒而跟他叫陣的。若是輸了我倒不怕月牙兒卻定要遭殃!”他不錯眼珠地死盯著棋盤使出往日苦悟出來的古怪著法指南打北全力騰挪。圍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雖然棋力精深卻從未遇到這樣每一子都標新立異的對手。他大是惱火之余也時時被卓南雁那新奇的著法驚得瞠目結舌。

    眼瞅著形勢又漸漸對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時心中連急帶憂忽覺體內經脈中也有道道熱氣隨著眼前變幻的棋形湧動不已。當下他強力定住心神要將那熱氣壓下去哪知不壓還好這一用力熱氣忽然反彈上來竟使他渾身抖。

    “你不成了麼”林逸虹瞧見卓南雁似是舊病作不由冷笑起來他心知這盤棋勝負難明卻不願占他便宜“這一盤便算作和棋如何?”這已是給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卻緩緩搖頭大喘了幾口氣道:“不成定要……分出勝負!”

    林霜月見他滿頭大汗仍是如此執拗心中淒苦幾乎流下淚來正想說什麼卻見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這一“點”有如回馬一槍幾乎要點透黑棋邊上的薄弱之處。林逸虹腮邊肌肉一跳暗道:“這小子當真不識抬舉!”惱怒之下應子急了些給卓南雁抓住機會連環攻擊之下竟劫殺了他一片孤棋。這時已下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林逸虹心知不妙雖然竭力掙扎卻再難爭回均衡之勢。收官之後林逸虹竟以兩子小負。

    “是你贏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燭火中抬起慘白的一張臉吐出了幾個連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這時隱隱聽得一聲雞鳴二人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覺渾身散了架一樣的沒有半點力氣掙扎著笑道:“承讓了!咱們再來下過……”話未說完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搖晃朦朧中聽得林霜月似是出一聲嬌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盤上。

    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來卻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雙星波瑩澈的憂郁美眸卻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內。“你……你終於醒了可嚇著我了!”卓南雁聽她聲音關切不由心內感激道:“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顧張望卻見自己是躺在藏劍閣的屋中余孤天也靜靜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來道:“棋還沒下完我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聽他還要再下第二盤不由黛眉微顰道:“你這身子還是先歇歇!”卓南雁卻心知那一盤棋贏得實在僥幸若不乘著林逸虹心氣浮躁一鼓作氣地再贏他一盤便難有勝機。他這時心中煩躁實在懶得多說只是執意要去。

    余孤天卻一把拽住他作了個吃飯的手勢。卓南雁覺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著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這天小弟不能言語其實倒一直對我挺好!”當下也是無語地在他肩頭一拍就坐下來吃飯。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並贏了第一盤這消息就似長了腿一上午功夫早傳遍了大雲島的五島七嶼。島中男女教眾會棋的不會棋的都要來瞧個熱鬧書堂外早早地圍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錮在白虹島上的曲流觴便是淨風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親自前來到堂內觀戰。

    步入書堂卓南雁眼見堂內觀棋的人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皺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著對面的林逸虹微微點頭卻拈起黑子道了聲:“請”。原來昨晚他那盤執白先行這一盤說什麼也要請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謙讓冷著臉拾起白子霍地掛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這一回卻不再依仗怪著騰挪而是施出金井欄式緊緊靠壓那下掛來的白子。這金井欄是個千錘百煉的定式向以復雜多變著稱。他也知自己身有熱病不能久戰只盼著乘勝追擊戰決。片刻之間棋盤上干戈四起殺氣逼人。

    堂內觀戰眾人眼見兩人上來就鋒芒畢露全不由來了興致。林逸虹在大雲島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著跟他不和的淨風四子對他的棋藝也是心服口服。這時眼見卓南雁一個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對攻眾人覺著新鮮之余更感緊張有趣大半人倒是盼著卓南雁能一鼓作氣贏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淨風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語慕容行看不懂棋卻是比誰都急總是扭頭問彭九翁:“怎樣了***這小子這一著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藝也不怎麼高明卻決不說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錯不錯你沒瞧見林老二一直急得哭喪著臉麼?”

    這一盤再戰卓南雁忽然覺更加棘手了。這麼強硬的對決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數之中他的飄逸靈動的棋風無從施展不知不覺之間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幾處邊角的纏繞拼爭中占得上風。最要命的卻是卓南雁舊病未愈這時勞神久了渾身又冒出了騰騰熱汗腹內一股熱氣四處亂撞。

    無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擲地放出勝負手強攻中腹白大龍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連連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沒活透竟先攻起我來當即針鋒相對狠狠反擊行棋鋒芒畢露。

    又下了十幾子卓南雁忽覺眼前的棋盤都朦朧地旋轉起來。他強自凝定心神捻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個時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見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撓腮問彭九翁道:“怎地了這小子被人點了穴道了麼?”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動武出手越慢越見成效我老人家當初長考他幾天幾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這一子落下必能讓林老二乖乖推枰認輸。”

    話音未落卓南雁卻黑子緩緩丟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張臉道:“我輸了!”一語出口心中憤急、憂愁和後怕伴著一股急促的熱氣猛然湧上來。他身子一軟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劍閣一覺昏睡到了晚炊時分才被余孤天搖醒。他惱恨自己無能飯也懶得吃獨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紅陽欲墜一輪殘日正緩緩西沉遠遠望去浩淼無際的洞庭湖上無數水鳥翩翩起舞。這時春日漸長暖風和煦大雲島上柳綻鵝黃翠竹油綠正是萬物欣欣向榮之時。他卻是滿腹心事一個人在夕陽之中拖著長長的影子踽踽獨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樹跟前見那半邊干死的樹身上這時竟也重又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陣難過:“春日重回枯木也能芽!可是我……我這一輩子終究只是個廢物了麼?”心中一苦立時渾身熱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樹渾身抖。

    “卓南雁——”這時遙遙地傳來一聲嬌呼竟是林霜月正向這裡飛步奔來邊跑邊叫“你不在屋內歇息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卓南雁抬頭瞧見林霜月白玉般的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滿處苦尋自己不由長長歎了口氣:“月牙兒我是個廢物!我……腹熱腦脹根本無法下棋!這第三盤咱們輸定了。”

    “其實你何必跟爹爹嘔氣?”林霜月眼中星淚欲流幽幽歎道“你這人呀有時候心寬得象能跑馬行船打你罵你都不惱。有時候那心又比頭絲還窄一句話不知惹了你什麼地方說什麼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隨即道:“你忘了麼我每次怒都是為了你爹罵你罰你!”

    林霜月嬌軀一顫在夕陽中抬起頭來明艷絕倫的玉面上閃著一層似怨似愁之色低聲道:“娘不要我了連爹爹都厭惡我不拿我當人看待。我……我值得你這樣麼?”

    卓南雁見她明眸欲掩淚光瑩瑩心中立時湧起萬千憐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說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這般待你我也會去跟他頂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見這個往日嘻笑怒罵的清瘦少年這情真意切的言語不由愣住了跟著又想起他幾次為了自己頂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風吹霎時心中柔情百轉勉力咬住櫻唇才沒使熱淚垂下。

    “月牙兒我只求你變回來!”卓南雁卻越說神色越是激越“變回那個靈秀活潑的月牙兒不要這樣整天憂心忡忡整天失魂落魄!月牙兒我……我為你做什麼都值得!”林霜月聽了這話只覺心底熱流奔湧再也忍耐不住嚶嚀一聲忽然縱身投入卓南雁懷中低聲啜泣。

    卓南雁只覺懷中一軟鼻端傳來一陣似蘭似麝的幽香一時間心神蕩漾只覺全身飄乎乎地如在夢中雙手雙腳全不知放在何處口中只道:“我我……”迷迷糊糊地說得什麼自己全然不知。二人年紀尚小本來不太知曉男女之情但這時相惜相憐不免真情流露。

    林霜月哭了一陣心神稍定才覺不好意思急忙抽身出來紅著臉道:“我才知道原來除了娘這世上還有人待我好!好我就答應你了!”卓南雁見她白玉般的臉上新淚未干星眸蘊彩似喜似愁在玫瑰紫般的晚照夕霞中瞧來更覺楚楚可憐。他深深注視眼前這張嫵媚動人的臉孔登時癡了。

    “人家跟你說話”林霜月給他瞧得滿面嬌嗔道“你卻什麼呆?”卓南雁噢了一聲連道:“沒有我、我只是歡喜!”林霜月心中欣喜口中卻道:“那你說我適才說了什麼?”

    卓南雁搔道:“你說……世上我待你最好對了你說答應我了——你要答應我什麼?”暖融融的黃昏風中夾著陣陣香氣也不知是島上花香還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卓南雁已是如癡如醉。

    “誰說這世上是你待我最好了?”林霜月瞧著他那癡癡呆呆的樣子倒覺十分可愛隱含憂色的臉上這時終於破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我要答應你的是今後再不那樣活死人樣的終日落魄傷神了。”卓南雁連連點頭:“是那就好!我就是要你好好活著!”林霜月心中感激歎道:“就是因我往日自以為聰明伶俐乍然遇上挫折才一地消沉落魄了。”卓南雁苦笑道:“我這麼半死不活還要努力讀書下棋你又聰明又伶俐更要振奮起來!”

    林霜月聽出了他話中的自怨自艾之意忙安慰道:“其實你的聰明勝我百倍只是眼前有這個病……”說到這裡才忽然想起了他和爹爹的棋戰聲音立時顫了起來“只是眼前這一關咱們怎麼過去?”想到父親手段狠辣贏了卓南雁之後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處置自己兩個不由花容失色。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卻攥了攥拳道:“明日拼命去下是輸是贏由他去吧!”

    “咱們一起逃吧!”林霜月忽然雙目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逃出大雲島找個爹爹尋不到、又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去!”卓南雁也是滿面歡喜雙眉一揚正要說好驀地心思一轉搖了搖頭黯然道:“不成!咱們年紀太小我又一身病逃不出幾步便會給你爹抓回來那時更會給島上朋友恥笑!”

    林霜月想想也是秀眉顰蹙地愣了半刻忽然蓮足一頓道:“我倒有個法子或能先治好了你的傷病!”卓南雁雙目大亮急問:“快說!”

    林霜月緊咬櫻唇搖頭道:“這法子未必管用而且一旦洩漏必受爹爹的重罰!但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挨他的罰也只得一試了!”她說著望了望天邊那抹細若游絲的紅霞道:“你先回去用飯。我也要回去給爹爹練靜功過上一個時辰我再偷偷溜出來見你。咱們還在這裡相見!”

    卓南雁聽她說得神秘心中好奇便點頭道一聲好。眼見林霜月轉身待走他卻忽然叫住了她:“月牙兒等一等!”

    林霜月凝身回眸問:“什麼事?”卓南雁紅著臉道:“我……我想再抱一抱你!”林霜月登時飛霞撲面神色羞不可抑低聲道:“你胡說什麼?”卓南雁上前兩步笑道:“那你……就叫我一聲雁哥哥!”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忽覺一陣微微的害怕心中怦怦亂跳啐道:“叫一聲大笨雁吧!”轉過身來如飛去了。

    卓南雁佇立樹下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她的背影呆。那老樹的一根新枝給柔柔的晚風吹著輕拂著他的面龐他的心也跟這隨風搖擺的輕枝一樣出陣陣撲顫。直到那襲窈窕的白影完全消逝在暮靄煙霞之中卓南雁才轉身向藏劍閣走去這時心內泛起陣陣的甜意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回去後草草吃了晚飯卓南雁便又匆匆奔回。時候還早他便倚在那老樹下仰頭望著那寂寥的紫赭色天宇呆。等了多時那月才出來淺淺的只一彎淡眉清清的輝光已映得四周薄雲瑩瑩晶透。他就盯著那姣好明媚的彎月一聲聲念叨著“月牙兒”“月牙兒”。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嬌呼:“叫我做什麼?”林霜月忽然自他背後閃過來妙目流波臉上神色半喜半嗔。卓南雁一骨碌爬起來道:“你可來啦!”見她又換了一身雪色束腰長裙蛾眉秀也似細細精心修飾過的樣子借著流水樣的月光那霧鬢風鬟雲裳縞袂更顯得風神楚楚。

    “我怕你等乘著爹爹不備胡亂換了衣裳就急急趕來可還是讓你久等啦!”林霜月說著提起一個竹籃笑道“咱們走吧!”卓南雁見那竹籃瞧上去分量不輕便伸手去提道:“去哪裡不知你有什麼神機妙算?”

    “還是我拿著”林霜月卻不讓他碰那竹籃臉上神色也緊了緊道“我帶你去找個給你治病的大夫你跟著我千萬不要出聲。”卓南雁見她說著鄭重其事皺眉道:“是去找林教主麼?”林霜月搖了搖頭:“不是教主可是這人也跟教主一般的神通廣大”沉了沉才歎一口氣“就告訴你吧咱要求的這人便是我教的紅陽長老!”

    卓南雁隱約聽過明教素來有淨風五使、三世長老和日月二尊的兩位教主。自他父親月尊教主卓藏鋒沒後明教便只有一位日尊教主林逸煙惟我獨尊。淨風五使之中的韓道人當初追隨爹爹卓藏鋒早早的死了剩下彭九翁四人相互之間貌合神離各不服氣。最奇的是排位在淨風五使之上的三世長老眼下只有一位白羊長老林逸虹余下的青陽、紅陽兩位長老是死是活大雲島上的明教中人從來都是諱莫如深卓南雁自然也是一直不知。

    這時聽林霜月提起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這紅陽長老還活著麼?”

    “自然活著”林霜月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似乎身旁的竹林雜樹間都有偷聽的耳朵“這紅陽長老是個道號滌塵子的老道人俗家姓徐只是因他違抗了教規便給困在了後山鎖仙洞中已經十年啦!”

    “十年了?”卓南雁忍不住輕聲一呼心中卻有些惱怒:“林逸虹脾氣如此暴戾他兄長林逸煙自然更甚這徐滌塵卻不知所犯何錯竟給一困十載!”雖未見面竟對這人生出幾分同情。

    兩個人邊說邊行。大雲島三面鄰水南側卻倚著一座峻險奇峭的蒼郁大山二人說話之間已經轉過一道飛瀑卻見四處景物愈清幽。只聽林霜月接著道:“倒不是教主將他硬生生困在鎖仙洞裡的。這徐伯伯其實是天底下最怪的怪人他是對教主所行之道不敢苟同自願待在洞中以示不滿的。後來惹得教主惱怒施展神法費去了他的大半內力說到只要他開口認錯才回復他的武功!徐滌塵硬是不認錯他內力大減還余下輕身功夫鎖仙洞中無鎖無鏈他其實可以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但他自進洞之後十年來決不走出那鎖仙洞的十步之遙。”

    卓南雁嘿了一聲忽然想起風雷堡中與虎狼為伍寧死不食金粟、也不退回淮南的那些熱血漢子忍不住道:“這人真有骨氣!”

    林霜月嗤的一笑:“該叫癡氣!每日清晨自有教眾奉命給他送飯添衣卻絕不許跟他說話旁的人更不得近那鎖仙洞一步!”卓南雁問:“為什麼?”林霜月歎道:“教主說這人滿腦邪思亂想旁人跟他稍有瓜葛不免就會染上邪氣!”卓南雁不以為然連連搖頭卻懶得說什麼。

    走了一陣忽見眼前一座數十丈的孤峰拔地而起月光下一道清泉如銀色的帶子在峰下蜿蜒而過泉旁郁郁蔥蔥生著幾叢矮樹遠遠地便有一股清新的茶香撲鼻而來。卓南雁到了這裡聽這泉聲泠泠風送茶香體內煩惡之感就減了許多。

    林霜月伸出春蔥玉指遙遙一指低聲道:“到了!也虧得有教主這道禁令鎖仙洞前方圓十余丈從來沒有教眾往來!不然咱們雖然偷偷摸摸卻也難免給人瞧見!”卓南雁點了下頭抬頭望去黑魆魆的山壁頂上卻有一個洞口想必就是那鎖仙洞了。一抹斜月光輝正照在洞前映得洞口四周石壁碧光粼粼真有幾分仙氣。只是那山壁光滑如鏡卻不知如何上去。

    卻見林霜月上前幾步將那大竹籃放在地上掀開蓋子一樣樣地拿出了茶盞、竹筅諸般物事來。卓南雁瞧著萬分稀奇卻不敢出聲相問。這時候那半鉤月兒越明亮起來蒼暗挺峭的奇峰四周樹影婆娑泉聲隱隱。林霜月昂望著藏青色的廣袤穹窿笑道:“這裡月白風清正是個烹茶的好地方。”說著取出了一個鼎般樣式古拙的小巧風爐燃起火來口中道“這是茶鼎又叫風爐唐人有詩說‘新泉氣味良古鐵形狀丑。那堪風雪夜更值煙霞友。’這茶鼎貌不驚人卻能烹好茶。”

    卓南雁才知她竹籃內的各樣東西全是烹茶的物件心下更感奇怪:“月牙兒不是找那人給我療傷治病麼怎地卻在這裡烹起茶來?”又見她白衣如雪端坐在碎銀般的月光下舒展著雪白晶瑩的皓腕凝神烹茶不禁心中感慨:這樣的景這樣的人這樣的月色當真只有畫中才能見到。

    “徐伯伯自號‘茶隱’萬事不愛卻最愛飲茶!也虧得他鎖仙洞旁就有這道上好的清泉和兩根茶樹不然他這‘不出鎖仙十步’的誓言必破無疑。”林霜月說著就用一個色澤蒼潤的石瓶在清泉中汲了些清冽的泉水來架在爐上又道“這煎水所用的瓶子用金銀為上用石瓶呢也不錯。石瓶煎的水叫‘秀碧湯’不過總不如金銀瓶煎出的‘富貴湯’水味好!”

    卓南雁聽她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心下暗道:“這些文人飲茶原來有這許多的講究也只有月牙兒這般心細如的女孩才能記得如此一清二楚!”

    一念未絕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蒼老的笑聲:“誰說秀碧湯不如富貴湯?前人說得好石凝結天地秀氣而賦形者也琢以為器秀猶存焉——”隨著笑聲一道青影已從鎖仙洞口探身出來雙臂橫展身子有若大鳥一般飄然盤旋了兩圈才慢悠悠地落下地來。

    卓南雁見這人在空中御風而行真似仙人一樣不由驚得嘴張得老大暗道:“月牙兒說這老先生內功全失只余下些許輕功。卻還有這麼大的本事若是他武功不失不知該有多厲害!”借著月光細瞧這人卻是個方面大耳的老者黑髯過腹滿臉笑意道袍臨風輕拂使人一見忘俗。

    “徐伯伯好月牙兒多日不來看您啦!”林霜月似是跟這人甚是熟捻轉身便要施禮。那老道卻笑呵呵的將手一擺道:“免了免了你知道老道這裡什麼規矩也沒有的!”卓南雁心中暗道:“原來這人便是那紅陽長老徐滌塵了嘿也只有這樣恬淡沖虛的人才能棲隱古洞十余載!”

    那徐滌塵這時已瞇起一雙老眼向他深深凝視。卓南雁給那古井寂波一樣深邃的目光瞧著霎時只覺渾身不自在似乎心肺肝膽都已給他瞧得歷歷在目急忙躬身道:“晚輩卓南雁給道長問安!”

    “故人之子何須多禮!”徐滌塵說著將大袖一拂扶起了他。林霜月奇道:“我又沒跟您說起過他您怎地知道他是故人之子?”

    “自然知道!老道還知道你月牙兒多月不來想必受了一些磨難呵呵金風雨露功是那麼好練的麼?”徐滌塵一句話說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又轉向卓南雁笑道“天下除了卓藏鋒的兒子還有誰能有這樣的風神這樣的根骨?嗯你這孩子的眼神跟令尊一摸一樣只是瞧來性子卻比卓教主還要執拗!”說著緩緩搖頭。卓南雁也怔在那裡心中更覺驚奇:“這老道一見我們便什麼都知道了難道世間真有神仙不成?”

    徐滌塵卻忽然聽那石瓶內水聲微響急對林霜月道“過一會石瓶內的水就是一沸了到了二沸之時最為要緊。”林霜月應了一聲卻自懷中取出一枚色澤晶瑩的茶餅道:“跟您學了這麼久這點茶之術總是不到家!”將那茶餅碾過之後又用茶羅細細篩了才將顆粒細致的茶末放入茶盞之中。

    “驟雨松風入鼎來”徐滌塵聚精會神地盯著那石瓶口中笑道“這時二沸剛過三沸初來正是時候!”林霜月忙伸出纖若削蔥的玉指提起瓶來向茶盞內輕輕一點。這茶盞早已燙熱再給她注入了這些許開水一調茶末立時濃如膏油一股清雅芳馨的茶香已經飄然騰起來。卓南雁只聞了聞那隨著白霧狀的熱氣騰起的茶香便覺心神一爽。

    宋時上自宮廷顯貴下自文人墨客都盛行飲茶。宋徽宗更親著《大觀茶論》詳寫了“七湯”點茶法的許多講究使點茶斗茶之道風行天下。林霜月這時也正行到了“七湯”點茶法的關鍵之處左手提起石瓶向茶盞內注水右手持著那竹筅在盞內輕輕打拂全神貫注地盯住茶盞。

    徐滌塵顯是點茶的大行家不時細加指點。過了多時林霜月最後一次傾水入盞之後就見一團淺霧如乳自水面湧起。那徐滌塵不禁歎道:“好啊!月牙兒這些年來老道的手段全被你學去了。假以時日只怕你也該稱作點茶‘三昧手’了!”

    林霜月凝視盞內的茶水水面卻歎了口氣:“您說過要調得湯花咬盞才能稱作‘三昧手’這一次湯花雖然細密卻不能緊咬盞壁未免可惜了!”說著將盞內茶水倒入杯中捧到了兩人身前。徐滌塵接過茶來先凝神細細瞧了再將茶緩緩吸入口中雙目微閉地慢慢品味口中連道:“老道自入了鎖仙洞萬事都不縈懷只這茶事難得一忘。也虧得這兩年月牙兒時常給我帶來些好茶!嗯這‘陽羨小團月’茶想必又是偷你爹的吧還有些味道!”

    卓南雁只見那茶色澤青白香味清幽才一入口便覺一片清香順著齒縫頰間直沁入心胃裡登覺俗慮全消似乎體內的煩熱之感都少了許多。他喝了一口便恭恭敬敬地將半盞茶放在身前。

    林霜月忽閃著一雙靈動的美眸問他:“你怎地不飲是覺著茶味不佳麼?”卓南雁搖頭道:“不是這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好的茶佳飲難得捨不得一口喝掉。”他頓了頓又道“月牙兒你適才烹茶的樣子真美!真盼著從今而後你日日在我身邊給我烹茶喝!”林霜月聽了他的誇贊心下歡喜但聽他最後那句話又覺萬分不好意思嬌羞地瞧了他一眼便垂下頭去。

    “這孩子很有意思”徐滌塵卻哈哈一笑“月牙兒你深夜裡巴巴地帶著他來自然不是只想給我這糟老頭子點一碗茶喝!若不是遇上了難得不能再難的難關你是決不會帶著個生人前來見我的吧?”林霜月苦笑一聲:“什麼事情能瞞得過徐伯伯去?只怕我們一到此地徐伯伯便什麼都算出來了!”

    徐滌塵微微笑道:“不是算出來而是看出來!”說著望著卓南雁深深一歎“他這病實在有些古怪!”袍袖一拂已將手指搭在了卓南雁的脈門上瞇起眼睛聽了片刻不由連連搖頭道:“怪哉!怪哉!你這脈象忽而細滑忽而有力若說中氣不足內虛熱卻又不似!看你五髒強壯為什麼偏呈水濕不運、虛陽外浮之相?”

    林霜月聽他說得一聲“怪哉”芳心就突地一顫又聽他一股腦地說出一堆醫家術語急得眼圈登時紅了道:“求徐伯伯一定給他治好!他這病好怪不能使力練武也不能費神過度。他……他前些日子為了我以三番棋挑戰爹爹兩戰下來一勝一負卻因這舊病作難以集中心力!若是第三盤再輸了我們必會挨爹爹重罰!”說著又滿上了一杯茶遞了過去。

    “這小孩竟贏了林逸虹?”徐滌塵接過茶來雙目一亮問道“他讓你幾子?”卓南雁搖頭道:“我不要他讓子是分先!”徐滌塵仰頭哈哈長笑將那茶一飲而盡道:“有志氣!當年只有我的老友棋仙施屠龍能勝這林老二你小小年紀就能勝得了他真了不起!好我說什麼也要給你治好這傷!”當下凝神斂氣雙目垂簾似是入定一般地靜坐在那裡不再一言。

    卓南雁只覺他搭在自己脈門上的手指忽緊忽松的按著更有一股暖如春風的柔和勁力隨著他的手指吞吐不定煞是好玩。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徐滌塵才睜開眼來瞅著他問:“孩子你練過什麼上乘內功麼?”

    卓南雁緩緩搖頭道:“風雷堡的易伯伯說我不能練武!”徐滌塵眉頭皺得更緊:“那你這病是何時患上的?”卓南雁道:“他們說我一兩歲時便得了重病!”想了想又道“厲叔叔說我兩歲時全家曾遭人追殺我在激戰之中受了些傷!後來我娘為了救我累得身子也垮了不久便也棄我而去!”這些傷心往事他從不願提起這時說著又是一陣傷心難過。

    徐滌塵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又閉上了眼。這一次時候卻更長卓南雁坐在地上只覺雙腿都酸了那徐滌塵還是毫無動靜竟似睡著了一般。卓南雁正覺得奇怪猛見徐滌塵雙目一張低喝道:“接我這掌!”大袖一展便向卓南雁胸前推到一股勁風隨掌而至。卓南雁大吃一驚想不到徐滌塵內力大減之後還有這等掌力聽他這意思竟似要試探自己武功無奈之下急忙奮起雙掌迎了上去。

    才和他那鐵掌接在一處便覺一股真氣循著自己雙掌鑽入體內與此同時卓南雁腹內登時騰起一股灼人的熱氣也向掌上湧來。徐滌塵身子微震搖晃了兩下卻喝了聲好鐵掌霍地收回。“是了”他望著卓南雁低笑起來“原來如此!”

    卓南雁這一使力霎時又覺渾身乏力熱汗奔湧勉力扶住地面滿是疑惑地望著他。林霜月卻比他還著急問道:“徐伯伯他這病有治了麼?”

    “好歹可算尋到了他這病源”徐滌塵手拈長髯聲音卻忽然無限傷感起來“依我推算卓南雁幼年受傷之後體質極虛或許是命懸一線。他娘趙芳儀為了救他將畢生功力盡數輸到了卓南雁體內這才燈枯油盡而死!卓南雁重傷下的虛症雖被趙芳儀以內功治好但他一個孩子體內忽然間蘊了二十年的上乘內力不會運使又無法運使使力過大之時便會激內力沖蕩自然流汗無力渾身難受!”

    “什麼”卓南雁渾身突突抖顫聲道“我娘是為了救我而死?”徐滌塵慨然一歎:“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年我追隨卓教主對趙女俠的素心上清功甚是熟捻適才一試便知你體內所蘊必是這門內氣。呵呵你回思你年幼之時是不是更加怕熱怕動隨著年紀增長這毛病是不是漸漸好轉?還有你是不是情急之下便會氣力大增事過之後卻有容易昏厥無力?這都是你童年的經脈細弱難以容納這股內氣所致。”

    “是!”卓南雁聽他說得絲毫不爽不由連連點頭暗想:“怪不得我目力耳力自幼逾常人?還有我的力氣忽大忽小氣力小的時候難敵尋常少年情急之下卻會一掌擊傷那武功奇高的海老怪!”想起那晚海老怪被自己一掌擊得口吐鮮血的情形忽然間便對折磨自己十余載的這股熱氣有了一種親近之感:“娘原來你苦苦修煉的內氣一直在我體內是你這二十年的精深內力那晚再次救下了孩兒性命!”隨即卻又想到母親當時奮力救活自己之後又要永久離開自己臨終之前她不知何等傷心立時胸中大慟淚水奪眶而出。

    林霜月見他傷心急忙岔開話題道:“徐伯伯卓南雁體內蘊了二十年的高深內力這麼著他不就是一個大高手了麼?”徐滌塵卻搖頭道:“他不懂導氣歸元之法使力勞神之時便會受那內力沖蕩之苦哪裡算得上高手?嘿也虧得素心上清功中正平和若是換作卓教主那等剛猛霸道的功力只怕會使他多受十倍的折磨!”

    “那可怎生是好?”林霜月聽得蛾眉頻蹙忙給徐滌塵碗中點上一注新茶道“徐伯伯你說過定要治好他這傷病的可定要想想法子!”徐滌塵兩道長眉緩緩揚起笑道:“別說他是教主之子便是看在我喝你月牙兒多年好茶的份上這個忙卻也不能不幫!不過當真是難啊!”緩緩飲了茶水卻又閉目沉思。

    卓南雁一顆心怦怦亂跳大張雙眼緊張地瞧著他。過了片刻徐滌塵才睜開眼來對林霜月道:“月牙兒你回去告訴你爹!卓南雁要養上七日病這第三盤棋要到七日之後再下!”眼見林霜月面露猶豫之色又笑道“放心!咱明教的白羊長老林逸虹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你只一提卓南雁病中無法凝神下棋他自會滿口子答應!”

    他說到這裡面容一肅站起身道:“當年老道有一位摯友曾傳過我一套風虎雲龍功老道終生受用無窮。這門功法最能調和人身龍虎二氣我這就傳給他。這七日功夫雖不能大成但伏其內氣暢其經脈必有初效!”林霜月雙目一亮道:“風虎雲龍功?早就聽爹爹說過這門功夫是武林中的上乘丹法連他都佩服得緊呢!”

    徐滌塵笑道:“小丫頭知道得倒是不少只怕今晚就來得不懷好意早就想著要老道傳他這門功夫了吧?呵呵這門丹法源出道家雖不及本教鎮教玄功‘三際神魔大法’凌厲霸道但中正淳和練得好了可以直趨地元境界!”

    林霜月問:“什麼是地元境界?”徐滌塵道:“天下修煉之道分為天元、地元、人元三個境界。尋常江湖武功重在搬弄真氣任督運轉全都是人元境界。再進一步要煉氣化神使五行精魄山海之氣皆可調為我用這才是地元境界。只有煉神還虛到了天元境界那才是真正的與天地合一真氣往還無人無我!”

    林霜月忽道:“那有沒有一下子練到天元境界的武功?”徐滌塵呵呵一笑:“小丫頭好不貪心!素聞天衣真氣為天下最高妙神奧的內功想必可以直趨天元。”

    卓南雁奇道:“天衣真氣?我好像聽無懼和尚說過這天衣真氣乃是天下有名的魔功啊!”徐滌塵翻起眼睛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天衣真氣效驗如神修煉起來自然多了許多凶險。江湖中人不免罵它為‘天下第一邪功’嘿嘿少見多怪莫此為甚!可惜老道卻無緣得見這門神功!”說著連連歎息臉上頗有憾色。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8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三節:紋枰驚魂 茶香拜師


    卓南雁聽得心神搖曳忽地心中一陣激動便給徐滌塵磕下頭去口中道:“就請道長收下我這弟子!”徐滌塵卻笑容一斂揮袖攔住了他道:“老道武功大減如何能收弟子!咱們有言在先這次傳功只算療傷不算授徒!”林霜月見卓南雁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極的神色急忙近前一步軟語央求:“徐伯伯卓南雁身負大仇人又聰明得緊您就收下他這個弟子吧!”

    徐滌塵卻搖頭道:“月牙兒你還不知老道的脾氣麼說了不成就是不成!”他說著轉頭瞧見卓南雁灰心喪氣的樣子又不由長長一歎“你這孩子良才美質我不收你為徒並非是因老道懶散實乃你這病症要想痊愈決非一朝一夕之功。風虎雲龍功只能暫時調和你體內的龍虎二氣但這幾年之間每逢酷暑你仍舊要受那熱症困擾。一直要等到你一十八歲成年以後經脈粗壯得可以完全容納得下這上乘真氣虛汗熱之症才能痊愈!”

    卓南雁心中一沉緩緩點頭。林霜月卻眼圈一紅道:“那這幾年之間他豈不是還是不能習武練功?”

    徐滌塵雙眉一揚眼中光芒乍閃似要說什麼卻終究又一歎不語。頓了一頓他才轉頭對林霜月道:“小丫頭我可要傳他內功了時候不早你快快走吧!”林霜月一翹白潤的下頷俏皮地笑道:“我想留下瞧瞧徐伯伯還不讓麼?”徐滌塵笑著一指卓南雁道:“不是老道不讓而是他不讓!你在此處他必然難以凝神入靜!”

    林霜月登時玉面飛紅。她卻練過內功知道練功者若是心有羈絆輕則收效不大重則可出偏差當下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卓南雁道:“好啊時候不早了爹爹只怕也要尋我了。我這就回去咱們明日再見!”卓南雁點頭道:“月牙兒遇到你爹萬事都要小心些!”林霜月給他這關切的一句話語說得眼中波光閃動急忙一咬櫻唇轉身而去。

    卓南雁正看著林霜月的背影呆驀地頸後一緊已被徐滌塵的左掌提住了頸後衣襟。他啊的一聲未及叫出卻見徐滌塵伸出右手在石壁一拍兩個人的身子便奇快無比地向上升去。那石壁光滑無比徐滌塵的手掌上卻似有一種絕大的吸力每次只是一拍一按便帶著二人的身子竄上丈余。卓南雁眼見自己越升越高猛一低頭腳下黑黢黢的一片什麼也瞧不清嚇得急忙閉目不看。

    猛聽得一聲“到了”卓南雁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漆黑想是已到了那鎖仙洞中伸手一摸兩旁石壁也是光滑清冷黑暗之中也不知這山洞有多深長只覺陣陣涼氣不住湧來。這時耳邊又響起徐滌塵的一聲低喝:“盤膝坐下抱元守一勿助勿忘!”

    卓南雁才依言盤膝坐好他已緩緩一指點在卓南雁胸前華蓋穴上引得他身子一震。徐滌塵十指飛舞紫宮、玉堂、膻中循著他任脈要穴一路點下。卓南雁只覺他每一指觸到身上便帶得自己體內一股勁氣一跳到他點在自己丹田關元穴時體內糾纏沖撞的熱氣立時流轉得順暢多了。

    徐滌塵這才長出一口氣道:“好經老道這套‘五行天星指’給你推宮導氣之後你體內真氣業已初步調和現下我便傳你運氣吐納之法。這門內功旨在調和人身之內的陰陽二氣功成之後便能龍虎相交……”五行天星指重在外力按摩導引徐滌塵內力大減之後經過這番施為渾身已是大汗淋漓。黑暗之中卓南雁仍能見他臉上汗光微閃心中不禁湧起陣陣感激。

    當下徐滌塵便開始向卓南雁細細傳授風虎雲龍功。卓南雁之母趙芳儀當年注入卓南雁體內的真氣恰恰也是道家內功修煉所得與徐滌塵所傳玄門心法頗為相似卓南雁依著徐滌塵教授的口訣凝神修煉片刻便覺四肢百骸之中有一股蓬蓬勃勃的熱氣緩緩流轉一點一滴地向氣海丹田凝聚再過一會兒便覺遍體通泰心中的煩熱之感大減。

    徐滌塵見他呼吸綿長地凝神靜坐才微微點頭邁步走到洞口。眼望著幽遠瓦藍的天宇那幾顆閃爍的殘星徐滌塵不由緩緩瞇起了深邃得似能洞悉天地玄奧的雙眼以極低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還有七日屠龍兄你可趕得上這盤棋麼?”

    自來各派內功修煉都以恬淡虛無為要心浮氣燥之人縱得上乘丹訣也難以練出上乘功夫。好在卓南雁倒是能動能靜的性子加上他自幼好棋頗能耐得住性子靜坐這時平心靜氣地依法吐納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混沌安然的境界之中。過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來卻見斜月西墜紅日東升天邊已躍出一片朝霞原來他不知不覺地竟已練功了大半夜。小說整理布於bsp;林霜月回去之後按著徐滌塵所言跟林逸虹一說林逸虹果然一口應允將第三盤棋推到七日之後再下。這一來大雲島上更是人情踴躍不少人都搶著來藏劍閣看這膽敢挑戰林逸虹的怪童生得什麼模樣。卓南雁白天裡躲在藏劍閣內一步不出表面上裝病實則卻是暗中修習風虎雲龍功法。

    到了晚上卓南雁便獨自來這後山給徐滌塵帶入鎖仙洞中聽他傳授丹訣。所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內功修煉最重耳口相授的口訣竅門。這門風虎雲龍功本為道家上乘心法而徐滌塵在向卓南雁親傳細解的諸般功訣之余更親以五行天星指給他運氣推拿奇經八脈的各大要穴助他運氣歸元。

    數日之後卓南雁忽然覺自己可以和尋常少年一樣縱躍用力了當下喜不自勝。他越練越覺津津有味只有一點美中不足那便是林霜月這幾日很少前來看他即便來了也是說不了幾句話便匆匆別過。據說這也是照著徐滌塵的吩咐為了讓他專心煉功。

    卓南雁知道所有這一切全是為了讓他能贏下那盤輸不起的棋。除了練功他想得最多的便是棋特別是他輸給林逸虹的那局棋。這局棋的每一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兩日間卓南雁自覺練功之後精力彌漫常能在幾手關鍵之處想出十余種往日意想不到的精妙變化來。這些變化或犀利如劍或輕靈如風但是哪一路變化真正能克制林逸虹呢?他常常會對著棋枰整整幾個時辰一動不動鬧得余孤天以為他癡了。

    幾日時光一晃而過轉天便是他和林逸虹約好的賽棋之日了。吃過午飯卓南雁剛剛把四個座子擺上棋盤忽聽窗外有人一聲低吟:“勢回流星遠聲乾下雹遲。臨軒才一局寒日又西垂!”聲音平淡沖和。一人隨聲推門而入卻正是慕容兄弟中老大的慕容智。

    卓南雁正要拱手施禮慕容智已笑著擺了擺手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啪的掛在了黑角下。這正是當日林逸虹當日走的第一著。卓南雁一愣之間慕容智又拈起一枚黑子打在棋盤上跟著落子如飛將那盤棋原樣擺了上去連前後順序都分毫不差。

    卓南雁剛到大雲島時便跟他下過半局棋暗道:“慕容智這老小子詭計多端但他跟林逸虹素來不睦難道來這裡是指點我來了麼?”大張眼睛望著慕容智要瞧他說出來意。慕容智低聲笑道:“明日這盤棋你怎麼贏他?”卓南雁登時愣住論棋力林逸虹還在自己之上自己冥思苦想了數日便是“如何贏他”這一件事但這時聽這一問仍是愣了半晌才道:“拼力死戰!”

    慕容智嘿嘿冷笑:“那你仍舊是輸!”望見卓南雁的目光中盡是詢問之意他笑了笑才緩緩道:“激怒他!只有讓林逸虹怒你才有勝機!”卓南雁心中一震:“不錯林逸虹心性暴戾若是一怒之下必會下出昏著。”忍不住問:“怎樣才能激怒他?”慕容智卻不言語只是笑得愈意味深長緩緩將盤上的棋子全都抹去。卓南雁一愣之間他卻又將一枚白子打在黑角下接著又照著那盤棋的順序將棋子擺了上去。卓南雁盯著棋盤腦內靈光一閃忍不住道:“我明白了!”眼見慕容智已背起手向外踱去忍不住心中疑惑頓生叫道:“你為何幫我?”慕容智低笑不答一步跨到了門外。卓南雁追出門來卻已不見了他的蹤跡。

    轉過天來到了正日子卓南雁卻被忽然告知這一局已經移到了後山金風崖上的細雨閣內。據說這是淨風四使眼見此局事關重大臨時做的安排非但地點換了尋常教眾也不許前來觀看。去往金風崖的路上卓南雁果然現四處冷清得緊沒幾個來瞧熱鬧的教眾。遠遠地又見金風崖下五步一哨也有黃衫弟子緊緊把住了出入要道。

    金風崖不算高卻背倚峭壁翠嶂青巖自有一股森峻氣象。卓南雁定一定神放緩腳步履著石階一步步地向崖上走去。耀目的陽光打在他臉上使那年少的眉目之間都閃爍著一層冷鐵寒冰般的銳氣。

    走入細雨閣卓南雁卻現軒敞的閣內只有兩個人。林逸虹是早就到了的卻默然坐在閣內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之色。另一人卻是手搖羽扇的慕容智連彭九翁和慕容行那二位淨風使也給遠遠地攔在崖下。

    最後一盤卓南雁和林逸虹卻都不願先行慕容智只得請他二人猜先終究還是林逸虹執白。林逸虹果然冷冷地將一枚白子掛在了黑角下與第二盤的開局一樣顯然他對這種開局比較滿意。

    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將黑棋緊緊壓下仍舊是那個金井欄大型定式。林逸虹雙眉一聳冷湫湫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賭氣般地下了一步靠雖是銳意逼人卻依舊是照著那天的下法。

    接下來兩個人憋了一口氣落子奇快二十余子又快又響地打在棋盤上竟都是那第二盤棋的棋形。只是卓南雁的棋子打得更加脆響似乎在說那日我若是無病仍舊這麼下一定贏了你!他偷偷看去卻見林逸虹的眉毛已經擰成一字似是料不到他如此倔強。而一旁觀戰的慕容智的嘴角已經微微翹起。

    “林逸虹已經動怒了。”卓南雁這念頭只在腦內一閃便果斷起手在天元下方猛力一沖。這出乎意料的一沖決不同於那天的棋形猶如鬧市之中忽然縱出一匹驚馬突如其來氣勢奪人。這本是卓南雁苦思良久得來的狠招卻給他隨手打出。

    林逸虹喘了口氣面色更加蒼冷似是怕多想片刻會給卓南雁笑話似的也急急一子擋下。這正在卓南雁早就料到的變化他的落子也更加快捷但隨後的這一斷一飛卻愈凌厲宛若天外奇峰凌空飛降。林逸虹頓時愣住中央這塊全局之中最厚的棋已被黑棋這急湍怒潮般的三著沉實地壓了過去白棋一下子就顯得局促許多。林逸虹這時才覺出了自己的失策臉色鐵青一片。

    惱怒之下林逸虹立時故伎重施更加瘋狂地四處求戰立時滿盤殺氣騰騰。中午封盤之後下午再戰林逸虹的白棋再次祭起怒劍一時之間恰似鬧市之中忽然狂飆乍起飛砂走石掃得四處人仰馬翻棋盤上的局勢烽煙四起天昏地暗本來春光明媚的細雨閣內竟似有一股帶著血腥氣的陰風颼颼呼嘯。連旁觀的慕容智都面色緊張握著羽扇的手都滲出一層津津的冷汗。

    卓南雁卻咬緊了牙關這幾日風虎雲龍功的修煉雖沒使他脫胎換骨卻使他的算度更加精准自如。任他狂風驟雨我自閒庭信步幾番騰挪中間的那塊黑棋始終堅硬如鐵而且穩穩呼應四方。林逸虹惱羞成怒之下卻在一個生死大劫找劫材時找了個瞎劫。卓南雁抓住這好不容易盼來的紕漏一路窮追猛打將劫中的白棋盡數提光。這盤棋林逸虹大失水准一局終了竟以十子慘敗。林逸虹的臉上一片蒼白凝注棋盤久久不語。

    “林兄想不到這小童的棋力竟然高出你這許多!”慕容智這時卻驚訝地叮了一句。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無異火上澆油林逸虹只覺胸口一熱猛然張口吐出一口血來。

    卓南雁一驚眼見林逸虹忽然間血染衣襟他心底竟生出了許多歉意來忍不住道:“對不住林先生我我……”慕容智卻冷冷截斷他的話:“你怎樣?林兄適才讓著你沒瞧出來麼這一局算不得數!”卓南雁不知他為何忽然又向著林逸虹說話登時怒道:“為何不算適才真刀真槍的對陣他明明是大敗虧輸的!”

    卻不知慕容智正要的他這句話眼見林逸虹聽得“大敗虧輸”這四字後眼中寒光一閃慕容智已嘿嘿笑道:“林兄這小孩詭計多端!咱明教可容不得他今日我便替你將他除去如何?”五指一探一股凌厲的指風已向卓南雁襲來。

    林逸虹心中雖然羞憤欲死卻決不願傷害卓南雁性命急叫了一聲:“不可!”翻手推出一掌將那陰寒的指風撞開。卓南雁只覺身子似被冷風吹了一下卻哪裡知道自己已在鬼門關轉了一圈若非林逸虹出手他已死在慕容智的穿心指下。

    慕容智忽然向著林逸虹詭異的一笑:“原來林兄是要自己動手!”隨著這一笑他眼中驀地射出一層妖魅般的精芒正是他那專門惑人心智的密技“移魂懾魄功”。若是往常林逸虹決不會著了他的道但此時吐血之後元氣已傷給那眼神一罩心中的惱恨怨怒之氣立時沸騰竟渾身打顫地站起身來。

    卓南雁見林逸虹目露凶光緩緩向自己逼來心下害怕轉身跳開兩步忽覺臂上一緊卻被慕容智一把扯住。卓南雁心中又驚又怒張口便要呼喊但覺著一股陰冷之氣循經而入登時被慕容智封了要穴。“動手吧林兄”慕容智的聲音柔柔的卻帶著一股摧人心志的妖異之氣“難道還讓天下人都知‘半劍驚虹’敗在這個乳臭未干的孩童之手麼?”

    林逸虹十指如鉤眼瞅著就要出手但雙臂顫抖卻還在心底做著最後的掙扎。慕容智卻知他功力精深深怕他忽然驚醒當下冷冷一笑:“罷了林兄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就由我替你除去此孽吧”翻掌便向卓南雁頂門拍下。頭頂勁風壓來卓南雁拼力想躲但要穴被封偏偏難以動彈一毫他只覺世間最陰險無恥之輩無過這慕容智了心中又惱又恨:“難道我就這麼死了麼?”

    猛然間只聞嗤嗤嗤的三聲銳響慕容智忽然啊的一叫雙掌上竟已同時被什麼暗器擊中。就在他扯住卓南雁的手掌微微松動之際呼的一聲卓南雁已被一股大力拉了過去。慕容智應變也是奇快眼見卓南雁被人奪走身子疾彈便要撲上。但抬眼看清了對面出手那人他雙腳立時定住面色也駭得蒼白一片一字字地道:“施、屠、龍……”啪啦啦幾聲響那三件暗器才滾在地上竟是三枚閃亮的圍棋子。

    卓南雁適才也被一枚棋子打中胸口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湧來身上穴道立時解了。他回頭望去卻見拉住自己的人竟是個又高又瘦的老人。這老人長垂肩雙目灼灼古銅色的臉上蓬蓬亂翹著一副又粗又黑的短須恰似根根鋼絲。這麼一聲不響地立在那裡便如一尊生鐵鑄就的怒目金剛。

    林逸虹卻才緩過神來拼力扶住桌案站好憤憤地瞪了一眼慕容智才向那老者道:“是屠龍兄可久違了!”

    施屠龍卻冷冷地哼了一聲盯著慕容智道:“好不要臉!”言語短促竟也跟金鐵交擊般有力。冷哼聲中他左臂一振強勁的掌風帶得棋盤上的棋子嘩啦啦的飛起疾向慕容智身上射去。慕容智卻不敢直攖其鋒忙不迭地錯步退開。但施屠龍顯是早算好了他這一退的方位激射的棋子在空中相互碰撞十幾枚陡然變向仍是打中了慕容智的手臂。

    慕容智只覺手臂一陣酥麻面上卻不敢露出一絲驚慌之色錯步凝掌狠狠地盯住施屠龍心中卻自驚駭:“多年不見這老鬼的功夫又精進不少金風崖下守衛嚴密他卻仍能神鬼不知地摸上了細雨閣來!”卓南雁見施屠龍緩緩收掌不由心下又是一驚只見這施屠龍的左掌竟是黑黝黝的生鐵鑄就這冷兀剛硬的老人竟沒了左手!施屠龍也不再理會那兩人攔腰抱去卓南雁騰身躍出細雨閣幾個起落便下了金風崖。卓南雁見他奔跑之間身子總是微向右傾才知這老人的右腿竟有些微跛。

    崖下的幾名黃衫教眾兀自泥塑木雕一般地立著顯是給施屠龍事先點了穴道。施屠龍肋下夾著一人兀自身法奇快帶著卓南雁一路風馳電掣般地奔到了鎖仙洞前。

    徐滌塵卻正在洞下靜立衣袂臨風永遠一副處驚不亂的清邁意態。那茶鼎上的石瓶竟也微微冒著熱氣一壺好茶似乎就要烹得。

    卓南雁只在這石壁前一立四周清泉涔涔鳥語花光茶氣飄香登時幾乎忘了先前的生死搏殺。徐滌塵凝神盯著石瓶也不看他二人待瓶內水沸精心調好了茶才給施屠龍滿上一盞。

    施屠龍接過茶來石雕鐵鑄般的臉上才破開一絲笑顏道:“每年說是我來看你實則是饞了你老道這點茶的三昧妙手!”徐滌塵呵呵微笑:“你帶來的廬山雲濤霧海茶色味俱佳老道不想你倒好念著你的茶呢!”給卓南雁遞過一盞茶來笑道“這一局終是贏了!”卓南雁先給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才接過茶來道:“多謝道長的療傷之功!”見那茶葉芽鮮嫩茶一入口只覺滋味恬淡悠長心神間立時一片清靜。

    “全是你自己的造化”徐滌塵說著一指施屠龍笑道“想必你還不知他便是本教的青陽長老——‘棋仙’施屠龍!記得幾日前你要拜我為師我沒有收下你便因老道的風虎雲龍功便是得他傳授。據老道所知棋仙所修的武林絕學‘忘憂心法’中有一路《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納山雲最適你這毒熱內蘊之人修煉。你卓南雁若得他收入門牆自會一日千裡!”

    卓南雁恍然大悟:“原來這老先生便是本教三大長老之怪不得如此武功!”忽然聽出了徐滌塵話中深意心中一陣激動忙給施屠龍磕下頭去叫道:“晚輩卓南雁謝過前輩的救命大恩求施長老收下我這劣徒!”施屠龍只大咧咧地嗯了一聲卻不言語。

    徐滌塵笑道:“施長老武功高我十倍棋道卻更是高妙二十年前便是一等一的大國手這才得了棋仙這個稱呼!嘿嘿他是棋仙我是茶隱二十年前便一起位列天下‘風雲八修’之中一同嘯傲雲霞一同殺過金狗又一同入了明教!”施屠龍雖一直默然品茶不語但聽老友娓娓說起往昔豪事眼中也不由閃過一絲激越之色。

    “只可惜他十幾年前因了自己的一個差錯激憤之下竟退出本教。在我遁入鎖仙洞後老施念著和我往日的交情每年都會來此看我一次!幾天前我算算日子知他就要到了這才讓你七日之後才下這盤棋也是盼著他能看到你和林逸虹的這一局妙棋!”徐滌塵說著捻髯長笑“好在他不早不晚昨晚後半夜恰好趕到聽我說了你的事情已動了惜才之念。”卓南雁這才恍然聽他竟然為自己安排得如此細密真可謂用心良苦心下更是感激。

    久久不語的施屠龍這時忽然插了一句:“這孩子天資不錯!”他惜字如金短短地吐出幾個字便再不言語。徐滌塵卻眼中光芒一閃喜道:“棋仙素不輕贊他人這一句話算是應允了吧。南雁快給師父磕三個響頭!”卓南雁大喜之下急忙砰砰地向施屠龍磕下頭去。施屠龍伸手將他扶起古銅色的臉上也湧出一層歉疚之意道:“便看在你爹的份上你這個徒弟我也會收下!”

    徐滌塵緩緩道:“老施你已露了行跡不可在島上久留這便走吧!卓南雁的經脈還不足以容納那二十載上清真氣每到暑日便有真火灼脈的痛厄。也只有你住的廬山天池峰高處不勝寒或可使他免受那真氣炙體之苦。”施屠龍應了一聲忽然抬頭問:“那你呢還要才在此忍上多久?”徐滌塵臉上笑意不減:“有多久是多久!”說著給二人又調上一盞新茶。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聲陰森森的長笑:“可不要放走了施屠龍!”卓南雁心下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數十個明教弟子手持兵刃正向這裡奔來領頭的卻正是慕容智和慕容行兩兄弟。這些人身法均是奇快更難得的是步履如劃風也似地急奔而來又齊刷刷地一起頓住顯是往日訓練有素。

    卓南雁心中又是一緊卻見身旁的施屠龍和徐滌塵仍是低頭飲茶似乎絲毫沒有瞧見這群人似的。春風帶著黃昏的暖意緩緩拂來吹得他二人衣袂輕拂一個寬袍大袖一個道袍青襟倚石臨泉對坐品茶隱隱地真有一股離世出塵的仙意。

    慕容智冷哼一聲越眾而出手搖羽扇道:“施屠龍你當年反出明教今日又膽大包天的大鬧大雲島當真不將我們淨風四子放在眼內麼?”將手一揮喝道:“布陣!”卓南雁眼見這些漢子手中或持雙槍或持雙斧或持雙刀腳下錯落有致地一番疾轉隱隱似含著一番陣法。

    “慕容行”施屠龍這時才懶懶道“你氣色倒還不錯!”他跟慕容行說話卻還是理也不理慕容智。慕容行的黑臉卻一紅道:“嘿馬馬虎虎倒還不錯多年沒見施兄你可又瘦了許多!”忽然將腳重重一頓叫道“罷了罷了!施兄咱們交情雖好但你不將我們淨風使者放在眼內終究是你不對!”慕容智冷冷道:“咱們廢話少說今日你破不了這三煞六合陣便一起留在這鎖仙洞裡!”

    施屠龍慢慢搖頭將盞內的清茶緩緩啜盡口齒微動似是在回味唇內余香。猛然間只聽他一聲大喝身子疾晃已經竄入陣中鐵掌疾揮或拍或按或點或戳只聽得砰砰、哎喲、啊呀之聲不絕六七個漢子手中的兵刃已經被他擊落怎地。慕容兄弟大驚之下急待上前攔阻哪知他身形如電一幌之間便已穿陣而出疾掠而回。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心旌搖曳卻見施屠龍已將手中的茶杯緩緩放在了鼎前的大青石上這才挺身凝立悠悠道:“當真是好茶!”他本來手殘腳跛但此時在陣前一進一出當真是動如兔起鶻落靜若老僧守拙。慕容智見施屠龍石前鐵鑄銅雕般地負手一立登時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剛硬英邁之氣不由面色一陣灰暗。

    徐滌塵已向他呵呵笑道:“慕容兄怎地忘了他是棋仙雁行絡繹魚陣縱橫皆不離棋理。便是大雲島上的陣法埋伏也多是屠龍兄當年親手設計。你這三煞六合陣今日可是班門弄斧了。”慕容智神色一窘正自猶豫著是否要再上前動手忽然得遠處有人一聲高呼:“不可動手!”卻是林逸虹急掠而來。慕容智見了林逸虹臉上一喜揚眉道:“林兄來得正好這施屠龍素來不把教主放在眼內今日咱們合力將他擒下也算給教主除去一塊心病!”他知道林逸虹平生最敬重兄長所以一開口便將施屠龍說成教主的心腹之患。

    林逸虹面上卻是一冷搖頭道:“施屠龍至今仍是本教長老誰也不可跟他動手!”慕容智雙眉一揚還待言語但給林逸虹錐子般的目光狠狠盯了一眼心下微寒便閉住了口。林逸虹已向施屠龍拱手道:“施兄遠來是要重回明教麼?”他那身浴血的衣衫已換但口角上還有一線血絲未及擦去。

    施屠龍將右手搭在了卓南雁肩頭冷冷道:“我要帶這孩子走!”林逸虹眉頭微皺道:“不成!”施屠龍道:“那就依著老規矩你接我三掌!”他性情率直說打便打踏上一步左臂斜飛呼的一掌擊出掌風激蕩震得四處山花林葉簌簌飄舞。勢起倉促林逸虹急忙揮掌相對。施屠龍掌到中途霍然一頓已化作“星羅棋布”的掌勢星星點點滿空皆是他如夢如幻的掌影。

    林逸虹贊一聲好不敢讓他的掌勢逞奇斗幻般的變換下去奮力一掌直擊過去。施屠龍濃眉一揚掌勢陡然由虛變實。一股勁風蕩處滿空虛幻的掌影霎時消散二人的雙掌已然交在一處。元氣未復的林逸虹悶哼一聲已砰砰地接連退出三步。

    “幾年不見長進不少!”施屠龍一掌逼退林逸虹卻微微點頭。林逸虹情知自己今日吐血之後必然不是這施屠龍的對手他又不願施展三際神魔功跟自家明教兄弟拼命只得干咳搖頭:“你不知這孩子身世他……”

    “我全知道!”施屠龍卻冷冷打斷他轉頭盯了一眼慕容智道“本教奸佞之徒太多將卓南雁放在大雲島上我不放心!”林逸虹一愣適才自己中了慕容智的算計險些親手害了卓南雁的性命若非施屠龍及時趕來自己便會鑄成平生大錯。一念及此便再也說不出話來長歎一聲道:“屠龍兄素來目視雲漢眼內無余子今日好不容易看上了這孩子也是緣法!”

    施屠龍微一點頭不再理會旁人轉頭對徐滌塵拱手道:“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徐滌塵端坐石前慨歎一聲:“該見面時自會再見!”施屠龍微微點頭轉身拍著卓南雁的肩頭道:“去收拾你的東西我在尖沙嶼等你!”也不待他答話大袖飄飄當先而去倏來倏去竟絲毫不將旁人放在眼內。

    卓南雁應了一聲先轉身跟徐滌塵叩頭道別又站起來向林逸虹拱手一揖道:“林先生這第三盤棋就算我輸了求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面色驟然一冷緊緊盯住眼前這個清瘦卻又執拗的少年沉了沉才淡然道:“棋是你勝了林某自然不會食言!”

    卓南雁聽他話中已隱隱應承了下來心中略安。轉頭四顧卻始終不見林霜月的身影他這一天裡一直沒有見到她心裡便如少了些什麼似的這時卻只得先去藏劍閣收拾衣物。

    其實藏劍閣內也沒什麼東西可帶除了自風雷堡帶來的幾件舊物就是些尋常的洗換衣衫。他略一收拾提了個包袱便走出屋來這時知道自己要走忽然覺得藏劍閣內的一草一木都十分可愛。

    余孤天一直在旁默默助他收拾又跟著他一起緩步走到院中。卓南雁嘿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肩頭道:“天小弟你機智聰慧又最用功再過兩年那些弟子便不是你的對手!遲早有一日咱們還會再見!”說著一陣感傷卻也說不出來什麼了。余孤天黯然望著他忽然想:“卓南雁其實待我一直很好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終究也要離我而去!”心下難過眼眶裡立時湧出了淚水。

    卓南雁忽一抬頭卻見院門外俏生生地立著一人眼蘊柔情清麗如仙正是林霜月。卓南雁雙目一亮疾步奔去捉住了她的手叫道:“月牙兒怎麼這一日也不見的影子那一盤棋咱們終於贏了!你爹……他已答應了我不再為難你!”林霜月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眼圈卻是一紅幽幽道:“爹爹不許我來看你!我直到這會才得空偷著跑出來你……這就要走了麼?”

    “是棋仙施屠龍收了我作弟子要帶我走!”卓南雁見她那雙隱含幽怨的眸子中噙著一痕清波似是隨時會流出來的樣子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悵然咬了咬牙才道:“過得幾年我功夫練好了咱們自然還會再見。”林霜月的淚珠兒終於撲簌簌地流下哽咽道:“那你一個人可要留意照顧好自己。”

    二人溫言幾句便一起走出院外。卓南雁在這大雲島上也沒什麼朋友余孤天不願在他二人跟前礙手礙眼送出幾步便不遠送。一路上便只有林霜月陪著他走但此時她柔腸百轉路上竟是不一言。

    眼見她玉靨含愁眼波幽怨卓南雁心內也不由忽酸忽苦倒了五味瓶般的不是滋味忽然想起一事轉頭道:“月牙兒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林霜月星眸一閃問:“什麼?”卓南雁大聲道:“你答應過我的要好好活著!今後我不在你身邊不管你爹如何欺負你你都要做一個聰明靈秀的月牙兒!”

    林霜月剛剛止住的淚水忽然又再流下點頭道了聲是忽然止住步子舉頭望著遠處幽幽道:“前面那人就是你師父吧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卓南雁回頭望去只見施屠龍遙立岸邊抬望著極遠的水天相接之處在他腳下木樁上卻系著一葉小舟。卓南雁向施屠龍招了招手轉頭望著楚楚可憐的林霜月忽然心內一動低聲道:“我就要走了你叫我一聲雁哥哥!”

    林霜月頰暈紅潮星淚未干的妙目之中似怨似喜卻終於輕聲道:“雁哥哥……”才細不可聞地叫了半聲便覺臉上燒急忙低下頭去。卓南雁心中一蕩道:“好月兒可要記著我的話我只要你快快樂樂的活著!”在那雙春蔥柔荑上重重一握便轉身飛奔而去。

    和施屠龍上了小舟解纜揚帆小舟順波飄蕩而下。卓南雁忍不住再回頭望去卻見林霜月已向湖邊奔來直到岸邊才凝住步子向他遙遙揮手。湖邊晚風吹得她那身白衣的衣帶襟袍蕩起老高這時候夕陽已落滿天似錦晚霞的映照下林霜月嬌弱的身子上閃著一層淡紫色的清輝。

    卓南雁也向她搖著手臂直到那襲臨風搖曳的白衣卻終於在夕光霞影中漸漸模糊得看不清楚了他的心中才驀然覺出一陣遲鈍的痛楚來雙眼驀地一片瑩濕。

    這時忽聽耳邊一聲歎息:“你若要做成大事、練好上乘武功最好將她忘掉!”卓南雁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施屠龍瞇起眼瞧著那抹夕陽余暉口中冷冷道:“不但要忘還要忘得一干二淨!”卓南雁咬了下嘴唇問道:“為什麼?”

    施屠龍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冷道:“情絲羈絆心性難安!”卓南雁忽然想起自己煉功之時徐滌塵也不讓林霜月在旁觀看臉上不由一陣燒暗道:“情絲情絲這情絲不知是個什麼東西怎地徐伯伯和師父都這麼防備這東西。我暫且忘記月牙兒專心練功也就是了真要將她忘得一干二淨那怎麼成?”

    他長長歎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師父那慕容智為什麼要慫恿林逸虹殺我?”

    施屠龍濃眉一挑道:“自我退出明教之後青陽長老這位子一直懸而未定。慕容智覬覦這位子多年。今日若是林逸虹失手將你殺死慕容智自會替他設法遮掩這丑行然後以此要挾控制林逸虹。哼哼手裡握住了教主親兄弟的把柄再要攀上長老之位不就容易得緊了麼?”

    卓南雁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對這不擇手段的慕容智更加厭惡沉了沉又問:“那師父您當初為何退出明教?”施屠龍的臉上神色霍地一緊冷冷盯了他一眼卻不言語。卓南雁嚇得暗中一吐舌頭。

    小舟象梭子一樣在碧波之中穿行了多時師徒兩個都不說話無邊的暮色卻漸漸沉了下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2 08:09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四節:絕壁危巖 天風怒雲

    師徒二人在岳州棄船登岸施屠龍取出盤纏買了兩匹青騾一路曉行夜宿縱騎東行。卓南雁眼見那遠的山近的溪高的樹低的草全流淌著川流不息的綠色身旁更有蛺蝶穿花蜂喧鳥鳴心中愁情頓洗。

    只是卓南雁也覺出這個師父施屠龍脾氣古怪真可算得上冷硬如鐵了。兩個人每日裡最多說不過十句話去更有一兩日間互不言語的時候。

    只有一回師徒倆在客棧之中飯後無事施屠龍忽然問他:“南雁你學了武功將來要做什麼?”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兒學會了武功先要報仇雪恨更要驅除金狗報效國家!”施屠側頭看他兩眼忽地昂頭大笑:“報效國家?報效國家?”笑聲滾滾似乎卓南雁說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卓南雁睜大黑白分明的雙眸道:“師父徒兒說錯了麼?”施屠龍驀地收了笑聲道:“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麼?”卓南雁一愣忍不住道:“易伯伯說朝廷昏庸黎民無辜!趙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雖然破舊終究是一間老百姓能待的屋子。若是換作韃子攻過來大伙做牛做馬連間棲身的破屋子也沒啦!”

    施屠龍冷湫湫地瞅了瞅他呵呵低笑道:“岳飛、易懷秋和你爹卓藏鋒都是銳意報國之士後來如何?還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麼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糞坑只有亂蠅臭蛆才能在糞坑裡面活得津津有味!”

    卓南雁又愣住了他曾隨著老儒習文聽的全是忠君報國之理這時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問:“師父那您說該當如何?”施屠龍的眼神在暮色裡幽幽地閃著忽而憤怒忽而憂傷聲音也沉得象金鐵:“易懷秋他們的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義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矯情昧心只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這許多狗屁!”沉了沉忽地仰頭長歌“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站起身來大步邁進裡屋去了。留下卓南雁一人在夕陽影子裡呆。

    他覺著師父真奇怪以往易懷秋雖然牢騷終究是對趙宋朝廷忠貞不二但這師父施屠龍卻是什麼都看不慣脾氣一罵明教的林逸煙罵大金的完顏亮更罵趙宋的小朝廷。卓南雁心中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師父特立獨行的話語說得倒另有一番道理。

    師徒二人穿崇陽過瑞昌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江州廬山腳下。

    廬山自古號稱奇秀甲天下因相傳周朝時有匡氏兄弟上山結廬修道故又名匡廬。唐人有詩贊曰:“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雲錦張”至本朝蘇東坡更留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卓南雁雖是自幼長於山野卻也沒有見過這樣深秀多姿的春山美景眼見四周藍幽幽的群山雲纏霧繞煙靄籠罩不由癡了。

    沿著崎嶇山路上行更覺路回峰轉美景迭出。拂花掠籐地行了多時已到了山腰轉過一片綠意森森的竹林便見一座道觀聳立眼前。卓南雁凝神望去卻見那道觀門上寫著“雲竹觀”三字字跡斑駁也不知是何年所書。他心下暗道:“原來師父是住在這道觀中呵呵雲霧繚繞竹林幽幽雲竹觀這名字倒甚是貼切!”

    這時候天色已晚道觀前卻有兩個小道童揮帚灑掃見了施屠龍遙遙襝衽施禮後便跑進去稟報。

    “老石猴你這一次回來得倒快得緊呀!”隨著響亮之極的一笑迎出一個相貌清奇的老道人。這老道白垂肩瞧上去只怕八十開外的年紀了但面色紅潤雙目閃亮。施屠龍瞧見了這器宇有若蒼松古柏的道長也不由微微一笑:“這是我新收的弟子卓南雁!快來拜見清虛道長!”他素來惜言如金一句話便算給兩個人都引見了。

    卓南雁急忙上前拜見。清虛瞇起眼笑道:“好老猴終於收了個小猴!別跟你一樣是個終日不語的石猴就好!”卓南雁見他談吐幽默心下歡喜。

    清虛道長顯是跟施屠龍多年之交陪著他們吃過齋飯又讓道童奉上兩盞香茶。卓南雁見那茶毫多葉翠不由道:“這莫不就是雲濤霧海茶?”清虛大是得意笑道:“雲竹觀後的幾顆茶樹乃是老道我壓箱子底的寶貝咱幾人吃的喝的全靠賣這寶貝得來!你這老石猴師父賴在我這裡十幾年不走一來是愛上廬山奇峰秀雲二來麼便是瞅上了老道這妙茶!”施屠龍嗯了一聲也笑道:“茶雖不錯烹茶之道卻遠不及徐老道了!”

    當晚便在觀內住下。師徒兩個所住的是裡外兩進的廂房房屋寬敞潔淨只是那古舊的牆壁上卻刮了一道絳色的長痕似是漏雨的濕跡。卓南雁借著昏黃的燭光地瞧見了壁上的絳痕心內就立時想起了那晚跟厲潑瘋在伏牛山外古廟中瞧見的血痕一霎時腦中便想起了厲潑瘋沙啞的呼喊“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

    卓南雁心中驀地一痛忍不住轉頭問道:“師父我何時才能學成您那樣的上乘武功?”

    施屠龍冷著臉瞧了他一眼道:“要練上乘武功除了心思機敏更要有大膽識大毅力。”卓南雁挺身道:“有我什麼苦都能吃得!”施屠龍懶懶道:“是麼我倒沒瞧出來!”右掌揮指一點一道細細的勁氣射出桌上那蠟燭登時滅了。卓南雁暗自叫了一聲“好功夫”正要再說黑暗中卻聽施屠龍長長打個哈欠走入裡屋翻身睡倒。過不多時屋中便響起他香甜的鼾聲。

    卓南雁躺在外屋床上卻如何睡得著。耳聽窗外山風陣陣竹葉瀟瀟他心中的思緒就如廬山山道上見到的連綿飄忽的雲霧紛亂起伏翻飛不定胡思亂想到了半夜才覺眼皮沉。朦朦朧朧地剛入夢鄉忽覺頭一緊似是被什麼狠拽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半聲卻懶得睜開眼來。

    耳邊卻忽然響起冷峻的一哼:“想練上乘武功便跟我來!”正是師父施屠龍的聲音。他的渾身一激靈騰地翻身坐起黑暗中卻見施屠龍一跛一跛地已經推門而出。

    霎時間卓南雁睡意全消胡亂穿上了鞋子也跟著他走出屋來。院子裡清風習習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意卓南雁眼見施屠龍越走越快忍不住問道:“師父咱這是去哪裡?”施屠龍卻不答舉步如飛帶著他出了道觀徑向山上行去。卓南雁也只得加快步子緊緊跟上。

    天上月光如銀隨著他們腳下山道的盤旋起伏月色下奇秀的遠山近嵐仿佛在無聲地流動讓卓南雁忽然生出一種迷離和恍惚來。再行片刻腳下卻已經沒有了山道奇峰怪石幢幢地晃著蒼黑的身影猙獰地從四處壓來。

    四周山風鼓蕩雲亂霧繞二人似乎已經鑽到了天池峰的高處。施屠龍的身法愈來愈快卓南雁卻已累得腰酸背痛氣喘吁吁。但他眼見施屠龍丁點沒有回頭照顧他的意思心底不由竄上一股倔強之氣咬著牙拼力跟上。一路上梆硬的山石硌得他腳下生痛橫生的樹枝亂草更隔著褲腿將他的小腳劃破數處。

    驀然間一道險峻的石峰在黑暗中兀立眼前施屠龍才停住腳步回頭道:“上得去麼?”借著月色卓南雁只見那石峰陡峭如刀青巖光滑絲毫沒有手抓足落之處忍不住喘息道:“這……上去做什麼?”

    施屠龍冷冷道:“你要跟我學上乘武功便自己上來!”話音一落驀地身形拔起直向峰頂躍去堪堪要到勢盡之時單掌在石壁上一撥便又竄上丈余幾個起落身子便沒入亂雲深處。

    卓南雁一愣:“這石峰比徐伯伯所居的鎖仙洞還險要百倍那時是徐伯伯帶著我上去的這時我一個人可怎麼上去?”轉頭四顧卻見來時路徑黑茫茫的全被亂草雜樹掩蓋已尋不到丁點痕跡峭壁兩旁卻全是幽深無底的峽谷。他拾起一塊大石揚手向下拋去沉了良久卻也不聞墜地之聲。

    再仰起頭來卻見頭頂明月如鉤石峰光滑如鏡一時間卓南雁心中不禁猶豫起來:“我這師父真是個怪老頭要練武功哪裡不能練?這險峰亂石一個失足就是粉身碎骨!這分明是存心拿我的性命作耍!”轉身摸索著便向山下行去才走出兩步忽然想起施屠龍睡前說的那句話“要練上乘武功必要有大膽識大毅力”登時心中一沉:“我這麼偷偷溜走那豈不就是臨陣退縮!給他看輕了日後再也沒臉跟他習武!”猛然狠轉身便向石峰攀去。

    這千仞危壁峭似斧削好歹還垂下幾根野籐。卓南雁揪住野籐拼力向上攀去。摸著黑攀上丈余就累得氣喘不已忽然手上一滑登時從巖上跌落摔在亂石突兀的危壁下硌得他骨痛欲折。

    卓南雁心底大罵:“這鬼石壁這鬼老頭!”喘息幾下爬起來撣撣塵土咬著牙又再攀上這一回卻還沒有上次攀得高便摔了下來。接連試了三次卓南雁的雙腿已給摔得烏青腕掌上也磨破多處。卓南雁累得氣喘汗流扶著石壁仰頭向上瞧去卻見嶙峋峭壁錐子一般直插向蒼暗的天穹峰頂黑蒙蒙的隱約有雲霧繚繞。

    屢攀屢挫之下他心中不免氣餒:“這石壁如此陡峭怎能攀上去這時候也不知師父那怪老頭到哪裡去了?”但一轉念又想起了師父那冷峻輕蔑的眼神卓南雁骨子裡那執拗的脾氣卻又作起來暗道:“今夜若不能攀上崖頂便寧願累死在這裡!”當下盤膝坐在石壁下照著風虎雲龍功的竅決凝神運氣。

    他靜靜吐納片刻收功之後便覺體內勁力稍復猛一咬牙便再向峭壁行去。這一回或許是風虎雲龍功之效他四肢力足竟然比前幾回多爬了兩丈多高。但是再向上的這段石壁是光溜溜的再沒有野籐垂下。卓南雁又累又惱揪住了野籐呼呼喘氣。

    這時候天上白雲給晚風吹開那輪皓月的清光登時皎潔了許多。卓南雁借著月光卻忽然瞧見頭頂半尺處的石壁上有兩處凹洞一高一低正好可以借力攀爬。再抬頭向上仰望卻見石壁上居然有一串大小不一的孔洞卓南雁一愣之下忽然明白:“原來這石壁以前有人爬過這人想必跟我一樣也不會輕功卻借助利物鑿了一路借力攀登的孔洞。適才月光朦朧我竟沒有瞧見這些洞眼。”大喜之下伸出手去摳住凹洞將身子向上奮力拉起。

    這一個個孔洞間距正好適合人來攀爬卓南雁手摳足登倒比適才揪住野籐上山省力許多。但這峭壁又高又陡竟似沒有盡頭他奮力攀了大半個時辰已累得四肢酸裡外衣裳盡數被汗水浸透。忽覺雙眼一片模糊卻是被額頭上流下的涔涔汗水浸住辣辣的甚是難受。他摳住石窩將頭臉在臂彎上蹭了蹭抹去流到眼上的汗水再掙起頭向上望去只見頭頂上全是徐徐拂動的白雲也不知離著那峰頂還有多遠。

    這時候他十指都已磨出血泡雙腿突突顫再沒有力氣向上挪動分毫。向下一望腳下竟也有雲氣浮動一顆心不由嚇得突突亂顫:“原來這峭壁本就是天池峰的最高處我適才又憑著一股血氣在峭壁上不知爬了多高若是一個失足說不定便跟我拋下去的那塊石頭一般直落到深谷之底。”

    正自心驚膽戰進退不得忽聽得頭頂上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我足足睡了一覺你還沒有上來!不知你這笨小子今晚還上得來麼?”正是施屠龍的聲音。

    卓南雁心下大怒:“原來他一直在旁看我笑話!這施屠龍不知輕重怪裡怪氣只怕要累得我將小命喪在這裡!”又憤又急之下心底驀地騰起一股火來“我卓南雁就是摔死也不能給他瞧得扁了!”猛然間一股勁氣自腹內竄起霎時十指堅硬四肢有力呼呼地便向上攀了上去。

    越往上攀便覺山風越大呼呼的風聲就在腦後呼嘯似是雲中有無數鬼魂神魔在嘶吼。拼了命又爬了十余丈高忽見頭頂數丈之上又橫伸出一塊大石神龍探般地壓在絕壁之上卓南雁心中一震:“這塊大石突兀巨大這般凌空壓下若無繩索器械怎能攀上去!”他本來就已精疲力竭心氣一洩忽然五指一松竟自石壁上滑落下來。

    卓南雁哎唷一聲拼力去抓向石壁但身子呼呼飛墜急切間哪裡尋得到那些石洞。峭壁上只處處堆壘著又薄又尖的石片他的雙手根本沒有借力之處亂抓亂摳之下臂、腕、肩、肘都給石稜割破卻還是阻不住身子的呼呼下墜之勢。

    “師父——”卓南雁急得大聲呼叫聲音已帶了哭音。身子才跌了兩丈左右猛覺斜刺裡伸出一只沉穩如鐵的堅硬臂膀一把將他緊緊攬住。卓南雁喘息著回過頭來月光之下卻見施屠龍單掌扣在石壁上左臂攬著自己的腰正自嘿嘿地笑著。“有種”施屠龍的笑聲在山風之中滾滾鼓蕩著“你這小子自始至終沒有出口求我比我想的還要有種!”

    輕紗般的月光下卓南雁頭一回覺得這施屠龍的笑容居然也這麼溫暖。“原來師父一直在旁看護著我!”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立時一熱。卻聽施屠龍笑道:“好小子咱爺倆上去!”他左臂緊攬住卓南雁的腰右臂在石壁上輕輕一按身子便借力飛起。幾個起落便到了那橫伸出來的巨巖之下。

    施屠龍略略一頓猛然長吸了一口真氣足掌一起力兩人的身子便陡然凌空竄高丈余由巖下斜斜躍到了那巨巖之側。施屠龍半空之中單足向巨巖上一點便又借力而起。這一躍竟似永無止境卓南雁只覺自己化作了御風升騰的仙人輕飄飄地直向雲中鑽去忽覺眼前霍然一曠卻是終於落在那巨巖之上。

    這時月光明朗卓南雁佇立崖巔極目遠眺卻見群山茫茫在月色裡若隱若現當真是美不勝收。只是身處高處山風又疾又冷將他衣襟吹得獵獵作響。卓南雁素來畏暖不畏寒的也不由抱緊了雙肩抬起頭來但見那輪皎月分外清亮耀目似乎縱身一躍便能摸到。

    借著銀紗般的月光只見眼前雲氣茫茫似乎自己已經站在了天上。正自馳目騁懷忽覺腳下微微晃動嚇得他急忙蹲下才知是絕頂之上山風更大狂蕩的山風似是從天上吹來吹得這高大的巖石微微晃動似乎隨時都會給天風吹得倒飛下去。

    “這才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施屠龍卻絲毫不懼長笑聲中雙臂平展任由狂風吹得他衣襟亂舞似是要乘風而去。那滾滾笑聲更自絕頂上遠遠傳了出去。卓南雁為他豪氣所感也挺身而起縱目四望。

    忽聽身旁的施屠龍道:“你可知我為何深夜激你獨自上山?”他說話之時也不看卓南雁更不待他答話便已接著道“你體內所蘊的高深內力只有在你身處絕境之時才能迸!適才你進退不得、生死一線之際忽然氣力大增這便是內力迸之相。現下我正好傳你《九宮先天煉氣局》這是我生死關頭得來的上乘功法你此刻練功進境才快!”

    “《九宮先天煉氣局》?”卓南雁一驚忽然想起:“徐伯伯說過師父有一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功夫最是適合我來修煉!”這時才知這滿臉冷峻的老人對自己竟如此用心良苦心中霎時一熱忍不住低聲道:“師父對不住!徒兒該死適才……還在心底罵您糊塗乖戾!”

    “那又怎樣?若是換作我早就破口大罵啦!”施屠龍呵呵一笑又道“你記好了!為師一生所修的功夫名為‘忘憂心法’。這忘憂心法分為煉氣局和煉神局兩套功夫。今日先傳你煉氣功夫這套功夫將先天八卦卦相融會道家九宮龍圖名喚《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之陽剛納地雲之陰柔功成之後可生天龍地虎之力。”說著雙掌輕飄飄地推出身前一抹白雲給他掌力吸納緩緩向他身上飄來。

    施屠龍口中又道:“這是第一勢‘地雲勢’化自先天八卦‘坤地卦’吸雲氣之柔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陰、足三陰諸經之陰!”隨著他雙掌舞動之間方圓丈余的雲氣都被他吸了過來游龍般地繞著他的身子疾轉看得卓南雁雙目亮。

    施屠龍大袖驀地一振舉掌向天緩緩道:“第二勢‘天風勢’化自‘乾天卦’接天風之剛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陽、足三陽諸脈之陽。”這時山風漸大隨著他掌勢吞吐徘徊在他身周的雲氣迅即被山風吹散。卓南雁見他佇立風中衣袂獵獵不由心下神往連巨巖微微搖晃都不覺得了。“這一勢‘山秀勢’本‘艮山卦’之理采山林之秀補督脈身後之陽!”施屠龍邊說邊舞掌意由沉著一變而為飄逸接著道“這是‘水流勢’循‘坎水卦’之理采河川之精補奇經八脈中任、沖二脈之陰……”隨著他掌勢緩緩起落崖頂雲氣飄蕩忽聚忽散煞是好看。他略略演示一番便細細傳授口訣。

    卓南雁才知道這《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有八勢依照先天八卦之相分別采天、地、日、月、星、霞、山、水之氣補人身內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之中的龍虎陰陽二氣。八勢之中又以“天風勢”和“地雲勢”為各勢根基諸般運氣采納的竅決都在這兩勢之中涵蓋。這兩勢卻又與自己練過的風虎雲龍功中“風虎”、“雲龍”兩勢心法要旨相近他修煉風虎雲龍功小有根基對這些口訣可謂一點就透這時拉開架勢便要運功修煉。

    施屠龍卻搖頭道:“不成你的心境未曾打開氣機還不能與天地交匯!”卓南雁一愣道:“這心境要怎地打開?”施屠龍問:“你會看山麼?”卓南雁暗道:“看山誰不會?抬眼便看了唄!”但料知師父這一問之後必有玄機便老老實實地搖頭。

    施屠龍道:“心境未開之人看山只是草草觀望。心境打開之人看山應當覺得山也在看我。我看青山巍峨多姿青山看我也是高松矯立卓而不群!非止看山如此看天看地都是此理!”卓南雁心頭一震舉目望去忽然覺得月光下起伏的山巒嫵媚的峰巖挺秀的林木全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全在向自己點微笑。

    耳畔忽傳來施屠龍低緩的聲音:“好這時你心境已然放開才好練功!”此時卓南雁自身內氣已給激出來依著頭一招“地雲勢”的勢子演練立時便覺體內氣息流轉。

    過不多時只見峰頂的白雲緩緩向他掌上飄來一團一團的象棉絮般輕盈可愛圍著他的身子飄舞。卓南雁凝氣一吸就覺一股清涼之氣自勞宮穴直透體內與體內熱氣融為一體。卓南雁心下大喜:“這功夫果然對我的熱病甚是對症!”

    接著又演那勢“天風勢”這一勢卻是大開大合以自身氣機接納絕頂上呼嘯的天風練起來卻艱難許多。卓南雁初練之時只覺狂風清冷越練越覺那打在身上的狂風陰寒難耐。再過片刻呼嘯的冷風似乎將九天上的寒氣都帶了來每一鼓蕩就將陣陣寒氣直拍入他體內經脈之中。卓南雁遍體森寒心下暗道:“這一勢越練越冷怎麼還說是補我諸脈的陽氣?再練下去只怕會生生凍死我?”

    “忍住了”施屠龍眼見他身子突突抖忽然冷冷道“這叫‘天風洗脈’功成之後易金筋換仙脈不知多少武人夢寐以求而不得!”卓南雁嗯了一聲咬牙苦撐。過不多時忽覺腹內騰起一股熱氣霎時間渾身暖氣息鼓蕩呼嘯的天風吹到體內竟都化作股股熱流游走諸脈。原來這兩勢功法一陰一陽互為表裡卓南雁越練越覺興味昂然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動亦靜、靜亦動的混沌境界之中。

    自此卓南雁便在這雲竹觀住了下來。每日晨昏之間施屠龍便帶他上山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除了給他細細傳授練功口訣施屠龍照舊每日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但卓南雁知道了師父倔強散淡的脾氣也就習慣了。他是個高興起來就嘻嘻哈哈的人每日裡就想著法子逗師父開心師徒二人相處得淡而有味。

    只是施屠龍仍是不跟卓南雁談棋卓南雁甚至從來沒有見他摸過棋子。雲竹觀的觀主清虛道長倒是好棋知道棋仙新收的這位弟子棋藝不俗有時興起便和卓南雁來下上兩盤。這老道長棋力高還在林逸虹之上卓南雁跟他下授子棋依然是萬分吃力。

    這一日下午卓南雁跟清虛下棋之時忽然問他:“道長我師父號稱棋仙為什麼從來不見他下棋?甚至他見我一摸棋子便不大高興!”

    清虛臉色一變道:“老石猴心有苦衷嘿嘿他既不說老道也不必饒舌了!”說著長長一歎“當年他與我賭棋三盤說是若贏了我便讓我留他在觀中長住。哪知他授我四子連下三盤我竟是越輸越慘。連著大敗三盤只得由著你師父賴在我這觀中不走!嘿嘿我將他留在雲竹觀中這多年便是盼著有一日能再跟他下上一盤這倔老頭卻不知怎地再不動棋!”

    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不免若有所思浮想聯翩結果這一盤棋竟被老道長狠施辣手屠去中腹一條大龍。清虛雖然贏不了棋仙但好歹大勝了棋仙弟子心下依然得意眼見日色已晚哈哈大笑而去。卓南雁卻面紅耳赤挑起蠟燭對著棋枰仔細推敲這一局棋越想越覺清虛著法精妙。

    正鑽研得津津有味忽覺眼前一黑一個人擋在了蠟燭之前正是施屠龍。卓南雁眼見師父神色不善忙紅著臉叫了一聲:“師父。”施屠龍卻不答話猛一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打落在地冷著臉轉身出屋。卓南雁見他直向絕頂奔去才知自己今日沉迷棋道竟將練功的時辰都耽擱了急忙飛步追出。

    施屠龍卻神色蒼冷到得崖頂忽然問道:“你可知我當初為何退出明教麼?”卓南雁搖了搖頭。施屠龍道:“便是因嗜棋誤事!”說著狠狠地一頓足才道“當年我曾接連兩次因了下棋耽誤了抗金大事。你爹卓藏鋒勸過我兩回每一回我都是追悔莫及地誓改過但沒幾日又依然故我。更有一回岳元帥的一位重要謀士去兩淮一帶探察敵情我奉命暗中隨護。哪知我在道上遇上一位棋道好友欣喜之下晝夜搏殺竟失了那先生的蹤跡。那先生獨自在道上被金狗細作覺孤立無援終於遭了毒手!”

    他越說越是心痛驀地鐵掌一揮重重擊在身前的一塊山巖上登時打得石崩巖裂喝道:“出了這等大事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本教兄弟心灰意冷之下只有退出明教!”卓南雁見他目紅臉赤不由也垂下了頭低聲道:“徒兒知錯了!”自這一日之後卓南雁便也暗自狠從此不再摸棋。

    施屠龍的功法出自道家。道家修煉講究法、地、財、侶缺一不可。這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要旨主張收積虛空中清靈之氣於身中再與自身真元打成一片貫通諸脈正是上乘之“法”。卓南雁每日得明師看護指點傳道之“侶”和修道之“財”都不必縈懷。而廬山為天下奇秀寶“地”山間的天風、怒雲、清泉、佳木莫不是仙家眼中的鍾靈之物。

    卓南雁在此潛心修煉真可謂得天獨厚再加上他練起功夫來刻苦堅忍過不了多日便將八勢《九宮先天煉氣局》修習純熟。每次上峰他都照著師父所授的使力運氣的竅訣奮力攀爬十幾日後便能獨自直趨峰頂。一月之間他內功便已大進體內龍虎二氣初步調和略一運氣便覺真氣游走渾身似有使不完的氣力。

    這一日草草吃過了晚飯施屠龍卻神色悒郁對卓南雁道:“晚上你獨自上山練功不必等我!”說罷走回自己的屋中倒頭便睡。卓南雁覺得奇怪跟進屋中問道:“師父您哪裡不舒服麼?”施屠龍也不張眼冷哼道:“沒事去吧!”卓南雁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出屋忽見師父額頭上滾滿了豆大的汗珠登時一驚問道:“師父您頭上出了這多汗!”

    “是老病”施屠龍忽將雙手按住額頭太陽穴似是痛苦不堪語氣卻愈嚴厲“教你出去怎地還賴著不走?”卓南雁忽然明白:“師父素來好強不願我見到他這病痛之狀!”當下給他沏上一碗熱水才轉身而出。

    關上屋門仍能聽到施屠龍的呵呵低喘之聲卓南雁心中一痛:“師父看似冷漠其實對我卻是關懷倍至!只是我對他卻知之甚少。他這麼高的功夫左掌卻是怎麼斷的腿是怎麼跛的為何又有這頭痛惡疾?”越想越覺繞在師父身上的謎團越多層層迷霧真象廬山的煙雲迷蒙難辨。

    春去暑來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好在廬山雲飄霧繞四季清涼而卓南雁的內功小成已漸能容納那股上清真氣徐滌塵所說的真氣灼脈之苦倒還能耐得。

    施屠龍眼見卓南雁內功有成便擇了個微風拂煦的黃昏開始傳他龍虎玄機掌法。這路掌法與施屠龍師門所傳的風虎雲龍功一脈相承二十四勢變化繁復招法意境皆出自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那第一勢“飲之太和獨鶴與飛”臨敵之際稍加變化便能衍出“荏苒在衣”、“閱音修篁”、“握手已違”等另五種變化來招式雖異卻皆取《詩品》中“沖淡品”的意境。

    饒是卓南雁天資聰慧最擅強聞博記學這一招也是從昏至夜直到夕陽落山明月東升方始完全領悟。他生怕忘記又將這一招的六種變化從頭演練一番收勢之後便覺身上內勁游走舒暢無比忽然想起:“這是我生平以來學會的第一招武功我卓南雁終於能習武啦!”

    抬起頭來眼見月上中天清輝四溢霎時間心中的歡喜難以言喻忍不住奔到崖邊縱聲高呼:“我能習武啦——”

    這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靜動相宜一招一式都與內勁運轉相承卓南雁每練一趟對體內那股真氣的駕馭運使就又多了一層體悟。

    卓南雁練功之余自是不免時時想起林霜月來。尤其是夜深人靜之時他一人躺在床上林霜月那純純的忽嗔忽喜的眼神黑黑的隨風輕舞的長還有她身上那幽幽的若有若無的馨香便春水樣地在他心間眼底流過。

    有時想得多了便會一陣子心神不寧。好在他年紀雖幼卻是個性子剛硬之人轉念想起父母之亡、風雷堡之難和深陷龍驤樓的厲大個子便會狠狠抽打自己耳光強逼著自己將那倩影從心頭暫時驅走。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4 03:18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五節:泣血殘棋 忘憂神劍

   一年時光倏忽而過。卓南雁已將八勢煉氣局的內功和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習練得純屬無比功力既增眼光見識也是突飛猛進。這一年之中施屠龍的頭風惡疾又作過兩次每次作之時都要將卓南雁趕出屋去。卓南雁臉上假裝不知心下卻甚是著急便私下裡問那清虛道長:「我師父這是什麼病為什麼他那麼大的本事卻治不好自己?」

   清虛歎道:「人有身體便會有疾病煩惱。老石猴這頭疾據說跟他青年之時用腦過力有關。聽說靈芝能補腦卻終究去不了他的病根。」說著連連搖頭「他那煉氣功夫如此精深仍是對這怪疾束手無策我瞧天下能治好他這傷痛的也只有風雲八修中的醫王了!」

   卓南雁已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風雲八修卻一直不得其詳這時忍不住問:「這醫王住在哪裡他既跟師父一樣位列風雲八修之中那不就是朋友了麼?何不請他前來醫治!」

   清虛笑道:「誰說這風雲八修是朋友了?這八人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人各自精通禪功、易學、劍法、刀法、棋道、茶道、醫道和巫術呵呵其實個個都是脾氣古怪之輩。依老道瞧該叫他們風雲八怪才對!」

   卓南雁的父親卓藏鋒便是風雲八修之中的劍狂他倒頗想聽聽這風雲八修的逸事但轉念想起師父的怪病心頭如同堵了一塊大石默然施禮告退。

   這日黃昏又到采氣練功之時施屠龍卻在觀內尋不到卓南雁的蹤影無奈之下只得獨自來到峰頂。他一個人佇望斜陽等了許久才見卓南雁氣喘吁吁地爬上峰來。

   「師父」卓南雁不等他問便滿面歡喜地捧出一叢團扇大小的紅燦燦的靈芝笑道「清虛道長說靈芝能療頭風。弟子尋了一整天好歹尋到這一顆大的!」見他滿頭滿身的泥和汗褲腳也掛破數處顯是大費周折施屠龍臉上的冰霜之色稍見舒緩嗯了一聲伸出滿是老繭的右掌接過靈芝緩緩摸索。

   卓南雁見師父久久不語心下微覺害怕道:「師父徒兒這便練功!」施屠龍卻一擺手道:「不必練了。你奔波一日體乏氣虛強練反而無益!」說著揮袖擦了擦卓南雁滿是汗水的額頭道:「南雁你可長大了今日咱師徒聊聊天!」卓南雁與他相處一年卻從未見他有這興致當下忽閃著黑漆漆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師徒二人並肩坐在崖頂施屠龍緩緩伸出漆黑的鐵手道:「今日跟你說說這斷手的事!」卓南雁渾身一震臉色在夕陽中立時緊了起來。

   只聽施屠龍歎道:「二十多年前我還在道門學藝教我武功的師父乃是世間一大奇人非但劍法通神兵法、數術、詩詞、棋道無不精通。我的性子也甚是雜博勤習武功劍法之餘最是癡迷棋道。恩師曾經勸過我不要因棋誤武我卻全沒在意。師父眼見拗不過我便將道家棋術傾囊相授。

   「數年之後我仗劍出山以棋會友居然橫掃江南棋壇。卻終因贏了一盤不該贏的棋得罪了一位厲害之極的江湖人物給那人打得手廢腿殘險些喪命!」施屠龍平時沉默寡言這時述說往事依然言簡意賅。卓南雁忍不住啊了一聲問道:「什麼是不該贏的棋什麼人又如此蠻橫?」

   「金人!」施屠龍的聲音冷冷的穿透了數十年時光的苦痛依然沒有消彌分毫「那是個金朝來的使者生性好棋聽了我的名聲指名了要來會我。一群護送金使的宋朝鷹犬便暗中叮囑我只准敗不准勝!呵呵那盤棋我下得酣暢淋漓將那金使的白棋零零碎碎地割成了七塊讓那廝顏面隨地。那宋朝鷹爪子中領頭的一個姓錢名厚說我藐視大金使者罪不容誅便向我痛下殺手拗斷我的左掌打折了我的右腿又將我乘黑拋在了大江之中。也是我命不該絕順水漂流卻給個好心的漁翁救下。我受傷甚重將養數日雖緩過些精神來但左手終於廢了右腿也從此跛了。」

   卓南雁氣得說不出話來暗道:「官府闇弱諂媚金人竟到這等地步!師父年紀輕輕便落得手足殘廢豈不比我還要命苦!」忽然想起什麼不禁輕聲問:「師父若是老天爺讓您再下一次你還會不會冒著手足之痛贏那金使?施屠龍嘿了一聲:「哪怕錢厚那狗賊事後斬去我的雙手雙足我也會狠狠贏那金使!若是你呢又當如何?」卓南雁眼中精芒一閃道:「跟您一般拼了性命也要贏這金狗!」

   施屠龍眼露嘉許之色讚道:「好小子!」又接著道「我跛著腿逃回師門從此矢志報仇跟著本門恩師苦練武功。但錢厚那廝是崆峒派掌門紫星道人的師弟功力精深。我雖將師門劍法練到爐火純青之境終因手廢腿殘功力又淺三年間連著三次找他報仇都是藝不如人每次若非都仗著機智逃出來只怕早就喪在他手裡。我連著大敗三次羞憤欲死再回師門時師父卻已重病垂危臨終前將本派鎮山絕技龍虎玄機掌法傳授給我。我又憤苦練了三年這才去找錢厚那廝!」

   卓南雁揚眉道:「師尊這一回武功大成自要先將那狗好好教訓賊一番再將他碎屍萬斷!」施屠龍卻苦笑一聲:「那時錢厚卻到了這江州做官。我尋到這裡便在這廬山腳下跟他拚死苦戰終究還是因手足不便又敗在他掌下。」卓南雁聽他語音蕭索暗想:「師尊苦練多年仍舊屢戰屢敗也怪不得事隔多年提起來仍是黯然神傷。」

   「那晚大敗之後雖又逃得性命但我屢挫之下想到自己這輩子終究是廢人一個霎時間萬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只是我素來心高氣傲便是死也要尋個旁人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眼見前面那山峰直插蒼穹便想到那峰頂跳崖。」

   卓南雁聽到這裡雖知他必然無恙卻也不禁啊的叫了一聲暗道:「師父那時的性子就如此剛硬!」

   施屠龍道:「到了峰下才知這山峰陡如利劍我受傷之後決難徒手攀上。好在我師門中還有一路飛抓功夫身上一直帶著丈長飛抓那時激憤之下用短劍邊鑿邊登憑著飛抓利劍費盡氣力終於攀上了峰頂。」卓南雁這時終於忍不住道:「原來這山峰上的孔洞全是師父以利刃鑿成的!那時您大敗之下仍能攀上這絕頂峰頭真是厲害!」

   「厲害的還在後頭」施屠龍淡淡一笑「到得峰頂意氣蕭沉正要縱身躍下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比武不勝便要自盡天下竟有這等無用之人!這笑聲豪邁無比。我回頭一看卻是個高大漢子笑吟吟地坐在峰頂。他何時上的這絕頂高峰我竟全然不知當下唬得我一驚。雖然我死意已決卻也不願受他譏諷當下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不和便動起手來。大漢手中擎著一把長劍也不出鞘連鞘揮動十幾招間便將我打翻在地更踏上了一隻腳來喝問我服是不服?

   「我自然說不服!那大漢忽見我背後背著一副鑌鐵棋盤便問你會下棋?我說談不上會卻比你下得好些。大漢哈哈一笑那咱們比劃比劃!我也自知武功跟他相差太遠紋枰對陣自然竭盡所能。這大漢的棋藝也是極高的了終究還是遜我半籌以二子惜敗。這一來我二人倒動了惺惺相惜之念互通了姓名。他聽了施屠龍之名更是改容相敬說道原來是拚死大勝金使的施先生卓藏鋒這回倒是莽撞了!」卓南雁靜靜聽他說到這裡忍不住叫道:「什麼原來這人……竟是我爹爹?」頭回聽得師父說起爹爹他登時心中一熱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此時遠天夕陽將落餘暉在施屠龍岩石般堅硬的臉上塗了一層蒼暗的紅色。他頓了一頓才道:「不錯我聽得這人便是以一把長劍縱橫天下的明教月尊教主卓藏鋒自是欣喜非凡。原來卓教主早見了我二人的拚鬥又見我大敗之後失魂落魄便遠遠跟著我上了廬山絕頂。他武功高絕我竟一直沒有覺。聽我說罷與錢厚那廝的恩怨卓教主義憤填膺便要出手去除了那廝。那時我死意早去心中又騰起爭強好勝之念死活也要自己親手報仇。

   「卓教主只得應允卻拿出一本古書塞到我手中道這半部《忘憂棋經》是一名泰山老道士死前交給我的書中載有一套跟圍棋相關的『忘憂劍法』我苦思多日也難以索解。你精通劍法和圍棋若能悟出這套奇妙劍法取那錢厚狗頭便如探囊取物。我拿來一瞧卻見那書殘舊無比書面上卻寫著『忘憂棋經』四個字中間和後面更缺了大段似是給兩個人硬生生地扯開了一般。隨手一翻才知並非棋譜而是一套奇門劍法只是書上載的劍招和內功心法旁出蹊徑圖譜上更畫了不少黑白棋子讓人匪夷所思。卓南雁聽得心下稱奇暗道:「怎地一套劍法武功還會跟圍棋聯繫在一處?」但見師父說得興起也不便打斷他。

   施屠龍本是個可以兩三日不一言之人這時說起來卻又滔滔不絕:「當下卓教主說有要事在身隔幾個月後自會再來尋我便即飄然下山。從此我便在廬山住下苦參這《忘憂棋經》。經書上的武功圖譜奇妙之極那頭一副《九宮先天煉氣局》我便苦參了整整三日。直到第四日早上我獨自攀上峰頂忽然看到天風激盪雲海奔騰瞬間我腦中靈光一閃《忘憂棋經》上所說的『直參天地造化』的口訣在腦中一閃而過對這《九宮先天煉氣局》所載的八勢先天心法才豁然貫通。」卓南雁暗想:「原來師父的這《九宮先天煉氣局》竟是得那《忘憂棋經》之助嘿真不知寫這經書之人是何許神仙!」

   棋仙說著眼中光芒閃爍:「寫這《忘憂棋經》之人顯是個不世高人竟以圍棋暗寓易理將棋理、易理和劍法融會一處實在讓人大開眼界!只是參悟劍經上的精妙劍法時我又遇上了許多難題。好在不久卓教主便又重回廬山又跟我盤桓了七日以絕世手眼助我破解出了經書上所載的大部分高妙劍法。他走了之後我又冥思苦想、反覆推敲了二百七十七日終於練成了這套忘憂劍法!」

   卓南雁聽他言語一頓才笑道:「難得您這日子記得如此清楚想必這二百七十七日是受了大苦!」施屠龍傲然點頭:「不錯大苦之後才有大甘!學武之人先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辛苦。兩年之後我再去尋那錢德不過七八招間便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卓南雁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業已一年深知此功威力連連點頭道:「那您便一劍斬了這狗賊!」施屠龍搖頭道:「若在兩年前我恨不能將之碎屍萬斷但在絕頂峰頭清修兩載心氣反倒平和許多。這惡賊心毒手辣卻也不能白白放過當下也斬了他的左掌打折了他的右腿也算以直報怨!」卓南雁哦了一聲心中若有所思:「師父外表嚴厲其時倒很是心軟。」

   施屠龍又道:「我大仇一了心中快慰當下便遊歷江湖四處尋訪棋道高手、武林奇人學藝切磋。江湖上的朋友見我武功高強棋道精深便送了我『棋仙』這頂高帽子將我列入風雲八修之中。只是我遊歷江湖多年卻再也沒有見到《忘憂棋經》剩下的殘卷當真是平生憾事!

   「那時與我最是臭味相投的便是你徐伯伯和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南宮修。其時金兵南侵民不聊生我和徐滌塵便追隨卓教主入了明教一起笑傲江湖抗擊金虜擒殺貪官倒也轟轟烈烈地做過幾樁大事!」說到這裡他臉上忽又湧出一股歉疚之色道「後來我因棋誤事、退出明教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哪知在我離開你爹不久便有秦檜奸賊弄權、四海歸心盟土崩瓦解這一連串的劇變生又過些時日便傳來你爹和你娘遇難的噩耗!若非我耽棋誤事退出明教……有我在你爹娘身邊料也不會生出如此慘禍!」施屠龍說到這裡聲音也抖了起來「每一想到此處便讓我追悔莫及頭痛欲裂!」

   卓南雁心中一痛:「原來師父的頭痛病卻是因終年痛心自責而起!」眼見他目紅氣喘怕他頭痛作忙道:「師父生死有命許多事……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說著也覺心內隱痛忽然想起什麼仰頭道「師父那您何時傳我這忘憂劍法?」

   「明日!」施屠龍凝望滿天霞色神色漸漸平復緩緩道「這劍法卻跟棋道相通傳你劍法之時自然也會以棋理印證說不得還會傳你棋藝!」卓南雁聽得師父說要將棋道和劍法一起傳給自己登時雙目亮。

   施屠龍卻將臉一扳道:「今日跟你說了這許多就是讓你記住凡事須在苦中磨練。我的平生際遇甚苦練武更苦但苦盡甘來才能修成不凡技業!你身負大仇萬不可跟我當初一樣玩物喪志!」卓南雁嗯了一聲昂從峰頂望去只見遠處山嶺煙靄迷茫近處層巒疊嶂卻給染成一片胭脂般的紅色尋思著師父的話心內也如雲濤起伏。

   翌日清晨卓南雁為學劍法起個大早。施屠龍卻不急著傳他劍法吃過早飯倒在桌前給他擺上了一盤圍棋捻髯笑道:「我見過你大勝林逸虹的那盤棋!小小年紀棋上就有如此造詣也算不錯!今日我讓你二子咱們手談一局!」

   卓南雁大喜暗道:「師父號稱棋仙今日正好試一試我的棋藝跟這棋道第一人相差幾許!」當下道了聲好布好二子之後拈起白子飛掛黑角。施屠龍隨手靠壓。卓南雁凝思片刻一路緊峭的著法疾攻過去。

   眼見弟子咄咄逼人施屠龍卻只淡然一笑步步為營以柔克剛不知不覺之間已然穩佔先手。卓南雁覺著師父的棋風看似軟綿綿的毫無霸道之氣偏偏密不透風早已穩據了棋枰上的各路要津他頭上不禁滲出了汗水。棋到中盤施屠龍驟下殺手硬生生屠去了卓南雁的一條中腹大龍竟不給這位愛徒留丁點情面。

   這是卓南雁自學棋以來遭受的最大的一場慘敗。他抬起白得青的一張臉低聲道:「弟子無能讓師父見笑了!」施屠龍見他傷心無比的樣子倒哈哈一笑:「南雁你可知你敗在哪裡?」卓南雁也笑了笑:「是師父神技驚人棋力太高!」

   「那你也不必敗得如此之慘」施屠龍緩緩搖頭臉上神色也凝重起來道「只因你的勝負之念太重少了關照大局之念!」卓南雁長眉鎖起喃喃自語心中若有所思。施屠龍一推棋枰挺起高大的身軀朗聲道「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這十六個字既是棋訣也是忘憂劍法的劍訣你記好了!」霍地拔劍在手身子起落竟在不算寬敞的屋內接連舞出七八招凌厲無比的劍勢。

   卓南雁眼見他劍走輕靈快如電閃三尺長劍絲毫不為屋內的桌椅條案困擾不由驚得眼睛瞪得老大。

   施屠龍卻驀地凝住劍勢回頭望著他道:「這便是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道理你懂了麼?」卓南雁眼見那劍尖離著施屠龍身前桌上的紫砂泥壺不足半寸遠近精光閃耀的長劍兀自微微顫動登時心中一震道:「一桌一椅一案一壺都要洞悉在眼默查於心!」

   施屠龍點頭道:「正是下棋臨局之際毫釐不可差!動手比劍之時身周萬物也都要在我算度之內日光明暗道路凹凸甚至身旁一根樹木枝葉腳下一粒石子都會變成你的決勝關鍵。這便是洞察入微的道理!」

   卓南雁聽得雙目灼灼津津有味。施屠龍跟著將棋理和劍訣相互比照又講解「大局在胸」、「避實就虛」和「應機而動」的要旨讓卓南雁真有醍醐灌頂般的頓悟。他凝思片刻忽道:「師父其實這四句要旨可以相互參詳每一句都與其他三句關聯緊密。但臨敵之際怎麼才能在瞬息之間便將大局、細微、虛實、先機參透?」

   「這便是忘憂心法的高明之處了!」施屠龍眼見徒弟句句都問到點子上不由喜上眉梢提起紙筆刷刷刷地畫了一副奇怪圖形問道「識得這圖麼?」卓南雁見那圖上畫滿黑白點陣或三或九四處分張忽然想起什麼道:「在明教時范先生教過這是九宮圖所謂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這九個數如此排布橫豎相加或是交叉相加都是十五。」

   施屠龍緩緩點頭道:「不錯!這九宮圖便是道家神仙呂洞賓傳給陳摶老祖的九宮龍圖!」說著提筆又畫在九宮圖內層又加了八列黑白棋子道「識得麼?」卓南雁目瞪口呆暗道:「九宮圖裡面又加了一通圍棋子這可就亂七八糟了難道是圍棋珍瓏麼?」怔怔搖頭。

    施屠龍歎道:「這便是《忘憂棋經》上的第一張玄機圖當時讓我三日三夜未曾合眼才參悟得透。」說著以筆指點著後來畫上的棋子道「這八列棋子每組三枚其實是以黑子為陰爻白子為陽爻三枚交錯正是乾天卦、坤地卦、艮山卦、坎水卦等先天八卦卦相!」卓南雁雙目一亮猛然道:「哈這便是我練了一年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吧?」

   「小娃兒好不聰明!」施屠龍雙眉一揚悠然點頭「這《九宮先天煉氣局》便是將先天八卦和道家九宮龍圖融會一處所得的精微奇功以先天八卦方位道出天地運行之妙以九宮龍圖道破五行參數之秘更以玄機妙語註解了修煉先天真氣的八種妙法。可是若不能破解圍棋子布出的八卦卦相便難以參悟其中妙理。」(按:九宮圖便是易學上有名的九數洛書雖然九宮圖起源甚早但直到南宋朱熹及其弟子蔡元定著書論述易學界才將之稱之為「洛書」。在卓南雁所處的南宋初年對「洛書」與「河圖」為何物尚有爭論。北宋華山道士陳摶著有《易龍圖》一卷相傳其學說得自呂洞賓。在當時陳摶的學說屬於道家不傳之秘。元代著名道士、易學家雷思齊考證陳摶所說的「龍圖」即為九宮圖故本文有「九宮龍圖」之說。)

   卓南雁忍不住笑道:「這《忘憂棋經》的著者竟以黑白棋子畫先天八卦!師父只怕他比您的棋癮還要大!」施屠龍道:「想必如此!《忘憂棋經》上的功夫以忘憂劍法為用以忘憂心法為根基。這忘憂心法又分為煉氣和煉神兩套功夫。先前傳你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是煉氣之法而最精妙的卻是重在煉神的《九宮五行煉神局》。這煉神局將陰陽五行和九宮龍圖融會功成之後能以自身元神真氣感知天、地、風、雷、水、火、山、澤八種氣機變化。臨敵之際自可霎息參透大局把握先機……」當下便細細傳授《九宮五行煉神局》的精妙要旨。

   自這一日起施屠龍開始傳授卓南雁劍法。他這套忘憂劍法得自那《忘憂棋經》將棋道精密算度之理融於武學之中劍招劍意看似異想天開卻是別有奇妙之處更輔以《九宮五行煉神局》這樣精微的高妙心法實是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上乘劍法。饒是卓南雁聰明絕頂將這一十八路劍法和《九宮五行煉神局》融會貫通也堪堪用了半年時光。

   日月如梭又是三年時光過去。卓南雁已長成一個高大挺拔的少年微黑的臉上一雙眸子有若明珠閃爍。經年苦修使得那股困擾他多年的內氣終於融於他的自身內氣之中。

   十八歲的年紀便有了數十年的精純修為但十八歲的年紀卻已受過大苦經過大難。廬山絕頂的雨霧霜風洗刷得他的性情愈堅忍。施屠龍文武雙全四年之間卓南雁除了內功和劍法已趨一流之境棋藝更是突飛猛進便是兵法、易學、陣法也均有所涉獵。清虛老道再跟他分先下棋也早不是他的對手了。

   這一日上午清虛又纏著卓南雁和他「手談幾局」。無奈他棋風早被卓南雁摸透這一局棋下不到七八十手便已被卓南雁逼得四面楚歌。

   施屠龍在一旁踱了過來抬眼打了兩眼棋局便鄭重其事地道:「道長下一盤讓南雁授您二子吧!」清虛的老臉一紅罵道:「老石猴不張嘴便罷一張嘴必是亂放狗屁!」一語未畢忽聽觀外傳來一聲長嘯。

   施屠龍和卓南雁聽這嘯聲高亢顯是來人武功不俗都暗自一凜。清虛卻將白眉一挑向自己的弟子靜觀道:「奇了老道這荒山野廟的還會有什麼人來?你出去瞧瞧!」近年來清虛懶得收徒靜觀還是個十六歲的小道士聞得師父招呼笑嘻嘻地跑去開門。

   門外卻接著傳來一聲朗笑:「江南晚輩何殘雪求見觀主!」聲音清越驚得觀外雜樹上的鳥雀聞聲亂舞。笑聲未息猛聽得哎喲一聲靜觀的身子已不知被什麼巨力一震倒飛了進來。兩扇廟門被靜觀的身子撞了下正咯吱吱亂響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已一閃而入。

   卓南雁身形疾晃單掌在靜觀的背上輕輕一托登時止住了他呼呼的疾飛之勢穩穩立在地上。那白衣客本來面帶微笑但見卓南雁這一手舉重若輕心頭一凜笑容頓斂。卓南雁已一步踏上冷森森的目光直射過來。

   他煉氣多年這不言不語的冷冷一逼便挾著一股萬仞高崖的絕大氣勢驚得那人竟退了一步。靜觀面紅耳赤操著一口江州土語沖那白衣公子嘰裡咕嚕地怒罵。清虛也怒道:「何方神怪敢到我雲竹觀中撒野?」那人聽了清虛這威勢十足的一吼心頭狂氣頓消忙躬身道:「晚輩江南雄獅堂弟子江殘雪拜見觀主。」

   「江南雄獅堂」清虛皺起白眉喝道「是羅雪亭那老頭子讓你到這裡顯威風麼?」若非機緣際會卓南雁當年已依著易懷秋的吩咐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雪亭了這時聽到「羅雪亭」三字登時留意。

   何殘雪臉上一紅長揖到地笑道:「家師常說清虛道長隱居廬山神技驚人你若無緣得他老人家指點便跟他弟子切磋幾下也是受益匪淺!適才冒范得罪勿怪!」清虛見他言語謙和臉上仍是滿面輕佻冷笑道:「他才比你小了十歲你跟他切磋受益個屁!不如選個八歲的娃娃去切磋受益的好!哼哼羅雪亭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弟子。你大老遠地跑來有何貴幹?」

   何殘雪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家師七十大壽。日前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送來一把稀世名劍祝壽家師便定於中秋之夜辦一場試劍金陵會在他老人家的七十壽筵之上請大宋各路武林英豪賞月試劍!」

   清虛細瞧那信乃是羅雪亭親筆寫就請他親赴建康一遊言辭倒甚是客氣。但何殘雪剛跌了自己徒弟一跤清虛老道心頭餘恨未消連道:「那不是讓老道給他去拜壽麼?老道七十大壽時他怎地不來給我拜壽?不去不去!」

   施屠龍忽道:「眼下雄獅堂是誰主事?」何殘雪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笑道:「自然是家師。只是家師近年潛修玄功尋常俗務都是方殘歌方師兄打理!武林有雲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說著折扇一張緩緩搖擺。清虛見他意態輕狂心下大厭搖頭道:「方公子圓公子老道全不識得。老道也懶得下山。你快走快走!」

   卓南雁眼見清虛已下了逐客令當即踏上一步向何殘雪揮手道:「請圓公子下山!」何殘雪折扇一收怒道:「在下姓何!」卓南雁嘿嘿一笑:「原來又姓何了!」左掌輕拂緩緩向他推去漫不經心地道「不管姓圓姓方姓何都得下山!」

   何殘雪見他掌勢雖慢卻有一股內勁潛流緩風般湧來心中暗道:「這冷頭冷臉的小子好不古怪也該讓他出一大醜!」臉上淡淡微笑驀地提起十分勁力翻掌便向卓南雁掌上迎了過來。哪知雙掌才交卓南雁掌力遇強則強鐵掌上的暗流潛湧霍地化為決堤怒潮。

   何殘雪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子登時向後飛起。他技業不凡雖敗不亂在半空中急提內勁要待拿樁站穩但落地時腳下忽然一絆卻給地上一根橫伸的斷竹擋了一下。這時他正自乏力給斷竹一絆立時便要歪倒。何殘雪哎唷一聲身子疾挺但內息受震之下提不起氣來雙腿一軟直挺挺栽倒腦袋正碰到斷竹旁的一塊圓滾滾的岩石上登時磕得鼻青臉腫。

   何殘雪急使一招「龍取水」這才騰身躍起蒼白著臉向卓南雁道:「領教了!」不敢停留轉身而去回思適才無巧不巧地撞上斷竹、圓石不由心中連叫晦氣。卻不知卓南雁所習的忘憂心法每一出手便將天時地利算計在內身周的一草一木俱為所用。清虛眼見何殘雪狼狽而去不由向哈哈大笑:「小石猴老石猴那點手段你倒都學會啦!」

   卓南雁淡淡一笑卻不言語。施屠龍這時忽道:「要去就去!」

   原來師徒倆多年相處早已心神相通施屠龍眼見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已猜知了他的念頭。卓南雁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我想找羅雪亭問他我爹的事!」

   施屠龍昂望天淡淡道:「我知道你還要去龍驤樓!」卓南雁沉沉點頭道:「厲大個子受困在龍驤樓襲殺風雷堡的元兇完顏亨、海東青也在龍驤樓!雄獅堂領袖江南武林跟龍驤樓對峙多年我先向羅堂主討教一番再去龍驤樓。」清虛大張雙目叫道:「怎地憑你這小石猴還要鬥那龍驤樓?那『滄海龍騰』完顏亨何等身手號稱四雄宗師之你去了豈不是白白送死?」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句話來眼中精芒乍閃挺起胸膛道:「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再難的事情但凡去做便有成功之望!」心下卻想「我不但要搗翻龍驤樓更要秉承先父之願重建四海歸心盟!」

   施屠龍臉上乾硬的肌肉卻不由一抖沉了好久才道:「小鷹翅膀硬了終究是要一飛沖天!」卓南雁知道師父已然答允想起師父多年的督導之恩翻身跪倒給師父磕下頭去。施屠龍嗯了一聲鐵掌疾揮要將卓南雁扶起但覺卓南雁肩臂上傳來一股雄渾的勁道竟和自己相持不下。他岩石般冷硬的臉上終於破出一絲笑顏。

   卓南雁說走就走吃罷午飯便去收拾衣物。施屠龍將幾塊散碎銀子塞到他包裡道:「只剩下這麼多了!」便不再理他。清虛道長和靜觀、靜玄兩個小道士倒是依依不捨一直在旁幫忙收拾。

   眾人一起送到廬山腳下卓南雁正要揮手離去一直無語的施屠龍忽道:「據那《忘憂棋經》記載咱修煉的煉氣局和煉神局之後還當有九宮龍圖與後天八卦相配的《後天九宮煉真局》和返本歸一的《太極順逆圖》等幾張玄奧圖譜!可惜那劍經缺了半部你我一直無緣得見。」卓南雁點了點頭眼望師父卻不言語。

   施屠龍冷湫湫的眼神盯了他片晌才幹巴巴道:「簡而言之你差得還遠!萬事小心不要無端送了性命!」忽將大袖一拂轉身而去。卓南雁望著師父岩石般冷硬的身影心底卻驀地一熱。

   下廬山北上自鄱陽湖循水路往東便到了長江。眼見江波浩淼卓南雁不由想到了洞庭湖的波光帆影立時林霜月那張絕美面容便又映上心頭。「一幌四年月牙兒長得什麼樣了我要不要前去看她?」

   這念頭便如那起伏不定的江水在心間沖蕩不休。忽然想起師父冷冰冰的話語「你要想做成大事最好將她忘得一乾二淨!」他的心腸又剛硬起來猛一頓足暗道:「我終究要去龍驤樓拚死一搏的若是活著回來再去看她不遲!」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4 03:21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六節:笑援孤童 奇逢逸叟

    秋時節的江色最是耐看峻急處如野馬脫韁穿山破峽轉瞬千里;幽靜處又微瀾粼粼明澈柔媚。凝碧清波雜糅著青山紅葉的倒影雄渾中增了不少秀媚。卓南雁乘船順流東下眼見舟移景換目不暇接只覺心襟大暢。

   不多日便到了建康附近他那一點盤纏卻早已用光。這時日已近午他飢腸轆轆眼見前面一處鬱鬱蒼蒼的樹林便想到林中打些野味。才趕到林子邊忽聽身後一陣喧囂之聲回頭望去卻見五六個持刀弄劍的江湖豪客遠遠地擁著一匹馬向這裡趕來。那馬上卻五花大綁著一個孩子。

   卓南雁雙眉一挑暗道:「這劫道的強人好不膽大光天化日的就綁著孩子四處招搖!」他內力精純隔得老遠便聽那群豪客中一個胖子念叨道:「那老賊死了算他命大可逮住了老賊的小賊兒子這一票買賣也不算白做!」又一人笑道:「不錯!聽說那老賊生前可斂了不少錢財這回拿住了這小賊定要將那些銀子的下來逼出來!」

   那孩子忽在馬上揚起頭來叫道:「我爹是殺富濟貧的好漢他不是老賊!」話未說完那胖子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怒道:「你他娘的你老爹大號『無量劫手』他活著的時候咱們不敢招惹這時已化成了灰還不許老子說句公道話?無量劫手就是江南一等一的飛賊不是老賊是甚麼?」

     一行人罵罵咧咧便到了林子前。卓南雁聽得暗自皺眉:「無量劫手?聽說是一位獨來獨往的江湖怪客生平頗多義舉原來已經作古了麼?」卻聽那孩子兀自叫道:「我爹劫富濟貧佈施無量是個大英雄決不是老賊!」

   那胖子大怒揚手又一耳光重重打去喝道:「甚麼無量劫手說得好聽還不是一個劫字?當年咱飛龍幫可沒少吃這老賊的虧。老子說是老賊便是老賊!」這一掌更重打得那孩子口角都流出血來。但這孩子甚是硬氣仍是高聲叫道:「胡說八道我爹就不是老賊!」

   卓南雁見這孩子身子高大臉孔雖稚氣無比但眼角眉梢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倔強之色。他心中怦然一動猛地在那張天真卻又執拗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狗崽子!」那胖子怒氣更盛又待揮掌打下。卓南雁驀地揚眉喝道:「住手!」這一喝聲音冷硬如鐵驚得幾個豪客齊齊一抖。「直娘——」領頭的胖子眼見卓南雁器宇不俗便將半句髒話硬生生嚥下去怒道「這位朋友有何見教?爺們是長江飛龍幫的舵主來此赴那試劍金陵會識相的便少管閒事!」

   卓南雁也不知飛龍幫乃是這一帶長江上殺人越貨的大幫會聽他言語傲慢心頭火起猛地將胸一挺學著那胖子的聲音叫道:「直娘賊!爺們是長江屠龍幫的幫主平生專宰飛龍幫的。識相的將懷裡銀子和這孩子留下快快滾吧!」

   那胖子的黑臉脹得通紅叫道:「這小賊活得……」忽覺眼前青影閃動背上猛地一痛跟著全身酥麻。胖子大叫道:「直娘賊哪個弟兄胡亂出手點了老子穴道?」話未說完身子猛然騰雲駕霧一般飛起砰的摔倒在一根老槐樹下。胖子痛得呲牙咧嘴忽聽得空中「哎喲」「媽呀」之聲不絕自己的同伴接二連三地飛起不偏不倚地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五個大漢疊羅漢一般地硌在了一起口中哭爹喊娘動彈不得。

   「飛龍幫遇上屠龍幫只得乖乖挨打!」卓南雁牛刀小試頗覺不過癮不由連連搖頭。走過去將那孩子自馬上扶下來揮手扯斷了他身上繩索笑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那孩子適才看得眼花繚亂這時才定下神來道:「我叫劉三寶大哥真是好功夫!」卓南雁嘻嘻一笑拉著他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指著那幾人道:「這幾位大爺為何說令尊便是無量劫手劉老俠你又如何給他們捉到了這裡來?不要怕從實講來本幫主自會給你作主!」

   「不錯我爹是俠客江南大名鼎鼎的無量劫手劉一鶴!」劉三寶的眼中閃過一抹黯然之光「只是……爹爹半年前病死啦。我一個人流落江湖爹爹留給我的銀子也早花光了聽說這裡要開一個『試劍金陵會』我便過來長長見識。不想這幾個小嘍囉當年在我爹手下吃過虧認出我來便將我擒住了。偏要逼問我爹當年留下了甚麼金銀寶貝」

   那胖子怒道:「老子是飛龍幫揚威分舵的舵主谷大海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怎地是小嘍囉?」轉頭對卓南雁叫道「這位……大俠我們飛龍幫馮幫主要給羅雪亭羅堂主送點壽禮只是羅堂主規矩好多斷不會收咱們在江上搶來的東西。這小賊的賊老子當年連偷帶搶可著實掠過不少錢財寶貝咱們將這老賊的寶貝奪下來想那羅堂主必能收下!」

   劉三寶怒道:「你胡說!我爹當年是劫過一些錢財卻早就接濟給了百姓哪留下甚麼寶貝?

   卓南雁微微點頭暗道:「『獅堂雪冷』果然威震江南便是飛龍幫這樣亂七八糟的幫會也來給他賀壽卻又懾於他的威名清譽不敢胡作非為!這羅雪亭不知是何等樣人!」

   谷大海見他點頭微笑忙賠笑道:「咱們馮幫主還跟羅雪亭羅堂主有過幾面之緣!麻煩大俠看在羅堂主和馮幫主的金面上放了咱們!」卓南雁嗤嗤一笑:「做大俠要行俠仗義可麻煩得緊!好在老子是幫主不是大俠!幫主遇見買賣可不能錯過!」走上前去抓起谷大海身上摞著的幾人拋沙包一般地扔到地上將他們身上的銀兩盡數掏了出來。

   「小兄弟」卓南雁將一半銀兩塞到自己懷裡另一半堆到劉三寶身前笑道「你騎了這馬拿了銀兩去罷。本幫主還要去試劍金陵會去瞧瞧熱鬧可不能遠送了。」劉三寶的臉紅了紅忽道:「大幫主我不要銀子!我……我要認你做大哥!」

   地上躺著的胖子谷大海不禁哈哈大笑:「這姓劉的小子卻有幾分賊心眼原來是想攀上幫主大俠這根高枝!」卓南雁也覺這孩子異想天開天真得有幾分好玩搖頭道:「不成這屠龍幫只有我幫主孤家寡人一個從來不收幫眾弟子!」

   「我不是要入你這屠龍幫」劉三寶的臉卻更紅道「我、我爹說江湖好漢意氣相投的便要義結金蘭。我見大哥你武功高人也仗義想……跟您拜把子認你做大哥!」

   谷大海笑得更響:「你這小賊丁點功夫不會怎地能跟這位武功頂尖的幫主大俠拜把子?」他身旁幾人也跟著笑道:「小賊大白天說夢話麼?」「跟這位幫主大俠作兄弟你也配!」這幾人被卓南雁擒住只顧全力奉承盼著「幫主大俠」一時歡喜能放過自己一馬。

   在那幾人的哄笑聲中劉三寶的臉便越來越紅卻兀自雙目閃光緊盯著卓南雁道:「那又怎樣我年紀雖小跟大哥學了功夫也要作劉大俠!」谷大海幾人聽他自稱「劉大俠」更是笑不可抑。

   不知為何卓南雁看到那雙清澈純淨、滿蘊期許的眸子忽然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初入江南時也是到處給人看不起的一個小叫化子看到武功高強之輩也是這樣巴巴的眼神暗道:「這劉三寶是個有骨氣的孩子他一心要作『劉大俠』卻跟我當年要作『大丈夫』頗有幾分相似。嘿嘿他有沒有本事又有什麼相干!」他心頭猛然一熱當下慨然道:「好咱二人便結為金蘭兄弟!」

   一語出口谷大海幾人的笑聲登時噎住眼睛全瞪得溜圓。劉三寶急喘了兩口大氣才道:「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抬頭又道「不知大哥怎麼稱呼?」

   卓南雁暗想:「他日我還要混入龍驤樓當著飛龍幫這幾個嘍囉的面可不能露出我的尊姓大名。」當下呵呵笑道「哥哥姓南名雁日後別人問起你屠龍幫主的大名可不要忘了!」劉三寶雙手連搓忙道:「忘不得!忘不得!」歡喜之下連說話都抖了。

   卓南雁笑道:「那試劍金陵會今日便該開啦不如咱哥倆同去那裡耍耍!」忽聽谷大海叫道:「南幫主咱們都沾著一個『龍』字想必都在一條江上混飯吃。咱們馮幫主最是仗義大俠若是放了咱們日後江上遇到也有個照應!」卓南雁只作不聞轉頭對劉三寶笑道:「若在試劍金陵會上遇上那飛龍幫的馮幫主作哥哥的將他一併料理了給你再出口鳥氣!」

   任由地上的谷大海幾人大呼小叫兄弟二人上了那匹馬揚塵而去。

   穿過雜樹林子眼見四處無人卓南雁才道:「好兄弟大哥不久便有件千難萬險的大事要做適才當著那幾個兔崽子的面便沒有跟你說出真名!你大哥姓卓名南雁咱們義結金蘭可得記住了。」

   劉三寶雙目閃光道:「卓南雁?嗯這名字可比南雁要好聽得多!大哥這麼大的本事天底下哪裡還有什麼難事?」卓南雁淡淡一笑道:「大哥這名字可不得跟旁人提起你只當大哥還是叫南雁便是了。這件大事難得緊大哥也不便跟你細說。咱兄弟這次只怕會聚別匆匆若是辦完這大事還能留條性命大哥自會傳你高深武藝!」劉三寶眼光熠熠跳動道:「大哥不管做什麼事都能馬到成功!」卓南雁哈哈大笑快馬加鞭直往金陵馳去。

   劉三寶自幼隨其父闖蕩江湖自己又孤身在建康附近飄蕩半年有餘對江南武林甚是熟捻。他是個存不住話的主一路上早將聽來的這盛會的緣故說了個透。

   原來數月之前青城派掌門石鏡先生忽然得了一把斷鐵如泥的神劍。他素來與雄獅堂主羅雪亭交厚得知老友七十大壽將至便將寶劍當作壽禮遣弟子專程送往建康。哪知剛剛行到池州卻給南宮世家的人將劍奪去還傷了那青城弟子。石鏡先生接了弟子的飛鴿傳書自是沖沖大怒親自趕往潛山南宮山莊問罪。南宮世家不願明著得罪這位武林怪傑轉而將劍送給江南雷家霹靂堂。

   劉三寶說到這裡不由雙目放光:「雄獅堂主想必害怕自己老友石鏡先生落了單便以試劍金陵會為名將三家約至建康更請來江南無數武林宿耆只怕是要憑著多年威望搶了此劍!那金陵試劍的盛宴定於今晚在玄武湖邊的摘星閣上開宴必有一番好殺!」

   卓南雁聽了心中已知大概暗道:「雄獅堂主羅雪亭素來力倡天下武林同心抗金眼見這一把劍卻將青城、南宮和霹靂堂都捲了進去大宋武林只怕難有太平之日辦這試劍金陵會明裡給自己慶壽暗中必是盼著各家息爭罷鬥。」談笑之間已進了建康府城。

   建康古稱金陵據說當年秦始皇東巡至此見金陵有帝王之氣便命鑿方山掘淮水以洩其王氣。可見這地方自古便是虎踞龍盤、天下形勝之地。從南朝開始建康的秦淮河畔便為名門望族聚居之地。自宋高宗趙構以臨安為都城後建康便成了大宋的留都商賈雲集文人薈萃。

   不多時便到了樓台林立、畫舫凌波的秦淮河兄弟二人東瞧西望看什麼都覺著新鮮。在一家小酒肆胡亂吃了飯卓南雁便領著劉三寶騎馬四處閒逛。城中時見身藏刀劍的江湖豪客想必都是來赴會的。卓南雁也是少年心性想到索性要去那試劍金陵會試試身手便也不急著去見羅雪亭帶著劉三寶一氣逛到了黃昏時分。

   不知不覺之間二人已縱馬出了城來到了建康城北的鍾山。這鍾山峰巒起伏有若巨龍林木幽美氣勢雄渾。哥倆一氣奔到山頂邁步走入山頂那座孤零零聳立著的小亭卻見有個藍衫大漢懷中抱個丹紅大酒葫蘆正自呼呼大睡。

   卓南雁和劉三寶這一日間已見多了各色江湖人物早已不以為意走到亭子邊上馳目遠望。只見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暮靄蒼茫的建康府城盡收眼底遠處銀帶般的江水繞城而過直向東南奔去近處覆舟山下的玄武湖給夕陽襯著似一面閃著澄光的鏡子。

   卓南雁正自遠眺風景劉三寶卻道:「大哥快瞧那兒有個漁翁像雕得跟真的一般!」卓南雁扭頭瞧去卻見數丈外有塊陡峭的岩石烏龍探爪一般伸出山崖巖上端坐著一個蓑衣斗笠的老翁蓑衣裡探出一根漁竿山頂晚風徐來那竿上的一根長長的漁絲微微拂動。

   「那是活人可不是石像!」卓南雁一語出口心中也驀地一驚自己玄功初成心識展開便是蟲躍蟻爬也能探知怎地數丈外的這老翁自己竟未留意?凝神望去只見那人背向自己臉衝著巖下遠山從頭到腳紋絲不動當真說不出的古怪。

   「哪裡有在山頂上釣魚的漁翁大哥莫不是取笑我!」劉三寶呵呵地笑起來「那傢伙一動不動待劉大俠試試他是不是真人?」忽地抓起一塊石頭揚手拋去。卓南雁叫聲「不可」正要揮手打落飛石但一抬眼間忽覺那漁翁渾身上下了無生氣一瞬間他竟也懷疑那到底是不是石像。

   啪的一聲小石子已打中了那漁翁的後背跟著滾落下來在巖上一彈骨碌碌地墜入山谷。那漁翁仍是動也不動。「哈真是個石頭人呀!」劉三寶得意地笑了起來。卓南雁的眉頭卻慢慢擰起不知為何他凝視著那漁翁在斜陽下的蒼暗背影竟驀地覺出一股莽莽蒼蒼的寂寞與蒼涼來。

   正自心中疑惑忽聽得峰下山道間傳來一聲朗笑:「三國時蜀相諸葛亮觀此地山川形勢曾歎曰:鍾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都也。區區有幸這時已陪著幾位大人已到了這鍾山龍蟠之頂啦!」這聲音著實有幾分耳熟。卓南雁聽得這上山來的幾個人腳步輕捷顯是身懷武功不由轉頭觀望。

   只見幾人談笑上山領頭的是個身穿紫袍的白面公子身旁伴著個綠衣美貌女郎卓南雁猛地心中一震原來這二人正是南宮鐸和雷青鳳想到年少之時曾遭此二人痛打他臉上登時紅光一閃。

   南宮鐸二人身前卻是一個滿面春風的中年武官眼角不時瞟向雷青鳳。卓南雁識得這便是那名氣挺大武功平平的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不由微微一笑。又見這三人身邊是一位身子高瘦的皂袍老者雙目微合似是幾天沒睡覺般地無精打采卓南雁不由心頭微凜:「桂浩古跟南宮鐸這三人倒還罷了這穿黑袍的老頭兒精氣內斂卻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

   這幾人本來要進亭子雷青鳳忽地聞到衝鼻的酒氣瞥了眼那昏睡的大漢皺眉掩鼻道:「哪裡來的酒鬼!」桂浩古賊兮兮地笑道:「正是可別讓這滿天酒氣熏著咱賢侄女!」引著那黑袍老者便向亭外的岩石邊上行去。卓南雁早非當時的小叫化子形貌南宮鐸等人只淡淡瞅他幾眼便到崖邊遠眺山色。卓南雁暗自冷笑:「你這幾個狗賊不來惹我那是最好!」忽聽身邊的劉三寶顫聲叫道:「大哥那石像……不見啦!」卓南雁凝神觀望果然不見了那端坐危巖的怪異漁翁霎時心中驚駭更甚:「這老翁在我眼皮子底下倏來倏去怎地我竟全沒知覺?」轉頭四顧空蕩蕩的山道間也不見那老漁翁的影子他心底竟隱隱騰起一股寒意「難道是遇上了山神老魅?」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4 03:29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七節:劍氣霜華 金陵月明

   那桂浩古忽地哈哈笑道:「好景致!怪不得『獅堂雪冷』羅雪亭巴巴地來這地方隱居!」南宮鐸忙陪上笑臉順勢說道:「傳聞羅雪亭眼高於頂素有一統江南武林的野心他開這試劍金陵會只怕便是要為他那石鏡老友撐腰只是家叔對那辟魔神劍志在必得到時少不得請桂大人跟烏長老給我們說句公道話!」

   那黑袍老者道:「我跟令尊相交多年自不會袖手旁觀只是我這鄉巴佬跟羅雪亭素昧平生咱說的話他雄獅堂主肯聽麼?」驀地昂頭長笑滾滾笑聲聲震山谷端地氣勢非凡。桂浩古也呵呵笑道:「聽說除了崆峒派烏長老南宮世家二先生還請來了江南霹靂堂的少堂主助陣有這一老一少兩位武林鉅子齊出天底下還有什麼劍奪不下來?」雖是大聲狂笑語音仍給烏長老高亢的笑聲掩住聽不真切。

   劉三寶忽地湊到卓南雁耳邊低聲道:「大哥原來這黑袍老頭子就是崆峒派的長老烏雲金名氣可大得緊吶!」卓南雁淡淡一笑:「知道得倒是不少是令尊告訴你的麼?」劉三寶得意地點頭:「爹讓我多知道些江湖中事兩年前便跟我說起江湖人物我劉大俠可全記在了腦子裡!」卓南雁嘿嘿笑道:「你說說這烏長老名氣大還是大哥這屠龍幫主的名氣大?」劉三寶見他臉上掠出一絲壞壞的笑意不明所以憨憨地道:「我爹沒跟我說起過屠龍幫!」

   又聽烏雲金微微一頓忽道:「辟魔一出群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我倒好想看看這名動天下的辟魔神劍到底有何非凡之處?」他這話一出南宮鐸立時臉上變色。烏雲金呵呵低笑道:「南宮老弟不必多心老夫平生不好刀劍。聽說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放下話來要在試劍會上比武奪劍嘿嘿老夫倒好想借此機會見識見識天下英雄!」語調平淡卻是傲氣十足。

   便在此時亭內那酣睡的大漢卻懶懶地打個哈欠欠身而起眼望暮色中黯淡的群山忽地長歎一聲:「滿目殘山剩水何處還有英雄!」聲音響亮滿是悲憤落拓之氣引得崖頂眾人全回頭望他。

   卓南雁這才扭頭細瞧那大漢只見這人文士打扮不過三十上下的年紀鬢角卻已微現霜雪之色挺拔的劍眉下一雙虎目已喝得紅絲泛起。大漢一歎之後忽又仰頭長吁:「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歎息未落猛地將手中那大紅酒葫蘆向口中灌去。

   細咂這大漢吟詠的詞句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慷慨悲壯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不禁拍手叫道:「好詞!此詞直抒胸臆氣概不在東坡之下可是先生大作麼?」那大漢翻起醉眼看他兩眼笑道:「這是在下那日在建康賞心亭上的胡亂塗鴉什麼『不在東坡之下』小兄弟可是說笑了!」烏雲金、南宮鐸幾人一直瞅著他惱他適才言辭倨傲便要出言喝問。

   崖頂上卻驀地傳來一聲蒼老沉渾的歎息:「這位先生適才說何處還有英雄難道這天下當真沒有英雄了麼?」聲音蒼冷如鐵帶著一股厚重的寂寞之意。

   卓南雁循聲一瞧登時心弦顫動只見那老漁翁不知何時又已端坐在了崖邊的怪巖上。這一下先聲奪人崖上南宮鐸、烏長老等人俱是高手均不由心神劇震:「這老翁是誰他是何時到的怎地我全然不知?」

   那大漢卻毫不為意眼望老翁那黯淡的背影冷冷道:「中原久陷而不敢取偏安一隅畏金如虎舉國上下哪裡還有什麼英雄?我久聞『獅堂雪冷』大名此來建康本欲一見!哪知一到此地才知這雄獅堂和江南武林的什麼南宮世家、霹靂堂還有那狗屁格天社為了一把破劍爭得頭破血流!嘿嘿盡日價爭這虱癤之物也真令天下人齒冷!」一席話說得劉三寶大張小眼似懂非懂。卓南雁卻覺他這席話見識非凡暗自點頭。

   「好!罵得痛快!」老漁翁身子微微一抖笑聲愈顯出幾分蒼涼。桂浩古忽挺身而出喝道:「哪裡來的酸丁在此妖言惑眾你罵雄獅堂也罷了卻膽敢辱罵格天社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那大漢仰頭大笑:「一德格天好不威風!那位相公只知傾天下之財以媚金人。卻不知金人狡詐彼強則戰彼弱則和眼下的金主完顏亮素懷異志不出數載必興戰禍!」據說秦檜所居的格天閣內高懸有高宗趙構給秦檜手書的「一德格天」的橫幅。這大漢所說的「一德格天」和「那位相公」自然便是直指秦檜了。卓南雁越聽越奇暗道:「這人目光高遠出口不俗卻不知是何方高人?」

   「放肆!」桂浩古勃然大怒鏘地拔出金鞭直向那大漢臂膀劈下。卓南雁數年前早見識過桂浩古的脾氣知道此人動不動便會向人刀劍相向眼見這一鞭快捷狠辣急忙踏上一步陡然伸掌在鞭上一拍。這招「獨鶴與飛」看似平平無奇卻蘊含了九宮煉氣局中的高深勁力。桂浩古只覺手臂劇震金鞭呼地脫手飛出高飛數丈才重重跌落在地。

   「狗賊要造反麼?」桂浩古無事生非慣了的主這時自覺大丟面子老羞成怒之下揮拳便向卓南雁擊出一出手便是五行拳中的猛厲招式。卓南雁雙手背後口中連叫:「官爺莫急大伙消消氣有話慢慢說不成麼?」雙足釘子般釘在地上全憑腰腹轉動桂浩古官疾風暴雨般攻來的五六拳便給他輕鬆避過。

   桂浩古又驚又怒破口大罵:「小雜種會妖法麼?」雙掌運起十成勁力不管不顧地直撞過來。他身子猛搶忽覺眼前人影一花卓南雁已不見蹤影跟著背後微麻身子登時動彈不得。烏長老幾人眼見卓南雁這幾下舉重若輕那一轉一抓更是怪異絕倫心頭均是一凜。

   「官爺火氣太大說不定是暑氣沒消透我給你降降心火!」卓南雁惱他罵自己「小雜種」心底怒氣陡生霍地扣住他背後衣襟身子疾晃已到了山崖邊上一個金雞獨立大半身子已探出山巖外作勢要將桂浩古拋出。

    桂浩古大叫道:「大膽!你……你若敢放手便是、便是襲殺朝廷命官。那可是造反殺頭的死罪……」卓南雁道:「誰說我要殺你本幫主只是想給你降降心火!哎喲官爺您可是太胖啦累得我胳膊好酸。」說著手臂連顫嚇得桂浩古哇哇大叫聲音中已帶了哭腔。劉三寶忍不住拍手大笑那大漢也不禁莞爾。只那老翁仍舊靜靜端坐遠望群山似是對眼前萬事都漠不關心。

   「小賊住手!」雷青鳳卻是火爆脾氣嬌斥聲中飛身躍上揮劍便向卓南雁刺去。卓南雁看破她這一劍是虛招故意不避不讓口中大叫道:「哎喲抓不住了!」猛一揚手將桂浩古高高拋起。劉三寶眼見雷青鳳劍光閃爍將卓南雁頭臉盡數籠住卓南雁卻微笑不避不由嚇得「媽呀」一聲大叫。桂浩古只當這回必死無疑人在空中也是長聲慘嚎。山頂上倒是一片熱鬧。

    果然雷青鳳劍到中途陡然變招改刺卓南雁心口。她早看出這黑衣少年武功怪異這一招不求傷敵只是試探連環六劍刺卻全是虛招。劉三寶「媽呀」、「媽呀」的剛叫得兩聲雪花劍女這一招六劍已然刺完每一劍均是貼著卓南雁的頭臉衣襟刺出。卓南雁卻胸有成竹金雞獨立的姿勢絲毫不動便連臉上的笑意也未減分毫。

   那落拓大漢忍不住雙眉揚起高聲喝彩:「好膽魄!」在他眼中武功高低無關緊要倒是卓南雁這份刀劍臨身而不變色的膽氣委實讓人驚歎。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桂浩古才穩穩地落在小亭邊上這時他死裡逃生渾身已是冷汗淋漓想放聲大罵卻又遲疑著不敢出口加之身上穴道未解那模樣瞧上去尷尬之極。

   「這等劍法只配拿去繡花」卓南雁向雷青鳳冷笑兩聲右掌虛晃「我瞧你也得降降心火!」雷青鳳對他甚是忌憚眼見他右掌忽抬身子嗖的躍回丈餘。哪知腳才著地忽覺眼前多了一人目光朗朗冷冷逼視正是卓南雁已奇快如電地掠了過來。

   雷青鳳大驚失色長劍顫抖卻不敢刺出猛地回頭向南宮鐸喝道:「你死了麼還不出手?」南宮鐸自知不是敵手又不敢不應正自神色尷尬身旁的烏長老一聲冷哼大步而出猛然翻掌重重拍在桂浩古身上。他一股渾厚的內力隨掌吐出本擬漂漂亮亮地解開桂浩古的穴道哪知棋仙施屠龍傳下的點穴秘技別有妙處桂浩古只痛哼一聲仍舊一動不動。

   烏雲金灰撲撲的瘦臉更是冷得駭人雙眸精芒倏閃盯著卓南雁道:「年紀輕輕便敢胡作非為你叫什麼名字師父是誰?」他一步踏上卓南雁便覺身周的氣機沖蕩知道這病蔫蔫的老者絕非易於之輩卻兀自不懼笑吟吟地瞅他兩眼搖頭苦笑道:「適才那位官爺是心火旺盛您老先生無精打采卻是五癆七傷之症這個病在下可治不好。」

   烏雲金面色陡變冷冷道:「小輩無禮老夫代你師長教訓教訓你!」兩隻大袖忽如風帆般的一陣鼓蕩渾身勁氣如箭在弦已在尋找卓南雁氣機身法上的破綻。

   他這一蓄勢待崖頂上立時現出一片蕭瑟冷肅之氣雷青鳳、南宮鐸等人便只得遠遠退開落拓大漢和劉三寶更是不錯眼珠地觀瞧。只有那蓑衣老翁仍舊背沖眾人彷彿是鐵雕銅鑄一般凝在沉沉的暮靄之中。

   勁敵當前卓南雁雖然口中嘻笑心底其實也是微微一慌但隨著兩人運功對峙他的心境卻漸漸寧謐下來。卓南雁以往對那八勢煉氣局修煉較多對煉神局的領會始終未臻上乘但這時越是跟這高手對峙心底對元氣心神的御使便多了一層領悟。不知不覺之間卓南雁已進入了龍虎相交、神氣融會的玄妙境界。

   「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心法竅訣展開山頂的一草一木漸漸地都在他心底活躍起來耳畔穿梭的山風頭頂飄蕩的浮雲竟都跟他的心神融於一體。烏雲金望著對面這雙冷澈的眼神心中忽地生出一絲極為怪異的感覺彷彿面對的是一眼帶著絕大吸力的幽冷深潭對峙越久那寒潭的吸力越足。

   「先下手為強!」這念頭一動烏雲金的灰臉上忽有紫光一閃蒲扇般的大手已自袖中緩緩探出腳下幾片枯敗的落葉被一股怪風掃了下驚惶失措地打起了卷。劉三寶見了這怪異聲勢心底不由替卓南雁擔驚不少想叫聲「大哥」但山頂的殺氣太濃冽這一聲竟噎在了喉頭喊不出來。

   便在此時山頂驀地響起沉冷的一歎:「烏雲金看你印堂紫太陽穴鼓出想必體內奇經八脈已開貴派的殘心七絕掌只怕你早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說話的竟是那一直端坐不語的老漁翁。

   烏雲金身子微震在他腳下盤旋的幾片殘葉倏地墜落在地扭頭盯著老翁那鐵一樣蒼冷的背影沉聲道:「不錯那又怎樣?」他聽這老翁淡淡的一句話便將自己武功修為道得清清楚楚心底疑惑萬千。那老翁冷冷笑道:「你十年前便已涉足神足境但十年來刻苦用功卻再也難得寸進可知為了什麼?」老翁這句話一出卓南雁忽地察覺出烏雲金掌上氣機蕩起一陣起伏知道他心內必是極為震驚。

  「在下不知請先生指點!」烏雲金聽他一語中的語氣不由恭敬了許多。那老翁淡淡道:「殘心七絕掌重在心性修煉你心量太窄只重氣脈修煉不知返修本心如此精進便如同南轅北轍!」南宮鐸等人聽這老翁直言烏雲金「心量太窄」心底均想:「這老翁怎知烏雲金的為人?老烏性子乖戾只怕要跟這老頭翻臉。」烏雲金臉色卻是一片煞白眉毛擰起似要怒但雙掌突突抖顫卻終究不敢出手。

   老翁卻又徐徐叮上一句:「你若不信勉力而為五年後當可煉到第五重『三冬無暖意』的死心境卻已有走火入魔之相!」他仍不回頭驀地屈指向後一彈一枚石子破空飛來啪的打在桂浩古身上。桂浩古胖大的身軀一震穴道立解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氣。

   這一手「飛石解穴」御重於輕更難得的是石子擊中桂浩古後便即飄然滑落顯是力道拿捏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卓南雁不由心底微寒:「我便是再苦修十年也未必能如他一般將勁氣御使得如此妙至毫巔!」烏雲金更是心神劇震除了震驚於這手彈指飛石的絕技老翁那一針見血的話語更直戳到了他的心坎子裡面。烏雲金的身子卻如落葉一般簌簌地抖起來。

   老翁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寬大的斗笠遮不住那兩道寒凜凜的眼神沉沉歎道:「你心境未開這一輩子再難進入第六重『無中能生有』的無為境!」烏雲金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直向山下飛馳而去。

   卓南雁望著他快如勁矢的身影不由暗自搖頭:「這人果然心量太窄!」雙眼陡然跟老翁的目光撞在一處只覺那眼神猶如冷電寒泉熠熠閃動間竟似能洞悉自己心靈深處的點滴隱微。

   「這老翁是誰他的眼神怎地如此奇異?」卓南雁心底一震不由低笑道:「山高風急老先生怎地來此釣魚?」那老翁搖頭一笑:「老夫釣的不是魚而是那輪日頭!」說著揚眸凝望落日。

   卓南雁見他神氣縱逸竟有吞吐日月之勢一時心有所感歎道:「原來老先生名為釣日實為悟道。」那老翁豪縱的目光重又凝在他臉上微微點頭臉露嘉許之色。

   「師尊——」山道上陡地傳來一聲長嘯聲音清朗有若龍吟。一道白影有如白鶴般直向山上撲來轉瞬間便跟疾馳下山的烏雲金打了個對臉。烏雲金正沒好氣眼見掠上山來的白衣公子毫無退避之意忍不住喝道:「讓開!」揮掌當頭劈出。那白衣公子見他掌勢道威猛雙眉乍揚忙運掌迎上。雙掌相交兩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各自退開兩步。

   這一下山上佇望的南宮鐸幾人心頭都是一震。要知烏雲金的鐵掌出手在先又是自上而下擊出本應大佔便宜結果卻是旗鼓相當之勢這白衣公子的功力委實非同小可。烏雲金又驚又怒憤憤瞪了那公子兩眼疾步下山。

   南宮鐸眼見這公子白袍如霜面目俊朗不由雙目一亮叫道:「方兄原來是你!」白衣公子起落如飛霎息便掠上山來向南宮鐸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原來是南宮兄在此適才那位也是咱的朋友吧方殘歌這可是莽撞啦!」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這人便是羅雪亭的三弟子方殘歌這手武功果然比那師弟何殘雪勝強百倍怪不得在『獅堂雪冷』羅雪亭諸弟子之中獨享大名。」

   方殘歌含笑的目光只在眾人臉上略略一掃便落在那端坐如山的老翁身上躬身道:「師尊原來您果然在此!」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霎時間南宮鐸尷尬雷青鳳驚詫卓南雁更是瞪大雙目暗道:「原來這毫不起眼的老漁翁便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獅堂雪冷羅雪亭!」轉念又想「這老翁如此身手如此眼光除了羅雪亭還能是誰?」定睛細瞧卻見羅雪亭身子枯瘦如猿腰板卻挺得筆直似乎支撐他身軀的骨骼全是鋼鐵打就最奇的是那雙眼睛。卓南雁覺得那眼神悠悠的透出一股閱盡滄桑的寂寞但偶而精芒乍閃卻又射出幾分少年般的桀驁和不羈來。

   方殘歌卻似看慣了師尊放浪形骸的模樣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羅雪亭古銅般的頰肌一抖低笑道:「原來是他來了怎地不早來尋我?」略略舒展筋骨懶洋洋道:「他娘的終日價跟你幾個不成器的傢伙扳著臉老子這把老骨頭快累散啦偷偷跑到山頂透口氣!不過這一趟不虛此行竟遇到兩個奇才。」

   這羅雪亭一直出言古雅斯文如同循循大儒這時跟自己心愛弟子說話卻又罵罵咧咧自稱「老子」。他說著猛然伸手左掌抓住了那落魄文士右掌攬住了卓南雁頑童般開心地笑起來:「你們知道了我是羅雪亭我卻不知你們是誰好不吃虧快快報上名來!」

   「獅堂雪冷果然俗邁流」那大漢狂態頓斂抱拳道「在下濟南辛棄疾醉酒無禮適才言語冒犯堂主勿怪!」

   一語方出眾人皆驚。原來七八年前金國山東濟南府耿京不堪金人殘暴揭竿而起眾至二十餘萬。全力輔佐耿京的便是才滿二十歲的辛棄疾。後有叛賊張安國趁著辛棄疾不在營中之際襲殺耿京攜了頭顱投奔金營隨即被金主封為濟州知州。辛棄疾聞訊之後只率五十餘騎乘夜直入濟州在五萬金兵營中智擒張安國又輾轉押回臨安一時轟動大宋人人皆傳辛棄疾是青兕轉世。(按:歷史上辛棄疾起義及投奔南宋的時間當在本文所敘故事生的數載之後本文中的辛棄疾及其所吟詠的詩詞與歷史略有出入純為小說家言讀者無須認真。)

   卓南雁暗道:「原來是辛棄疾聽說此人文武雙全更難得的是落筆填詞渾厚慷慨舉世無雙。嘿那兩句詞如此氣魄早該想到是他!」「原來是青兕辛幼安」羅雪亭哈哈大笑他說的「幼安」是辛棄疾的字這時喜不自勝忍不住又脫口成章起來「天下誰人不識君!適才你罵得甚合我意呵呵醉酒無禮又怎樣老夫平時少有醉酒之時日日裡不是照樣無禮麼!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

   卓南雁聽他說出「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這句話時仰頭大笑形骸放浪登覺一股深契我心的感慨油然而生急忙拱手道:「在下南雁見過羅堂主和辛先生!」他生性灑脫什麼「三生有幸」、「如雷貫耳」的客套話一概全免但愈是如此愈讓辛棄疾和羅雪亭覺得此子英氣內斂沉渾不凡。辛棄疾微微點頭羅雪亭眼中亮笑道:「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少年才俊委實難得!」

   這時南宮鐸、雷青鳳也忙著上前行禮參見這兩人都是世家子弟羅雪亭卻神色淡然。輪到桂浩古自報名號自是一疊子高帽直送過去:「格天社桂浩古見過羅先生久聞羅堂主大名適才見羅堂主神功一顯當真便如神兵天降神龍經天……」羅雪亭卻哈哈大笑:「你『浩氣千古』桂大人才是神龍經天適才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桂大人面不改色膽色過人讓佩服得緊呀。」霍地笑容一收又道「格天社趙祥鶴派你來建康是來給老夫祝壽還是看熱鬧來著?」

   桂浩古給他連笑帶諷兀自面不改色連道:「自然是給堂主祝壽!趙大人說了……」羅雪亭聽他又要滔滔不絕忙道:「好啦趙大人的高論咱們回頭再聽!」卻轉頭向眾人叫道「請諸君與我同去摘星閣咱們今兒個晚上喝個痛快!他***這才叫群賢必至少長咸集!」說罷也不理會旁人拉著卓南雁和辛棄疾大步下山。劉三寶眼見名動天下的大宗師羅雪亭親自拉著自己結義兄長的手並肩而行心中狂喜小臉上登時紅撲撲地光鮮了百倍。

   下鍾山西行不久便到了跟鍾山形斷而脈連的覆舟山下。覆舟山因山如覆舟而得名山雖不高卻是歷代帝王遊樂之地山頂三藏塔下葬有唐代玄裝大師頂骨更為此山添了不少仙佛之氣。名震江湖的雄獅堂就在覆舟山腳。

   一行人先進了雄獅堂待諸人落座之後羅雪亭說有要客來訪便匆匆告退。辛棄疾自和卓南雁暢談天下大事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少時羅雪亭四大弟子之中的大弟子翁殘風、二弟子孫殘鏡也上前和眾人相見。這二人已年過四旬雖然相貌堂堂卻是不善言辭語不驚人。相形之下倒是方殘歌談笑風生片刻功夫便跟南宮鐸、辛棄疾和桂浩古都混得熟捻無比更兼妙語如珠幾句話間便連劉三寶也對他心生好感。

   言笑之間卓南雁才知青城掌門石鏡先生、丐幫幫主莫復疆和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數日前早已到了金陵。南宮鐸的二叔、在南宮世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南宮禹也率了數名南宮世家高手早早趕來適才南宮鐸奉家師之命陪崆峒派長老烏雲金和格天社的副總管桂浩古去離著覆舟山不遠的鍾山去散心不想生出一場變故氣走了南宮世家請來的幫手烏雲金。

   談笑之中方殘歌不住旁敲側擊地詢問卓南雁的武功來歷卓南雁不是裝聾作啞便是笑嘻嘻地胡說八道方殘歌暗自惱怒面上卻不露聲色。歡飲暢談了多時羅雪亭大弟子翁殘風眼見夜色沉沉便請眾人齊赴玄武湖畔的摘星閣。

   玄武湖便在覆舟山北側自古便是金陵佳處北通長江南銜覆舟山煙波浩淼湖島林碧兼有柔媚和剛勁之美昔年宋孝武帝曾兩次於此檢閱水軍。此刻夜色四合明月初升玄武湖中倒映了天光月影如詩如畫。依山而築的摘星閣內筵席四張熱鬧非凡青城、南宮等江南諸家武林名門和建康江湖宿耆已然濟濟一堂。

   方殘歌故意將卓南雁安排到了一個偏僻角落劉三寶忿忿不平卓南雁卻也不以為意。他抬頭瞧見羅雪亭親自陪著幾個形狀怪異的人物端坐席除了適才見過的辛棄疾和格天社的桂浩古卻是一個也不識得。

   好在劉三寶在一旁搜腸刮肚地苦思父親說過的「江湖名人」又逐一指點辨認。卓南雁才知道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的老者便是羅雪亭的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那一身紅袍、神色傲然的公子自是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了丐幫幫主莫復疆卻是個背駝腰彎的怪異老頭。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則是五十來歲年紀面色潮紅猶如喝醉了酒一般。

   最奇的是端坐上的竟不是羅雪亭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乾瘦老者一身青色粗布衣裳滿面風霜之色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羅雪亭和辛棄疾一左一右陪坐兩側。卓南雁想起在鍾山頂上方殘歌曾跟羅雪亭說有貴客來訪不想竟是這貌不驚人的老頭。

   酒菜端上之後羅雪亭將辛棄疾給眾人引見了辛棄疾大名轟傳天下眾人瞧他器宇不俗均不禁刮目相看。但那青衣老者是何許人也羅雪亭卻支字未提群豪心下納罕萬分。席上幾個武林人物本來各自互不服氣但見這青衣老者打扮得跟個鄉農一般談吐之間卻神色冷傲不禁心下各自著惱。

   「大哥你說待會兒會不會打架?」劉三寶忽閃著眼睛四處張望低聲跟卓南雁嘀咕道「這群傢伙各自窩了一肚子火氣只怕羅堂主約束不住!」卓南雁笑著拍拍他的頭:「你急什麼?」遊目四顧果見身旁幾桌的各派弟子面上全是緊繃繃的向旁桌顧盼之際眼中儘是狠辣凶毒的光芒。再舉頭向席望去又見羅雪亭不時地向南宮禹和石鏡先生勸酒言笑顯是正自苦口婆心地勸解雙方。石鏡先生臉掛怒容始終冷言冷語。南宮禹更是一言不神色肅然。

   酒過三巡羅雪亭身邊的丐幫幫主莫復疆挺著駝背站起身來朗聲高笑:「南宮老弟羅老哥廢話說了一大筐你聽得進去也罷聽不進去也罷今日終須有個了斷!我跟羅老哥一般都想息事寧人做個和事佬。但今日請來的這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卻想瞧個熱鬧依我說你且將那辟魔神劍拿出來讓咱們瞧瞧是正經!」摘星閣中的群豪大多都存著這個心思聽了這話一起轟然叫好。

   羅雪亭也道:「不錯!相傳本朝仁宗年間的『武仙』沖凝道長煉有辟魔、騰威兩把仙劍素來號稱『辟魔一出群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騰威神劍十餘年前為『劍狂』卓藏鋒所得辟魔神劍卻百餘年來深隱不見。今日盛會難得便請南宮老弟先拿出神劍讓大伙先開開眼界!」卓南雁這時才知此劍的不凡來歷聽得辟魔劍竟和父親所持的騰威劍並稱於世心中更是怦然一動。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叫嚷聲中南宮禹的臉色卻變得殷紅如血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羅、羅…雪亭你欺、欺人太甚!事先偷走了我的劍又……又讓我將劍拿、拿出來!」這一開口眾人才知這南宮世家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竟是個結巴有幾個年輕子弟嗤嗤笑。南宮禹怒目一掃笑的幾人撞上他的目光心中如遭雷擊席上登時鴉雀無聲。

   羅雪亭卻早就與他相識聽他話中有話皺眉道:「怎地南宮老弟的寶劍竟給人奪走了?」南宮禹的臉上血色慾滴急道:「不、不是奪……是……啊是偷!」

   南宮鐸眼見叔父惱怒之下愈加口吃急忙站起拱手道:「羅堂主我叔父十日前攜劍前來赴宴卻在建康一家偏僻客棧之中將長劍遺失!久聞雄獅堂威震江湖建康又是雄獅堂的領地嘿嘿此劍丟在建康委實蹊蹺無比!家叔武功卓絕只怕天下還沒幾人能自他手中將寶劍強奪而走。」他伶牙俐齒雖未明言但閣中諸人都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是說雄獅堂暗中派人偷走了辟魔劍。

   羅雪亭面色一冷他那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已勃然作色怒道:「也不知是真丟還是假丟卻在這裡倒打一把!」南宮禹一拍桌子怒道:「我……我南宮禹難道會大言欺、欺…」惱怒之下那一個「人」字說什麼也出不了口。

   石鏡先生冷笑道:「不錯你南宮禹本就是個大言欺人大言不慚大吹大擂之輩……」南宮禹不待他說完大叫一聲猛然揮掌便向他拍去鐵掌未至一股掌風先擾得石鏡先生身後數根大燭的火焰一起往後倒去。眾人見他這一掌聲勢驚人心下均是一驚。

   羅雪亭卻不願他們公然動手急忙側過身來擋在石鏡身前。南宮禹掌勢奇快眼見這一掌便要打在羅雪亭胸前急忙收掌忽覺掌中多了個東西卻是羅雪亭順手將酒碗塞到他掌中笑道:「老弟脾氣太急先要罰酒三杯!」南宮禹眼見自己鐵掌給他腕子一撞掌力立時消散地無影無蹤不由狂氣頓消暗道:「獅堂雪冷果然武功深不可測!我若莽撞只怕自取其辱。」

   正當此紛亂之時驀地一陣裊裊的簫聲飄進閣來聲音婉轉如怨如慕。這劍拔弩張的當口眾人聽了這簫聲卻都覺心神一蕩一起回頭向外望去但見閣外的玄武湖畔上泊著數艘雄獅堂的大船燈籠火把映得湖水幽紅一片。蕩漾的湖水上正有一艘小舸順風順水地如箭而來小舟上卓立著個白衣少女手按一隻玉色洞簫吹弄。湖邊火把高挑遠遠地雖然瞧不清她的容貌但見仙袂飄飄臨風弄簫真有說不出的楚楚風姿。

   眾人一愣之間那小舟已飄然靠岸那少女收起玉簫朗聲笑道:「明教林霜月拜見羅堂主!」笑聲雖是遙遙而來人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覺這聲音婉轉嬌美絲毫不輸於適才那仙樂般的簫聲。卓南雁更是心中大震:「月牙兒難道當真是月牙兒?」

   那少女已款款行來這時閣外雖有串串挑起的火把但閣內太過明亮眾人拚力望去卻也只見了一襲綽約窈窕的淡影依稀只見那纖腰一束長輕拂她整個人裹在迷茫的夜色裡身周似是籠了一層淡薄的仙氣。她越是這麼緩步走來越是引得眾人翹以盼要瞧個清楚。

   這白衣少女邁步入閣便靜靜立住照人容光登時襯得閣中的明燭都似黯淡了不少。眾人的呼吸不禁都隨之一屏只覺這少女從頭到腳無一不是美到極處。閣中許多年長宿耆害怕失態急忙垂下頭去但那些少年子弟卻都瞠目結舌地深深凝望一時間閣內靜得悄寂無聲。

   自「洞庭煙橫」林逸煙獨掌明教大權之後十多年來行事乖張我行我素多次與官府和江湖各派分庭抗禮。在各派武林眼中提起這邪氣怪異的「魔教」無不又驚又恨。但今晚見了這自稱「明教林霜月」的白衣少女眾人心中卻都不約而同地想:「號稱邪魔外道的明教之中竟有這樣天仙般的女子!」

   卓南雁更似癡了一般暗道:「月牙兒月牙兒果然是你!」想起幾年前臨別之際林霜月向著湖邊飛奔的情景心內倒隱隱生出一股自責「我是不是早該去大雲島上看她去?」霎時心中若愁若狂也不知該不該上前相見。

   此時閣中似乎只有羅雪亭這位武林宗師和那青衣老者神色自若如常羅雪亭哈哈笑道:「早就聽了你這明教教主得意高足的大名嗯果然是天生麗質讓老夫都妒忌林逸虹那小子有了這樣一個好女兒林逸煙得了這樣一個好徒弟!便請上座!」當下支使人給林霜月在席添了碗筷椅子。只是他談笑之間又暗生隱憂:「聞得林逸煙近年蠢蠢欲動忽然派著美貌小妞前來只怕沒安什麼好心!」卓南雁心中微動:「我走後不久教主林逸煙便該出關了原來他又收了月牙兒做徒兒。」

   林霜月卻沒瞧見卓南雁她驟然給那麼多生人注目觀瞧不由面泛微紅向羅雪亭飄飄萬福道:「奉教主之命給羅堂主拜壽霜月無以為贈奉上絕世名劍『辟魔劍』一把恭祝堂主福德古稀壽體長泰!」

   此言一出閣中立時一片大嘩。南宮禹待見林霜月自背後解下一柄樣式古拙的長劍登時跳起身來叫道:「原來是你……偷、偷……」南宮鐸急忙喝道:「是你自家叔手中偷來這把名劍!」跟著四五道身形閃動卻是南宮世家的弟子仗劍而出將林霜月團團圍住。

   「此言差矣」林霜月卻對幾個虎視眈眈的南宮子弟視若未見嫣然笑道「南宮先生武功卓絕天下又有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寶劍盜走?這把劍麼是我在秦淮河畔的百花坊中撿來的!」南宮禹氣得呼呼喘氣知道若是再強說是她偷的便無異自認武功低微惱怒之下只得道:「好……便算你撿、撿的。這劍卻是我丟、丟的你該物歸原……」石鏡先生怒道:「不成你先前不是說此劍在偏僻客棧之中丟失麼?這姑娘卻說是在百花坊那煙花之地撿來的!」

   林霜月道:「正是晚生素好吹簫聞得百花坊內的牡丹姑娘技藝無雙便去探訪。卻在百花坊內瞧見一位老先生跟幾位姑娘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將這劍丟在了堂上。晚輩本想叫他但那先生似是和那幾個姑娘有什麼大事要辦急匆匆地走得好快……」她說著抬起一雙瑩澈的雙瞳凝視著南宮禹道「我瞧那先生相貌麼跟南宮先生倒有幾分相似!若真是南宮先生這把劍真該物歸原主的!」

   南宮禹聽她無中生有地將這件事說得有頭有尾早氣炸了肺但名劍在前說什麼也只得先吃了這啞巴虧恨聲道:「是那是我…走得匆、匆忙…」勉力說出這幾個字臉已漲成紫色。

   宋時最重禮法眾人聽了林霜月的言語本來半信半疑但見南宮禹自承其事卻不由一起搖頭暗道:「這南宮禹身為武林大豪卻眠花宿柳更在天下英雄面前招認真是好不成器!」卓南雁卻猛然想起初見林霜月時她在那小廟之中藉著夢話嘲弄桂浩古的情景心內暗笑道:「幾年不見月牙兒的還是這般調皮!好聰明伶俐猶勝往昔想必這兩年她那古怪老爹倒沒敢怎麼折騰她!」

   林霜月皓齒微嫣笑道:「既然如此這把劍便還給你吧!」素手輕抬將長劍向南宮禹拋了過去。只是她這一拋故意將劍拋得又高又緩眾人不由一起仰頭向上瞧去。

   猛聽得石鏡先生怒喝一聲:「留下劍來!」身子猶如大鳥一般躍起揚手便向長劍抓去。南宮禹如何能讓這劍得而復失他說話費勁身子卻快如電閃呼地掠起也向劍上抓去。眼見石鏡身形先手掌便要抓到劍柄南宮禹大袖疾揮一股勁力暴然吐出登時將長劍擊得又高高蕩起。

   石鏡的手掌一掠而空兩個人已齊齊落在閣中的空地之上。如此一來石鏡火氣更大反手一招「目送歸鴻」便向南宮禹臉上打去。青城天下幽他青城派的也功夫講究「幽、奇、清、秀」這一下雖是含憤出手但掌勢依然飄忽無比。

   南宮禹不敢怠慢急施本門「騎龍步」身似飄絮般地轉到左化掌為爪直向石鏡胸前幽門穴扣來。這「擒龍抓」乃是南宮世家看門的拳腳功夫南宮禹一出手便決不容情呼呼呼連環三抓一抓快似一抓當真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使到第三抓上那把長劍才自空中落下。

   南宮禹長笑聲中抬手便向長劍抓去。哪知石鏡的脾氣是老而彌辣雖知南宮禹不容小窺但盛怒之下卻仍是不退反進右掌駢指如鋼一招「斗姆天降」勢挾風雷直往南宮禹爪上撞去正是青城派的鎮山絕學「斗姆天風指」。指力未到左袖疾拂勁風到處激得長劍又再飛起。

   來赴會的武林群豪都抱著「越亂越好」的心思來瞧熱鬧這時眼見一個蜀中高人一個世家奇傑各展絕學竟鬥了個旗鼓相當忍不住一起叫好。卓南雁眼見南宮禹雙袖飄飛越舞越疾便似數條蒼龍在閣中盤旋飛舞不由心下暗想:「南宮世家向以陣法和劍法聞名不想拳腳功夫也是如此了得!」但南宮禹招法漸快石鏡先生的指法卻漸漸慢了下來看他長袖飄擺雖然形勢並不佔優但那路斗姆天風指逞奇斗幻越慢下來越是顯出一股幽奇清秀的氣韻來。閣中所坐的賓客都是武林中人全不由瞧得如癡如醉彩聲不斷。只有林霜月凝立一旁蹙眉瞧著二人的招式步法凝神默記。

   二人酣鬥了十幾招那把長劍已隨著兩人的招式起落了數次依然未曾落地。南宮禹連搶幾回都給石鏡以凌厲指法逼退惱怒之下怪嘯一聲響若梟鳴。隨著這一嘯他那本來殷紅的臉孔霍地變成一片駭人的暗紫雙抓變招「群龍無」搬山斷岳一般地直向石鏡推去。石鏡的臉色霎時也變得凝重無比左臂軟軟垂下右手二指如劍直向南宮禹掌上戳去。

   眼見兩人要以內家真氣相拼羅雪亭不由一聲低笑身子倏忽閃到正插在二人之間左掌在老友腕上一搭右掌卻正抵在南宮禹掌心陡然力。石鏡和南宮均覺掌上傳來一股綿綿不絕卻又沛然難御的勁力各自退開三步。兩人適才盛怒之下掌上全貫注了十成真力卻給羅雪亭談笑之間揮掌分開急退之下身形搖晃心中都不禁又驚又佩。

   羅雪亭抬手已把那劍穩穩接在手中長笑聲中已把這稀世名劍拔出鞘來。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那劍映著燭光兀自精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羅雪亭屈指輕彈長劍登時出嗡然一響低冷沉鬱有若龍吟在閣中久久不絕四座立時響起一片唏噓之聲。

   眼見南宮禹目光咄咄地盯著辟魔劍羅雪亭忍不住向石鏡先生笑道:「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歎奇絕。果是好劍!只是名劍雖然難得但若與抗金大業相較一把寶劍算得什麼?石鏡老弟這份心意老哥哥只能心領了!」轉頭又向南宮禹道「久聞南宮堡主有藏劍之好曾築劍塚一座要深藏天下名劍一十三把果有此事麼?」

   南宮禹點頭道:「正是!」南宮鐸卻聽出他話中有鬆動之意忍不住雙目一亮道:「家父嗜劍成癡劍塚內已藏有名劍一十二柄若蒙堂主恩允贈與此劍南宮堡上下感激不盡!」石鏡先生卻道:「不成此劍是老夫辛苦覓得南宮世家明強明奪還將我青城派放在眼內麼?」

   本來依著羅雪亭散淡的性子這把劍歸雄獅堂也好歸南宮堡也罷終究是留在大宋武林手中但此時聽了老友石鏡先生的憤憤之言才猛然想起若是將此劍交與南宮禹必會有損老友顏面而江湖上的無知之輩說不得也會指摘他雄獅堂怕了南宮堡的威風。一念及此羅雪亭長眉皺起心下猶豫不決。

   眼見石鏡先生的一句話又說得羅雪亭沉吟不語南宮禹怒氣更盛向石鏡先生喝道:「既如此咱、咱便在手上見……真章!」石鏡冷哼一聲:「甘願奉陪!」丐幫幫主莫復疆卻也看不慣南宮禹的囂張氣焰嘿嘿笑道:「好啊誰的功夫強這辟魔劍便歸誰!這主意著實不錯我莫老頭子這會也心癢難搔啦!」雙肩微晃由肩至臂登時出格格格的一陣暴豆般的脆響。

   南宮禹心中一凜:「當真動手這石鏡老頭、莫駝子倒不足懼可若是羅雪亭也出手一搏誰能敵得過他?」羅雪亭眼見他目光閃爍地向自己瞧來忍不住呵的一笑:「我早說過羅雪亭決不會染指此劍」霍地面孔一扳「可也容不得諸位為了一把劍便大動干戈傷了大宋武林的和氣!」

   忽聽得閣中響起一聲銀鈴般的輕笑:「羅堂主晚輩倒有一個計較!」羅雪亭眼見林霜月踏上一步心下倒是一沉:「林逸煙的這女弟子太過厲害這一份名劍壽禮送得大有玄機不知她還有什麼花活!」捻髯笑道:「小姑娘有什麼好主意不妨說說看!」林霜月笑道:「若是南宮先生、石鏡掌門和莫幫主這等大人物為了一把劍拚個你死我活江南武林未免從此風波難息是也不是?」羅雪亭點頭道:「正是!」

   南宮禹聽她如此一說心下大急正待言語林霜月已望著他笑道:「南宮先生可是咱們武林中人若不動手過招未免難以服眾是也不是?」南宮禹面露微笑大頭連點道:「正是那樣痛、痛……」

   林霜月不待他說完便道:「那樣痛痛快快直來直去!」說著明眸一轉下顎輕揚傲然道「小女子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今日這佳會既名『試劍金陵』終究是要一試身手的不過南宮先生、莫幫主這些武林高人卻不必下場請各派年輕才俊上前一顯身手勝者得劍!」座上少年子弟不少聞聽此言登時個個摩拳擦掌更有人想:「若能奪得名劍便會一戰成名當真是兩全其美!」

   羅雪亭卻想:「這樣仍舊逃不過一個『打』字!」林霜月見他猶豫不決笑道:「試劍的都是少年弟子輸贏勝負便不會有損各派聲名!羅堂主數十年來矢志抗金但這抗金大業終究要著落在年輕一輩的身上!何不借此機會讓江南武林的少年才俊一展身手瞧瞧誰是其中翹楚?」

   這最後一句話倒真說到羅雪亭心裡去了他忍不住掀起濃眉向辛棄疾道:「幼安老弟你瞧如何?」辛棄疾卻是個剛硬果決的漢子笑道:「如此甚好!行軍佈陣若無死命強悍之輩則戰不能勝攻不能克!少年試劍正可一振我大宋強悍之風!」羅雪的老友莫復疆、石鏡先生均想:「年少子弟之中方殘歌的武功鶴立雞群當真以此法決勝這把劍必然留在金陵雄獅堂!」聽了辛棄疾的話後當即拍案附和。南宮禹雙目一轉也跟著叫道:「好便、便這麼著!」

   那久久不語的青衣老者這時也昂頭道:「幼安老弟這話有些道理!」羅雪亭聽得這句話後登時心意大快學著南宮禹的話音笑道:「好便、便…這麼著!」群豪素知羅雪亭豪邁詼諧聽後一起大笑。羅雪亭命人抬來一張桌案擺在閣中寬闊的空地上將長劍橫放案頭他才扳起臉叫道:「今日只要點到為止不可拚力相搏!」回頭對方殘歌道「方老三你去領教各位朋友的高招!」眾人早知羅雪亭諸大弟子之中以三弟子方殘歌最是受寵此時他徑點方殘歌出戰大弟子翁殘風和二弟子孫殘鏡臉上仍是有些不自在。

   方殘歌聽了林霜月說的法子一直心中竊喜他本不願早早下場但這時師命難違也只得舉步上前向四處團團一揖朗聲道:「各位英雄請了今日家師壽辰諸君如此賞光雄獅堂上下蓬蓽生輝!方殘歌這一回只是拋磚引玉聊博天下英雄一笑哪位英雄不吝前來賜教一二?」其時江湖有雲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群豪早聞江南公子方殘歌的大名眼見他氣宇軒昂地這麼當庭一立不少躍躍欲試的少年弟子心下都是涼了半截。方殘歌連問兩次閣中竟無一人上前方殘歌心下暗自得意。

   「這方殘歌說話之時總愛將自己的名字掛在口邊似是時時在提醒旁人他便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公子方殘歌!適才山頂上他身手乍展倒也有些真才實學可惜未能盡興。何不趁此機會瞧瞧這江南公子到底如何了不起?」卓南雁心意一動豪氣陡生正想上前忽聽羅雪亭身側響起一聲怪笑:「某家不吝前來賜教三四!」

   滿廳燭影霍然一晃一個紅袍公子已經挺立在方殘歌身前正是江南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方殘歌聽他言語輕佻本來心頭暗怒但見他這一躍之下竟以氣勁帶動滿廳燈影搖晃聲勢驚人心中微凜:「這廝倒不容小窺!」雷青焰一躍而前身形絲毫不停右拳剛勁如箭左掌輕若拂羽齊向方殘歌臉上拍來。他拳掌上的勁勢一剛一柔但分進合擊竟是渾若一體。

   方殘歌面色微冷身子滴溜溜一轉雷青焰這招登時搶空。莫復疆不禁高聲叫道:「好俊的一招倒插柳!」若非莫復疆叫破眾人幾乎不敢相信「倒插柳」這一招江湖上最尋常不過的閃避招式給方殘歌使來竟如此靈動飄逸。

   雷青焰招出無功揚聲大喝身子飛掠而起猶如紫雕擒羊凌空擊下。方殘歌腳下倒踩七星翩然避開。眾人眼見他二人一個白衣如霜一個紅袍似火一個攻如鷹飛一個避如蛇游忍不住彩聲雷動。彩聲未息方殘歌猛然長袖舒展白虹經天一般向雷青焰臉上拂去。這一拂出其不意雷青焰的肩頭登時給衣袖抽中雖然無礙卻也火辣辣生痛。

   雷青焰面現怒紅長嘯聲中左拳化「閃電訣」右掌擺「雷火印」正是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但見他忽起忽落滿身紅袍四處狂舞猶如一團怒火將方殘歌團團圍住。方殘歌生性謹慎眼見他招法怪異猛悍當下見招拆招卻不急於進擊。

   劉三寶瞧著雷青焰拳掌齊施之間聲勢駭人不由連連皺眉道:「大哥江南方公子好大名頭怎地瞧來還是不如這位火神爺給人家逼得毫無還手之力!」卓南雁搖頭笑道:「未必!大哥跟你打個賭不出三招這穿紅袍的必輸!」

   這時滿廳都是雷青焰掌上帶出呼呼的風雷之聲劉三寶忍不住撇嘴道:「三招?我瞧是不出三招方殘歌便要遭殃!」話音未落猛聽方殘歌提氣怒喝聲若獅吼震得滿廳群豪心底均是一顫劉三寶的手一抖酒杯險些脫手。方殘歌身子疾滾直撲入雷青焰懷中趁著他心神微驚的一瞬已拍中了雷青焰肋下期門穴跟著鐵掌順勢輕劃已將雷青焰腰帶劃斷。

   雷青焰要穴被拂只覺氣息緊急退兩步忽覺褲子一鬆急忙用手提住。群豪轟然大笑之際方殘歌笑吟吟地一拱手道:「雷公子承讓了!」羅雪亭卻不禁暗自搖頭:「你勝便勝了何必劃斷他的褲帶?」雷青焰臉色鐵青怒道:「你這小子激戰之時鬼哭狼嚎使詐使詐!」方殘歌笑道:「既然如此請雷兄換了褲子再來比過!」

   群豪聽了更是笑不可抑。雷青焰臉上陣青陣白正自進退不得忽聽身邊飄來一個輕柔悅耳的聲音:「雷公子勝敗乃兵家之常當年高祖劉邦屢敗於項羽但垓下一戰大獲全勝。男子漢大丈夫敗了就是敗了何必強爭一時意氣?」正是林霜月緩步走出。

   雷青焰聽她言語間以劉邦相喻將自己抬得老高臉上神色登時一緩忽然向林霜月躬身道:「是便依林姑娘所說今日暫且作罷姓方的咱們來日再會!」憤憤地回席落座。卓南雁眼見往昔伶牙俐齒不肯饒人的林霜月忽然變得溫和柔善心下更是歡喜:「月牙兒終究是長大啦!」

   林霜月已轉頭望向方殘歌瓠犀微露淡淡笑道:「恭喜方公子旗開得勝小女子想來領教高招!」適才林霜月飄然進閣便已讓方殘歌驚為天人此時對面而立眼見她星眸瑩明膚若凝脂方殘歌心內竟沒來由地慌了一慌。好在他應變極快急忙灑然一笑:「林姑娘適才贈劍賀壽方殘歌心下感激不盡。怎地這時卻也來出手奪劍?」林霜月搖頭道:「這辟魔劍歸誰我可全不在意!只是眼見公子武功卓絕便想切磋一下!」

   映著閣內閃耀的燭火林霜月玉肌如雪風神楚楚真如一塵不染的姑射仙人。方殘歌見她淺笑輕顰光艷照人更覺一陣口乾舌燥乾笑道:「能與姑娘切磋方殘歌受寵若驚請姑娘動手!」林霜月見他向自己癡癡凝望不由玉面微紅驀地一聲冷斥素手輕揚疾向他臉上拂去。掌勢變幻有若兩隻翩躚玉蝶將方殘歌的頂門盡數罩住。

   方殘歌料不到她說打便打眼見這一招變幻無方驟出不意急忙飄然退開。他武功已得羅雪亭真傳動若山飛雖退不亂。林霜月一出手招式便連綿不絕左拳屈如劍訣右掌扣指如印齊向方殘歌頂門拍來。

   剛在席上坐穩的雷青焰眼見她這一招剛柔相濟眼熟無比不禁咦了一聲。原來林霜月這一出手正是他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方殘歌更是大吃一驚:「原來這姑娘竟會霹靂門的武功怪不得適才她竟為雷青焰說話莫非明教竟和霹靂門有甚瓜葛?」心內電轉之下轉退稍慢臉上險些給林霜月玉指拂中火辣辣地甚是生痛。

   林霜月一招佔得先機左拳「閃電訣」右掌「雷火印」刷刷地連環攻出掌到中途驀然一變化掌為爪反扣他胸前的幽門穴卻是南宮世家的「擒龍抓」。方殘歌覺得勁風罩體又驚又疑:「若是臨時偷學絕無如此威力這姑娘到底學了多少家武功?」一念未絕林霜月掌化為爪爪化為指飄飄蕩蕩地戳了過來。一直端坐不語的石鏡先生忍不住老眼一張叫道:「斗姆天風指?」

   斗姆天尊為青城山道觀中供奉的女神道教視之為北斗眾星之母。這路指法以斗姆為名自是沉靜輕靈變化莫測給林霜月這窈窕美女使來更是飄逸若仙形神皆似。方殘歌心神大亂之下左肩登時被林霜月拂中。方殘歌身子踉蹌後退林霜月嬌軀微晃已向案頭上擺著的辟魔劍搶去。方殘歌大驚:「她要奪劍!」顧不得左肩疼痛猱身直進翻掌一招「青猿獻果」疾向劍鞘壓去。

   忽聽林霜月嗤嗤一笑飄然疾轉素手輕揮之間辟魔劍彈出鞘來冷森森的劍刃已經抵在方殘歌頸下。「你、你」方殘歌長劍橫頸身子僵立卻覺肩頭滲入一股清冷森寒的勁力心下猛然一動叫道「你這可不是青城派的斗姆天風指!」原來羅雪亭和石鏡先生相交甚厚方殘歌對這路指法和內勁略知一二這時才知林霜月只是信手拈來將各派招式現學現用。

   林霜月嫣然一笑:「是啊我幾時說過要使青城派的功夫了!」望著眼前這張燦若春花般的笑臉方殘歌臉上不由陣青陣白竟再難說出一個字來。「承讓了!」林霜月一笑退開還劍入鞘仍舊把長劍放在桌上。眾人一愣之下隨即彩聲四起剛剛狼狽退下的雷青焰故意將彩聲拖得又高又長。

   卓南雁更是瞧得如癡如醉暗道:「好厲害的月牙兒早就算準方殘歌生性謹慎一上來便以耀人眼目的各派奇招先聲奪人在他心神大亂之時誘他全力護劍再乘他身上破綻大露之際一招制敵。嗯這跟恩師所傳的應機而動的要旨是一個道理!幾年不見想不到月牙兒的武功精進如斯!」

   只有方殘歌自覺這一陣輸得窩窩囊囊耳聽得身後兩位師兄正自嗤嗤笑他心底更是又羞又惱。羅雪亭卻哈哈大笑:「好洞庭煙橫果然調教出一個機靈萬分的小丫頭來!老三敗了便是敗了怎地還婆婆媽媽地賴在哪裡?」方殘歌心頭一震立時又回復了凝定灑脫之風向林霜月一躬到地淡然道:「林姑娘指點這幾招方殘歌銘記終生!」

   林霜月見他面色慘淡心內倒驀地生出一絲不忍當下微笑還禮道:「小女子投機取巧貽笑大方!倒是方公子虛懷若谷著實讓人敬佩!」不知怎地林霜月這淡淡的一句「虛懷若谷」竟讓方殘歌受寵若驚只覺適才大敗之後的煩惱竟給一掃而光臉上光彩流溢翩然退下。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4 03:36 P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八節:今夕何夕 多情無情

   “好啊林逸煙竟捨得讓他這千嬌百媚的女弟子練金風玉露功這樣的苦功夫。”羅雪亭目光如炬早瞧出林霜月運使巧妙的內功正是明教艱難無比的金風玉露功臉上卻不見絲毫惱怒之色挺身笑道“明教林姑娘絕技過人哪位子弟不服便請前來領教!”卓南雁眼見林霜月卓立當場傲然四顧心內竟也替她暗自歡喜。

   這時雄獅堂、霹靂門已然戰敗青城派石鏡先生卻自知弟子武功跟方殘歌相差太遠丐幫卻未攜少年弟子前來羅雪亭眼見無人上前不禁笑道:“如此看來這把劍便該歸林姑娘了!”話音才落忽然劍光閃爍四道人影急掠而前四劍縱橫已將林霜月圍住。

   羅雪亭瞧見仗劍而出的竟是南宮世家的四個年輕子弟南宮鐸、南宮鋒、南宮鈞和南宮欽不由將臉一扳向南宮禹喝道:“怎麼南宮禹你們要依多為勝?”南宮禹眼見羅雪亭目**光心底微寒登時語塞。

   南宮鐸卻長笑一聲:“羅老伯咱們事先約好的只是比武奪劍可沒說好只能單打獨斗!咱們南宮世家以陣法見長眼下我四兄弟不才要以一路四相劍陣討教林姑娘若嫌勢單力孤自可再選上三人一起結伴對陣。”他極善言辭明明是強詞奪理居然也說得堂而皇之。環坐的群豪中不少脾氣暴躁之輩已忍不住鼓噪怒罵。南宮鐸卻充耳不聞揚揚自得地望著林霜月道:“若是林姑娘膽小怕事不敢應戰這辟魔劍還請讓歸我南宮世家!”林霜月卻淡然一笑:“好啊久聞南宮劍陣名重當世今日有緣一會實是三生有幸!”

   羅雪亭一愣之下哈哈大笑:“小丫頭的脾氣竟跟你爹‘半劍驚虹’一般狂傲!可若是你孤身挑戰南宮世家的四相劍陣未免太過吃虧!”方殘歌雙目驟亮踏上一步朗聲笑道:“在下不才願與林姑娘聯袂一戰!”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驀地竄上一股怒火正要挺身而出林霜月卻淡淡笑道:“多謝公子美意小女子想獨自應戰!”閣外湖風輕送吹得她雪衣飄拂宛然如仙。她的語音也是輕輕柔柔的但越是這麼輕描淡寫越顯出一股睥睨世間的傲氣來。卓南雁暗自點頭:“南宮鐸這幾人武功平平索性便讓月牙兒一個人將臉露足!”

   方殘歌神色一窘之間林霜月已經玉手一翻自腰間拔出一把精光燦然的短劍向南宮鐸笑道:“公子我可要破陣了!”南宮鐸一直全神戒備但見她巧笑嫣然心神竟也一蕩。猛見眼前光芒閃爍林霜月的劍如驚虹已經分心刺到。南宮鐸心神大震奮力疾退胸前衣襟還是被林霜月快若追風般的一劍挑破。

   好在當此之時南宮鋒、南宮鈞和南宮欽的長劍抖動已齊向林霜月背後刺來。他兄弟四人習練劍法多年早到了心意相通的境地出招之際幾乎全都無須思索這三劍自後分刺林霜月上中下三路端地又快又狠。林霜月並不回頭短劍向後斜削三劍。這三劍回削奇快無比分格三人兵刃出的脆響連成一片竟似同時刺在三柄劍上一般閣內登時一聲悠長響亮的銳響。

   林霜月蕩開這幾人的長劍只覺間不容心下微驚:“這南宮鐸瞧來跟幾年前一般草包那三人武功想來也跟他在伯仲之間怎地結成劍陣猛然間便功力大增?”一念未絕南宮四劍已經連綿攻來。卓南雁也覺心下怪異:“南宮劍陣竟有如此威力。月牙兒獨自應戰未必便能一戰而勝!”凝神細瞧南宮鐸四人的步法卻又不是按著乾、坤、艮、巽的四相方位奔走當下全神貫注地盯住劍陣苦思破解之道。

   數招之間雙方各遇險情心內同生忌憚。忽聽南宮鐸沉聲低嘯四人的身形走馬燈般的一個疾轉。南宮鐸、南宮鋒身形霍然交錯雙劍分從左右刺來。林霜月秀眉微蹙雙臂平展那短劍竟然一分為二鏘然一響同時格開了雙劍。眾人這時才知她手中竟是雌雄雙劍合則為一分則為二。便在此時南宮鈞、南宮欽長劍疾飛有若雙龍出海疾刺林霜月雙腿膝上環跳穴。林霜月雙劍正被格在外門危急之間蓮足霍地在雙劍上一踏嬌軀借勢疾翻御風仙女般地飄飛而起。

   南宮鐸和南宮鋒揚聲大喝雙劍一攪疾向空中刺去霍霍劍光將林霜月的雙腿盡數籠住。眾人眼見林霜月身在半空無從借力這兩劍自下刺上陰狠之極不由齊聲驚呼。

   猛然間一道黑影電閃而至曲指疾彈錚錚兩響勁力到處竟將那兩柄長劍蕩出數尺之高。便在此時林霜月在空中陡然一彎凌空劃了個圈子飄然落地。眾人瞧得目不暇接那道驚呼之聲未落又齊齊化作如雷彩聲。

   “是你——”林霜月猛一回頭便瞧見了一雙熠熠如星的眸子霎時芳心內便如給閃電劃過的子夜蒼溟一片明亮更有一片顫栗。雖然相隔數載他又高大俊逸了許多但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卓南雁!一瞬間林霜月嬌軀微晃覺得自己又嵌入了那個迷醉的夢裡。南宮兄弟眼見她恍然如醉齊聲呼嘯四劍連環疾向她身上卷來。

   “是我!”卓南雁低喝聲中猛地挽起她的纖手兩人輕飄飄地轉個圈子登時將那四劍避過。林霜月給他牽手一帶便覺一股渾厚無比的勁力帶著自己身不由己地隨之疾轉心下又驚又喜道:“傷全好了還練得這麼好的功夫?”卓南雁顫聲道:“是!”往日只能在夢裡才見的人陡地近在咫尺香澤微聞霎時間卓南雁只覺心頭大喜若狂什麼比武奪劍、傲視群雄的念頭全都丟到一邊一時只想拉著她的手盡情傾訴衷腸。

   驀地聽到這低沉清朗的聲音林霜月的心弦一顫忽然覺著一陣害羞玉頰紅生急要將手甩開卓南雁卻握得很緊這一甩便沒甩開。卻見四周劍光閃爍南宮鐸、南宮欽的雙劍已怒風般地卷來但卓南雁那只有力的大手帶著她向左一轉急踏兩步這兩劍便立時落空。卓南雁側頭向她深深凝視身前劍氣縱橫他卻視若未見眼內似乎只有她那張亦羞亦喜的絕美面龐。小說整理布於bsp;南宮鐸眼見又是這個武功怪異的黑衣少年不由驚怒交集連聲呼喝四人身形游走越轉越快長劍上的招數也是越凌厲。但不知怎地他四人的劍招每每都會給卓南雁在進退之間輕巧自如地避開。四座群豪眼見他二人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玄衣如鐵在如花劍雨之中挽手進退恍若閒庭信步無不又驚又佩霎時間彩聲四起。更有幾個少年弟子眼見那天仙少女的柔荑給這黑衣少年緊緊攥住心底酸溜溜的難受故意將彩聲喝得又高又長。

   林霜月聽得喝彩聲先是覺得羞不可抑但心底隨之又泛起幾分沉醉和驕傲。她不敢瞧那火辣辣的目光低聲問:“這陣法好生古怪你會破麼?”卓南雁低笑道:“這不是四相陣其中暗含數種變化他四人聯劍是無極四相陣。三人出手化天地三才陣。兩人合擊是陰陽兩儀陣。各自為戰時又是太極渾圓陣。太極陰陽三才四相四個陣勢交互變化。你適才只依著四相陣的破法自然處處受制!”棋仙施屠龍嗜好世間諸般機關陣法卓南雁隨師學藝多年雖未專心鑽研陣法但胸中所學卻已非同小可。

   他聲音雖低南宮四劍卻都聽得清清楚楚。聽他幾語點破劍陣奧妙四人心中都是又駭又怒南宮鐸狂叫聲中長劍“驚風苦雨”、“天河急浪”、“大漠孤煙”連環三勢疾向林霜月刺來一劍快似一劍。林霜月冰雪聰明經卓南雁一點立時明了南宮鐸劍法雖奇但她卻一眼瞧出這只是太極渾圓陣的孤陣雙目一亮笑道:“多謝了!”單劍輕揚將南宮鐸連綿而至的三劍盡數擋開。卓南雁立時放開了她的那只纖手低聲道:“反守為攻!小心那三人的天地三才陣!”他打定主意要讓林霜月一人將臉露足只是指點並不出手。

   林霜月嗯了一聲身子翩若驚虹般地一轉雙劍如電直向南宮鐸刺去。她劍法武功遠在南宮鐸之上這一全力而擊南宮鐸立時手忙腳亂。那三人大吃一驚三劍蜿蜒如蛇地攻了過來正是以天地三才陣攻敵救友。卓南雁忽地踏上一步雙袖卷起兩股疾風猛向當先撲到的南宮欽臉上抽去。

   南宮欽只覺勁風撲面身形立時頓住。他四兄弟臨戰的諸般變化早已操演純屬南宮欽身法一凝南宮鋒和南宮鈞立時化成陰陽兩儀陣雙劍盤旋護住南宮欽身上要害。哪知卓南雁要的就是他三人這一頓他的身子霍地滴溜溜一轉猛地閃到南宮鐸背後挺肩在南宮鐸背後一撞。南宮鐸正給林霜月逼得手足無措給他一撞之下渾身氣血翻湧身子踉蹌前俯猛覺腕上一痛卻給林霜月刺中了靈道穴長劍鏘然落地。

   林霜月一招得手更不停息乘著那三人心驚肉跳的一瞬穿花蝴蝶般地一個疾轉三兄弟均給她的雙劍刺中腕上要穴只聽得嗆啷、嗆啷、嗆啷的三聲響三柄長劍依次落在地上。南宮四劍神色狼狽各自躍開半步低頭看時手腕上只有一線血痕好在林霜月劍上未使真力。

   “好劍法!”方殘歌當先叫好余下群豪更不甘落後喝彩呼哨之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林姑娘你說好一人應戰怎地來了一個幫手?”南宮鐸說著向卓南雁忿忿凝視心下的駭異卻遠大於惱怒。林霜月眼見群雄全都矚目過來玉面微微一紅好在她素來伶牙俐齒冷冷道:“誰說他是幫手適才他可沒出一拳一腳!你們若是不服自可再戰!”南宮兄弟手腕中劍兀自酸麻無比哪裡還能再戰狠狠地盯了兩眼卓南雁只得黯然退下。

   南宮世家退下之後剩下的人自知再難相爭。羅雪亭長笑而起:“小丫頭有勇有謀得這柄劍確是名至實歸!”袍袖一拂卷起辟魔劍來慨然道“東坡先生曾說生子還如孫仲謀!他老人家若是見了今日這試劍金陵的盛會必會再添上一句生女當如林霜月!小丫頭過來接劍!”霹靂門和南宮世家聽了此話心內萬分不是滋味卻也無可奈何。明教雖然素來與江南武林各派不睦但石鏡先生和丐幫莫復疆眼見這把寶劍終究沒有落到南宮世家手中心內反有些慶幸。

   “多謝堂主美意!”林霜月踏上一步雙手接過長劍卻又躬身道“只是今日該得此名劍的卻另有旁人!”話音才落閣中就是一亂人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羅雪亭眼中光芒閃爍笑道:“哦那人是誰?”

   “便是這位公子”林霜月說到這裡驀然暈生雙頰轉眸望了一眼卓南雁才道:“他見識武功勝我十倍得此名劍才是當之無愧!”群豪議論之聲紛紛又起這回的聲音卻比適才還大。卓南雁心中更是一顫低聲道:“霜月!”

   林霜月卻飄然轉身橫捧長劍直送到他眼前低聲道:“我適才都見了你身上還缺一把佩劍!”跟著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幽幽道“劍狂之子怎能無劍?”卓南雁知道林霜月的性子驕傲而害羞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需要不小的勇氣。他卻不願讓林霜月僵在這裡而“劍狂之子怎能無劍”這八個字更讓他心底騰起一股豪氣翻掌便將長劍接住。

   二人四目交投之際卓南雁瞧見她那近乎透明般的玉靨上流動著兩抹微紅明如秋水的美眸中卻閃著一層嫵媚的清波胸中登時一蕩忽然覺得心內正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林霜月卻覺著一陣害羞將長劍直送入了卓南雁手中慌忙轉身回坐。閣中立時又蕩起陣陣嘈雜之聲有人驚奇有人佩服而方殘歌、雷青焰諸多少年才俊心底卻是酸溜溜的一片。

   便在此時驀地只聽有人揚聲高叫:“且、且……且慢!”聲音未落一人身形電閃疾落到卓南雁身前五指暴吐直向長劍上抓去。正是南宮世家的二先生南宮禹。羅雪亭神色一冷正要出言叱喝忽見卓南雁腳下微錯南宮禹這招“懶龍抱珠”登時搶空羅雪亭心中一動:“這怪異少年平白無故地得此名劍必然引得眾人妒忌南宮禹這一出手正好讓眾人瞧瞧他的身手!”

   南宮禹一抓走空心中更惱口中叫道:“你、你有沒有……本事得、得劍可、可得過我……這關!”他口中磕磕絆絆雙掌卻快如狂風這一句話的功夫“玉龍垂尾”、“乘雷而起”、“扶搖九霄”連環三勢已脫手而出。林霜月秀眉一挑便待拂袖而起羅雪亭卻低笑一聲:“不必急他應付得來!”卻見卓南雁身子有若行雲流水般地一個疾轉南宮禹這三招急攻竟全給他在間不容之際從容避過。

   “這南宮禹武功雖高卻是性急如火只有惹得他心頭火起才能一戰而勝。”卓南雁閃退之間心念電轉當下將龍虎玄機掌法中的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施展開來。這一勢取意“洗練品”雖為避敵妙招但空幻靈動每一招都是似避似接閃中寓攻。

   卓南雁左掌斜捧長劍右掌當胸在閣中繞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圈子趨避之間雙目卻咄咄如電地直盯著南宮禹目光中盡是挑戰之意。南宮禹連攻幾招都被他從容避開給他眼神一激登時怒氣勃狂嘯一聲宛如蒼龍長吟袍舞爪飛之間帶起陣陣疾風“擒龍手”的最後七招已然一口氣地急攻而到。

   眾人眼見須皆張的南宮禹似是身化怒龍鐵爪舒卷開闔蕩起如山爪影無不駭然變色。但奇的是卓南雁仍不出手連使“空潭瀉春”、“古鏡照神”、“乘月返真”三勢身形飄忽捉摸不定真如潭映春山、鏡照明月。群豪瞧得心神搖曳竟連喝彩也忘了。閣內一時只聽得南宮禹一聲猛似一聲的呼喝之聲滿廳燭火給他奮袂狂舞帶起的掌風擾得忽明忽暗更增威猛聲勢。

   瞬息之間南宮禹急攻了七招卓南雁腳下轉了四五個圈子才將這七招堪堪避開。但南宮禹這七招一招猛於一招二人的距離也是一招近於一招到得最後那招“鶴騰龍伏”施展開來之後兩人已然間不容尺呼吸相聞。這“鶴騰龍伏”剛柔並重實為南宮禹畢生功力所聚爪風蕩起引得卓南雁衣袂長齊齊向後飛起。

   “給你!”卓南雁忽地低喝一聲揚手便將長劍向南宮禹拋出。南宮禹眼見那樣式高古的長劍直向自己懷中送來霎時心中大喜若狂:“這小子武功雖怪卻終於抵不住我這一輪疾攻!”雙抓疾翻緊緊扣住了劍鞘。便在此時卓南雁的雙掌翩然施出正是那招“俯拾即是著手成春”。這一招舉重若輕自然流暢南宮禹才抓住寶劍心頭狂喜之下猛覺胸前一麻已被卓南雁扣住了胸前要穴。本來他武功奇高若真是全力一戰未必便輸與卓南雁但大怒大喜之下心神微松登時為卓南雁所乘。

   南宮禹的笑容立時僵在臉上雙掌酸麻長劍直向地上落去。卓南雁不等長劍落地單足輕挑長劍在空中瀟灑地翻了筋斗平平落在了他的手中。這幾招兔起鶻落自南宮禹以七招疾攻到卓南雁施展巧招破敵都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眾人瞧得心旌蕩漾頓了一頓才忍不住震天價叫好。

   羅雪亭更是喜得如飲醇酒緩步上前單掌在南宮禹肩頭輕拍笑道:“老弟這一回又當如何?”內力到處南宮禹穴道自解。這時候南宮世家這位二當家的臉色紫紅一片卻再也說不出話來。羅雪亭目光如電卻向卓南雁掃了幾眼忽然大咧咧地笑道“南雁你年紀輕輕懷此名劍為天下武林所妒反為不祥不如還將此劍獻給老夫!”

   羅雪亭一直息事寧人此刻卻忽向自己張口索劍卓南雁心中微覺奇怪。但他本也無意此劍便將長劍恭恭敬敬地遞過去道:“此劍本為石鏡掌門送給堂主的壽禮晚生也正好借花獻佛!”羅雪亭眼中閃出一片贊許之色慨然道:“好!旁人送的壽禮我可以不收小老弟獨占鰲頭我這壽星佬說什麼也得領你這份情!”接過長劍命二弟子孫殘鏡將長劍收起。

   當下摘星閣內筵宴重張群豪歸座。羅雪亭要卓南雁來坐在席卓南雁推辭不過卻道:“那便讓晚生的結義兄弟一同過來!”羅雪亭聽得這武功奇高的少年還有一位兄弟更想見識結納一番。劉三寶喜滋滋地走上前來跟卓南雁一並坐上席登覺揚眉吐氣。眾人想不到卓南雁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竟會跟這樣一個滿臉稚氣的孩子義結金蘭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當下卓南雁便在林霜月身邊坐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但不知怎地林霜月的神色已回復了往昔的冷傲淡漠對他更是一派冰霜。推杯換盞之間他不住向林霜月望去卻見林霜月倒跟羅雪亭、莫幫主幾人略略應酬但那雙美眸卻連瞅也不瞅上他一眼卓南雁心中不免泛起陣陣輕愁。

   南宮世家和霹靂門適才鎩羽而歸這時不免落落寡歡。石鏡先生、丐幫莫幫主卻是喜形於色。席間辛棄疾縱論天下大勢眾人不免感慨萬千羅雪亭更是極倡江南武林四海歸心的大義莫幫主和石鏡先生高聲附和南宮禹和雷青焰雖然神色漠然卻也沒有明言抗爭。

   酒過三巡羅雪亭忽向卓南雁道:“小老弟你隨我出來一趟!”領著卓南雁的手走出摘星閣。夜幕深垂浩瀚蒼穹上只掛著幾顆疏朗的微星便顯得格外寂寥。那一輪皓月早升起來清亮得似是剛給天河的水洗過。兩人兀立在玄武湖畔摘星閣內起伏的笑聲隱隱傳來但給對面浩淼的煙波一襯登時顯得渺小虛幻。

   良久羅雪亭才一歎:“老弟你這身武功很好尊師是誰?”原來棋仙施屠龍歸隱廬山多年傳給卓南雁的劍法掌法又加上了不少近年悟得的新招便連羅雪亭的如炬法眼也沒瞧出他的師承派別。卓南雁倒不再隱瞞將數年前易懷秋寫給羅雪亭的書信遞了上去。

   “風雷堡易懷秋?”羅雪亭借著些微的月色瞧見了信封上的剛勁挺拔的幾個大字立時一驚展信細讀更是雙手抖顫聲道:“你、你竟是卓藏鋒卓盟主之子?”卓南雁默然無語地解開衣襟露出胸前的明教火焰紋身。

   羅雪亭盯著他胸前閃耀的火焰眼中光芒如電閃動沉沉道:“英雄有後!蒼天有眼!”驀地仰頭大笑老眼內淚花湧動。

   卓南雁歎道:“當年風雷堡被龍驤樓襲殺晚生受易伯伯囑托本當來投奔堂主後因機緣巧合被師尊施屠龍收為弟子……”當下便將當年遭遇簡要說了談及易懷秋慘死厲潑瘋遭劫他虎目之中登時又迸出精光一字字地道“晚生這便要去一趟龍驤樓!”

   羅雪亭沉聲道:“你要去救厲潑瘋?”卓南雁點頭道:“晚生更要給易伯伯報仇雪恨!”易懷秋眼中精芒乍閃道:“你要刺殺完顏亨?”眼見卓南雁凝立不語他才徐徐歎道“你武功雖高但要對抗‘滄海龍騰’這天下第一人卻還遠遠不及!”卓南雁卻道:“要殺一人未必全靠武功。”羅雪亭向他深深凝視道:“你要潛入龍驤樓?”

   一陣微風拂來那輪月在舒卷的片雲中忽隱忽現湖上銀光閃爍便多了幾分淒然迷離之色。卓南雁長吸了口清冷的夜氣道:“終究要試試!”

   “那只是一條死路!”羅雪亭的話語霍然變得冷冰冰的仰頭望著月亮周圍那層白暈歎了口氣才慢慢道“日暈而風月暈而雨明日只怕要有一場風雨啊!”一語說罷驀地振衣而起大步流星地向摘星閣走去。

   “久聞雄獅堂主苦撐江南武林危局對抗龍驤樓多年為什麼我說出要臥底龍驤樓他卻忽然變得如此冰冷?”卓南雁望著這位氣吞斗牛的老盟主飄然走遠心中驀地騰起萬千疑思。他一個人佇立湖邊眼望著銀波流淌心底覺得百無聊賴暗道:“難道我來這裡竟是來錯了羅雪亭只不過是個徒有虛名之輩?”回思初遇此人這羅雪亭或是豪氣千丈或是出言詼諧卻是個心雄萬仞、難以揣摩的奇人。

   怔怔地立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聽得一縷柔和的簫聲隨風飄來卓南雁猛一回頭卻見鋪滿銀色月光的覆舟山頂卻有一襲窈窕的白影正自撫簫而吹。“霜月!”卓南雁雙目一亮立時騰身而起直向山頂掠去。

   覆舟山不算高以卓南雁的絕頂輕功更是片刻就掠了上去。但這片刻功夫卓南雁還是覺得好長好長。林霜月正悄立山巔雖只讓他看到半張側過去的俏臉但雪裳霜袂雲鬢風鬟借著月色已覺豐神絕代。在他眼中只因林霜月在這滿天的月色驀然都清亮明麗了許多。

   自他向山上掠來時那簫聲便倏忽低了下來在夜空中若斷若續伴著柔柔風聲和溶溶月色更顯得說不出的輕婉柔媚。卓南雁立時呆在那裡這樣的人物這樣的簫聲這樣的月色不正是妙絕人天的一襲夢境麼?他凝立山頂竟不敢稍動只怕自己略一莽撞便驚破了這美夢。

   過不多時那簫聲終於漸低漸息余韻卻在山頂裊裊不絕。卓南雁輕歎一聲:“此曲只應天上有月牙兒再吹一曲成麼?”林霜月才回眸望了望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將用簫聲喚你過來。再吹一曲便會招來些不相干的俗人了。”這時她轉過頭來借著皎潔的月色那流波美眸宛如兩汪給初月籠照的清泉水波月華在那裡盈盈閃爍美得不帶絲毫人間煙火之氣。

   卓南雁見她臉上雖然還籠著一層高傲矜持但神色間已不似席上那樣冷漠忍不住輕笑道:“適才席上為何那麼冷冰冰的?”林霜月嗤的一笑:“跟你在一起我從來不都是這般冷冰冰的麼?”兩人自幼相處時都是毫無拘束此時久別重逢反倒各自有些矜持。直到林霜月這破顏一笑二人才拘束頓消。

   眼見她那嬌靨上雪膚嬌嫩細潤便如剛剛綻開的白蓮花瓣卓南雁不由呆了一呆忍不住癡癡道:“月牙兒你……你好美!”林霜月玉面微紅嗔道:“幾年不見一見面便這麼胡言亂語!”頓了頓才問“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

   當下二人並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絮叨起往事來。果然卓南雁走後不久林逸煙便即出關這位明教日尊教主卻從來都對自己的侄女甚是寵愛。他出關之後眼見林霜月苦修“金風雨露功”之後武功精進大喜之下竟將她收為弟子這一來林逸虹便再不能為難女兒。

   林霜月得了“洞庭煙橫”親傳武功功力自是突飛猛進。而林逸虹修煉神功有成出關之後自然野心勃勃。這一回林霜月奉教主兼師父之命親來建康一是要嶄露頭角二來便是要給潛伏多年的明教揚威。行到建康正好瞧見南宮禹一行林霜月惱那南宮禹不可一世便巧施手段盜了他的寶劍。

   卓南雁想起林霜月逼著南宮禹自認去勾欄買笑一事忍不住臉含笑意便又問她適才為何拋出寶劍故意惹得石鏡先生和南宮禹當庭相斗?

   林霜月皎潔如玉的臉上立時浮出一絲憂郁之色歎道:“這也全是師父的主意。他心內素來瞧不起江南各派武林常說他們亂成一團才有咱們的機會!”卓南雁哦了一聲對林逸煙的話頗不以為然但想到適才林霜月的精妙武功心內又不禁替她萬分歡喜拍著腿笑道“原來是林教主親自傳你的武功怪不得這麼厲害!連羅雪亭都沒口子地誇你生女當如林霜月生子當如卓南雁!”

   林霜月暈生雙頰呸了一聲道:“又來胡說了羅堂主可沒說那後一句話。”她性子害羞怕他接著胡纏下去淡淡一笑岔開話題道“除了我給教主收為弟子的還有一人你猜是誰?”卓南雁愣了一愣忽道:“難道是余孤天?”

   “真有些鬼機靈!”林霜月美目流波笑道“你這天小弟不能言不能語的其實也是絕頂聰明給教主收為弟子後更是刻苦練功進境神。但半年之前余孤天卻借巡查各處分舵之機不辭而別至今杳無音訊。”

   卓南雁聽得余孤天竟獨自逃出了明教心頭一震想起余孤天那古怪的眼神不由道:“這天小弟其實也是個怪人心底也是藏著萬千心事的可惜咱們卻全然不知。”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問道“令堂找到了麼?”

   林霜月的笑容陡然凝住慢慢垂下頭來幽幽道:“只怕娘再也找不到了!我猜也只有師父知道娘在哪裡。”想到童年時看到的那一幕臉上驀然一紅暗想“師父收我作徒弟是不是也為了娘的緣故?其實師父和爹爹心裡似乎裝著許多我不知道的事哎我……我又何必去知道!”

   卓南雁聽她言語愁苦也不便深問便即轉開話題說起自己在廬山的歲月往事。這幾年絕頂深林的靜修歲月本也無甚波瀾但他要逗她開心故意說得俏皮寫意廬山的清風冷雪、濃霧急雨的諸般情形和練功中的各種艱辛給他添油加醋地說起來倒聽得林霜月饒有滋味。她閃著那雙明澈的美眸靜靜傾聽漸漸地愁雲漸去不住格格嬌笑。

   聽他說起自己內傷已愈林霜月雙目一亮纖纖素手撫弄著那把玉簫笑道:“好啊你的傷全好了這把冷玉簫想必也沒什麼用了。”卓南雁一愣問:“什麼冷玉簫?”

   林霜月白了他一眼道:“我一直惦記著你的熱病誰象你早把人家忘得一干二淨!這冷玉簫是師父的至寶乃東海萬載冷玉所制。我聽說這東海冷玉能定氣凝神專止諸般熱毒便苦苦要了來預備著送你的可是你這時想必是不稀罕了。”

   卓南雁聽得心中熱忙道:“誰說我不稀罕!”似是怕她反悔一把抓過玉簫來卻見那簫通體玉白潤澤尾部卻有一條暗紅的紋理儼如美女櫻唇留下的印記。他撫著那玉簫只覺入手清涼沁人忍不住輕聲道:“只要是你給的無論甚麼在我眼中都是寶貝!”

   林霜月臉上光彩流動素手握住玉簫的另一端輕聲道:“那你過得十年八年還會當它是寶貝麼?”卓南雁心中熱眼見她那撫著玉簫的春蔥五指說不出的細潤白皙幾與那雪白的玉簫顏色融於一體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沉聲道:“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寶貝!”林霜月芳心微顫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幽幽道:“這些年來我好想你!”

   卓南雁只覺手中的那春纖玉手細膩溫軟聽了這話更覺心中熱潮翻湧摩挲著那柔荑輕聲道:“月牙兒一年之後我必來娶你為妻!咱們一起嘯傲雲霞再不分開!”林霜月美眸溢彩臉上飛起一抹紅暈嬌羞無限。只是他的話太過火辣直白了擾得她的芳心噗噗亂顫甜蜜、嬌羞和憧憬一起湧來竟讓她想不起說什麼是好。

   望著這張似是蘊集了百花精魄的嬌媚面龐卓南雁心中忽地一陣熱只想帶著她遠遠避開這紛亂的濁世什麼恩仇大怨、家國紛爭統統拋在一邊。但這念頭只是略略一轉他終究還是歎了口氣沉沉道:“等我一年功夫只要我還能活著從龍驤樓回來!”林霜月的素手微微一抖芳心霎時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顫聲道:“你……你當真要去龍驤樓?”

   卓南雁緩緩點頭。他性子沉實心底越是漏*點澎湃外表越是拼力壓抑想到此去龍驤樓凶險難測胸中湧動的熱潮也漸漸止息。林霜月見他說得毅然絕然聲音也惶急起來:“那滄海龍騰是個厲害萬分的人物!師父那樣目空天下的人談起他也是帶著三分忌憚三分佩服。你、你何苦前去犯險?”卓南雁的眉毛皺了皺淡淡道:“我答應過厲大個子要去救他更要給風雷堡的眾多兄弟報了這血海深仇!”

   林霜月轉頭向他深深凝視柔聲道:“為了我你能不能不去?”卓南雁身子一震眼見那雙明眸蘊著一抹嬌羞和一抹濃愁更有款款深情心中波瀾起伏猛然揮手便將她摟入懷中。林霜月啊的一叫微微一掙但覺卓南雁的臂膀堅硬如鐵一股強烈的男子氣息湧來她的嬌軀立時微顫起來芳心內似有一只小鹿亂撞便軟倒在他懷中。

   軟玉在懷更有一股似花似露的甜香自她秀內和衣領間幽幽傳來卓南雁愈如醉如癡。她一觸到他火熱寬闊的胸膛卻覺羞不可抑嚶嚀一聲抬起頭來道:“我好怕你答應啊我不想讓你有丁點閃失!”

   這嬌聲輕喚立時將卓南雁從迷醉中警醒。他昂起頭來大口吸著清涼的湖風緩緩搖了搖頭。

   林霜月怔怔瞧他片晌忽覺心底無限黯然輕輕自他懷中掙出明艷絕倫的臉上愁緒更濃淡淡地道:“我也真是傻你何去何從跟我何干?你要去哪裡便也由著你吧!”卓南雁一愕不知她為何剎那間冷了下來。他雖然聰明絕頂卻對小女兒的細膩心思絲毫不曉還不知道自己適才毅然決然的言語竟已大大傷了林霜月的芳心。

   瞧著他那呆愣愣的神色林霜月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惱意明眸欲掩幽幽道:“反正我心底的憂愁煩惱人家是一絲一毫地也不放在心上!”說罷昂望了一樣天心皓月似是要把滿空朦朧淒美的月光一起收束心底幽幽歎道“今夕何夕見此邂逅。今晚能與你一會我……我已很是歡喜!”驀地雪袖一拂轉身便向山下行去。

   “月牙兒”卓南雁眼見她淒然轉身之際長長的睫毛上珠光瑩閃忍不住叫道“你要到哪裡去?”林霜月卻不答窈窕的身影飄然幾晃便落到了山腰隔了片刻卻有一絲歎息在空中遠遠傳來:“可要記著照顧好自己更要記著你的話!”卓南雁搶身上前卻是空山余音芳蹤已渺。他聽那聲音嬌柔淒婉如怨如訴心中立時一陣刺痛手撫那溫涼的玉簫渾身突突抖心底的悲痛忽然無可抑制地膨脹起來。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2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十九節:龍韜奇詭 天下誰雄

   便在此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歎息:「絕色佳人軟語哀求你這廝竟不為所動真真是鐵石心腸絕情無義!」

   卓南雁不想有人悄沒聲息地到了自己身後大驚之下斜斜躍開一步卻見羅雪亭雙手背後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卓南雁雙眉一攏怒道:「你這賊老頭身為武林宗師怎地卻偷偷摸摸地窺人隱微?」惱羞成怒之下出言毫不客氣。

   羅雪亭卻捻髯笑道:「是麼?老夫要怎樣便怎樣可從未覺著自己是狗屁勞什子宗師」說到這裡笑容一斂聲音霍地低下來「況且派人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艱險之事老夫怎能不小心謹慎?」

   「潛入龍驤樓?」卓南雁心內疑惑低聲道「願聞其詳!」

   羅雪亭歎道:「你可曾聽說過武林三大禁地之說?」卓南雁微微點頭道:「江湖傳言當今武林以無極諸天陣、九幽地府和海外逍遙島為三大禁地擅入者有去無回。」羅雪亭笑道:「不錯這三處禁地各有其深險難測之處但若說真正的禁地這三家可都比不得金國龍驤樓!」

   他仰頭望了望頭頂明月似乎深陷沉思頓了許久才道:「十幾年來龍驤樓一直在與我江南武林爭鬥之中穩佔上風。自完顏亮篡位登基之後龍驤樓先是隱忍了半載隨即龍驤樓主完顏亨卻忽然得了金主完顏亮的重用龍驤樓也自南陽被召回金國京師其勢愈咄咄逼人!」

   談及龍驤樓卓南雁心底的情絲煩惱漸漸消散急道:「怎麼龍驤樓已被召還金國京師?」羅雪亭道:「想必你還不知完顏亮素懷異志篡位之後看中了當年的燕京俯視中原的險要形勢便將金朝京師自偏處一隅的上京遷到了燕京號為中都。過了不多時日便將『滄海龍騰』完顏亨及其所率的龍驤樓調回中都。」

   卓南雁點了點頭心內若有所思:「這金主完顏亮登基不久便將都城從曠野偏僻的上京遷到中都燕京虎視中原其志不小!」羅雪亭又道:「龍驤樓遷到中都之後更加鋒芒畢露偵騎四出遍及天下除了咱們大宋便連西夏和吐蕃也全在其監視之下。」說到這裡他聲音愈低沉。其實他武功早趨化境心識展開方圓數里的風吹草動全在他心神籠罩之內。但此刻漸漸說到正題仍不禁小心翼翼。

   「數月之前我得了密信龍驤樓正自暗中籌謀一場名為『龍蛇變』的驚天密謀若得順當施展我大宋必然損失慘重。只是這『龍蛇變』之謀到底詳情如何我們卻全然不知!老夫早想派人潛入龍驤樓只是這臥底龍驤之人非但要武功高更要智勇雙全心性堅忍卻要我到哪裡去尋?」說到這裡羅雪亭不禁連連歎息。

   卓南雁早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激將之意但仍是忍不住長笑一聲道:「堂主南雁願往!」羅雪亭沉聲低笑:「臥底龍驤樓本為九死一生之事但你武功過人膽氣和機智更遠在常人之上自你巧破劍陣大勝南宮禹之後老夫便相中你了!只是這事委實幹系重大老夫可不能草率而定。適才我便暗中『偷偷摸摸』地窺了你的隱微呵呵果然心如鐵石是個能成大事的好漢子!」

   卓南雁這才知道為何這武林宗師偏要暗中偷看自己想到和林霜月的柔情細語全給他瞧在眼內面紅耳赤之餘又暗自慶幸:「霜月臉皮忒薄虧得不知這老頭在一旁窺探不然只怕要羞死了。嘿這古怪老頭子豪邁得離了譜也真是絲毫不將世俗禮法放在眼內。」

   「老夫還要囉嗦一遍」羅雪亭說著向他深深凝視「你再好好想想當真甘冒千難萬險身入龍驤樓刺探龍蛇變之秘?」卓南雁凜然不語卻將頭重重一點。

   羅雪亭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忽然俯身向他叩頭而拜。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伸手攙扶但觸手之間只覺這老頭子渾身猶如鐵鑄難以撼動分毫。他忙要身跪倒羅雪亭卻出指如電在他雙膝上一掃卓南雁登覺雙腿僵直。羅雪亭卻道:「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你不得避讓!」不管不顧地給他砰砰連磕了三個頭才翻身站起。

   他才一起身卓南雁便覺膝間穴道上的微麻之感已一閃而逝心內愈佩服這羅雪亭內勁收委實到了玄之又玄的境界微一凝思忽道:「堂主既然已知道了這龍蛇變的來由想必龍驤樓內已有了咱雄獅堂的內應?」

   「不錯!」羅雪亭點了點頭面色愈凝重道「他潛入龍驤樓已有三年半年之前他給我傳來了最後一個消息便提到了這龍蛇變之秘!但自那之後他便忽然杳無音信。我猜他若非已遭不測便是落入一個極大的困境之中。這也是我派你潛入龍驤樓的另一個緣由!」

   卓南雁問:「那人是誰?」羅雪亭緩緩搖頭:「一別三載他在龍驤樓內用的姓名位居何職我已全不知曉!」眼見卓南雁滿面驚訝之色便淡淡一笑「每一次他給我傳遞密訊都是經過兩三道人手輾轉傳來這密訊上若是寫明他在龍驤樓內的姓名職位萬一落入龍驤樓之手他豈不就嗚乎哀哉?」

   卓南雁點了點頭道:「那他生得什麼模樣年歲多大?」羅雪亭蹙眉道:「他歲當壯年模樣卻是普普通通便是讓你看得兩眼再混入人群你也未必能再認得出來!況且他冒險投入龍驤樓鬍鬚、口音、衣著必然早已大變。」

   「這可奇了」卓南雁不禁苦笑起來「那你讓我如何跟他相認?」羅雪亭目光驟然一閃:「他名字可變外貌可易但武功卻變不得!這便是他的獨門武功夢迴神機爪!」身子霍然躍起大袖翻飛雙手化掌為爪一路精妙爪法施展開來抓、戳、掃、勾忽而曼妙飄逸忽而又詭奇狠辣看得卓南雁目眩神馳。

   羅雪亭一路爪法使完又給卓南雁細細講解了幾招精妙招式才道:「這是他家傳的拿手武功江湖之中也只他一人習得。你識破他這爪法之後便可跟他說出接頭切口『三更驚回千里夢』他便該答『頭白弦斷少知音』!這兩句詩化自岳少保的《小重山》乃是三年前我跟他離別時所作既是贈言又是給他特製的切口便是殘歌他們也不知曉。」

   卓南雁一一記下。羅雪亭又道:「天色太晚了咱們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支持文學支持!摘星閣內眾人劇飲方酣兀自熱鬧非凡。卓南雁四顧之下果然不見了林霜月的倩影知她必已離去。卓南雁心底才生出一種隱隱的痛楚:「她這麼驕傲任性給我硬邦邦地回絕了心內不知如何難受她……她還會不會再搭理我?」登覺眼見的諸般熱鬧全成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虛幻之物。

   一時群豪盡興痛飲半夜方罷。卓南雁更是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當晚他和劉三寶兄弟二人便給請入雄獅堂內安歇卓南雁給劉三寶攙到了床上便即呼呼大睡。

   翌日清晨卓南雁忽聽窗上響起啪啪的三聲輕響他一驚而起飛身躍出卻見前面有道身形快如疾風一閃而逝。卓南雁提氣急追這些年來他隨著施屠龍屢攀絕頂輕身功夫早已爐火純青九宮煉氣局的內勁展開當真快若風馳電掣。但任是卓南雁如何奮力疾奔前面那人卻總是離著他那般遠近遠遠瞧著那人舉步落足悠閒自若但身法卻快似仙人御風就如一道青煙般在前面忽隱忽現。

   二人一先一後繞著雄獅堂轉了兩個圈子那人霍地止住腳步回過頭來卻是羅雪亭。卓南雁立時凝住腳步兩人對望一眼不禁齊聲大笑。羅雪亭見他疾奔疾停之下依然笑得歡暢自如點頭道:「很好!這份機靈明白還有這手輕功危急時刻或能救你一命!你跟我來。」領著他走入後花園。

   朝陽藏在灰濛濛的雲藹中沒有一絲亮色時辰還太早後花園中一片悄寂。羅雪亭舉頭望了一眼昏溟的日色沉沉道:「我知道你必要問我令尊當年遇難的詳情!」卓南雁的目光在晨風中乍然一緊直直盯了過來。羅雪亭道:「當年秦檜初掌大權禍害忠良四海歸心盟幾日之間風流雲散令尊心灰意冷之下萌生退意便攜著你母子和幾大部屬飄然遠隱。嘿他性子剛硬也不與我商議只留信一箋說他不忍看江南塗炭要北上隱居中原。我得訊之時還不知他一家已在悄然遠赴風雷堡的途中。我找他不到卻得到緊要密報秦檜爪牙已和金國權貴聯手正要對他下手。秦檜遣來的是號稱『吳山鶴鳴』的大內絕頂高手趙祥鶴。自金國遠途趕來的卻是大金國的不世高手、龍驤樓主完顏亨原來這次聯秦滅卓全是完顏亨的全力籌劃……」

   卓南雁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道:「完顏亨身為金國權貴竟敢來我大宋廝殺?」羅雪亭冷笑一聲憤然道:「那又怎樣?其時趙構那皇帝佬一心與金國議和。為了議和不惜讓秦檜那狗賊以宰執之尊代替皇帝向金使跪拜行禮。那時宋金之間和議將成總有金使洶洶而來氣焰好不囂張。完顏亨便是趕到大宋來殺人放火秦檜自然也會百般迎奉。何況完顏亨這回要殺的這人卻是秦檜的眼中釘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卓南雁低歎一聲不再言語。

   「我素聞『滄海龍騰』完顏亨的大名大驚之下急忙設法阻攔。只是那時江南武林也給秦檜挑唆得亂作一團地自相廝殺卻無人響應!老夫縱馬狂奔了一夜一日生生累死了我那匹寶馬雪獅子卻終於在道上攔住了完顏亨!我跟他一番廝殺自黃昏直殺了整整一夜。」羅雪亭說到這裡眼中精芒乍閃「呵呵那晚無星無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一戰鬥智鬥力老夫至少有八次機會死在他手上好歹還是一次次地險中得脫真可說是九死一生。那實在是老夫平生最驚最險卻又最為快慰的一戰!」

   卓南雁聽他說得豪氣橫飛心中也湧起陣陣熱潮暗道:「不知那是怎樣的一戰!而羅堂主如此目視霄漢之人也對完顏亨又敬又佩這滄海龍騰更不知是何等樣人!」

   「激戰一夜天光大亮之後我終於攔他不住給完顏亨從容逸去。「羅雪亭說著怔了一怔似是倏忽間回到了那驚心動魄的薄溟搖頭苦歎道「憑我那時的本事也實在難以勝他。但經此一戰完顏亨真氣大耗三五日內必然無法再戰劍狂卓藏鋒。後來聽說你母子均是身子病弱令尊卓藏鋒聞得南宮世家藏有療傷聖藥千載仙芝便命手下護送你母子繼續趕路自己獨自去南宮世家取藥。」他說的這些卓南雁已自厲潑瘋口中聽過。他知道後面的才是父親生死之秘登時凝神靜聽。

   「數日之後聽說卓藏鋒順順當當地直闖到了南宮世家後來他們言語不和動起手來卓藏鋒將南宮世家殺得天翻地覆卻也沒有取得仙芝。我知道完顏亨必會跟去南宮世家尋機出手便也急急趕去不想卻在天柱山下遇到了『吳山鶴鳴』趙祥鶴」他的老眼中登時星飛電閃般地迸出一蓬光來冷笑道「那是老夫第一次跟這秦檜鷹犬交手!」卓南雁聽他言語冷肅忍不住問:「誰勝了?」

   羅雪亭臉上肌肉牽動一下沉沉道:「就算是我吧!」跟著又狠狠搖頭「就算個屁!這廝好不奸猾跟我拚殺半日便假裝不敵狗一般地跑了。原來他只要困我半日使我難以分身前去相助卓藏鋒!呵呵說到武功這廝的控鶴手、空穴來風勁法都是當世一絕說到機智也是謀深慮遠、統御群英的第一等人選可就是讓老夫厭惡無比想必他為人卑劣的緣故!

   「而就在此時卓藏鋒殺出南宮世家之後正遇上精力已復的完顏亨。因了趙祥鶴這一阻我無緣得見歸心盟主和龍驤樓主這絕世一戰。據說他二人在渺無人蹤的絕頂峰頭激戰了兩日兩夜。可惜龍驤樓主完顏亨後來從不與人說起那一戰天下之人便誰也不知那一戰誰勝誰負!但自那驚天一戰之後卓藏鋒便即不知所蹤……」卓南雁見他歎息不語急道:「那後來如何?我爹爹便再沒有訊息了麼?」

   羅雪亭舉頭望著晦暗的蒼溟黯然道:「沒啦!後來傳言甚多但我一一細查卻全是無稽之談!劍狂卓藏鋒真真就如一股狂風在世間打個旋便飛走了不知所蹤更沒留下丁點痕跡!而當初他留書與我也只說是避居中原卻未說出風雷堡這詳細地方多年來我一直苦尋你母子蹤跡而不得。若非今日親見了你本人和易懷秋的書信還當你一家三口均已遇難!」

   卓南雁登時愣住。一十六年前就在自己不足三歲的時候滄海龍騰、吳山鶴鳴、獅堂雪冷和自己的父親劍狂卓藏鋒這四大絕頂人物竟進行過一連串驚世駭俗的連環激戰而最終的結果卻是父親的杳無蹤跡。他心內卻還燃著一絲兒的亮光輕聲問:「既然沒見我爹爹的蹤跡那說不定他還在世間!」羅雪亭頜下花白鬍子抖了抖虎目之中瑩光閃爍道:「或許是吧……但若令尊真在世間以他風骨豈能深隱一十六載不見自己妻兒?」

   「完顏亨原來都是完顏亨的算計!」想到待自己最親熱的易懷秋、季巒和父親之死全與此人相關卓南雁驀地仰天笑道「龍驤樓我又焉能不去?」羅雪亭冷電般的目光卻倏地射了過來沉聲道:「你可萬萬不要忘了此去龍驤是刺探龍蛇變之秘!若是貿然出手行刺完顏亨反而壞了大事!」卓南雁本覺胸臆間熱血如沸聽了這話瞬息間便冷定了下來低聲道:「那我何時起身?」

   羅雪亭目光四顧低聲道:「就在明晚!」當下便給卓南雁細細講解龍驤樓諸壇口中的厲害緊要角色卓南雁一一銘記在心。沉了沉羅雪亭又道:「那一戰之後我無日不在暗中思量揣摩完顏亨的武功。這十幾年來雖無大成卻有小得!我這便將新悟得的六陽斷玉掌傳授給你!這掌法只有三招未必比棋仙施屠龍傳你的功夫高明但陽剛勁猛到了點子上或能救你一命!」

   卓南雁聽這武林宗匠鉅子說要傳授自己武功眼光登時一亮忽聞身後傳來細微之極的兩聲腳步正要回頭卻聽羅雪亭叫道:「方老三你來便來了怎地還偷偷摸摸的?」

   山石後立時閃出方殘歌俊朗而又尷尬的一張笑臉:「師父這六陽斷玉掌可是您近年所悟的絕學弟子幾次想學都學不成呵呵這時終於有緣一窺全豹!」羅雪亭嘿嘿笑道:「我不傳你是因你功力不夠!既然如此你便在一旁瞧瞧也成!」說著雙掌緩緩翻轉他本來乾巴瘦小的一個老頭這時蓄勢待卻給人一種壁立萬仞的逼人氣勢。猛見羅雪亭身形遊走掌勢起伏已將這掌法僅有的三招「斷流勢」、「玉碎勢」、「無爭勢」依次施展開來。

   卓南雁知道六為陽極之數單聽這六陽斷玉掌的名字便知必為陽剛之極的掌法。但奇的是只見羅雪亭大袖輕舞掌勢揮灑但他進退盤旋之間竟沒有任何風聲便連腳下的青草落葉都沒有一絲抖動。待他三招使完微微一沉身旁兩塊瘦硬挺秀的假山岩石忽格格作響驀地坍塌下來化作一片碎屑殘沙。卓南雁和方殘歌二人目瞪口呆想不到這樣無聲無息的掌法卻能有如此威力當真至陽至剛沛然難御。羅雪亭卻歎道:「只因這掌法太過剛猛一經施展極為耗損內力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切不可用!」當下便將這三招精義仔細教導。

   這三招掌法勢道沉雄「斷流勢」含截江斷流之意「玉碎勢」取意玉石俱碎「無爭勢」則寓意此招一出天下再無紛爭。方殘歌練到第二招「玉碎勢」時便覺胸悶氣沮但他卻不肯半途而廢再勉力修習那第三招「無爭勢」使到中途忽覺丹田氣息翻湧眼前黑險些栽倒。

   羅雪亭反手拍在他背後夾脊穴上內力到處方殘歌渾身氣血一定才立身站穩。羅雪亭長歎一聲:「早跟你說了你內力不足強練此功有害無益!快快靜坐調息。」方殘歌再也不敢逞強緩緩坐下才覺氣血漸漸凝定。

   六陽斷玉掌的精要全在內力流轉和使力運勁。羅雪亭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不由令卓南雁如癡如醉。他自身已積聚了數十年的充沛內力練這六陽斷玉掌卻還稍覺從容半日之間終於將這三招掌法演練純熟。猛聽他長嘯一聲雙掌盤旋已將這三招從頭施展開來勁氣舒張之間宛若怒龍天降地上碎石亂屑如遭狂風吹襲起落不定。隨著他掌上勁氣猛然一收滿空亂石忽然齊齊墜地。卓南雁收勢之後也覺氣息鼓蕩額頭上的汗珠如水滾下足見這三招掌法何等艱深耗力。

   一扭頭卻見羅雪亭在一旁微笑不語卓南雁忙道:「羅堂主晚輩這掌法尚有什麼不足麼?」

   「你武功已到一流境地年紀輕輕已算難得的緊了。」羅雪亭眼中精芒閃爍沉聲道「只不過卻還差著半籌!」卓南雁忙道:「差在何處?」羅雪亭卻道:「小老弟可知我這掌法得自何家經典?」卓南雁茫然搖頭。羅雪亭緩緩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卓南雁一愣隨即接著念道:「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原來羅堂主這掌法竟是得自老子的《道德經》。」話一出口隱隱地又覺得不對《道德經》力倡柔靜無為羅雪亭怎能從中悟出這等至剛至猛的掌法?

   哪知羅雪亭卻一笑點頭:「正是!那日老夫讀到『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這一句時心中頓生感悟。所謂『柔弱勝剛強』最剛猛的武功外呈於人的不是剛而是柔!」卓南雁心中陡震似是被他一句之間點破了自己多年來苦思不解的一個至理。羅雪亭的眼芒緊緊籠住了卓南雁的心神徐徐笑道:「你差的便在此處!至剛至猛的絕頂武功必要寓至剛於至柔!」

   「寓至剛於至柔!」卓南雁覺得那奇異的眼神裡似是夾裹著天地間最精微最玄妙的道理緩緩傳入自己心內霎時只覺自己多年來演武煉功道上欲破不得的一層窗戶紙噗的破了陡然間心有所感渾身勁氣流轉一招「斷流勢」緩緩揮出。這一掌無聲無息但掌力到處一塊碗大的碎石呼地直向天上飛去。待那塊碎石落下卓南雁急上一步大袖飛捲一招「玉碎勢」施出碎石倏忽化為齏粉。

   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好!」卻是辛棄疾陪著那鄉農模樣的青袍老者緩步而來見了卓南雁這潛流怒飆一般的掌法忍不住齊聲道好。

   「嗯你便是雪亭兄說的那個卓南雁」那老者走到近前向卓南雁深深凝視緩緩道「武功高強心機了得是個能當大用之才!」這老者昨晚還悶聲不語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此時談吐之際目光似有稜角隱隱有一股叱吒千軍的氣勢。卓南雁心中不由暗自稱奇。

   「德遠公可是輕不許人的這句『能當大用之才』自你口中吐出當真不易!」羅雪亭面閃喜色轉頭向卓南雁道「傻小子你想必不知這位老先生便是閒居永州的和國公張浚大人我怕他在永州閒悶暗中接來到金陵小住幾日!」

   張浚字德遠是當朝資歷甚老的名臣宿將曾被封為和國公算來威震天下的岳飛、韓世忠都曾是他的部下。當年靖康之變不久金兵南侵高宗趙構倉惶逃至臨安臨安衛戍武官苗傅和劉正彥乘機動兵變逼高宗退位。時年三十三歲的張浚率韓世忠等人南下勤王數月之間便平叛苗劉之變被高宗趙構任為樞密使年方而立便執掌朝政。

   後來完顏宗弼擁兵十萬於揚州準備渡江決戰張浚長驅趕至鎮江激勵將士從容佈陣。完顏宗弼本以為張浚已被貶居嶺南在看到宋將送來的張浚所下的文書之後才知張都督已到鎮江隨即變色退兵。因張浚一生力主抗金十幾年前便被高宗貶官閒居。

   據說張浚離朝貶居的這十餘年間天下豪傑莫不傾心慕之便是兒童婦女也知這張都督的大名。金人十分忌憚張浚每次金使至宋都要問一問這張都督安在否惟恐其又為高宗重用。只因張浚名氣太大深為秦檜所忌所以昨晚壽宴之上羅雪亭倒不好跟眾人提起他的大名。而張浚久別官場又非武林中人席間卻也沒人認出他來。

   卓南雁自幼便常聽易懷秋提起張浚這時不禁雙目大亮實在想不到眼前這鄉農一般的人物便是讓金人忌憚無比的張浚都督急忙過來躬身行禮。幾人暢談幾句登有相見恨晚之感。羅雪亭道:「德遠公和幼安老弟都是來去匆匆這位卓小弟也是身有要事都盤桓不了幾日。何不趁此機會咱們在此痛飲一番!」眾人慨然附和。

   方殘歌這時長身而起笑道:「徒兒這便去整治酒宴!」羅雪亭卻叫住了他低聲吩咐道:「去將錦雲軒的蔡師傅請來!」宋人有文身刺繡的風氣當時管這種為人文身的工匠稱做「針筆匠」錦雲軒的蔡師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針筆匠。方殘歌不知為何要請這文身工匠前來但他素來對師尊言聽計從雖然心中疑惑卻也不多問匆匆去安排下人行事。

   眾人在園中信步而行辛棄疾縱目四顧忍不住歎道:「這園子雖小卻是曲徑通幽雅致非凡羅堂主心中果然大有丘壑!」

   羅雪亭呵呵笑道:「幼安老弟看出了雅致來德遠公呢?」張浚目光徐徐掃過點染在假山小閣間的翠竹長廊輕聲歎道:「或曲或直諧和均衡自有法度!雪亭兄一生醉心武學這園子未必是老兄的手筆吧!」羅雪亭哈哈笑道:「德遠公法眼如炬!這園子正是老夫的一位舊友所做」轉頭對卓南雁道「小老弟看出了什麼?」

   卓南雁的目光也一直在這小巧卻精緻的小園內逡巡這時一陣風吹來眼見一塊玲瓏的山石前的芭蕉翠竹迎風輕擺搖曳生姿忍不住歎道:「晚生不懂園林之道只覺這一竹一石都佈置得生動自然便如東坡先生所說的『隨物賦形』這才盡得天然之趣!」

   羅雪亭眼中精芒乍閃笑道:「實不相瞞當年這造園之人便曾預言這園子雖小卻小中見大日後當有三位奇才會各依性情從中看出不同的妙意來。呵呵如今幼安見其雅致德遠見其法度南雁見其天然可不正應了他當日之言!」

   「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人?」張浚掀起重如潑墨的濃眉道「那人是誰現在哪裡?」羅雪亭笑道:「德遠公又動了愛才之念了麼?那人便是風雲八修之中的『易絕』邵穎達。不過這老頭子可是十足的閒雲野鶴決不會出來給你做事。當初他是忽然而來興之所至在這金陵盤桓半月給老夫規劃出了這座的一畝園隨即飄然遠逸不知所蹤。要找他可是難得緊呀!」

   卓南雁忽然想起當年自師父施屠龍口中也聽過「易絕」邵穎達的大名似乎師父的易學多半得自這位奇人看來這風雲八修個個身懷驚人絕技。

   眾人邊說邊行來到一座竹亭之前。這小亭連同亭內的桌椅全是以青竹造就掩映在林石之間更顯青碧悅目。竹桌上已擺了酒菜竟全是江南小吃鴨血粉絲湯、五色糕團、桂花鮮栗羹和油燜天目筍都是精巧細緻只看那鮮嫩之色便已令人食指大動。

   忽聽遠處有個孩子大聲叫嚷:「你姥姥的這後花園藏著什麼寶貝麼你們不讓進劉大俠偏偏要進去逛逛!」正是劉三寶的聲音他半日間不見了卓南雁閒得無聊便要進園玩耍卻給羅雪亭的門人攔阻在外。羅雪亭素來喜好孩子聞言笑道:「你姥姥的這裡面寶貝不少還不快將劉大俠請上來!」眾人大笑聲中自有門人將劉三寶帶到亭前。

   幾人依次坐下劉三寶東張西望看什麼都新鮮忽地昂頭對羅雪亭道:「羅堂主你哪裡來的這許多錢造得出這麼好的園子?」一句話問得幾人全笑出了聲。

   辛棄疾更是撫掌大笑連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不過這孩子的話也是問到晚生的心坎裡去啦。」羅雪亭淡淡一笑卻不答話。

   方殘歌朗聲道:「辛兄有所不知家師常道安民之本在於豐財!況且抗金大業更不知要耗費多少錢財。故家師自少年之時便致力財貨經營多年來長袖善舞自然有些積蓄。眼下建康府三家最大的酒樓便都是雄獅堂所建!」

   卓南雁聽得心中一動:「羅雪亭確有真知灼見這般兢兢業業不愧是抗金的砥柱中流。嘿嘿以他的大手眼大襟懷要想財原也容易得緊!」辛棄疾也收起了笑恭恭敬敬地拱手道:「晚生來建康的路上曾聽得有兩個儒生議論堂主說羅堂主急功好利雖然行俠仗義卻也重財重貨!哪知羅堂主卻是有真學問真性情之人胸中丘壑豈是妄談義理的尋常腐儒可得測度!」

   「幼安老弟謬讚啦!他們說老夫急功近利那是半點也沒錯。老夫倒恨自己沒有陶朱公三聚三散的斂財本事給抗金大業多『搜刮』些錢財!世人胡亂議論老夫管他作甚!」羅雪亭說著猛一擺手笑道「飲酒飲酒!幼安老弟詞中聖手昨夜中秋佳節難道沒有大作?」

   「倒有一《太常引》正要請諸公品品」辛棄疾性子疏放一笑之後便朗聲吟道「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好詞!」羅雪亭手撫白望著張浚笑道「把酒問姮娥:被白欺人奈何——這一句雖是稍顯傷懷但用在咱兩個老傢伙身上倒正是應景!」張浚也點頭笑道:「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句最是大快人心!」傳說月中有桂樹辛棄疾此詞的下片說乘風直上月宮斬去樹影婆娑的桂樹使人間清光更多非但氣概邁更暗指除去朝廷之中的奸佞使天下清寧。所以張浚有「大快人心」一語。

   「正是!」羅雪亭縱聲長笑「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只這一句便該浮一大白!」方殘歌親自把盞給眾人將酒滿上便是劉三寶都淺淺斟了半杯。

   眾人正要飲酒張浚卻面色凝重地站起舉杯歎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杯酒敬給當年克服建康時的死難百姓!」把一杯酒緩緩灑在地上。劉三寶大睜雙目愕然道:「死難百姓?」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這段往事忍不住歎道:「建炎四年岳家軍克服建康進得城來才瞧見建康城已被完顏宗弼的金兵血洗一空城中屍橫遍地死了數萬人。」

   張浚道:「斷體殘肢滿城狼藉光屍體便斂了七八萬件。而其時的建康府總共才不過二十萬民眾!」眾人聽得心中陣陣酸痛張浚卻昂頭向天聲音沉沉的似是從心底深處泛上來「建康為東南形勢之勝聖上若以此為行都可以北望中原心懷振奮。而錢塘臨安僻在一隅易於安樂豈足以號召北方?」

   卓南雁連連點頭暗道:「果然老帥名宿見識高遠名不虛傳我雖有一腔熱血但論到真知灼見卻比他們差得遠了。」

   「正是!」辛棄疾也緩緩點頭虎目之中精光乍閃「金人殘暴朝廷向他們稱臣納貢正如同抱薪事火。終有一日金人還會捲土重來!可惜辛某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已死卻不知誰還能抵抗金兵!」羅雪亭的眼神也是熠然一燦笑道:「幼安老弟不知你佩服的兩位世之英豪是誰?老夫倒好想聽聽青兕辛棄疾縱論一番天下英雄!」

   辛棄疾將杯中烈酒昂飲了搖頭笑道:「昨日在酒席間晚生曾請羅堂主品評武林英豪羅老可還賣關子沒說吶。要想聽聽幼安心中佩服的天下英雄可得先讓大伙聽聽羅堂主品評的江湖武林英豪!」他這一語出口眾人都來了興致。卓南雁叫道:「兩位都要說!今日縱酒論英雄由晚生倒酒先請羅老堂主論論武林豪傑再請辛先生評評天下英雄。」

   「好老夫便來拋磚引玉。」羅雪亭昂頭一笑冷銳的目光遠縱雲天深處「說起天下武林人士老夫佩服兩人厭惡兩人看不透的有一人!餘子碌碌也懶得說了。」張浚呵呵一笑:「這老猢猻好狂的口氣!」

   羅雪亭將卓南雁倒的第一杯酒緩緩飲盡淡淡笑道:「老夫厭惡的頭一人便是格天社的大總管『吳山鶴鳴』趙祥鶴!此人的控鶴手乃是當世一絕當年老夫曾跟他苦鬥多時也難佔半分便宜。可惜這廝一身絕世武功卻是畏金如虎為人卑劣骨子裡更是一條被秦檜馴熟了的狗!」眾人一起點頭張浚更道:「聽說此人素不飲酒身著破衣大奸若忠委實讓人生厭!」

   羅雪亭又道:「這第二個麼便是風雲八修之中的巫魔喬抱樸。這廝久居金國上京一身魔功出神入化他獨創太陰教心底卻是熱衷利祿老夫曾送他八字考語『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他跟趙祥鶴一南一北各有無恥之處倒是相映成趣!」卓南雁頭回聽人說起這喬抱樸不想竟是如此樣人不由暗自苦笑。

   「老夫看不透的那人麼便是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了!」羅雪亭眼望卓南雁斟滿的第二杯酒沉聲歎道「這人文韜武略絲毫不在劍狂卓藏鋒之下但行事乖僻處處讓人難以常理揣度。聽說此人隱忍多年磨礪魔功我看此人志向不小只怕他日倒是一大禍患!」張口一吸烈酒如泉筆直射入了他的口中。卓南雁暗自點頭:「林逸煙心懷叵測羅堂主竟也隱隱看了出來!」

   「說到老夫第一個佩服之人——」羅雪亭說著故意將聲音拉長緩緩道「便是風雲八修之的『禪聖』大慧禪師。這老和尚禪功深湛雖是閒雲野鶴卻力倡『忠義之心』自言『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一般無二』!」張浚也是連連點頭:「老夫曾與大慧禪師有過數面之緣據說當年他因力抗秦檜而被奸相遠貶梅州卻有數千徒眾甘願隨他遠赴蠻荒之地。若無光風霽月的深厚學養又怎能如此?」

   卓南雁聽得了「大慧禪師」這四個字眼前倏地閃過一個氣韻高古、面色慈和的老僧的影像這影像極其怪異卻又極其清晰。他不由眉頭鎖起暗道:「怪了為何會有這樣真的怪影難道我見過這老和尚?」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5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節:躍馬燕京 助劍娉婷

    辛棄疾道:「大慧禪師名冠天下自然值得佩服!羅堂主另一個佩服之人想必便是會盟天下英豪的劍狂卓藏鋒了?」羅雪亭卻緩緩搖頭虎目在卓南雁臉上一掃而過歎道:「卓藏鋒俠肝義但舉世少有可惜空懷熱血謀略不足致為奸人所乘數載大業廢於一旦。說起老夫這位摯友只堪浩歎長哭卻不為老夫佩服!」

    卓南雁暗道:「嘿嘿當年父親以一人之力會盟天下武林英豪這等膽魄襟懷便連師父都佩服得緊。可羅堂主卻只當父親是他的摯友不是他佩服之人。」心內五味雜陳竟忘了給羅雪亭倒酒。方殘歌默然接過酒壺給羅雪亭倒上了第三杯酒。

    「讓老夫佩服的第二個人麼」羅雪亭冷湫湫的眼神仍罩在卓南雁的身上淡淡道「乃是大金龍驤樓主『滄海龍騰』完顏亨!」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辛棄疾不禁笑道:「羅堂主這一句最是驚世駭俗大宋雄獅堂與金國龍驤樓不共戴天怎地堂主卻還佩服他完顏亨?」羅雪亭道:「當年老夫曾跟完顏亨激戰了整整一晚險些死在他手中至今回思仍覺他那武功渾然天成毫無破綻。況且這兩年來聽說金主完顏亮對完顏亨時信時疑而龍驤樓在內憂外困之下依舊為武林之中的第一大勢力。此人機謀心思都不作當世第二人想雖然是老夫的死敵卻也不能讓老夫不佩服。」

    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均想:「一場激戰竟能讓仇敵由衷佩服。這『滄海龍騰』完顏亨不知是何等樣人!」卓南雁凝神沉思片刻忍不住道:「羅堂主若是我練到寓至剛於至柔的境界再跟那完顏亨動手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羅雪亭神色倏地冷得駭人森然道「你爹媽生你易懷秋養你施屠龍教你可都好不容易老夫可不願你白白地送上一條小命!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跟完顏亨動手知道麼!」卓南雁臉上肌肉一跳羅雪亭已將那杯烈酒揚手傾入喉中昂然道:「遲早有一日老夫自會跟龍驤樓主再鬥上一回!」卓南雁目光乍閃道:「堂主竟要再戰完顏亨!何時?」

    「不會太久」羅雪亭凝望天際道「老夫便會親赴燕京尋他!」他心神縱放眼中精氣如電目光似要穿破滾動的濃雲天地之間立時生出一種奇異的感應。本來雲氣四合的天宇卻忽有一縷金子樣的日光穿雲而出。卓南雁心中一驚:「師父常說武功修到極處能練到『天人相應』的絕頂境界難道羅堂主已涉足這等奇奧境界了麼?」

    久久不語的張浚忽道:「你這老猢猻素來行事謹慎謀定後動。這一回卻要遠赴燕京決戰完顏亨難道已找到了擊敗完顏亨的妙法?」

    「謹慎的人也有行險的時候!」羅雪亭眼中灼灼放光卻沒有說出他為何要行險去挑戰完顏亨只是喃喃低語道「十六年啦老夫盼這一戰已經盼了十六年啦!若能與完顏亨再盡興一戰這樣的人生豈不才有些許興味!」卓南雁聽他語音雖低卻有一股睥睨世間的凜凜豪氣心中也是波濤起伏:這將是怎樣的一戰!仰起頭來卻見頭頂雲氣翻騰天象怪異之極。

    辛棄疾仰頭看著天際翻湧的古怪雲彩長聲笑道:「羅堂主這番縱酒論江湖使晚生大開眼界!說起天下英雄晚生卻也東施效顰一回佩服二人厭惡二人看不透的卻也是一人!」先端起方殘歌倒滿的酒杯仰頭飲了才笑道「晚生佩服的兩位英豪便是宗澤老帥和岳少保!宗澤老帥年過古稀兀自苦撐抗金危局開德十三戰連敗金兵死前仍不忘激勵子弟殺過黃河。岳少保精忠報國四次北伐壯懷激烈使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之語。這兩大英雄又怎能不使世人欽佩。」

    眾人頻頻點頭之際劉三寶叫道:「是是連那些小孩子都知道宗爺爺、岳爺爺了不起!」說這話似乎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似的。辛棄疾已抓起酒壺自己斟滿了第二杯酒冷冷道:「晚生厭惡的兩人一個自然是秦檜另一個卻是當今天子趙構!」

    其時除了秦檜死黨天下人都深厭秦檜卓南雁等人聽他說起厭惡秦檜那是一點不奇但他說厭惡的第二人卻是號稱大宋的「中興之主」趙構眾人全不由一愣。辛棄疾舉杯痛飲沉聲道:「苟安求和殘殺忠良若無趙官家的鼎力相助狗賊秦檜未必便敢如此肆無忌憚。」眾人心內都是沉甸甸的悶頭凝思不語。

    辛棄疾緩緩舉起第三杯酒眼望張浚道:「晚生看不透的那人卻是德遠公!」眾人早知辛棄疾言辭犀利哪知他竟會當面將鋒芒直指張浚。張浚那兩道長眉倏忽一揚笑道:「幼安老弟怎地看不透我了難道我也和那魔教教主林逸煙一般行事乖僻麼?」

    辛棄疾目光卻毫不退讓道:「當年德遠公數月之間平定苗劉之叛隔江傳書一紙喝退兀朮都督大名響傳天下!但都督當年措置不當激起淮西兵變使岳少保北伐的大好局勢毀於一旦。有志之士莫不扼腕歎息晚生淺陋自然看不透都督!」他語音極為平緩說的這幾件事卻不啻平地驚雷便連羅雪亭的臉上也不由微微變色。

    辛棄疾所說的「平定苗劉之叛」和「隔江傳書喝退兀朮」這兩件事都是張浚生平的得意之事但「淮西兵變」卻是張浚心底的大痛。

    當時皇帝趙構對岳飛極為倚重命岳飛去淮西行營接收左護軍五萬兵馬甚至在手詔中寫明將全國大部分兵力交給岳飛「節制」。岳飛自然欣喜若狂滿懷豪情地準備接收淮西兵馬全力籌劃北伐大業。但在當時任右相兼都督的張浚看來節制全國兵馬、揮師北伐的重任只有自己才名至實歸便極力想把淮西五萬兵馬留給自己的都督府親自調度。在張浚的全力謀劃之下趙構終於收回成命派旁人接收淮西兵馬。但因所用的儒生官員難以服眾竟激起了淮西兵變五萬淮西兵馬一起投降了偽齊。

    本來也是主戰派的張浚只因一時之妒終於使岳飛全力籌劃的北伐大好局勢毀於一旦。自那之後趙構便對岳飛等武將更加猜忌岳飛也失去了統率各軍、全力北伐的大好形勢只能率著本部岳家軍孤軍奮戰了。

    眾人想不到辛棄疾耿介直率如此誇讚了張浚生平得意之作後又直揭他心頭的傷疤。卓南雁心頭更是若有所思:「早聽易伯伯說過岳少保、張都督和老相李綱都是朝中抗金的中流砥柱但張浚都督先是排擠李綱後又妒忌岳少保怪不得抗金大業難以成就。」羅雪亭眼見張浚神色蒼冷便乾笑一聲正要出言相勸。張浚已經冷著臉緩緩立起眾人見這統率過千軍萬馬的老帥臉色鐵一樣的黑著心底都不覺蕩起一陣寒意。

    「幼安老弟教訓得是!」張浚忽地哈哈大笑起身在亭子裡緩緩踱步豪放的笑聲裡分明裹著幾分蒼涼「連老夫自己都有些看不透這個張浚都督何況是天下之人!老子曰自知者明可老夫偏偏少了些自知之明!」辛棄疾見他出言自責心下倒也有些歉然忙也慨然立起拱手道:「晚生只是想勸誡都督只有戮力同心才能北定中原!適才狂言冒犯別無他意!」

    張浚呼地攬住了辛棄疾的腕子點頭道:「我張德遠素來不將旁人的話放在耳內但幼安這句話說得甚好戮力同心北定中原!當年劍狂卓藏鋒創建四海歸心盟實乃遠見卓識的第一等大事!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說著猛地頓住步子如電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要想他日揮師北伐這件大事仍舊要有人來做!」

    卓南雁聽他說得「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這句話時猛覺心底熱血翻湧年少時在易懷秋跟前說過的話倏地在腦中劃過忍不住挺身道:「晚輩便是肝腦塗地也要全力促成這樁大事使天下豪傑四海歸心橫掃幽燕!」羅雪亭眼神熠然一閃濃眉掀動慨然道:「好劍狂雖去其氣猶存!不錯但能使四海雄豪齊心協力必能使我中州重振雄風橫掃幽燕指日可待!」

    「四海歸心橫掃幽燕重振中州雄風!」張浚的老眼之中也是豪氣升騰舉杯高叫「大伙盡了此觴!」眾人均是意興橫飛舉杯痛飲熱辣辣的烈酒滾入腹中心內更是熱血如沸。

    竹亭縱酒盡興之後羅雪亭單引著卓南雁來到一間密室。那文身的蔡師傅早在這裡恭候多時了。原來羅雪亭見過卓南雁身上的明教火焰紋身覺得這七瓣火焰太過惹眼萬一在龍驤樓內給人窺見卓南雁的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洩露。他請了這蔡師傅來就是要他給卓南雁身上再繡上一條青龍將那明教火焰印記掩住。

    卓南雁想不到羅雪亭如此心細甚是歎服當下老老實實地讓蔡師傅紋了身。其時宋人文身成風江湖中人在身上刺龍繡虎更是毫不稀奇。蔡師傅手藝精妙卓南雁身上這青龍盤腰而起繡得活靈活現那明教火焰也給精心飾成了龍珠的光焰半點也瞧不出來。

    想到昨晚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大展神通羅雪亭生怕龍驤樓的耳目混入試劍會記住了他的容貌。這樣一個人忽然投奔龍驤樓必會使得龍驤樓生疑便與卓南雁定下了苦肉計命卓南雁當晚拿了那辟魔劍悄然遁走然後由羅雪亭傳書江南武林便說有個叫「南雁」的乃是盜劍之賊。

    如此一來卓南雁在江南沒有立錐之地逃到金國乃至投奔龍驤樓便也順理成章。卓南雁聽得羅雪亭說了這主意之後才知羅雪亭當初忽然向自己開口索劍原來用意深遠心中更是佩服。

    當晚狂風大作二人卻連夜深談。羅雪亭又將自己的寶馬火雲驄贈了給他笑道:「這匹寶馬神駿非凡老夫也沒騎過幾次一送了你吧盼你早去早歸!呵呵左右也是盜你盜劍之後又盜了老夫這匹馬!南雁之名該當轟傳天下了。」

    臨別之際卓南雁請他照顧自己的小弟劉三寶。羅雪亭點頭應允笑道:「這孩子有骨氣他父親也是俠義中人老夫自會好好待他。」卓南雁感激不盡自知無法跟劉三寶話別便乘著夜深風疾悄然北上。

    秋風送爽湛藍的天宇上一絲雲兒也無金國中都燕京遠郊外的驛道上一匹紅緞子般的駿馬四蹄如飛濺起一串輕煙。馬上乘者正是卓南雁。

    「龍驤樓只在中都我不會告訴你它到底在何處!我只告訴你你若連龍驤樓都尋不到便乾脆不必到那裡去臥底更不必去尋完顏亨!」想到羅雪亭臨別之際的話語卓南雁不禁灑然一笑「這怪老頭!」扭頭四顧卻見驛道兩旁灰紫色的雜樹遠接天際極目之處便是峰嵐起伏的遠山北地之山粗獷蒼勁雖給秋色染上了層層金黃絳紅的雜色仍顯得雄渾陽剛。

    正自馳目騁懷忽聽身後馬蹄聲脆兩匹快馬疾奔而來這馬來得好快轉瞬間便奔到他身後。馬上那人嫌他擋路揮鞭便向他肩頭抽來喝道:「賊小子讓開!」卓南雁長眉一挑正待作忽然想起羅雪亭說過讓自己收斂行跡的話便將身子微側讓過來勁這鞭卻輕輕掃到背上。

    馬匹交錯之際卓南雁瞧這二人身著絆色花襴衣服窄瘦打扮不金不宋。那揮鞭之人卻是個面若淡金的中年漢子忽地扭頭瞥見卓南雁騎著的那匹火雲驄不由笑道:「賊小子馬不錯!可惜了若到那騰雲社中賽馬……」說的女真話口齒不清狂笑聲中兩匹馬已經絕塵而去。卓南雁聽得「騰雲社」三字心中一動:「羅堂主曾說過金人好騎射中都好騎射的世家官宦子弟曾結有騰雲社難道他們今日這騰雲社正要賽馬麼?」

    再過片刻只聽蹄聲響亮身後又奔過去四五匹馬卓南雁見那幾人衣裳鮮亮馬匹駿逸顯是世家公子心中微覺好奇縱馬不緊不慢地跟上。

    遙遙地卻聽前面乘者中有人笑道:「聽說今日騰雲社主孫三胖子邀來了『紫仙娥』也不知是真是假!」另一人笑道:「我說毓慶兄往日只好吟風弄月今兒怎地來這騰雲社跑馬湊趣呢原來是想瞧那『紫仙娥』來著!」那毓慶兄笑道:「彼此彼此!你陳五哥何嘗不是這個心思!早聽說這半年京師中忽然冒出一位紫仙娥不知是哪家貴胄之女騎術無雙天生麗質。我柳毓慶文武雙全騎射功夫更是深藏不露今日正好當著美人的面大展神通!」又一人打趣道:「呵呵聽說紫仙娥艷絕天下任誰見她一面都會魂不守舍!毓慶兄尚未娶妻看了不打緊。五嫂卻是個母老虎見陳五哥終日失魂落魄少不得大作河東獅吼!」眾人齊聲大笑打馬如飛而去。

    卓南雁心中猛然一動:「騰雲社彙集中都富家子弟說不得便會有龍驤樓的消息!」催動火雲驄遠遠綴著那幾人向前趕去。奔出里許只見那陳五哥幾人在驛道上繞個彎子跟守在道旁的幾個青衣小廝打個招呼直馳入一處山坳之中。卓南雁催馬跟上才馳到山坳口忽見那幾個青衣僕從飛身縱出叫道:「站住騰雲社諸位大爺在前面賽馬比試閒雜人等……」卓南雁不待他說完早已躍馬而過。

    轉過谷口卻見眼前豁然開朗遠處滿山都是松、柏、柳、楊各色雜木群山環抱之中卻有一條小溪蜿蜒遠去直流入蒼山深處溪畔都是大片空曠平地。平地近處卻是一座以裸木草草搭就的彩門門頂匾額上紅珵珵地寫著「騰雲」二字門柱上垂著大紅綢子在金風裡颯颯飄舞數十位錦衣後生正倚馬門下。

    卓南雁縱馬跨過彩門悄然遛到陳五哥、柳毓慶幾人身後遊目四顧卻見這些人個個鮮衣寶馬更有人帶來了不少小廝前呼後擁好不氣派。

    眾人縱聲談笑卻又不時昂頭張望顯是正等著什麼貴客。忽聽一聲駿馬嘶鳴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躍馬而出縱聲笑道:「三胖兄你不是說約了紫仙娥麼怎地這時還芳蹤不現?」眾人聽他尊稱那騰雲社主孫三胖子作「三胖兄」齊聲哄笑不少人跟著叫嚷「三胖子你這廝要敢扯謊小心蕭公子活剝了你的皮!」「孫三胖子必是驢尿喝得多了醉酒胡言將大伙都誆了來!」

    人叢中竄出一匹青驄馬馬上一個圓滾滾的中年漢子抹著汗乾笑起來:「姓孫的還想在大金國混下去怎敢拿各位大爺開心?若是紫仙娥不到各位爺每個撒泡尿姓孫的全喝下去如何?」眾人大笑聲中卓南雁聽那陳五哥低聲笑道:「毓慶兄瞧見沒今日連鼎鼎大名的蕭公子也到了。人家可是蕭相國之子若是來一曲鳳求凰這紫仙娥可就沒你的份兒啦!」那柳毓慶嘻嘻笑道:「在下還有些自知之明聽說人家紫仙娥眼高於頂柳某若能一睹芳顏那便是三生修來的造化了!」

    卓南雁心中一凜凝神瞧那蕭公子目**光暗道:「聽羅堂主說當今的大金宰輔蕭裕因當初擁戴完顏亮篡位有功最得完顏亮寵信在金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不到他兒子卻是個內功不俗的高手!」

    忽聽攀到彩門上瞭遠的那僕役長聲叫道:「來了紫仙娥來啦!」立時群豪翹眾馬輕嘶溪畔上便湧起一陣騷動。

    卓南雁扭過頭便見彩門外馳來兩匹快馬當先一匹烏騅馬上坐著個寬肩鐵背的魁梧大漢赤紅面皮濃眉虎目身著鐵色長袍。這漢子本是個氣勢奪人的豪士但眾人數十道目光卻齊齊定在了他身後那女郎身上。

    那女郎身著紫色羅裙帷帽上垂著一蓬淡紫輕紗遮住了容顏耀目的秋日當頭照下她渾身上下似是散著一層淡紫色的珠光。雖然玉面半遮但襟袍下的嬌軀穠纖合度紫袂飛揚長輕舞一股絕代風姿便隨著那匹追風紫的縱蹄疾奔飄散開來。諸多貴胄公子登時瞧得目瞪口呆本來還亂糟糟的溪畔忽然間全靜了下來一時間只有群馬不安的低嘶聲。

    卓南雁見那女郎所騎的駿馬全身紫毫四腿異常修長背脊微向上弓起又見那女郎氣度俗也不由暗自點頭:「果然是美人良馬相得益彰!」便在此時忽聽身側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那雌兒可來了!」聲音極低極沉若不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絕難聽到。

    聽得這聲音滿蘊殺氣卓南雁心底微震眼角餘光立時掃到身後有兩個淡淡的影子跟著又一人低低道:「緩著點還是等賽馬時再說!」卓南雁裝作四顧張望瞧見那兩人似是身著褐袍再想瞧得清楚些那人影晃了晃便扎到人群中不見了蹤跡。他心下一驚:「這兩人聽來似要為難這女子瞧他們神出鬼沒莫非是龍驤樓的高手?」

    這時候那女郎已馳過彩門白若玉琢的柔荑猛一收韁那追風紫揚頸長嘶四蹄潑刺刺地登時頓住。場中全是馭馬高手眼見她在疾奔之中一收即停忍不住齊聲喝彩。孫三胖子縱馬奔過去揚著汗津津一張胖臉笑道:「姑奶奶再不來小的可就要給各位爺活剝了皮啦!」那女郎格格嬌笑:「誰不知道你孫三胖子皮糙肉厚再剝下幾層皮去也還是三胖子!」聲若珠滾銀盤般清脆悅耳人人聽了心中均是一蕩。

    忽聽得有人長嘯一聲:「仙女小姐姐你除下蓋頭本王瞧瞧嘴臉!」一匹黃驃瘦馬揚蹄躍出馬上乘者卻正是先前在道上揚鞭抽打卓南雁的那黃臉大漢。卓南雁聽他言辭生拗在「仙女」後加上「小姐姐」三字又將「容貌」說成「嘴臉」不由嗤的一笑。

    身旁那柳毓慶擰眉道:「這蠻子是誰說話如此無禮!」陳五哥卻笑道:「哈這位是西夏國來的王子年紀都有四十了吧總愛自稱小王子人家背地裡都叫他老王子!家父去他府上拜謁過幾次老王子出手倒極是闊綽!」

    紫仙娥聽那老王子言語無禮也不著惱嬌聲笑道:「王子老弟弟你褪了皮毛我來稱稱斤兩!」西夏老王子眉毛聳動疑惑道:「我又不是豬玀稱斤兩做什麼!」眾人聽這女郎尋這魯莽王子開心一起湊趣大笑。

    驀地有人長聲笑道:「紫仙娥別來無恙!」卻是那蕭公子騎著那匹雪色白龍馬緩騎而出金風秋陽下只見他白馬白袍說不出的意態閑雅。紫仙娥隱在輕紗後的明眸一轉笑道:「你又來了!」眾人聽他二人對答似是早就相識不由一陣竊竊私語。

    蕭公子甚是得意朗聲道:「上一回姑娘來去匆匆蕭長青未睹芳顏抱憾至今!不知今日能否有緣一瞻仙容!」這話倒是說到眾人心內去了一時間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紫仙娥嫣然一笑轉頭對孫三胖子道:「你跟他們說!」孫三胖子呵呵一笑腆起肚子叫道:「姑娘說了誰要想見見她那絕世姿容先要勝過她這匹大宛名駒追風紫!」蕭公子雙掌一擊道:「好便這麼著!今日騰雲社中的朋友誰不想跟姑娘比比騎術!咱們這就比試麼?」

    諸公子轟然叫好霎時間群馬嘶鳴躍躍欲試溪畔喧聲四起。紫仙娥卻嗤嗤笑道:「幾十號人一通亂跑那不成了牧馬放羊了麼!咱們先比射柳得中的才能賽馬!」聲音清朗雜在嘈雜的人喊馬嘶之中絲毫不亂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各人耳中。卓南雁心中一凜:「她年紀輕輕內功修為倒也不俗!」

    眾人聽了先是一愣卻有十幾個公子哥叫道:「不成公子爺只好騎馬今日又不是五月五端午節射柳做什麼!」卓南雁知道金人素有在端午節時射柳之風那是在飛奔的快馬上以羽箭飛射柳枝聽說這風俗是來源於遼國舊俗雖為遊藝卻需射術精良。這十幾人想必射技不精才出言反對。

    紫仙娥笑道:「騎射功夫為我大金立國之本只會騎馬不會射箭的便如少了一隻胳膊!哪個自認是射術不精的膏粱子弟便請退出!」眾人聽了她這清清朗朗的一句話登時閉了口。絕色當前一眾心高氣傲的公子哥誰肯自認是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

    山腳旁有現成的老柳孫三胖子早為眾人備好了弓箭傢伙手下僕從一起忙碌折了數十根柳枝插作兩行。每條柳枝三四尺長都有數寸削去了樹皮露出一段白白的桿子再繫上以作辨認的各色帕子。

    照著射柳的規矩射斷白色柳干後還要飛馬接得斷柳在手者為勝射斷柳枝卻不能接到手中者為次而射中柳枝削白處卻未斷柳者與未射中者一樣均為負。眾人均知這射柳講究騎術、射術皆精更要眼明手快。眼見近前長桌上擺滿了大小各式弓箭遠處那五顏六色的彩帕隨風招搖一群公子哥心中惴惴誰也不肯貿然上前。

    孫三胖子哈哈大笑:「各位爺都不肯賞臉我孫胖子就先獻個丑!」拍馬而出自長桌上拾起一把長弓。

    青驄馬在桌前曠地上打個盤旋忽然越奔越疾。孫三胖子彎弓搭箭猛然一箭飛出正中一根柳枝的白條上。那柳枝立時斷開上半截疾向空中飛去孫三胖子快馬趕去反手疾撈卻還是慢了半分。柳枝只在他手指上一觸又跳了出去在眾人疾呼聲中遠遠墜在地上。

    孫三胖子舔著臉笑道:「這叫拋磚引玉好歹也算不辱使命老少爺們若是看得起姓孫的就給鼓兩下巴掌!」他人緣倒是極好話音剛落一群浮浪子弟早就大笑鼓掌。

    柳毓慶笑道:「看不出孫三胖子還真有兩手!」陳五哥道:「這傢伙在大金國開了馬場、酒樓、當鋪好幾處他做這騰雲社的幹出錢不管事的傻東家還不是為了籠絡蕭公子那些貴公子給他辦事!呵呵聽說這老傢伙年輕時做過山賊他那功夫還存著不少吶!」卓南雁暗自點頭:「這孫三胖子嘻嘻哈哈但目亮臂穩其實倒是個深藏不露的好手!」

    紫仙娥嬌聲笑道:「好啊孫三胖子沒接住柳枝只算湊湊合合念你勇氣可嘉待會賽馬便算你一個。往後接不住柳枝的便不得賽馬啦!」一眾子弟爆起亂糟糟一通嚷齊聲埋怨讓三胖子搶了便宜去。紫仙娥轉頭對身旁那赤臉漢子道:「黎獲你過去玩玩可不要丟了我的臉!」

    那赤臉漢子黎獲低應一聲飛馬掠出。適才他駐馬立在紫仙娥身後時斂氣低眉十足的一副僕役模樣這時越眾而出馬若蛟龍人如猛虎立時就有一股逼人的豪氣散出來。卓南雁看了暗自喝了聲彩:「這樣一個英雄人物卻給紫仙娥作貼身僕役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見黎獲拈弓策馬黑馬玄衣如一團烏雲般疾掠而來猛然間揚手一箭將一根柳枝自削白處射作兩段。這大漢顯是此中行家裡手不待柳枝落地已快若流星般馳來反手便將柳枝抓在手中。

    陣陣采聲中烏騅馬打個盤旋已馳到紫仙娥身後黎獲面色也霎間回復凝定仍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地立住。紫仙娥伸出白玉般的柔荑拍了拍黎獲的肩頭向眾人笑道:「看到沒有這樣的神箭功夫才叫射柳!」

    眾人又驚又慕。頃刻間四五匹馬爭先恐後地奔出但依次射來卻不是放了空箭就是沒有射到柳枝的白幹上眾人哄笑不斷那幾人只得失魂落魄地縱馬奔回。

    「蕭某獻醜一二!」蕭長青長笑聲中乘白龍馬飛奔而出忽然使個蹬裡藏身一箭又準又穩地便將白枝射斷跟著拍馬如飛趕到。但他施展這蹬裡藏身頗費功夫白龍馬還是慢了半籌眼看那半截柳枝便要落地蕭長青單手扣住韁繩身子疾搶大袖一拂長長的衣袖飛雲卷雨般疾飛出去輕輕巧巧地便將那柳枝捲到了手中。眾人彩聲如雷蕭長青將柳枝衝著紫仙娥輕輕搖晃翩然縱馬馳回。

    人叢中忽然響起一聲斷喝:「稀鬆平常也不嫌丟人現眼!」一匹紅鬃馬飛躍過來馬上是個俊眉朗目的藍衫公子縱馬在柳枝前連著打了兩個盤旋驀地一箭射去那柳枝自削白處忽然裂開飛出。本來旁人射斷後的柳枝都是又疾又快地向前平平飛出但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勁道那上半截竟高高向上飛起。藍衫公子縱馬過去在馬上好整以暇地翻個觔斗穩穩接住了柳枝。

    眾人喝彩聲中陳五哥讚道:「好啊張尚書家的三公子張汝能在京師專跟蕭長青作對的果然有些手段!」卓南雁也暗自點頭:「這張公子手上功夫拿捏精巧沒有數載暗器功夫絕無法施展這等怪異勁道。」

    過不多時又有十幾人依次射過卻只有那西夏老王子勉力過關餘下的盡皆失手。這時候該射的都已出場射過餘下射術不精的也不敢出來獻醜。紫仙娥卻才姍姍上場追風紫在場上炸尾揚鬃地轉了一圈忽然筆直竄出。

    驀地紫仙娥一聲嬌叱玉手輕揚箭流星嗖嗖兩響竟是連環雙箭。兩根挨得好近的柳枝應聲齊折追風紫已如紫電一般馳到紫仙娥玉手疾揮已攬住一根柳枝但另一根離著稍遠堪堪便要落地。她卻將手中長長的柳枝揮出去在那根飛墜的枝上一搭登時挑得那白枝再度飛起。紫仙娥纖腰疾探兩根春蔥玉指已穩穩夾住了第二根柳枝。

    眾人愣了一愣隨即才響起來震天價彩聲。卓南雁也不禁暗自叫好:「連金國女子的騎射功夫都如此了得怪不得金兵驍勇善戰!」忽然目光一掃瞧見小溪遠側的密林中兩個褐色人影探頭張望隨即倏忽而逝。他的一顆心立時緊了緊。

    紫仙娥飛馬旋了個圈子將兩根柳枝棄在地上傲然道:「哪位公子再來?」眾人見了她這神技氣為之奪再也沒人敢吱聲。靜了一靜驀地人叢中騰起沉冷的一喝:「我來!」聲若金石交擊。眾人一驚回卻見一個青衫少年怒馬而出。

    卓南雁低喝之後猛然拍馬火雲驄長嘶聲中忽然騰空而起自長桌上躍過。卓南雁半空之中長袖一捲已自擺滿弓箭的長桌上帶起一支長箭穩穩擎在手中。火雲驄剛一落地他已將長箭以甩手箭的暗器手法電般拋出一根柳枝立時自削白處折斷那長箭卻餘勢不消又將後面一根柳枝射斷。

    火雲驄四蹄騰空呼呼兩躍已躍到柳枝近前卓南雁低嘯聲中鐵掌自長袖中飛探而出凌空疾抓已將那兩根斷枝攥在了掌中。原來他自知往日少習弓箭這時只得以暗器手法拋箭斷柳而這凌空一探一抓施展的卻是擒龍手的上乘內功。眾人遠遠瞧著全沒瞧清端倪只是覺著神乎其技忍不住縱聲喝彩。

    「不成」西夏老王子忽然大叫起來「這人沒用弓亂八七糟十塌糊塗!」一群公子哥聽他將亂七八糟說成亂八七糟之後又迸出個十塌糊塗笑得跌作一團。紫仙娥強忍住笑向老王子道:「這手功夫你會麼?」老王子搖頭道:「不會!」紫仙娥笑道:「我也不會那就該讓人家過來比比」說著螓一轉熠熠明眸隔著輕紗直向卓南雁射來「何況我也很想瞧瞧他那匹棗紅馬到底有多神駿?」

    孫三胖子忽然縱馬轉到卓南雁身前瞇起眼笑道:「騰雲社裡的人都是我老孫的朋友!只是我瞧老兄卻眼生得緊!」卓南雁淡淡道:「過路客商湊湊熱鬧!」孫三胖子只覺他那雙目湛然如電心中微慌哈哈笑道:「好好!既然姑娘話就讓這位兄弟過來比試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轉眸向紫仙娥望去。紫仙娥也正望著他瞥見他那幽深如海般的漆黑雙眸不知怎地竟是芳心微顫慌忙別過頭去。

    「擂鼓!」孫三胖子猛然提氣大喝。早有青衣小廝將兩面大鼓擺好八個赤膊大漢奮臂揮捶擂得轟轟作響。震天價的鼓聲中七匹名駒駿馬在溪畔一字排開。天空一碧如洗溪光山色相映溢彩。那小溪盡頭卻有一條拖著綵帶的繡球高高地繫在一根光禿禿直挺挺的圓木上。先奪了繡球之人便是今日的魁非但在騰雲社內傲視群豪更能有緣一覽紫仙娥的絕世芳顏。

    卓南雁神色淡定地騎馬立在最邊上側頭張望卻見紫仙娥騎著追風紫居中而立那身衣裙映著明媚的秋日閃著一層動人的紫色光暈。蕭長青和那張汝能一跨白龍馬一乘紅鬃馬賭氣似地分列在她左右。西夏老王子緊緊挽著黃驃馬的韁繩立在蕭長青身側全神貫注滿面凝重。倒是孫三胖子不改嬉皮笑臉的神色騎著青驄馬立於張汝能旁邊一臉悠然似是來春日踏青。黎獲的臉也是緊繃繃的烏騅馬緊緊挨在紫仙娥的馬後滿目戒備之色。

    一溜白煙騰起那根爆竹砰然炸響。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七匹駿馬終於揚蹄奔出。那八個赤膊漢子更是拚命擂起鼓來一時密集的鼓聲驚天動地震得眾人耳膜欲裂。

    縱馬當先的竟是西夏老王子!人們常說西夏黨項人是生在馬上的一群人這嗜馬成癖的老王子果然馬性嫻熟在爆竹炸響的一刻低伏的身子在鞍前輕輕一觸那菊花瘦馬登時猶如離弦之箭般地縱出一下子竟搶出旁馬半丈之先。

    緊隨其後的卻是白衣公子蕭長青然後才是紫仙娥。但紫仙娥卻似不急隔著輕紗的美目眨也不眨地遙望前方她對自己的追風紫有足夠的信心。果然再奔片刻追風紫便趕過了蕭長青的白龍馬跟著又追上了老王子的那匹菊花黃。原來這深山溪畔不似草原那樣平坦看上去一馬平川但踩上去卻全是碎石亂沙。在草原上驅馳慣了的老王子顯是極不適應這樣堅硬顛簸的土地任是他如何呼喝叫罵菊花黃還是給追風紫一點一點地了過去。

    猛然間那張汝能提氣大喝身子凌空前竄。他身下的那匹紅鬃烈馬在主人騰空而起的一瞬也飛身縱起。馬背無人紅鬃馬這一躍便驚人的遠在眾人驚呼聲中張汝能驀然一沉穩穩騎在馬上。雖只一竄紅鬃馬已堪堪追上了蕭長青。

    便在此時緊隨張汝能身後的孫三胖子猛一揮鞭啪的一聲長長的鞭子靈蛇般飛起忽然纏住了張汝能紅鬃馬的馬尾。張汝能回頭怒喝:「三胖子你作什麼?」孫三胖子叫道:「哎喲對不住!」慌亂中猛一收鞭卻將紅鬃馬的馬尾拽得筆直那馬痛嘶一聲二人一起慢了下來。孫三胖子連叫「該死」急抖了幾下腕子好歹鬆開了馬尾。卻聽蹄聲響亮一黑一紅兩匹馬已如潑風般急衝過去正是黎獲和卓南雁躍馬過了兩人。

    卓南雁開始本不想定要躍馬奪魁但眼見那幾人各自奮勇爭先不由心底也騰起一股豪氣猛然雙腿輕磕馬腹火雲驄怒嘶一聲棕紅的馬尾翹得筆直快若疾風般地呼呼幾躍便堪堪過了老王子。老王子連連被人過跋扈的脾氣登時作大罵聲中揮鞭便向卓南雁臉上抽下。卓南雁覺著他馬鞭上夾著呼呼風聲疾將大袖一揮剛猛的勁氣迸出將長鞭遠遠盪開。

    驀覺身側黑影閃動黎獲騎著烏騅馬疾衝而到揮起馬鞭直向卓南雁身上套來。旁人的馬鞭不過尺長他這鞭子展開竟有七尺長短。長鞭抖動有若烏龍盤旋。眼見這一鞭矯夭不測卓南雁不由雙眉一挑忽然抬頭撞見了黎獲那凜凜戒備的眼神心下登時了然:「他是那紫仙娥的護衛眼見我來歷不明怕我要對那女孩不利這才出手阻我!嘿嘿要出手加害紫仙娥的卻是另有旁人!」想到那心毒手辣的龍驤武士或許正伏在前面的小溪盡頭心中一緊忽然左掌探出又疾又准地將那靈蛇般扭動的長鞭抓住跟著反手一帶登時將黎獲的長鞭和老王子自右側抽來的馬鞭卷在一處。

    這一抓一帶奇快無比老王子只覺眼前一花黎獲那長鞭已蛇一樣纏住了自己的馬鞭。兩人糾纏一處急切間竟是越拉越緊。忽聽砰的一聲黎獲的長鞭竟然斷作兩截老王子的馬鞭也給拽得脫手飛出。老王子立時怒如狂一串西夏番語連珠價迸出。

    旁觀眾人看得心悸神馳一起鼓噪著又叫又跳霎時叫聲、罵聲和鼓聲交織一處緊得讓人的心都似要跳出胸口來。卓南雁拚力打馬有若一團飛竄的火焰呼呼幾竄已堪堪跟蕭長青並駕齊驅。二人忍不住對望一眼忽然齊齊揮鞭策馬兩匹馬劃出一白一紅兩道光影奮力奔去。

    那小溪盡頭近在眼前那根削去枝幹的挺直圓木顯得異常突兀那繫在圓木上隨風飄舞的繡球映著日光愈紅得刺目!三騎馬潑風般衝去但還是追風紫快出半個馬身紫仙娥甩出一串銀鈴般的脆笑纖手輕揚便向那繡球抓去。

    便在這時忽聽嗖嗖銳響十幾把短刀驀地自密林中激射而出直向三人身上射來。那白龍馬跑得離密林最近蕭長青猝不及防給兩柄飛刀射中馬頭大叫聲中連人帶馬一起栽倒。

    紫仙娥的嬌笑也在霎息間換成驚呼玉手疾揮掌風激盪將兩柄飛刀震得歪了。但卻有三柄飛刀射得又低又急追風紫的頸下立時給飛刀掃中長聲驚嘶人立而起。紫仙娥眼見愛馬中刀心底又驚又痛怒叱聲中嬌軀翩然躍起臨危急變身法兀自曼妙無比。

    密林中卻又有四柄飛刀連環射出全向她雙腿射去。這刀射得歹毒無比貼地掠來正是紫仙娥掌力難及之處而她身在空中將落未落又全無借力之處。在她身後的黎獲瞧得目眥盡裂。偏偏他離著紫仙娥尚有數丈之遠明知無用仍是怒吼如雷拚力搶來。

    猛然間只聽得有人長聲清嘯青衫閃動之間卓南雁已自馬上飛身躍起快如烏龍穿雲半空之中鐵掌疾探已挽住了紫仙娥的玉臂。紫仙娥只覺一股大力在臂上一挑整個人便又借勢躍起百忙之中扭頭一瞧才見出手相助的正是那騎火雲驄的黑衣少年。

    忽聽得呼啦一聲數張大網鋪天蓋地般當頭罩下。「龍驤樓的手段好不歹毒!」卓南雁心念電閃驚怒交集之下急吸了一口真氣將自身勁力提到十成左臂攬住紫仙娥的纖腰使招「乘月返真」兩人雙龍出海般地又再竄起自當頭罩來的大網底下硬生生竄了出去。

    身在半空卻聽身後響起數聲喝罵那張汝能和西夏老王子都給巨網罩住連人帶馬地滾落在地。跟著又有數張大網連環罩來蕭長青正被馬壓住孫三胖子身法笨拙先後都給大網罩住。只有黎獲自烏騅馬上奮身躍起半空之中提氣急轉避開了一張大網向紫仙娥這邊猛撲過來。

    林中伏擊的顯是暗器高手怪笑聲中飛刀、袖箭、鐵蒺藜密雨般地射來分成上中下三路將卓南雁和紫仙娥的身形盡數罩住。卓南雁那一急掠已經拼盡全力眼見數十件暗器襲來急將右掌探出攀住了那根掛繡球的圓木「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高妙身法已宛然施出。兩人繞著那圓木翩然轉了半圈十餘件暗器便貼著身掠過刷刷地勁射入地。

    疾轉之中卓南雁猛地傾身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勁風鼓蕩之下紫仙娥面上的輕紗忽然破開紗後的這張臉嫩如凝脂櫻唇紅破明眸溢彩竟是容色絕艷跟林霜月的清麗如仙相比卻另有一股熱艷灼人的嫵媚。

    當此之時紫仙娥也在看他。這是怎樣的一張俊逸不凡的臉孔挺秀的眉高傲的鼻而那雙深湛如海的漆黑雙眸更讓她芳心顫。饒是卓南雁被羅雪亭稱為心如鐵石乍然這樣近、這樣真地撞見這凝視自己的脈脈秋波一顆心也不禁怦然微顫。

    如雨暗器呼嘯著擦身而過卓南雁的肩頭、後背上的衣衫已被暗器割裂數處。兩人一青一紫的兩道身影卻緊貼一處繞柱飛轉猶如青鸞紫鳳比翼齊飛那情形萬分驚險卻又萬分綺麗。

    繞著那圓柱轉了兩圈兩個人的身形已然落地。卓南雁立時放開了攬在她纖腰上的手臂卻見紫仙娥在帽上輕紗重又垂下的一瞬仍舊向他投來驚鴻一瞥隨即才將俏臉轉開。猛然間人影閃動四五個蒙著臉的灰衣漢子已經手揮長刀疾向紫仙娥撲來。

    「果然是龍驤武士!」卓南雁一眼打見那灰濛濛的衣衫眼前立時閃過風雷堡的烈火灰衣正待上前出手相助。那皂袍大漢黎獲已然飛身躍到大喝聲中鐵掌凌空拍下正掃在當先那禿頭漢子肩頭震得他翻身栽倒。但這禿頭漢子在地上只一滾隨即虎吼連連又再撲上。

    黎獲自度這一掌開碑裂石但那漢子居然硬抗下來心下微驚。他目光一掃卻見紫仙娥已被三個灰袍客緊緊圍住不敢戀戰猛然塌身使招「黑虎躍澗」疾向紫仙娥衝去。身子才動忽覺勁風颯颯身後一柄長刀已然攻到黎獲見那刀勢沉穩老辣更覺駭異。與此同時那禿頭漢子也已勢若瘋魔地撲了過來。

    紫仙娥嬌叱聲中已自腰間解下一條軟鞭。呼呼兩鞭將兩把迎面劈到的長刀盡數盪開。她偏好紫衣這軟鞭卻也是紫色的舞動之際有若一條紫色靈蛇滿空飛騰將那三人的長刀震得東倒西歪。卓南雁本待上前相助但見她這一路奇門鞭法施展開來忽急忽緩剛柔並濟有若天風吹雲氣象萬千忍不住暗自喝了聲彩不由站住了細瞧她那鞭法。

    忽聽地上罵聲震天卻是孫胖子、張汝能、蕭長青和老王子四人給大網纏住這時忍不住齊聲叫罵。那怪網不知何物製成越是掙扎纏得越緊。蕭長青和張汝能還罷了孫三胖子口不擇言污言穢語滾滾而作老王子更是用西夏番語哇哇大罵。

    那些灰袍漢子卻充耳不聞只顧瘋了般死攻紫仙娥。卓南雁只覺那幾個漢子刀法雖不精奧但卻有一股出奇的狠辣氣勢而且拚殺之中一言不更增詭異之氣。他心下疑惑更增:「這些龍驤武士這般狂攻這紫仙娥卻能支撐得住她到底是誰?為何也會招惹龍驤樓?」

    騰雲社中倒還有幾個喜好舞刀弄劍的公子哥本待上前相助但見那幾個灰衣漢子刀光霍霍狀若癲狂早嚇得呆若木雞。黎獲此次賽馬未攜兵刃那把長鞭又早已折斷空手連搶數次都給那二人捨生忘死地緊緊攔住驚怒之下驀地提氣長嘯。嘯聲鼓蕩遠遠傳了出去。

    疾攻紫仙娥的人中忽有一人厲聲低喝:「他們要來幫手!擒不了活口就宰了這妞兒!」這也是這群人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蒼老卻是微帶魯音的中原話。隨著這低沉沙啞的厲喝那幾人吼聲震天刀法愈緊了起來。

    「你們是誰?」紫仙娥連問數聲那幾人只是不答。紫仙娥忽然瞥見卓南雁在一旁凝立不動心下著惱:「這傢伙適才出手救我這時怎地又袖手旁觀?」猛施一招「山寒水盡」長鞭倏地筆直如劍地劈下正中一個矮漢右臂。這一鞭勢道十足抽得那矮漢長刀脫手飛出。那人卻是個狠主兒怪叫連連仍是奮不顧身地疾撲過來。紫仙娥眼見那人臉上僅露出來的雙目似欲噴火瘋虎怒豹般撲來心下登時怯了。那漢子雙掌疾翻乘著她神氣稍餒之際已將那紫鞭緊緊攥住。那老者看出便宜怪叫聲中揮刀便砍。

    紫仙娥本想閃避但害怕失了那條紫鞭稍一猶豫那刀在空中劃著駭人的電光已然劈面而來。「快躲!」黎獲嘶聲急喝忽然矮身拼著背上給長刀掃中猛然斜劃一掌勢若風雷圍攻他的兩個灰衣漢子的喉頭上同時多了一道血槽。

    危急之間卓南雁的身子霍然搶出辟魔神劍連鞘揮出。那刀斬在劍鞘上出鏘然一響震得那老者手臂酸麻。卓南雁一招遞出心神早已籠罩全局忽然反腿踢出。這一腳無聲無息正中那矮漢胸口踹得那人身子倒飛而出半空中便已鮮血狂噴。

    便在此時忽聽遠處響起一聲清嘯有若神龍游空倏忽而至。卓南雁心中一沉:「這人是誰內功如此精深?」黎獲卻面有喜色驀地昂長嘯。遠處那人也作嘯相應那聲音片刻間就近了許多。

    「小娘皮來了幫手!」那老者口中呵呵大叫連環三刀疾風掃落葉般狂攻而來竟全是不顧生死地進手招數。卓南雁並不拔劍劍鞘輕揮便將這三刀盡數封住。

    猛聽得遠處有人高叫一聲「好劍法!」山坳處已閃出四五個青衣漢子當先一人文士打扮長袍飛舞鷹翻鶻落一般疾向這裡掠來。聽聲音正是適才長嘯之人。「天候兄」黎獲向那文士放聲大叫「可不要放跑了這幾個惡賊!」適才他拚力斃敵背上已受了刀傷。

    另一個身子削瘦的刺客卻乘著卓南雁心神微分之機猛然搶來長刀飛刺紫仙娥的心口。卓南雁眼見這一刀辛毒狠辣心底怒火陡起辟魔神劍鏘然出鞘精光迸立時將長刀削斷。他劍勢一經展開便如長江大河連綿不絕忽然倒轉劍柄以劍把拍中那漢子頸上天鼎穴。勁力到處那漢子登時渾身酥麻頹然倒地。卓南雁身子毫不停息滴溜溜一個疾轉長劍已指在那老者咽喉下。這一招聲東擊西飄逸靈動正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對面千里」!

    辟魔劍倒映日光愈森寒逼人。那老者全身僵住泛著血絲的雙目死死瞪視卓南雁驀地嘶聲低喝猛然撲在劍上一蓬鮮血自咽喉噗的竄出。那胸前中腿的矮漢子也搖晃著立起哈哈狂笑猛然一掌擊下將被卓南雁點了穴的削瘦同伴打得七竅流血而亡跟著翻轉手掌便向自己天靈蓋拍去。

    「住手!」那青衣文士低喝聲中疾搶而到五指如電探出已扣住了那漢子的手掌喝道「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們前來行刺?」

    「時運不濟」那矮漢呵呵慘笑聲音忽然含混不清「你們一輩子休想知……」話未說完口中已冒出汩汩鮮血。那文士大驚五指疾揮連點那人口邊的迎香、地倉二穴但見那漢子嘴裡鮮血狂噴竟已咬舌而亡。自卓南雁出手勝負之勢逆轉到這三個刺客先後隕命不過是片刻功夫的事情。這一戰歷時雖短但慘烈血腥卻著實讓人驚心動魄。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6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一節:傲骨芳心 鳳壇潛龍

    那文士又驚又怒身子疾晃奔到被黎獲擊倒在地的那兩個漢子身邊卻見二人咽喉上血肉模糊顯見不能活了。那文士長歎兩聲雙手在那幾張怪網上連抓連撕將巨網扯破放了蕭長青幾人出來。那怪網堅韌異常適才蕭長青幾人拚力掙扎而不得出這時卻給他順手撕開如碎枯草。這下蕭長青、張汝能幾人均對他另眼相瞧。西夏老王子更是大聲讚道:「好小子真好手段!」贊完之後怒氣又生跑到那幾具死屍前又踹又罵。

    「黎獲無能讓小姐受驚!」黎獲忽然給紫仙娥跪倒在地滿面惶恐之色。孫三胖子也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揮著巴掌狠抽自己的胖臉道:「姓孫的該死該死!虧得姑娘無恙不然就是將姓孫的這身肥肉千刀萬剮也抵不得姑娘的一根頭絲!」

    紫仙娥卻定了定神將玉手一揮笑道:「我早說過越是出生入死的事情越是有趣!跟你孫胖子賽馬這多次就是這回最是讓人心驚肉跳。」又向黎獲道「你也起來吧沒你什麼錯!」卓南雁聽了她的話不免更是另眼相看:「看她談吐倒頗有古來豪傑之風!若換作尋常女子忽然遭逢這樣的生死搏殺只怕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側頭望去卻見紫仙娥撫著哀鳴不已的追風紫歎息道:「只是不知紫兒身上的傷還好得了麼!」

    那青衣文士忽走到卓南雁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老兄尊姓大名?」卓南雁道:「在下南雁!」他自入江湖以來為免得橫生枝節便一直將自己的姓氏去掉。那文士嘿嘿笑道:「南兄好劍法!葉某眼拙竟沒瞧出派別師承。不知南兄是哪裡人氏來京城何干?」

    卓南雁聽他似是升堂問案般地一口氣問了許多早就心下暗惱又見了他白皙的臉上的那雙細目緩緩瞇起冷颼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再也懶得理他拉過火雲驄轉身便向山坳外行去。

    「南兄慢走許多事情可還沒說清楚!」那文士輕笑聲中舉手便向他臂上抓來。卓南雁見他五指才動便有絲絲勁氣直往自己肋下要穴撞來不由心底怒火陡升:「這人笑裡藏刀好不霸道!」雙眉乍飛猛然回身翻掌拍在了他枯瘦的爪上。這隨手一拍已使了五成真力二人上身微晃各自退了一步四目相視均有鋒芒閃過。

    「葉先生你做什麼?」紫仙娥嬌叱聲中已裊裊向他二人走來。葉天候聽她語音中微有惱意忙乾笑道:「葉某想跟這貴客聊聊南兄卻執意要走!」

    「你哪裡也不要去」紫仙娥盈盈俏立在卓南雁身前隔著輕紗向他深深凝望笑道「一會要跟我走!」卓南雁聽她語氣全然不容商量暗想:「這富家女孩想必頤指氣使慣了跟誰說話都是這般居高臨下!」忍不住輕聲冷哼翻身上了火雲驄。紫仙娥蓮足一跺嬌聲道:「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嬌癡。卓南雁聽她忽然玉音嬌軟語帶央求心下倒軟了起來望著她道:「去哪裡?」

    紫紗後的那張俏臉瓠犀微露格格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轉頭對黎獲笑道「你先帶他走。他這個人好有趣待會我要好好盤問。」笑聲嬌媚立時攪得滿谷生春一眾驚魂方定的公子哥看得癡癡呆。

    眼見紫仙娥翩然跨上孫三胖子牽過來的那匹黃驃馬就有幾個油嘴滑舌的後生叫道:「美人慢走咱們可還沒瞧見紫仙娥的模樣吶!」紫仙娥格格笑道:「早就說好了有本事才能瞧沒本事的回家瞧你姥姥去吧!」

    眾人哄笑聲中紫仙娥已縱馬而去。她適才剛遭大難愛馬受傷她卻似毫不放在心上似的。蕭長青和張汝能幾人倒轉頭盯著跟黎獲並馬遠去的卓南雁目光之中儘是妒意。

    上了驛道奔馳不久便進了中都城。完顏亮為了自上京會寧府遷都到此曾命右丞相張浩仿照北宋東京規模擴建燕京城。眼下這中都正是沿襲北宋東京的三套方城之制更以洗馬溝、釣魚台和城北高梁河三條水路導入城壕縱馬入城只見人物繁富百貨萃集端地是京師氣象不同凡響。

    卓南雁跟著黎獲、葉先生驅馬而行直入廣陽坊時卻已是黃昏時分。不一會就到了一座氣宇軒昂的大府邸前。卓南雁見那府邸烏頭門高聳寬闊的大門甚至可任由馬車順暢出入心中一驚:「瞧這等氣派她果然是出自鳴鐘列鼎的公卿之家!」抬頭細瞧那大門上卻沒有匾額。進了府邸卻見屋宇高昂穿廊曲折更有假山奇石點綴其間。飛簷四起的主宅前更載著兩株青松暮色之中瞧來更覺虯枝如鐵簇葉如針於豪華雅致之中陡增蒼勁凝重之氣。

    紫仙娥縱馬直入大門才翩然下馬將馬鞭拋給迎上來的小廝對黎獲和葉先生道:「你們先陪南先生用茶!」轉身之際卻向卓南雁凝睇一笑才踏著曲廊幽徑裊裊行去。雖然隔著那層薄紗卓南雁還是瞧見她臨去之時秋波轉盼嫵媚萬千又見她行走之際背影婀娜忍不住便想到適才攬住她那柔若無骨的纖腰繞柱飛轉的旖旎風光來頓時渾身熱血一蕩急忙長吸了一口氣暗罵自己道:「卓南雁你這是中魔了麼怎地對一個金國貴胄之女顛倒至此?況且她模樣雖美卻怎及得月牙兒萬一!」一想到仙姿楚楚的林霜月心神霎時回復如常。

    黎獲身上有傷先要回屋包紮。卓南雁隨著葉先生走進一間軒敞大廳早有青衣小鬟奉上香茶。卓南雁瞧著葉先生萬分彆扭心中不耐信步走出廳口手捧清茶昂遠眺。卻見這府邸甚大便在主宅東隅還有一座精緻花園。此刻清秋時節果紅菊黃柳綠花明隱見亭榭錯落樓台閃輝下面更有碧池揚波似是還有小橋流水。花木掩映之中卻有幾個工匠正在油刷窗牖似乎這花園和這豪華府邸才剛剛修成不久。葉先生跟著出廳信手指點道:「王府太大那邊後花園還沒完工!適才你也見了這王府的匾額還沒有裝上!」

    「這裡是王府?」卓南雁忍不住脫口而呼。葉先生若無其事地笑道:「是啊這便是奉旨敕建的芮王王府!芮王爺自南陽給聖上召入京城之後一直在驛館歇息辦公皇上便下聖旨建了這宅子還連派內侍催問修建的情形。芮王爺怕聖上分心只得匆匆搬入。聽說這王府匾額聖上要御筆親提的當真是皇恩浩蕩啊。」

    「芮王王府!」霎時間卓南雁心弦大震「原來這裡便是我的死仇、龍驤樓主完顏亨的府邸!」不禁顫聲問:「這麼說那位紫仙娥姑娘竟是……」葉先生笑吟吟地緊盯著他的臉道:「那便是芮王爺的掌上明珠了!」卓南雁早知紫仙娥必是金國公卿高官之女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完顏亨的女兒登時心內波瀾起伏:「可笑我杯弓蛇影見了刺客便一廂情願地只當是龍驤樓的!哪知我救下的這人才真是龍驤樓的而且是龍驤樓主的女兒!也不知那完顏亨在不在府中?」一想到武功絕頂的完顏亨立時熱血如沸。

    葉先生低聲道:「王爺便這麼一個女兒事事由著她便養成了郡主任意不羈的性子。越是驚奇險難之事她越是玩得津津有味!半年前她忽地迷上了馴馬射柳仗著她冰雪聰明月餘之間便玩得精熟無比只想外出比試。不過她到底是郡主之尊便只得用了『紫仙娥』這個化名。」卓南雁暗自點頭:「也只有完顏亨的女兒才有這麼嫻熟的弓馬功夫和絕妙的武功!」猛然心中一沉「那刺殺紫仙娥的人會不會是江南武林同道卻給我糊里糊塗地殺了!」

    「王爺這兩日不在京師虧得郡主無恙不然葉某百死難辭其咎。」他說著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卓南雁不露聲色的臉上探知他的內心驀地笑道「怎麼這會兒南兄心裡面似是不安得緊?」卓南雁心底輕顫當下呵呵一笑順水推舟地道:「是有些怕!龍驤樓執天下武林牛耳多年名冠天下萬萬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敢來刺殺龍驤樓主的千金!」

    「今日死的那幾個刺客全是些小嘍囉正主兒還隱身不現!」葉先生那張白而瘦的長臉忽然堆滿了笑紋哈哈地道「不過南兄放心不管那人是誰我們總能將他揪出來!」黎獲卻在這時大步走來高聲道:「葉先生黎某有個不情之請你們追拿那刺客之時定要讓黎某同去。我就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親手擒了這惡賊來!」葉先生笑道:「只怕不成吧!黎老弟身負護衛郡主的重任讓你跟了我去郡主責怪起來誰人擔待得起?」

    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嬌呼:「葉先生你又趁我不在說我壞話啦?」眾人回頭望去卻見紫仙娥已經裊娜行來。這時她已去了那垂紗帷帽兩彎含煙籠翠的蛾眉下一雙明眸閃躍著不羈的靈動神采嘴角輕顰似笑非笑之間玉頰上便有兩個頑皮的暈渦若隱若現。散垂香肩的烏黑秀似是剛剛洗過在暮色中如同錦緞般閃亮愈襯得那玉頸白潤腰肢婀娜。

    葉先生急忙躬身必恭必敬地道:「咱們正與南兄商討擒殺刺客之事黎老弟自告奮勇定要前往。屬下可不敢擅自作主調了郡主愛將!不過這伙刺客來得著實古怪屬下已派人四出察訪只需……」紫仙娥纖手輕擺笑道:「好了今兒先不說這些惱人之事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在凌波閣內略備薄酒聊表寸心!」望著卓南雁爽朗一笑當先領路而去。這時她已換了一身淡紫水瀉長裙雖然仍是紫色但較之賽馬時穿的那身卻淺了許多上面更以金線巧織花錦隨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金光粼粼閃動。這時候的紫仙娥秀垂肩婷婷玉立宛然便是落落大方的香閨碧玉與適才躍馬彎弓的紫仙娥判若兩人。

    凌波閣是王府後花園中依著水池而建的一處水閣兩面開窗一處臨水轉頭遠眺景色各自不同。說是略備薄酒王府之筵自是非比尋常。盛菜餚的碗盤全是宋時宮廷專用的汝窯瓷器一色粉青瓣口瑩潤可愛。照著當時先上果品的規矩桌上八對粉青瓷盤內早已擺滿了各色蜜餞、藕菱等果品。耀州窖麒麟馱瓶中滿盛美酒酒氣馥郁。

    「南先生」紫仙娥的妙目望向卓南雁盈盈笑道「請來上座!」卓南雁自然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推讓一番道:「郡主在此豈敢僭越!」紫仙娥笑道:「什麼郡主不郡主的我叫完顏婷爹叫我婷兒你也這麼稱呼便是!」一語出口三人均是一愣。還是葉先生機靈眼見黎獲大張雙目望著她忙咳嗽一聲轉頭看那清淺玲瓏的水池。

    完顏婷見三人愣倒格格嬌笑起來:「是了你們漢人臭規矩挺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有許多講究這麼稱呼該犯了那『非禮勿言』的忌諱了。那你便叫我『完顏姑娘』吧。我呢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南兄便是!你瞧如何?」卓南雁也想不到她爽朗如此哈哈笑道:「既然我是南兄還是聽兄長的便請姑娘上座!」完顏婷笑靨明艷也不多做推讓居中坐了請卓南雁坐在她旁邊又命葉先生和黎獲側坐相陪。

    席上眾人自然要問起卓南雁的身世和武功來歷。卓南雁卻早已想好只說是家住金國汝州以狩獵為生後來父母被強盜所殺便一個人流浪江湖險些餓死。十歲時給一個登封來的老和尚收為弟子傳授了一身武藝。只是師父脾氣怪異從不說出自己的法名和門派來歷他便也一直不知。再後來師父病故這才仗劍出山遊歷江南但在南朝覺得無趣便搶了一匹寶馬重又回到金國。

    這謊話說得半虛半實。那汝州便在伏牛山之北離著風雷堡不遠。葉先生有意無意地探問汝州風物人情他盡能對答得上。而自北宋滅亡河南府被金國侵佔之後少林派高僧不甘為暴金驅使多渡江南下。少林派便也風流雲散。卓南雁故意說師父是來自登封的老僧卻不直說是少林弟子。葉先生瞧著他武功絕非少林一脈但見他言辭含糊正要細問但見完顏婷秀眉微蹙只得將話嚥下。

    吃了果品之後少時就有傭人端上一道道菜餚除了北地愛吃的鹿、兔、狼、麂這些山珍美味之外更有許多江南名菜皆是烹炸精美各具風味。另有小鬟給眾人將美酒滿上完顏婷談笑風生酒到杯乾當真豪爽不讓鬚眉。卓南雁見她磊落不俗沒有絲毫官宦女兒家的忸怩之態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兩三盞後完顏婷雪白的臉上便漾出兩片桃紅更增嬌艷之色驀地轉頭問卓南雁道:「南兄你這一次到京師來到底有何打算?」卓南雁長眉揚起故意沉吟不語。完顏婷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道:「怎麼有什麼事情咱們問不得麼?」

    「沒甚問不得的」卓南雁長吐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在下想入龍驤樓!」葉先生和黎獲聞言一愣完顏婷也頓了頓忽地格格嬌笑起來:「要入龍驤樓作侍衛那還不容易得緊?跟葉先生說一聲就是了!」黎獲指著葉先生向卓南雁道:「這位葉天候葉先生便是龍驤樓鳳鳴壇的壇主!葉壇主文武雙全也最為王爺器重!」

    卓南雁的腦中倏地閃過羅雪亭的話:「龍驤樓有龍吟、鳳鳴、虎視、鷹揚四壇其中龍吟壇為龍驤樓的機要樞紐剩下的三壇卻以鳳鳴壇為尊。」這時眼見鳳鳴壇主葉天候喜怒不形於色有如良賈深藏若虛果然是一個極高明極難對付的對手。

    「南兄武功絕高做個小小侍衛未免委屈了你。想必南兄要做的卻是那龍驤士吧?」葉天候倒掀起眼角望著他呵呵低笑「『欲為龍驤士先過生死門』這話你聽過沒有?」卓南雁漫不經心地道:「什麼是生死門?」

    黎獲嘿了一聲道:「龍驤樓中之人分為龍驤士和尋常侍衛兩種。龍驤士必是武功精妙、心思機敏之人尋常侍衛只要賣力辦事就成而且作了侍衛只怕一輩子也難晉陞為龍驤士。大金習武之人皆以作龍驤士為榮。但龍驤士豈是那麼好當的!每七八個要作龍驤士的侍衛先要同入一間大屋一番生死搏殺之後最後只有一個人活著出來得以晉身龍驤士。這便是生死門了。」卓南雁心中一沉。葉天候卻笑吟吟地道:「明日午時生死門恰好開啟。南兄可有雅興前往一試?」

    完顏婷忙道:「南兄要做龍驤士何必進那生死門!葉先生既然做不了主回頭我跟爹爹說上一聲便成啦。眼下你便留在我身邊作我護衛就是!」說到這裡玉面上不禁紅了一紅。

    「留在她身邊不過只是一個護衛卻進不了龍吟壇那等機密之地。如何跟羅堂主的內應接頭又如何尋訪得『龍蛇變』之秘?」一念及此卓南雁便淡淡道「多謝郡主美意!只是在下性子簡慢不通禮數只怕回護不周。我倒想試試那生死門!」

    完顏婷一怔桃花般的嬌羞玉臉愈紅飛暈起。葉天候察言觀色忙咳嗽一聲向卓南雁道:「南老弟葉某癡長你幾歲好歹可算你老兄今日多飲了幾杯便仗著酒勁勸你一句。咱們學武之人誰不想出人頭地?但你出身卑微真是一刀一槍的拚殺八輩子也到不了你出頭之時!眼下這護衛郡主的差事卻是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老弟若是當面錯過定要悔恨一生!」

    卓南雁執意不作郡主護衛本來只是想刺探龍驤樓中的機密但聽了葉天候這柔中藏剛的一番勸戒眼前卻閃過蕭長青、南宮鐸那樣趾高氣揚的華服子弟跟著長廊上斂聲屏氣的僕婦、黎獲在完顏婷身後那張必恭必敬的臉孔也在腦中倏地晃過心中不免有些著惱暗道:「在他們眼中只當我真是一個貪圖富貴的勢利小人了!呵呵大丈夫頂天立地何況我身負大仇重任豈能做那供人驅使的奴才?」

    完顏婷見他不語芳心倒緊起來水汪汪的美眸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葉天候眼中鋒芒一閃冷笑道:「老弟寧作豪門雞犬不當草莽虎豹!還猶豫什麼?」

    卓南雁聽了這話心底卻驀地騰起一股不平之氣忽然仰頭笑道:「在下不慣屈居人下!明日自會赴那生死門!呵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南某終究不會做那仰人鼻息之事!」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忽然立起身來道聲「告辭了」也懶得理會旁人大踏步便出了凌波閣。

    完顏婷聽他說了「仰人鼻息」四字俏臉立時煞白一片眼見葉天候蹙著眉起身忙道:「別攔他讓他去!」羞憤之下聲音微微抖。

    癡癡地凝望著他大踏步走出水閣她卻不禁又覺得若有所失忙緊緊咬住櫻唇心內只是想:「完顏婷你這是怎麼了你是天下最驕傲最美麗的婷郡主這渾小子算什麼他只是個渾小子他只是個渾小子!」但越是這麼想芳心內越是亂成一團。

    卓南雁本來只是為了擺脫郡主糾纏的故作激憤之語但牽了火雲驄走出王府抬頭卻見浮雲飄飄紅陽西墜心下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天地悠悠四顧茫然的蒼涼之感。

    正要縱馬奔出忽聽身後有人高叫:「南兄慢走!」卻是黎獲快步奔到近前道「郡主請老弟回府安歇明日由在下帶你去那生死門。」卓南雁看他滿頭微汗倒不好再說什麼心內竟隱隱覺得適才言語有些莽撞了。

    黎獲給他在王府之中安排了一間舒適寬闊的房屋歇息。少時自有丫鬟以銀盆盛水送來洗漱之物。過了片刻又小廝送來兩套簇新的淡藍長袍說是「郡主吩咐南先生的衣衫破了先將究著穿上待改日再請名匠過來量體裁衣。」卓南雁那身青衣在救完顏婷時已被暗器劃破他拈起那長袍細看竟全是湖綢製成柔滑光鮮心底倒也一軟:「這完顏婷倒好細心!」抖了抖那新袍子終究是順手拋在了椅上。他匆匆洗了臉便倒在床上擁著泛著香氣的軟衾回思這一日遭遇當真宛若夢中。

    翌日一早卓南雁吃過早飯便被黎獲帶出王府。二人縱馬在京城中七扭八歪地轉了幾個圈子終於馳到一座空曠的院落前。卓南雁見那院子蕭牆矮小牆內房屋也是高低錯落與王府的氣派軒昂判若雲泥不由一怔:「鼎鼎大名的龍驤樓怎地是這麼一個慌冷之地?」

    黎獲見他呆不由笑道:「王爺最厭張揚王府修得美輪美奐那是遵照聖上旨意不得已而為之。王爺平生行事卻不喜興師動眾地惹人注目遵照他老人家的安排龍驤樓的幾處分壇看上去都是如此殘舊冷落。」領著他入得院內卻見葉天候早在一間大廳內等候。廳內或坐或立地還有五人個個勁裝收束持刀握劍卻是誰也不言語那情形冷寂寂地有幾分詭異。

    葉天候只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跟著咳嗽一聲冷冷道:「大金武士莫不以晉身龍驤士為榮!但真要是讓練武的人全做了龍驤士說不得便會有許多因循苟且、外強中乾之輩混入龍驤樓濫竽充數。是以王爺遵照聖上旨意兩年前定下這生死門的規矩每幾個要做龍驤士的侍衛之中只能搏出一人得為龍驤士!」他說著將目光在眾人身上冷冷一掃「一入生死門死生全無憑!比武較量禁用兵刃點到為止但終究是要放手一搏是死是活可就聽天由命了。」

    「原來這生死門的規矩是金國皇帝完顏亮兩年前定下的果然是奸雄奸謀!這樣生死搏殺精中取精求得的人必然是厲害之極的狠辣角色。怪不得江湖中人談起龍驤樓全都聞風色變。」卓南雁遊目四顧卻見那五人中最顯眼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赤膊壯漢坦露的胸背間肌肉暴起。一位四十來歲的精瘦中年雙目灼灼如電。還有一個笑嘻嘻的肥胖和尚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另有一個鄉農般的乾瘦漢子在屋中來回走動滿面焦躁。只有一個清瘦少年側身蹲在暗處靜靜地垂頭望地恍似睡著了一般。

    葉天候森冷的目光來回巡視。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只有那鄉農來回不停的走動之聲。葉天候冷笑兩聲走到那清瘦少年身旁猛然在牆上一推。格格兩響那牆上便現出黑漆漆的一個洞門來。「這黑屋之內藏有一方石匣誰先得了石匣誰便可出門來了。」他說著呵呵笑了笑「自然你也可不拿那石匣將其他幾人盡數打倒也算出了這生死門!」

    眾人聽了他這殺氣騰騰的話心中均是一緊。猛然間那鄉農頓住步子彎下腰哇的吐了起來。葉天候望著他冷冷笑道:「若沒有膽子就不必逞強!」那鄉農渾身顫抖忽然大叫一聲:「俺……俺不做龍驤士啦便做一輩子侍衛罷了!」掩面奔出了大廳。葉天候哼了一聲:「膽子小的這時退出來卻還來得及!」那清瘦少年身子一滑默不作聲地鑽進了那黑洞之中。那赤膊壯漢哈哈大笑也向那黑洞走去。不想那和尚怪笑聲中身子疾縱像一只圓球般地先彈了進去。

    卓南雁和那中年對望一眼忽然身形齊縱一起向那黑洞搶去。原來二人在瞬息之間均覺出對方武功不俗這飛身一縱已是暗較功力。卓南雁身法靈動這飄然一躍早搶在那中年前面猛覺背後勁風襲來卻是那漢子出掌拍到。「這廝內功不俗倒是個勁敵!」卓南雁心念一閃疾飛的身形陡然頓住猛回身揮掌拍出勁風獵獵已然運上了九成勁力。

    那漢子飛撲過來本想一掌逼開卓南雁搶先入洞。哪料到卓南雁的身子竟能疾奔疾停一驚之間陡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地湧來。他身在半空無法躲閃只得奮力將雙掌推出。四掌相交那漢子只覺氣血翻湧一口血便噴了出來身子倒飛重重摔在地上。卓南雁見他落葉般地摔倒在地心內倒是一陣歉疚:「我跟他無怨無仇怎地卻重傷了他?」舉步向那人走去只想看看他傷勢。身子才動忽覺金風颯然那漢子卻猛地揮出兩排金針。

    眼見那金針陰毒無比地盡往自己頭臉上激射過來卓南雁心中大怒大袖疾揮一股剛猛的勁氣迸出震得那金針倒飛回去撲撲撲地插在了那漢子身前。葉天候見他這一手鐵袖功渾厚沉雄不由高聲叫好。那漢子顫身退開兩步慘然歎道:「天外有天今日算是領教了!遇上兄台灑家只得做一輩子侍衛了!」拱了拱手顫巍巍走出大廳。

    卓南雁快步向那洞口衝去。才到了那洞門口忽聽洞內傳來一聲慘叫迎面便有一個壯碩的身影倒飛過來。卓南雁身子疾閃那壯漢卻砰的跌在黑洞之外雙目突出口鼻之內都有鮮血汩汩冒出顯是給人一掌以重手法斃了性命。卓南雁心中一凜:「好深湛的掌力好毒辣的手段!」

    一步邁入眼前驟然一片漆黑提氣竄過那窄短的過道眼前才有一道亮光射入卻是一座空曠的大屋上面只開了一扇天窗細微的晨曦照得屋內半灰半暗。屋子當中的桌案上擺著一方石匣。那肥胖和尚挺立桌旁虎視眈眈地盯著桌子那端的清瘦少年雙掌微微抖顫似欲撲上卻終究又不敢輕舉妄動。那少年側身隱在暗處不言不語如同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也不知剛才是誰出的狠手殺了那壯漢。

    卓南雁霍地騰身躍出半空之中探掌疾抓已將石匣攥在掌中。這一縱一抓快如怒鷹搏兔那清瘦少年不由咦了一聲。胖和尚卻長聲怪笑揮起蒲扇般的大手便向他肩頭抓來手掌未至先有一股腥臭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心道:「這和尚練的是毒掌功夫但掌上勁力還不算渾厚適才震斃那壯漢的必是那少年了。」他身子飄忽兩閃早將這和尚的兩掌盡數避開百忙中一眼瞥去只見那少年那雙眸子在陰沉沉的角落裡熠熠閃動似是一頭待機而動的獵豹隨時會疾撲過來。

    眼見那和尚攻到第三掌上卓南雁驀地猱身欺進挺起鐵肩猛然撞在那和尚胸口。那和尚呃的一聲低呼疾退兩步驀地長聲慘叫身子簌簌抖了抖竟軟軟倒在地上。卻是那少年乘著他中招後心神微分之際快如鬼魅般地竄上在他背上印了一掌。那和尚似是給抽去筋骨的身子才堆下去那少年已電般竄上運掌如風向著卓南雁奇快無比地連拍七掌。卓南雁左掌握住石匣右掌翻飛見招拆招只覺這少年掌勁怪異招式毒辣之極。

    堪堪將那少年的六掌化開眼見這第七掌勢道猛惡勁風如山壓至卓南雁心底豪氣頓升急將石匣向桌上拋去雙手疾翻猛施一招「小纏絲」將這少年的雙掌緊緊扣住。四掌甫交二人均覺渾身內力受震。卓南雁萬料不到在這暗室之內乍遇這等高手急將內勁提到十成登時將那少年身子帶得晃了幾晃。那少年自知內力不敵霍地塌腰沉肩使個化字訣要將卓南雁排山倒海般的勁力順勢化去。卓南雁咦了一聲雙掌也輕飄飄地劃個圈子展開以柔克剛的功夫隨勢化勢。霎時間二人在屋內起步如趟泥運掌如拂雲刷刷刷地疾行了數步拼起了軟功。卓南雁雖是穩佔上風但那少年武功著實怪異精奇一時間還是難奏奇功。

    驀地一束陽光打在了臉上卻是兩個人自陰暗處拼到了光亮之處來那少年的一雙寂寞而又空虛的雙眸便極為清晰地映在了卓南雁的眼內。霎時卓南雁心中大震忍不住低聲叫道:「天小弟是你!」原來這少年正是余孤天。雖然相別數載兩個人均已長大成*人但卓南雁一看那雙冷漠寂然的眸子便知道這人是他那啞巴小弟余孤天。余孤天也幾乎是在同時便認出了他。卓南雁看到那雙永遠漠然的眸子在那一瞬間顫動了一下跟著他便聽到了低沉的一笑:「是我!」

    笑聲不大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似驚雷乍動霎時心中驚詫無比:「他不是一個啞巴這余孤天竟會說話!」心神乍分之際猛覺胸口微麻余孤天已翻掌拂中了他胸前的神堂穴。卓南雁悶哼聲中身子一幌疾退丈餘霎時心中又苦又痛:「我一直當他作兄弟看待他卻一直在騙我!」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7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二節:柔情難收 疑雲迭起

    余孤天一招得手但見卓南雁眼中閃過無比悲憤失望的神色心內也是一沉:「他對我處處回護不管如何終究算是我的一個朋友!」長歎一聲本待乘勝追擊的雙掌緩緩垂下。

    「住手!」屋頂上的那扇天窗霍然打開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飄了下來「你們全上來!」余孤天那一拂使力不大卓南雁內息運轉在這片刻之間便衝開了穴道昂頭向上望去卻見葉天候那張臉正突兀地自那天窗內向下探視。余孤天問:「不用再決勝負了麼?」葉天候乾巴巴地道:「你們兩個我全收了!」

    兩人走到那狹窄黝黑的洞門過道時余孤天忽道:「你沒事吧?」卓南雁瞅了一眼那在幽暗中閃動的眸子心內疑惑萬千但這時終究不是細問的時候只淡淡道:「沒事咱們還要裝作不識。」余孤天在黑暗中點了下頭。

    卓南雁當先行出大廳卻見空蕩蕩的大院子裡婷婷玉立著一個嬌俏的人影竟是完顏婷。「算你兩個小子走運!郡主開恩你們都被選中了。」葉天候鬼影般自老槐樹後轉出冷颼颼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打來打去「自今日起你二人跟著我追查那謀刺郡主的逆匪不管得了什麼訊息你二人都要隨時稟報郡主!」卓南雁聽了心念乍閃:「難道我進那生死門中拚鬥她就一直在暗中觀瞧麼?」轉頭向完顏婷瞧去卻見她正寂然凝立在那株老槐樹下昂遠眺浮雲似是壓根沒有瞧見自己。

    「龍驤樓自立下生死門的規矩今日一舉收下二個龍驤士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葉天候的聲調驀然拔高向他二人喝道「盡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快謝過郡主!」卓南雁只得向完顏婷躬身行禮道了聲「多謝郡主!」

    余孤天卻望著完顏婷猛然愣住。晨曦從樹蔭縫隙中灑下完顏婷那襲玲瓏高雅的紫衣上便閃出片片璀璨的仙氳霞氤。那抹高貴的紫光射得余孤天一陣眩暈竟讓他恍惚間憶起父皇寢宮中令人迷醉的紫色暗道:「天下竟有這麼美的女子!」在大雲島時他年紀尚幼心思還沉浸在國破家亡的深切痛楚之中即便是林霜月那樣的絕世姿容他也毫不放在眼內。但自逃出大雲島後的半年來風霜磨礪下那個終日黯然神傷的金國小皇子終於成了十七歲長身玉立的瀟灑少年。忽然在這樣的一個生死搏殺之後看到這樣一張冷艷高傲的清麗面孔余孤天的心神猛然震顫了起來。

    完顏婷見余孤天望著自己呆不語不由秀眉微蹙道:「怎麼你不願意?」余孤天見那雙秋水般的明眸向自己望來只覺連晨風都變得異常柔軟起來拚力定了定神才道:「願意我願意!余孤天甘願為郡主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完顏婷早已習慣了男人瞧見自己後如癡如醉的模樣但見這清秀少年的模樣格外呆傻可愛不禁格格嬌笑起來:「嗯你叫余孤天很好!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的一隻小魚兒。」明眸一轉卻見卓南雁還是那麼定如止水的一副神情心下沒來由的一陣惱怒蓮足一頓道「好了爹爹三日後便會趕回。若是那時你們還是一無所獲瞧我怎麼罰你們!」

    葉天候一驚忙道:「是!屬下三日之內必會揪出那賊人。」完顏婷卻瞧也不瞧他冷哼一聲紫裙飄飄當先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小丫頭的脾氣喜怒無常當真難以琢磨。」余孤天更是怔住:「她先是聽了我的名字好似挺高興的為何忽然間又冷了起來。我若真是一生一世作她身邊的一隻小魚兒那也很好啊!」回想適才完顏婷叫著自己名字的時候櫻唇款啟皓齒微嫣余孤天心內陣陣熱。

    一時卓南雁、余孤天跟葉天候到大院後屋內領了龍驤士的衣裳和腰牌。葉天候見余孤天沒有馬匹又自馬廄內牽了一匹駿馬與他跟著便向二人細細述說龍驤樓內的諸般規矩。原來龍驤樓內層次井然那海東青所轄的鷹揚壇幹的是掃賊蕩寇這些最低微的雜事蕭別離率虎視壇監視江湖各方勢力。葉天候這鳳鳴壇則奉命監控大金國內的契丹、奚人、渤海及女真各族猛安謀克(按:猛安謀克原為女真氏族部落單位後來成為金國軍事、生產和行政一體化組織。)地位遠在鷹揚、虎視二壇之上。

    「這件事委實有些棘手!」葉天候提起謀刺郡主之事聲音驟然冰冷下來「我們已將那幾人的屍身細細搜過沒得出丁點痕跡。只有一處他們穿的是金國兵卒僕役常穿的窄頭尖靴靴上儘是磨痕想必穿了很久了。這麼瞧他們似乎不是南朝人。王爺特立獨行在朝野之中樹敵不少要一一查來著實大費周折。」卓南雁聽說不是南朝宋人幹的行刺之事心下稍安:「若是金國權貴之間的傾軋我正可藉機放手一拼。揪出兇手留做進階之用。」靈機一動忽道:「我想去查查孫三胖子!」

    葉天候雙目一亮點了點頭道:「騰雲社中儘是大金的貴胄子弟但郡主似乎只與那孫三胖子有些聯絡這人清清楚楚地知道郡主的來去時辰蹤跡嫌疑不小!不過——」他說著將聲音拖個長腔頓了頓才道「葉某覺得這其中的關鍵還要細細問過郡主。到底那日孫胖子如何前來約她事先還有誰知曉郡主化名紫仙娥時都跟誰賽過馬有沒有結下什麼仇家……這一般般一條條最好問個清楚。只是郡主性子高傲旁人若去問她必是老大不耐南老弟是她救命恩人她自來對你高看一眼……」說到這裡那雙細目便在卓南雁臉上溜來溜去。卓南雁知他心意也懶得多說點頭道:「好我去問她!」

    葉天候大喜拍掌道:「便這麼著了!我這裡安排馬上率人去王爺朝中幾個死敵處逐個勘查。你二人兵分兩路南雁去探問郡主余孤天去孫三胖子那裡探訪」望向余孤天的雙目一張低喝道「記著那三胖子若有絲毫可疑之處便將他即刻擒來!」余孤天不知他們說的「謀刺郡主」到底是何事只得茫然點頭隨著卓南雁走出大院子才小心翼翼地問:「卓兄謀刺郡主是怎麼回事?」

    卓南雁卻不言語縱馬奔到一處冷清的小巷四顧無人才低聲道:「我在這裡姓南名雁。先不要說別的」陡然眼**光緊緊盯住余孤天「你又是怎麼回事?」

    這地方冷寂寂的沒一個人影。余孤天忽閃著眼睛道:「我……我本來就是女真人!當初家父……因小事得罪了完顏亮的侍衛無憂子我一家老小全給無憂子藉機殺死。那單天馬是我師父拚力護著我逃到風雷堡已是身受重傷。師父知道風雷堡主嫉恨女真人只得命我裝成啞巴藏身在風雷堡內。」這話仍舊是半真半假卻終於肯直承自己是女真人了。

    「這天小弟竟是女真人!可歎我終日自命聰慧卻給他瞞得好苦!」卓南雁聽了果然一驚又見他說話時吞吞吐吐忽然覺得這天小弟的話沒有一句可信猛然頓住步子沉聲道:「當初龍驤樓到底為何突襲風雷堡?」

    余孤天給他森冷的眼神瞅得有些慌急忙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那時不也是險些給他們殺死麼?」當初大金國熙宗皇帝還有一個太子逃命在外的消息一直給篡位的完顏亮緊密鎖閉再加上事隔多年早已知者寥寥。卓南雁便再聰明百倍也想不到當初風雷堡之所以慘遭塗炭跟眼前這位大金太子大有干係。他仔細回思那時情形也覺余孤天言之有理。

    卓南雁冷冷盯了他幾眼又問:「聽說後來林逸煙收你為徒了?」余孤天嗯了一聲道:「是!正是教主派我來此臥底他說龍驤樓野心勃勃咱們明教定要有些防備!」眼見卓南雁聽後目光閃爍急忙又叮上一句「師父說我是個啞巴又為人機靈進得龍驤樓倒好矇混過關。他還說這事要做得萬分機密便連霜月師姊都不能知曉。所以半年前便說我不甘寂寞逃出師門!」他說著又呵呵地乾笑兩聲道:「其實師父也不知我不是啞巴我在這江湖上廝混了半年卻才摸到這龍驤樓的大門。」

    卓南雁慢慢點頭暗道:「明教教主林逸煙素懷異志派弟子潛入龍驤樓倒有幾分可信。」但余孤天這個啞巴忽然開口說話又自抗金義士之後變成了女真人終究讓卓南雁覺得變起突兀只覺余孤天似是在跟自己口吐實言但擰眉細思又覺得他說的句句全是沒有半點憑證的謊話。卓南雁哼了一聲忽道:「你既是女真人怎會當真給明教林逸煙辦事?」

    余孤天雙目圓睜低吼道:「我是女真人又怎樣?完顏亮的侍衛殺了我全家龍驤樓更險些害我性命我這女真人跟大金朝廷卻有不共戴天之仇!」想起父皇臨終前不甘的嘶吼肝腸如割這一聲慟吼聲音壓得極低卻是自肺腑攪得卓南雁心神微顫。余孤天卻睜著泛起紅絲的雙目望著他低聲道:「大哥你知道我是女真人還會不會當我是兄弟?」

    其時金宋交兵多年在江南的漢人眼中金國女真人自然全是茹毛飲血的畜生。既便是秦檜之流對女真人阿諛獻媚之餘暗地裡也視其為洪水猛獸。但此刻卓南雁見余孤天雙目赤紅臉蘊悲憤竟也心生同感猛然點頭道:「我還當你是小弟!」余孤天見了他眼內灼灼閃動的堅毅光芒心中也是一熱:「他自幼便時時回護我我卻一直騙他適才更暗自使詐乘機點了他穴道。但這人竟仍舊當我是兄弟!」這麼想著眼眶驀地又有些潮濕。卓南雁見他泫然欲淚倒想起年少時的情境笑道:「你還是這麼愛哭。」余孤天紅了臉抬頭問道:「大哥潛入龍驤樓是為報風雷堡的大仇?」

    卓南雁的心緊了緊沉沉點頭道:「身入龍驤九死一生咱們都要小心在意!」跟著才略略說了那日騰雲社上賽馬時郡主遭襲的前後。「大哥出手救了郡主?」余孤天大張著眼睛望著他目光中儘是羨慕之色。卓南雁卻淡淡一笑抬頭看看日色牽過火雲驄大聲道:「也歇夠啦這便走吧!」余孤天知道這時也不便多說飛身上馬當先揚鞭而去。

    卓南雁趕回王府才邁進了大門便聽到一陣嘈雜之聲卻見窄襟紫裙的完顏婷騎著那匹青驄馬身旁圍攏了一群僕役。黎獲挺立馬旁緊挽著韁繩正自苦苦相勸:「葉先生說了出手偷襲郡主之人大有來頭他們一次不成必然還會再來。郡主若要出去跑馬散心定要多帶人手!」完顏婷卻是滿面不耐嗔道:「前呼後擁的一群人同去煩也煩死了更會讓那些躲在暗處的狗賊笑話完顏婷膽小無能!哼哼龍驤樓縱橫天下怕過誰來?我偏偏要一人出去連你也不帶!好讓那些狗賊知道『滄海龍騰』的女兒可不會怕了他們!」說著猛一催馬那青驄馬咆哮聲中縱蹄奔出。迎面幾個僕人不敢攔阻慌忙閃開黎獲眼見郡主玉面含霜驚惶之下手中韁繩登時被青驄馬掙開。

    卓南雁眼見完顏婷躍馬而到想也不想地便即竄上舉手緊緊扣住了韁繩。青驄馬揚鬃炸尾奮力幾掙奈何他鐵鑄一般紋絲不動急得那馬長聲嘶鳴。「是你!你來做什麼?」完顏婷眼見緊扣住自己馬韁的竟是卓南雁心中一驚之下又是一喜口中卻嬌喝道「還不放手!」

    卓南雁凝視著那張亦喜亦嗔的玉面童心忽起淡淡笑道:「郡主既要跑馬散心屬下陪同前去如何?」完顏婷芳心一甜但給卓南雁那雙幽深如海的漆黑雙眸深深凝望心內忽地一陣害羞白玉般的下頜驀地揚起叫道:「你有什麼了不起麼我偏不讓你陪!還不放手?」卓南雁笑道:「你不答應我不放手!」完顏婷連催駿馬奈何卓南雁神功驚人那青驄馬任是如何跳蹄嘶叫卻是半步也竄不出去。當著滿府僕役隨從的面完顏婷不由又羞又惱玉頰紅生喝了聲:「放肆!」揮起馬鞭劈頭蓋臉地便向他抽了過來。

    啪的一聲這冷脆的一鞭正抽到卓南雁的頸上霎時抽出一道血淋淋的紅膦子。完顏婷看著那道紅燦燦的鞭痕心下倒替他疼得慌但口中卻不肯服軟冷哼一聲道:「誰叫你這渾小子不躲!」

    頸上火辣辣的生痛卓南雁心下暗道:「完顏亨這奸賊的女兒好不刁蠻!」猛然間倔強脾氣作臉上又浮起那抹壞壞的笑意道「你讓我同去我才放手!」完顏婷自幼嬌生慣養對僕人從來全是頤指氣使更因她的傾城絕艷便是貴胄王孫見了她也都竭力迎奉不敢稍違。但今日忽然看到卓南雁這執拗的眼神芳心倒是一顫:「瞧這渾小子的樣子只怕我便是抽他一百鞭子他也不會動上分毫。天下怎地竟有這樣的怪人!」

    黎獲眼見二人僵持不下忙賠笑道:「郡主南兄也是好意!便讓他遠遠相隨也好看護郡主周全。」完顏婷瞅著卓南雁頸前那道鮮紅的血痕芳心霎時軟了下來咬著櫻唇道:「好吧便由了你!」卓南雁嗤嗤一笑才放開了手。

    青驄馬長嘶一聲縱蹄奔出完顏婷覺著自己終究佔了上風扭頭向卓南雁笑道:「遠遠跟著不得近前!讓我瞧見了便是這麼一頓鞭子!」銀鈴似的笑聲中青驄馬已流星般馳出了軒敞的王府巨門。卓南雁嘿的一笑飛身縱上火雲驄。身後黎獲急叫道:「南兄你先隨著去我去稟報葉先生多派人手自後看護!」卓南雁也懶得應聲催馬馳出。

    完顏婷早已奔出半箭之遙了卓南雁揚鞭急追。卻見青驄馬捲起一溜煙塵在長街盡頭拐了個彎子直向城北奔去。街兩旁不少商販行人驀然瞧見這嬌艷無比的紫衣少女縱馬馳騁全瞧得呆了。完顏婷騎術精湛青驄馬起落如飛卻沒撞上一個行人。卓南雁拚力驅馳好歹沒給她拉開。

    片刻之間二人一前一後地奔出了城門。道上行人稀少火雲驄的驚人腳力開始看出厲害越奔越疾慢慢地便趕了上來。完顏婷回頭張望見他漸漸逼近不由嬌笑盈盈玉手輕揚頻頻催鞭。再奔片刻卻見四周林木森森湖澤清幽卻是已到了京城西北郊的西湖。這西湖古來又稱太湖(按:此地即今日北京之蓮花池)原為燕都西郊的一處湖泊完顏亮遷都於燕京之後中都飲用水源皆取於此。這地方清悄冷寂少有人來日影西斜下只見秋樹明湖一片蒼翠。

    卓南雁望著前面完顏婷揚鞭縱馬的綽約風姿心內忽然閃過一念:「她父親完顏亨害死了我父親更害了風雷堡眾位叔伯的性命!這曠野無人我正要讓完顏亨嘗嘗骨肉離散之痛!」猛然提氣急磕馬腹火雲驄長聲怒嘶四蹄縱開有若一團燃燒的紅雲呼呼幾躍便奔到了完顏婷馬後。

    「好啦我投降了」完顏婷驀地輕收韁繩嫣然笑道「算你贏啦!」卓南雁已疾奔而到本來潛運內力正待揮掌擊出但忽然瞧見這姣花美玉般的一張笑臉心中不由一震。縱馬驅馳多時完顏婷的臉上漾起一層動人的霞色襯著近午的秋光這張明媚如花的俏臉卻又有透出一種天真無邪的純淨來。卓南雁臉上的冷笑猛然僵住暗道:「她雖是仇人之女但對我卻全無戒心只需我五指一送她便會掛著笑容死去。但如此一來我卓南雁與那陰險無恥的小人又有何異?」

    完顏婷見他臉上似笑非笑五指怒張微微顫抖不由睜著一雙美目笑道:「你怎地了這般癡癡呆呆的?」揮起白玉鞭桿輕輕向他肩頭拍去。哪知卓南雁此時全身勁氣貫注蓄勢待白玉鞭桿才輕輕戳到他肩頭九宮煉氣局的勁氣登時迸出來。完顏婷只覺一股大力湧來馬鞭脫手而出高高飛了起來。她哎喲一聲未及叫出卓南雁已飛身躍到猛然揮臂攬住她的纖腰帶著她高高縱起。

    「渾小子你又要做什麼!」完顏婷給他抱住只覺身子軟又驚又羞之間卻聽嗤嗤聲響一排羽箭自後激射而到。卓南雁身在半空大袖疾揮勁風到處震得羽箭亂飛。青驄馬哀鳴聲中頹然倒地頸腹之間連中數箭。卓南雁卻攬著完顏婷飄然疾旋凌空幾個翻轉遠遠落在地上。啪的一聲那玉鞭這時才落在地上。

    只聽潑刺刺一陣馬蹄聲響兩匹快馬潑風般疾馳而過馬上兩個蒙面豪客手挽勁弩沉聲冷笑瞬息間便去得遠了。原來適才卓南雁失手震飛完顏婷手中玉鞭心神霎時警覺迅即覺出了身後逼來的濃烈殺氣危急之間不及細想撲上去便抱著她遠遠縱開。

    「又是那群惡賊!」卓南雁眼見那兩個豪客衣著打扮與那日襲擊完顏婷的人一般不由怒叱一聲便要提氣追趕身子才動忽覺臂間攬著的完顏婷腰肢軟弱不禁風般偎向自己懷中。

    「不要去。你追過去這裡可就剩下我一個人啦!」往日颯爽跋扈的完顏婷這時的聲音卻柔柔的她望了眼那匹倒地斃命的青驄馬幽幽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卓南雁的單臂還環在她腰間只覺那身紫衣羅衫溫軟細滑觸手欲融又聽她細語嬌軟不禁心神蕩漾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完顏婷見他不語回過頭斜睨著他低笑道:「你生來便總是這麼一副不言不語的傻樣子麼?」卓南雁心神稍定忙放開手臂乾笑兩聲:「咱們還是回府吧。我還有許多話要問姑娘。」

    「偏不!」完顏婷倒翹起櫻唇冷冷道「你讓我回去我偏偏不回!」卓南雁瞧著她執拗卻又美艷的側臉忍不住笑道:「女孩兒家還是待在家裡繡繡花寫寫字頂多到後花園打打鞦韆!」說著伸手拍了拍她的玉頰「在外面跑馬弄劍的哪裡還像個郡主!」完顏婷見他撫弄幼兒般地拍打自己臉頰心中又羞又氣怒道:「你這渾小子敢對我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又怎樣?」卓南雁順手將火雲驄牽了過來壞壞地笑道「咱們身在險地你再不上馬我把你捆在馬上送回去!」完顏婷瞪起明眸盯著他那邪氣卻又十分好看的笑忽然心中一陣慌:「這渾小子只怕當真說得出做得出!」但真要聽他的話隨他上馬又覺好沒面子驀地心中委屈轉過嬌軀低聲啜泣起來。卓南雁倒覺手足無措忙低聲道:「好了好了好孩子不哭不鬧算我不對求你別哭了成不成?」這句話照舊是哄孩子的口氣完顏婷香肩輕顫哭得愈傷心。

    「都怪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嚶嚶抽泣半晌才道「我長到一十七歲從來沒給別人碰過一根頭絲卻給你這莽撞傢伙說抱就抱說拍就拍。你說我、我該怎麼罰你?」卓南雁暗道:「那時候情勢危急救人要緊哪裡還顧得了那許多?」但不知怎地他越是見了完顏婷大嬌嗔越是覺得有趣當下笑嘻嘻地道「郡主愛怎麼罰便怎麼罰吧!」

    完顏婷猛地昂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道:「我……我罰你一輩子乖乖地在我身邊聽我調遣。」目光撞見卓南雁那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一張笑臉忽又覺得幾分嬌羞幾分失落才止歇的淚珠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落了下來。卓南雁本來一直跟她嘻笑怒罵但忽然瞥見了她長長的睫毛上閃爍的晶瑩淚珠不知如何就想起了林霜月。那時在玄武湖畔的覆舟山上林霜月淒然離別之際美眸上也是這麼珠光瑩閃。霎時他心下一軟怔怔地道:「你讓我在你身邊那我就在你身邊便是。」

    「真的麼」完顏婷哭泣立止明眸流轉似嗔似怨地望著他道「那你可不能反悔更不許欺負人家!」卓南雁哭笑不得忙點頭道:「日後只許你來欺負我任你怎樣欺負我都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眉頭也不皺上半分!」完顏婷破顏而笑學著他的樣子伸出玉手拍了拍卓南雁的臉頰笑道:「這樣才乖!」卓南雁見她新淚未乾忽然間笑語嬌羞明媚如花心中也是一蕩道:「咱這便回府麼?」

    「何必急著回去!」完顏婷雙手抱肩幽幽道「難得沒什麼人在耳邊鴰噪咱們四處逛逛!」卓南雁忽然覺得這刁蠻美艷的郡主這時候沉靜下來竟別有一番高貴清婉的楚楚風姿他原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便跟著她踏著青黃的野草向湖邊的雜樹林子深處行去。火雲驄打了兩個響鼻乖乖地在後跟隨。兩人舉目遠眺卻見林中淡紅、深綠、淺褐、金黃的各色樹葉全在秋風中搖曳生姿湛藍秋空下的京郊西湖有若艷妝靜立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

    「以前爹爹帶我來過這裡他倒跟你好像總是若有所思的。」她邊說邊行腳下卻踩到一根橫臥在地的圓木。那木頭上積了青苔滑溜非常完顏婷想也不想地便伸出玉手握住了他寬大的手掌。

    卓南雁只覺心中一震也不知是因掌心那隻玉手柔膩得入握欲融還是因得聽她說起了完顏亨。他臉上卻不露聲色笑道:「我怎敢和芮王爺相提並論!不知王爺去了何處?」完顏婷道:「他總是忙四處跑來跑去。從小到大也沒幾日功夫陪我玩耍。」兩人跨過那段圓木但完顏婷的柔荑卻仍舊握著他的手沒有放開。

    卓南雁小心翼翼地道:「聽說王爺武功天下第一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練到那等境界!」其實這話是在暗中探問完顏婷在她眼中他卓南雁與完顏亨到底相差幾許。只聽完顏婷格格嬌笑:「你武功已經很不錯啦但跟龍吟壇中那些老傢伙比起來還差著一截子!」

    卓南雁曾聽羅雪亭說過龍吟壇內有幾位蝸居壇內潛心精研武功的長老個個技業非凡這時聽了她的話不由心下一沉。只聽她又道:「跟我爹爹麼更是沒法子比。他近年來與人動手從來不使第四招。便是龍吟壇中那群老傢伙也怕他得緊!」她頓了頓高昂起好看的白玉般的下頜「這世上沒人能及得上我爹爹!」

    聽她說起完顏亨近年與人動手只需三招卓南雁心中終究有些悵然若失歎了口氣便不言語了。完顏婷見他凝眉不語忽向他耳邊吹了口氣笑道:「渾小子你皺什麼眉?似你這般年紀武功練得這般高的我還是頭回見到!」兩人相距極近卓南雁只覺她吐氣如蘭香澤馥郁心神顫了顫急忙乾咳一聲道:「我是在琢磨昨日那群刺客你何時跟那孫三胖子相識的?」

    「那個胖胖傢伙」完顏婷想起孫三胖子來便忍俊不禁笑道「外面看上去又笨又蠢心內卻是又奸又猾。他一人在京師經營著三家大酒樓、兩處馬市更有許多閒雜生意。這傢伙精明得緊那年我到馬市挑馬給這廝瞧見了我瞧中了那匹追風紫出多少錢他都不賣只說要白白送了我!這傢伙的眼睛太毒只怕一眼便瞧出了我的家世。哼哼他甘願出錢建了那騰雲社還不是為了挽住那群有權有勢的浪蕩公子哥。」

    卓南雁回思賽馬會時孫三胖子口若懸河的勁頭不由暗自點頭又問:「騰雲社中還有何人知道你的郡主身份那日三胖子邀你去賽馬到底是誰出的主意?」完顏婷秀眉蹙起道:「知道我是郡主的人可是不多。騰雲社中領頭的便是蕭長青、張汝能這十八個浪蕩公子哥號稱『十八公子』跟三胖子都混得廝熟想必是知道了。他來請我去騰雲社賽馬想必也是那些公子哥的主意。」

    「你問起來沒完是縣太爺升堂問案麼?」她瞧見卓南雁沉思不語不由揚起秀眉道「爹爹過幾日就回來了天下沒什麼事能難倒他他要揪出那逆賊易如反掌你何必費這個心思!」卓南雁的心倒緊了緊:「完顏亨就要回來啦若是我趕在他回來之前助葉天候破了此案必能引得他刮目相看!」口中卻道「王爺回來之前那些逆賊只怕還會前來!」

    完顏婷美目流波幽幽道:「是麼?那你更要時時守在我身邊啊!」卓南雁聽了她撒嬌的語氣側過頭來只見她星眸如絲雪腮暈紅登時心神一蕩。他自來所見的全是易懷秋、施屠龍和羅雪亭這等越俗邁流的之人骨子裡也養就了些狂放不羈這時忍不住隨口笑道:「男女有別時時守著可不成除非你女伴男裝咱們才能成天待在一處!」

    「女伴男裝?」完顏婷明眸閃亮笑道「好啊這主意倒好玩得緊。嗯哪天我高興了也弄一身龍驤士的衣裳穿上玩玩!」卓南雁見她粲然一笑容光照人心內竟也有些喜歡這豪放爽快的少女了。

    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惶急的呼喝:「郡主——」正是黎獲的聲音。跟著呼聲漸起數十人散成大片遠遠尋來。完顏婷卻蹙起秀眉歎道:「那些傢伙又尋了來!」卓南雁哎喲一聲道:「不好他們瞧見了倒斃的那匹青驄馬!」不由分說拉著完顏婷的手便奔出樹林長聲叫道:「我們在這裡!」

    片刻之間黎獲已率人趕到。眼見完顏婷無恙黎獲才長出了一口氣顫聲道:「屬下見了那匹青驄馬倒在地上嚇得、嚇得……老頭爺保佑郡主平安無事!」完顏婷眼見眾人面色惶惶顯是適才那匹死馬嚇得他們不輕心內的惱怒登時散了笑道:「有這渾小子在那幾個小賊如何傷得了我!」說著美目流盼向卓南雁望去眼中儘是依戀之意。黎獲聽得完顏婷忽又喚卓南雁為「渾小子」心中詫異卻也不敢多問忙牽過馬匹前呼後擁地簇著郡主打馬回府。

    余孤天正在王府內靜候。他去問過了孫三胖子這時趕回來給郡主回話早已等候多時了。卓南雁忙過來細問詳情余孤天道:「我趕去時孫三胖子卻在作畫瞧他神色悠閒得緊。」卓南雁聽得那鬥雞跑馬的孫三胖子竟會作畫心下大奇。余孤天又道:「我又照著葉壇主的吩咐細細問了許多這廝倒還老實只是說來說去也沒什麼有用之話。」跟著細細敘說三胖子的答話。

    正說著完顏婷飄然而入。這時她匆匆洗漱完畢嬌美的面龐更顯得玉潤珠輝艷光迫人身上更換了一襲淡綠色的曳地長裙穠纖合度風韻天然。余孤天瞧了她來臉上一紅說話也結巴起來。他記性極好難得孫三胖子插科打諢的話他一句句的全記得清清楚楚。

    完顏婷凝神聽了片刻不由凝眉問道:「這麼說出主意引我去賽馬的竟是騰雲社裡面的十八公子了?」余孤天偷偷覷著她見她那兩彎柳絲般嫵媚的秀眉微微蹙起忽覺一陣口乾舌燥怔了怔才道:「是啊三胖子這麼說的!這十八公子的父輩都在朝中大有權勢他們在騰雲社裡也是說一不二相互之間卻又明爭暗鬥。」頓了頓又道「我稟報葉壇主之後葉壇主已派了壇中高手暗中監視三胖子的一舉一動。」卓南雁沉思不語:「在朝中有權有勢的十八位公卿之子一起策劃請得紫仙娥賽馬。真要將這十八位公子細細訪查可是麻煩得緊!」

    忽然黎獲快步搶入顫聲道:「郡主葉先生傳話過來那孫三胖子……被人殺啦!」余孤天驚道:「怎地被殺了?我才從他府中出來不足兩個時辰!」黎獲歎道:「葉先生傳話說這廝在你走後不久便即騎了馬向城外馳去。奉命監視的鳳鳴壇侍衛瞧他輕裝簡從不似棄宅遠遁的樣子便遠遠綴著哪知他一出城門便被三個快馬衝來的黑衣人亂箭射死。」卓南雁想起適才那二人以勁弩偷襲完顏婷的情景不由思緒起伏:「龍驤樓何等大名想不到在大金京師的眼皮子底下竟驀地冒出這樣一群來去無蹤的怪異對手跟他們處處作對!」

    黎獲又道:「孫三胖子的屍身這時已抬回孫府葉壇主已率人趕去要藉機查抄孫府。他捎話過來請郡主同去瞧瞧熱鬧!」完顏婷哼了一聲:「我如何能去那等醃雜地方去!」瞟了一眼躍躍欲試的卓南雁道「你們趕去瞧瞧可要去回!」

    孫府這時正亂作一團孫三胖子的屍身就直挺挺放在院子當中一妻四妾圍屍哭號四十幾個僕婦傭人給凶霸霸的龍驤樓侍衛攆出來聚在院中。一時間叫嚷嘶嚎、吆喝叫罵之聲不止亂得不能再亂。

    卓南雁轉頭四顧見孫府內閣軒環繞湖石點綴氣派不小看來這孫三胖子這些年著實搜斂了不少錢財。葉天候鐵青著臉率人在孫府內一間間的細細察訪卻還是毫無所得。

    跟著葉天候趕到孫三胖子的書房卓南雁不由一愣。卻見高雅古樸的樺木書案上擺著數件樣式怪異的古玩有綠繡點點的古鏡有碧色沉沉的玉器還有兩塊骨秀神清的怪石更有三把長刀橫放案前上面銹跡斑斑卻又古意盎然。似乎這孫三胖子收藏的嗜好範圍如同他的胃口一樣寬廣舉凡沾著一個「古」字他都要斂到家中。

    少時一個龍驤樓侍衛推著個乾瘦的中年文士走進屋來卻是孫府中管帳的劉先生。葉天候也不看那劉先生淡淡地道:「早聽說孫三胖子家資百萬怎地府中卻空空如也那錢財都哪裡去了給你拿走了麼?」劉先生嚇得渾身顫忙道:「不是不是!主人四五日前便忙著收拾細軟暗中將值錢的物件偷偷轉走。這時府裡面剩下的不是挪不走的大件便是不值錢的充門面玩意兒。」葉天候冷哼一聲轉頭望了一眼余孤天。余孤天低聲道:「午後我來問他時他曾說七日之前他便和十八公子籌謀請郡主赴騰雲馬會!」

    卓南雁暗自點頭:「孫三胖子跟人計議請郡主赴會之後就緊著轉移貴重細軟。顯是他早已知道了有人要在會上謀刺郡主這才作這遠遁打算。」

    葉天候的臉拉得更長信手自書案上拈起一把式樣古拙的長刀輕敲著一面銅鏡道:「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劉先生戰戰兢兢地道:「這銅鏡是東漢古物瞧這背面亮白如銀乃是最難得的銀背古鏡。這玉漏據說是唐時宮中的計時之物這玉罄是盛藥的年代總得在東漢之前。這兩塊怪石麼卻是宋徽宗艮岳中的兩方奇石一名『臨風』一名『對月』……」最後指著那古刀道「這三把古刀據說是後燕年間所造大人手中的這一把上面銘著『廿八將』三字據說乃前燕皇帝慕容雋親造。大人若是喜歡自可拿去。」

    眾人聽他一件件的數來竟全是珍稀之物均是一愣。葉天候冷哼道:「我拿這玩意去做什麼?你老實說這廝哪裡搜刮來這多古物?」那劉先生給他雙目盯得心中惴惴顫聲道:「小人不敢妄語我家主人年少時曾做過……盜墓的營生後來了家卻仍是暗中喜好……盜墓這條條兒!除了這艮岳中的這兩塊奇石是他花高價購得餘下的都是他這些年來……盜墓所得!」

    卓南雁和余孤天聽了不禁面面相覷暗自稱奇。葉天候的臉色冷得怕人猛一抬頭卻見牆上掛著一幅畫畫的卻是煙柳深處掩著一座小樓近處是兩隻小鳥翩翩而飛筆意簡練神韻清遠。畫角還提著兩句詩:「畫堂深處杜鵑鳴飛入尋常百姓家。」葉天候轉頭問:「這畫也是他畫的麼?這兩句歪詩配在一處瞧著好不彆扭!」劉先生搖頭道:「這是京師丹青大家楚圖南楚先生的大作幾天前送來的。」想了想又道「畫上這句子也是老爺摘來請楚先生題上去的。」卓南雁忽然指著書案上的一幅墨跡才幹的畫道:「這一幅又是誰畫的?」

    劉先生乾笑道:「這是老爺午後所作臨摹楚先生的畫作。」余孤天點頭道:「是我午後來時孫三胖子正是在畫這幅畫!」卓南雁雖不懂書畫但也瞧出那畫用墨潦草畫功尋常不由轉頭問劉先生:「他往日也好書畫麼?」劉先生連連搖頭:「我家老爺好的玩意兒太多但書畫一道僅是粗通往日裡甚少作畫。」

    卓南雁忽然瞧見孫三胖子畫的這幅畫上後一句詩竟把「飛入尋常百姓家」寫作了「飛入平常百姓家」不由心中疑惑叢生:「緊要時刻從不作畫的這三胖子卻有閒情臨摹自己堂中一幅舊作是故作悠閒還是別具深意?畫中『尋常』二字改作『平常』是草率之誤還是另有玄機?」

    葉天候面色漸漸沉鬱揮手讓劉先生出去了才低聲問道:「你們如何看?」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道了聲「孫胖子嫌疑甚大」便不再言語。卓南雁聚起眉峰道:「大致在一年之前郡主去馬市買馬孫胖子就看出了郡主身份白送了追風紫給她。所以這孫胖子早知紫仙娥是郡主了。數日之前他和十八公子倡議請紫仙娥赴騰雲馬會。這時候已有人圖謀在馬會上行刺郡主想必這人還是十八公子之中的一位!孫胖子想必也早知道了馬會上的行刺之事只是這人勢力太雄孫胖子惹他不起不敢稍違。但孫胖子又是騰雲社的社主馬會上出了差錯他自然難逃干係所以他早就暗中籌備遣人送走了家中細軟以備隨時逃之夭夭。後來馬會上那些人雖然謀刺郡主失手但最終郡主無恙那些人又沒留下一個活口。孫胖子倒覺得安穩了許多沒有立即逃走。但今日午後余孤天受命訊問他還是讓他覺得後怕立時縱馬逃逸。」

    「難得你算得如此清楚」葉天候森冷的眼中也露出些許嘉許之意接著他的話鋒說下去「哪知孫胖子樹大招風那些人早就想殺他滅口見龍驤樓的人來找他問話終於動了殺機將他殺了滅口。」余孤天目光閃爍道:「大人和南兄當真高明!只是這孫胖子如此深藏機心的一個人難道就不防著那群人會狗急跳牆地殺他滅口?或許他早留下了揭露那群人底細的隻言片語在他府中……」

    葉天候沉沉點頭自牙縫裡擠出一絲低笑:「看不出這孫三胖子倒是個奇人!」猛地提氣喝道「這廝嫌疑甚大闔府上下給我細細搜尋!」眾侍衛轟然領命如狼似虎地分頭撲向各房立時丫鬟僕婦嗚嗚哭叫之聲大作。

    這翻天覆地的一通猛搜直折騰了大半夜卻是毫無所得。葉天候倒似並不著急只命龍驤樓侍衛對孫府上下嚴加看管不得走脫一人自率著一群親隨匆匆趕回。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7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三節:重陽鞠會 黃金面具

    轉過天便是重陽節了卓南雁進得龍驤樓業已有數日。這幾日之間每日裡除了打探刺殺郡主完顏婷的兇手便與余孤天在鳳鳴壇內隨著葉天候苦習易容、追蹤、謀刺的諸般獨門秘法。這些秘術或詭異或狠辣葉天候的苦訓又是不近人情卓南雁愈覺出龍驤樓的可畏可怖之處。

    幾天的暗自打探之下卻始終沒有查知厲潑瘋的蹤跡龍蛇變之秘和龍吟壇更是影子也沒摸到。卓南雁心中不禁悶悶不樂。

    這日午後完顏婷卻興沖沖地找到他說到騰雲社的那群公子哥兒又設了個重陽球會請她完顏郡主下場擊球。完顏婷卻要他陪同前往。

    所謂擊球或是擊鞠也叫馬球玩者分作兩隊縱馬揮杖共爭一球以擊球入對方球門網囊為勝。女真人承襲渤海族和遼國舊習素好擊球帝王公卿達官顯貴更是樂此不疲。

    最著名的便是天會五年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掃滅北宋俘得宋徽宗、欽宗二帝北歸途經真定府時二位金國上將親自登場擊球請宋徽宗和皇后觀看。事後更讓徽宗賦了一手擊球詩詩曰:「錦袍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無令綽撥入邪門。」淪為階下囚的宋朝皇帝看了金國豪傑的擊球之後當場賦詩一時在金國上下傳為佳話。

    時至今日大金國公認的擊鞠第一高手也正是當今的武林第一人、龍驤樓主完顏亨。世人盛傳這位王爺馬無良惡皆能如意驅馳擊鞠之時能一人獨當數人。他王府之中更有一支球藝嫻熟的鞠隊人數雖少卻是百戰百勝。騰雲社的爺們得知了紫仙娥的真實身份自然萬分新奇要瞧瞧這位大金擊鞠第一高手的千金躍馬擊球的絕世風姿。

    騰雲社主孫三胖子已死但威名赫赫的「十八公子」還在一十八位公子聯名的大紅請柬直送到了芮王府來好動好玩的完顏婷自然難以推卻。

    卓南雁本不願隨她去會那群公子哥但聽得「十八公子」的名頭心中一動:「那元兇還隱在騰雲社的諸多王孫貴戚之中這一次球會說不得能瞧出些端倪來。」便即點頭應允。完顏婷喜上眉梢梳妝打扮欣然前往。她那匹追風紫那天只是頸下擦傷稍受驚嚇這時傷勢早愈。完顏婷縱馬揚鞭自王府鞠隊之中選了五個精幹好手和卓南雁趕赴鞠場。

    京師南城天寶宮之西有一處三靈侯廟這三靈侯廟是專為馬市供奉的神廟神廟之北便是中都最大的一處馬市。那鞠場便設在神廟之西。重陽佳節鞠場上早被騰雲社中的好事之徒插滿了錦旗飄帶迎風招展好不威武氣派。鞠場上十餘名馬術嫻熟的公子正自躍馬揮杖活動身手將那枚拳頭般大小的紅漆木球打得四處亂竄。

    鞠場邊上是披紅掛綠的綵棚數十位膏面衣錦的貴公子正在棚上相候。棚下是百餘名撫著駿馬伺候的小廝僕役更有無數看熱鬧的百姓弄得鼓響鑼鳴熱鬧喧天。完顏婷便在這時縱馬馳到她這時已去了那襲垂紗帷帽近午的陽光直射下來越顯得膚如玉琢貌比花嬌美眸流盼之間容光迫人不可逼視。場內場外的人眼見這位艷若天仙的紫衣少女縱馬入場不由一起喧鬧鼓噪。

    蕭長青和張汝能一起搶上將完顏婷迎入棚內。他二人乃是這十八公子的統領蕭張兩派爭鬥不休早已是京城皆知之事。但今日的情形卻似稍有不同兩個高傲公子看到完顏婷笑語盈盈地稱呼身旁的卓南雁為「南兄」全不由面色一震。

    張汝能素來咄咄逼人望著卓南雁嘿嘿冷笑道:「那日馬會上遇到刺客擾局雖然幸喜郡主無恙卻也無暇細細領教郡主和南兄的馬技今日這鞠會正是時候說什麼也要請郡主和南兄下場一展身手!」一旁的蕭長青笑道:「妙啊汝能兄是騰雲社中的馬上狀元郡主更是家學淵源哦對了更有一位南英雄!嘿嘿今日這重陽鞠會可是難得的緊!」卓南雁聽他二人話中帶刺不由淡淡一笑。

    「比就比還怕了你們不成!」完顏婷俏臉一昂紫裙搖曳當先出棚。卓南雁也緊跟而出眼見完顏婷飛身上了追風紫他卻凝立不動。完顏婷策馬轉到他跟前低聲笑道:「怎麼還不上馬?只有大勝了他們才能讓那些紈褲子弟浮浪哥服氣!」

    卓南雁卻苦笑搖頭:「我不會擊鞠!」原來他自幼長在山野於這金國貴族間盛行的玩意兒確是見也沒見過。完顏婷嫣然笑道:「其實擊鞠的規矩甚是簡單所謂人不可離開馬背球不可擊出紅線雙方只以鞠杖擊球兒將球擊入對方門中的網囊者勝。你馬技精熟武功深湛下場練得一時三刻便遠勝那些公子哥練一輩子。」

    卓南雁正自沉吟卻聽對面張汝能在場上縱馬舞杖高聲叫道:「南英雄怎地還不上馬?是英雄還是狗熊場上一試便知!」卓南雁見他趾高氣揚將金色鞠杖揮得呼呼作響心底不由騰起一股傲氣:「再怎麼樣也不能讓這金國紈褲子弟比了下去!」二話不說接過黎獲遞來的鞠杖飛身上了火雲驄。

    不多時候完顏婷、黎獲和卓南雁再加上四名芮王府的鞠手湊成一隊。騰雲社那邊更有張汝能為的七位公子橫杖策馬擺佈陣勢。蕭長青雖也仇視卓南雁卻終究不願與張汝能為伍只是佇立場邊親自擂鼓助威。

    兩通鼓聲響過在場邊觀戰百姓的喝彩聲中雙方立時馳馬爭球。擊鞠自有擊鞠的竅訣除了眼明手快和馬性嫻熟之外最緊要的還要杖法精準一擊中的。卓南雁初時不明所以被對方連連從他這裡突破過去片刻之後張汝能竟躍馬晃開了他揮杖擊球入網力拔頭籌。場邊立時彩聲震天群情踴躍那幾面大鼓更是擂得震天價響。

    卓南雁眼見張汝能手揮鞠杖耀武揚威不由面紅耳赤。完顏婷卻快馬奔到他身邊低聲道:「這揮杖擊鞠跟你往日使劍和甩打暗器的道理相近你只需沉下心來便能應付!」卓南雁心中一動想起當初在山中自己曾與野猿猛虎為伍早練就了一手飛石擊鳥的絕技這時在場上躍馬舞杖盤旋片刻便漸漸摸到了些門路原來揮杖擊球的道理跟那飛石擊鳥也差不了許多更兼他習劍多年試著將人劍合一的運劍之道融於擊鞠之中過不多時揮杖擊球便已得心應手。

    完顏婷眼見卓南雁漸入佳境不由喜上眉梢趁騰雲社一方拔得頭籌後心浮氣燥之際仗著馬快杖疾運杖如飛銜枚疾走竟單人獨騎連著攻破西門三球。她那身鑲金紫綃裙隨著駿馬的躍動湧起片片金光神秘的紫色之中平添了一抹堂皇的金色愈顯得風姿綽約。旁觀的閒漢見這美若天仙的郡主馬技精湛球藝高不禁瞪得雙目紅撕破喉嚨地轟然叫好。

    照著擊鞠的規矩若是一方過另一方三球叫做連得三籌那就算是贏家這擊鞠便會自然結束了。張汝能不由又驚又怒。照著他的算計卓南雁不過是個山野草莽雖然武功精強玩擊鞠終究是個門外漢借此機會不但可以將這狂憊小子好好羞辱一番更能籍此立威博得佳人垂青。哪想到卓南雁片刻之間便打得像模像樣而完顏婷更趁著己方陣腳微亂的功夫連下三城若是再輸一球這場擊鞠便是一敗塗地了。

    「若是再有疏忽球輸了是小事更會讓那死對頭蕭長青看笑話!」張汝能一念及此催馬橫杖驅球如飛直向東門奔去。黎獲和完顏婷縱馬左右奔上夾擊但那張汝能也不知使得什麼怪異手段球杖疾揮那木球竟似給球杖吸住似的催馬呼呼兩縱便巧妙繞過二人。

    卓南雁心明眼亮立時看出張汝能施展的是精深內功全仗一股內氣粘勁引得球不離杖。卓南雁躍馬衝去大喝聲中猛然揮杖擊在張汝能的球杖上。這一擊內力貫注張汝能只覺渾身內力受震那球登時高高跳起。卓南雁球杖翻轉啪的抽在球上擊得那球遠遠向完顏婷飛去。

    完顏婷眼見球到柳腰疾折散花天女般地倒仰在馬上揮起木杖順勢一挑那球疾跳而起登時自一個猛衝過來的騰雲社公子頭上躍過。雷鳴般的喝彩聲中她身子倏地坐起催動追風紫星馳電掣一般向前追去不待那木球落下揮杖輕佻接連將木球從兩個斜刺裡衝來的騰雲社公子頭上挑過去跟著凌空橫擊那朱紅木球流星趕月般直飛入鞠場西門的球囊之中。小說整理佈於bsp;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忍不住齊聲喝彩霎時鑼鼓轟鳴人聲鼎沸。張汝能這時兀自手酥臂軟眼見完顏婷一人連得四籌不由面若死灰猛地拋杖在地喝道:「不比啦!不比啦!」

    蕭長青哈哈大笑搶上來將完顏婷和張汝能雙方一起迎入棚內。綵棚內早已酒宴擺開早有小廝穿梭著捧上菜餚美酒。眾公子齊道這算是給完顏婷的壓驚宴自然要推完顏婷上座。

    完顏婷也不推讓飄然落座又向卓南雁招手笑道:「你便坐在我身邊。」卓南雁卻知自己終究只是一個護衛身份向她笑了笑便只佇立在她身後。完顏婷秀眉微挑低聲道:「讓你坐便坐吧跟我還講這許多規矩麼?」卓南雁見她玉靨微紅雙瞳之中隱蘊柔情心中一蕩。他性子豪爽也懶得推讓便即坐下。

    一時騰雲社的諸公子全上前稱讚完顏婷家學淵源技藝無雙更借這功夫細觀這位美艷郡主的絕世姿容。完顏婷喜氣洋洋眼望卓南雁盈盈笑道:「我這擊鞠功夫連我父王的一成也比不上。倒是南兄今日頭回擊鞠便有如此建樹若再假以時日成就必然遠在我上。嗯父王見了你必然喜歡得緊呢!」卓南雁也向她微微一笑心下卻想:「完顏亨嗜好擊鞠我多習得了這一門技藝便多了一分接近他的機會。」

    眾公子眼見這絕艷郡主望著卓南雁的目光之中愛意流露神色嬌媚無端無不又慕又妒。

    美艷而又高貴聰慧而又豪爽完顏婷在哪裡都是眾人矚目的耀目明月旁人再如何閃亮也只是點綴在明月之旁的點點繁星。更何況這個美艷郡主還會飲酒而且決不是小女孩家的那種羞答答的淺酌低飲而是酒到杯乾不讓鬚眉。一陣喧囂之間完顏婷皓齒微嫣已跟席上的十八公子盡數對飲了一輪。連盡了一十八杯金瀾酒完顏婷雪玉般的俏臉上飛起兩片酒紅更顯得明艷照人。

    席間閒談自然還會說起孫三胖子眾人都對這樣一個八面圓滑的人被殺感到萬分新奇公子哥們全為失去這樣一個出手闊綽的冤大頭朋友而惋惜無比。蕭長青忍不住長歎一聲:「平日常常見到這死胖子也不覺怎地忽然間不見了他才覺著少了些什麼!呵呵今後只怕再也見不到這樣的奇人啦。」

    完顏婷不禁笑道:「他算什麼奇人?不過一腦子的鬼精明罷了!」蕭長青見她美目流盼笑語盈盈立時心神蕩漾折扇一張笑道:「這老小子年少習文後來覺著科舉無望便棄筆學武當過賊劫過道後來做起了馬匹生意才漸漸達。呵呵他可不止是生意人的鬼精明!論武的他能跟咱騰雲社的爺們一起盤弓躍馬。論文的他還能寫幾句歪詩酸詞跟京師那群文人騷客也能混得來!」

    卓南雁那日道上碰過的陳五哥哈哈笑道:「長青兄想必不知小弟去年元宵燈節去流雲詩會正碰上孫三胖子。這傢伙倒還能填詞唱曲更乘著酒意現制了幾個燈謎。哈哈看慣了孫三胖子嘻笑怒罵忽見他學著那群騷人滿口之乎者也倒弄得小弟胃口酸『三月不知肉味』!」

    眾人轟然大笑。卓南雁莞爾之餘忽想:「這孫三胖子會做生意更會射柳跑馬還盜過墓劫過道其實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物只是聰明得過了頭終究喪了性命!」驀地心中一動:「這廝還會填制燈謎他死前畫的畫上那兩句詩會不會有什麼玄機?」一時蹙眉苦思。

    完顏婷見他不語怕他受了冷落倒不時淺笑嫣然地跟他輕聲細語。蕭長青瞧在眼內心頭酸望著卓南雁嘿嘿道:「那日南公子在馬會上大展身手英雄救美咱們可都是大開了眼界。不知南公子的哪裡人氏尊大人是朝中哪位公卿?」張汝能跟卓南雁對了一杖這時兀自臂膀酸痛在旁幫腔笑道:「蕭兄想必不知聽郡主說這位南兄出身草莽雖不是官宦世家但胸羅錦繡文武雙全!」

    「文武雙全?」蕭長青道「不知南兄考的是南選還是北選?是哪一年的進士?」張汝能笑道:「南兄是深藏不露眼下還沒功夫在科場奪魁!家嚴奉聖上之命連著三年為省試主考放榜之後來府上投帖謝恩的人多了可沒瞧見南兄這號人物!」

    大金自太宗年間開始科舉考試並以南北兩地各以經義詞賦兩科取士分別稱為南選和北選至完顏亮這一朝科舉出身也為世人所重。蕭俞二人眼見完顏婷對卓南雁青睞有加不免一唱一和聯起手來指摘他出身卑微更無功名。

    卓南雁聽他二人言辭咄咄逼人臉上不由紅光一閃卻也懶得辯駁。完顏婷卻粉面生寒冷冷笑道:「哪一個英雄好漢會指望祖上封蔭活著?尚書宰相的兒子又怎樣?沒出息的紈褲子弟多著吶!」說著故意向卓南雁看了一眼鳳目生輝轉盼含情笑道「南兄雖然無官無名但在我眼中卻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奇男子!」這兩句話先是狠狠挖苦蕭、俞這二位「尚書宰相的兒子」更在大庭廣眾之前盛讚卓南雁實是給卓南雁撐足了面子。卓南雁聽了完顏婷的話心中一陣感激。

    張汝能可經不起完顏婷的奚落冷著臉笑道:「要做官還不容易只要郡主個話改日我跟家父打個招呼文入翰林武入樞密請南兄任選。」蕭長青笑道:「就怕南兄鐵骨錚錚翰林院什麼的容不下他。」眾人轟然大笑聲中蕭長青倒笑吟吟道:「南兄怎地一直杜口不言是瞧不起我們這些沒出息的紈褲子弟麼?」

    卓南雁自幼久遭磨難喝罵譏辱聽得多了但此時聽他們冷嘲熱諷越說越是不堪心底仍是竄起一股不平之氣雙眉一軒眼中兩道怒光凜凜如劍直向蕭俞二人逼視過去。那兩人見他雙目之中精芒如電心底倒是一寒笑聲立止。卓南雁卻心念一轉:「我卓南雁大好男兒何必跟這群浮華無聊的公子哥們一般見識?」雙手一拱冷冷道:「南某不勝酒力告辭了!」也不理會那群人或驚或怒的狼狽模樣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出棚而去。

    「南兄!」完顏婷看著他憤然走出的孤寂背影芳心內倒生出一股歉意眼角餘光掃見眾公子望向自己的癡迷而又熱辣的眼神不禁又厭又怒忽然間嬌蠻的性子作蓮足踢出嘩啦啦一聲響滿盛酒菜的大桌登時翻了。眾公子驚呼聲中完顏婷卻率著黎獲和幾個伴從頭也不回地出了綵棚。

    黯淡的夕陽影子裡卻見卓南雁牽著火雲驄遠遠地立在鞠場邊上宛若石雕般動也不動只有青衫長隨風輕舞。完顏婷快步走近輕聲道:「莫要理會他們!」卓南雁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如水心下沒來由的有幾分慌亂忙躬身道:「他們罵便罵了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郡主為了我這草莽之輩得罪了那十八公子實在不值得!」

    完顏婷明眸微瞠似笑非笑地道:「怎麼不值得!在我眼中你從來就比他們強上千倍萬倍!」卓南雁心神微蕩之際她倒把身子緩緩挨了上來明眸之中異彩閃爍低聲道:「你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往後再不來就是了。那你日後……可要時時陪著我玩!」

    卓南雁聽了這樣嬌媚言語心中忽覺一陣恍惚。她背向紅日而立微紅的玉靨上摻了夕照落影愈增嬌艷之色。只是卓南雁望著這張美艷動人的臉孔卻覺心中生起一大片沉沉的陰影。

    「又犯呆啦」完顏婷見他不語嗤的一笑拉起他的手道「咱們回府吧!」卓南雁心神一震卻搖了搖頭道:「我要去孫府。」完顏婷蹙眉問:「去那鬼地方做什麼?」卓南雁沉吟道:「孫三胖子死前畫了一幅畫好生古怪這時我忽然想出些眉目來。」

    完顏婷喜道:「是麼那我和你同去!」卓南雁知道拗不過她只得點頭應允。完顏婷讓黎獲帶人先行回府自和卓南雁策馬如風一路奔到了孫府。

    孫府還在龍驤樓的緊密看守之中。卓南雁逕自走入書房跟著喚來了那管帳的劉先生問道:「你府中可有個叫胡二的?」劉先生點頭道:「有這胡二還是老爺的遠房侄子只是幾日前這廝跟老爺鬧了彆扭不辭而別!嘿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他那宅子還是老爺給他買的!」完顏婷不知卓南雁為何單尋這個叫胡二的人道:「既然如此找幾個侍衛將這廝押來便是了!」劉先生道:「小人識得他那宅子可帶人前去。」卓南雁略一沉吟忽道:「好你這便帶我們前去尋他。」

    那胡二住得倒不遠劉先生在前面領路卓南雁和完顏婷棄馬疾行片刻功夫便趕到一所小宅院前。卓南雁見這宅院遠遠比不上孫府的氣派高大但一個尋常僕役居然有這樣一所小巧宅院倒也是件稀奇之事了。卓南雁對劉先生道:「你進去拜訪那胡二隻對他說孫三胖子膽大包天夥同逆匪謀刺郡主眼下已被同夥滅口。龍驤樓的人正四處探聽他胡二的下落。進去後稍坐片刻即可出來後仍回孫府。」劉先生老老實實應了一聲上去扣打門環

    卓南雁眼見那院外還有一棵盤曲多枝的老樹當下和完顏婷飛身躍上遠遠窺探。少時一個精瘦的漢子出門迎了那劉先生進屋去了想必這瘦子便是胡二。卓南雁兩人居高臨下清清楚楚地瞧見胡二的屋中亮了燈火劉先生和胡二靠窗對坐聊天。

    暮色掩映之間完顏婷藏身樹上覺著萬分新鮮軟軟靠在卓南雁肩頭輕聲問:「你怎知這胡二有鬼?」二人挨得極近卓南雁只覺肩頭溫軟一片陣陣馥郁香氣更自她身上款款襲來急忙收懾心神低聲道:「且看看我也全沒把握!」

    完顏婷一聲低笑櫻唇忽啟在他耳朵上輕輕咬了一下幽幽道:「管他有沒有把握這麼著跟你在一處也好玩得緊!」卓南雁萬料不到她如此大膽黑暗中只覺她吐氣如蘭那雙橫波美目似乎正向自己癡癡凝視。他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霎時臉上燒卻不知說什麼好。

    再過片刻只見劉先生告辭而出在暮色中漸行漸遠。卓南雁緊緊盯住胡二屋中那盞閃亮的燈火。忽見那燈噗的熄了院裡院外便即蒼暗一片隔了好久卻再沒動靜。他兩道長眉慢慢鎖起猶豫道:「難道是我推算錯了咱們要不要再等片刻?」完顏婷將螓輕枕在他肩頭軟軟道:「好啊便這樣等到何時都成!」卓南雁聽她嬌媚的語音中微帶醉意心下稍寬:「原來她是喝醉了!」

    忽見那小院的門一啟探出個棗核腦袋來正是胡二。卓南雁雙目一亮只見胡二四處張望片刻隨即狸貓一般輕輕躍出鬼鬼祟祟地向前行去。卓南雁低喝道:「咱們下去!」完顏婷啊了一聲:「這麼快啊!」嬌軟的聲音中頗有幾分不情願。

    兩人飄身下樹遠遠綴著胡二。夜色終於沉了下來這條地近城北的小巷籠在灰黯沉靜之中。胡二轉出小巷只往偏僻處奔去。直奔到城北那座黑黢黢的破舊小廟旁的老柳下胡二才停住步子伸手在地上匆匆刨出幾捧土自懷中取出件小包裹便要埋下去。卓南雁忽然長身而出喝道:「胡二你待怎地?」胡二驚得渾身一抖轉身便逃身子才動猛覺脖領緊跟著身子忽然頭下腳上的被人倒提起來。

    「好漢饒命!」藉著黯淡的夜色胡二瞧見倒提起自己的卻是個黑衣少年在他身旁還俏立著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只當是遇上了打劫的嚇得大呼小叫。卓南雁冷冷道:「我是龍驤樓的!」胡二心中一驚啪的一聲手中那包袱已掉在地上。

    完顏婷拾起來打開那層碎花布卻取出件亮閃閃的物件來。「這是什麼?」完顏婷將那物件在手中把玩兩下忽然舉起遮在面前笑道「哈竟是個面具!」那果然是件面具上面金光閃爍夜色中瞧來頗有幾分詭異。卓南雁接過來細瞧只覺這面具沉甸甸的似是黃金鑄就上刻古奧花紋雕工細膩更有幾個奇怪文字非篆非草自己卻不識得。他猛一揮手將胡二拋在地上將那黃金面具在他臉前晃著低喝道:「這是孫三胖子給你的是不是?」

    胡二渾身顫抖猛然揮掌狠抽自己的耳光叫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早該照老爺的吩咐將這東西送歸龍驤樓!」卓南雁想起當初完顏婷在馬會上遭襲後三胖子抽打自己耳光的情形跟他這遠房侄子頗為相似心中頗覺好笑卻扳起臉道:「那孫三胖子都交待了你什麼快給我細細照來!」

    「遵命!那、那是七八日前」胡二爬起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我家老爺忽然寢食不安我前去百般勸慰他卻還是悶悶不樂。那一日他忽然找我過去將這鬼面具給了我說道『若是我有一日命喪黃泉你便著將這東西送到芮王府!』那時唬了我一跳他卻不細說端倪反給了我一筆銀子讓我離府……」

    卓南雁低聲問:「這黃金面具有何蹊蹺孫胖子沒跟你說麼?」胡二搖頭道:「沒說!他只說這東西有股魔性我若敢毀壞或是獨吞必遭邪魔纏身。***這東西也是邪性昨日我得知老爺遭人殺害半夜裡就見這東西著邪光。」

    完顏婷冷哼一聲:「孫胖子不是說過他若遭不測你要將這面具送交芮王府麼!怎地你卻鬼鬼祟祟要來埋了它?」胡二顫聲道:「聽說老爺的死跟謀刺芮王郡主頗有牽連我還怎敢去芮王府?這東西又他娘的有魔性更不能擅自毀了只得跑到這廟前埋了求神仙保佑震懾邪魔不要找小的麻煩!」

    卓南雁的眉頭越鎖越緊反覆瞧了那面具片刻仍覺不得要領。但任是再如何威逼催問胡二卻也說不出什麼別的來了。卓南雁無法只得將他押回王府喚來侍衛送交龍驤樓仔細勘問。

    王府大廳內明燭閃爍完顏婷的嬌靨上滿是好奇神色問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這胡二有鬼?」卓南雁淡淡一笑:「孫三胖子死前臨了一幅畫上面提了兩句詩『畫堂深處杜鵑鳴飛入平常百姓家』!我早瞧著這兩句話古怪卻一直不明所以。今日重陽鞠會上聽得有人說起孫三胖子會制燈謎我才心中一動這兩句原來是兩個燈謎。」

    他說著提起筆來在紙上邊寫邊說「那最後一句原該是『飛入尋常百姓家』孫胖子故意寫作『平常』豈不正應了一個『尋』字?只是那一句『畫堂深處杜鵑鳴』卻讓我揣摩良久直到席間那蕭長青笑我『杜口不言』才讓我忽然明白『鵑』字『杜』去『鳴』字正是個『月』字再添上『畫堂』二字的深處卻是個『古』合起來正是個『胡』字!」

    「尋胡?」完顏婷啊了一聲拍手笑道「真有你的原來你挨了笑罵倒能茅塞頓開!但你又怎地知道該是胡二?」卓南雁道:「那畫上畫了兩隻杜鵑我便胡亂猜得是『胡二』——問了管帳的劉先生孫府內果有個叫胡二的僕人!」完顏婷恍然大悟明眸閃動道:「那時你便知道這胡二藏有這鬼怪面具?」

    卓南雁搖頭道:「我只是隱約猜到胡二身上必隱藏這一個極大的機密。孫胖子在逃命之前還要潑墨揮毫卻原來並不是故作悠閒而是正在揭出這個極大的隱秘。我便喚劉先生去拜訪胡二以危言恫嚇胡二這廝若是做賊心虛慌亂之下必然露出馬腳那時咱們順籐摸瓜自會看出端倪。不想這端倪卻是這古怪的面具!」

    「這孫三胖子也真是的」完顏婷秀眉微蹙道「何必要拐彎抹角地弄個燈謎簡簡單單地寫出來不就是了?」卓南雁沉吟道:「我猜那群殺手必然勢力極大孫胖子事先決不敢得罪他們。甚至他身邊也被那群殺手安插了監視他的眼線。他無法留下直白的言語迫不得已之下便只能打下這個啞謎。」他說著舉起面具映著閃亮的燈火仔細觀瞧「這面具必然事關重大孫胖子才早早地派遣心腹胡二攜著面具出府。想必他又害怕胡二膽小畏縮出事後不敢來芮王府交出面具才挖空心思地製出這兩句燈謎!」

    那黃金面具在明亮的燭光下閃著黃橙橙的光芒在那兩個鼓出的眼睛上方刻著一輪圓日圓日上鑲著紅色寶石。黃光寶氣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但給那愈顯出幾絲詭異的邪魔之氣。卓南雁卻將目光盯在那幾個怪異文字上聲音愈低緩:「這顯然不是漢字難道是女真文字?」

    「必然不是」完顏婷搖了搖頭道「可惜今晚葉先生不在明日問問他必然知曉!」說著伸個懶懶舒展腰肢。卓南雁見她醉靨酡紅燈影搖紅下更增嫵媚之色心神一跳竟不敢和她再對坐下去忙笑道:「你醉了還是早早安歇。」完顏婷道:「好啊我睡上一大覺明兒個起來或許你便什麼都知曉了。」甜甜一笑窈窈窕窕起身去了。

    翌日清晨卻一直沒見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自己屋外的石凳上蹙眉沉思:「這葉天候終日忙碌似乎對謀刺郡主一案並不如何放在心上只吩咐我隨護郡主他卻不知忙些什麼!而我入了龍驤樓的這幾日之間還沒有瞧見過那鷹揚壇和鳳鳴壇的人馬更不知曉厲大個子被關在何處!」越想越是心緒紛亂低下頭來定定望著手中那神秘的面具暗道「傳言龍驤樓是江湖上最可畏怖的力量但為何卻對這驚天大案束手無策難道大金國還有一股根深蒂固的可怕勢力與龍驤樓分庭抗禮?」的

    晨曦自樹蔭間隙直透過來。映著清早的輝光那黃金面具的眉目之間便閃出一股妖異的光芒似是正向他咧嘴而笑。「這古怪面具卻不知藏著什麼玄機?」卓南雁搖頭苦笑不禁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啪的打了下去。石桌上擺著的正是他時時隨身攜帶的易懷秋所贈的那副圍棋。每到心思煩亂之時他便忍不住自己擺佈一局。

    「想出來了麼?」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嬌呼卻是完顏婷翩翩走來。卓南雁黯然搖頭苦笑道:「才疏學淺難明其要!」完顏婷展顏嬌笑:「說話這般酸溜溜的!」一眼看到卓南雁桌前擺著的那副圍棋心下好奇笑道「原來你也會圍棋我常常見爹爹下這玩意!」她說著飄然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玉靨生輝道:「來咱們下一盤。」

    卓南雁知她要怎樣便怎樣的性子便道:「好那我授你四子!」完顏婷明眸流盼嗔道:「瞧不起人麼偏不要你讓。咱們誰也不佔誰便宜猜先來過!」跟著她猜了個白棋登時喜上眉梢春蔥玉指拈起一枚白子笑盈盈地打到棋盤上。

    下了數著卓南雁便覺完顏婷的棋藝平平比之棋風靈動的林霜月遠遠不如。但這位美艷嬌蠻的郡主卻有幾分小聰明有時候沉吟良久倒能走出讓卓南雁眼前亮的好著。美中不足的是她對圍棋這門精細功夫顯是沒有對馬術那樣癡迷行棋之時往往任意為之缺乏照應。三十餘著後她從右下角延起的半壁江山便都是一片風雨飄搖。

    完顏婷那兩道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捻住了棋子長思的時候越來越久。她在王府之中頤指氣使慣了尋常的王府清客幕僚有幸陪她下棋莫不萬分小心花樣百出地輸棋給她。完顏婷素來當自己是個「百戰百勝」的女國手這時形勢憂急她的臉色登時冷了起來。

    卓南雁見她著急心下倒有些不忍但依他性子下棋時素來不肯胡亂應付的著著仍是下得滴水不漏。再下數著完顏婷敗局已定略略草算卻是個十餘子的大敗之局。

    完顏婷又羞又惱嘩嘩地撥弄著盤中棋子道:「這回不算再來再來!」重開紋枰她卻不再分先拈起白子便氣勢洶洶地飛掛而下。只是這回她心急火燎輸得更快更慘竟是輸了二十餘子。她怨恨卓南雁第一回和她下棋便丁點也不讓著她猛然間一股羞怨之氣湧上來喝了聲「好沒意思!」纖手疾揮將棋盤棋子一股腦掃落在地上。

    這副圍棋乃易懷秋所贈的遺物卓南雁素來視若珍寶眼見那棋子骨碌碌地滿地亂滾心下痛惜萬分忍不住怒喝一聲:「你做什麼?」完顏婷自來只見他嘻嘻哈哈這時給他劈頭一喝芳心震顫登覺無限傷心淚珠兒霎時奪眶而出。

    卓南雁見她海棠花般嬌艷的粉面上珠淚晶瑩心內也是微微一震:「她到底是龍驤樓主的女兒嬌生慣養的芮王府郡主我怎地如此莽撞?」但他生來就是一副不肯認錯的執拗脾氣完顏婷越是仗著郡主身份這麼大嬌嗔他心內越是不以為然兩眼直直地緊盯著她雙唇緊泯一言不。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見他竟向自己怒視不語心下更是一陣酸痛「原來在他心中我還不及這破圍棋!」一股怨氣直撞上來蓮足踢出將棋枰踢得四分五裂棋子更是飛濺四處。這棋枰是卓南雁在燕京街面上購得的雖非易懷秋所贈但驀然間被她踢碎卓南雁還是不禁心頭火起低喝一聲:「不要亂來!」怕她再來踐踏棋子揮掌在她肩頭一推。

    完顏婷給他一推芳心又痛又恨嬌軀簌簌抖顫驀地疾撲過來向著卓南雁又抓又撕。卓南雁見她忽然間怒如狂心底也煩躁起來雙掌倏翻將她雙腕緊緊扣住口中叫道:「喂你瘋了麼?」

    院中還有幾個丫鬟僕婦見了這等情形嚇得噤若寒蟬遠遠避開。完顏婷拚力掙扎卻絲毫掙不開他的鐵掌羞怒之下猛然合身撲上櫻唇忽張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卓南雁只覺肩頭銳痛一驚放手只覺肩頭火辣辣生痛伸手一摸才覺肩頭竟給完顏婷咬出了血來。

    「你……」卓南雁怔怔怒望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完顏婷卻兀自氣得嬌喘吁吁杏眼圓睜地望了他片刻驀地口中咳嗽起來。她這一咳嗽便難止歇竟是越咳越猛雪白的臉上湧出片片紅暈柳腰都彎了下去。卓南雁見她咳得猶似錐心泣血心下倒生出無盡的悔痛和憐惜忙走上去扶住她道:「不礙事吧!」

    「都是你不好!」完顏婷卻咳嗽得更猛淚水撲簌簌地落下哭道「你趁早氣死了我最好!」卓南雁見她難受的模樣心內愈不忍道:「算我不好你若不消氣便再咬我兩口!」完顏婷邊咳邊道:「呸就會尋我開心惹我生氣!」

    忽聽院中響起一聲長笑:「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惹我的婷兒生氣?」笑聲並不響亮卻震得人心神微微顫。笑聲中一道修長的身軀霍地挺立在二人眼前。

    這人一身綠袍長烏黑身材並不高大再配上一張白淨潤澤的面龐和迎風輕舞的漆黑美髯活脫脫便是自東晉名家顧愷之畫中走出的灑脫名士。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乍看上去文靜如水的人卻有一股難以名狀的雄渾氣韻只在院中靜靜一立這軒敞的院落豪奢的屋宇蒼勁的古松和他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之物甚至這浩渺無際的廣闊蒼穹全成了這人身後的一泓淡影。

    「爹爹——」完顏婷叫了那人一聲隨即手捂酥胸拚力止住咳嗽但幽怨的眼神卻止不住向卓南雁憤憤瞪視。卓南雁心中劇震:「這人便是滄海橫流、完!顏!亨!」在他的想像中滄海橫流完顏亨總有千百個樣子但這時一見卻怦然覺得完顏亨便該是這個樣子。

    「這小子竟敢惹得你動氣咳嗽!」完顏亨瞧了女兒一眼笑道「爹爹給你出氣!」忽然一掌向卓南雁頂上拍來。他離著卓南雁本來還有六七步遠但也不見他作勢奔躍這凌空一掌便堪堪按到了卓南雁的頂門。掌勢飄逸無比但剛猛無儔的掌風卻有如風行水上四散流溢早將卓南雁退路盡數封死。

    卓南雁見他上來便驟施殺手又驚又怒驀然間久埋心底的那股仇憤之氣也直竄上來雙掌一錯奮力迎上。完顏婷眼見父親這一掌勁勢威猛性情執拗的卓南雁卻要直攖其鋒嚇得花容失色張口驚呼:「掌下留情!」

    怎奈完顏亨出手太快她才呼出頭一個字完顏亨那如電鐵掌已拍到了卓南雁臂上。卓南雁渾身如遭電擊但生死關頭他體內的上乘真氣也盡數迸出來霎時他頭上長怒舞衣袂獵獵催動全身勁氣直撞了上去。

    耳際忽聽得響起一聲蒼冷的笑聲卓南雁陡覺自己這雙撞掌如同撞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海水舒緩衝蕩卻又沛然難御。最奇的是完顏亨這一掌凌空擊下但洶湧的勁氣卻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便是雄視天下的絕世武功滄海橫流!

    卓南雁的身子忽然間便如遇上驚濤的小舟般地給那巨力蕩起呼的倒飛起來。他這人性情倔強半空中奮力急提內息力貫雙腿想要在落地之時穩穩站住。但腳才沾地忽覺全身半點力氣都沒了似是在剛才的瞬間已被那洶湧的海濤捲走了一驚之下身子向後仰倒。

    砰的一下卓南雁飛縱丈餘的身子卻恰好抵在了樹上終於倚樹勉力站住好歹沒有跌得四腳朝天。的

    完顏婷見他臉色煞白急奔上前叫道:「你……你這呆子沒甚麼事吧?」卓南雁身子微抖卻立時覺內力絲毫未失這時才知完顏亨那一掌果然留有餘地。

    瞬息之間他的心神已轉得幾轉:「這人是跟我有殺父之仇的完顏亨更是襲殺風雷堡全堡叔伯的罪魁禍!但我這時卻不能跟他拚命更不能稍現絲毫憤怒之色我只是一名龍驤士!一名該當向他卑躬屈膝的侍衛!」

    他拚力將臉向地上垂去再抬起來時已是一副誠惶誠恐的神色向完顏亨躬身道:「屬下南雁參見王爺!」

    「你便是南雁?」完顏亨定定盯著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神中有種可怕的力量似乎能將卓南雁心底最深處的東西搜刮出來。這種可怕眼神卓南雁也只有在羅雪亭那曾經見過。饒是他默運玄功護住心神渾身靜若止水但在完顏亨那奪人心魄的目光注視下兀自心氣搖曳

    完顏婷臉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這時也盡數收起向父親低笑道:「是啊他便是南雁多虧了他兩次救了女兒的性命。」完顏亨臉上神色稍和卻仍是冷笑道:「是麼那這小子怎地還惹你動怒?」完顏婷蹙眉道:「這小子啊瞧上去聰明過人其實癡癡呆呆。他跟女兒下棋也不知容讓竟連著大勝了我兩盤不給女兒留丁點情面!」說著美眸含嗔幽幽瞥向卓南雁。

    「原來如此」完顏亨似乎在女兒的眼神中窺出了些什麼淡淡笑道「這倒怨不得他。臨局不讓爭則必勝才是大丈夫手段!他若讓著你倒是瞧不起你了!」完顏婷見爹爹笑也轉憂為喜格格嬌笑:「哈怪不得爹爹從不跟我下棋原是怕贏了我又不願故意讓我!」

    完顏亨呵的一笑忽然轉過臉來一眼瞧見石桌上那面亮閃閃的黃金面具登時笑意凝住低喝道:「這是什麼?」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8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四節:棋戰雄桀 劍斬仇魔

    完顏婷道:「這個麼是這渾小子施展手段奪來的。」當下將卓南雁猜出孫三胖子死前所做燈謎、計誘胡二之事細細說了。她為顯卓南雁之能不免添枝加葉說得神氣活現。倒是卓南雁在旁聽著面上紅待她說完忙道:「屬下無能卻不知這幾個古怪文字到底何意!」

    那面具在日光下閃著燦然澄光映得完顏亨鬚眉目之間似是罩了一層黃金。完顏亨的聲音也如黃金般沉重:「這是契丹文字上面寫的卻是一個人名——蕭參!」完顏婷急問:「蕭參是誰他做這古怪面具做什麼?」

    「這面具絕非蕭參所做」完顏亨的面色愈凝重沉沉道「這東西乃是滅亡多年的遼國貴胄的祭物!」完顏婷和卓南雁盡皆一驚。卻見完顏亨灼灼二目直盯著那面具似是有一個驚天機密正隱在這面具之後。頓了頓他才道:「故遼的契丹顯貴有種奇異的喪葬風俗便是在死者身上纏繞金絲頭臉上覆蓋面具……」(按:遼代契丹貴族死後確有在身上纏繞銅絲網絡和頭帶面具的喪葬習俗。南宋文惟簡在其《虜廷事實》中說:「北人喪葬之禮……惟契丹一種特有異焉。以金銀為面具銅絲絡其手足。」我國建國後曾多次出土契丹貴族墓葬的珍奇面具其面具有銀、銅和銅鎦金三類。至於契丹人為何要以面具隨葬考古界至今沒有定論。)

    「什麼難道這面具便是給死人戴的?」完顏婷想起自己曾把玩多時不禁泛起陣陣噁心。「不錯」完顏亨沉聲道「只是這個死人卻不是一般的死人而是大遼國的皇帝!」他說著指著面具頂門上的太陽雕紋道:「契丹人好鬼而貴日在他們眼中太陽乃是最可敬畏的神物。五代末年契丹人甚至自稱太陽契丹。契丹建遼之後這樣的太陽飾紋便只有遼國皇帝才堪佩有。」

    「怪不得這鬼面具鑲寶嵌玉華貴無比卻又透著一股森森鬼氣原來是遼國皇帝死後戴的!」完顏婷想想猶覺渾身難受蹙眉道「這群契丹佬當真古怪他們給死人又是纏金絲又是戴面具到底要做什麼?」

    「那只是契丹貴胄之間因襲而成一種風俗以為如此一來死者便會永生!甚至有種詭異之說在契丹族人間故老相傳:若是尋常死者纏了這樣的金絲、戴了這種皇帝才堪佩戴的珍貴面具入殮便會引來皇氣保佑亡人後代做上皇帝之位!」完顏亨撫摩著面具上那兩個契丹文字緩緩道「遼國數十年前已為我大金所滅這遼國皇帝入殮時所戴的面具至今只怕有百年之久了但這『蕭參』的契丹文字卻光亮如新顯是才刻上去的。」他的聲音愈低沉冷定定的不帶絲毫喜怒似是從天邊飄來。

    完顏婷已忍不住道:「那這個蕭參到底是誰?」完顏亨哼了一聲目光沉冷如刀道:「說起這蕭參默默無聞但他的兒子可是鼎鼎大名——便是當今聖上跟前的第一重臣、右丞相蕭裕!蕭裕祖上乃是奚人那是被契丹融合的一個部落與契丹信仰相通。半年之前蕭裕之父蕭參才剛剛去世……」完顏婷秀眉蹙得更緊疑惑道:「這就奇了半年前蕭裕他爹蕭參才死那這遼國皇帝才戴著的古怪面具怎地刻上了他的名字又怎地到了孫三胖子的手中?」

    「這便是孫三胖子死前揭開的驚天之秘」久久不語的卓南雁這時卻渾身一震立時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領悟過來沉聲道「右丞相蕭裕要做皇帝!」完顏婷啊了一聲雙目亮道:「有這等熱鬧事?少賣關子快說說看!」

    卓南雁眼見完顏亨向自己深深凝望當下平心靜氣緩緩道來:「孫三胖子跟蕭裕的公子蕭長青過從甚密他又有一手盜墓的怪異癖好。若我所猜不錯這張面具是孫胖子受蕭長青之邀自遼國皇帝的墓中盜來獻給蕭家的。那時蕭裕之父蕭參恰好病役蕭裕暗中在此面具上刻下其父名諱僭越入殮妄圖引來皇氣。孫三胖子想必早看出蕭家居心叵測他那等機靈精明之人自然要防著蕭家一手隨即又神鬼不知地自蕭參的墓中再將黃金面具盜出那時候這面具上恰好有了蕭參的名字。這面具便成了他萬不得已之時防備蕭家的殺手鑭!」

    他覷見完顏亨臉上波瀾不驚眼中卻精芒閃爍便將聲音提高:「蕭裕要造反做皇帝在這京師之中第一個要對付的勁敵自然便是執掌龍驤樓的芮王爺。但王爺武功天下無敵龍驤樓更是等閒難以輕撼唯一的弱處便是郡主只要挾制住了郡主便可籍此力迫芮王爺。故而在七八日之前蕭長青找到孫胖子要他約請郡主來赴騰雲社的馬會……」

    完顏婷恍然大悟切齒道:「我說那蕭長青見了我面便陰陽怪氣的果然不是個好貨色!」卓南雁嗯了一聲鎮定自若地將話說完:「騰雲社馬會上蕭家失手之後孫胖子知道蕭家要殺他滅口便一面急著移轉資財預備私逃一面將此面具交給胡二預備萬一自己遭了毒手便以此物報復蕭家。」

    「胡言亂語!」完顏亨直待他說完才淡淡一笑森然道「你僅從一張面具便推斷出大金國第一寵臣謀反?這面具若是孫胖子自遼國皇帝墓中盜來再私下刻上蕭參的名字呢?」他目光倏地陰冷下來卓南雁陡覺一股涼透骨髓的寒意劈面罩來霎時心底閃電般轉過七八個念頭終究還是定了定神老老實實地道:「屬下全是私自揣度。」

    完顏亨昂望天冷冷一笑:「這等驚天大事豈可戲言?」驀地高聲喝道「來人——」

    「屬下在!」面容冷肅的葉天候鬼魅般地轉了出來先前卻不知他躲在何處。完顏婷嚇了一跳嬌聲道:「爹爹您要怎地?」完顏亨覷見卓南雁神色冷定如常倒呵呵一笑:「倘若真如你所言蕭參之墓在這幾月間被盜過終究會遺下些蛛絲馬跡」轉頭對葉天候道「你去仔細查查!」他似是對這位下屬萬分放心什麼不可走漏風聲的話根本不用囑咐葉天候更不多問躬身一揖飄然而去。

    完顏婷心內倒慌了起來猶豫道:「孫胖子不是盜墓高手麼?他偷那右丞相老子的墓穴之時必然謹慎萬分哪裡能留下什麼痕跡?再說若有痕跡蕭家的人豈不早覺了。」完顏亨悠然道:「蕭家的人決計想不到孫胖子敢太歲頭上動土去盜蕭參之墓自然看不出什麼。但葉天候不同哪怕是有隻老鼠曾經鑽進過墓穴中去他也會看得出來。」他說著在院中來回踱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

    完顏婷呵呵笑道:「那可有趣得緊!爹爹南雁尋出了這鬼面具就是幫著大金和咱爹爹揪出了一個謀反的逆賊!他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待會兒爹爹怎樣賞他?」

    「獎賞?」完顏亨抬頭直視著天際無比灼目的日頭淡淡地道「等葉天候回來吧。蕭參墓若未曾被盜我便會獎賞南雁一掌!」卓南雁和完顏婷心中都是一震完顏婷忙擠出笑臉道:「爹爹說笑吧!他可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呢!」完顏亨仍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平生最討厭的便是居心叵測、狂言妄語之輩!這樣的人必要一掌斃了!」映在他眼內的兩個彤彤紅球跳耀著燦燦的光芒奇怪的是他的雙目居然久久不眨。

    完顏婷撅起櫻唇妙目微嗔但嬌靨卻有些白。她是素知其父說一不二的脾氣心下暗自琢磨對策。完顏亨忽將目光轉向卓南雁道:「葉天候辦事素來利落過不多時便會回來!你對自己那揣測還有把握麼?」

    那涼颼颼的眼神似是千尺深潭的冷水森寒冷傲卻又難以琢磨。卓南雁卻驀覺心底一股憤然之氣直竄上來也直直望著他目中絲毫沒有畏縮之意道:「在下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深思熟慮!」他惱恨完顏亨說他是狂言之輩也老大不客氣地將「屬下」改成了「在下」。

    完顏亨望見他執拗的目光眼中倒閃過一絲笑意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來緩緩道:「婷兒不是說你棋藝不凡麼本王瞧瞧到底不凡到何等境地!」卓南雁心下有氣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早有僕婦上前將散落在地的棋子撿起擺上。完顏亨只望了那棋子一眼便皺眉道:「換我的楸玉盤和水晶棋來!」一時幾個丫鬟手腳利落地將卓南雁那副圍棋收下放好更有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張潤滑如鏡的青玉棋盤上來……

    卓南雁自幼便聽過唐朝宣宗年間日本王子以揪玉棋盤和冷暖玉棋子挑戰大唐國手顧師言的逸事聽說那「揪玉棋盤」為仙山楸木所製的棋枰「冷暖玉」則為冬暖夏涼的天然玉石。那時聽了只當不過是個傳說罷了這時見這棋枰光華繚繞玉質潤澤那黑白水晶棋子瑩瑩閃亮觸手生寒才知王府豪奢果然出乎常人意料。

    完顏亨自不屑與卓南雁分先卓南雁更不肯讓他授子當下便以卓南雁執白先行。完顏婷見他二人眼光對峙神色冷兀芳心更是突突亂顫立在父王身後不住丟眼神給卓南雁只盼著這渾小子長些眉眼痛痛快快輸給父王一局贏得父王開心。卓南雁早瞧見了她那盈盈的眼神但端坐棋枰前卻驀地想起師父施屠龍當年便因贏了金使一盤棋以致落得手足殘廢的往事心底一股不平之氣勃然而興暗道:「這完顏亨眼空天下氣吞鬥牛我便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勝他一盤。」他心底越是抱住必勝之心行棋越是冷靜飄逸綿裡藏針。完顏亨的棋風大開大闔雄暢奔放但剛猛之中兼含柔韌決不似林逸虹那樣悍而少謀。

    二人落子如飛幾十子後卓南雁重實地完顏亨重形勢竟是平分秋色難斷高下。完顏亨乍遇勁敵倒是眉飛色舞著法漸趨緊峭剛硬。

    便在此時葉天候穩步走來完顏婷忙道:「怎樣了?」葉天候嘿嘿一笑:「萬事全在王爺掌握之中!」完顏婷不明所以蹙眉道:「少賣關子到底蕭參的墓給人盜過麼?」葉天候緩緩點頭道:「孫胖子果然是盜墓高手屬下親查良久才窺見點滴痕跡。大墓南側二百步外一株松樹枝葉乾枯我順路挖了下才見自松下直指向大墓的一段土質疏鬆顯是給人動過。想必是孫胖子自樹下挖了一條斜長的地道直達墓底事後又細細埋好神鬼不知。若非他動手時無意間損了那樹根弄得那松樹枝葉不茂哪裡還有半分破綻!」

    完顏婷拍手笑道:「哈哈果然讓南雁猜中了!」完顏亨目注棋盤含笑不語。葉天候卻道:「郡主想必不知蕭裕心懷叵測王爺早有察覺這些日子龍驤樓虎視、鷹揚、鳳鳴三壇高手四出遙偵契丹和奚人忙的便是防控蕭裕謀反的大事!」

    卓南雁心中一震:「龍驤樓果然了得怪不得我一直不見鷹揚壇和虎視壇的蹤跡葉天候的這鳳鳴壇又在勘查謀刺郡主一事上若即若離原來他們只是故意示弱!」完顏婷怒道:「好啊這麼說你葉天候多半早猜到是蕭長青派人謀刺我的了卻不加力察訪。」

    「這全是王爺的安排」葉天候苦笑道「蕭裕機敏萬分又深得聖上寵幸。最可怕的蕭裕本是奚人奚族蕭氏與契丹蕭氏都是故遼貴戚世代通婚早已融為一體若是蕭裕聯絡契丹與奚人同反可就萬難應付了。因而王爺便定下了這示敵以虛的妙計王爺忽然離開京師連帶咱們在追查刺客上的無能都是依著王爺的妙算。」他說著愁眉苦臉地深深一揖道:「咱們唯一失策之處就是沒有看護郡主周全騰雲馬會上郡主險遭不測這也是蕭裕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了!說來說去若不是南雁咱們全都遭殃!爹爹這回你可不必賞他一掌了吧!」完顏婷明眸一轉忽又道「我還有一處想不透為何孫胖子不直接將面具送到王府來?這麼著一舉揭開蕭裕謀反的大罪便能給自己洗清罪名更可保住性命。」葉天候道:「孫胖子心機深而膽略小蕭裕在朝中氣焰熏天他哪敢貿然得罪況且他心內只怕也盼著蕭裕謀反成功他還能得些便宜。嘿嘿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幾壇有什麼消息麼?」完顏亨並不抬頭眼神凝視棋盤緩緩道「西北路如何?」葉天候道:「鷹揚壇傳訊過來蕭裕果然已遣人聯絡西北路招討使蕭懷忠。蕭懷忠那裡卻未見任何動靜。鷹揚壇在西北路上遇到了頗為棘手的高手聽說似是巫魔一派的妖人!本壇高手也傳話過來太陰教主喬抱樸似是進了相府。」完顏亨長眉一軒:「巫魔喬抱樸?怪不得蕭裕飛揚跋扈原來竟請出了這老魔頭!」卓南雁想起羅雪亭的話風雲八修之中最詭異最凶毒的便是號稱「巫魔」的金國太陰教教主喬抱樸這人行事『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乃是羅雪亭最厭惡的兩人之一。這時眼見完顏亨面色凝重不由暗想:「不知這巫魔有何詭異之處竟讓完顏亨也蹙眉沉吟!」

    葉天候歎道:「巫魔蕭老鬼雖然十年來深隱不出但似乎對王爺一直舊怨難了!這回出山只怕也是要跟王爺……」覷著眼瞧見完顏亨凌厲的目光掃來急忙垂道「王爺深謀遠慮必早已運籌帷幄!」忽然低頭瞅見棋盤上風起雲湧的形勢心中一驚登時住口不言。

    原來卓南雁自得棋仙施屠龍的熏陶之後棋藝早趨世間一流國手的境地乘著完顏亨大意進逼之時竟不動聲色地一舉吃去黑棋兩顆棋筋。完顏亨拈棋不語這時已大費躊躇。完顏婷眼見父王沉吟芳心又緊了起來偷偷向卓南雁瞧去偏偏這渾小子石雕泥塑般坐在那裡頭也不抬。

    「王爺——」這時卻見黎獲快步奔來躬身道「蕭丞相府來人送來丞相手札請您今晚過府赴宴!」完顏亨接過那手札草草看了看便又將目光定在棋枰上沉了片刻驀地一聲長笑:「好這一盤棋算本王輸了!」眾人齊齊一驚葉天候笑道:「王爺此局形勢錯綜難明怎麼就……」

    完顏亨昂然道:「婷兒不是問我賞給南雁什麼嗎?便賞他這一局棋吧!」轉頭對葉天候和黎獲二人道「回頭你們對旁人說龍驤樓主跟個叫南雁的少年龍驤士下棋中盤告負!」

    卓南雁本來抱著拚死一搏之心對弈的卻不料完顏亨如此大度當下凝眉道:「如葉壇主所言此局勝負難料南雁不敢居勝!」完顏亨臉露欣慰之色哈哈笑道:「不驕不餒想不到龍驤樓竟能得此干將!」完顏婷聽了更是心下歡喜笑得眉目生春。

    「樓主虛懷若谷如此提掖後輩必成一時佳話」葉天候說著臉上也不禁湧起羨慕之色對卓南雁道「王爺棋藝精妙世間少敵南老弟經此一局必然名動天下!」事已至此卓南雁也只得躬身稱謝心下卻想:「這完顏亨心思機詐委實讓人難以測度。」

    完顏亨猛然伸手在他肩頭一拍哈哈笑道:「婷兒叫你渾小子果然有些韌勁你跟我去蕭府赴宴!」葉天候驚道:「王爺只怕蕭裕圖窮匕現這鴻門宴還要多帶人手!」完顏亨傲然道:「旁人誰也不帶!驚心動魄才有味道!」轉頭對卓南雁道「渾小子你今晚可敢隨我前去?」

    卓南雁不禁為他傲氣所感霎時豪氣飛揚慨然笑道:「越是艱險越有熱鬧可瞧!」完顏婷揚眉道:「爹爹我也要去!」完顏亨橫她一眼道:「你當這是射柳擊鞠麼?本王要乘蕭裕佈置未周將他擒下。我帶的人越少他越是不起戒心。」

    ※※※※※※

    自從當年力助完顏亮篡位成功之後(事見本書第一章)蕭裕一直深受完顏亮的器重。遷都中都之後蕭裕便被任命為尚書右丞相兼中書令勢傾朝野行事專恣。其弟和妹夫都身居要職全家位隆勢重人稱完顏亮駕前第一寵臣。

    此時已是夜色闌珊蕭府門前明燈高懸燈火輝煌。白衣如霜的蕭長青早早地就率人靜立在階前恭候眼見完顏亨和卓南雁快馬馳到遠遠地便長揖問候。隨著他走入府內只見甬道兩側立滿了玄衣長袍的僕役個個挺立如劍紋絲不動足有百人之多。微寒的秋夜中這百十號人默不作聲地靜靜而立登顯肅穆威嚴。蕭長青低笑一聲:「芮王爺來啦!」聲音不大那百十僕役卻忽然一起躬身叫道:「給王爺請安!」吼聲齊作猶如雷鳴。

    饒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不禁心神微顫暗思這蕭裕果然有些門道忽然間渾身熱心道:「這鴻門宴上立時便有一場龍爭虎鬥若是我在完顏亨對敵之際向他全力一擊……」眼光斜睨卻見完顏亨神色冷定似乎山崩地裂也毫不放在心上他登時打消了這念頭「完顏亨便死了那龍蛇變之秘在完顏亮主持之下仍會照常施展我可還沒有完成羅堂主的囑托更沒有救得厲大個子!」

    「芮王爺別來無恙啊!」花廳階前立著的正是蕭裕精瘦的身上緩帶寬袍看似不修邊幅只那一雙斜飛的雙眉和瑩瑩生光的三角眼顯出一股不同尋常的精明深沉。完顏亨也疾步上前二人攬腕並肩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貼耳寒暄著一起走入正廳。

    這花廳好不軒敞只怕可容下百十人並坐同飲卓南雁只瞧一眼這氣勢不凡的大廳便知這相府的氣魄只怕還在完顏亨的芮王府之上。這時候紅燭高燒寬闊的廳中卻只有兩張筵席低垂的軟紅珠簾後卻影影綽綽地立滿了娉婷女郎環珮乍聞嬌語時做。蕭裕父子死活推讓完顏亨坐了上他二人卻在賓席落座相陪。卓南雁佇立在完顏亨身後凝神四顧卻見這兩方筵席遙遙相對原來芮王完顏亨卻是今日蕭府唯一的客人。

    蕭裕善於言辭舉杯勸酒之時妙語如珠詼諧灑脫引得俏立珠簾後的美姬不時格格嬌笑。完顏亨也不避諱酒到杯乾似乎毫不怕他在酒中下毒。對飲了兩盞蕭裕便命歌伎出來唱曲為芮王爺「接風洗塵」。霎時只聽得花廳兩側佩環叮噹一十六名艷麗宮裝的美貌佳人分作兩行翩然而出先向筵席盈盈作禮。跟著邊上八名美女鼓瑟吹簫裊裊樂聲纏綿而起當中八名艷姬紅袖飛舒歌喉輕啟邊舞邊唱。一時間舞姿奪目歌樂動魄滿廳馨香襲人欲醉。

    蕭裕清清嗓子手拈修髯似笑非笑地道:「芮王爺素來號稱神機妙算可知老夫今日請王爺大駕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完顏亨無比愜意地望著柳腰款擺的舞姬哈哈笑道:「論到神機妙算天下誰能算得過相爺去!蕭相爺算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運籌帷幄日月變色更為我輩所不及了!」二人都是語帶玄機話才說完四目交視忽然一起放聲大笑。

    「實不相瞞今日請王爺過府卻是真有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蕭裕笑吟吟地望著完顏亨沉了沉才道「聞得王爺千金秀美溫婉犬子長青也算薄有才情老夫今日請來王爺便是斗膽要給犬子提親。」卓南雁聽他說得完顏婷「溫婉」心下好笑:「這位郡主若是性情溫婉天下還哪裡有潑辣女子。素來提親都要請來媒人上女家府上送貼求婚蕭裕今日不是提親而是逼親!」

    「蕭某與王爺都是不為世俗禮法羈絆的豪士什麼換帖卜吉的俗禮一概全免。只要王爺點頭老夫即日便過府親送聘禮!」蕭裕滿面堆笑似乎他說的是天底下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緩緩道「以蕭家在朝中的聲勢再加上王爺威震四海的龍驤樓這天下還有什麼能擋得住你我的。真要作出驚天動地、日月變色之事也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時令愛便是母儀天下之尊了!」他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只要完顏亨與之聯手助他篡位到了自己百年之後蕭長青自然繼登大寶那時完顏婷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了。

    卓南雁萬料不到蕭裕竟將話說得如此直截了當古往今來如此提親的怕也只有這位蕭相爺一人了。卻見完顏亨臉上笑意不減緩緩道:「難得相爺如此坦誠相待……」蕭裕聽他將聲音拖得好長登時雙目閃光灼灼盯著完顏亨。卻聽完顏亨冷冷道「只是本王若是不答允呢?」這時那艷舞輕歌正自稍歇滿廳幽靜的當口陡聞完顏亨這陰沉森冷的一問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王爺難道忘了」蕭裕卻不急呵呵低笑道「完顏亮自篡位之後便大肆殘殺宗室數百太祖太宗的子孫慘遭屠戮。王爺為太祖嫡孫難道不求自保麼?」蕭裕這話更是力重千鈞因完顏亮是謀弒其堂兄熙宗之後才得篡位的當上皇帝後總覺心底虛為鞏固帝位大肆殺戮金太祖太宗兩脈宗室成員二百餘人。屠刀之下太宗完顏吳起買一脈早早斷絕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子孫也存者寥寥。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乃是太祖第四子更兼完顏亨雄武多謀只怕也在完顏亮忌恨之列。

    完顏亨那永遠波瀾不驚的臉終於微微一顫卻隨即凝定下來沉沉道:「正因完顏亨為太祖嫡孫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聲音沉冷而蕭索心中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一股孤寂落寞之感。

    便在此時滿廳燭火陡然一暗卻是完顏亨大袖一拂一面黑沉沉的小旗飄然飛出奪的一聲穩穩插在明柱之上。這面小旗不過巴掌大小被完顏亨隨手揮送之間竟擾得滿廳燈燭忽暗忽明便顯出十二分的聲勢。蕭長青雙目一縮顫聲道:「龍虎旗!」蕭裕倒沉聲笑道:「龍虎旗現雞犬不見!難道王爺要殺得我這宰相府雞犬不留麼?」

    「本王自不會為難相爺!」完顏亨卻緩緩搖頭眼神倏地凌厲如刀「只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相爺這便跟我進宮面聖去吧!」話音一落大袖無風輕舞那頎長的身材也似在一瞬間鼓蕩起來一股雄渾奪人的氣勢勃然而滿廳的燈燭光焰霎時齊齊抖顫。

    蕭裕跟他眼神交接登覺心神大震卻終究強力擠出一絲笑來:「完顏兄此時酒仍未冷急什麼!當年謝安獨對符堅百萬之眾而不廢一局難道滄海龍騰便沒有半點古人之風麼?」他說的謝安不廢一局的事乃是晉朝典故那時符堅率百萬之眾來攻謝安胸有成竹臨危不懼於兩軍作戰之時仍舊與人圍棋。忽然捷報傳來謝安看後漫不經心地收起接著凝神下棋。一局終了有人問起謝安才淡淡地說:「前方小孩子們剛打了勝仗!」

    完顏亨素以王謝風流自命聽了這話果然哈哈一笑:「好酒盡之際便是我出手擒你之時。」蕭裕呵呵笑道:「那這個酒只怕要喝到天荒地老永無盡時啦!」驀地雙掌輕擊叫道「適才的歌舞沒甚味道請王爺聽聽我大遼故曲!」

    隨著他的掌聲輕擊兩排窄袖短衣打扮的美姬翩然而來每人手中都擎著兩端彎曲的三孔胡笳。霎時笳聲四起激越蒼勁的曲調之中更帶著一股悲涼如訴的嗚咽之聲卓南雁聽了心下忽地生起一股愴然之感。卻聽一個契丹服飾的歌姬放聲歌道:「勿嗟塞上兮暗紅塵勿傷多難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選取賢臣。直須臥薪嘗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雲。」聲音清越激昂與適才的淺酌低唱迥然不同。

    「直須臥薪嘗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雲——」蕭裕待那幾個女子歌罷也搖頭晃腦地低聲吟唱笑道「完顏兄這是當年我大遼天祚皇帝文妃蕭氏所作的諷諫之歌慷慨激昂正顯我契丹本色!」覷見完顏亨面色蒼冷驀地長聲叫道「帶上來吧!」

    只聽得有人低聲呵斥兩個褐衣漢子押著一個灰袍老者走上廳來。卓南雁一瞧見那灰袍老者的禿頭鷹目登時渾身劇震。原來這人當年襲殺風雷堡的惡、龍驤樓鷹揚壇壇主海東青。只是這時海東青腳步虛浮早沒了往昔氣焰那兩個褐衣人一鬆手他便軟倒在地。「樓主」海東青卻一眼瞧見了端坐席間的完顏亨急昂起頭叫道「那幾個小賊使毒我、我……」要待掙扎起身卻沒有絲毫氣力。

    完顏亨心底震驚臉上卻不露聲色。他事先得報蕭裕暗中聯絡西北路的契丹族招討使蕭懷忠便急命鷹揚壇趕赴西北路監視蕭裕使者。哪知海東青如此不濟竟給人生擒活捉。「想必這便是巫魔的手段了」完顏亨神色冷漠淡淡笑道「他在何處何不與我一見!」

    「擒一個海東青哪裡用得著喬教主動手!這老傢伙胡吹大氣便不用毒他敵得過喬教主手下的三才妙使麼?」蕭裕這時自覺氣勢大盛呵呵低笑道「芮王爺想必不知西北路節度使耶律朗已應允舉事只待招討使蕭懷忠義旗一舉老夫便可席捲天下。」他談笑之間那兩個褐衣漢子一直揮鞭猛抽海東青。海東青也真硬氣任由額頭汗珠滾落卻是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喬教主別來無恙」完顏亨卻再也不瞧海東青精芒閃爍的目光掠過蕭裕緊緊盯在他身後那身材頎長的白袍侍女身上他的笑聲並不高亢卻有一股雄渾之力讓人的魂魄深處出一種震顫「怎地今日有雅興化為女身?」這女子不知何時走到蕭裕身後的但完顏亨的目光肯定在她出現於廳中的一瞬便已緊緊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子始終低眉垂目地毫不起眼但這時忽一揚眉登時有一股森冷如刀的鋒芒隱隱散出。她的笑容卻格外優雅:「隱忍十載終能與樓主再戰喬抱樸幸如何之!」前一句話是嬌媚女音後一句話忽而轉作剛勁男聲聽起來分外詭異。卓南雁心頭一震:「原來風雲八修之一、讓羅雪亭又忌又厭的『巫魔』喬抱樸竟是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凝神細瞧卻見喬抱樸身披白袍白皙的肌膚、姣好的眉眼初看上去都猶如女子只那挺峻的鷹鼻和緊抿的雙唇卻透著說不出的剛毅冷酷。

    完顏亨沉聲笑道:「不管喬教主化男化女總是天底下最風姿雅致的妙人。嘿嘿有太陰教主在此怪不得蕭相國會有恃無恐!」喬抱樸白潤的臉上掠過一絲清雅的笑意:「蕭相國請王爺來此是為了聯姻。我喬抱樸來此見王爺卻是想領略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王爺若是應了這門婚事抱樸便難得領教天下無敵的滄海橫流當真讓人兩相為難啊!」

    蕭裕見完顏亨沉吟不語卻笑得愈張狂:「喬教主只怕難以領教芮王爺的絕頂神技啦!只需他應了這門親事我們便是同進同退的兒女親家了他日同享富貴還哪裡用得著動刀動槍!」他得知手下在西北路上捉住了海東青立知自己謀反之事已被龍驤樓偵知情急之下定計在騰雲馬會上追擒完顏婷想以此要挾完顏亨哪知卻是功敗垂成。萬般無奈之下蕭裕只得鋌而走險挾生擒海東青之威在今日這鴻門宴上對完顏亨威逼利誘只盼能說動這位大金第一高手。

    而當他狂笑之時那兩個褐衣漢子鞭落如雨重重抽在海東青身上。那鞭上生有倒刺海東青重傷之下支撐不住終於低聲痛哼。

    完顏亨面上仍舊含著淡淡笑意眼中精芒緊緊鎖在那非男非女的喬抱樸身上。二人均是蓄勢待擊四目對視之間猶如雷電交擊聲威駭人。

    便在此時猛見一道人影激射而出直向蕭裕縱去正是卓南雁仗劍躍來。喬抱樸秀眉乍揚輕笑一聲:「找死!」哪知卓南雁疾飛的身形在半空中卻猛然一彎有若蒼鷹迴旋剽急絕倫地撲向了海東青。

    紅燭高挑的大廳中驀地騰起三道燦若疾電般的劍光那劍光乍起乍逝之際卓南雁的身形卻已經翩然躍回。蕭裕父子齊聲驚呼卻見那兩個褐衣漢子和海東青已齊齊倒在了地上喉頭上鮮血噴湧竟均是一劍斃命。

    喬抱樸雙瞳陡縮澀聲道:「好劍法!」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9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五節:妖殺魅變 舉手翻覆

    卓南雁乘著適才“巫魔”喬抱樸和“滄海龍騰”完顏亨對峙的一瞬聲東擊西施展絕快劍法斬殺了海東青隨即飛身躍回躬身道:“海東青辦事不力有辱龍驤聲威屬下冒死將之格斃請王爺降罪!”他算准在這樣的形勢之下以這樣的借口擊殺海東青雖然冒險卻是以進為退的妙招。

    果然完顏亨眉峰攢起隨即又揚眉笑道:“殺得好!龍驤樓容不得這等廢物!”冷笑聲中驀地揮掌在他肩頭一推喝道“小心!”卓南雁借勢斜飛丈余回身看時卻見十余枚藍幽幽的金針無聲無息地插在適才落足之處。正是喬抱樸出手偷襲。

    便在此時那十幾個手持胡笳的美艷女子忽然舉笳勁吹聲音激蕩淒慘有若巫峽猿啼老龍悲吟。笳聲暴響中蕭裕父子一起抽身急退。完顏亨長眉一揚對卓南雁低喝道:“你去擒蕭裕父子我去宰了喬抱樸!”

    哪知他聲音才落大廳中燈火齊滅廳中忽地漆黑一片。驟然而至的黑暗驚得卓南雁心膽乍縮陡見四盞慘紅的燈籠忽忽悠悠地飄了過來直插在廳中四根明柱上那燈籠光太暗只幽幽的一團紅愈顯得詭異古怪。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廳中只剩下了那十幾個重粉塗面的吹笳女子蕭裕父子和喬抱樸全都不知去向。慘淡幽紅的光芒下那笳聲越吹越響聲音繚亂倉惶更增淒惻之意。

    “裝神弄鬼!”完顏亨冷笑聲中鐵掌疾翻桌上的碗筷忽地四散飛出直向那十幾個吹笳女子射去。那些女子忙飛身躲避個個身法飄忽詭異燈下瞧來有若鬼魅。但龍驤樓主何等身手疾飛在空中的瓷碗忽然碎裂滿空瓷屑斷筷交互激蕩碰撞暴雨般四散激射而出只聽得空中“哎唷”、“哎呀”的慘叫悶哼之聲不絕十余名女子先後被擊落在地隨即滾入幽暗之處廳中鬼怪嗚咽般的笳聲終於止歇。

    笳聲才歇卓南雁忽然聽到一股怪異的嗡嗡之聲凝目細瞧卻見眼前飛來數十只怪異小蟲似是蛾子又似飛螢。再定神傾聽只覺滿廳都是嗡嗡飛螢的亂撞亂飛之聲只怕有數百上千只不止。完顏亨低聲喝道:“嘿嘿是巫魔施放的流螢蠱!這東西體含毒針見人即噬!”原來巫魔喬抱樸適才故意以驚人心魄的笳聲擾亂暗中卻放出這劇毒飛螢。此時已是清寒九月驀然見到這滿廳飛螢當真讓人毛骨悚然。

    “雕蟲小技能奈我何!”完顏亨冷笑聲中呼呼兩掌拍出兩道冷透脊骨的森寒之氣隨著他的掌力鼓蕩而出眼前數十只飛螢被他寒冰掌力擊中立時凍斃落地。完顏亨長笑聲中雙掌連環拍出迫人的寒氣四散流溢飛螢越墜越多。

    “爹爹救我啊——”廳中驀然亮起一團幽紅的光芒卻見地上斜臥著一個紫衣美女曲線曼妙眉目如畫正是完顏婷。百十只飛螢正圍在她身前嗡嗡亂飛。卓南雁不由驚叫一聲:“郡主!”身旁的完顏亨卻低聲冷笑:“休得理她那是巫魔妖法弄出的幻相!”聲音才落那滿空飛螢驀地齊往地上的完顏婷身上噬去輪番叮咬之下直痛得地上的“完顏婷”不住翻滾哭喊。

    那慘叫聲淒惻無比卓南雁雖知那女子未必真是完顏婷但眼見那群飛螢圍住了她忽起忽落、此起彼伏的狂叮猛噬心底卻也騰起一股怒火:“這巫魔行事當真是陰險無恥不擇手段!”驀地大喝一聲:“我來救你!”身形急掠疾風掣電般地飛縱過去。

    半空之中長劍疾飛數道劍氣激蕩而出圍住“完顏婷”叮咬的百十只毒螢嗡嗡墜地。幽紅的燈光之下“完顏婷”忽地向他欠身一笑眼神勾魂攝魄嬌媚無限。卓南雁心神微震之下那女子忽地駢指如戟向他心口抓來指風凌厲如刀哪裡有半點中毒跡象。

    卓南雁急忙翻掌斬下雙掌相交只覺那女子手爪冰冷渾然不似人軀。就在他一愣之下那女子鬼爪疾翻繞過他手掌猛往他咽喉抓來。這連環兩抓快狠絕倫卓南雁自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般辛毒狠辣的招數。好在他應變奇快雖驚不亂揮劍疾斬向那女子的怪爪。那女子怪叫縮手卓南雁正要乘勝追擊那女子身上驀地又伸出四只雪白的藕臂迅疾無比地向他兩肋抓來。

    “這女子怎地長出六只手臂?”卓南雁心神劇震之下陡覺腕上少澤穴一寒一股森冷的指風乘虛而入順著他前谷穴、後溪穴直竄入他體內手太陽經。跟著身子兩側香風颯然兩道窈窕人影從那女子身後閃出無聲無息地撲了過來。

    原來太陰教這三個女子分進合擊顯是操練純熟的一人在前面絆住卓南雁另兩人便乘黑突襲當真是防不勝防。卓南雁暗叫不好悶哼聲中身形暴退。

    只聽一陣格格嬌笑三個女子如影隨形般地飛身縱來借著幽幽的紅燈光芒卻見這三女身上衣襟都少得可憐身形飄舞之間雪白的香肩酥胸和修長玉腿忽隱忽現動人心魄。當先那女子左掌疾長忽將他長劍格在外門右掌一招“雲破月出”勁急如電地向他腹下丹田穴按到。

    卓南雁手腕中抓後綿軟無力正自驚怒交集猛聽耳邊響起一聲冷笑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勁氣凌空卷來女子的嬌笑聲陡然止歇白得耀目的藕臂倏地縮回。卻是完顏亨的身形金剛天降一般疾插過來單掌倏翻重逾千均的剛猛掌力震得那三個女子東倒西歪。廳中驀地響起幾聲似笑似哭的怪嘯三女的詭異身影一起隱入黑暗。卓南雁雙足落地卻覺體內似是鑽入了一把冰刀又冷又痛不由渾身顫。

    “你中了巫魔一派的修羅陰風指須得立時施治。”完顏亨低喝聲中左掌已按在了他頸後大椎穴“快快坐下我助你逼出寒氣!”說著一股暖暖的純陽勁氣已順著他的督脈直透入體內。卓南雁端坐地上只覺那股暖氣循經游走體內的冷痛之感大減。他心中卻百倍不是滋味:“這殺父仇人卻來給我療傷!”

    喬抱樸尖細的笑聲忽然變得嬌媚無比:“完顏亨你可要留些氣力少時可要陪著人家玩個痛快!”那笑聲初時柔膩婉轉隨即陡然拔高滾滾而作震得人耳膜顫。笑聲拔到高處卻又陡然化作長哭尖銳刺耳淒惻慘厲猶如萬鬼齊哭驚人心魄。跟著只覺冷風颼颼黑影閃爍卻是那三個女子已然飛身攻來。卓南雁知道當人運功療傷之際便難以出手御敵這三女乘著完顏亨給自己療傷之際驟下殺手完顏亨若不放棄給他療傷便只有任人宰割。霎時他心神搖曳氣血翻湧。

    這時耳邊卻忽然響起完顏亨低沉的聲音:“抱元守一凝氣運功!區區太陰教的三才使者又能奈我何!”聲音冷定自若卻又有一股氣吞山河的豪氣。卻聽身邊勁風鼓蕩森寒的爪風伴著陣陣厲鬼索命般的哭嚎之聲起舞盤旋擾得那幾盞紅燈忽黯忽明但完顏亨左掌始終凝在卓南雁大椎穴上只以右掌見招拆招。饒是巫魔手下的三才使者攻勢凌厲狠辣卻仍是絲毫奈何他不得。

    卓南雁當下凝神運功只覺完顏亨那暖暖的真氣循經直透入命門隨即融入自己丹田之內。滄海橫流的獨門真氣果真沛然無匹只在他丹田內轉得三轉那片冷刃冰刀般的陰寒之氣便消逝得無影無蹤。卓南雁悄然提氣只覺勁氣充盈不由張目喝道:“多謝!”長劍陡翻直向一個女子的雙腿削去。那女子慘叫一聲飛身退開。另兩個女子齊聲怪嘯那妖異的哭嚎聲陡然增大隨即四方響應廳中盡是這亂人心魂的哭笑之聲當真詭譎萬狀。

    “聽著蕭裕仍在左近窺伺”完顏亨卻忽然開口此時他玄功默運百十丈內皆在他心識感知之內“我以大力龍象功拋你過去你只管擒他。喬抱樸這老魔我來對付!”話音才落猛然抓起卓南雁的背心大喝一聲奮力棄出。

    完顏亨這運功一拋勁力之大竟是難以想象。卓南雁只覺一股大力推送著自己向前呼呼疾飛似乎永無盡頭。忽聽身後完顏亨振聲長笑黑暗之中陡然響起三聲驚惶急迫的女子嬌呼之聲這三聲驚呼短促尖銳顯是那太陰教的三才妙使已在瞬息之間給他擊倒。

    “以王爺的胸襟怎地捨得如此辣手摧花?”喬抱樸的聲音又再響起照舊輕輕柔柔的聽不出是喜是怒。跟著掌風激蕩之聲四面八方地響了起來似乎喬抱樸和完顏亨已然化身千萬在廳中的每一個角落裡同時交手。

    猛聽砰的一聲一扇屏風被疾飛的卓南雁撞得四五分裂。幽暗中只見屏風後一道削瘦的黑影狸貓般向後竄去正是蕭裕。卓南雁雙掌疾探便向蕭裕抓去猛覺勁風颯然斜刺裡有人揮掌拍到正是蕭長青眼見老父勢危奮力出掌相救。

    卓南雁左掌去勢不停右掌回旋一招“壯士拂劍”擊在了蕭長青掌上。蕭長青只覺渾身氣血翻滾一口鮮血險地吐出。與此同時卓南雁的左掌已經搭在了蕭裕肩頭內力奔湧而出登時壓得蕭裕軟倒在地。蕭裕要待掙扎而起卻覺肩頭重逾千均一瞬間他立知大勢已去嘶聲叫道:“青兒你退莫要管我!”蕭長青長歎一聲轉身待走但卓南雁的右掌連化“大風卷水”、“百歲如流”兩勢連綿的勁氣抽絲縛繭一般將他緊緊纏住。

    “天命如此大勢已去!”蕭裕忽地呵呵怪笑“老夫豈能讓你生擒!”自懷中猛擎出一把精芒閃爍的匕反手便向自己咽喉刺去。卓南雁大驚右掌疾探已扣住了他的脈門。哪知蕭裕要的便是他這心神一慌嘶聲叫道:“青兒逃!”蕭長青早已飛身竄出。卓南雁運指如風連點了蕭裕胸前五處大穴正待轉身追出忽然心中一動:“蕭長青這一逃便是龍驤樓和金國的死敵我又何必窮追!”

    猛聽得完顏亨沉聲低笑:“勝負未分喬兄怎地要走?”喬抱樸卻悠然笑道:“廳內憋悶外面月明風清才能盡興!”兩道笑聲卷在一起聲音越拔越高有若雙龍齊飛直入雲霄。卓南雁只覺心旌搖曳氣血湧動心知滄海龍騰和巫魔這兩大絕頂高手的拼爭已到了緊要關頭急抓起蕭裕飛身出廳。

    卻見相府大院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影想必那百十名僕役適才見了那等驚世駭俗的搏殺都已驚惶失措嚇得四散逃逸。他舉目向上看去卻不由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亨和喬抱樸各自佇立在相府主宅高大屋脊的飛簷之上。這時明月已升照得相府迭起的屋脊和凌空的飛簷上象鋪了一層水銀似的。完顏亨和喬抱樸側向月光而立的身子只剩下兩個黝黑的暗影只是這影子輪廓的邊上卻都給月光鑲了一層空明的銀邊儼然不似塵世之人。

    卓南雁昂頭望著那兩個一動不動的黑影心中陣陣激蕩:“龍驤樓主會斗風雲八修之中武功最詭譎陰狠的巫魔喬抱樸這二人偏偏一個是羅雪亭最佩服的敵手一個是羅雪亭最厭惡的怪傑這一番龍爭虎斗只怕也是江湖中難逢難見的絕頂對陣了吧!”

    完顏亨忽地將臉甩向他道:“良機難得何不上來觀看!”卓南雁心中一動知道這樣的絕頂對陣越是近處觀看於自己的武功進境越有難以想象的助益大喜之下身形一晃提著要穴被點的蕭裕飄身躍上二人對面的一間軒昂大廳的屋頂在重簷獸脊上穩穩坐定。

    “一別十載才得與抱樸兄會斗於京師相府真乃一大幸事!”完顏亨的大袖在夜風中獵獵輕舞朗聲笑道“若我所猜不錯抱樸兄此次出山未必對蕭裕謀反抱有多大信心只怕還是想要籍本王之力助你魔功更上層樓吧!”月色下的喬抱樸也無限優雅地笑起來聲音終於回復男聲:“喬抱樸無論想什麼都逃不過樓主的如炬法眼!”他在完顏亨數丈之遠的屋脊上遙遙而立奇怪的是在往來穿梭的夜風之下他的衣襟竟如鐵鑄銅塑般紋絲不動。

    夜風清冷如水完顏亨的笑聲也如清風般的愜意自若:“十年之前抱樸兄太陰魔功初成縱橫大金難逢敵手那時你最想的便是尋到一個能擊敗你的對手。你我那次交手之後想必抱樸兄終於將自身魔功由第一關‘我即是魔’提升到第二重關‘魔天相應’!”喬抱樸俊逸的身軀微微一抖隨即回復凝定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爺十年前的一掌之賜抱樸夙夜難忘。”

    卓南雁知道天下武功大致分為道、魔兩脈師尊施屠龍、羅雪亭和完顏亨所修的道家武功乃至少林、峨嵋等佛家武功都可歸於求道一脈而與此分庭抗禮的則是林逸煙等人修煉的魔功。這時聽了二人的對答心下暗道:“原來喬抱樸所煉的這魔功偏要旁人擊敗他才能依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形成突破當真邪門!他說什麼‘一掌之賜’想必十年前那一戰他是敗在了完顏亨掌下。”

    “可惜一別十載抱樸兄的魔功仍只在‘魔天相應’這一關”完顏亨的語音霍地冷起來“始終未臻‘魔極入道’之境!”喬抱樸鐵鑄般紋絲不動的衣襟忽然在夜風裡起了一陣輕顫顯是完顏亨的這句話已重重擊在了他的心底他長長吸了口氣聲音中含著無限蕭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完顏兄賜我的那一掌雖助我踏入‘魔天相應’之境但我心中已對完顏兄有了忌憚之意完顏兄一日不死我便一日難以踏入‘魔極入道’之境。”

    “原來抱樸兄最忌憚之人乃是本王!”完顏亨昂頭大笑滾滾笑聲在月色之中傳出去好遠“但你可知當世武林本王心許的三人是誰?”喬抱樸眼神倏地閃過一絲妖異光芒頗為迷人地笑道:“想必王爺心儀的這三人之中沒有抱樸!”

    完顏亨冷笑道:“抱樸兄頗有自知之明!本王最佩服之人便是當年與我激戰兩日兩夜的‘劍狂’卓藏鋒可惜此人俠蹤不現江湖久已只怕早已仙去。活著的人中麼便只‘獅堂雪冷’羅雪亭和‘洞庭煙橫’林逸煙這一正一邪還能入我法眼。”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名諱心頭怦然劇震:“原來他真的跟爹爹有過一場激戰。但他卻也不知爹爹到底是死是活!”又想“他提起羅堂主時只說是‘能入法眼’到底不似羅堂主對他甚是佩服。”

    “林逸煙!”喬抱樸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來幽怨得猶如癡女提起初戀的情郎“王爺以為‘洞庭煙橫’的魔功已勝過了我?”完顏亨緩緩點頭:“若我所料不差此次林逸煙出關之後自身魔功已初窺‘魔極入道’之奧即將踏入天元境界。”卓南雁聽茶隱徐滌塵說過天下武功分為人元、地元和天元三重境界其中以天元境界為尊這時忍不住想:“原來魔功練過‘魔極入道’這一關也能踏入天元境界當真是殊途同歸!”

    “好!”喬抱樸身上的衣襟在夜風中又颯颯輕舞起來沉了沉才抬頭望著那輪明月無限沉醉地啜吸著清冷的夜氣淡淡道:“真是大好月色啊!”不知怎地他這淡淡一歎竟引得卓南雁也不由自主地舉頭望去只見天上一顆星也沒有藏青色的天宇更顯得浩瀚遼闊清清亮亮的月輝當頭灑下讓人見了心裡一絲濁氣也沒有了。

    “月明如練風清如水!”完顏亨語氣輕緩得似和老友談天“這樣的月色之下喬教主的太陰魔功是否可揮到極限?”喬抱樸凜然不答眼中那抹妖異的光芒越來越盛猛然間他斜斜踏上一步。

    卓南雁一直留意他二人的一舉一動這時見了喬抱樸這虛無飄渺的一步不由心神微震。喬抱樸的步法只能用妖異來形容這一步斜斜向左側踏上本該是搶到完顏亨的右方但喬抱樸的白衣卻飄拂晃動在完顏亨的身左身右和身前同時幻出三道影子。“天下竟有這樣詭異的身法!”卓南雁心神一震之間已不能象原來那樣好整以暇地端坐翻身立起目光咄咄地凝視著月色下的人影。

    “妖殺魅變!”完顏亨的身形凜然不動揮掌緩緩拍出口中笑道“這身法雖然詭譎但終究失之邪異!”這徐徐的一句話間喬抱樸的白影已由三道幻成了六道。

    完顏亨的左掌仍舊緩緩向前推出輕柔得象要悄然推開月下的一扇柴門。但隨著這舒緩的一掌擊出卓南雁卻分明覺得身周的氣息生了一種怪異的變化仿佛暗流潛湧一瞬間往來低吟的夜風都出了絲絲的顫叫。他睜大雙目瞧去卻見完顏亨身子卓立不動單掌兀自平平前推這一推竟似永無止境。但喬抱樸幻出的那六道白影卻如同大海中六只飄搖的小舟圍著完顏亨飄忽疾閃起來那情形瞧上去萬分詭異。

    他卻不知喬抱樸此時有苦難言。隨著完顏亨一掌推出喬抱樸陡然覺自己好似身處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失去了完顏亨的位置。因為完顏亨的身影無處不在四面八方都是他昂然挺立的身軀。“妖殺魅變”的魔門身法最多能幻出九道身影但完顏亨化出的幻相卻如大海中的浪花此起彼伏無窮無盡。

    喬抱樸猛然一咬舌尖疾轉的身形陡然頓住那六道飄忽不定的幻影瞬息合而為一。便在同時無數完顏亨的身影也齊齊消逝。清冷的月光之下完顏亨凝定如山地兀立在兩丈開外似是從未動過分毫眼神灼灼閃爍淡淡道:“相從心生明白了麼?”喬抱樸心神劇震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的魔功幻相不但對於完顏亨沒有任何效驗反而倒過來使自己催生了心魔產生了無盡的幻相。卓南雁的心神卻在瞬間感到一絲難言的歡暢:“好一句‘相從心生’對付詭異的魔功先要心如止水見怪不怪!”

    “接掌吧!”完顏亨冷笑聲中白皙如文人的修長五指已緩緩拍出。這一掌舒緩無聲但喬抱樸和卓南雁卻覺得滿空都是完顏亨變幻的掌影軒昂的相府大堂屋脊上立時風起雲湧。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如老友對坐般的淡定:“抱樸兄要想勝我便不要再弄那些雕蟲小技。”

    卓南雁凝視著完顏亨這忽剛忽柔的掌勢不由雙目亮暗自跟羅雪亭所說的“寓至剛於至柔”的武學真諦相互印證只覺完顏亨這一掌已然出了剛與柔的境界其中妙意當真讓人如含橄欖咀嚼不盡。

    在“滄海橫流”絕世神功的轟擊之下喬抱樸那兼具陰柔和剛毅的俊面也變得萬分凝重飄然一步踏上大袖鼓風猛地揮掌反切完顏亨脈門。完顏亨那滿空飄忽的白皙掌印似乎無窮無盡但喬抱樸這一掌沉雄無比出掌的方位、力道、時機都拿捏得妙至毫巔完顏亨若再不變招靈動的掌勢便會被喬抱樸硬生生截斷。

    完顏亨贊一聲好滿空飄蕩的掌影倏忽不見兀立的身軀電射而出巨靈天降般地閃現在喬抱樸身子左側身子驀地向前一搶。卓南雁目中精光暴漲只覺隨著完顏亨這一搶他的膝、肘、肩、胯似乎身上的各個部位都對喬抱樸形成無數的攻擊。

    猛聽得喬抱樸厲聲尖嘯嘯聲未止卓南雁忽覺眼前一花卻見完顏亨和喬抱樸兩人的身形竟詭奇無比地在三四間屋脊上同時顯現。卓南雁心弦突顫他知道與適才喬抱樸魔功變化產生的幻相不同這回卻是因兩人的身法太快在同一刻飛閃到了數間屋宇的上方而產生的影像。卓南雁的雙目緩緩垂下一顆心活潑潑的已進入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完顏亨和喬抱樸在這瞬間連換了九招。這跨越數間屋宇的九招攻防有掌切有指鑿有胯打有膝攻或飄逸或圓轉或沉凝或靈動幾乎涵蓋了自己武學修為中所能體悟到的一切妙意卻全在電閃雷鳴般的瞬息完成。卓南雁真想狂呼跳躍這快得越了肉眼目力能及的九招攻守竟全自己被安住於忘憂心法高深境界的心神感知得無比透徹他知道這一刻的感悟將對自己的武學修為產生不可思議的躍升。

    激斗的兩人身影霍然分開喬抱樸在光滑的屋脊上急退了數步啪的一聲踩斷了一根屋檁。完顏亨仍舊冷定無比地站在出手前所立的原處在他身後是一輪清亮的金黃明月一抹浮雲不知何時飄來如夢如煙地凝在月下。

    “不可思議!比之十年前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進境快得讓人難以索解。”喬抱樸眼中異彩越來越盛“難道王爺在暗中參詳龍驤樓的震樓之寶——天衣真氣麼?”完顏亨不置可否地冷笑道:“滄海橫流與天衣真氣本來就有極大的淵源抱樸兄何必拘泥於這些名相?今日你再不施展絕學只怕再難回到陰山太陰教跟你那些美姬溫柔。”語音未落屋脊上陡地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圍著完顏亨悄然打起了卷兒隨即越來越大顯是完顏亨正自蓄勢待擊。卓南雁卻心中一凜:“天衣真氣難道完顏亨果然在暗中修煉這門無上玄功麼?”

    “好!”喬抱樸長吸了一口真氣臉上顏色瞬間起了一絲怪異的變化既便是在輕紗般朦朧的月光下卓南雁也瞧得見他的白面越來越紅閃著一層詭艷的霞色。隨即那霞色漸漸彌漫開來竟映得他那身白衣都出隱隱的紅氣。喬抱樸緩緩一步踏上右掌自大袖之中凝重無比地探出那手掌竟也出一層紅燦燦的妖異光芒。

    這一掌沒有任何花哨只是沉沉地向完顏亨當頭直印下來。他這凌空疾拍乍看上去快如星飛電閃卻又給人一種慢若拂雲般的舒緩極快與極慢竟在這一掌之中同時顯現。卓南雁心頭一震只覺喬抱樸這一掌似是隨時會開山斷岳地拍擊下來又似乎會永遠變幻無方地高懸下去當真是玄之又玄詭異萬狀。

    “天魔印?這還不錯!”完顏亨的語氣雖然淡定如初但臉色卻也冷肅了許多。眼見喬抱樸的這一掌竟似突破了快慢緩急的界限完顏亨一直挺立如山的身軀竟踏著先天八卦的方位緩緩後退。

    “完顏亨只怕要糟!”卓南雁心中這念頭才一閃隨即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是我的殺父大仇怎地我還替他擔心?”凝目望去卓南雁猛地驚得目瞪口呆。卻見藏藍色的天宇上忽地現出一只碩大無朋的殷紅手掌鋪天蓋地地直拍下來。空明剔透的夜空霎息變得陰風慘慘明月的清輝更給巨掌遮去不少整個京師竟似都處在這火紅巨掌的籠罩之下。卓南雁從心底出了一陣震顫:“這是喬抱樸魔功的極致還是妖法幻術?”

    一直默然不語的蕭裕瞥見了這一掌忽然嗤嗤地冷笑起來。自與完顏亨動手以來喬抱樸一直束手束腳但此掌一出便連不會武功的蕭裕都見到了生還的希冀。只要喬抱樸獲勝今日之局他蕭裕便能反敗為勝。

    “感應道交魔天相應?”完顏亨雙眉飛揚亢聲長嘯“你也接我一掌!”嘯聲悠然傳出宛若虎嘯龍吟。長嘯聲中他頎長的身軀翩然而起猶如大鶴輕舞舒展自然看不出一絲霸道和慌亂。隨著他那修長的五指飄然揮出卓南雁猛覺京師上空的夜風和雲氣全隨著這無聲無息的一掌流動起來鼓蕩起伏越湧越烈使他陡然生出身處波瀾激蕩的怒海之中的幻覺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才是“滄海橫流”神功的極致。

    喬抱樸的臉色陡地變得殷紅如血斜飛的手掌再也不能以靜待動而是迅拍下。與此同時高懸在天宇上的那只火紅巨掌也泰山壓頂般地拍了下來。那巨掌乍看上去有如小山此時轟然而下卻迅疾驚人地縮小但巨掌縮小的同時掌力卻收束鼓蕩愈來愈盛。兩人勁氣交爭之下一股股駭人的狂飆盤旋起落抽打得卓南雁和蕭裕幾乎睜不開眼。

    火紅巨掌拍到完顏亨頂上時正好縮到常人手掌一般大小完顏亨的烏黑長被凌空拍來的火紅手掌引得絲絲立起。兩人四目凜凜如電閃爍這一場怪異凶險的拼爭已到了勝負立判的緊要關頭。

    便在此時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猛然間只覺屋脊、相府和整個京城全都不見了便連他自己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了對峙的喬抱樸和完顏亨。卓南雁心中一陣驚悸知道自己心神外馳卻因定力不夠只怕要被這兩人強悍無比的心力吞噬急忙抱元守一使心神重歸於九宮五行煉神局的境界之中。

    忽聽轟然一聲巨響卓南雁腳下一空身子向下飛墜。原來完顏亨二人強大的氣勁迸竟使卓南雁所立的這座高堂屋頂裂出一大豁口。瓦片、木屑四散翻飛卓南雁身在半空急展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身子翩然而起百忙之中左掌仍是緊緊扣住蕭裕。

    “天地變色改天換日!”蕭裕卻瘋了一般的大笑。只是那笑聲掩在狂嘯的風聲中顯得有氣無力。

    卓南雁飛身躍上另一間屋脊時狂蕩的風聲已然止息。卻見完顏亨卓立屋頂長衣上的每個褶皺都無比寫意看不出一絲激戰後的痕跡。卓南雁縱目遠望卻再也沒有喬抱樸的身影。這時他心神一定忽然覺得月光明澈如初清冷的夜風流水般的溫柔可愛京師的萬家燈火在夜色裡瑩瑩閃亮竟也無比的親切。

    沉了一沉喬抱樸的笑聲才在數十丈外響起:“芮王爺這一仗未能盡興!王爺若有雅興一年之後抱樸在上京太陰山恭候大駕……”笑聲細若游絲卻仍舊透出一股無比優雅的韻味。月色之下完顏亨的臉上仍掛著那層成竹在胸的淡漠笑意冷冷道:“好一年之後本王必親赴上京剿平太陰!”這一喝聚音成線在夜空中如一條怒龍般地倏忽遠去。

    舒緩的夜風搖曳而來卓南雁這時才覺出渾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出道以來連經數戰卻以這一戰最為驚魂動魄回思“巫魔”喬抱樸施展的胡笳擾神、流螢噬人、美女求救以及三才使者那幾招星飛電掣般的疾攻仍覺不寒而栗定了定神才道:“這老魔受傷了?”

    “他已被我破去了修羅陰氣!”完顏亨沉沉點頭遠眺夜色的目光中卻閃出一片迷醉似的精芒“喬抱樸也算當世奇才了每次出山都有些讓我意想不到的驚喜。”

    滄海龍騰和巫魔喬抱樸的這場龍爭虎斗也真讓卓南雁眼界大開這時忍不住問:“適才天上那只怪手到底是真是幻?”完顏亨眉峰攢起道:“那便是喬抱樸苦練的‘魔天相應’之境的魔功感應天地戾氣而得。據說魔功練到絕頂境界可以招來天雷地火傷人喬抱樸還遠未到得那等境界。”瞥見卓南雁目瞪口呆他卻淡淡道“若是那只怪掌懸在你的頭上你又當如何?”

    回想起適才那只鋪天蓋地的殷紅怪掌卓南雁忽然覺得一陣無能為力只得愣愣地搖了搖頭。完顏亨卻將袍袖一揮指著遠處月色中的亭台樓閣悠然道:“你瞧見京師的萬家燈火了麼?若是你視而不見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卓南雁心頭一陣搖曳卻仍舊似懂非懂正要再問完顏亨眼射異彩道:“不必急於猜知要旨!這一晚你的心智武功已然大進若是拔苗助長反而欲不達!”卓南雁的心中忽地一動:“完顏亨這老賊對我倒是很好!”只得躬身稱謝。

    完顏亨眼望卓南雁精氣流動的面龐卻道:“經這一戰之後你見識武功大幅精進對變化詭異的魔功更多了一層體悟但福禍相倚你也結下了一個死敵喬抱樸!”瞧見卓南雁大睜雙眼他才笑道“你今晚親睹了喬抱樸從頭到尾的大敗他對你也不禁存有畏憚之心。除非他殺了你和我否則這一輩子魔功再也難得寸進。”卓南雁暗自吐了一下舌頭笑道:“但願下次遇到他時屬下的功夫早比他高出了許多!”忽然想起適才完顏亨冒險出手給自己療傷之事又正色道“還要多謝王爺適才的救命之恩!”

    “不必謝!”完顏亨昂起頭來傲然道“你救了婷兒兩次今晚我救你一命饒你一命咱們兩不相欠!”卓南雁聽他說得“饒你一命”不由雙眉微皺。完顏亨凝望浩瀚幽暗的蒼穹冷冷道:“海東青罪不致死你貿然殺他雖在敵前立威卻已犯了必死的門規!”他說著轉頭望向卓南雁淡淡地道“四五年前海東青曾在風雷堡失手一回這一次更是遭擒受辱。他便回到龍驤樓也必受門規重責未必便能撿回一條命來。”卓南雁聽他語音冷兀地說起風雷堡心中不由一緊:“他為什麼說起這個難道他已瞧出了什麼?”臉上卻鄭重其事地道:“屬下記著了。”

    好在這時卻聽相府外喊聲震天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馬正向這裡奔來。“葉天候依著我的安排早已將相府四下圍住務求全殲蕭裕余孽!”完顏亨說著冷冰冰的臉上終於浮出一絲笑意“你押著蕭裕咱們這便出!”卓南雁道:“咱是回府麼?”完顏亨緩緩搖頭:“宰相謀反這是何等大事!你隨我即刻進宮面聖!”卓南雁聽得要押著蕭裕隨完顏亨進大金皇宮去見金主完顏亮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興奮來。

    ※※※※※※

    據說完顏亮為了興建中都燕京曾征民夫八十萬、軍匠四十萬勞役數年死者不可勝計。中都皇城在京師外郭城中微偏西南處營造時日雖短卻全比照著往日大宋汴京大內的規制門皆金釘朱漆壁鏤龍鳳飛雲而氣勢之雄渾奢闊卻猶有過之儼然有賓服四方的威嚴氣象。

    蕭裕這時還是宰相身份完顏亨在皇宮宣陽門外便解了他的穴道跟守門內侍打了招呼由內侍領著進宮。三人各懷心事順著筆直寬闊的馳道默然無聲地走著。此時已然是深夜高大的大安殿、福安殿的屋脊飛簷全籠在了一片寧謐的夜色之中。借著千步廊間高挑的串串宮燈卓南雁依稀瞧見宮闕屋脊全以青琉璃瓦覆蓋寬闊的馳道兩旁御溝中植滿濃濃的煙柳給英武剛勁的帝宮增添了幾分柔媚之色。

    完顏亨先獨自進寢宮向完顏亮稟報蕭裕謀反的前後諸般大事。卓南雁留下監視著蕭裕在大安殿外供百官歇息的小院中稍候。片刻之後便有內侍神色惶惶地跑來傳旨:“傳罪臣蕭裕及龍驤士南雁覲見。”二人給內侍領著再行了多時才到了皇帝所居的寢宮昭明殿外。

    蕭裕先給內侍帶著踉蹌而入。卓南雁身為侍衛品軼太低本該在昭明殿外候旨靜立卻也給內侍引入殿內。照著大內規矩進宮面聖時都要莊容肅穆三叩九拜東張西望者便是駕前失禮之罪。但卓南雁卻是天生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心下只想:“這金國暴君老子能不給他下跪最好不跪!”身子站得筆管條直覷著眼向殿中亂瞧。卻見昭明殿內兒臂粗細的紅燭高挑將殿裡照得一片明亮。那居中而坐的滿面虯髯的想必便是被羅雪亭稱為“素懷異志”的大金皇帝完顏亮了。

    正自張望忽聽有人厲喝一聲:“見了聖上怎不大禮參拜?”這喝聲冷兀卻聚氣如箭直鑽入卓南雁耳中霎時間讓他五髒六腑都是針扎般難受。卓南雁凝眉斜睨卻見完顏亮身前立著個青袍中年紫瞳蒼髯面色如鐵。這人雖只是隨隨便便地負手一立卻是氣韻沉冷有如岱宗凝佇。最奇的是這人渾身上下寸鐵未帶卻自每個毛孔中都散出一股罕遇罕匹的凌人殺氣。卓南雁跟他目光交接更覺心神震顫如遭刀斫斧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刀絕世無匹的鋒利寶刀!他知道遇上了絕頂高手急忙凝定心神運氣相抗。

    “他是山野草莽不識禮法請聖上勿怪!”完顏亨說著微笑著踏上一步。這一步踏出那青袍客臉上登現詫異之色渾身勁氣收斂卓南雁心神間的重壓陡失。

    殿中卻響起一道沙啞沉郁的聲音:“既是不識禮法的草莽英豪便免了那些俗禮吧!你想瞧朕不妨大大方方抬頭觀瞧!”那聲音很厚很重似乎與生俱來便有種睥睨天下的霸氣。卓南雁心中一動:“完顏亮這死賊囚的聲音倒好是威風!”應聲抬頭卻瞧見一雙給血絲侵滿的眸子這眸子不如練武之人那樣明銳卻閃著一股吞吐八荒的威猛氣焰。

    “你便是南雁”完顏亮對這膽敢跟自己瞠目對視的侍衛頗有些新奇笑問“是你助完顏亨擒住了蕭裕?”卓南雁點點頭忽然想到完顏亮說自己“不識禮法”索性裝出一副莽撞模樣笑嘻嘻地道:“皇上哪裡是凡人想當便當的?蕭裕這廝沒有當皇帝的福氣卻癡心妄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替皇上將他擒來!”完顏亨聽他言語漫不經心不由皺起眉頭:“這渾小子當著聖上的面怎地如此出言無狀!”

    哪知完顏亮篡位登基素來最喜旁人說他福澤深厚。卓南雁口不擇言的這句“皇上哪裡是凡人想當便當的”他聽在耳中只覺萬分受用欣喜之下大步走來猛然揮手在卓南雁肩頭重重一拍轉頭對完顏亨笑道:“你新尋的這小侍衛倒有趣得緊!”完顏亨見他不怒反喜忙也賠笑道:“生擒蕭裕正是皇上洪福廣披社稷佑護所至!”完顏亮皺眉擺手道:“給你這麼文縐縐地說出來便不如南雁的話那麼天真有趣了。”驀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盯住了蕭裕。昭明殿內登時就是一片冷寂。

    微微沉了片刻完顏亮才沉聲歎道:“完顏亨適才說的全是真的麼?”他的嗓音極為厚重但語調卻有些黯然神傷。蕭裕冷冷跪在一旁竟是一言不。殿內忽然有一道金光閃了閃卻是完顏亮手中緩緩擎起了那張黃金面具在手中來回把玩。他臉上也湧起一股寂寞悲涼之色再問:“事到如今你當真無話可說了麼?”

    蕭裕見了那澄光閃爍的黃金面具削瘦的身子晃了晃終於呵出一口冷氣道:“不錯事已至此大丈夫行事又何必忌諱!”卓南雁料不到蕭裕言辭如此硬氣暗自贊了一聲:“蕭裕這老小子也是個梟雄!”

    亮堂堂的昭明殿內忽又一片寂靜沉了沉才響起完顏亮沙啞的聲音:“你籌謀造反當真是為了要復興你的大遼?”蕭裕倒笑起來:“那不過是堂皇之語罷了。陛下難道忘了當初臣與唐括辯和陛下三人約同生死甘冒奇險做下了那件大事!但事成之後呢完顏秉德唐括辯這些當年隨陛下做下那大事的人還不是先後都給陛下殺了。連先帝那兩個侍衛阿裡出虎和僕散忽土都難逃一死眼下只剩下我蕭裕一人苟延殘喘啦!”他說得這“大事”便是數年前完顏亮率人夜入皇宮殺死熙宗的謀逆之事(詳見本書第一章)但登上帝位之後疑心頗重的完顏亮或為滅口或為收權竟將完顏秉德這些隨他參與謀反之人一一剪除。

    “陛下想必不知完顏秉德、唐括辯和阿裡出虎他們每給陛下除去一個臣的心便涼了一分!這些日子罪臣總是夜不能眠只當懸在唐括辯他們頭上那把刀不久便要落在臣的頭上啦。”蕭裕呵呵地笑著笑聲蒼涼卻又無奈“以往陛下做事都先與臣計議但前些日子陛下無故將臣弟蕭祚外任為益都尹事先卻絲毫不讓臣知道。這著實讓臣心驚膽戰!臣這一反……不為富貴只求保命!”

    完顏亮嗯了一聲緩緩道:“咱們認識總有十多年了吧朕當年作中京留守時天下沒幾人瞧得出朕的雄圖大略只有你每與朕品評天下算得朕平生的第一知己!”說到這裡那厚重的聲音忽地有些哽咽起來“那晚做了那大事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這兩個狗賊臨事反悔危急之時又是你鼎力相助……”完顏亮說的是那晚行刺熙宗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對立誰為帝猶豫不決又是蕭裕獨排眾議第一個將完顏亮按在了龍椅上大禮參拜。只是當著宮中內侍和完顏亨的面完顏亮說起這事時只能言辭含混。

    “過去多少年的事情啦聖上卻還放在心頭……”蕭裕蒼蒼涼涼地笑了兩聲聲音卻也有些啞了。完顏亮長吸了一口氣忽然站起道:“朕自來視你為平生知己你雖犯此大逆不道之罪朕……”那厚厚的聲音說到這裡忽然搖曳起來抽搐了幾下才又沉著地說了下去“恕你死罪!只是你這宰相是做不得了朕讓你終身守奉祖宗墳壟去吧!”殿內的幾個人全是一驚卓南雁的身子都微微一顫卻想:“謀反重罪卻恕而不殺哪有這樣的道理!完顏亮這梟雄是在演戲麼?”

    蕭裕聽了這話卻覺五內如焚嗓子給什麼哽住了說不出話來淌著混濁的熱淚在地上叩頭哭道:“罪臣犯下如此罪逆但求一死以戒天下不忠之人。”

    昭明殿內有一道巨大的影子晃動起來又聽完顏亨顫聲叫了句“陛下”卓南雁抬頭瞧去也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亮的手中卻擎著明晃晃的一把鋼刀猛然揮刀刺破了自己的左臂隨即棄刀在地右掌在左臂傷口上抹了一把血就勢塗在了蕭裕的臉上哽咽道:“我今日依著女真的規矩塗血盟誓!你死之後魂魄歸天便知朕……從無疑你之心!”卓南雁也知道塗血盟誓乃是女真人最重的誓言心中也是一陣難過:“原來完顏亮這絕世梟雄倒真的視蕭裕為平生知己!最看重的知己籌謀造反也難怪這梟雄如此傷心!”

    蕭裕的滿面塗了完顏亮的鮮血悔恨、愧疚、自責之情一起湧上心頭忽然嘶聲叫道:“陛下罪臣辜負聖恩實無面目再見天下人……”猛地昂頭向殿中明柱撞去卻給手疾眼快的完顏亨一把按住。蕭裕淚如雨下悔痛不能自勝口中喃喃自語已是泣不成聲。

    完顏亮終於揮了揮手命內侍將蕭裕押了下去隨即又大哭三聲才止住哽咽抬頭望著完顏亨道:“蕭裕氣魄太小卻也將朕看得小了我殺唐括辯那幾個狗賊全是為了江山社稷!”他臉上還籠著深切的悲慟之色但眼神卻凌厲起來道“當年漢高祖剪除彭越、英布異姓諸王殺得人少麼若非如此又怎能廓清宇內江山萬代?古來建萬世功業者哪一個不是殺人無算?哼哼若想萬世太平馬放南山必先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這憤然一吼聲音高亢驚得殿內幾人都不禁心神震蕩。卓南雁心中更想:“自來君王都以賢良仁德自命這完顏亮卻直言不諱地大談殺人流血也真是自古罕見!”完顏亨知道蕭裕謀反這件事對完顏亮心神震動極大但聽得完顏亮大言不慚地直言要“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卻覺不妥忙躬身道:“聖上英邁雄武素來以仁德治天下!蕭裕罪有應得請主上暫息雷霆之怒保重御體!”

    完顏亮也自知失言卻仰頭大笑順著完顏亨的話說了下去:“好一句‘以仁德治天下’!當初朕因上京偏居一隅力主遷都燕京。那時候多少人背後罵朕說朕私棄祖宗興旺之地置大金龍脈於不顧!呵呵左丞相張浩照朕的旨意營造燕京卻先將燕京方位附上陰陽五行那套玩意制成燕京陰陽堪輿圖送上來給朕看!朕把他那堪輿圖一把撕了告訴他國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以堪輿五行卜算出來的風水寶地若使桀紂居之又有何益?若使堯舜居之又何必卜算?”卓南雁聽了他最後兩句話心下又想:“都說這完顏亮殘暴無道他卻以堯舜自居不說別的這氣魄卻是遠勝於只知偏安的趙宋皇帝!”

    完顏亨忙躬身道:“中都燕京乃虎視中原之地聖上遷都於此正為大金築萬世之基!”完顏亮眼中厲芒一閃猛然在龍案上重重一拍笑道:“今日朕為大金築萬世之基他日朕還要囊括四海席卷天下為大金建不世之功!”說著忽自身後龍案上取下一張金漆雕弓眼望完顏亨笑道“這把奔雷神弓箭如霹靂驚雷。愛卿今日以迅雷之勢平定大亂實乃社稷之福這奔雷弓便賜予你啦!”

    卓南雁聽他說起要“席卷天下”忍不住又在心下大罵:“這惡賊果然野心勃勃!嘿嘿若不是完顏亨和這青袍客在此我暴然一擊便能要了這暴君的狗命!”但憤怒之余卻又隱隱覺得這梟雄氣魄宏大看他揮淚處置蕭裕時兒女情長此時又賞罰分明剛柔並濟實是手段過人。

    他心思亂轉之間完顏亮已轉手將奔雷弓交給了身旁的青袍客。那青袍客自喝了卓南雁一聲後一直不言不語這時接過弓來臉上猛然騰起一片紫光捧著弓緩步走到完顏亨身前沉沉道:“請芮王接弓!”這時不是在大安殿內的君臣奏對完顏亨也不必大禮只向完顏亮長長一揖便伸手自那青袍客手中接弓。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19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六節:沖凝痛史 萬劫深獄

    完顏亨的手已觸到那把長弓青袍客卻不放手。卓南雁瞧見兩人臉上均有一層紅光閃起不同的是完顏亨臉上那紅淡如輕雲一閃而逝青袍客臉上的紅光卻是紫氳彤彩有如雲蒸霞蔚。

    兩個人的身子同時震了震完顏亨終於接過弓來卻淡淡一笑:“好霸道的‘無弦弓’!”青袍客也沉聲笑道:“滄海橫流名不虛傳!”

    二人凝神對視眼中都閃過一層惺惺相惜之色。卓南雁聽得“無弦弓”三字心中一動:“聽說這是刀霸的獨門心法原來這青袍漢便是和爹爹、師父並列‘風雲八修’之中的‘刀霸’僕散騰怪不得身帶如此凌厲的殺氣!”

    完顏亮哈哈大笑:“這位僕散先生是朕的布衣至交對你這‘武林第一人’是仰慕已久的了。今日可得了一回領教的機會。”完顏亨神色不變淡淡笑道:“虛名何足陛下掛齒!僕散兄世外高人果然不同凡響!”僕散騰嘿嘿而笑:“武林第一人的稱呼又怎是浮名?哪日有緣定要好好討教!”

    完顏亨冷哼一聲卻不言語。完顏亮卻笑吟吟地指著奔雷弓道:“記得那年朕賜你良弓一張愛卿說那弓‘弱不可用’!這張奔雷弓可是朕命良工名匠精制百日而成愛卿看看可用不可用?”完顏亨見他笑容意味深長握弓的手不由微微一抖忙躬身道:“聖上所賜之弓均乃罕見名品這把奔雷神弓更是絕世無匹!臣那時醉酒失言深悔至今!”他適才力斗絕頂高手喬抱樸自始至終揮灑自若此時卻給金主完顏亮淡淡的一句話驚得額頭上滲出了幾滴冷汗。

    “既是酒後醉語還悔它作甚!”完顏亮說著卻收了笑意滿目凝重之色揮手在他肩頭輕拍“你是朕最為倚重的股肱心腹從來公忠體國辦事利落。將這奔雷弓掛在龍驤樓吧讓龍驤樓上下全記著愛卿今日迅如驚雷的平叛大功!”完顏亨聽了這話心底如釋重負之余更覺肺腑熱忙跪倒奏道:“臣自當竭盡駑鈍報效聖上天高地厚之恩!”

    完顏亮哈哈大笑又道:“南雁甘冒矢石力擒逆梟忠勇可嘉擢升六品帶刀龍驤士。”六品雖然品軼不高但一個龍鑲士卻得皇帝金口御封這也算難得的“皇恩浩蕩”了。卓南雁只得和完顏亨一起謝恩。

    殿外吹進一股冷風紅燭光焰在夜風中微微抖顫著卓南雁瞥見光焰下完顏亨額頭上凝而未落的幾滴冷汗忽然覺得這威震天下的龍驤樓主其實也頗為不易。

    ※※※※※※

    從皇宮回來的路上完顏亨忽然問卓南雁:“海東青已死我想讓你暫攝鷹揚壇主之位你瞧如何?”卓南雁的心微微一顫:“壇主之位雖尊但鷹揚壇品軼最低終日只是忙著打點閒雜之事!何不乘這機會讓他允我入了龍吟壇!”扭頭想看他臉色但完顏亨的臉隱在蒼暗的夜色中根本瞧不出神氣。

    他這麼一沉吟兩人那馬蹄奔馳之聲便顯得極為刺耳。頓了頓卓南雁才笑嘻嘻地道:“屬下性子粗疏難當大任!壇主這官兒是萬萬當不得的!”完顏亨呵了口氣徐徐笑道:“你身入龍驤卻不想做壇主那你想做什麼?”卓南雁也自嘲地笑起來:“跟王爺進了一回皇宮才知做官好難!屬下性好武功倒想入龍吟壇研武悟道遣此一生!”

    “哦你是想入龍吟壇”完顏亨不動聲色地聽著終於一歎笑道“明日讓天候跟你細說吧。”卓南雁聽他不允不卻的話語眉頭又緊了起來。二人再不說話靜夜裡一片緊密的馬蹄之聲隨著清冷的秋風中飛散開去。

    一晚的生死搏殺他也倦極了。回到王府之後卓I上便呼呼大睡直睡到轉天日上三竿忽覺窗牖輕輕一響立時驚醒喝道:“誰?”

    窗外卻響起郡主完顏婷怒沖沖的聲音:“渾小子你出來我跟你說話!”卓南雁皺皺眉頭懶洋洋道:“我睡得正香懶得出去!”完顏婷怒道:“你不出來我便進去!”卓南雁道:“我沒穿衣服!是你自己願意進來可不是我冒犯郡主!”窗戶上響起砰的一聲完顏婷道:“渾小子嘴裡沒有半句人話快穿!穿得慢了我讓人拆了這房子。”

    卓南雁聽她聲音裡帶了笑意便故意悉悉梭梭地抖弄衣衫沉了片刻忽然啟窗躍出。這一躍快如流星完顏婷意料不到幾乎和他口唇相接嚇得她驚叫了一聲退開半步。卓南雁見她花容失色哈哈笑道:“你吃驚害怕時的樣子最乖倒很好看!”完顏婷嗔道:“人家國色天香什麼時候都很好看!”說著蹙起秀眉“我問你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入龍吟壇?”卓南雁故作驚訝道:“這事你也曉得?”

    完顏婷哼了一聲道:“昨日你跟爹爹急匆匆地走了久不回來害得人家心裡七上八下地等得好不心急!今日一大早便去問父王正聽得父王跟葉天候說話才知你這沒良心的要入那勞什子的龍吟壇!”卓南雁道:“我要入龍吟壇怎地就是沒良心的了?”完顏婷狠狠掐他胳膊一把道:“就是沒良心!龍吟壇都是一群老家伙呆在裡面整月整月地不得出來。你到了那裡哪裡還有功夫陪我?”卓南雁只覺小臂生痛不由苦笑道:“輕些我肩頭上的傷可還沒好!”

    “是麼?”完顏婷想起昨日狠將他肩頭咬破不由玉頰紅生忽然別過頭去幽幽道“我說惱就惱性子很不好是不是?”卓南雁見她側過頭去嫵媚之中卻又隱含幽怨心弦猛地一抖便想到了那晚林霜月輕嗔薄怒的模樣心內剎時軟起來不禁輕聲道:“不是!你這時的樣子就好得很。還有昨日你怎地咳起來沒完也著實嚇了我一跳!”

    完顏婷雙手抱肩道:“這是我幼年時的病了也不礙大事只是大怒的時候就會作。小的時候爹的龍吟壇裡有個自稱‘大醫王’的蕭先生醫術好得了不得對我這病也是束手無策只說不得大悲大怒便無大礙。昨日你渾小子是惹得我狠了。哼怪不得你巴巴地要離我遠遠的只盼著再也見不到我是不是?”

    卓南雁見她側臉對著自己宛然便與林霜月神似。想到林霜月他心內霎時一陣淒苦:“我潛入龍驤樓九死一生今生今世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她!倘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龍驤樓月牙兒永遠見不到我會不會想我會不會怨我?”

    微風襲來卻見完顏婷頸後玉膚如雪漆黑長隨風輕拂恍惚中卓南雁只覺眼前立著的正是那個霧鬢風鬟的林霜月忍不住癡癡道:“不會的!我只想什麼都不做這麼整日整日地瞧著你!”

    “真的麼?”完顏婷芳心竊喜忍不住回眸凝睇。卓南雁猛然驚醒心中一顫:“我怎地跟她說這親熱話!”但話已出口索性裝出一副憊懶神色滿不在乎地笑道:“是啊倘若龍吟壇不讓我出來我便深更半夜地偷偷跑來陪你!”完顏婷春生嬌靨啐道:“什麼‘深更半夜地跑來陪我’你這渾小子便不會說人話。聽爹爹說你到了聖上跟前也是神色不改胡言亂語!”口中呵斥臉上卻是一副歡喜之色。

    卓南雁看到這一張麗若春花的笑靨心底卻沉沉一歎笑道:“只怕王爺定是罵我不成器了!”完顏婷螓輕搖道:“爹爹只笑罵了兩句便說”說著舉手做捻髯之狀老氣橫秋地道“這小子膽魄不小膽魄不小啊!”卓南雁心中大喜笑道:“這麼說王爺允我入龍吟壇了?”

    完顏婷眼神立時幽怨起來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入那龍吟壇!”卓南雁長眉蹙起心底不耐煩起來卻不知跟她如何說。這時忽聽遙遙地有人一聲咳嗽:“呵呵哪裡這麼容易便能入了龍吟壇!”晨風中只見寬袍大袖的葉天候緩步踱來。

    家伙整日價象一股煙似得鑽來鑽去!”完顏婷也不話給他聽了多少去咬了下櫻唇立時蹙眉不語。葉天候善解人意地道:“屬下剛來才聽了郡主最後半句話冒昧插言郡主勿怪!”完顏婷冷哼一聲掉過頭去卻不理他。卓南雁忙道:“葉壇主入那龍吟壇不知有何難處?”

    葉天候笑道:“龍吟壇中藏有數件天下武林至寶每一件都是當世武林中人畢生向往之物。更因龍吟壇內諸長老深沉多智武功高妙龍驤樓諸多安排皆在龍吟壇內做出所以這龍吟壇向為龍驤樓機要所在十余年來只有王爺信得過的親近之人才得進入。”

    卓南雁問:“葉壇主你想不想入龍吟壇?”葉天候臉上掠過一絲失望之極的神色歎道:“我一生向往便是有一日能進得龍吟壇在那裡安安靜靜地讀上半日武學經書!”卓南雁笑道:“哈原來你不是王爺信得過的親近之人!”

    葉天候滿面尷尬覷了眼完顏婷忙道:“非也龍吟壇內四位長老都是世間高人葉某武功低微如何能與高人並列?在下恭掌鳳鳴壇主之位已是王爺的大力栽培。”

    卓南雁深厭他終日冷眼盯著自己的那副陰沉模樣此時難得見他神色緊張心內大樂轉頭低聲對完顏婷道:“郡主葉先生其實本想說他武功精妙毫不弱於龍吟壇那些高人恭掌鳳鳴壇主之位實在是大材小用說來說去還是怨王爺信他不過。”葉天候雙眉一豎隨即又神色如常微笑不語。完顏婷輕笑一聲啐道:“又來拿葉先生開心了?”轉頭問道“對了葉先生龍吟壇內到底都有什麼寶貝?”

    葉天候手拈長髯沉吟道:“龍吟壇內稱得上寶物的東西甚多但最讓習武之人心動神搖的卻是宋初名道王沖凝留下的兩件稀世奇珍《沖凝仙經》和《七星秘》了!”

    完顏婷忍不住道:“王沖凝這名字好熟?”葉天候笑道:“王沖凝在宋太宗年間打遍天下無敵手與遼國比武三次從無敗績世稱‘武仙’王爺跟郡主必曾提及此人!”完顏婷啊了一聲道:“父王是說過卻說得不細。嗯這人是武仙難道功夫比父王還高麼?”

    葉天候呵呵笑道:“沖凝真人早已作古這可難以比較了。不過當今之世吳山鶴鳴、獅堂雪冷和洞庭煙橫均與王爺並稱一時便是風雲八修之中的刀霸、禪聖亦可與王爺一搏。沖凝真人在世時普天之下卻從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說到這裡忽然瞥見卓南雁口角露出一絲壞壞的笑意忙又叮上一句“便是王爺平生目視雲漢對沖凝真人也佩服得緊!”

    卓南雁本要趁機譏諷他“厚古薄今不將王爺放在眼內”但見他滿面戒備之色心底暗笑之余倒正色問道:“屬下一直不知那《沖凝仙經》的來歷還有壇主說的這王沖凝跟遼國比武的事也不知詳情如何?”

    葉天候呵了口氣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了大遼統和年間宋太宗為了收復燕雲十六州與大遼激戰數次卻是互有勝敗。朝廷開戰兩國的武林人士和江湖幫派更是視若仇敵相互仇殺不斷。到得後來宋太宗與蕭太後息戰兩國武士卻擺起了擂台由江湖間的暗斗轉為明爭。那是在大遼統和八年兩國武林人士約定在那年秋天便在雁門關下辦一場武林大會雙方各出五名高手對決說好點到為止不可傷及性命。”說到這裡葉天候張開一雙細目問:“你們猜猜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是誰贏了?”

    卓南雁張口便想說:“自然是宋國勝了!”但話到口邊卻強自頓住。完顏婷卻想也不想地道:“宋人懦弱得緊那一戰多半是遼國勝啦!”葉天候笑道:“郡主高明一猜便中!那五場激戰下來大宋國竟然一場未勝狼狽不堪地敗下陣來!宋人輸了自然不服約定好兩年之後再來比過遼國武士大勝之後也是意猶未盡就應承下來。可是兩年之後再比宋人雖然勝了一場但終究還是連輸四陣只得厚著臉皮約定再比。”

    “這一下子就驚動了大宋的皇帝佬宋太宗覺得這比武雖然是民間所為可是這麼一輸再輸終究是有辱國體便暗中詔命尋訪武學高明之士。這一下子便將那位名叫王沖凝的道士給擠到了江湖上。這王沖凝來歷非凡據傳此人在華山之中以無上機緣得遇道家半人半仙的純陽祖師呂洞賓學得仙家無上武學。只因他留心世事少了些出世之心後來純陽祖師干脆讓他下山去到人間成就一番事業。”葉天候口才甚佳說起來滔滔不絕。

    完顏婷聽得癡癡如醉不禁側過嬌軀輕倚在卓南雁身上。卓南雁雖知這郡主美艷大膽但當著葉天候的面卻不禁俊臉紅只是這時也不便躲閃只得大張雙目裝作聽得入神身子一動不動。晨風不住將完顏婷的秀吹起輕拂著他的臉頰鼻端更是幽香時聞他心內不禁暗生懊惱:“卓南雁啊卓南雁你的仇人是完顏亨可不是這個完顏婷。既然你跟她流水無情適才又何必對她風言風語!”

    葉天候老於世故咳嗽一聲只作不見接著道:“這人的武功源自仙學融會各家端的厲害非凡在雁門大會上一展身手登時連敗五位大遼國的絕頂高手宋人終於得償所願地贏了一回。遼國武士輸了之後自然也是不甘心回去相互鑽研勤修苦練但兩年之後再比卻覺得和這王沖凝的武功相差越來越遠這一次敗得更是一塌糊塗。這下子王沖凝的名聲大振江湖中人鹹以‘武仙’稱之更時常給宋太宗請入宮中講經論道。據說沖凝真人最擅的便是‘天衣無縫無堅不摧’的天衣真氣任是世間何等高手也難在他手中抵擋十招。”說到這裡葉天候終於長歎一聲“可惜這樣一個百年不遇的絕頂高手後來卻被大宋君臣合謀毒死!”

    “毒死啦?”完顏婷驚呼道“他不是給大宋國立下大功的人麼怎地……”卓南雁想起岳飛的遭遇心底怨氣陡增冷哼道:“鳥盡弓藏收拾功臣想必是趙宋帝王的拿手好戲!”

    “沖凝真人之死卻非鳥盡弓藏而是跟宋真宗的泰山封禪有關。”葉天候的面色也陰郁起來道“那宋遼的雁門比武打了不到十年宋太宗駕崩真宗繼位隨即兩國兵戈再起這比武自然也就止歇了。但宋真宗疆場上屢次敗在蕭太後之手好不容易御駕親征弄來個‘澶淵之盟’卻還要年年向遼國交納歲幣。宋真宗自此厭於言兵為了粉飾太平便想出了泰山封禪這麼一著。先是宋真宗自言夢見天神賜‘天書’於泰山隨即奸臣王欽若便跟著偽造了兩套狗屁‘天書’。

    “但真宗君臣也知道泰山出現神賜‘天書’這事虛無飄渺難以使百姓盡信最好有個德高望重的仙道之流進表歌功頌德。說到德高望重天下名聲最盛的道士自然便是其時隱居泰山的‘武仙’王沖凝了。卻萬萬沒料到這王沖凝卻是個性子耿介的狂狷之流對宋真宗玩的這套玩意不以為然。王欽若屢次規勸他出山進表他卻斥之為欺世盜名推脫不出。棲隱泰山的武仙真人居然說泰山的‘天書’是‘欺世盜名’這消息若是傳揚出去只怕天下人都會笑話死了真宗君臣。王欽若惱羞成怒之下只得派人毒死了沖凝真人。”

    完顏婷美目怔心裡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沉了沉才道:“這沖凝真人也是便上個表胡亂唱和一番不就是了?何必為此陪上性命!”卓南雁心底郁悶輕輕轉離完顏婷的嬌軀徘徊幾步忽昂道:“若是我說不定也會跟這王沖凝一般寧願去死也不會跟他們同流合污愚弄天下!”完顏婷亦憐亦嗔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我早說過你是一個呆子啦!”

    “南老弟的心思竟跟王爺一般”葉天候卻眼若電閃打在卓南雁的臉上沉沉笑道“當時王爺與我論及此事說的話也與老弟一般無二。王爺還說王沖凝不是仙道而是英雄。自古英雄不容於世!”卓南雁驀地想起完顏亨直面金主完顏亮時那種不屈卻又無奈的神色忍不住在心底呵了口氣:“自古英雄不容於世!王沖凝確是個寧折不彎的英雄但完顏亨呢?”臉上緊了緊才道“這故事有些悲涼想必沖凝真人雖死卻留下了這《沖凝仙經》了吧?”

    葉天候歎道:“沖凝真人雖死卻留下兩件仙家武學至寶便

    十八卷《七星秘》和一卷《沖凝仙經》!傳說王沖少之時癡好武學之余更於琴棋書畫均有浸淫造詣頗深。後來他入華山求道以無上機緣得遇純陽祖師呂洞賓修習天元丹法。但他修道之余便將少時所習和仙學妙理融會一處分作棋、書、畫、丹、醫、陣法、鼓瑟七種藝業錄成二十八卷的武功精要這便是《七星秘》了!”

    “金丹可強身醫術能療傷陣法麼可以困住敵人”完顏婷也不禁聽得悠然神往又問“但下棋鼓瑟的又怎地會是精深武功?”葉天候笑道:“這《七星秘》我也無緣得見。只是聽人說沖凝真人年少時棋藝精妙研習易理之後以易入棋以棋演劍旁出一門精妙無端的靈棋劍法。他書法也是出神入化《七星秘》中有書法《登真太清篇》便是一套上乘指法。至於瑟、畫諸藝想必也大致如此!”

    完顏婷“啊”了聲美目大張道:“怪不得上次跟爹爹進龍吟壇見到有兩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一個一邊吟詩一邊作畫。一個癡癡地只向空中比比劃劃想必練得就是這《七星秘》上的功夫!”說著凝眸瞥了卓南雁一眼道“你若真去了那裡少不得也變得如此瘋癲。”卓南雁卻是雙目放光暗道:“如此奇功倒真該去見識見識!”

    只聽葉天候又道:“但著述《七星秘》時王沖凝修仙不久悟道不深經中所載武功只是妙在廣博精奇若以驚世駭俗的效驗而論卻遠遠不及《沖凝內經》了!寫這《沖凝仙經》時王沖凝已隨呂洞賓悟道有得又經數年比武磨練神功大成這才隱居泰山著成此經可謂字字珠璣仙經之中便載有王沖凝名揚天下的絕世武功——天衣真氣!”

    卓南雁目光熠熠故意道:“早聽人說‘沖凝仙經九偽一真’經上武功早給人改得亂七八糟啦。”葉天候眼中光芒一黯皺眉沉吟道:“這也是一樁武林公案據說沖凝真人之後他的徒子徒孫雖然武藝不凡卻再沒一人練成他那般震爍天下的天衣真氣。而且經宋真宗泰山封禪之大劫之後沖凝弟子風流雲散便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百余年。直到本朝熙宗年間王之父完顏宗弼將軍率軍攻取山東遣人至泰山搜尋這部奇經才使此經得見天日。可惜的是泰山上潛藏經書的那老道士不願這仙學至寶落入我大金手中卻也捨不得將之毀去便胡亂塗改弄得面目全非這才有‘沖凝仙經九偽一真’之說。好在十多年前王爺的師尊、有‘金國武聖’之稱的完顏摩詰以絕大智慧精研數載去蕪存真終於悟出了那門天衣真氣!據說這奇功凌厲非凡練到七重境界之時有如天衣罩體不懼世間任何武功攻擊號稱‘天衣無縫無堅不摧’!眼下這天衣真氣乃是龍驤樓的震樓之寶!”

    “這麼厲害啊”完顏婷聽得躍躍欲試笑道“改日說什麼也要纏著爹爹教我!”葉天候卻長聲一歎:“只怕郡主難以如願!據王爺說這門奇功雖然進效神卻終究自偽經之中化來其中存有重大隱患越往上練越是凶險無比。據說‘武聖’完顏摩詰練到第七重時忽然走火入魔鼻垂玉柱而逝死前更留下了‘沖凝仙經九偽一真。欲得天衣先參七星’的遺言。”

    卓南雁心中一動低聲道:“不錯天衣真氣得自王沖凝的《沖凝仙經》《七星秘》也是王沖凝所傳。既然《沖凝仙經》有誤那麼先參悟其舊作《七星秘》再反過來修煉天衣真氣或能有所裨益!”

    葉天候目光閃爍贊道:“南老弟當真聰明!摩詰先生正是這個意思。王爺只得遵從師尊遺願將天衣真氣的修煉圖譜封存。自那以後天衣真氣便多了個‘天下第一邪功’的惡名只是武林中人個個口中大罵心內卻都夢寐以求地想練練這效驗如神的第一邪功!譬如葉某心中便想既然那摩詰先生練到第七重才走火入魔我若練到第五重便住手既能天下無敵又無入魔之虞豈不甚好?”

    卓南雁不禁嗤的一笑:“這廝說到老子心坎裡去了!這天衣真氣既然如此神奇我練到第五重是不是便可和完顏亨放手一搏了?”這麼想著心裡面倒是癢癢的卻笑吟吟道:“葉壇主這麼說王爺是允我入這龍吟壇了?”

    天候神色肅然道:“跟你說了這許多便是讓你得壇非同小可歷來為宋、西夏、西遼、吐蕃諸國武士覬覦。”說著他的眼神驀地精芒一掃“便在八年之前曾有一位姓蕭的契丹郎中混入龍驤樓自龍吟壇內盜走了《沖凝內經》的副本和《七星秘》中的醫經!”

    “姓蕭的郎中”完顏婷吃驚不小“莫不就是給我治病的那位醫王?”

    “正是此人!他便是當時風雲八修之中的醫王蕭虎臣此人膽大包天卻又深負智謀但到底王爺及時覺不然龍吟壇中只怕損失更重。”葉天候說著眼中光芒閃爍望著卓南雁道“自那之後龍吟壇便不准等閒之人進入但王爺對南老弟卻是高看一眼……”

    卓南雁聽他說到緊要處故意不語心下著急卻也微笑不語。倒是完顏婷耐不住性子道:“少賣關子啦父王到底讓不讓他入龍吟壇?”葉天候點點頭卻模稜兩可地道:“王爺麼大半應允了吧!老弟跟我先回鳳鳴壇咱們還有事要做!”卓南雁心下微沉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做什麼跟葉壇主比試武功麼?”葉天候呵呵低笑:“做什麼我這會還沒想起來!須得讓我細細琢磨。”

    完顏婷眼見卓南雁跟他大步而出芳心中驀地有些依依不捨在後面叫道:“渾小子。記得你說過地話啊!”

    ——記得你說過的話啊!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震猛然想起那晚跟林霜月離別時她也留給自己這一句話。扭過頭來正見了完顏婷那在晨風中婷婷而立的婀娜身姿那平素冷傲不羈的眼神這時卻帶著一股依戀不捨的憂郁。

    卓南雁猛覺自己的心被那依依的目光灼了一下急忙別過頭笑道:“記得記得打死我也忘不掉!”口中說笑。步子卻不敢稍停跟著葉天候大步流星地出了王府。

    天色還早但鳳鳴壇最幽暗的一間屋內已點起了燭火昏黃地光簌簌抖動著倒愈顯得四壁黯淡陰森。桌上擺著酒菜。只是這麼陰森森的燈燭下對著葉天候那張隱在光焰照不到的幽暗處的長臉卓南雁便覺著十二分的別扭。

    葉天候卻意興挺濃連著跟卓南雁干了三杯酒才徐徐道:“王爺其實素來信不過漢人我在鳳鳴壇鞍前馬後地伺候了這多年還是難近龍吟壇一步。除了我虎視壇主蕭別離、死了的鷹揚壇主海東青可都是一門心思地要入龍吟壇而不得老弟可算福緣深厚啊!”

    卓南雁呵呵地笑著。心裡翻來覆去揣摩他話中意思卻懶得搭茬。葉天候說著。就把一雙燈捻樣幽深地眸子緊緊盯著他深深歎道:“你要記住。無論如何你是我鳳鳴壇的龍驤士你若入了龍吟壇我這個做壇主的也是光彩萬分!只是眼下別的壇中兄弟可不會這麼想王爺也是好難辦啊!”

    “王爺有何難辦之處”卓南雁琢磨他話中意思含混不清。忍不住冷哼一聲問。“壇主這是何意?”忽覺今日這酒力量好大急忙捧住了頭卻現對面的葉天候正在慢慢模糊。那張臉長得愈怪異笑容也愈陰森。

    卓南雁搖搖欲墜卻猛然探掌向他抓去喝道:“酒裡下了什麼?”這一抓快如疾風登時扣住了葉天候的手臂但他的頭卻越來越沉四肢也漸漸無力那手終於無力地在葉天候臂上滑落。

    迷糊之中只聽葉天候在他耳邊沉沉笑道:“你以為那點伎倆能瞞過王爺麼?嘿嘿只怪你老弟太過心急了呀!”

    再醒過來時卻覺眼前一團漆黑卓南雁以為自己還在鳳鳴壇那間幽暗的小室內身子一動卻覺手臂間鐵鐐嘩嘩作響卻是雙手雙足都被鎖上了重銬。卓南雁這一驚非同小可伸手四摸卻覺四壁陰冷潮濕鼻端又聞見陣陣攙著血腥的腐臭氣息心中登時一涼:“這是牢房!”

    霎時間心中又驚又怒數個念頭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是我的身份被那王完顏亨覺了麼?他單憑我要入龍吟壇就看出了我是細作還是另有緣由?或是僅僅是那陰森怪異地葉天候出手擒住了我?這牢房又是什麼所在?”

    隔了片刻他雙目漸漸適應才知這牢房三面無窗只對面大鐵門上開了一扇尺長的方窗。他撲過去細瞧卻見外面也是灰蒙蒙地也不知還有多少間跟這一樣陰暗逼仄的牢房。側目左右張望只覺牢外地甬道狹長幽暗只甬道盡頭的一只破燈籠上出點點幽暗的微光。

    “這是什麼地方放我出去——”卓南雁奮力大吼憤憤的聲音在牢房內嗡嗡作響。這一吼立時驚得鄰近許多牢房內嗆啷啷地蕩起一片鐐銬響動聲黑暗中也不知多少張眼睛向這裡窺探甬道盡頭的光亮處卻沒有一絲聲音。

    卓南雁愈焦躁憤怒起來拼力嘶吼:“我犯了什麼過錯為何將我關在此處?葉天候你這狗賊快過來見我——”這一喊不知哪間牢房內的犯人也來了興致也跟著拼力吼道:“老子也沒犯錯快將老子放出去!”“操你十八代祖宗老子難道有錯大伙一起放了吧!”一時間哄叫之聲亂糟糟地在四處響起。

    隨著眾犯人怒吼多時卓南雁的聲音都嘶嘎了卻也沒有獄卒前來喝止想必對這犯人嘶叫早已司空見慣。卓南雁凝神思索:“在我昏過去之前葉天候在我耳邊說我心太急這點伎倆瞞不過王爺!似乎完顏亨已看出了我的身份!但若是如此完顏亨為何不親自審我?即便要關押我也該當眾明示罪行這麼讓葉天候先以藥酒將我麻翻再偷偷關押實在太過鬼鬼樂樂!”

    他雖與完顏亨有血海深仇但仔細回思完顏亨地言

    是個磊落豪邁之士此時越想越覺自己被擒必是那葉天候所為:“這廝素來疑心過重或是嫉妒我身入龍吟壇便施此毒計暗中將我不明不白地囚來!”

    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怒如狂忽然揮掌向四壁拍去喝道:“葉天候你這奸賊我若出得牢獄必將你千刀萬剮!”饒是他機智過人但忽然自豪奢華貴的王府中給關入這陰森恐怖的監牢內也不禁心神大亂激憤之下直震得牆壁簌簌微顫。驀然他一掌擊中鐵門耳膜中蕩起嘩啦啦一陣亂響他忽然咦了一聲暗道:“原來葉天候給我喝的只是一種迷藥!”當下凝神運起縮骨功過了片刻腕掌暴縮細若幼兒輕輕巧巧地便將手銬褪了下來。

    “哈哈原來老子武功全在內力未失要逃出這牢獄豈不是易如反掌?”這時他心神稍定坐在陰暗冰冷的牢房地上呼呼喘了幾口氣忽想“完顏婷那小丫頭若是知道我被關押在此又會如何?她必然跑到葉天候那裡大雷霆或是到完顏亨那裡哭天抹淚……嘿嘿這小丫頭若是為了我去跟他們大嬌嗔那倒好玩得緊!”這麼想著忽地嗤嗤笑起來猛然心中一震:“我在這生死關頭怎地先想到了她卻不是想到霜月?”眼前驀地晃過林霜月那柔情萬千的纏綿眼神。立時心中就有種被柔絲牽扯地隱痛他猛地晃了晃頭暗道“不是不是我想到完顏婷是為了此刻只有她或能救我!”

    這麼胡思亂想地過了許久卻覺腹內饑餓但大牢昏暗無光。也不知到了什麼時辰。又過多時對面方窗上忽然一亮卻是一個牢子舉著燈籠走來。卓南雁飛身竄上喝道:“葉天候那狗賊在何處他私自將我關押在此是何道理?”那牢子翻著眼睛瞧著他。罵罵咧咧道:“你個直娘賊的進來之後便驢鳴狗叫不停再不老實老子給你飯裡撒尿屎!”伸手遞進一只破碗來卻是一碗粘糊糊的米粥。卓南雁道:“我要見王爺麻煩老兄去通稟一聲!”那牢子罵道:“日你干娘的老子就是王爺滾一邊去!”揚手把那米粥拋來轉身自去別出送飯。

    卓南雁忙揮手接住米粥忽然想到:“若是葉天候在粥中下毒。將我不明不白地弄死又當如何?”轉念又想。“不對葉天候若要置我於死地。當初麻翻我之後盡可將我毀屍滅跡來他個死無對證何須大廢周折地將我關入牢中再動手?”想到這裡忽然靈光一閃暗自叫道:“不對!葉天候處事謹慎小心在完顏亨跟前更是狗一般地不敢多邁半步。怎麼會對我這王爺眼中紅人偷下毒手?”

    他拿著那碗米粥在牢中轉了兩圈忽然想起葉天候跟自己說吞吞吐吐的那句話:“只是眼下別的壇中兄弟可不會這麼想。王爺也是好難辦啊……”霎時眼前一亮:“難不成這是完顏亨的主意為了平息鷹揚、虎視二壇中人的怨言故意將我關押於此考較一番?”這麼想著心氣漸漸平和下來看了一眼那黑乎乎地米粥忽然笑道:“管他有毒無毒老子終不成餓死在這裡!”立時打定主意先跟他們耗上幾日再說當下便運功便手銬套在腕上將米粥狼吞虎咽地吃個干淨揚手拋了那碗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牢房甚黑只在正午時分甬道盡頭才有些微日色映入可以稍辨晨昏。接連過了三日卻也沒有龍驤樓的人前來看他。

    這一日卓南雁在牢中倚壁呆坐心中苦思是要借機脫逃還是隨機應變地耗下去忽見外面光芒陡燦。他搶到窗邊探頭望去閃閃的火把光芒下只見四五個龍驤樓的灰衣侍衛押著一個灰衣漢子進來。幾人行到那甬道盡頭的轉彎處便即停住那地方離著卓南雁太遠他盡力張望也只能依稀瞧見晃動的幾個影子。

    跟著一個陰惻惻地笑聲響起:“狗賊你這時招認還為時不晚若是給關進了這萬劫獄一百年一萬年也沒人理會你!”卓南雁心中一驚:“原來這地方叫萬劫獄好駭人的名字怪不得四壁堅實無比!這廝的聲音好不耳熟卻不知是誰?”忽聽一個粗豪的笑聲哈哈響起:“老子我混入龍驤樓三年有余該瞧的瞧了該聽的聽了你們的諸般陰謀詭計老子早變著法子地傳到了江南……哎……”話未說完幾個龍鑲侍衛一擁而上拳腳相加。那人卻甚是硬氣給打翻在地後任由亂拳猛腳加身卻再也不吭一聲。

    卓南雁心中卻猛然一沉:“這人也是潛入龍驤樓三年難道、難道他便是羅堂主所說的那人?我千辛萬苦到了這裡卻終究是晚了一步!”

    那陰惻惻的聲音又響起來:“給我打!”一聲令下立時皮鞭刷刷地疾抽而下。那大漢破口大罵:“姓蕭的狗賊你們乘早殺了我最好!這般折辱老子算什麼英雄好漢!”那人嘿嘿冷笑:“老子不是英雄好漢老子最愛折辱英雄好漢給我往死裡打!”卓南雁啊了一聲暗道:“原來這姓蕭地便是當初擒住厲叔叔的虎視壇主蕭別離!”

    那大漢便即不一言又硬挺了片刻忽聽有人道:“蕭壇主這小子昏了過去!”蕭別離恨聲道:“先給我押起來過幾日老子再來消遣他!”嘩地一聲響似是一盆水當頭潑到那人身上跟著幾個龍鑲侍衛便拖著那人走來。

    嗆啷啷之聲響起卻是卓南雁這間牢房大門給打開了那濕淋淋的漢子給塞進了屋來。牢門大開地一瞬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數個念頭奔湧來去卻終究沒有飛身竄出。

    的一聲大門關上。那漢子站立不穩立時栽倒在I卓南雁見這人渾身鮮血淋漓心生憐憫湊近了伸手探探他鼻息卻還沉實便在他鼻下人中穴上輕輕一點。那人雙目一張登時醒來卻破口大罵道:“滾!龍驤樓的狗賊又要施展什麼陰損詭計?”

    卓南雁身子一縮黑暗中只見那人的目光灼灼閃動霎時他心中念頭翻湧:“這人真是羅雪亭派來的內應麼?還是完顏亨的安排蕭別離派人來此試探於我?又或是他真是給完顏亨覺的雄獅堂細作完顏亨故意將我放在此處想瞧我有何舉措?”他定了定心神便換作一副江湖口氣笑道:“在下敬你是條漢子不知老兄貴姓?”

    “老子姓武名通”那人大咧咧地道“武功絕頂之武大展神通之通!”聲音中帶著一股濃濃的江南腔調。卓南雁心中卻猛然一沉:“這武通若真是江南細作來金國臥底第一件事便是隱瞞自己的江南口音怎地會如此滿口吳儂軟調怕別人不知他是江南來的麼?”當下嘿嘿笑道:“原來是武兄久仰久仰!”抱膝倚坐牆角瞧也不瞧那人心中苦思對策。

    “小兄弟”武通倒呵呵地笑起來“我瞧你年紀輕輕怎地也給他們關在此處?莫非……你也是建康那邊來的?”其時建康雄獅堂與中都龍驤樓南北對峙武通這麼說正是暗指卓南雁也是雄獅堂遣來的細作。卓南雁嗤的一笑不置可否地道:“如此說來武兄乃是雄獅堂的細作了?”武通雙眉飛揚慨然道:“正是!金人侵我河山奴我兄弟我大宋雄獅堂豪傑但有三寸氣在也要驅逐韃子!”

    “這小子適才挨打時一聲不吭這時卻緊著跟我搭訕自認是雄獅堂的!”卓南雁心中疑心更甚口中卻漫不經心地道:“江南雄獅堂可是鼎鼎大名當年在下闖蕩江南時也多聞那羅堂主大名可惜卻無緣一見!”武通雙目閃爍道:“羅堂主豪氣凌雲最喜提掖少年英傑小兄弟當真沒見過他麼?”卓南雁冷冷道:“我卻不是巴望他提掖我只是想會他一會瞧瞧‘獅堂雪冷’有何過人之處!”武通一愣隨即笑道:“羅堂主的武功剛猛之極你這後生小子在他手下走不到三招便會喪了性命!”

    “這廝必然沒見過羅雪亭羚羊掛角般的精妙出手只是在這裡想當然地信口胡吹!他這雄獅堂的細作多半是假的!”卓南雁心中再無疑慮猛一揮手已把武通衣領抓住喝道:“好那我便見識見識你雄獅堂的剛猛武功!”武通大吃一驚怒喝聲中雙掌飛揚左掌震格卓南雁的手臂右掌掛風直襲卓南雁心口。這一招“裂土分疆”使得攻守兼備顯見他武功竟是不弱。

    啪的一聲二人雙腕交在一處武通卻覺一股軟綿綿的勁力自卓南雁腕上迸出登時將他手掌彈開。與此同時他那直拍卓南雁胸口的一掌也被卓南雁的手掌按住。這一按卻勢道勁猛險將武通右掌按折。

    武通料不到這少年武功精強如此大喝一聲雙腿連環踢出。這招“潛龍騰淵”正是敗中求勝的妙招。卓南雁叫了聲好“著手成春”翻掌斬下啪啪兩響已擊中了他腿上伏兔穴。武通痛哼聲中已跪倒在地。數招之間便受制於人武通自是又驚又怒叫道:“小賊你……你要將老子怎樣?”

    卓南雁嘿嘿冷笑猛然伸手將他拽到身前嘶的一聲扯開他那本已破碎的衣襟卻見他胸前縱橫交錯的數道血淋淋的鞭痕但適才此人縱高伏低身手矯健之極顯是適才鞭打他的龍驤樓侍衛手下耍了花樣只打得他生了些外傷筋骨髒腑絲毫不損。武通見他凝視著自己胸前傷痕微笑不語心中更是駭異顫聲道:“小賊你、你若敢動老子半根寒毛江南雄獅堂自會將你碎屍萬斷!”

    “此人既是蕭別離派來試探於我的虎視壇侍衛說不得還有其他虎視壇中的高手在暗中監視!”卓南雁一念及此當下冷冷道:“老子正要尋那江南雄獅堂晦氣!”忽然揮手劈劈啪啪連著打了武通四記耳光。他存心想激得那幾人現身這四掌打得清脆響亮毫不留情。

    武通只覺頭暈腦脹口角已有鮮血滲出叫道:“你、你這小子……”驚駭之下卻再也說不出什麼硬朗話來。“我怎樣?”

    口中冷笑心神展開留意四處卻不覺有什麼高手暗道:“難道蕭別離只派來這草包一人來試探於我?”想起蕭別離的心毒手狠怒氣升騰猛然提起武通來在地上重重一頓。武通只覺四肢百骸無一不痛不禁痛哼出聲。

    便在此時忽聽得對面牢房內響起一陣粗重的喘息之聲卓南雁嘿嘿冷笑朗聲叫道:“老子平生最討厭的便是自命不凡的什麼武林義士!你大叫我一千聲‘好爺爺’老子便饒了你!少叫一聲我便賞你一記耳光!”

    一言甫落只聽對面牢房內響起一聲怒吼:“小子你給我放了他!”聲若洪鍾震得牢房間嗡嗡作響。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20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七節:順水推舟 因禍得福

    卓南雁聽了這沉雷悶鼓般的沙啞吼聲心內登時一震:「難道、難道是他?」舉頭望去只見對面微暗的方窗上現出一張黑漆漆的大臉雖然瞧不清面貌但那雙厲電般的灼灼眸子卻無比眼熟。那人見他不語又貼著方窗怒喝一聲:「這姓武的好歹是條漢子老子讓你放了他!」

    「果然是他!」霎時間卓南雁心中驚喜若狂「厲大個子原來你果然沒死!嗯想必這萬劫獄正是龍驤樓關押要犯的所在天可見憐我跟厲叔叔竟關在了一處!」原來對面牢房內的這大漢正是當初拚死護送卓南雁南歸的厲潑瘋。厲潑瘋和他隔窗對視黑暗之中隱隱覺得對面牢中這人望過來的眼神好不奇怪。他性子粗豪卻也不放在心上大罵幾聲眼見卓南雁無語便轉身倒地接著呼呼大睡。

    卓南雁心頭狂喜之下暗中施展天視地聽之術卻不覺四周再有什麼高手窺伺。他心底念頭紛呈臉上卻竭力凝定轉頭問武通道:「對面牢房中的這傢伙是做什麼的?」武通低聲道:「對面那人姓厲關進來幾年啦聽說瘋瘋癲癲的誰也奈何他不得」忽然想起這姓厲的還為自己怒吼開脫便又加上一句「倒也……是條好漢!」

    「是麼?」卓南雁口中漫不經心地應著轉頭望著武通心底苦思解救厲潑瘋之策。武通最怕他盯著自己微笑不語的模樣不由渾身微抖顫聲道:「你、你又要怎地?」

    卓南雁忽向他深深一揖低聲笑道:「武兄適才多有得罪!這全是王爺的精妙安排也怨不得小弟出手狠辣!」武通滿頭霧水暗道:「怎麼你打我耳光也是王爺的精妙安排?」但他此時還是大宋雄獅堂的義士身份聽了這話卻又不便作答。卓南雁坐到他身前湊到他耳邊笑道:「武兄是蕭壇主讓你過來的是不是?」

    武通心底一震大張雙目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卓南雁察言觀色知他已給自己唬住當下大咧咧地道:「蕭壇主讓你冒充雄獅堂的細作然後將你跟我關押在一處你可知是為了何事?」武通道:「為了何事?自然是試探……」話到口邊自知失言立時頓住。卓南雁若無其事地道:「蕭別離這人忒也小心只對你說讓你試探於我別的什麼也沒跟你說麼?」眼見武通怔怔地點頭他心底暗笑:「蕭別離這廝有勇無謀派這草包來試探我倒正好助了我一臂之力!」卻一本正經地道「你可知我是誰?」武通心底犯疑猶豫道:「你、你不過是鳳鳴壇中尋常一個龍鑲士麼?」

    他說的這話早在卓南雁意料之中。原來照著龍驤樓的規矩凡事為保機密謹嚴壇主派屬下做事往往並不將此事前後全部指明甚至一件密事要派四五人各做一部分事後更不許這幾人相互詢問。所以數日之前龍驤樓早就暗中察訪蕭裕謀反之事但鳳鳴壇主葉天候一直秘而不宣害得卓南雁和余孤天奔波數日偵訪謀刺郡主的兇手。這時卓南雁劈頭幾問果然將武通唬住。

    卓南雁面色一端傲然道:「實不相瞞在下便是幾日前剛助王爺生擒蕭裕、蒙皇上欽賜六品龍鑲士的鳳鳴壇南雁!」卓南雁數次相救郡主更在棋上中盤力勝王爺此事早已轟傳龍驤樓。後來這南雁更隨王深入虎穴生擒反賊蕭裕又得了皇上御口親封名聲更隆。龍驤樓眾侍衛說起這個南雁無不又羨又妒武通聽得耳朵都磨出了繭子這時先是一怔隨即面現懷疑之色。

    南雁冷冷一笑:「你不信麼?」長吸了口氣凌空一的那只破碗緩緩揮出他存心立威這不動聲色的一掌已使上了羅雪亭所傳的六陽斷玉掌的掌力。那破碗格的一響隨即慢慢塌陷化作一片碎屑殘渣。

    武通大張雙目實在不信世間竟有這等看似柔若拂雲卻又凌厲無儔的劈空掌力怔了怔才道:「那你又為何給關在此處?」卓南雁淡淡道:「誰說我是給關在此處的?我要出去可容易得緊!」雙手一抖鎖在腕上的手銬登時掙落。武通吃驚更甚幾乎便要叫出聲來。

    「王爺命我來此實是有一件大事要辦!」卓南雁說著拍拍武通肩頭低聲道「老兄被蕭壇主選中來助我辦此大事也是緣分。」武通心中怦怦亂跳聲音不覺也低了起來:「什麼大事?」卓南雁又將頭湊到他耳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對面這莽漢名叫厲潑瘋乃是魔教餘孽數年前混入我大金圖謀不軌。日前蕭裕謀反聽說便暗中串通了魔教。但蕭壇主審了這厲潑瘋數年卻連個屁也問不出來王爺為此大是震怒!」龍驤樓各壇之間明爭暗鬥厲潑瘋被蕭別離擒住之事只有虎視壇中少數幾個蕭別離的親信才略知一二。武通見他連這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由對他更是另眼相看。

    「為此小弟向王爺獻計要冒充宋朝細作砸牢反獄先救得這逆匪出去再暗中追擊擒住他的同黨!」卓南雁面露為難之色歎道「只是這小子看似瘋癲城府卻是甚深我在此待了數日他卻對我總是愛搭不理。無奈之下蕭壇主只得再派老兄前來冒充雄獅堂的臥底。適才我對你一通暴打老兄眉頭都不曾皺上一皺已讓這廝大是佩服適才他出口這一喝心裡面早將你當作了自己人!」武通這時才知他痛打自己確是王爺的「精妙安排」心內對王爺佩服之餘又不禁對自己的剛硬風骨大是得意低笑道:「老弟笑話了在下骨頭雖硬但適才老弟的手若是再重上半分只怕我便撐不住啦!」

    卓南雁讚道:「武兄凜然不屈端地是大丈夫的氣概小弟佩服萬分適才得罪實屬無奈還望海涵!」幾句話出口武通登覺飄飄如醉慨然道:「好歹沒有丟了蕭壇主的臉不知老弟有何吩咐?」牢獄內雖黑卓南雁也隱隱瞧見他紅腫的臉上燦然光接著胡言亂語道:「王爺已然應允若是我能擒到這逆賊同黨便讓我入龍吟壇。我瞧武兄有勇有謀委實是萬里挑一的難得人才若能助我立此大功回頭我跟王爺美言幾句讓老兄做了那鷹揚壇的壇主!」武通知道這南雁在王眼中非同小可聽了這話不禁心內怦怦大跳連道:「老兄只管吩咐小弟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心熱之下已將「老弟」改成了「老兄」。卓南雁笑道:「這全是王爺妙算咱們照著吩咐做就是!只是這萬劫獄內牢子可是毫不知情咱們戲要做足你只需這般行事……」武通連連點頭。

    估摸著到了深夜卓南雁忽然放聲大呼:「快來人啊這姓武的死啦!」他內力精深放聲大呼立時傳出好遠。左近牢房內登時不少犯人探頭張望厲潑瘋也一驚而起嘶聲罵道:「你這狗賊竟殺了他?」卓南雁道:「爺爺不過打他幾拳哪知這廝紙糊的一般沒幾下便斷了氣!」厲潑瘋目眥盡裂登時破口大罵。卓南雁也張嘴回敬。這兩人都是好大嗓門惹得附近關押的人犯群起嘻笑起哄。

    這武通是剛由虎視壇主親自押來的要犯三個守夜獄卒聽得他竟被人打死嚇得手足酸軟手持皮鞭一起飛奔而來。當先那滿面橫肉的牢頭取鑰匙打開卓南雁的牢門挑著燈籠來細瞧果見武通一動不動地橫臥在地。胖牢頭又驚又怒向卓南雁惡狠狠道:「是你這狗賊打死了他?」卓南雁道:「我不過這麼輕輕一掌這廝便倒地不起多半是詐死!」說著揮掌拍在牢頭胸前。他要瞧瞧牢內還有多少獄卒這一掌未盡全力。那牢頭卻已經受不住殺豬般大叫:「來人吶這小子不老實!」本書轉載bsp;跟著腳步雜沓又有兩個獄卒飛步奔來搶到牢內對著卓南雁拳打腳踢。卓南雁口中連叫冤枉左遮右擋亂了片刻卻再不見有獄卒趕來。他心神大定忽地「哎唷」一聲痛哼身子斜斜撞在鐵門上。嘩啦一聲登時合上。

    便在此時地上的武通一躍而起雙掌齊揮登時拍中三個獄卒穴道。他適才跟卓南雁動手時縮手縮腳這時收拾這幾個牢子卻是乾淨利落。那幾個獄卒剛剛驚覺未及驚叫出聲已被他鐵掌拍中昏倒在地。卓南雁向他連挑大拇指沉了片刻不見再有獄卒趕來才又擺了擺手武通立時將那胖牢頭的衣衫褪下套在自己身上又掏出一串鑰匙摸索著除下二人身上鐐銬。卓南雁伸手在地上抹了泥土胡亂塗在臉上再將一個獄卒身上鞋帽衣褲盡數除下拎在手中挑起燈籠便和武通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卓南雁身上那身衣衫還是簇新的龍驤士打扮武通穿那胖牢頭的衣衫也將就合身幽暗的牢房之中眾犯人還只當是獄卒陪著龍鑲士走了進來。卓南雁眼見數間牢房的方窗前黑黢黢擠滿了看熱鬧的腦袋當下舉起皮鞭四處亂抽學著那送飯牢子的聲音喝道:「日你乾娘全給老子老老實實地待著!」哈哈大笑聲中武通已取出自那牢頭身上搜得的鑰匙嘩啦啦地打開了厲潑瘋所在的牢門。

    「二位是誰?」適才卓南雁和武通計擒獄卒全在黑漆漆的牢房內行事厲潑瘋便在對面也沒瞧清楚見他二人忽然進來不由大是驚疑。武通將手一拱照著卓南雁的吩咐低聲道:「在下江南雄獅堂武通奉羅堂主之命前來相救!」厲潑瘋卻聽出了他的聲音眼中精芒閃動讚道:「原來是雄獅堂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這武通如何破牢而出的。卓南雁卻將那牢子衣衫遞過去低聲道:「時候緊迫快換了衣衫!」厲潑見這少年望著自己的目光滿是親近之色心下奇怪但他性子粗豪這時卻也懶得多問匆匆換了衣衫便跟他二人走出。

    武通手揮皮鞭大咧咧地當先領路輕車熟路地轉過幽暗的甬道再拐了兩個彎便出了兩道鐵門。那大門外還守著兩個龍鑲侍衛瞧見武通出來面現驚疑之色道:「老武鳳鳴壇的那小子……」話未說完武通已湊了過去低聲道:「蕭壇主有話吩咐!」趁那二人驚疑不定的當雙掌齊出登時拍中兩人要穴。厲潑瘋忍不住低聲讚道:「好功夫!」武通心下洋洋得意領著二人快步而出。

    出了大門卻見蒼穹深沉如蓋正是萬籟俱寂之時四周全是數丈高牆黑魅魅地矗立在夜色裡遠處一隊侍衛挑著燈籠懶洋洋地溜著。卓南雁也料不到如此順當長長透了口氣:「多虧蕭別離送這草包來助我不廢吹灰之力便救下厲叔叔。」武通猛一努嘴帶著二人向那漆黑的高牆奔去。那高牆全是水磨青磚砌成高可兩丈。武通施展壁虎游牆功拚力爬到中途忽覺身旁嗖的一聲卻是卓南雁托在厲潑瘋腰間竟是一躍而上。厲潑瘋和武通在心底不約而同地喝了聲彩。

    三人逾牆而出摸著黑再躡足溜出百十步只覺沒有追兵趕來當下放心大膽地拚力飛奔。一口氣奔出數里卻見前面是一片靜謐幽深的莽林原來已經奔到了京師之郊。武通累得渾身大汗忍不住停住步子呼呼喘氣。厲潑瘋也是腿酸氣浮扭頭瞧見卓南雁兀自氣息沉穩悠長不由笑道:「這位小兄弟當真好功夫你也是江南雄獅堂的麼?」

    此時天心已現出一輪殘月七八顆星兒疏疏落落地點綴天邊殘星淡月清光遙映。藉著些微的月光卓南雁望見那張自小看熟的粗豪大臉上淌滿了閃亮的汗水忍不住心緒起伏猛然揮手快如閃電般地連點了武通胸前四處穴道。武通的滿臉諂笑登時凝固顫聲道:「你、你不守……」話未說完已被卓南雁拍中啞穴。武通頹然倒地兀自滿面怒色。到了這時他還只當卓南雁「不守信義」地向自己出手只怕是為了要獨攬功勞。

    「借一步說話!」卓南雁卻沒功夫理他拉著厲潑瘋的手快步行入林中。二人走到林子深處的一塊大青石前卓南雁不由分說將厲潑瘋按坐石上納頭便拜。藉著林蔭間隙淡淡的月色厲潑瘋緊盯著他的臉疑惑道:「小兄弟你……」卓南雁仰頭道:「厲大個子你當真不認得我了麼?」聲音竟有些哽了。

    少主!」厲潑瘋怔了怔猛然伸出大手將他緊緊抱住高舉起似笑似哭的顫聲道「果然是我的好少主!你的功夫竟練得這般高了……」喊了兩聲聲音便哽得不成樣子跟著臉上涕淚橫流竟如孩子般地嗚嗚大哭起來。卓南雁望見那張熟悉的粗豪大臉上滾滿淚水也覺胸口酸眼眶一片模糊。

    厲潑瘋痛哭幾聲之後驀地又仰頭大笑:「教主您快瞅瞅咱這頭小雁可終是翅膀硬啦!」一時間又哭又笑狂性大。卓南雁待他心神平復才跟他細說別後際遇。厲潑瘋圓睜雙目聽得忽喜忽怒待得卓南雁問起他在龍驤樓中的遭遇時卻只淡淡一笑:「姓蕭的狗賊問我那兩個孩童來歷都逃到哪裡去了?老子硬是不說他們打得狠了老子便跟他們裝瘋賣傻亂說一氣!」卓南雁知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這數年之間在龍驤樓萬劫獄內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心中酸痛之餘又隱隱有一絲慶幸:「無論如何終於救得了厲叔叔的性命!」

    二人並肩坐在大青石上絮絮叨叨地又說了片刻卓南雁便又匆匆站起低聲道:「厲叔叔眼下明教的大雲島上紛亂得緊您逃回江南還是先到雄獅堂內安身!我還有要事在身要立時趕回萬劫獄!」說著將懷中幾塊散碎銀子掏出來塞入他手中。厲潑瘋知他仍要回去臥底。極力相勸讓他同回江南不必再去冒險。卓南雁只是微笑不允。厲潑瘋知道勸他不得忽然向西跪下雙手作火焰飛騰之狀喃喃念了幾句咒辭才站起身來道:「明尊護佑。少主定然平安無事!呵呵今生今世能得再見少主我厲潑瘋便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驀地將他緊緊一抱跟著大笑三聲這才轉身而去。

    卓南雁看著他高大地身影沒入叢林深處。心底忽酸忽喜卻不敢再多耽擱飛身出林疾步趕回。武通還靜靜地躺在地上。卓南雁道:「我不殺你你逃命去吧!」說著揮掌拍開了他的穴道冷笑道「厲潑瘋是你救的那幾個獄卒也全是你打傷的便一百張嘴你也洗脫不清。要性命的。便逃吧萬萬不得再回龍驤樓!」

    武通卻懶懶躺在地上。紋絲不動。卓南雁心中一驚伸手去探那鼻息。竟是頭面冰冷早氣絕身亡。凝神細瞧才見他喉間破了一個圓圓孔洞卻不見有鮮血流出月下瞧來分外詭異。卓南雁自心底呵出一口冷氣:「是誰殺了他難道一直有人跟著我們?武通被殺之後全身氣血凝結。這寒掌功夫好生了得!」霎時胸前背後儘是冷汗晚風吹來。只覺上也濕漉漉的。

    猛聽得密林深處傳來厲潑瘋的一聲怒吼聲音短促惶急。卓南雁一躍而起向密林狂奔而去。林中不時傳來厲潑瘋驚怒的吼聲卻不聞和他動手之人地半點聲息。陡聽厲潑瘋長聲大喝卓南雁飛身掠去月色下正瞧見他那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忽地倚在了一棵老樹上。他大吃一驚疾步衝上卻見厲潑瘋背靠大樹呼呼喘氣眼珠子骨碌碌亂轉竟是給人點了穴道。在厲潑瘋身旁卻不見半點人影。

    激戰驟歇密林中忽地寂靜下來只聞風擾林梢、夜鳥啾鳴之聲。卓南雁心氣稍定遊目四顧忽見身側十步外老樹下定定地立著一個人影。夜風拂來那人衣袖微微飄舉模樣卻看不清楚。卓南雁只覺一股涼意自腳底下泛起來:「這人長途跟蹤於我又在數招之間擒下厲大個子武功好不詭異!」驀地長聲清嘯一招「獨鶴與飛」鐵掌直按向那人胸前。他見那人襲殺武通手段狠辣是以下手也是毫不留情忘憂心法的功力提至十成。

    那人見他掌勢沖淡精妙忍不住讚一聲好身子倏忽拔起有若一股青煙般地向樹上竄去。忘憂心法最重對全局關照卓南雁未曾出手已將身周的一草一木一枝一石印入腦內事先早已算好了這人的諸般退路。哪料到這人不進不退反而飛身上竄還是讓他微微一驚。

    卓南雁振聲長嘯身子也拔地而起「華頂之雲」、「蕭蕭落葉」連環攻出一招飄逸靈動一招雄渾飛揚虛實相應剛柔並濟。那人背貼大樹兩腿連點身子不住向上飛竄雙掌疾揮驚蛇狂舞一般在瞬息間接連拍出七掌掌影如雪花錯落柳絮漫舞將卓南雁這兩招堪堪擋開。

    兩人掌上激鬥腳下卻在樹上輕點急縱繞著枝杈繁茂的大樹不住盤旋升騰片刻功夫便已竄到樹頂。二人各自提氣調息凝立樹梢凜然對視。清冷地月光自雲隙間照來將那人的一張平平淡淡的臉孔映得清清楚楚正是龍驤樓鳳鳴壇主葉天候。卓南雁眼瞳驟縮笑道:「果然是葉壇主!」葉天候卻也微微一笑:「好功夫想不到棋仙施屠龍竟收了如此高徒!」

    「這小子怎地知道我是棋仙弟子?」卓南雁心中劇震臉上卻滿不在乎地笑道「知道棋仙的好弟子要給你收屍心中定然榮幸得緊吧!」必殺。葉天候卻淡淡笑道:「我只是隨口一詐你竟坦認了!」

    「該死的狗賊!」卓南雁臉上笑意不減心中卻想「此人詭詐多謀萬萬留他不得!」念頭一動猛然在樹梢上重重一踏一股勁氣怒潮般奔湧而出整株大樹枝顫干搖葉天候立足的那根枝椏登時從中折斷。葉天候也料不到年紀輕輕的卓南雁內勁收已到了如此境地一驚之下身子急墜。

    四散飄飛的乾枯樹葉之中卓南雁卻已借勢飛撲而到雙掌凌空擊下。六陽斷玉掌練到極

    返柔可以掌起無風但此時卓南雁存心立威掌上聲勢驚人。無數殘枝老葉在沖蕩的掌風中出絲絲銳響聲若鳳鳴鶴唳驟雨狂瀾般地傾灑而下。眼見他招式猛惡葉天候霍地大袖狂飛雙掌驀然屈指成爪怒龍出海般向上抓出凌厲的爪風激得墜葉四散飛出。

    兩人自樹頂一起飛墜下來卓南雁猛摧真力掌影舒張膨脹有如巍峨泰山沉沉實實地壓了下來。葉天候的鐵爪縱逸開闔卻如老龍躍波靈虯戲珠招式愈詭異空幻的爪影當真宛如千年沉夢似乎要把當頭壓來的泰山深鎖夢中。六陽斷玉掌剛勁威猛凝重如山葉天候的爪功卻空空蕩蕩如夢如幻。

    「夢迴神機爪!」卓南雁忍不住驚呼出聲他想起那晚羅雪亭跟自己說得清楚臥底龍驤樓之人擅長的正是這路爪法。瞬息之間卓南雁的六陽斷玉掌已使到了最後一招「無爭勢」葉天候悶哼一聲身若蝙蝠游空藉著掌力遠遠退開。卓南雁掌上勁力也是一即收借勢落地之後怔怔地望著月色下呼呼微喘的葉天候沉聲道:「三更驚回千里夢?」

    「頭白弦斷少知音!」葉天候咳了一聲才笑道「羅堂主早就傳訊說要再派精靈弟子前來卻不料是老弟!咳咳很好這掌法陽剛無匹若非老弟機靈。適才這一掌已要了老兄我地性命!」卓南雁望著他臉上又是欣喜又是激越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暖笑道:「葉兄爪法精奧卓南雁實是大開眼界!」這句話說得確是自肺腑。在六陽斷玉掌那樣至陽至剛的掌法凌空轟擊之下葉天候卻施展以柔克剛的爪法雖退不亂始終佔據三成攻勢委實讓他佩服。

    二人對望一眼。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葉天候揮掌拍開厲潑瘋的穴道笑道:「厲兄得罪勿怪!你這麼冒冒失失地逃走不出兩日便會給龍驤樓擒回。」厲潑瘋嘿嘿笑道:「不怪不怪他***。你們這場龍爭虎鬥當真讓老厲看得過癮!」葉天候淡淡一笑卻轉頭對卓南雁道:「兄弟你忒也莽撞了……」

    經他一番敘說卓南雁才知道自己被麻倒關入萬劫獄果然是王完顏亨的安排而武通以雄獅堂的身份入獄則是虎視壇主蕭別離地主意。完顏亨如此策劃一來可以試探出來歷莫測的南雁的身份真假。二來也可杜絕旁人的妒火怨言。至於今晚卓南雁之所以順順當當地救走厲潑瘋並非運氣太好。而是全賴葉天候撤走了萬劫獄內的諸多侍衛。這還是多虧了龍驤樓內相互牽制的老規矩既然武通是虎視壇內派來地人。那麼為防他們串通一氣奉命監視的就不能再是虎視壇。素來對卓南雁不陰不陽的鳳鳴壇主葉天候便得以擔當了暗中監視的這一差事。

    葉天候笑道:「自施老歸隱廬山之後當世見過棋仙新悟武功之人寥若晨星在下卻恰好是其中之一。當日我與你一動手便覺你武功清逸出塵那日又見了你千幻萬變的棋藝竟連王爺也奈何你不得便猜你必是棋仙高弟。所以我一直對你甚是留意!」葉天候說到這裡。忽又將臉一扳「只是你也太低估了龍驤樓的勢力。當日你在金陵試劍上力挫群雄不出三日龍驤樓便得知了力奪神劍那人的模樣長相。我麻翻你之後取你佩劍一看果是辟魔神劍!」

    「好在這一點羅堂主早已料到!」卓南雁笑嘻嘻道「照著他的安排我這次離開雄獅堂乃是夜盜神劍寶馬不辭而別至今江南武林都在滿天下地捉我這個盜劍賊!」葉天候點頭道:「還是羅堂主深思熟慮!回頭我自會將這緣由跟完顏亨說清這也只算我先前盤問不細這把劍你最好獻給樓主名劍招忌懷之不利!」他說著沉沉一歎「你做得甚妙今晚劫監救人全是那武通一人所做只是你為何心慈手軟不殺了這廝滅口?武通無勇無謀他能逃得出龍驤樓的鋪天大網麼又或他膽小怕事逕自逃回龍驤樓老實交待你再機靈百倍也是有死無生!」

    卓南雁忍不住歎一口氣:「其實我也知不可放他只是覺得這小子傻得可愛不忍動手!」葉天候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無奈歎道:「你不忍殺他他便殺你!江湖之中歷來便是如此!」

    卓南雁默然無語緩緩點頭走到厲潑瘋身前道:「厲大個子你打我一掌吧!」厲潑瘋道:「做甚麼?」卓南雁愁眉苦臉道:「今晚武通劫走了你我不能坐視不管吧好歹要給完顏亨一個交代!我只得說今晚這武通進了牢房之後便即裝死誘得獄卒進來之後暴然出手將我和幾個獄卒一併打昏。你和武通的武功路數相類這一掌由你來打才能以假亂真!」

    葉天候忽道:「那武通地功夫跟你相距甚遠怎能將你打傷?」卓南雁苦笑道:「我自給關入萬劫獄便痛罵葉壇主惱憤得一頓飯也不吃三日裡粒米不沾不必武通出手一陣風也能將我吹倒!」厲潑瘋卻惶恐起來道:「少主當真讓我打你?」卓南雁挺起胸走到他身前道:「打吧打吧厲大個子怎地婆婆媽媽起來!」

    厲潑瘋猶豫片刻終於擰著眉毛拍出一掌卓南雁哎喲一聲身子倒飛而出直跌入草叢之中。「少主」厲潑瘋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你沒事吧!他***這一掌還是打得重了。」卓南雁卻咳嗽著站起解開衣襟月色下只見胸前赫然一個掌印不由苦笑道:「還沒給你打死!」

    天候卻舉頭望望月色低聲道:「好了時辰不早個獄卒醒來之前你回萬劫獄。王爺問起萬事便往那武通身上一推好在武通已死什麼事都是他幹的這叫死無對證!我自會想法子安置厲兄待風聲過去再送他回江南!」說話之間三人已自林中行出走到了武通屍身之前。

    卓南雁瞧見雙目怒張的武通屍身又瞧瞧葉天候道:「只是葉兄奉命監視武通怎能任由他劫走了『魔教餘孽厲潑瘋』?」葉天候卻胸有成繡笑道:「我趕來稍晚那武通已劫走了厲潑瘋我追蹤一夜也是毫無所得!大不了挨王爺一通訓斥但武通是虎視壇的人大黑鍋卻要蕭別離來背。」說話之間自懷中取出一隻瓷瓶倒出些粉末灑入武通喉頭傷處隨即便聽嗤嗤聲響那喉頭破洞騰起酸臭煙氣跟著黑水四溢傷口漸漸擴大片刻功夫一具八尺屍身連皮骨帶衣服盡皆化為水。卓南雁心下暗自驚服:「葉大哥忠心虎膽卻在王完顏亨跟前亦步亦趨不露半點聲色而瞧他斬殺武通化骨滅跡則又剛斷果決當真是個厲害角色!」當下和厲潑瘋作別飛身趕回萬劫獄。

    萬劫獄內還是黑黢黢的卓南雁悄沒聲息地潛入自己那間牢房仰面倒在地上立時裝作昏迷不醒。隔了多時那三個獄卒穴道自解覺武通蹤跡不見不免大喊大叫。卓南雁也昏昏沉沉地自地上撐起身子卻虛弱著嗓子罵道:「這廝詐死……劫獄……」便又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轉過天來一大早葉天候便將卓南雁接回鳳鳴壇。還是那間幽暗冷靜的小屋還是陰鬱的晨曦和跳耀的燭火只是此刻二人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互述往事感慨無限。

    桌上擺滿了酒菜卓南雁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呵呵笑道:「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將你關進萬劫獄日日灌你臭米粥喝!」葉天候笑道:「當年我身入龍驤樓完顏亨大大小小地試了我一十三次相形之下老弟可算幸運得多了。」卓南雁望著那張略顯清的面孔不禁肅然起敬道:「葉兄在這龍潭虎穴之中藏身三年更能謀得鳳鳴壇主的高位讓完顏亨深信不疑委實萬分了得!」

    「完顏亨誰也不信!」葉天候的笑容凝重起來「我為他出生入死做下多少大事卻還是不得進入龍吟壇。那才是龍驤樓的中樞非但藏有《七星秘》、《沖凝仙經》那等武林至寶更是龍驤樓號施令的所在。壇中長老皆是深沉睿智之輩完顏亨的諸多謀劃多與他們商議。入不了龍吟壇便無法得知那龍蛇變之秘!」

    「龍蛇變?」卓南雁正自放口大嚼聞言登時將一塊熱辣辣的熟牛肉硬生生嚥下去瞠目道「難道葉兄丁點頭緒也沒探出來?」葉天候隱在幽暗中的眸子閃了閃道:「這半年來完顏亨一直對我甚是提防龍蛇變之秘我只隱約知道一個大概。完顏亮即將揮師南侵在此之前龍驤樓要策劃一場驚天密謀先將大宋朝廷中能征慣戰之臣盡數誅殺!」

    一陣清涼的晨風透窗襲來卓南雁卻在心底覺出一股冷徹肺腑的寒意忍不住道:「盡數誅殺?這麼說龍驤樓要大舉入侵江南分頭刺殺大宋能臣?」葉天候緩緩搖頭:「詳情我便全不知曉了但此計既名龍蛇變自然決不會用大舉行刺這麼笨的法子!」說到這裡他那雙幽深的雙眸緊緊盯住卓南雁低聲問:「你可知道龍驤樓最可怖之處是什麼?」

    「自然是龍吟壇了?」這念頭只在卓南雁腦中一閃卻又想「他不會明知故問難道還有比龍吟壇還厲害的地方?」便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葉天候幾乎不見眼白的烏黑眸子閃著沉沉的光道:「知道龍驤樓的江湖中人只道龍驤樓中最厲害的地方必是龍吟壇卻不知道龍驤樓還有一股更隱秘更可怕的人馬——龍鬚!」

    「龍鬚?」卓南雁目光一寒忍不住道:「好古怪的名字難道便是龍的鬚子麼?」葉天候點頭道:「不錯『龍鬚』這股勢力確是如同神龍之須無孔不入卻又纖細難尋!他們便如你我一樣乃是龍驤樓派出混入別國的細作和殺手。這群龍鬚人數雖少卻各懷奇能大宋朝廷之上武林幫派之中都有龍鬚暗中潛伏。這些人只聽完顏亨一人號令只要一得完顏亨密令便即百折不撓不死不休!龍蛇變之計便是由這群似人似鬼的龍鬚死士來施行。」

    卓南雁眉頭也不禁緊蹙起來道「只須除去完顏亨不就破了他這龍蛇變之計了麼?」葉天候:「不成!只要完顏亨密令一下哪怕是他轉天暴斃群人也會像一群螞蟻一樣精密細緻地執行他這龍蛇變之秘!這便是龍鬚最可怕的地方!可惜我至今也不知完顏亨是如何操控龍鬚這樣一個詭秘勢力的!」卓南雁不禁在心底無聲地透了口氣淡淡地道:「是以探明龍蛇變之前完顏亨還殺不得!」

    葉天候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點頭道:「令尊卓盟主千古俠義天候仰慕得緊。況且我的全家也是龍驤樓所殺咱兄弟這血海深仇自然要報但眼下還是以大局為重!」他說著眼中光稜乍閃低聲道「好在金主完顏亮已對完顏亨有了猜忌之心據我揣度只怕過不了多久便有一場好戲要看!」

    卓南雁猛然想起皇宮內僕散騰那沉冷如刀的目光忍不住道:「那日兄弟隨完顏亨進宮金主完顏亮身旁有個絕頂高手『刀霸』僕散騰對完顏亨好生無禮。」葉天候將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道:「刀霸僕散騰?聽說此人乃是新近才被完顏亮卑辭厚禮延入宮內的為的便是防備完顏亨!其實金主完顏亮一直對完顏亨又忌又畏只怕已有了除他之心!」卓南雁身子微震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葉天候又神秘莫測地笑起來:「金主完顏亮雖然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但終究是篡位登基因此不免對宗室子孫深懷戒心登基之後便對金太祖金太宗的子嗣大加屠戮弄得金太宗早早絕嗣金太祖的子孫也只剩下寥寥幾人。完顏亨乃是太祖嫡孫更手握龍驤樓和龍鬚這一明一暗天底下最厲害的兩股武林勢力怎能不見疑於上?」

    卓南雁想起那晚在皇宮之中金主完顏亮與完顏亨那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不由暗自點頭。葉天候又道:「須知完顏亮疑心最重當年疑心他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完顏袞有謀反之嫌連審也不審便將涉案諸人一併宰了。完顏亨素來自負雄武不懂韜光養晦江湖中人送他綽號『滄海龍騰』他也不知避諱一個朝廷重臣卻以『龍』為號早已犯了完顏亮的大忌。」

    「正因完顏亨為太祖嫡孫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完顏亨那聲沉冷蕭索的歎息和那張孤寂落寞的面孔霎時在腦中閃過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忽在心底對這殺父仇敵生出幾分憐憫。他猛然昂起臉道:「是以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混入龍吟壇探知龍蛇變之秘的詳情然後傳訊給羅堂主讓他早做防備!」葉天候道:「不錯!探知龍蛇變之秘原本艱難萬分但老弟不日便會晉身龍吟壇有你相助把握便大了數分!」

    卓南雁雙眉一揚道:「他這麼快便答應了讓我入龍吟壇?」葉天候道:「虎視壇派來的武通莫名其妙地劫走了厲潑瘋昨晚完顏亨已向蕭別離大雷霆罵得他狗血噴頭。而我追蹤不力晚到片刻也給他痛罵一番。但不管怎樣老弟好歹是順順當當地過了關完顏亨已親口應允待會便要見你!」他說著又嘿嘿一笑「老弟得以身入龍吟壇還要多謝金主完顏亮!你是完顏亮御口親封的六品龍驤士完顏亨不得不對你高看一眼。」

    葉天候頓了頓忽然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笑道:「還有那位婷郡主始終對老弟情思綿綿想必也是完顏亨看重你的原因之一。」卓南雁臉上微紅故意呵呵笑道:「那不過是逢場作戲!葉兄當小弟是什麼人了?」葉天候笑容一斂道:「完顏亨雖是絕世雄豪卻最疼愛這個女兒你跟完顏婷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罷可也得給我老老實實地做下去。」

    卓南雁默然不語低下頭來風捲殘雲一般將桌上酒菜掃蕩得乾乾淨淨才將嘴一抹笑道:「葉兄這一回你酒內不會給小弟再下迷*魂*藥了吧!」葉天候哈哈一笑:「好咱們這就去見王爺!」

    兩人行到門口葉天候忽然頓住步子轉頭望著他道:「兄弟老哥還有一事相求!」卓南雁笑道:「大哥只管說!」葉天候的臉緊了緊忽然緊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這普天下的學武之人莫不想見識一下天衣真氣……」卓南雁心下登時了然不待他說完便笑道:「待小弟混入龍吟壇若有機緣得見那天衣真氣必然偷上他一套獻給老兄!」葉天候滿面感激連連點頭道:「好!好兄弟!哥哥交了你這好兄弟當真不枉此生。只是那完顏亨機詐之極你萬萬不可弄險盜取經書只須將修煉之法牢牢記在腦中回頭轉述給我便是!」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20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八節:幽園演武 劍閣解經

    “傷好了麼?”完顏亨靜靜端坐在王府軒昂的大廳之中不出一絲喜怒之色。卓南雁苦笑道:“屬下無能給武通這廝打了一掌便昏了過去!”他打定主意見了完顏亨之後不大叫被無故關押的冤屈卻先自認無能。

    “一掌便昏了過去!”完顏亨的聲音還是淡淡的讓人永遠無法測度他心底正在想什麼手中卻橫著一把長劍望劍沉思。這把劍正是那把辟魔神劍。卓南雁心底一寒忙道:“屬下罪該萬死!這把長劍的來歷未曾稟告葉壇主!”完顏亨靜靜地望著他目光深沉而悠遠道:“這把劍當真是自羅雪亭手中盜來?”卓南雁道:“這姓羅的老頭太過小氣又言而無信明明說好比武奪劍最後瞧我是個無名之輩便將這劍大咧咧地要了去。還說什麼名劍招妒留在我身邊反為不祥!嘿嘿屬下氣不忿我明裡打他不過暗中便將此劍奪了過來!”覷見完顏亨手撫長劍沉吟不決便順水推舟地道“屬下願把此劍獻給王爺!”

    完顏亨面色微變卻笑道:“我若要了你的劍豈不也成了言而無信的小氣之輩!”卓南雁暗道:“完顏亨事事要跟羅雪亭比這個面子可得給足了他!”當下慨然道:“這個自然不同!王爺雄武大智屬下這回是心甘情願獻給王爺。”完顏亨雙眉一展。鏘然一聲還劍入鞘道:“好本王收下這把劍啦!你竟敢自羅雪亭手中盜劍憑這份膽氣便可入龍吟壇!你若還能爬得動便隨我去龍吟壇!”卓南雁急忙挺直腰桿朗聲道:“啟稟王爺。屬下還爬得動!”

    完顏亨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地微笑猛向葉天候低喝一聲:“動手吧!”

    葉天候應了一聲出指如風嗤嗤嗤嗤連點了卓南雁胸前四處大穴。霎時間卓南雁只覺四肢僵直剛叫得一聲“王爺”。啞穴便被封上跟著雙目又被蒙上一層紅布。

    “完顏亨又要將我怎樣?”卓南雁有了被無辜拋到萬劫獄之中的經歷此時倒並不如何驚惶耳邊卻響起葉天候的低笑:“兄弟勿驚!王爺這就要帶你去龍吟壇。嘿嘿初次進得龍吟壇都須如此老哥我還求之不得呢!”卓南雁心下稍安連連點頭卻聽完顏亨冷冷道:“羅嗦什麼背馬!”

    卓南雁便被抬到他那匹裝入一輛馬車之中。只聽馬蹄聲聲車鳴轆轆。也不知行了多久。卓南雁忽覺一股雄渾的掌力在自己肩頭一拍渾身一震之間。穴道立解跟著眼前一亮那紅布也去了。探頭四顧才知已到了一座大花園中園內花木蔥蘢滿植蒼松翠柏。縱眼望去滿眼都是疏曠和爽淨恰如水墨畫中故意留下的白。純淨的白一下子便蘊染出了一種空靈的仙意。若說王府的花園。美在精巧細致眼前這大園子則勝在恢弘清幽。

    完顏亨瞧他一眼便大步往園中行去卓南雁飛身縱下馬車在後緊隨。園子裡寂靜得緊只有不知名地野鳥咕咕鳴叫。花徑上倒有一些十三四歲的宮娥往來打掃道上落葉見了完顏亨便遠遠地躬身行禮。瞧那些女童的衣裳打扮想必都是女真族的女子。移步換景之間卓南雁陡然覺龍吟壇內的道路縱橫交錯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暗合五行八卦之理隱隱便是一個奇門陣法。

    “龍吟壇中的事葉天候想必跟你說了不少!”完顏亨地聲音永遠是淡淡的。卓南雁故意慢他半步這時忽然覺完顏亨步履看似悠然隨意但舉手投足之間渾身氣勢連貫既便是他大大方方地背向自己全身卻也沒有半分破綻。“果然是武林第一人的絕世風范!”卓南雁心底油然生出一股略含無奈的欽佩口中淡淡地應了一聲。

    完顏亨並不回頭接著道:“龍吟壇內共有四位長老分別為精研書法的鍾離軒、醉心畫功的燕老鬼、修習瑟功的百裡淳和潛心丹藥的耶律瀚海。當年王沖凝傳下的這套《七星秘》內含七般武功但……醫道、劍經和陣法這三門迄今我還未能覓得高手參悟。”卓南雁聽他說起“醫道”時語音蕭索含混心中一凜:“想必葉天候說的那蕭虎臣盜走醫經地事倒是真的!”

    完顏亨忽道:“你想不想習練天衣真氣?”卓南雁不想他話鋒忽然轉到這裡幾乎不假思索地道:“想啊!這是天下第一神功誰人不想?”一眼瞥見完顏亨凌厲地目光才低聲嘀咕道:“那晚喬抱樸跟樓主大戰曾說樓主也在暗中修習這門絕學……”

    “那是巫魔的管窺蠡測之見!”完顏亨回頭瞥了他一眼沉聲道:“師尊晚年悟得地這門滄海橫流本就與天衣真氣大有關系。但天衣真氣凶險無比我至今未敢放手修煉!當年我與鍾離軒四人有約只有他們先破解了《七星秘》之中的武功才得演練《沖凝仙經》之中的這門天衣真氣。”

    卓南雁連連點頭心底卻不以為然:“不敢放手修煉?說到底還是偷著煉了。卻又不許旁人習練。嘿嘿!”心中尋思口中卻老老實實地道“可是他們只有四人那劍經、醫經和陣法三門還無人參悟。”完顏亨歎道:“醫道、陣法與武學關聯甚少眼下最要緊的便是那門奇怪的劍經!百裡淳、燕老鬼和鍾離軒皆為當世劍道高手卻對那劍經起始的幾頁百思不解!我跟他們早定好了今日讓他們四人演武論道若是各自練功有得便讓他們一起參悟劍經!”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望了卓南雁一眼“你年紀雖輕卻稟賦過人我有意讓你與他們共同參詳劍經!”

    卓南雁雙眉乍揚喜道:“多謝王爺美意!”心下暗想“自我見了

    亨就這一句話說得真心實意!”完顏亨卻笑道:“太早那四個老家伙個個眼高於頂平日只對我還服氣一些。你若是手段平庸給他們瞧不起只怕未必會在這龍吟壇內存身!”卓南雁聽他口氣冰冷心中卻也騰起一股傲氣道:“好我也正想瞧瞧這四位長老的手段!”

    這時心思全被完顏亨的話題吸引卓南雁便忘了默記路徑再行片刻忽然聞到一股馥郁酒香。卓南雁探頭觀望只見數根虯干曲枝的老柏挺立面前華蓋如傘的繁枝密葉遮出一片濃蔭。柏下的土地終年不見陽光已生了一層青苔。老柏前方卻是一塊光滑如鏡的巨巖巖下數叢菊花爭奇斗艷。卻有四人或坐或立手持酒杯正自飲酒賞菊。這四人打扮雖然各自不同但個個神清氣朗顧盼之間均是睥睨天下的宗師氣象。

    翠柏如蓋青巖如鏡更襯著數叢美菊這相貌高古的四個老者把酒臨風談笑風生倒讓卓南雁生出一種恍惚來以為自己剎那間走入了仙風道意的古畫裡。

    “幽人今夜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樓主可是來啦”巖下來回走動的一個高瘦老者當先凝步躬身笑道“燕老鬼盼這一天眼睛都盼紅啦!”卓南雁見這燕老鬼長披肩一身皺巴巴的青衣前襟上盡是五顏六色的顏彩。一副不拘形跡之狀雙眸內精光閃爍卻又出奇地冷定。

    跟著那三人也齊齊上前問候完顏亨。跟葉天候開口閉口“王爺”不同這四人都只管完顏亨叫“樓主”言語之間親熱大於恭謹就像知己良朋一樣隨意似乎他們服膺的只是武功震懾天下的龍驤樓主。卻非那位高權重的王爺。卓南雁見這四人神色倨傲對自己理也不理索性也擺出一副大咧咧的神色負手站在完顏亨身後冷眼觀瞧。

    卻見那百裡淳身上卻披著一件僧袍打扮非僧非俗滿面皺紋。似是七八十歲的年紀但須卻是烏黑光亮懷中攜著一具黑沉沉似琴非琴的樂器。耶律瀚海是個五十多歲的道士生得面如冠玉身披一件鶴氅神色冷寂凝定。鍾離軒卻是一位白須白地老者身上坦胸露懷地披著件破舊直眉目慈善四人之中以他年紀最長衣著也最是隨意。

    談笑幾句。耶律瀚海攜著一壇美酒走到完顏亨身前。捻髯笑道:“鼎內龍降虎壺中龜遣蛇。功成歸物外。自在樂煙霞。《七星秘》之中以丹藥之法最是艱深偏偏在下修為最淺只得先行獻丑了!”說著將酒壇提到身前眼望壇內凝神沉思白皙的臉上愈白得透明似是罩上了一層寒霜。

    卓南雁忽然覺出一股森寒之意自耶律瀚海身上出。扭頭觀瞧卻見那酒壇之內寒氣升騰。不由心底微驚:“這片刻功夫這人便將酒水凍結成冰好厲害的寒掌功夫!”忽聽耶律瀚海朗聲笑道:“待賓榼裡常存酒化藥爐中別有春。”驀地伸手在酒壇內一撈卻撈出一片亮閃閃的寒冰大袖拂動那片寒冰直向菊花飛去。寒冰飛到半空耶律瀚海揚手拍出一掌掌力到處登時將寒冰擊成細碎冰晶紛紛揚揚地有如白霜天降慢慢落到一叢菊花上。

    那叢色若黃金的“金鈴菊”本來枝挺花圓爭奇斗艷忽然給這細碎如霜的“冰酒”灑上登時枝葉齊抖跟著葉子打卷枝干酥軟本來怒放地金黃花朵也慢慢收縮枯萎。燕老鬼叫道:“你將掌上的毒氣逼入酒中化酒為冰才使鮮花枯萎這也不算稀奇!”

    “那便請燕兄再品品這個!”耶律瀚海將手中毒酒放下隨手又提起一壇美酒臉上驀地騰起一層紫霞般的紅潤。卓南雁只覺鼻端酒香濃郁斜眼瞧見他掌中酒壇內冒出騰騰熱氣不由心中一凜:“原來這人竟是兼煉一寒一熱兩股掌力!”猛聽耶律瀚海長笑一聲:“頓飲長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揚手疾揮酒壇中飛出一片熱辣辣的酒氣嘩啦啦地灑在了那叢金鈴菊上。

    說來也怪這叢菊花本來懨懨欲謝給這酒氣一噴竟漸漸枝干挺拔垂下的花葉重又舒展一時間葉綠如碧玉花開似黃金茁壯猶勝先前。更有兩株本來含苞待放的花蕾竟也在酒香之中盈盈怒放。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卻見完顏亨卻微微點頭對耶律瀚海笑道:“恭喜耶律兄煉得了《靈砂還丹訣》!”

    原來道家丹法分為內外兩門最初自古相傳的都是外丹燒煉信奉能將鉛、硫磺、金銀之物煉成金丹服之長生不老。只是外丹燒煉之法艱難之極服食金丹而死者又屢見不鮮到晚唐宋初時內丹清修一派崛起外丹修煉終於漸趨消沉。呂洞賓正是道家承前啟後的大人物最先癡迷外丹燒煉之說後來終於覺煉丹術耗財費力才轉為內功修煉。

    這《七星秘》中的《靈砂還丹訣》正是呂洞賓弟子王沖凝早年的煉丹所得其中雖無長生不老地金丹煉法卻詳細記述了煉丹中可能生成的有害於身地丹毒和健體補氣的丹丸諸般秘法。耶律瀚海能在一盞茶地功夫裡使菊花由生而枯又轉死為生正是在酒中化入了兩種不同的丹藥。

    耶律瀚海得了樓主一贊卻神色淡然略一躬身飄然退下。燕老鬼哈的一聲大叫笑道:“瀚海老弟你煉的這丹藥能使鮮花轉枯更能教枯者回春實在是妙藥回頭給我兩丸嘗嘗!”百裡淳伸指在那樂器上一劃卻嘿嘿冷笑:“小心他給你那毒丸讓你這朵老花轉瞬枯死!”

    笑之間白須白的鍾離軒卻已長身而起笑道:“我還要借你這壇美酒一用!”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耶律瀚海先前放在地上的那壇毒酒。耶律瀚海神色一震沉聲道:“這壇酒內已被我種下‘離魂丹’鍾離老可不要醉倒了你!”

    鍾離軒將酒壇抱在胸前目視壇內緩緩搖頭道:“醉了也好!呵呵道我醉來真個醉不知愁是怎生愁。”潛運內力已將壇中凍結成冰的美酒蒸騰化開。猛一張口壇中冰冷的酒水忽然化作一股絳紅色的酒浪直飛入他口中。那酒壇離他白須掩蓋的口邊尚有兩尺遠近全憑那一口精深內氣吸得酒浪倒飛。這一壇毒酒適才只被耶律瀚海倒出不足兩杯此時卻被鍾離軒鯨吸長川、鰲吞滄波一般盡數吸入口內。眾人眼見他氣也不換一口忍不住齊聲喝彩。

    卓南雁暗自咋舌:“胡子不是白長的這老者的內力修為還在耶律瀚海之上。而他竟然不怕這毒酒難道真煉成了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軀了麼?”一壇子酒轉眼便被鍾離軒吸光他那原本就有些紅潤的臉上更是色如紅霞腳步踉蹌醉態淋漓。完顏亨目光閃爍笑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鍾離老要這便要揮毫如雲煙了麼?”

    鍾離軒長聲大笑:“知我者樓主也!”忽然張口。一股酒浪勁射而出直向天上飛去。眾人均知那酒中蘊有奇毒雖不懼怕卻也不願酒水沾身各自斜身退開。鍾離軒卻飛身騰起揮手自背後撤出一支粗如兒臂地大筆來揚手一卷那巨筆上竟生出一股絕大吸力。將滿空酒浪盡數吸到了筆上。起落之間他已躍到了那數丈高的巨巖之上霍地筆走龍蛇就在巨巖上寫起字來。

    卓南雁見他落筆如飛寫得卻是一幅草書雖然那十個字裡有五個不識得。但見這白老兒邊寫邊嘯神態若醉若狂也不禁心有所感:“聽說古人張旭、米諸大家往往要在醉後狂呼落筆才能盡顯狂草真意不想果然如此!”卻見鍾離軒筆意奔放往往一躍之後便一筆連寫數字直到筆上酒干便再將口中毒酒噴到筆上。鍾離軒飛身幾躍之後一篇神龍騰霄般的七絕狂草已在巨巖頂上躍然而出。

    百裡淳凝神念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結金丹。夜深鶴透秋空碧萬裡西風一劍寒——這七絕必是呂祖所作。好詩好詩!”耶律瀚海平時也醉心書法這時不禁眉目聳動。贊道:“氣勢縱逸豪放運筆無往不收果然是張長史的筆意好書法好書法!”完顏亨也雙目亮贊道:“駿馬狂馳倏忽千裡!當年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始得狂草神韻。今日鍾離老卻能將絕世指法化入狂草之中好一幅《登真太清篇》。好一套驟雨驚風指!”

    眾人聽了他這一喝凝神細瞧果覺這幅雲煙繚繞般的狂草筆畫之間卻又絲毫不為成法所拘舒卷開闔跌宕多姿隱然便是一套氣勢逼人的上乘指法才知鍾離軒竟將自那《登真太清篇》中悟出的指法化入了狂草之中。

    百裡淳沉聲笑道:“好神虯出霄漢該鼓瑟一曲!”猛然揮手巨巖前立時響起一陣急促的瑟聲。卓南雁才知那黑黝黝似琴而寬地樂器便是瑟了只覺這瑟聲高亢嘹亮有若鍾罄共鳴金石交擊定睛一瞧才見百裡淳膝前放置的古瑟色澤烏黑竟是玄鐵鑄成。

    完顏亨垂聆聽瑟曲那張總有些悒郁神色的臉上這時卻現出難得一見的寧謐神色低聲道:“先不必以瑟演武你那手《百鶴操》彈得怎樣了?”百裡淳笑道:“正要請樓主品評!”十指輕撥徐捻瑟曲氣象登時開闊清朗似是雲天萬裡秋高氣爽境界疏曠寬廣之極。忽聽吱的一聲竟有一只白鶴展翅飛來飄飄落地單足獨立在古柏之前側著頭似是凝神聽瑟。

    百裡淳並不抬頭雙手勾、抹、挑、剔瑟聲愈舒緩空靈處如風過松間泉游石上輕盈時又若青鸞啁啾彩鳳低鳴。這時卻又有兩只白鶴鼓翅而來落在老柏上。片刻功夫竟先後有十余只或灰或白的大鶴翩然飛落樹前。卓南雁越看越奇暗道:“這人竟能以瑟聲招來群鳥當真神乎其技!”

    完顏亨雙目微閉低聲贊道:“好極雲霄之縹渺招飛鶴以和鳴!”百裡淳揚揚自得笑道:“樓主過譽啦既然那老二位都顯了本事珠玉在前百裡淳也只得獻丑一二了。請諸位品品這曲《枯木禪》!”屈指勾起絲弦錚錚錚地彈了三聲其聲如扣枯木卓南雁聽在耳內只覺一顆心隨著那瑟聲砰砰砰地連跳了三次心底說不出地難受暗道:“這《七星秘》上的武功當真神妙無端!”急忙凝定心神氣沉丹田。

    那十幾只白鶴也受不了這瑟聲展翼伸頸一陣低鳴似要鼓翅飛走。百裡淳雙手不停瑟聲嗡嗡而作變得悲郁無比。十幾只白鶴似也被瑟聲所感郁郁低鳴有如喝醉了酒般地在地上踉蹌起舞。卓南雁心下一驚:“這人竟拿飛鶴試演自己的殺人瑟曲!”卻見百裡淳瑟曲搖曳愈蒼涼悲沉群鶴聚在一處在瑟聲中突突抖卻不敢飛起卓南雁暗道:“再這麼彈下去這十幾只無辜大鶴便會給他震斷心脈!”心下惱怒猛然振聲高歌:“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

    他也不擅音律隨便在腦子裡抓了個曲子便放聲高歌卻哪裡還管他什麼曲韻高雅?但他內功驚人這一放開喉嚨大唱登時擾得瑟音一亂那十幾只白鶴立時爭先恐後地振翅騰空遠遠飛走。

    百裡淳見有人擾局目光陡然一厲眼見唱曲的正是那立在完

    後的膚色微黑的少年心中一動:“那兩個老家伙演少年一直不言不語。怎地這時卻忽然擾我瑟音莫非是奉了樓主之命來考較我功夫來著?”當下不陰不陽地道:“樓主帶來的這位小友好生了得年紀輕輕竟有這等修為!”卓南雁長長一揖道:“晚輩南雁見這幾只鶴兒可憐無禮冒犯百裡先生勿怪!”百裡淳怒道:“胡言亂語老夫只是要讓那幾只鶴兒給樓主跳個舞你當老夫是焚琴煮鶴之人麼?”

    卓南雁卻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倔強脾氣聽他言語老氣橫秋止不住心底有氣也將雙眼一翻大咧咧笑道:“有曲豈能無歌?在下也只是想給先生這瑟曲配個歌兒而已。”百裡淳怒道:“這歌辭粗鄙不堪是何人所作?”卓南雁笑嘻嘻道:“這是晚輩在江南道上混時聽得纖夫拉船時唱的鳥船歌十足的下裡巴人卻正好對應閣下的陽春白雪!”

    一語才落燕老鬼早已拍手大笑:“有趣有趣!樓主你帶來的這少年果然有趣得緊!”鍾離軒和耶律瀚海也相顧莞爾。完顏亨卻捻髯微笑不語。原來大金國尚武崇強女真人更有貴壯賤老之俗甚少宋朝漢人排資論輩的許多講究。在完顏亨眼中看來當仁不讓才是大丈夫氣魄這時眼見卓南雁跟龍吟壇長老咄咄逼人卻也不以為意。

    百裡淳面色陡變。冷哼聲中瑟曲陡變。古瑟有大小之別小者三尺大者將近六尺彈奏之時有托、抹、挑、勾、剔、打諸法端地音聲渾厚鏗鏘悠揚。古瑟在秦漢時曾風行天下。至宋金時已少見於世。百裡淳地這鐵瑟長有五尺上有絲弦二十五根。這時他指上潛運內力瑟上登現金鐵交擊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又似怒流急。沖波逆折。

    龍吟四老精研《七星秘》上的武功卻又各有心得。百裡淳深通佛理道功這曲《枯木禪曲》為他浸淫佛道兩家功夫數十年所得瑟功雖得自《七星秘》上的道家武功瑟理卻暗含佛家成、住、壞、空的四重境界。這時惱怒之下已施展出了瑟曲的第二重境界。

    卓南雁只聽得幾聲便覺一顆心怦怦亂跳暗道:“這瑟聲怎地帶著這般大的殺氣!”急忙抱元守一。完顏亨見他二人暗較功力本待出聲喝止眼見卓南雁臉上紅光一閃。隨即渾若無事倒想讓他二人見個高下。向鍾離軒三人打個手勢。三人向旁邊走開幾步遠遠袖手旁觀。

    百裡淳冷哼一聲。暗道:“連一個後輩小子都奈何不得豈不讓那幾個老不死笑話死老夫!”頭上立時騰起陣陣白氣瑟音再變柏樹林間登時騰起一股枯寂冷漠之意似乎萬木凋零蕭條無盡。《枯木禪曲》第三重境界一出卓南雁猛覺心神間籠起陣陣悲涼似乎萬事萬物都了無生氣。只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好在他久練道家上乘功法。一驚之下立時警覺奮力將歌聲拔高:“莫笑樓船不解行識儂號令聽儂聲……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心急火燎之下雖然唱得愈不成腔調。但他體內深蘊了數十年的上乘真氣這時亢聲長歌委實非同小可堪堪抵御住了那空冷迫人的瑟曲。

    韻冷調寒、深含至理地古瑟曲中卻伴著天下最粗俗最平凡的船歌何況這船歌還唱得聲嘶力竭猶如牛叫馬嘶!這情形簡直萬分滑稽可笑。但鍾離軒三人卻並不覺得可笑閱盡滄桑的臉上反有了一絲震驚。他們佇立在老柏之後猶給瑟聲攪得心蕩神搖這少年挺身鐵瑟之前直當《枯木禪曲》之鋒居然渾若無事!

    百裡淳兩道漆黑的長眉驟然鎖起臉色凝重如霜猛然十指齊鐵瑟上霎時迸出一串急弦緊調這一曲《枯木禪曲》已到了最後一重山崩地裂、海枯石爛的空無境界。卓南雁只覺心跳氣喘眼前黑拼力凝定心弦。

    完顏亨眼見二人神色凝重卻不願他們拼個兩敗俱傷正要出口喝止忽聽得有人哈哈長笑聲如和風緩吹拼斗正緊的兩個人都覺心底一震。那笑聲乍然放大有若一道巨雷劈在搖曳緊密地瑟音上。完顏亨卻神色一緩暗道:“燕老鬼這時出手正是時候!”那笑聲雖然轟鳴刺耳卓南雁心底被瑟音攪起的煩惡之意卻為之大減不禁呼呼喘氣暗呼僥幸。

    百裡淳眼望柏樹林外怒道:“燕老鬼你又來攪局!”燕老鬼哈哈笑道:“老夫不是攪局只是瞧這小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修為動了愛才之心!嗯了不起這小子比我燕老鬼當年還要了不起!樓主帶他來此必有深意百裡老兒何必跟個後輩小子過不去!”這笑聲本來自東而來卻瞬息竄到西側跟著便如神龍經空游走不定一笑不止一笑又起片刻間四面八方都響起了滾滾笑聲。

    卓南雁心下駭異:“這人的輕功還在明教那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之上似可直追武功詭譎的喬抱樸!”百裡淳聽得他最後的一句話心中一震瑟聲登止舉頭望著柏樹林間那道快若流星的青影笑道:“這小子頑皮跳脫老夫還當真跟他一般見識麼?你燕老鬼讀經多年就練會了這一手群魔亂舞麼?”

    “狗眼看人低!”燕老鬼猛然頓住步子自柏樹後踏步而出自鍾離軒手中接過那支大筆滿面嘻笑地昂然四顧道“你們費力巴拉地拋磚引玉就為了等著我老人家的這壓卷大作了吧!”口中說笑將大筆探入那壇美酒之中臉上神色也慢慢端重似是潛心苦思猛然長吸了一口氣身子急掠而起。

    南雁只覺眼前一花燕老鬼已飛縱到了巨巖之前猛往巖上畫去刷刷兩筆便將巖石上塗得絳紅一片。卓南雁不曉書畫之道見這燕老鬼運筆肆縱簡直就是刷漆塗墨不由暗自搖頭。

    那巨巖高可兩丈燕老鬼數筆之下這一躍之勢眼看著堪堪將盡。但見他左掌在巨巖上輕輕一按便又飄然而起瘦長的身子竟如凌虛仙人一般在巨巖上盤旋縈繞。卓南雁暗自喝一聲彩卻見燕老鬼大筆翻飛頓、挫、拖、皴那一片絳紅已化作了一個袍袖飄逸的背影再加上圓轉如意的連環數筆便繪出了一個鼓袖奔騰的仙人。

    鍾離軒看得老眼放光拍手笑道:“好一幅飛仙御風圖!”卓南雁凝神看那燕老鬼畫在巖上的仙人衣袂飛揚冉冉欲動手足飛舞之狀儼然便與燕老鬼適才運氣飛騰的姿勢毫無二致暗道:“他們是以藝演武鍾離軒將指法融於狂草之中這燕老鬼便將絕世身法蘊於畫中了!適才鍾離軒飛身作書尚要連躍三次這回燕老鬼揮毫作畫卻是腳不沾地一氣呵成這份輕功顯已傲視龍吟四老了。只是若論內功精深還是以這外貌渾樸若癡的鍾離軒為尊。”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燕老鬼恭喜你終於練得了這九妙飛天術!”完顏亨長笑兩聲緩步走到那塊巨巖之下折起一朵怒放的菊花轉頭對卓南雁道“還記得那晚本王‘萬家燈火’之語麼?”

    卓南雁登時想起當日完顏亨激戰喬抱樸之後自己曾問他那天頂的殷紅巨掌是真是幻完顏亨曾道“若是你視而不見京師的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他凝視著完顏亨深含玄機的雙眼緩緩點頭。

    完顏亨收回目光望著那朵金黃的菊花悠然道:“所謂‘天地萬物皆在我心’這朵菊花在巖下自開自謝看似與你的心了不相關但若你的心不去感知此花是開是謝又有什麼分別?”卓南雁全身一震立時知道完顏亨在以花為喻向自己展露高深武學的竅訣只覺一顆心登時進入一種空明境界喬抱樸那只在天際呼嘯的巨手、完顏亨手中綻放的鮮花眼前光滑挺拔的巨巖和四周散著清香的古柏一時都在心中活潑起來霎時間他若有所悟但話到口邊卻又說不出來。

    “妙哉!”鍾離軒忍不住歎道“樓主所說正是武學之中‘心外無物’的至理但其中所含妙意卻又越武學直趨天道。”燕老鬼、耶律瀚海和百裡淳卻在頻頻點頭之余苦思完顏亨話中的玄機。完顏亨卻抬起頭凝望著巨巖上的那幅御風飛行的仙人圖和那真氣彌漫的七絕草書若有所思。

    眾人全不知他要做什麼微微一沉卻見完顏亨飄身躍起大袖輕揮竟將手中那朵菊花平平插入巨巖。眾人齊齊一驚要知巨巖堅硬無比一朵柔弱的花枝竟能被他舉手插入這手功力委實驚世駭俗。

    燕老鬼卻雙目閃光癡癡望著巨巖上方那朵金黃菊花猛地大叫一聲:“好一手天外飛來的妙筆!”卓南雁也覺眼前一亮原來這巨巖太過高大寬綽雖給燕老鬼畫上了仙人、鍾離軒書上了絕句仍覺空曠無比。但完顏亨卻別出心裁地將這朵菊花插在巨巖上方看上去便似仙人向著菊花飛奔仙人的大袖直向菊花伸去似摘似舞之間便有種破壁飛出般的飄逸。

    那剛勁的七絕狂草給上方那陰柔嬌艷的菊花一襯也是愈顯得氣勢奔放。霎時間高大巨巖、潑墨仙人、七絕狂草全因這一朵小小的菊花變得渾然一體卻又靈動異常。

    “這一朵柔弱嬌艷的小花卻也隱含著玄奧無比的天地妙理。”卓南雁暗中將完顏亨這句“融天地萬物於心內”的妙理跟師尊施屠龍說的“與天地合一”的玄門要旨相互印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無比親切的感悟“這與忘憂劍法‘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的要義卻又隱然相通!”

    眾人均知完顏亨這隨手一插施展的不止是絕世武功更有邁天下的大手眼一時眾人均是凝望巨巖心底歎服無盡。

    眼見眾人個個凝眉沉思完顏亨沉靜的目光環顧一遭才道:“算上南雁你們五人各懷絕藝都是我龍吟壇中的中流砥柱只望集你五人之力解開那半部劍經之秘!”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等於宣布年紀輕輕的卓南雁已然晉升龍吟壇的長老之位。這不啻一道平地驚雷要知卓南雁雖然適才力抗百裡淳的奪命瑟功但到底是年少識淺功力不足忽然間將他與威名赫赫的龍吟四老相提並論如何能讓這四人心服?

    巨巖之下先是鴉雀無聲沉了沉終於先後響起兩聲冷哼。第一聲來自性子暴躁的百裡淳燕老鬼看似滑稽鍾離軒外表癡呆耶律瀚海貌若謙恭卻都隱忍不。第二聲卻是卓南雁所“有什麼了不起皺紋越多的未必本事越大!”這麼想著他臉上又浮出那層滿不在乎的笑意故意將腰桿挺得筆直。

    完顏亨眉頭微皺只作不聞轉身向柏樹林外行去。卓南雁和龍吟四老自後相隨片刻便到了一間軒敞靜謐的閣樓跟前。那閣樓上爬滿了野籐時值深秋野籐葉子盡作橙紅之色樓前黃菊幾叢清香彌漫更增幽靜之意。完顏亨取出鑰匙開了銅鎖默不作聲地走入樓內。樓中卻一直有幾個青衣小鬟反鎖在內這時見完顏亨領人進來便忙著奉上香茶。

    天色還早但這閣樓竹窗四閉廳內幽暗得緊便早早點上了燈燭。卓南雁自一踏入這間幽暗的閣樓心內便猛然生出一種異樣之感忽一抬頭卻見對面高牆上掛著數張大幅畫卷。畫上黑白相間的圖形甚是眼熟才一入目卓南雁便覺得一股玄異之氣撲面而來似乎那棋子樣的黑白點陣竟攜著宇宙間最神奇最精微的至理一下子便將他夾裹其中。

    卻見完顏亨緩緩舉起一本古舊的經書道:“這本《靈棋劍經》與《七星秘》之中其它六門功夫不同當初我大金武士自宋人手中將它得來時便殘缺了前面的數頁更因此經與易理相關愈顯得精深奇奧。牆上所掛的圖譜乃是我親手抄錄的劍經開始幾頁只盼各位見仁見智闡幽微!”眾人定定地盯著那幾張怪圖凝神思索燭火將幾人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一時閣內悄寂無聲。

    沉了沉百裡淳沙啞著嗓子道:“這頭一張圖上雖寫明了‘九宮後天煉真局’七個字怎地圖上所示卻又不似九宮龍圖中間更以黑白棋子標了不少奇怪圖案難道當真便是棋局麼?”鍾離軒沉吟道:“沖凝真人的武功得自呂純陽祖師考諸呂祖詩篇卻有不少紋談棋的詞句——琴劍酒棋龍鶴虎逍遙落拓永無憂。數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山秋……難道起始這幾頁當真只是棋譜?”畫上除了幾個彎轉古拙的小篆便全是黑白點相連的奇怪圖形不明易理之人乍看上去便會以為畫的是一堆胡亂擺放的圍棋子。

    卓南雁一直盯著那圖一見“九宮後天煉真局”那七個大字登時心內劇震:“難道這當真便是師尊苦覓不得的《九宮後天煉真局》卻怎地掛到了這裡?”再凝神細瞧鍾離軒所說的以黑白棋子標成的古怪圖形正是師尊施屠龍苦思出來的黑子為陰爻、白子為陽爻的八卦卦相只是卻按著乾西北、坤西南的文王後天八卦方位排布。霎時他心內怦怦亂跳:“後天八卦與九宮龍圖相配這果然是與忘憂心法一脈相承的《九宮後天煉真局》!”

    再轉頭望去卻見這張圖旁邊掛的幾張圖上依次寫著“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三五至精局”。霎時間卓南雁心內忽喜忽驚:“師父早說過他這忘憂心法得自一套殘缺不全的道家古譜《忘憂棋經》卻原來、卻原來便是武仙沖凝真人所著《七星秘》中的棋經!”

    這時卻聽百裡淳長歎一聲:“樓主便因這劍經缺了前面幾頁變得怪裡怪氣活似道士的鬼化符除了王沖凝本人誰人參悟得透?不如咱們直截了當地習練劍經後面所載的劍法!”

    顏亨緩緩搖頭冷冷道:“先師言道這劍經上的劍奇若無法參透前面的內功勁法後面的劍招便全都無從破解!況且依著先師本意也只有參悟此經上的奇妙內功或許才能煉得天衣真氣!”話音才落忽然咦了一聲。眾人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卓南雁雙目直直凝視牆上高懸的圖譜雙手抱圓呼吸悠長猶如入定。

    百裡淳呵呵冷笑:“賊小子又在這裡裝腔作勢麼我們幾個老家伙束手無策的東西難道你還能看出什麼門道?”燕老鬼也揮手向他肩頭拍去口中哈哈笑道:“南小弟你這叫關公馬前舞刀把戲玩得可是有些過頭啦!”手掌觸到卓南雁肩頭猛覺一股勁氣迸出震得他指掌微麻。鍾離軒雙眉一皺低聲道:“他已入定中不要碰他!”耶律瀚海驚道:“怪哉難道這黃口孺子當真看出些門道來了麼?”

    原來便在他們說話之時卓南雁一直舉頭凝望那第一幅《九宮後天煉真局》卻見圖上另以小字隸書記有修煉之法。完顏亨和龍吟四老不識這以黑白棋子記錄的八卦卦相他卻多年來手追心摩早弄得滾瓜爛熟的。文王後天八卦推衍的是萬物化生之規蘊含四方、四時、五行、八節的推移跟九宮龍圖相配之後以精微凝氣入神之法煉神還虛以達與天地合一之境。卓南雁按照圖中卦相所示參以圖上隸書記載的煉神之法靜氣凝神登時心定如水神游八荒進入到了一種恍兮惚兮的縹緲境界。

    “南雁”完顏亨白潤的臉上閃過一絲紅光輕輕喚道“難道你瞧出些什麼來了麼?”聲音不大卻有一股奇異的魔力將入靜的卓南雁喚醒。

    “師父傳下的易道之秘要不要告訴幾個老鬼?”剎那之間卓南雁的腦中迅即轉過了七八個念頭終於將心一橫“他們缺少前面的九宮煉氣、煉神兩張秘譜便告訴他們諒他們也一時參悟不透。”當下皺著眉頭指著第一幅圖卷道:“我瞧那八組圍棋圖案組成的好似是先天八卦的卦相!”

    “拿圍棋子擺成的卦相”燕老鬼哂道“我幾個老頭子讀易經時也算韋編三絕怎地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卦相?”瞧著百裡淳幾人半是挑釁半是鄙夷的目光卓南雁卻不著惱故意可憐巴巴地道:“我也是胡亂猜想那白子是陽爻黑子是陰爻再對照圖上排列的形狀依稀便是後天八卦!”完顏亨幾人全是一震轉頭再望那張圖都是意有所會。

    鍾離軒白胡子翹得老高忽然一把揪住卓南雁的手腕哈哈笑道:“說得好!好兄弟當真是‘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啊!”他年紀一大把作卓南雁的爺爺也成了此時大喜之下卻管他叫好兄弟。

    耶律瀚海目光灼灼閃動:“南雁老弟難道當真是易學奇才一眼便看穿了武仙劍經的真意?”卓南雁自知這下子賣弄有些過頭當下哈哈大笑幾聲隨口道:“晚輩自幼只愛下棋那時山裡面有個算命的孫瞎子棋藝挺高跟我下棋後便常拿棋子給我算命我見他便是這麼擺的……”眾人接著驚問這孫瞎子的來歷卓南雁只得胡亂東拉西扯“孫瞎子其實不瞎這家伙閒時拿樹枝拿棋子拿石頭都能算命擺卦。嘿嘿說來他嗜棋如命卻跟幾位前輩一般瘋瘋癲癲有時喝醉了便跟我說這些玩意說穿了全是騙人的把戲……”百裡淳和耶律瀚海聽他借口罵自己瘋瘋癲癲不由眉頭微皺燕老鬼和鍾離軒卻笑嘻嘻地不以為意。

    完顏亨望著卓南雁道:“我之所以讓你來龍吟壇便是看中了你的棋藝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他說著目**光緊緊注視卓南雁沉聲道“自今日起《靈棋劍經》便交由你手盼你早日解悟此經。”這回輪到卓南雁心神劇震了他甚至想上前擁抱一下這個殺父大仇人!

    “樓主!”耶律瀚海卻踏上一步道“南雁雖是悟性高棋藝精但劍學未必高深。不如讓鍾離、百裡和老燕跟著一同參詳。”完顏亨瞧他一眼道:“難道你不想跟著同參?”耶律瀚海斯斯文文地笑道:“《七星秘》之中的丹經就夠瀚海參悟半生。瀚海對這劍經興味不濃只望諸位早日破解劍經上的內功之秘我也得早一日修煉天衣真氣!”完顏亨沉冷的目光掃過眾人道:“好便讓四人同參!只盼著你們早日參透天衣真氣!”閣樓內的幾人聽得完顏亨再次提及“天衣真氣”臉上各自掠過深淺激越神色。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21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二十九節:難寄相思 巧窺仙經

    「掰著指頭算來他進龍吟壇已經十四天啦卻一次也不來看我!」完顏婷靜靜坐在燈前任由兩名侍女梳洗擺弄自己的秀心內卻覺無盡的懊惱和委曲「這渾小子心裡面根本沒有我!」偏偏這心裡話卻不能跟任何一人說。她幽幽望著那薄絹燈罩後跳耀的燭火呆感覺自己的心象給一張看不見的網捆住了愈是掙扎愈是無奈。

    「郡主」黎獲小心翼翼地進來低聲道「我將余孤天帶來了。」完顏婷才覺出那燭光有些刺目緩緩垂上美眸盡力使聲音回復往日的平淡冷傲:「叫他進來你下去吧!」黎獲應了一聲大步退去。

    珠簾一挑余孤天輕輕走了進來低頭翻著眼向上偷望過去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頭如雲秀黑瀑般地垂在紅艷艷的燈光下。一位嬌小侍女一手捧著長一手拿著象牙梳子正給完顏婷精心梳理。那墨玉般的長顯是剛剛洗罷還帶著水珠光閃閃的有若暗夜中的嫵媚精靈。余孤天心中顫霎時只覺喉嚨裡熱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古人用「綠雲擾擾」來形容女子的頭又想古來那個「長七尺光可鑒人」的美人張麗華的長只怕也沒婷郡主的秀這般美。大著膽子抬頭望去卻見完顏婷手托香腮正自斜倚在軟榻上對燈沉思余孤天雙目閃光抓緊時機死力盯著那紫色繡花錦袍下起伏有致的秀美嬌軀。

    「你過來!」完顏婷卻忽地轉過臉正揪住他那放肆的目光不由挑起了秀眉低喝了一聲。余孤天聽她美如天籟的聲音中隱含不悅心中一抖急忙躬身走上兩步顫聲道:「屬下、屬下……」話沒說完啪的一聲臉上已挨了完顏婷一記響亮的耳光。一種火辣辣的痛從臉上直竄入心底余孤天心底忽覺羞愧無限:「她美得天仙一般我這麼放肆地盯著她實屬不該!」但羞慚之餘竟又隱隱覺出一陣奇異的暢快。完顏婷冷冷道:「知道自己為何挨耳光麼?」余孤天見她玉面含霜愈美得不可方物腳下軟幾乎跪倒顫聲道:「是屬下罪該萬死!」

    一個伺候她洗漱的侍女這會捧著個金盆過來完顏婷伸出纖纖玉手向盆中探去。余孤天躬著身又忍不住翻著眼盯著那雙玉手看。「水涼啦怎麼侍侯的!」完顏婷嬌斥聲中又甩出一記響亮耳光。她也覺著這些時日自己脾氣躁了許多但滿腔幽怨之下硬是礙不住性子。那侍女臉上生痛卻不敢言語蝦一樣弓著身子用銀瓶往金盆裡注上熱水。

    余孤天忽然有些失望暗想:「若是她這纖纖素手再熱辣辣地打我一下那又該是何等滋味?」奓著膽子趨上半步躬身道「不知郡主傳屬下前來有何吩咐?」完顏婷的玉面忽然飛紅起來猶豫片晌才道:「讓你這小魚兒來自然是有事相求!」余孤天見了她那妙目流波的嬌羞神態心中怦怦亂跳暗道:「便是她叫我去赴湯蹈火我也不皺一絲眉頭!」當下挺胸道「只要為了郡主余孤天甚麼事都做得!」

    「真的麼」完顏婷輕咬了下櫻唇道「我要見見他!」余孤天一愣道:「郡主要見誰屬下這便去喚他。」完顏婷明眸微嗔道:「若是這麼容易還用得著你來叫麼!」余孤天瞧見她那欲語還休的嬌羞模樣卻陡然覺得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輕聲道:「郡主是想見……南雁?」完顏婷頰上紅霞飛撲輕揚起秀眉道:「是啊還是你這隻小魚兒最機靈。南雁……這渾小子眼下在龍吟壇裡也不知抽空出來陪我玩耍你偷偷混進龍吟壇給他捎個信兒讓他出來見我!」

    余孤天盯著那白如珍珠的貝齒和紅若櫻桃的芳唇幾乎便要脫口叫道:「他沒空陪你我來陪你玩耍便是了。」但終究沒這膽量只輕聲道「那龍吟壇隱秘得緊在什麼地方誰也不知!」完顏婷笑道:「別人不知龍吟壇在哪裡我還不知麼?只是龍吟壇裡面的老傢伙能耐太大我可沒本事混進去。我瞧你這隻小魚兒功夫挺俊明兒我帶你到那龍吟壇外你趁黑竄進去。」

    暖閣內泛著淡淡的馨香余孤天的心給那股香氣熏得飄忽忽的但聽得完顏婷說到最後一句他的心還是突地一顫搖頭道:「王爺有令那龍吟壇……擅入者死!」

    推三阻四婆婆媽媽哪裡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I臉一扳揮手道「你不去便算了明兒我讓黎獲去。」余孤天聽她說自己沒有男子漢氣概不知怎地胸中竟騰起一股熱氣踏上一步叫道:「好屬下甘願前去!」完顏婷轉怒為喜笑道:「好啊這才是我的好魚兒!」余孤天抬頭瞥見她皓齒微嫣的美艷神色霎時心底劇震暗道:「若是常常這樣見她笑語盈盈該有多好!最好卓南雁一輩子躲在龍吟壇內不出來她隔上幾日便這樣軟語溫存地前來求我。」

    完顏婷卻心滿意足翻起玉手由那侍女拿香巾輕輕擦拭。余孤天見那雙手欺霜賽雪春蔥欲折說不出的白潤好看不禁眼神直忽然想:「若是這時我對她說須得讓我給她擦拭雙手才給她去龍吟壇冒險。她會不會答允我?」跟著不由幻想起手指撫摩那玉手的滑潤感覺只覺呼吸都緊了。完顏婷抬頭見了他那直勾勾的眼神不由蛾眉再蹙嗔道:「你又什麼呆!」

    這輕輕一喝登時驚得余孤天滿面通紅一點點的勇氣也煙消雲散忙躬身道:「是屬下……一時失神!」完顏婷倒格格一笑忽然伸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笑道:「小魚兒就是有趣動不動就臉紅跟個大小姐似的!」余孤天給她溫軟的柔荑撫在臉上便覺鼻端掠過一絲幽香又見她淺笑輕顰更是心旌搖曳急忙凝定心神:「完顏冠啊完顏冠你是完顏阿骨打的英雄子孫怎能在她面前失魂落魄!這般無賴的好色神情若給她瞧在眼內沒的裡丟了祖宗的臉面!」

    「好了你去吧!」完顏婷卻揮了揮手道「回去好好養精蓄銳!」余孤天意猶未盡遲疑著還想跟她再待上一時半會。完顏婷卻將玉手連擺道:「去吧去吧等我瞅好了機會便讓黎獲去喚你。」余孤天聽她聲中似有不耐不敢停留戀戀不捨地退了下去。

    完顏婷幽幽的目光卻掠過余孤天消瘦的背影又落在那抹跳越的燭光上輕輕道:「渾小子你當真忘了我麼?」

    原來施屠龍所得的神奇劍譜《忘憂棋經》所缺的部分正是龍吟壇中的這本《靈棋劍經》。當初完顏宗弼大遣金國武士到泰山搶奪王沖凝遺著歷經辛苦終於搜出了那套《七星秘》和《沖凝仙經》。卻有一位泰山上的老道士跟金國武士拚死搶奪那《七星秘》之中的《忘憂棋經》給兩人扯破。劍經前面幾頁的劍訣總綱、內功的築基之法和後面的數十招劍譜被老道士奪走。那金國武士只得了當中的一部分便是眼下龍吟壇中的殘本。只是書面已毀金國武士一直不知此這劍經名稱後來完顏亨的師叔金國武聖完顏摩詰翻閱《七星秘》總綱得知這劍經與棋道干連甚大便命名為《靈棋劍經》。

    那泰山老道士雖然奪得前半部劍經逃走卻已傷重不支被劍狂卓藏鋒救下後未及說明劍經之秘便溘然而逝。後來卓藏鋒便將這老道士遺下的《忘憂棋經》贈與了施屠龍。施屠龍以絕大智慧依照前面的劍訣總綱終於破解了這殘缺不全的神秘劍經練成了忘憂劍法。當年王沖凝以易學和棋理融入劍法精微通玄當今之世也只有同樣深明易學、棋理和劍法的施屠龍才能領悟貫通。只是施屠龍卻總覺自己這忘憂劍法雖然精奇卻因缺少了中間的幾張修煉圖譜難至絕頂境界小說整理佈於數十年來總以未窺這劍經的全貌而抱憾。

    卓南雁雖然不明瞭這其中的許多關聯但心中也隱隱猜到這《靈棋劍經》只怕就是師父日夜思念的《忘憂棋經》的下半部。隨手翻閱之下只見劍經前面記的是《九宮後天煉真局》、《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四張內功密圖後面更有施屠龍夢寐以求卻又未嘗得見的三十餘招劍式圖譜。這些劍招全依「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的劍訣總綱招招精奇入微。

    當下卓南雁便在龍吟壇的劍閣內如饑似渴地潛心練功越練越覺那靈棋劍經精妙無端。四張內功密圖之中《九宮後天煉真局》講究煉神還虛與天地合一。《太極順逆局》等三圖卻道破煉虛合道、復歸無極的大道。那一幅《九宮後天煉真局》雖然他

    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幾眼便有感應但要盡數領悟卻非朝夕之功。他昏顛倒地足足鑽研了十餘日才始有小成。

    劍經上的內功以棋理、易學演述武學鍾離軒、百里淳和燕老鬼三人因沒見過前面的煉氣局和煉神局兩張圖譜便始終揣摩不透那頭一張《九宮後天煉真局》內功既然不明後面的劍招更是索然難解。三老見卓南雁練功興致勃勃納悶之餘均有幾分鄙夷不信:「這小子年紀輕輕我們這些老妖精都不明瞭的精深功法他能參悟幾成?」鍾離軒三人素來眼高於頂若是讓他們向卓南雁虛心請教只怕比要了他們的老命還難。既然這劍經上的內功難明其要三人索性表面上做出一副不屑之狀來劍閣翻閱劍經的次數也是越來越少。

    卓南雁見了三人模樣心底暗笑樂得一人讀經練功。只是練罷了頭一張圖譜之後越向後練遇到的易學越是精深。勉力練到了《太極順逆局》便開始難以盡數參悟。太極順逆局共分五層由最下一層「玄牝之門」循道家「顛倒顛」之理直煉到最上一層「復歸無極」講究取坎填離陰變陽合引用的都是易學妙理委實深奧難解。卓南雁暗自後悔當時沒有向師父多學些易理玄學眼見這三張圖譜難以盡數領悟只得生吞活剝地記入腦中跟著跳過內功修煉直接看後面的劍法。

    好在這劍招卻與忘憂劍法一脈相承卓南雁看得津津有味有時興致一起便在劍閣外信手演練。他知道龍吟三老均是暗懷機心的深沉之輩所以每次練劍時便只求神似。百里淳等人冷眼旁觀見他興致昂然地演練一些似是而非的劍招心下均是嗤之以鼻:「這等劍招亂七八糟比之劍經上所載更加的異想天開豈能用於臨敵對陣。這小子果然只是個紙上談兵的虛浮狂生。」

    不知不覺之間半月時光匆匆而過。卓南雁潛心練功之餘心中最想的便是兩件事:那部記載著天下第一神功「天衣真氣」的《沖凝仙經》和那涉及江南大宋安危的龍蛇變之秘。有幾晚他趁著夜深人靜在壇內亂闖只盼著能尋到那部仙經但壇中道路生、死、休、傷諸門的方位設置大違尋常陣法常理其中變化的精微之處竟非一時三刻便能推算清楚的。饒是卓南雁自恃精通陣法幾次夜探卻險些給困在陣內。

    這半月之間完顏亨倒是來過幾次卻只問幾人內功修煉的進境對武功之外的事決口不提。卓南雁難以探得龍蛇變之密的半點風聲卻也不願完顏亨知道自己習練忘憂劍法的進境只是將練功中遇到的易學難題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完顏亨眉頭緊鎖卻不多說什麼。

    眼見著《沖凝仙經》和龍蛇變之密一時都難以尋出頭緒無奈之下卓南雁只得將心思全放在忘憂劍法的修煉上。跟他共同參悟劍經的三老之中百里淳早就跟他結下了樑子鍾離軒性子沉默終日只知若癡若狂地苦練指功書法。只有燕老鬼時時跟他說上一陣子話卻只談書畫不論劍法。卓南雁對書畫是十足的門外漢但眼見燕老鬼性子豪爽便也樂得陪著他東拉西扯幾日之後對顧愷之、吳道子、「拖枝馬遠」、「曹衣出水」等畫師畫理居然也能說出些門道來。燕老鬼興之所至竟將「九妙飛天術」的絕頂輕功傳了給他。

    龍吟壇內的日子寂寞而又漫長便如廬山深潭中清澈的潭水沒有一絲波瀾卻永遠看不到底。卓南雁愈思念起林霜月來了有時夜深人靜他就捻著她送他的那冷玉簫幽幽地呆暗中咀嚼在金陵覆舟山匆匆一聚時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那玉簫潔白如雪依稀便是林霜月那身窈窕的白衣。

    他也常常握著簫在心底跟林霜月說話並總能「說」出些有趣的話來。有一次他興之所至忽想:「月牙兒這名字誰都叫得我該當給你起一個只有我叫得的名字。嗯小時候你叫月牙兒這時長大了月牙兒該變得圓了那就叫……小月兒!」他心內暖暖的頗為自己想出的「小月兒」這名字而得意。那簫在他手中久了涼中便透出一股溫潤來似是他的小月兒正跟他脈脈輕語。

    一晚明月初上卓南雁正在劍閣外揮劍苦練忽聽身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劍掛南宮月角頭。南老弟月下練劍好興致好風采呀!」卻是耶律瀚海搖著羽扇腳踏月光緩步而來。這時已是十月寒天時節他卻還好整以暇地手揮羽扇更顯得有幾分飄然出塵。

    龍吟四老之中只耶律瀚海自願不練這《靈棋劍經》卓南雁雖知此人心機頗深但覺他外表謙雅倒還可愛一些當下收劍笑道:「原來是耶律先生晚輩班門弄斧倒讓先生見笑啦。」耶律瀚海將大扇一擺指著天上月亮道:「如此明月如此夜南老弟可有興致踏月一遊。」卓南雁將長劍往地上信手一拋哈哈笑道:「閒來無事正好隨先生賞月。」心下卻卻暗自戒備「這廝當日讓鍾離軒三人跟我同參劍經自己卻知難而退實在是個厲害人物。今晚來找我只怕沒安著什麼好心。」

    「這個『閒』字說得妙」耶律瀚海跟他並肩踏著地上枯瘦的樹影緩步而行口中笑道「當年東坡先生文中曾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繡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貧道在龍吟壇內終日裡除了跟樓主謀劃天下大事便是苦練丹功閒時是越來越少啦!」這耶律瀚海見識廣博出口成章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給他引經據典地說出來便讓人耳目一新。卓南雁跟他隨口言笑倒也覺得興致盎然

    果然耶律瀚海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之後忽把話鋒一轉道:「老弟用功如此之勤這套劍法只怕已被老弟參悟了十之七八了吧!」卓南雁臉上仍是一團淡淡笑意道:「耶律先生過譽啦。這劍法高深莫測更參雜了不少易學委實奇妙難解。耶律先生精通丹學易理若是習練此劍說不定能獨領風騷。」

    「慚愧貧道通曉的只是黃白燒煉的丹理口訣若把這些東西當作易學只怕會笑煞古人了。」耶律瀚海笑著一擺羽扇指點著明月下參差的樹影「當年造這園子的人才是易學名家吶!這龍吟壇所處之地原是故遼南京一位王爺的舊宅後來樓主修葺龍吟壇時請來這位異人他略逞手段稍加禁制僅用了三月功夫便造成了這園中藏陣、陣中有園的龍吟壇。」卓南雁於深夜之中幾次破陣不得早對這佈陣之人佩服無比這時忍不住問:「這人當真了得不知是誰?」

    「便是有『易絕』之稱的邵穎達。他是大隱隱於市就在這中都閒居。除了他還有誰能在三月之內建成這『龍盤虎踞』的龍吟壇。」耶律瀚海的笑聲中帶著說不出的崇敬之意。卓南雁聽得「易絕邵穎達」之名心中也是一震道:「早聽說易絕邵穎達為精通易學的高人何不請他來參悟這門靈棋劍經?」

    「邵穎達脾氣怪異誰能請得動他!若非當年欠了樓主一個人情他是決不會勞神費力地來此建壇的。況且他只精易學不會武功這精妙劍經他未必參悟得透。」說到這裡耶律瀚海目光熠然一閃「眼下破解劍經的重任便全落在老弟身上了。只盼著老弟早日參悟此經我等也得早日能修煉天衣真氣!」

    卓南雁心中一動卻若無其事地道:「我也盼著早日一睹《沖凝仙經》的真面目只是這劍經如此精深要盡數領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耶律瀚海驀地凝住步子沉聲笑道:「老弟當真想看看那《沖凝仙經》?」卓南雁也轉過頭望著他笑道:「我吃飯也想睡覺也想沒一刻不想!」

    「老弟既如此癡迷我倒可以帶老弟先去見識一番。」耶律瀚海臉上皺紋慢慢展開笑道「當年樓主命我看護仙經這《沖凝仙經》眼下便在貧道的丹房之內!」卓南雁砰然心動卻盯著那兩道幽潭般閃爍的眼神笑道:「若是當真如此先生豈不早就修煉了何須巴巴地等我破解那劍經上的武功?」

    耶律瀚海笑道:「老弟有所不知當年我們四人在樓主跟前立過重誓不得樓主准許今生今世決不翻看仙經一眼!但老弟便不同啦你眼下也是龍吟壇內的一位長老又沒立過重誓潛心精研《靈棋劍經》之餘偶爾翻看幾頁仙經這叫『以經解經』便是給樓主知道又有什麼了不得的?」耶律瀚海見他不語又微笑道:「貧道此舉其實也是頗有些私心。只盼著老弟看後能籍此

    記載的仙家無上武學盡早參悟靈棋劍經我等不就言順地修煉天衣真氣了麼!」

    「哪裡有這樣的好運從天而降!這老狐狸不知安的是什麼心但必然不是好心!」卓南雁臉上微笑心下卻念頭連轉。此刻若是換作膽小怕事的余孤天必然畏縮不去。換作心細如的葉天候也必會以謹慎為上借口推脫。偏偏卓南雁性子跳脫疏狂不羈越是尋常人眼中的艱難險急之地他越要做上一做闖上一闖。這時心內電閃之下終究是冒險好奇的本性佔了上風當下卻作出一副愁眉苦臉之色道「聽說那天衣真氣乃是天下第一邪功連武聖完顏摩詰也死在這邪功之上。我若看了仙經一不小心練了那天衣真氣豈不就壞事了!」耶律瀚海皺眉道:「摩詰老人年歲已高破解這仙經之時已近百歲高齡他這仙逝其實與修煉天衣真氣沒甚干係。世人愚癡以訛傳訛何必放在心上。」卓南雁眉頭緊鎖終於長歎道:「好為了讓四位長老早日如願我便冒一回險去先生的丹房裡去見見世面!」

    耶律瀚海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當先領路轉了兩個彎子便來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跟前。這院子也怪高可丈餘的圍牆四合卻沒有大門。耶律瀚海轉到東默算方位才帶著他飛身躍入。院內是一排明暗相連的屋宇耶律瀚海帶著卓南雁逕自走入居中的一間大屋之中。

    卓南雁進得屋來先聞得一股刺鼻的丹藥氣息又見屋中擺滿瓶瓶罐罐知道這裡必是耶律瀚海盛放丹藥的丹房了。他童心忽起忍不住挖苦道:「耶律先生你拿這些玩意當真能煉出仙丹來麼?」耶律瀚海神色一變隨即笑道:「金丹乃虛妄之物自古服食仙丹而死者數不勝數!但燒煉金丹也非一無是處諸如七星丹、紅升、紫金霜這些救人性命的醫家名藥便是在煉丹之時湊巧製出來的。樓主命我在此煉丹實則是為他配製各種奇妙藥物……」卓南雁心中大奇正要再問。耶律瀚海卻自覺失言請他在屋中稍坐便轉入內室去了。

    再出來時他手中卻必恭必敬地捧著一方石盒肅然道:「《沖凝仙經》本來在龍吟壇內的經閣之中存放只因當年生出一樁盜經之事樓主為防萬一才命我看護此經。」說著將石盒放在卓南雁面前笑道「貧道曾重誓不得私閱仙經。請老弟慢慢過目我在外屋書房相候!」卓南雁見他轉身要走忽道:「耶律先生不如我將這仙經抄錄一份給你。你立的毒誓只說不能翻看仙經看看這仙經副本也不算違背誓言!」耶律瀚海白皙的臉上掠過一絲紅光終究搖頭道:「真本也罷副本也罷終究是看天地鬼神豈可欺乎?」忽然低聲道「我帶老弟來此已是甘冒大險老弟萬萬不可造次私自抄錄副本!」將手一拱轉身出屋。

    屋內只剩下卓南雁一人。孤燈閃爍藥香濃郁便在這神秘而又靜肅的丹房之中卓南雁打開了萬千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石盒。略顯古舊的經書映入眼內頭一頁上卻是一行力足筋豐的顏體書法「沖凝仙經摩詰老人謹錄」。卓南雁少時也學過顏真卿的書法卻自度一輩子無法寫出如此遒勁磅礡的字來知道這便是完顏亨的師父武仙完顏摩詰苦參後得出的真本。

    耳聽得外屋響起時隱時現的輕微腳步顯是耶律瀚海正在書房中來回踱步驀地他心中一動:「原來如此!這白臉道士心裡想練這天衣真氣想得要死卻又怕落得跟摩詰老人一樣走火入魔的下場。便想先找個人先練上一年半載看看有無凶險!嗯這個人可不能從龍吟四老裡面找萬一這仙經效驗如神修煉者武功大進必然會將他比了下去。我南雁卻是個冒失小子年幼識淺功力遠不及他正好給他拿來驗看這仙經成色!」

    雖知耶律瀚海不懷好意卓南雁卻也絲毫不懼暗道:「管他是福是禍老子好歹先瞧瞧這仙經是什麼模樣讓這多武林高人眼紅心跳!」信手翻開頭一頁卻見經書上有大小兩般楷書大字顏體楷書想必便是《沖凝仙經》的原文下面的小楷就是摩詰老人去蕪存真的批注了。

    南雁所學的全是道家武功看這道家的《沖凝仙經》費力卻見這仙經開始便驚世駭俗羅列了「齋戒、辟榖、吐納、息心、導引、採補」等二十四種世間尋常修煉之法並全斥之為「旁門小法歪門邪道」。卓南雁心中大奇:「這大話說得有些過了世間任一門派的武功都離不開這二十四種修法怎地都成了旁門左道?」匆匆翻過這幾頁之後讀到「煉形住世氣為先煉氣凡時為先」時卻見摩詰老人的批語是「修真之士蹉時亂日不見尺寸之功者以其不知時不識氣也修習天衣真氣正當從此處著眼。」心中一震:「這下面的便是天衣真氣的煉法了!」當下一字一句地凝神細讀。

    不知不覺之間這一夜時光已如飛而過。耶律瀚海卻在外面輕輕扣門卓南雁才知天將放明只得戀戀不捨地合上經書。耶律瀚海推門而入笑道:「老弟看夠了麼?」卓南雁見他笑得不懷好意口中道:「囫圇吞棗不大過癮啊!」耶律瀚海道:「無妨自今而後老弟每夜均可來此讀經。」卓南雁笑道:「那可要多謝先生了。小弟倒想先練練這天衣真氣若是沒甚凶險便將這功法傳給先生。那是我傳給先生的可不算先生違背誓言!」

    耶律瀚海給他一語點破機心神色一緊但見卓南雁滿面天真的笑容心中才稍稍一鬆:「這小子只是無意言中未必便看破老夫的用意!」當下笑道「這倒不忙只是這壇中道路錯落不識進退口訣者只能原地打轉。我這丹房外的大院更是機關重重若是躍進來的方位稍有差池便會引毒弩亂箭。小弟以後每夜來此須得記住進退口訣……」就將口訣傳給了卓南雁。卓南雁粗通陣法易學聽這口訣要言不繁更對易絕邵穎達多了數分佩服又依著耶律瀚海之請誓賭咒不將暗中讀經之事外傳才匆匆趕回劍閣。

    「前面的大園子便是龍吟壇了那渾小子該在一處叫『劍閣』的地方練功。」完顏婷勒住追風紫低聲對身旁的余孤天道「壇內的道兒縱橫交錯據說是個古怪陣法你可要記好進退口訣!」余孤天在沉暗的暮色裡點點頭舉目望去卻見一座高牆圍繞的大園子肅穆地挺立在幽暗的蒼溟下一顆心不禁緊了起來。

    完顏婷低聲道:「你下了馬輕輕摸過去撿樹木最多的地方翻進去。你這匹馬我給你帶回去。快去啊猶豫什麼!」余孤天應了一聲卻顫聲道:「萬一、萬一給他們捉住郡主可要保我出來!」完顏婷玉面一紅道:「沒用的東西又怕了不是?哼便是我讓南雁那渾小子去闖皇宮他都不會皺半分眉頭!」余孤天見她眼中閃過鄙夷之色猛一咬牙默不作聲地飛身下馬疾奔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又止住步子回頭向完顏婷望去。

    「又怎麼了?」完顏婷見他婆婆媽媽幾乎便想提鞭子抽他。「郡主」余孤天的眼睛在昏黑的沉暮中閃著光低聲道「這些日子你瘦得多了!」說完這話隨即轉身飛奔。

    完顏婷一愣忍不住伸手輕撫著自己的臉頰暗道:「都道相思最苦原來這就是相思的滋味!渾小子你……你也會這般想我麼?」惆悵無語之際兩行不爭氣的清淚驀地奪眶而出。

    余孤天飛身躍上高牆忽一抬頭卻見頭頂的天宇蒼暗廓寥他陡地覺得人生無盡的虛幻忍不住心下苦笑道:「去吧便給他們抓住了、打死了也好……起碼讓她想起我時一輩子心內不安!」雖然心底這麼想翻身躍下之際還是輕得不能再輕。

    園內老柏高聳怪石斜臥一切全籠在初冬濃濃的暮色裡。余孤天望著四周若隱若現的嶙峋怪石心又突突地跳起來當下盡力將輕功提至十成起落如風四處尋找劍閣。但壇內的設置古怪之極余孤天對陣法和易學只算一知半解完顏婷教給他的那幾句進退口訣本就半生不熟這時驚惶之下運用越費力。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余孤天順著一條岔路奔突多時之後忽然覺自己又繞回了原處。「難道是口訣不靈?」他的額頭上已掛滿了汗水抬頭望著頭頂初升的明月心底越來越怕「這龍吟壇怎地這麼大?左右是找不到劍閣不如……不如先回去吧!」正要挪身奔回忽聽身後傳來錚錚錚的三聲鐵瑟鳴響。

    余孤天卻見月光朗照下的老柏樹前坐著個長老者正在撫瑟。明月高林獨坐鼓瑟顯得說不出的飄然出塵。余孤天見這老者一副心思全在古瑟上心中暗叫僥倖悄悄到一塊大青石後躡足退去。猛然間卻聽那瑟聲一變音韻縹緲恍惚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蕭殺冷肅之氣。余孤天耳中一震驀覺四肢酸軟心底也騰出一股萬念俱灰的冷寂來。

    「這瑟曲有鬼!」余孤天久隨「洞庭煙橫」林逸煙修習魔功見識過人一驚之下立時警覺急忙凝氣調神。忽聽那老者嗤的一聲冷笑瑟聲陡然大了數倍。余孤天眼前猛地閃過無數幻相先是風捲殘荷萬物飄零跟著高山摧裂海水枯竭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在瑟曲中崩壞。

    這彈瑟的老者正是百里淳他覺偷偷潛入龍吟壇的余孤天後心下大喜:「這小子身法不錯正好給老夫試試瑟功!」指上暗運玄功枯木禪曲嗡然而。余孤天的心也隨著越來越緊的瑟聲拚力跳蕩起來他忽然覺自己身上的衣服、皮膚、肌肉竟也飛快地在瑟聲中片片剝離片刻功夫雙手雙臂上便只剩磷磷白骨。


作者: terry850324    時間: 2014-9-17 08:21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節:舊痛驚心 石棺參玄

    余孤天心中還殘存著一絲靈明知道這必是那可怕瑟聲引的幻相。「一定要阻住這瑟音!」他驀地昂頭啊的一叫竟自大石後跳了出來長劍出鞘飛身向百里淳刺去。

    百里淳十指疾揮瑟聲轟然一響。余孤天心神已亂給這瑟聲一震劍到中途忽然綿軟無力。他的身子也飛墜倒地拄著長劍要待站起但雙腿如同狂風中的枯葉簌簌抖全身提不起半分力道。

    忽聽有人長聲喝道:「百里先生請你饒他一命!」卻是卓南雁如風趕來。人雖未到他忽地振聲長嘯鼓蕩的嘯聲搖曳而上雖不能淹沒瑟聲卻也使余孤天心頭一緩。百里淳怪眼一翻怒道:「賊小子你竟敢袒護這私闖龍吟壇的逆賊!」卓南雁擋在余孤天身前笑道:「先生見諒這余孤天乃是鳳鳴壇的龍驤士不是逆賊!」百里淳怪笑:「樓主有命私闖龍吟壇者殺無赦。這小子既為龍驤士不守規矩罪加一等正好留給老夫試瑟!」十指翻飛瑟聲再作。

    卓南雁也覺一陣心跳氣沮他曾在這枯木禪曲下吃過大虧知道決不能任由他將這瑟曲彈下去當下長嘯聲中長劍疾飛刺向百里淳的脈門。這一招「方如行義」正是《靈棋劍經》上的精妙劍招劍氣奔湧大開大闔。百里淳疾退兩步怒道:「好你每日裡鬼鬼樂樂地苦練劍法老夫倒要瞧瞧你都練出些什麼玩意。」鐵瑟忽然揚起噹的一響將長劍盪開。卓南雁嘻嘻一笑:「早就想請先生指點一番啦!」口中客套劍招卻驟然一緊「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三劍連綿而至。傳說天寶年間唐玄宗曾試探神童李泌讓他以「方、圓、動、靜」四字給圍棋作詩年方七歲的李泌脫口而出「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武仙王沖凝以此典故化出四招劍法這四劍靈動隨意分具方、圓、動、靜之意看似四招實如一體。

    百里淳早在劍經上見過這幾招當時只覺異想天開絲毫不以為意此時眼見卓南雁施展出來每一劍都避實就虛刺向自己的空門登時心弦大震:「這亂七八糟的劍法到了他手上怎地竟具如許威力。」腳下錯落飛身急避登時給這幾劍逼了個手忙腳亂堪堪避開前三劍卻給第四招「靜如遂意」割下半幅衣袖。百里淳不怒反笑冷笑道:「好劍法!還有什麼不妨全使出來!」五指如鉤自瑟下翻出疾向卓南雁手腕抓來正是由《七星秘》瑟功中化出的「鐵瑟動魄掌」。

    霎時之間二人身形飄飄就在柏樹林下展開一番瑟、劍之爭。《七星秘》雖為王沖凝青年時所作但此人學究天人書、畫、瑟、丹等每一門功法均可化出數種武功而七門功夫之中又以劍經為尊。卓南雁雖然沒有盡數領悟劍經上煉真局的精妙心法數十路劍招卻已練得初具規模這時招招強攻劍氣破空將百里淳緊緊圍住。余孤天倚著一根大樹呼呼喘氣眼見卓南雁劍氣如虹不由又驚又喜只盼著卓南雁快些將這古怪老頭一劍刺倒。

    幽靜老林之中四處都有怪石點綴卓南雁正好施展「大局在胸、應機而動」的長處每一劍刺出柏樹林內的突兀怪石、橫斜枝幹都與他的劍意暗合。這一來百里淳更覺捉襟見肘十餘招過後竟稍落下風不由心下又驚又怒索性連連後退。忽然他腳下給一塊怪石一擋身子搖晃卓南雁的長劍已分心刺到。

    百里淳猛然奮聲大喝須皆張揮起鐵瑟直向劍上推去瑟上勁氣奔湧已將自身勁氣提到十成。卓南雁心念電閃:「這老東西一直退讓卻是暗懷機心要以雄渾內勁取勝。」但此時他的劍招已如箭在弦不得不。

    長劍平平拍出鏘然一響已和鐵瑟交在一處。卓南雁忽覺一股柔韌的勁力抽絲縛繭一般自鐵瑟上湧來勁力似有似無卻又水銀瀉地般無處不在。這便是百里淳苦練的高深內功「動魄瑟功」外柔內剛委實有摧魂動魄之功!

    卓南雁全身大震之間猛覺一股勁氣自丹田間迸而出怒潮激流一般向劍上射去。長劍給勁氣一摧立時出龍吟鶴唳般一聲異響再蕩到瑟上就傳出一陣金鐵交擊般的怪響。百里淳雙臂陡震鐵瑟幾乎落地。「這後生小子怎地內力如此渾厚?」他知道這時只要自己稍一退讓便會給這股勁氣壓得雙臂骨骼寸斷無奈之下只得狂摧內力迎上。

    「住手!」樹林中忽然響起一聲低喝。青影閃處一根乾枯的柏枝斜斜地拂在了瑟劍交接之處。百里淳的動魄瑟功和卓南雁體內的剛猛勁道都向柏枝湧去這兩人的勁力匯聚一處便是堅硬碑石也會碎裂成渣。但那根枯瘦的樹枝卻在如潮而至的洶湧內勁中忽挺忽曲宛如青蛇戲波般地連抖了三抖便將兩人的內勁盡數化去。

    「樓主?」百里淳和卓南雁看清來人不由齊聲驚呼。完顏亨冷哼聲中右掌疾拂手中枯枝忽如蒼龍出水般地挺起一股柔柔的勁力便陡然反擊過來。長劍和鐵瑟同時出嗡然急鳴兩個人不由各自退開三步。

    卻聽林子東側響起燕老鬼的高聲喝彩:「剛柔並致樓主這回又讓我等大開眼界!」跟著鍾離軒蒼老的聲音卻自西側傳來:「非也樓主這一招『上善若水』乃是『滄海橫流』心法的最高境界!所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卓南雁眼見一根枯枝到了完顏亨手中竟然也生出如此威力不由心中大震聽了鍾離軒的話不由想起羅雪亭傳給自己的「寓至剛於至柔」的秘訣登時意有所會。卻見耶律瀚海也領著幾個青衣小鬟挑著燈籠從林外走來燈光映得林中一片明耀。

    百里淳滿腔怨言正要大牢騷但忽然觸到顏亨那冷肅的眼神心中一寒便不敢言語。完顏亨銳劍般的目光已定在了余孤天身上。

    在余孤天心中對完顏亨卻有著兩難的情愫。一來這完顏亨便是當年見死不救兵追殺他的亂臣賊子。一來這人又是天下無敵的武林宗主更是那天仙般的完顏婷的父親。他素來對完顏亨又恨又懼更有幾分莫明的敬慕。但此刻一觸到那冷峻的眼神余孤天忽覺自己渺小得如同微塵浮土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林中霎時靜得鴉雀無聲卓南雁的心也緊了起來:「余孤天素來謹小慎微今晚卻怎地力闖龍吟壇難道他有什麼要事前來見我?」

    卻聽完顏亨緩緩道:「你身為龍驤士卻敢私闖龍吟壇?」余孤天心底僅有的一點豪氣也給那眼神炙烤得灰飛煙滅顫聲道:「屬下不敢是、是……郡主要、要見……」他的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卻仍是沒有勇氣把話說完只是用雙眼無辜而又無奈地去看卓南雁。龍吟四老全垂下頭只當沒聽見。「原來是完顏婷那丫頭想見我竟膽大包天地讓余孤天來此傳訊!」卓南雁的臉卻有些紅了心內忽有一股異樣的滋味瀰漫開來。

    「不管如何擅闖龍吟壇者死!」完顏亨的眼神抖了抖忽道「念你年少本王給你一線生機。你若能擋得我一招我便饒你不死!」余孤天驚得只想脫口大叫:「我如何敢跟樓主動手?」猛然抬頭仰見龍驤樓主目光如炬有若天神霎時心弦大震知道自己除了拚死一搏決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接招吧!」完顏亨素來懶得多言忽然探掌便往余孤天頂門拍去。這一掌探出時奇快無比

    途忽然慢了下來虛虛實實將余孤天的身形盡數一掌映在眾人眼中卻似千掌萬掌。林中儘是高手龍吟四老忍不住心中暗自喝彩。卓南雁見識過完顏亨的絕頂武功更為余孤天揪心不已。

    余孤天的頭已被鼓蕩的掌風引得倒飛而起猛一咬牙身子忽然在地上一縮奇詭無比地斜退三步。燕老鬼素來精研輕功眼見余孤天這一退恍若青煙忍不住咦了一聲。要知便是江湖上一流高手在龍驤樓主的鐵掌臨頭之際也未必能飄身退開三步。

    「好!」完顏亨冷酷的臉上卻綻開一絲笑顏鐵掌如影隨形地按了下去。這一掌虛實交接說不出的瀟灑飄逸竟讓人看不出他要拍向何處。但余孤天卻有一種泰山壓頂般的緊迫身前的空氣似乎一瞬間被這鐵掌抽乾這感覺比之適才忽聞瑟聲時還要可怕萬倍。

    「我要死了!」余孤天心頭猛然閃過這可怕的念頭心底忽地騰起一股不甘「想不到我家國大仇未報卻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生死之際他蒼白的臉上倏地騰起一層凜然難犯的怒色這怒色夾裹著一種罕見的沉渾華貴霎時間余孤天似乎又變回了那在九重深宮內高傲矜持的完顏冠。

    心念電閃之間余孤天的身子忽然挺拔起來雙手化掌為抓反向完顏亨小腹抓去。卓南雁雙目一亮暗自叫一聲好:「以進為退拚死一搏這正是余孤天唯一的生機!」他緊握劍把的掌心已有汗水滲出危急之時自己的劍能否在完顏亨的掌下救得余孤天的性命?

    余孤天的手幾乎已觸到了完顏亨華貴的錦袍卻忽然覺對面的完顏亨恍若魍魎遁形般地飄然不見自己這詭異的一抓竟是失之毫釐跟著猛覺頸下生寒完顏亨的鐵掌已奇快無比地斬落下來。余孤天忍不住嘶聲大叫卓南雁也不禁驚呼出聲:「王爺掌下留人!」

    嘶的一聲完顏亨的鐵掌已結結實實斬在余孤天的脖頸上這看上去開碑裂石的剛猛一掌卻出碎錦裂帛般怪異的一響。余孤天全身酥軟卻忽然覺自己還好端端地站著只是頸下衣襟已給完顏亨的鐵掌撕開。他渾身簌簌抖道:「多謝……多謝王爺!」

    完顏亨早已收掌卓立但沉冷的目光卻直直盯在了他的頸上沉聲道:「你這傷疤是怎麼弄的?」衣襟垂下那道駭人的疤痕便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完顏亨的目光之下。風雪之夜皇宮激變刀霸弟子這陰冷無比的一刀在他頸下留下了永久的印記。

    余孤天抖得更厲害道:「這、這是練功時不小心弄傷的!」完顏亨徐徐道:「是麼這傷疤色澤沉暗該是四五年前弄傷的吧?」余孤天慌忙掩上衣襟胡亂應道:「或許是吧屬下、屬下記不得啦!」

    算上卓南雁林中之人都有些奇怪為何完顏亨會對余孤天頸上這傷疤如此在意。這幾人正自面面相覷之際完顏亨冷冷的目光已向他們掃來淡淡道:「沒你們事了全都去吧!」龍吟四老心知有異向完顏亨施了禮便帶著幾個小鬟快步退出。卓南雁雖覺完顏亨望著余孤天的目光有些古怪卻已探查出完顏亨身上已無殺氣他歎一口氣和余孤天對望一眼也匆匆出了樹林。

    古木幽森的樹林中只剩下了余孤天和完顏亨兩人。

    明月當頭照下透過稀疏的枝椏將一抹白塗在余孤天的臉上。完顏亨卻是背月而立雙目在幽暗中灼灼閃爍忽道:「你怎麼會魔教的攝血離魂抓?」余孤天渾身一抖才知完顏亨適才逼迫自己動手已在一招之間試出了自己的武功家數。

    事已至此他只得挺直了脊背顫聲道:「屬下自幼浪跡江湖也……確曾在魔教內安身。」完顏亨的目光熠然一閃又問:「聽葉天候說你還是女真人是哪一部的?」遼金時的女真是由靺鞨黑水部分化而成各部同一部的姓氏也在不斷分化。但各部各姓間卻沒有餘孤天的「余」這一姓故而完顏亨有此一問。

    余孤天的心卻咚咚亂跳暗道:「難道、難道給這廝瞧出來了?」硬著頭皮道「我剛懂事爹媽就死了家也敗了……什麼都不知道啦!」雖然胡亂推搪之語但忽然想起父皇之死眼眶驀地紅了。

    寂靜的老林之中忽然響起完顏亨的一聲歎息:「你不顧生死地夜闖龍吟壇當真是為了婷兒?」余孤天雖覺這完顏亨說的話便跟他出的招式一樣毫無規律可循但聽到「婷兒」二字忽覺心口熱驀地挺起胸膛慨然道:「不錯為了郡主屬下什麼都會做!」完顏亨冷冷一笑隨即昂向天眼望明月深思不語。

    余孤天給他那一笑笑得面紅耳赤又見他對月凝思心中念頭忽起忽落:「他若看出了我是完顏冠會不會殺我?我若這時要跑那是萬萬逃不出去的最好老天開眼他沒看出我的身份!菩薩保佑老天保佑明尊保佑……」

    胡思亂想之中完顏亨忽地伸手將他腰間長劍拔出喝道:「你看好了!」驀地起落如飛劍如匹練刷刷刷連刺了七八劍。余孤天看得眼花繚亂完顏亨忽將長劍塞回他手中道:「你照著練上一番。」

    余孤天不明其意但見他不來追問自己身份那是求之不得當下接劍在手略微凝思霍地縱高伏低將這幾劍依樣畫葫蘆地施展了一遍。完顏亨見他悟性極高微微點頭。余孤天萬料不到這龍驤樓主竟忽然指點起自己武功來覷見完顏亨神色倒還和善奓著膽子問:「王爺這劍法好生高明不知叫什麼名字?」

    「姑且叫它忘憂劍法罷!」完顏亨雙手背後又舉頭凝望明月淡淡道:「明夜子時你還來這裡我再傳你幾招!」余孤天又驚又喜卻似不信自己的耳朵低聲道:「這裡是龍吟壇屬下來得麼?」完顏亨似有不耐道:「我讓你來。你便來得!」他的眼神驀地凌厲起來「記著明夜你來龍吟壇跟我學劍之事萬不可告訴旁人連婷兒也不得告訴!」余孤天怔怔地點了點頭正要問「若是那彈瑟老先生又來尋我晦氣該當如何是好?」完顏亨已將大袖一拂道:「天晚了。我帶你出去!」忽然探手挾起他的臂膀帶著他如飛而去。

    ※※※※※※

    轉過天來月上中天余孤天心底默念進退口訣在龍吟壇內悄然潛行卻見前面黑沉沉的柏樹林內寂靜悄邃沒有一個人影。「難道王爺忘了?」余孤天貓在一根樹後四處張望心下打定主意若是那彈瑟老頭忽然又冒出來立時便不顧一切地溜之大吉。

    忽聽身後飄來一個冷峻的聲音:「那兩招劍法練得如何了?」

    余孤天楚然回頭。才瞧見完顏亨不知何時早立在自己身後。一驚之下訕訕道:「這劍法意境深奧屬下總覺有些地方弄不明白。」完顏亨道:「也不用你全弄明白!」余孤天大瞪雙眼。不明其意卻又不敢多問。完顏亨冷冷道:「我再傳你幾招忘憂劍法你只要使得像模像樣便成。」跟著自腰間拔出一把精光燦然的長劍劍勢開闔連舞數招。余孤天一直搞不清他為何要來傳自己劍法但他腦子靈光過不多時便已使得八九不離十。

    完顏亨連連點頭忽將手內的長劍塞入他掌中道:「很好。你拿著這把辟魔神劍用我傳你的劍法去江南將這幾個人給我殺了……」

    余孤天接劍在手聽得這把劍竟是名震天下的辟魔神劍心中先是一喜待聽得完顏亨連說了幾個人名都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不由心下惴惴。卻聽完顏亨又道:「這幾招劍法與你所習武功並不相合臨敵之際。不可拘泥!那幾人名頭雖大武功卻頗有破綻!」跟著向他細細講解那幾人武功上的得意之招和破解妙法又指點他這幾招忘憂劍法臨敵時的諸般竅門。

    余孤天心底早已被這幾人的威名嚇倒但聽得完顏亨講解之時言簡意賅寥寥數語便將自己習武數年來苦思不得的難題說得一清二楚心下才微微有了些底氣。

    「龍驤樓的龍鬚死間早已密佈於江南朝野之間你到了江南只要找到『老頭子』說出這幾句暗語『龍鬚』自會鼎力助你。馬匹食物、衣裳暗器乃至如何接近那幾個獵物都不必你操心。你要做的也就是最後的雷霆一擊!」完顏亨將接近龍鬚的暗語切口跟他交待清楚之後忽又將臉一扳「這件事是有些凶險但大丈夫若是臨事畏縮全無膽魄如何成得經天緯地的大事業!」

    余孤天聽了他最後一句話猛覺一股久違的豪氣自心底生起:「不錯我也是太祖太宗的子孫幾個宋狗殺便殺了!」忽然心中一動「王爺為何偏偏讓我用這半生不熟的忘憂劍法殺人?這劍法瞧上去眼熟得緊啊好似是誰施展過的!」猛然間腦中靈光一閃隱隱測知了完顏亨的用意霎時震驚、詫異、疑惑交集心中怦怦亂跳。

    完顏亨的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光低聲道:「你在我眼中的份量遠勝旁人。此事若成便讓你作龍驤樓的鷹揚壇主來日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了。」這淡淡的這一句話竟似含有無盡的力量。

    余孤天自驟遭大變之後際遇淒苦更因要裝聾作啞在江湖上久逢白眼這時聽得威震天下的龍驤樓主竟對自己頗為看重猛覺鼻子酸心底熱浪翻湧忽地跪倒在地顫聲哽咽道:「王爺放心屬下赴湯蹈火也要不辱使命!」完顏亨揮手將他扶住笑道:「還是老規矩此事萬分機密跟誰也不得透漏半個字去!兵貴神你半刻不得歇息即刻動身我在這裡等你捷報!」

    余孤天再不多言手攜長劍快步而去想到完顏亨正自注目自己的背影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完顏亨眼望他瘦削的身影漸去漸遠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感喟口中喃喃道:「莫要怪我心狠若不經風浪砥礪來日怎堪大任!」

    ※※※※※※

    一連多日卓南雁都在晚上抽空來耶律瀚海的丹房翻閱《沖凝仙經》他知這機會難得仗著入目不忘的本事先將經書背了個滾瓜爛熟而在參悟《靈棋劍經》之餘便暗中修煉天衣真氣。雖知完顏婷對自己深情難耐但他終究不敢擅自出壇誤了大事。而在龍吟壇內潛心參悟高深武學之餘他心底更隱隱盼著分隔一久完顏婷能對自己情思淡漠。

    這一日天陰得像鋪了鉛塊幾點雪花徐徐地飄散下來。京師初冬的頭一場雪輕盈地似是怕驚醒初冬黃昏下的殘夢。

    佇立在劍閣門外的卓南雁望著頭頂飄遙的雪花忽然怔住了想起當日在隨州楊將軍廟中初見林霜月時也是這般白雪飄飛。立時紅袖伴讀、拼棋定情、湖畔別離乃至金陵聚散的點點滴滴便在他腦中走馬燈般地閃現。卓南雁僵立多時才自心底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暗道:「小月兒我來這龍吟壇已是兩個多月了卻不知何時才能與你再見!」

    他心下愁苦忍不住長劍翻飛將一路忘憂劍法施展開來。揮劍苦練多時卓南雁忽然現那雪花到了自己身前半尺之處就會慌亂地飄開。「難道我身上散出一股勁道竟將身前的雪花推開?「他心內一震猛又想起那晚力拼百里淳時那股自丹田內湧出的沛然難匹的怪異內勁暗道:「這些日子來總覺體內真氣勃勃躍動似乎丹田之氣增強了數倍。靈棋劍經上的內功重在感悟天地氣機變化意蘊雖高但施展出來卻絕無如此剛猛這逼得百里淳手足無措的勁力自然便是天衣真氣了。這天衣真氣竟然如此靈驗!」

    卓南雁的眼前不由一亮「照著如此進境遲早有一日會趕上完顏亨!」一抬頭只見飛雪漸大頭頂上的天宇映入眼內卻覺異常的浩瀚寥廓。猛然間他心有所感飛身躍起劍如靈蛇「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已將近日習得的忘憂劍法一招招施展了開來。這時他心中狂喜劍法使得意境十足一縷縷劍氣竟將身周的細雪捲起隨著他的劍勢開闔起舞。方、圓、動、靜四招使完雪地上便現出被劍氣切割而成的兩個圓形二圓交融恰似陰陽交匯蘊意無盡。

    正自得意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蒼老的喝聲:「好劍法!」卻是白蒼蒼的鍾離軒不知何時已立在了三丈開外的雪地之中。

    卓南雁心下微驚卻笑道:「鍾離先生也出來賞雪麼您這麼不聲不響地過來倒嚇了晚輩一跳!」鍾離軒仍舊是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絲毫不理會他話中的挪耶之意顫巍巍走近道:「能將一套亂七八糟的忘憂劍法參悟得如此透徹老弟實乃天縱奇才!老叟大開眼界!」

    卓南雁雖知這鍾離軒貌似愚癡實則城府深不可測但聽了他這番恭維還是心底自覺洋洋得意呵呵笑道:「彫蟲小技竟能入得鍾離先生法眼晚輩今晚可得多飲幾杯!」鍾離軒遲鈍的老眼中精光忽閃搖頭道:「這怎能算得彫蟲小技?二十年來能將劍法使得如此圓融自在的老朽只見過兩人!」卓南雁淡淡微笑卻不搭話。鍾離軒自顧自地道:「頭一人麼便是劍狂卓藏鋒!」

    忽然聽得父親卓藏鋒的名字卓南雁臉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顫卻極力裝出一副隨意的口氣道:「晚輩也聽過這人的大名先生跟他動過手麼?」鍾離軒呵呵苦笑:「二十年前老夫目空四海只道一身指劍功夫早入化境哪想到遇見卓先生給他小小教訓一番才知天外有天。老夫心灰意冷一傢伙便由南朝遠遠躲到了大金。」卓南雁心下大奇:「父親贏了他他提起父親來卻還恭恭敬敬!」心底只盼著他多說些父親的事情便淡淡笑道「後來這劍狂到了何處晚輩倒好想去拜會他一番。」

    「卓盟主後來不知所蹤這也是武林一大懸案!」鍾離軒卻只匆匆一歎便將話題岔開「另一個劍法可堪與卓盟主比肩的人自然便是樓主啦!嘿嘿若非老夫當年跟他比劍輸得心服口服也不會將老命賣給了他跟著他這多年出生入死!」卓南雁咦了一聲忽道:「既然王爺劍法如此高明為何他不來參悟這忘憂劍法?」

    鍾離軒掀起老眼道:「誰說樓主不來他時時來這龍吟壇內參悟絕頂武功只不過他參的不是劍法!」卓南雁道:「那是什麼天衣真氣麼?」鍾離軒緩緩搖頭:「樓主參的乃是天道!」

    卓南雁想起當年徐滌塵談及的天元境界的話忍不住挑起劍眉問:「天道那要怎樣參?」鍾離軒嘿嘿笑道:「南小弟若有興致老夫倒可帶你去瞧瞧!」卓南雁雙目光笑道:「好正要開開眼界!」鍾離軒大袖一擺轉身便走一幌之間身子已在數丈開外。卓南雁知他要試探自己輕功提氣急追。這些日子修煉天衣真氣有得舉步落足也是勁氣充盈輕捷更勝往昔。

    二人一先一後瞬息之間便奔出數十丈遠饒是卓南雁輕功高妙竟一直不能將那數丈距離拉近不由心下暗讚:「鍾離軒不以輕功見長腳下還有如此功夫。此人身為龍吟四老之果然深不可測。」再奔片刻鐘離軒卻忽地止住步子望著前面一間孤零零的小屋道:「這便是樓主的修煉之所!」

    卓南雁見那小屋狹小低矮黑沉沉的毫不起眼笑道:「怎地這屋子陰森森的透著一股……」隨著鍾離軒大步走入卻又吃了一驚叫道「棺材?」卻見這小屋內沒有窗戶除了屋子當中擺著一具石棺再無別物。屋內十分潔淨顯是常有人來打掃。只是屋中擺上這麼一具寬大石棺便顯得說不出的古怪陰森。

    「難道王爺便在這裡練功?」卓南雁緊盯著那具黑黝黝的石棺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異樣之感。「樓主在此不是練功而是參悟」鍾離軒說著忽然掀開那具石棺的棺蓋歎道「他以滄海橫流的絕世武功獨步天下一身內力修為也已到了直窺天道的無上境界所差者只有一個『死』關!他常常來這石棺內靜臥便是要參悟生死!」

    卓南雁心底劇震盯著烏沉沉的棺內眼前忽然閃過日月交替星辰運轉的奇異景像似乎自己剎那間踏入了一個生命輪迴的激流之中。耳旁鍾離軒的聲音更是幽幽的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樓主常說他的修為可以將榮華富貴、得失榮辱盡皆付之度外只這生死一念未能脫。惟有破除死關才能使他更上一層樓盡窺天道之秘!」

    卓南雁心生感悟喃喃自語:「不錯榮枯貴賤與死生大事相比又何足道哉!」他生性跳蕩飛揚越是旁人視為艱險怪異之事他越是幹得有味道這時驀地聽得完顏亨常做的一件世間最怪異不過的奇事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怪異想法不禁笑道:「鍾離先生晚輩倒想躺進去試試參參這『死』是個什麼滋味!」

    鍾離軒呵呵一笑:「小弟請便!老夫無事之時也曾來此蓋棺靜臥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只是這道理總是參悟不透!」卓南雁飛身躍入石棺靜閉雙目道:「那就麻煩先生也蓋上石棺!」聲音才落忽覺肋下微麻竟已被鍾離軒揮指點了穴道。他心下一驚:「這瘋瘋癲癲的老傢伙要做什麼?」正待躍起卻覺四肢無力當下嘻嘻笑道「鍾離先生你要跟晚輩玩什麼遊戲?」

    只聽得咯吱吱一聲響眼前陡然一黑卻是鍾離軒已將石棺蓋得嚴絲合縫。他蒼老的聲音隔著一層石蓋變得冰冷無比:「南小弟老夫有一事不解。那靈棋劍經我們幾個老傢伙總是參悟不透為何你偏偏一學就會?」

    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暗道:「這老傢伙裝瘋賣傻竟然如此詭計多端!」卻笑道「你老不是說了我是天下奇才麼?」鍾離軒嘿嘿冷笑:「你瞞得了旁人卻瞞不了老夫!以你修為那晚怎能以自身內力震退百里淳?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暗中修習了天衣真氣?」

    「這老傢伙當真厲害早瞧出來了卻不露半點聲色!」卓南雁心底早將鍾離軒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口中卻叫道:「這棺材給你蓋得嚴絲合縫我……我要憋死啦!你先放我出來咱們再慢慢說!」這句話倒不是他信口胡說這石蓋一罩上棺外空氣難入登時憋悶難耐。鍾離軒慢悠悠地道:「人喘不上氣時才會說實話。小兄弟詭計多端放你出來只怕你又耍什麼花招。」

    棺材內的卓南雁腦中忽然靈機一動。想起《沖凝仙經》內有一門龜息秘術功成之後能入水不呼不吸當時覺得這功夫臨敵無用便一直未練這時無奈之下正可拿來一試。當下裝作大聲喘息:「好咱們就這麼耗下去。你憋死了我瞧……瞧王爺……怎麼賞你!」跟著大叫一聲便不再言語暗中卻照著龜息功夫閉氣調息。過不多時便有一股內氣蓬勃而興竟將被點的穴道緩緩衝開。

    鍾離軒也不言語但隔了多時聽得棺內毫無聲息口中笑道:「你這點閉氣凝息的小伎倆可騙不過老頭子!」卻施展聽秘術凝神傾聽卻覺卓南雁竟不出絲毫呼吸之聲心內才隱隱覺著不安。

    卓南雁這時也好不到哪裡去。黑沉冷寂地石棺內沒有一絲流動的空氣。若非他加緊施展龜息妙法。只怕早已憋昏過去。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凝神入靜卻覺陡然間觸到了一個大網。這張網無形無質卻又空曠冷漠。生死如夢難道這便是生死之限難道自己即將死了麼?這念頭一閃立時恐懼便如無邊的大浪湧來將他吞沒。

    迷迷糊糊地忽聽棺外傳來冷冰冰的一個聲音:「你當真要憋死他麼?」依稀似是完顏亨的聲音。鍾離軒道:「樓主這小子膽敢在龍吟壇內弄鬼……」完顏亨的聲音無比冷峻:「我全知道!」鍾離軒的聲音驀地也慌亂起來:「他連呼吸之聲也沒了難道當真是……」

    石棺光的一聲給打開了無數清新之氣奔湧過來。卓南雁迅即從那張黑暗的大網之中掙扎出來。他忽然一彈而起揮指點中了鍾離軒肋下的章門穴。鍾離軒料不到他竟然無事更能暗自衝開穴道要穴被封騰騰騰地連退了三步身子搖晃卻不栽倒。

    卓南雁嘿嘿冷笑:「我最怕欠人家帳這叫投桃報李咱們兩不相欠……」忽覺體內氣息亂撞眼前黑一頭栽倒。

    再次醒來卓南雁卻覺自己端坐在敞開蓋子的石棺之中脊背上傳來陣陣強大而又柔和的內勁卻是完顏亨正給他運功療傷。這時沉暗的小屋內只剩下了他和完顏亨兩人。

    「這已是他第二次給我療傷了!」卓南雁心內忽然覺得萬分不是滋味。完顏亨沉冷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亂想!」卓南雁應了一聲緩緩將完顏亨輸來的渾厚內力導入丹田過不多時體內氣息漸漸安穩。

    「耶律瀚海機心深藏若非要讓你犯險豈能給你觀看《沖凝仙經》?」完顏亨說著收功站起冷冷道「天衣真氣凶險無比你妄自修煉已呈走火入魔之兆。你若還想要自己這條小命今後便不可再練!」

    「原來他早就瞧出來了!」卓南雁忽然又覺出一陣恐懼「什麼事似乎都瞞不住這完顏亨的雙眼。那我的身份呢不知何時便會給他看破!」當下轉身給完顏亨行禮嘿嘿笑道:「多謝王爺!屬下也早瞧出耶律瀚海不安好心只是心底好奇實在按奈不住!」

    「呵呵原來是心底好奇!」完顏亨在陰沉的屋內靜靜瞧著他淡淡道「那也沒什麼當年我也是事事好奇什麼都想試上一試!」卓南雁忽然覺完顏亨望著自己的目光多了些長輩的柔和慈祥忍不住問:「便連生死大事都要試一試?」完顏亨哈哈一笑昂然道:「不錯生死事大只有勘破生死才能把握天地!」他的目光倏地變得明亮如炬盯著卓南雁道「適才你生死一線可悟到了什麼?」

    卓南雁心底一震歎道:「屬下慚愧雖知生死如夢當時卻只覺十分畏懼!」他忽然心生好奇忍不住問「王爺也時常來這石棺內受罪又有何領悟?」完顏亨踱出兩步道:「開始也覺恐懼後來才稍有進境。其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是強要我說一句話那便是——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年少時在明教讀過的《中庸》那幾句話倏地在眼前閃過卓南雁心弦波顫不禁喃喃念道:「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這便是王爺生死之際的所得?」

    完顏亨目光熠然眼望門外的蒼茫夜空歎道:「當年我曾遭逢一樁痛徹肺腑之事後來又遭人讒言見疑於先帝被貶居南陽。那時我便常常參悟這一個『死』字。這兩年來我先是重得皇上榮寵富貴權勢俱來眼下又受聖上冷遇憂讒畏譏……嘿嘿富貴貧賤患難安樂又何有於我哉!」

    卓南雁知道他說的「見疑先帝貶居南陽」之事便是當初熙宗年間權臣完顏亮畏懼龍驤樓之力借口將他調到遠離金國上京的南陽——也就因完顏亨身在南陽才有了龍驤樓揮師伏牛山血洗風雷堡的慘事。但卻不知他說的「痛徹肺腑之事」又是什麼。此時見他這眸睨黑白兩道的武林宗主忽然連以儒家言語自勉卓南雁心內不知怎地竟蕩出一絲悲憫:「完顏亨特立獨行大有古人豪邁之風他若不是個金國王爺我倒真可以交他這個朋友。」他抬起頭問道:「這麼說王爺已參破了生死之關?」

    完顏亨緩緩搖頭道:「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若是這長絲盡頭的魚鉤離著深潭水面僅差三寸那這千尺垂絲便徒然無功!直到眼下我仍差著這三寸之功。」他說著霍然轉過身來沉聲道「你好好記著若不能參悟這道生死之關便萬萬不可修習天衣真氣!」卓南雁望著他深切的目光連連點頭忽然意有所動:「他苦參生死之關想必也在暗中修習那天衣真氣了!」

    卻聽完顏亨又道:「當年我見你棋藝精湛才特意允你入龍吟壇修習《靈棋劍經》。但眼下除了燕老鬼你與那龍吟三老格格不入再待下去只怕與你不利。你曾說修習劍經時於易學上頗多不解之處那明日你便出壇去拜會一位異人好好學學易學。」跟著細細告訴他出了龍吟壇後的路徑和那易學奇人在京師的住處。

    卓南雁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這位奇人是不是易絕邵穎達?」完顏亨呵呵冷笑:「耶律瀚海倒告訴你不少東西。」說著面容一肅道「這邵老頭脾氣古怪我為了破解劍經之秘連著送去六人想跟他學易都給他駁了回來。你是我送去的最後一人他若再不收下你你便將他給我殺了!風雲八修之中只有這易絕不習武功!我倒好想知道這位老朋友算天算地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麼?」卓南雁聽得心中生寒:「這完顏亨好不心毒手辣!」忍不住問「一定要殺死他麼?」

    完顏亨冷冷盯一眼忽道:「你是否覺得我心狠手辣?」卓南雁不置可否地笑道:「屬下會盡力讓他收下我。」完顏亨悠悠道:「此人身懷絕技卻對我龍驤樓吝惜不傳想必已對我大金頗有不臣之心!如此異人若是為趙宋所用其害不小。」說著大袖一拂飄然而去。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26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一節:冷巷琴悠  香懷情迷

  卓南雁照著完顏亨所說的路徑,終於走出了龍吟壇。

  夜風森冷如刀,腳下的土地凍得梆硬。原來他在龍吟壇內一呆兩個多月,這時已是臘月裡了。他心中萬千疑惑,只想去找葉天候細細商量,一路奔回鳳鳴壇,卻沒尋到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幽暗的屋中,心中亦喜亦憂,更有幾分疑惑:《沖凝仙經》自己得窺真本,更找到了跟自己師門劍法一脈相承的靈棋劍經,圓了師尊多年夙願。只是龍蛇變仍是沒探出絲毫頭緒,而天衣真氣雖然效驗如神,卻蘊含極大危險。最奇怪的是,完顏亨忽然將自己遣出龍吟壇,難道是對自己已然生疑?想到《七星秘韞》中只有劍經自己得睹全貌,其他的全都看也沒看過,又不禁心生遺憾。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重回龍吟壇,一窺這七部經書全豹。

  葉天候卻在轉天淩晨才匆匆趕回。二人在燈下靜靜對坐,葉天候的臉上卻溢出一層喜色,低聲問:「龍蛇變可有消息了麼?」卓南雁臉上一紅,道:「小弟無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也沒有探出丁點消息。」葉天候眼中精芒乍閃,道:「據我所知,金主完顏亮忌憚芮王完顏亨功高震主,業已發下諭旨。明令龍驤樓暫時不得發動龍蛇變!」

  卓南雁長出了一口氣:「這麼說。咱們倒得了一個喘息之機!」

  「眼下倒不必忙著竊取龍蛇變,當務之急,便是趁著芮王完顏亨陣腳錯亂之時。置其於死地!」葉天候站起身來,目光森森地踱了兩步,道,「這正是千載難逢之機,今日之局,該當速請羅堂主來此!」卓南雁揚眉道:「天候兄是要羅堂主趁機決戰完顏亨?」

  葉天候眼神躍動,道:「不錯!完顏亨內外交困,此時正是戰勝他的難逢良機!獅堂雪冷若來邀戰滄海龍騰,以完顏亨之雄,必會應戰。只要他或敗或死。龍蛇變也會遭受重挫!」

  「這倒是一舉兩得之計!只是……」卓南雁想起昨晚完顏亨那番「憂讒畏譏」的言語,心知此時正是龍驤樓內外交困之時,但仔細權衡完顏亨和羅雪亭的武功,又不由連連搖頭,「依我瞧,羅堂主的勝算仍舊不大!」葉天候微微冷笑:「我有法子,可讓羅堂主一戰而勝!」卓南雁道:「有何妙計?」

  葉天候來回走動,那張臉在沉暗的屋裡顯得有幾分陰森,悠悠道:「這克制完顏亨的妙計。說來便是四個字,以亮治亨!」卓南雁揚眉道:「用金主完顏亮來對付完顏亨!不錯,此時完顏亮已對完顏亨有了猜忌之心。只是……」下面的話卻沒說出口,心內想,「這計策說起來好聽,當真做起來,卻又極難!金主完顏亮何等狡詐,又怎會為我輩所用!但若他當真跟完顏亨一拼,倒是大宋之幸!」猛然間眼前一亮,道,「這『以亮治亨』之策未免繁瑣,我瞧那刀霸僕散騰似是對完顏亨這『天下第一人』的稱呼耿耿於懷,若是設法激怒此人,倒可與完顏亨一戰!」

  「妙計!」葉天候眼神倏地一燦,道,「僕散騰先來削去完顏亨的銳氣,到時羅堂主自可漁翁得利!」他像個影子似地在屋內踱著圈,低沉的聲音中掩不住一股奮然之色,道:「如何激怒僕散騰,我這時還沒有揣摩透徹,也不便細說!眼下當務之急,老弟還是寫一封密信,言明形勢之急,速請羅堂主來此!今日午後,你去馬市三靈候廟之西,尋那家賣糕餅的瑞香齋,將密信交給那獨眼掌櫃的尤五哥。」又跟他細述與那獨眼掌櫃見面時的切口和書信的諸般密語寫法。

  卓南雁道:「這賣糕餅的尤五哥是雄獅堂的內應麼?」葉天候搖頭道:「當年羅堂主苦心孤詣派我潛入龍驤樓,這是何等機密之事,多一個幫手,便多一份兇險。那尤五哥原是個縱橫大金京師之間的江湖劇盜,我瞧他為人很講義氣,這才大費心機,將他收服。他對我雖所知不多,每次卻能乖乖地將密信帶到涿州。」

  卓南雁奇道:「涿州?」他知道涿州距離金國京師不遠,離著江南雄獅堂還有千山萬水。葉天候笑道:「涿州房山腳下,便有雄獅堂的一處暗舵。那地方離京師甚近,卻又不為龍驤樓關注。每次密信送到那裡,便可飛鴿傳書,輾轉傳到江南。」他說著又深深一歎:「只是這凡個月來,完顏亨對我疑心甚重,我已不能隨意去尋那尤五哥了。傳訊羅堂主這事,只得老弟來辦了。想必你還不知,厲潑瘋自萬劫獄脫身之後,便被我一直安置在那裡,這時風頭已過,請尤五哥伺機也將他一同帶到涿州,由雄獅堂分舵護送到江南!羅堂主性子細密,親見厲潑瘋和你的書信之後,自然知道你在龍驤樓內已站穩腳跟。這一回他是非來不可啦!」

  卓南雁緩緩點頭,想到這密信一發,京師之中,轉眼便會有一番龍爭虎鬥,心中又不由陣陣發緊。

  當日午後,卓南雁便依葉天候所說,去三靈候廟之西的瑞香齋送了密信,果然便見到了厲潑瘋和尤五哥。跟厲大個子見面,兩人自是喜不自勝。那尤五哥也是個豪爽之輩,當下便跟卓南雁細細計議,定好了轉日護送厲潑瘋南下之策。卓南雁寫好的書信卻先行一步,即刻由飛鴿傳走。

  ※※※※※※

  原為故遼南京的大金中都,其街道還保存著晚唐的街坊舊制。其外郭城間,有坊巷遍佈。西南、西北兩隅有四十二坊,算上東南和東北兩隅的二十多坊,合稱「京師七十二坊」。朝陽熔金,暮雨銷魂,最熾烈的愛和最沉渾的痛,其實日日夜夜都在這最平凡的坊間起落不息,消磨了唐時遺風,洗盡了遼時餘韻。

  暮色漸濃,卓南雁已來到廣安門外的延慶坊前,抬頭可見氣勢不凡的大萬安寺,寺前鋪戶林立,熱鬧非凡。但轉過兩條小巷,便霍然幽靜下來,眼前是兩株粗茁的老槐,樹冠龐大,老幹繁枝,直聳向天。老槐四周卻種著幾叢疏竹,這江南常見的竹子在北地鬧市內雖有些憔悴,但瘦削橫斜,在蕭瑟的朔風中更覺醒目提神。茅屋深巷掩映在槐枝冷竹間,竟透出幾分清逸出塵的煙霞之氣。

  卓南雁有些奇怪,為什麼這麼幽靜好看的地方,偏偏叫做「鬼巷」?難道這巷子裡有鬼?走了幾步,忽覺這小巷佈置古怪,似是暗含先天八卦陣勢,當即留心在意,使出自師尊施屠龍手中學來的陣法學問,左右穿梭,小心前行。

  「邵先生在麼,」卓南雁終於穿過幾道幽深的小巷,再轉過兩株老槐,在一叢籬笆院前定住步子,高聲叫道,「晚輩龍驤樓南雁,特來拜訪。」連叫三聲,籬笆院內的茅屋裡卻是悄然無聲。卓南雁皺皺眉頭,推開籬笆,緩步走入院中。

  卻見院中還有橫七豎八排起的數道籬笆,更有幾塊矮矮的光滑青石,看似院中主人隨手擺佈,但瞧上去卻又錯落有致。才跨入小院,卓南雁忽然覺出一股怪異氣息迎面撞來,一恍惚間,那幾道籬笆隱隱地竟似動了起來。再跨出兩步,陡地覺得那籬笆層層疊疊,竟似無窮無盡,幾塊青石也在眼中驟然增大,看上去怪異之極。

  卓南雁忽然明白為何這地方叫做「鬼巷」了。他一驚之下,立時止步,凝目細瞧,卻見看似隨意的籬笆青石,竟全是依著五行八卦方位佈置,陰陽消長,相生相剋,隱然便是個奇門陣法。卓南雁心中一凜:「這邵穎達隨手揮灑,竟將這小院布成一座讓人進退兩難的怪陣,當真了得!」

  他天資聰穎,粗曉陣圖之法,才覺院中的小陣竟是依著九數洛書之理配以先天八卦布成,但苦思之下,卻覺兩翼間又生出許多新的變化。沉思良久,猛地想起那座佈置繁複的龍吟壇便是邵穎達所造,便試著以龍吟壇的進退口訣,東跨兩步,西退幾步,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茅屋之前。

  他從心底裡呵出了一口冷氣,暗叫慚愧,正要輕扣房門,卻聽屋中響起一聲大咧咧的冷哼:「賊小子還有點鬼門道!進來罷!」卓南雁推門而入,先有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耶律瀚海的丹房。

  屋中幽暗得緊,一個白髮老者獨坐燈下,正對著一局殘棋沉思,聽得卓南雁進來,卻是不理不睬。老者身後的爐火上,卻焐著黑黝黝的一個藥罐,濃濃的苦澀氣息正自藥蓋子下散出來。

  卓南雁走到那老者近前,見桌上擺得卻是一局珍瓏(按:珍瓏,是指圍棋中人為編排的求活難題或經典殘局的雅稱。),略一注目,便覺那珍瓏變化繁複,劫中生劫。他也是弈道高手,這會見獵心喜,忍不住凝神沉思。沉了沉,只見那老者撚起一枚白子,便要向「去位」的七三路落子,卓南雁忽道:「此子一落,形勢只怕不妙。」

  那老者咦了一聲。抬起皺紋維累的一張蒼白老臉,冷冷道:「你這廝也懂棋?」卓南雁聽他言語無禮,不由微微皺眉,道:「略知一二而已。」那老者凝眉冷笑:「那咱們不妨推演一翻。」仍將那白子點在七三路上。卓南雁見他神色冷兀,心底有氣,也不答話便坐在了他對面,拾起黑子不緊不慢地在應了一手。二人適才早已計算周全,當下落子極快。連著下了七八子後。隨著卓南雁向中腹的一子單跳,棋盤上形勢突變,黑棋棋形厚實,白棋果然已見危勢。

  這一步棋顯是在那老者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啊了一聲,手拈須髯,抬頭望著他道:「老夫昨日剛得了一本棋譜,譜中以這題『紫漠困高祖』最是難解,你以前可曾見過?」卓南雁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道:「晚輩也是頭回得見!這珍瓏劫中有劫,險中生險。想來還有許多變化。」當下擺佈棋子,將黑白雙方跳、立、斷、渡、虎、打的諸多手段,一一推演。連著想出四五種破解之道。

  「想不到龍驤樓中竟還有這等人物!」那老者看得雙目發亮,道,「好,好,老弟可有清興,與老夫手談一局?」他先是叫卓南雁「賊小子」、「你這廝」,這時覺得他棋藝不凡,竟換作了「老弟」。卓南雁笑道:「求之不得!」

  那老者覷見那藥火候已足,轉身端下了藥罐,倒了一碗濃濃的湯藥。放在桌前,這才跟卓南雁重開棋局。分先之後,卻是老者執白先行。這老者著法謹嚴,行棋如堂堂之陣,穩穩不失先手,棋藝之高,竟還在清虛道長之上。卓南心中甚喜,他素來隨敵長棋,對手棋藝越高,越能激發他自身棋技,當下行棋落子,便如神龍經空,妙招迭出。那老者眼見卓南雁運思巧妙,著法看似隨手而為,卻又高妙得出人意料,心底更是驚訝無比。

  數十子後,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好,是你勝了!」卓南雁道:「前輩棋力高超,此時勝負未明,何出此言?」那老者搖頭道:「《易》稱見機而作,此局這時雖然難見高下,但在學易之人看來,老夫先機已失,勉力而為,也是枉然。」說著手拈白須,眼望卓南雁,笑道,「你說你叫南雁!好,好,根骨清奇,氣韻高遠,不枉了老夫等你十年!」這一聲笑得聲音大了,不由連連咳嗽。

  卓南雁聽得他語帶玄機,奇道:「前輩是說……」那老者的目光在燭光中幽幽內動,歎道:「易道精深,老夫邵穎達久思一傳人而不得。數十年之前,老夫在廬山腳下偶遇棋仙施屠龍,一見之下,大為投機,老夫便想將易學傾囊相傳,只可惜那次聚別匆匆,施屠龍只學得天文和戰陣兩道,而便是這些,他也未盡堂奧。這十年來,老夫一直要尋個傳人,想不到今日棋仙的弟子會來此尋我!」卓南雁面色驟變,暗道:「這老者怎地會在片刻之間,便能斷出我是棋仙施屠龍的弟子?難道這就是窮天地之變的易學功夫?」

  邵穎達見他變色不語,臉色倏地又冷了下來,道:「老夫不管你為何要來到龍驤樓,更不管你跟完顏亨有何干係,我老頭子只是不問世事的閑雲野鶴。」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得有些神秘,似乎洞悉了字宙間最精微的至理,「易學貴在精誠,你若不想跟我老頭子學易,便不必說了。」卓南雁終於將心一橫,笑道:「弟子卓南雁,拜見邵先生!家師也曾多次提及前輩,推崇無比,今生能得機緣追隨先生,實為三生之幸!」要知他此時臥底龍驤樓,師承來歷正是關乎性命的大事,此時他直承來歷,無疑對易絕邵穎達坦露了極大的信任。

  「你來了,這便是緣,便是機,」邵穎達一張臉仍是乾巴巴的,淡淡道,「只不過咱們相聚的時日不多,呵呵,聚散隨緣,原也勉強不得。」卓南雁忍不住問:「先生曾說,不枉了等我十年,先生怎知我十年後會來?」

  邵穎達悠悠道:「易道通天,天地鬼神,皆難逃數理。老夫蝸居鬧市,等的便是一個傳人。完顏亨忌憚我的易學,對我恩威並施,多年來數次遣人過來,都給老頭子罵跑,一來是老夫不想將聖人之道傳給金人,一來也是那些人根性不足,難堪大任。」說到這裡,驀地「哎喲」一聲大叫。

  卓南雁一驚,忙問:「怎地了?」邵穎達拍著腿歎道:「藥都涼了,須得再溫!」小心翼翼地將那碗藥重又焐到爐上。卓南雁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似是誤了什麼天大的事一般,忙道:「先生近來身子不恙麼?」邵穎達搖頭苦笑道:「什麼近來身子不恙,是幾十年來一直不恙!嘿嘿,這喘病煩人之極,若不是當日『大醫王』蕭虎臣給我開了這一劑方子,老夫豈能苟延殘喘到今天!」

  「醫王蕭虎臣?」卓南雁聽他說起風雲八修之中的大醫王,不由眼前一亮,問道,「先生知道他現居何處麼,能否告知?」邵穎達翻著眼睛瞅著他道:「你找他何事?」卓南雁道:「家師施屠龍素有頭痛惡疾,據說世上也只有此人能治好!「邵穎達喘了兩聲,才冷笑道:「蕭虎臣當年得罪了龍驤樓,更因他性喜清淨,最厭旁人煩他。當日老夫跟他賭咒發誓,絕不將他居處告訴一個活人,他才給老夫開了那劑方子。」

  卓南雁歎一口氣,他雖跟邵穎達相處尚短,卻早覺出此人倔強之極,他既不願說,也就不便勉強。但想到適才他說的要傳給自己易學功夫,心內還是欣喜之極,便道:「晚輩學了您易學,便也能跟您一樣,什麼事都能算出來了麼?」

  「這是世人對易學最大的誤解,」邵穎達的老眼忽張,他的面色本是蒼白中透著暗黃,但這時說起易學,一張瘦臉立時神采飛揚,「善易者不蔔。子日,使吾五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也!其實易學就是天道,世人卻將之看作卜巫算命的小道,實是有眼無珠。」卓南雁見他眼中精光流動,忽然想到了大雲島上飄然物外地茶隱徐滌塵,徐滌塵和這邵穎達一個武功全失,一個不習武功,卻都有一股洞悉世間至理的奇異氣質,忍不住道:「家師也曾多次說過易學通達天道的話,只是弟子還不能盡數領悟。」

  邵穎達瞥他一眼,冷冷不答。卓南雁覺得這易絕邵穎達的脾氣忽喜忽怒,當真比師尊施屠龍還難琢磨,只得靜靜等待。沉了好久,邵穎達才歎一口氣:「老夫適才得意忘言,你卻不明了這最上乘的無言之教!可惜可惜,蠢材蠢材!」忽地指著屋中簡潔的陳設,冷冷道,「這些家什,都是老夫自己閒時打造的,你瞧可還看得過眼麼?」

  卓南雁忽又被他罵作「蠢材」,心底哭笑不得:「原來你不搭理我,卻是對我傳授最高明的道理!」轉頭四顧,只見屋中的一張方桌,幾把竹椅,更有條案躺臥,均是以硬木製成。這些物什乍一看去,全都平平無奇,但卓南雁這回多了心眼,知道這怪人言行中全都暗帶玄機,仔細品味,陡然覺得一桌一椅,莫不線條流暢,連上面古樸細緻的花紋,都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自然之美。

  在淡淡的燈光之下,他久久注目這些渾若天成的桌椅家什,心中竟生出一股久違的喜悅歡暢,忍不住叫道:「天道就是自然,大至星辰運轉,小至桌椅陳設,莫不深蘊易理!」邵穎達冷冰冰的眼中才閃出一絲嘉許之意,道:「至這地步,老夫才能跟你言易!你可還要將身心沉潛下來,惟有精誠所至,才能探知易學精微……」

  邵穎達話說得多了,又不禁微喘起來,起身揭開爐上的藥蓋子,將湯藥灌入碗中,仰頭將一碗熱騰騰濃濃藥汁盡數喝下。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心旌搖曳之下,只覺這滿室苦澀的藥味都變得清諒起來,甚至洋溢出一股玄奇的味道。

  這麼著,卓南雁便蝸在這茅屋之內,潛心跟邵穎達學習易學。西側那間茅屋便歸他居住。每日上午邵穎達親來傳他半日易學,下午指今他鑽研相應的易學經典。

  易學深遠廣大,大致可分為象數、義理兩派,舉凡天文地理、醫道武功、兵法戰策乃至龜蔔占筮,都與《周易》相關。卓南雁這次只能跟邵穎達匆匆短聚,自不能將各派學問盡數鑽研。照著邵穎達所說,當年他傳給棋仙施屠龍的,偏重戰陣機關一脈,這是由象數派之中的易圖學,應用於兵法戰陣和道家修煉的精要。邵穎達名之為易圖戰陣學。可惜那時施屠龍身有要事,來去匆匆,於這門學問未能盡得真傳。這時卓南雁來了,邵穎達便讓他接著參習這路易學。

  卓南雁自是歡喜不勝,他知道邵穎達所傳的這易圖戰陣學,跟兵法和道家修煉關係緊密,自己苦思不解的《靈棋劍經》上的幾張圖譜更跟這路學問大有干係。他身上還帶著龍驤樓所贈的禮金,但邵穎達堅辭不受。這怪老頭子精於書法,雖不似鐘離軒那般能從書法中化出武功,卻也在京師中小有名氣。只是他脾氣古怪,每次賣得幾張書法。夠了幾日吃喝,便不再寫。而他書法落款,也從不直書邵穎達之名。這名動八方的易學大賢,卻在鬧市之中悠哉遊哉地過他的隱居日子。

  跟邵穎達學易,其實也是件苦差事,不說他那間屋內藥氣濃郁刺鼻,最煩人的還是他闡幽發微講到了得意之時,卓南雁若是領會稍慢,便會引得他破口大駡「蠢材」,冷言冷語地挖苦好多時候。卓南雁心高氣傲,初時挨了罵,心下著惱,但隨即想到:「當年在大雲島讀書時,我遭的白眼,比這可厲害多了!邵先生不過是脾氣壞些。嘿嘿,就當是院子裡養了頭倔驢,不時發脾氣大叫!」

  ※※※※※※

  追隨邵穎達數日,卓南雁才知《周易》被尊為儒家五經之首、三玄之冠。委實是包羅萬象。囊括了諸家學問。他性本好學,又得了邵穎達這等明師,益發鑽研得如癡如醉。常常晝夜危坐,頭不就枕,當真到了廢寢忘食的境地。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易圖戰陣學日益透徹,卻不知日月穿梭,轉眼便是一月時光匆匆飛逝。除夕元旦已過,新桃換了舊符。

  這段時日,密邀羅雪亭北上的書信早已送出,厲潑瘋也已安然南下,完顏亨的龍蛇變暫時卻還不會發動。他卓南雁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這裡等待雄獅堂主羅雪亭北上中都。獅堂雪冷邀戰滄海龍騰,那一戰該是何等驚天動地!苦心鑽究易學之余,卓南雁自會想起林霜月,他時時在心底念叼,「小月兒,我說過讓你等我一年,但這一年之功,真能掀翻龍驤樓麼?」每念及此。心中便有些悵然若失。

  這一天,邵穎達闡揚易圖妙理,正說得天花亂墜,揚揚自得之時。卓南雁忽聽院外傳來極輕極輕的腳步之聲,他霍然立起,轉頭道:「是誰?」院外那人答道:「南雁老弟,你果然在這裡!」卻是葉天候的聲音。

  邵穎達聽得生人聲音,卻將眉一皺,揮手道:「老夫早知道,一跟龍驤樓的搭上,便是沒完沒了的麻煩!這等俗人,一進老夫房門,便是三日也掃不出去的俗臭!你有事便帶他到你那屋裡去。」卓南雁知道邵穎達脾氣古怪,只怕葉天候貿然而入,會惹惱了他,忙起身長揖謝罪,匆匆而出。

  出得屋來,卻見葉天候正在幾串籬笆前進退彷徨。卓南雁知道他必有要事,急走過去,依著陣圖變化之理,將他引入西首那間茅屋。

  二人相見,均自欣喜,卻見葉天候臉上微顯黑瘦,也不知這些日子他在忙碌什麼。兩人在屋內說了些別後閒話,葉天候忽地笑道:「老弟,那婷郡主對你可是情深意重得緊呀,你一入龍吟壇,失蹤了兩月,她可是一直坐臥不寧。你在這裡潛修易學月餘,她又是日日跟我大發脾氣!」

  卓南雁的心忽然被什麼扯了一下,口中卻呵呵低笑著胡亂支吾:「小弟這是公而忘私、不計私情、不以私愛而害公義……」當日他身入龍吟壇,自覺這是個疏遠完顏婷的大好辦法,只道自已多日不理會她,這刁蠻郡主的滿腔情愫自會慢慢消卻。這時驀地聽了葉天候的話,他雖是仍舊嘴硬,心底卻想,「這傻丫頭當真對我如此牽腸掛肚麼!那日讓余孤天甘冒大險來龍吟壇尋我,莫不是有何要事?」

  「這就錯了!」葉天候卻搖頭笑道,「這丫頭越是對老弟青眼有加,完顏亨便對老弟越是看重。以你的資歷,短短幾日竟得身入龍吟壇,其實便與這婷郡主大有干係。嘿嘿,照我說,老弟這『美男計』大可施展下去,直到探明龍蛇變,扳倒完顏亨!那時將這女真婆娘一腳踢開,也就是了。」

  卓南雁素來自認是個對什麼都滿不在乎之人,但聽他說自己施展「美男計」,卻不由臉上一紅,冷笑道:「老兄這主意,是不是太過……陰損?」葉天候笑道:「美女妻妾,不過是穿來脫去的衣服,大丈夫做事,豈能如此婆婆媽媽?」卓南雁鄭重其事地道:「那也成!但葉兄須得依我一件事——哪天,你也得施展一回美男計!」

  葉天候知他說笑,仰頭給給一笑,霍地笑容一斂,憤然道,「老弟不要忘了,完顏亨是你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女兒咱們便是生吞活剝了,也是應該!為了抗金大計,老弟也得跟她虛與委蛇下去。」卓南雁緩緩點頭,心底卻有些不以為然:「我卓南雁若要報仇,自會堂堂正正地跟仇人完顏亨大幹一場!家國大事,又何必讓一個女兒家攪在其中?」忽地心中一動,「為何我偏偏不肯利用完顏婷,難道,難道我當真對她動了真情?」心緒一陣煩亂,竟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一片寂靜之中,茅屋外忽然傳出一陣清朗的琴音,跟著邵穎達的歌聲隱隱傳來:「……李陵不愛死,心存歸漢闕。誓欲還國恩,不為匈奴屈。身辱家已無,長居虎狼窟……」

  此時此地,二人陡聞這蒼老沉渾的曲聲,心內竟都生出一種異樣之感。葉天候不禁歎道:「這易絕邵穎達,是個胸羅錦繡的真隱士,老弟在此,不但可暫時遠離龍吟四老的糾葛,更能學到些真學問真本事。」

  卓南雁無語點頭,見葉天候轉身待走,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天候兄留步!」自懷中取出數頁紙紮,遞了過去。葉天候信手接過,臉上笑容登時凝固,顫聲道:「這……這東西,老弟從何得來?」原來卓南雁給他的,正是天衣真氣的修煉秘法。他那晚一住進這鬼巷,便將腦中銘記的《沖凝仙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段落,盡數抄錄了下來。

  卓南雁將耶律瀚海讓他私閱仙經的事和修習天衣真氣時諸般神奇和兇險的經歷盡數說了。葉天候的目光一直盯著那筆紮,臉上雖然神色竭力凝定,但雙手卻不住微微顫抖,良久才道:「好,好,老弟這番深入虎穴,可算不虛此行。這經書待愚兄回去慢慢參詳。」將筆劄貼著肉塞入懷中,略一拱手,快步而去。

  昏沉的暮色之中,只有邵穎達蒼諒的歌聲伴著琴韻悠然傳來:「窮陰愁殺人,況與蘇武別……生為漢宮臣,死為胡地骨。萬里長相思,終身望南月。」卓南雁靜聆曲聲,心緒翻湧,竟有些癡了。

  這日晚間,卓南雁獨自在院內徘徊,心內卻有些心不在焉,忽一仰頭,只見明月才從薄雲縫隙裡探出,如霜如雪的輝光穿過老槐樹那枯挺的枝杈,灑下碎玉般的點點清芒。

  在這冰冷的冬夜裡,卓南雁的心中忽然騰起一股罕見的溫繾綣:「完顏婷那傻丫頭怎樣了?」這麼想著,心底忽地灑然一笑,「葉兄不是讓我去施展美男計麼?左右無事,不如去逗她玩玩!」也不知這鬼使神差的念頭是藉口還是玩笑,他卻疾步出了鬼巷,在月色裡飛身而起,直向王府掠去。

  遠遠地瞧見了芮王府高懸的大紅燈籠,卓南雁童心忽起,繞到後花園,翩然躍入。王府內倒有不少龍驤侍衛往來巡視,但卓南雁知道只要不碰到完顏亨,餘人便不必放在心上,飄然幾閃,便到了完顏婷的繡樓外。

  繡樓內還亮著燈火,幾個丫鬟正魚貫而出,靜悄悄的暖閣裡就只影影綽綽地剩下一個秀美人影。卓南雁在窗外驀地頓住步子,暗笑:「夜深人靜,我在這大小姐的屋外探頭探腦,給人瞧見,豈不成了登徒子了?」正要轉身走開,忽聽暖閣內響起低低的一聲嬌呼:「南雁,你這死鬼!」正是完顏婷的聲音。

  卓南雁心中一顫:「難道給她瞧見了?這時與其鬼鬼祟祟地跑開,倒不如大大方方地進去。」正要推門而入,卻聽完顏婷又道:「觀音菩薩,您不是有求必應麼,怎麼我大年初一起連著在大悲閣給您上了三日高香,還是沒有丁點靈驗?」她聲音極低極細,若非卓南雁內功精深,必然聽不真切。卓南雁心中一寬:「哈,原來是這傻丫頭在自言自語!不知她去大悲院,求觀音菩薩什麼事?」完顏婷細不可聞的聲音中卻有幾分哀怨:「觀音菩薩,我再給你三日期限,南雁那渾小子再不回來,我,我就封了那個大悲閣,再不許旁人給你燒香啦!」

  「這傻丫頭,求佛拜神,卻還大發郡主脾氣!」卓南雁心中暗笑,但想她對自己深情流露,心底又深深感動。閣內完顏婷的幽幽歎息又清晰地傳入耳中:「南雁,你這小死鬼,早將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是不是?

  哪日給我捉住了,瞧我怎麼罰你!」

  卓南雁聽她聲音柔媚,隱蘊真情,猛然心底一熱,忍不住道:「我在這裡。你要怎生罰便怎生罰好了!」投在窗牖上的倩影晃了晃,完顏婷驚道:「誰,當真……當真是你麼?」卓南雁呵呵笑道:「自然是我!」推門而入,只覺閣內溫暖如春,卻見完顏婷身著藕荷色貼身褶裙,臨近入睡,她這身衣著很是隨意,緊身褶裙非但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秀美嬌軀。香肩頸下更閃出大片欺霜塞雪般的凝脂肌膚。卓南雁心頭大窘,急忙閉上眼睛,道:「這會眼睛好痛,什麼也瞧不見啦!我得趕緊出去走走!」

  「你還敢跑!」完顏婷嬌軀一幌,忽地閃到他眼前,嗔道,「我讓你睜開眼晴瞧著我!」卓南雁聽她的聲音中滿含委屈,忍不住笑道:「睜眼便睜眼!」仔細凝視著完顏婷美豔傾城的玉頰,卻吃了一驚,不禁歎道。「才三月沒見。你竟清減了許多。」

  完顏婷素來性高氣傲,但聽了他這句話,只覺心底一酸。多日來的輾轉相思之情驀地湧上心頭,眼圈兒倏地紅了,顫聲道:「你自己說過的話早忘得一乾二淨。一去多日,也不來看我,我冒險讓小魚兒去找你,可還是沒有半分音信。」燈影搖紅,美人情重,卓南雁心頭一軟,不禁道:「誰說我全忘了,我晚上做夢常會夢到你。今晚睡得正香。忽然夢到了觀音菩薩,他老家人對我言道,南雁渾小子聽真,速速去婷郡主那裡,不然這小丫頭發起火來,再不給我來進香啦……」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玉面飛紅,知道適才的低聲許願全給他聽到,飛身撲入他懷中,嬌呼道,「都是你不好!這時候了,還來取笑人家!」忽然覺得無限嬌羞和委屈,淚珠兒撲簌簌地垂落下來。卓南雁見她珠淚瑩閃,心內忽然情思湧動,想也不想地便將她抱在懷中。完顏婷給他的健臂緊緊抱住,不由渾身酥軟,想到這朝思暮想的人兒深夜冒險來此跟自己相見,心底更覺無限甜蜜,玉臂輕伸,緊緊環在了他頸前。

  這時她衣窄裘薄,這一縱身入懷,卓南雁只覺觸手溫軟柔膩,鼻端更覺馨香流溢,霎時一顆心不由怦怦亂跳,猛然想到:「我這是跟她在這香閨之內,夜靜更深,可要全力把持。」一念未絕,完顏婷忽然張開櫻唇,在他耳輪上輕輕一咬,膩聲道:「渾小子,為什麼每次你都欺負我,取笑我,可、可我見不到你時,卻偏偏念著你,想著你,做什麼都沒有滋味?」

  卓南雁聽她直敘衷情,又與她玉頰相貼,耳畔只聞嬌喘細細,猛覺心中熱浪奔湧,霎時全身的血都被這熱浪蒸燙得沸了起來,忽地低下頭來,重重地吻在她那火紅的嬌靨上。在他鐵臂的緊箍下和火熱雙唇的痛吻下,完顏婷芳心有如小鹿撞擊,只覺自己已經融化成雪,升騰成雲了。

  兩人緊緊相擁,都覺立足不穩,忽地栽倒在了繡幃羅帳後的象床上。閣內暖如陽春,粉帳後紅浪翻湧地香裘錦被和完顏婷那黑瀑樣的烏黑長髮、起伏有致的玲瓏玉體交疊一處,更讓卓南雁心魂欲醉,綺念泉湧。

  就在二人情火升騰的一瞬,卓南雁驀地觸到懷中冷硬的一件物事,他的身子忽然頓住,順手摸出那東西,竟是林霜月贈給自己的那根玉蕭。冷玉蕭入手清涼,隨著冷玉蕭一同躍入腦中的,正是林霜月深情脈脈的目光,霎時將他心頭的欲火澆滅。

  卓南雁心頭一陣激蕩,忍不住緩緩坐起,忽然揮手狠捶自己的額頭,喘息道:「郡主,我、我又來冒犯你啦!」完顏婷也自迷亂中驚醒,卻伸出柔荑捉住他的手臂,柔聲道:「傻瓜,誰怪你呢!」見他滿面懊悔之色,心底又是憐惜又是奇怪,更隱隱地有幾分悵然若失。卓南雁轉頭看到她身上羅衫欲掩未掩,愈顯玉體曼妙,前胸香裘微敞,露出半段粉膩玉映的酥胸,心頭又跳起來,忙轉過頭,苦笑道:「郡主不怪我,王爺卻會殺了我!」

  「他敢殺你,我便跟他拼命!」完顏婷噗哧一笑,忽然也覺有些害羞,順手拽過一件紫色紗衫套上,「以後不得再叫我郡主啦,便跟爹爹一樣,也叫我婷兒。」卓南雁隨口應道:「好啊,那也得沒人的時候叫。那你叫我什麼?」話一出口,隱隱又有些後悔,「怎地我跟她一起總是禁不住這般風言風語!」

  完顏婷挨上身來,玉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嫣然笑道:「有人沒人,我都叫你渾小子!」卓南雁給她身上的陣陣幽香又攪得心猿意馬,輕輕將身子錯開一些。完顏婷偏又湊近一些,偎在他的肩頭,櫻唇湊到他耳下,幽幽道:「你不想我叫你渾小子,那我就叫你雁哥哥吧。再過幾日就是元宵燈節啦,雁哥哥可得記著過來,陪著婷兒去逛花燈!」

  忽聽她連著叫了自己兩聲「雁哥哥」,卓南雁猛地想起年少之時,害羞的林霜月總是不肯叫自己「雁哥哥」,直到大雲島上臨別之際,才含羞嬌喚。一念及此,心旌不由一陣搖盪,忍不住點頭道:「好,雁哥哥陪著婷兒去逛花燈!」

  完顏婷甚是歡喜,正要說什麼,忽然轉頭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根玉簫,一把抓過,道:「咦,這玉簫樣子好纖巧,是哪個女子給你的麼?」卓南雁裝作漫不經心地將玉蕭收回,道:「不是。」完顏婷盈盈妙目直瞪著他,忽道:「你心裡若是還想著別的女人,我便一刀殺了你。」

  卓南雁苦笑道:「我想我娘都不成麼?」完顏婷貝齒輕咬,笑道:「那也不成。從今往後,你只得想我一人。」卓南雁低頭瞅著玉簫,輕聲道:「婷兒,我只是龍驤樓內普普通通的一個龍驤士,你卻是金枝玉葉的郡主,咱們……終究不成的。」這話說得倒是發自肺腑,他知完顏婷天真清純,又對自己情真意切,實在不忍傷她。

  完顏婷見他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鄭重神色,忍不住嗤嗤一笑:「那又怎樣,實在不成,照著我們女真的規矩,你將我偷走作老婆,不就成了!」卓南雁心下大奇,道:「老婆還能偷,這是什麼古怪規矩?」完顏婷湊身上前,吐氣如蘭,笑道:「這規矩好玩得緊。我們女真人對偷盜懲戒最厲害,但在正月十六這一日卻正兒八經地縱偷一天,車馬貨物,乃至珍寶妻女,都可隨意偷盜。」卓南雁大張雙目,暗道:「這番幫蠻夷,行事竟如此不通禮數。但這麼無法無天的亂偷一氣,可也好玩得緊!」

  「少年男女若是兩情相悅,男的便可在那一日將女的偷了去,正大光明地做老婆!」完顏婷說著嬌靨徘紅,忽地笑道,「對了,適才你答應過陪我去看花燈。再過三日,便是元宵試燈節啦,雁哥哥可要記著那天早早過來!」

  自來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時人都有元宵賞燈之俗,後來元宵節觀燈的日子越來越長,索性便將正月十三定為試燈節,自那日起名城大郡都要羅列花燈,供人觀賞。卓南雁長於草野,從來沒見識過京師的花燈,終究是少年心性,眼見完顏婷美目流波的這一問,當下想也不想地便即點頭應允:「好啊,那咱們不妨自正月十三連著大玩幾日,到了正月十六,瞧見什麼花燈好看,便順手牽羊地拿了去!」

  完顏婷見他答允,芳心大喜,柔聲道:「渾小子,那到了正月十六,你敢不敢將我也一併偷了去?」(按:女真人嚴懲犯盜竊罪者,但在正月十六日則可縱偷一日為戲,青年男女相悅,男子也可在這一日將女子竊之而去,過後女子願留男子家中者聽便。據洪皓《松漠紀聞》載,完顏希夷子蒸其寡嫂,就是由這放偷之俗而來。)

  卓南雁故意笑道:「偷了你去做什麼?」完顏婷笑道:「做你老婆啊!」玉臂忽伸,環在他頸前,眄睇流盼,「我小時常想,明媒正娶的太沒趣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將我偷偷搶去,跟我生死與共,那樣才有意思。你不想我做你老婆麼?」卓南雁萬料不到這女真郡主如此直白大膽,漢家女子面紅耳赤說不出口的話,她卻渾若無事地說了出來,而這話經她一說,偏偏又是這樣的自然清純。

  望著那雙融魄動魂的美豔雙眸,卓南雁忽然發覺,這完顏婷的膽大妄為,其實跟自己的性情倒有七分相似,或許便為這個緣故,自己對她欲罷不能。完顏婷見他癡癡不答,環在他頸上的手臂緊了一緊,膩聲道:「怎麼了,你不敢做我的大英雄麼?」這時她櫻唇微張。皓齒嫣然,燈下瞧來,更覺光豔照人。卓南雁心旌搖曳,猛地緊抱起她的纖腰,在她紅暈流羞的玉頰上深深一吻。

  完顏婷心魂欲醉,美眸緊閉地一瞬,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歎息:「婷兒,只怕我沒膽子來這芮王府搶你!我……更不是你的大英雄!」猛覺窗子咯的一響。睜開眼來,卻見卓南雁已經穿窗而出。完顏婷料不到他說走就走,奔到窗邊,想要叫他回來,終究羞於驚得旁人都來觀瞧,望著卓南雁俊逸的背影漸去漸遠,芳心內又愛又恨,思緒紛亂如麻。

  卓南雁適才跟她耳鬢廝摩,漸覺難以自持,立時痛下決心。一吻之後便即飛身遁走。夜風刮在臉上冰冷如刀。在夜色裡奔出好遠,卓南雁仍覺袖底指間溫香猶存。那似蘭似麝的溫香正是她玉膚輕裘間透出的,卻直竄入他的心底。攪得他心煩意亂,再難有一絲寧靜。狂奔的卓南雁忍不住在心底痛駡自己:「明知無望,卻為何還要纏綿不絕?明明要走,為何還要親她?卓南雁,你他娘地不是大丈夫!」心底越想越怒,猛然揮掌扇了自己幾記耳光。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27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二節:明燈如海 芳心如月

  說來這些日子正是難得的一段清閒時候,卓南雁潛心易學,鑽研得津津有味,本已到了物我兩忘的境地。但跟完顏婷這一晤,顯是擾亂了他沉靜的心境。自芮王府回來的這兩日裡。再讀易經,就不免心不在焉。兩日間他應對不暢,思緒不敏,自然惹得邵穎達脾氣大發,「蠢材蠢材」的痛駡不知挨了幾百遍。

  今天一清早起來,他更有些心緒不寧,眼前不時閃過完顏婷的倩影。原來今天竟是到了正月十三的試燈節,卓南雁原是跟完顏婷約好,這天陪她逛街賞燈的。上午跟邵穎達學易之時。他便總覺完顏婷那癡癡的雙目正在凝望自己,那目光撫摸著他的背,燒灼著他的臉,攪蕩著他的心。心神微亂之間,跟邵穎達對答易學,更是難稱邵穎達之意。但不知怎地,邵穎達今日卻是興致頗佳,竟沒罵他一句。

  「去,還是不去?」下午獨塵讀易時,這念頭還在他心頭盤旋不去。眼見日薄西山,邵穎達卻忽地推門而入,塞過一幅書卷,道:「明日咱們就無米下炊啦,這幅字拿到文竹堂去,今兒是元宵試燈節,該能賣個好價錢。」卓南雁心弦一顫,抬頭望見那雙冷湫湫似笑非笑的老眼,終於在心中打了個哈哈:「還是天候兄說得對,要去便去,要留便留,大丈夫何必如此婆婆媽媽!」攜了字畫快步走到院中,卻聽邵穎達在屋內喃喃自語:「蠢材蠢材,去會個小情人,也值得如此歡天喜地。嘿,眼下的後生,比我老人家當年,可差得遠啦!」卓南雁自知什麼事都瞞不住這怪老頭,心底哭笑不得。

  去文竹堂賣了邵穎達的字,再快步趕到芮王府時,卻覺天色早早地黯淡下來。遠遠地便見芮王府門前已用松柏枝條高高搭起了彩棚,數十串各色彩燈自高棚上垂下,流光溢彩,甚是氣派。正月十五是上元節,又稱元宵節,這上元張燈的節俗,起於漢代,興於隋唐。至宋朝時,定於正月十三試燈,正月十八收燈,這燈節竟要綿延數日。元宵節前後,宋人上自大內,下至平民,莫不興致勃勃地制燈、張燈、賞燈。女真人本來沒有元宵節張燈的舊俗。據說金初,上京有個被金兵掠來的僧人,在上元節以長竿挑燈,歡慶佳節。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看了紅燈大驚,以為是僧人「嘯娶為亂」的訊號,命人將這例黴的和尚擒來殺了。後來女真人到了燕地,才知上元張燈之俗,並也漸成風俗。而深慕漢習的完顏亮登基之後,更是在年年的元宵節都後張燈結綵,與眾臣同樂。今日這正月十三的元宵試燈節,正是元宵前的第一個熱鬧之日。大金京師男女,必在這晚盛裝賞燈,盡情歡樂。

  完顏婷見他趕來,心底喜不自勝,口中卻還埋怨他來得太晚,又叫丫鬟給卓南雁送上一套簇新錦衣。卓南雁素來懶得在衣著修飾上花心思,完顏婷以往送給他的新衣從不著身,但今日卻不願掃她興致,任那幾個丫鬟僕婦給他更了衣。他本來模樣俊朗,這一身華貴的錦衣穿在身上,更顯得長身玉立,飄然出塵。完顏婷在燈下向他癡癡凝望,美眸中盡是歡喜之意。

  少時有小廝牽了兩人的坐騎過來,卓南雁只見自己那匹火雲驄竟也是金鞍玉轡,通體刷得毛色光鮮,跟完顏婷的追風紫立在一處,一紅一紫的兩匹駿馬居然交頸廝磨,甚是親昵。完顏婷忽在他耳邊低聲道:「瞧它們,在一起待得時候久了,竟也難捨難分。」卓南雁心底泛起一片漣漪,卻不願說什麼,跟完顏婷一起飛身上馬。

  二人並馬而行,卻見諾大的京城已成了燈影交輝的琉璃世界。歌樓、酒店、商賈平民、官宦世家的門前都墜起了花燈。豪富大家門前都架了彩棚,串起花色繁複的彩燈,小戶黎民門前,也都要挑起一二盞明燈應景。街上都是身著新衣的觀燈人流,但街頭巷尾,卻也時見骨瘦如柴的瘦弱乞丐,縮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那彩車寶馬和錦衣流香,給這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一襯,滿目的輝煌光影,便顯得有些光怪陸離。

  中都宮城正北的拱宸門直到外郭城通玄門的一條大道,為縱貫大金京師南北的馳道,也是京師最熱鬧的所在。二人轉到馳道上時,卻見繁燈萬盞,猶如銀河飛落人間。兩人在熙熙攮攮的人流之中緩轡而行,興致昂然地四處張望。才來到最熱鬧的萬安寺前,卻見前面四五個華衣公子,立馬高叫:「哈哈,婷郡主,不想卻在此處相見!」竟是騰雲社中的舊友,張汝能、西夏老王子幾個都赫然在內。

  張汝能催馬走上兩步,向完顏婷笑道:「我們幾人連著送帖子請郡主同來賞燈,都給郡主一口子回了,卻原來郡主另有玉郎相伴!」說著眼神瞄著卓南雁,目中盡是妒意。蕭裕敗亡之後,蕭長青下落不明,此時張汝能已是京師十八公子之首。眼見卓南雁玉樹臨風,跟完顏婷並馬而立,儼然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張汝能自是禁不住心底泛酸。

  卓南雁這時才知,原來完顏婷為了跟自己同來玩燈,竟回絕了京師十八公子的盛情相請,心中微動,忍不住便向完顏婷瞧去。卻見完顏婷傲然將下頜一揚,清凜的眼神直盯著張汝能,冷冷道:「本小姐願意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元宵佳節,隨著一群紈袴子弟,哪裡還有興致賞燈!」張汝能等人聽她罵自己是紈袴子弟,各自氣得說不出話來。

  完顏婷卻探手一撥卓南雁的韁繩,笑道:「走,咱們到別處玩去。」竟不理目瞪口呆的幾位貴公子,拉著卓南雁拐入一個窄細胡同。

  卓南雁笑了一笑:「其實跟他們一起賞燈,也沒有什麼。」完顏婷瞥他一眼,幽幽道:「可這時我只願意跟你在一起。」說著輕咬了下櫻唇,輕聲道,「況且我答應過你,再不跟他們在一起的!我答允過的話,便時時記得,你答允我的話,也要時時記在心頭!」卓南雁心神微顫,卻強笑道:「省了他們聒噪,咱們正好痛痛快快的盡興遊玩。」

  這青石鋪就的小巷高低不平,二人不便乘馬,便下了馬,攜手而行。轉過這小巷,卻見前面一處小鋪亮著燈火,不大的鋪面上高懸著不少彩燈。十來個遊人正聚在店鋪前把玩燈盞。完顏婷笑道:「哈,這裡何時多了個賣燈的小鋪子!」眼見那些燈做工甚是精巧,拉著卓南雁的手便走了過去。

  這小鋪子前懸的燈全無金箔、玳瑁的華貴裝飾,皆是做工小巧的「羅帛燈」,七彩妝染,團花簇錦,盞盞都是精緻過人。一個孩子的聲音卻在大聲吆喝:「名冠天下的江南新安燈,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錯過這一家,後悔一輩子啊!」卓南雁聽這聲音耳熟萬分,抬眼瞧去,只見四五個閑漢遊客正圍著個身子高瘦的少年,正是自己的結義兄弟劉三寶。

  卓南雁萬料不到劉三寶會來此賣燈,卻見他這會已忙得滿頭大汗,一邊跟幾個閑漢討價還價,一邊不忘大聲吆喝,料來他這買賣還挺興隆。又聽幾個閑漢笑道:「小老弟,你遞給我這燈可真是『花燈觀音』親制的麼?」「老弟,求你閃閃,我已買了三盞燈,讓我再瞧一眼『花燈觀音』!」「老子買燈,多掏幾兩銀子都無妨,可得『花燈觀音』親自將這燈遞到老子手裡。」

  「原來這些燈都是什麼『花燈觀音』做的,既名觀音,想必是美麗之極的女子了。才引得這些閑漢來此糾纏不清。」卓南雁心裡正想著,卻見店中嫋嫋婷婷走出一個白衣少女。卓南雁抬頭一見那少女容貌,心神轟然一震,整個人登時呆在那裡。

  原來這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深冬時節,林霜月仍舊一身素白永衫,襯著月色燈輝,愈顯得玉膚如雪,仙姿楚楚。只是眼角眉梢,隱隱籠著一層淡淡憂傷。幾個閑漢立時轟然大叫:「花燈觀音來了!」小店前就是一陣騷動。但林霜月神態高潔,動人憐惜,淡淡的幾句話便引得眾閑漢心神蕩漾,卻又發作不得。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為何小月兒卻和三寶大老遠地來這金國京師內賣燈?」

  「渾小子,又發什麼癡!」完顏婷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芳心也是微微一顫,低聲道,「你在瞧她?」卓南雁渾若未聞。不錯眼珠地瞪視著林霜月。因為這時林霜月那雙明眸也正向他瞧來。二人的目光在月光燈影下交投在一處,登時全都怔住。

  玲瓏精巧的各色燈籠射出七彩的迷離光影,但燈下林霜月的那張臉卻無比蒼白。她的香肩竟也隱隱發顫,目光直落在卓南雁和完顏婷緊緊交挽的手上。林霜月的美眸之中搖散出一片淒怨痛楚的光,雜在紅綠輝映的燈影中,顯得哀婉動人。微微一頓,她辭於猛地彎下玉頸,奮力將目光自卓南雁身上移開。

  「霜月!」卓南雁在心底大叫著,她淒然轉頭的一瞬,他又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長長睫毛下的瑩瑩珠淚。忽覺腕上一痛,卻是給完顏婷狠狠掐了一把,耳邊立時響起她冷若冰霜的嬌哼:「這花燈觀音便這麼好看麼?」他立時驚醒。正想說什麼,完顏婷卻憤然將手一摔,顫聲道:「那你這晚便在這裡瞧她好了!」飛身上馬,縱馬便向前奔出。

  幾個閑漢這時甩臉瞧見了完顏婷,不禁齊聲驚呼:「這個妞可也美得天仙一般!」「哈,這是京城一支花,芮王府的婷郡主,兄弟那次重陽馬球會上見過的!」完顏婷這時心下氣惱,一股怨氣無處發洩。揮鞭便向馬前的閑漢抽去,喝道:「讓開!」眾閑漢驚亂躲閃,撞得鋪前倒了兩個燈架。劉三寶忙上前扶住,罵道:「哪裡來的瘋婆娘?」一轉眼卻瞧見了卓南雁,咦了一聲,便要叫嚷。

  卓南雁心底念頭翻湧,立時想到若是留在此處,必會給林霜月和劉三寶帶來巨大危險,只得飛身上馬,縱馬追趕完顏婷去了。

  林霜月望著卓南雁飛馬而去,猛覺一陣心灰意冷,心底痛到了極處。劉三寶見她面色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急上前扶住她的玉臂,叫道:「姐姐,你怎麼了?」林霜月苦笑一聲:「姐姐沒事!」回身便向屋內走去。幾個閑漢見她走開,急得起哄亂叫。劉三寶上前收拾燈籠,喊道:「別叫別嚷了,今兒不做買賣啦,要買燈籠,明日再來!」他力氣極大,兩個閑漢要擁進店內,卻給他猿臂推了幾個趔趄。

  收了鋪面,走入屋中,卻見林霜月靜坐炕上,兀自嬌軀發顫,眼噙淚水。劉三寶急得幹搓兩手,叫道:「那人、那人當真是我大哥麼?他立在燈影暗處,我沒瞧清楚。」林霜月再也忍耐不住,珠淚漣漣而下,幽幽道:「不是他是誰?他、他當著我的面,竟去追那什麼郡主去了!」劉三寶連連頓足,叫道:「不是,我大哥決不是那種人!姐姐不要哭啦,你在此稍候,我追出去瞧瞧如何?」

  林霜月芳心紊亂,許多心事卻不便跟這孩子細說,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便收了淚水,強自笑道:「姐姐沒事啦。天好晚了,你去睡罷,姐姐也要歇息了。」劉三寶孩子氣地笑起來:「那我明兒個再去尋大哥,好歹讓大哥給姐姐賠禮道歉。」轉身走入裡屋,將屋門輕輕掩上。

  店鋪裡靜了下來,對著那根幽幽閃耀的紅燭,林霜月凝在心底的痛終於湧了上來,剛止住的淚又斷線珍珠般地垂落。

  那日她小性發作,惱恨卓南雁絲毫不將自己放在心上,一怒之下,憤然離去。但少女情懷,心思裡如何放得下他?又過幾天,忽聽江南武林傳言,那南雁竟偷了羅雪亭的駿馬寶劍,逃奔金國去了。林霜月覺得奇怪,深信以卓南雁為人,斷不會做出這等事來,便又轉回江南雄獅堂,想找羅雪亭問個清楚。

  重回建康,卻在坊間茶肆聽得眾閒人將這事傳得神乎其神,有誇那南雁膽大包天的,有贊羅雪亭手眼通天的,更有人說,羅雪亭手段雖大,氣量卻窄,竟將南雁的一個不足十五歲的結義兄弟扣住。林霜月越聽越怒,想到那晚酒宴上坐在卓南雁身旁那個臉帶稚氣的孩子,不禁在心底暗罵羅雪亭恃強淩弱,連個孩子也不放過。惱怒之下,竟然夜探雄獅堂,要救出劉三寶。

  那晚卓南雁依計北上之後,羅雪亭便將劉三寶帶到跟前,對他說:「你大哥眼下有件大事要做,不能照顧你啦。你眼下便留在爺爺這裡,好不好?」劉三寶的性子卻是又倔又直,搖頭道:「待在這裡,好沒趣味。我要跟著大哥去闖蕩江湖!」羅雪亭好說歹說,卻是留不住這喜動不喜靜的孩子,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大哥說了,你愛習武。你在此待上幾日,我遣人傳你武功如何?」劉三寶才點頭應允。

  羅雪亭諸事纏身,便讓劉三寶跟他四弟子何殘雪習武。但何殘雪性子跳脫,又曾在卓南雁手下吃過小虧,對卓南雁這小弟自然而然的面惡口冷,一連三天,只傳他入門的兩記拳腳,還只是皮毛把式,於內中心法,全然不說。

  劉三寶在雄獅堂呆了幾日,甚覺無味,不由思念起卓南雁來,每日哭著喊著要去尋他大哥。何殘雪正樂得甩了他這包袱,便去告知羅雪亭。羅雪亭正自無奈,這一晚忽聽得有弟子來報,明教的那林霜月不知為何,竟來夜探雄獅堂。他索性便來個順水推舟,只讓手下弟子做做樣子,並不真殺實鬥,林霜月順順當當地便將劉三寶「救走」。

  劉三寶卻認得林霜月,跟著撒潑使賴也要認她這個「跟我大哥大破南宮劍陣的天仙」作姐姐,央求著要她帶著自己去找他大哥卓南雁。林霜月哭笑不得,想到自己還須回本教覆命,更兼此去金國路途遙遠,難以帶個孩子上路,終究推辭不去,只給了劉三寶一些銀兩,讓他去幹些營生。

  二人離別之後,林霜月自回大雲島覆命。明教教主林逸煙即將重出江湖,野心勃勃,蓄勢待發,大雲島上硝煙漸濃。林霜月的芳心內卻似給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牽繞,總是晃著卓南雁的影子。

  一路北上,卻又在道上意外遇到了衣衫襤褸的劉三寶。原來這孩子人小鬼大,竟想自己去金國尋找義兄,只是他不識路徑,流浪月餘,盤纏花光,只得沿路乞討。

  重逢林霜月,劉三寶開口閉口叫她「天仙姐姐」,死活也要跟她同去。林霜月無計可施,又見劉三寶望著自己的那雙稚氣的大眼睛中,滿是崇敬依戀之意,心下一軟,便答應了他。當下二人便結伴趕往金國京師。

  這麼來來去去的一耽擱,便比卓南雁晚來了數月,她們來到中都之時,卓南雁正在龍吟壇內苦修。

  林霜月知道京師內龍驤樓的眼線密佈,不敢貿然打探龍驤樓的所在,眼見年關臨近,便跟劉三寶租了一間鋪面,制些燈籠來賣。這是她年少時跟母親學得的手藝,她心靈手巧,雅好丹青,在燈帛上寥寥數筆,便將彩燈妝染得精巧可愛。不想這別致新奇的江南花燈一擺,倒頗為京城子弟所喜。而她秀美如仙,待人和善,更得了個「花燈觀音」的美譽。林霜月每日在此賣燈,閒時便四處探訪,只盼能尋得卓南雁的消息。

  哪知個晚,她朝思暮想的人兒突然現身,而身邊卻還伴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富家小姐。聽那些閑漢亂喊,那小姐竟還是京師內頗有豔名的什麼郡主。

  芳心之中恨愛交加,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只朦朦朧朧地覺得外面人聲漸稀,想是夜色已深,林霜月心底卻猛然騰起一念:「明日我去尋他,便當著那美貌郡主的面,死在他面前也好!」正自愁腸百轉,忽聽店鋪外響起啪啪的三聲輕扣,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輕喚道:「霜月,你睡了麼?」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27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三節:幽恨難消 離情最苦

  林霜月嬌軀一震,卻終究坐住了沒有動。卓南雁的聲音焦急起來:

  「霜月。你、你還在麼?」林霜月聽他將店鋪門扣得砰砰作響,害怕引來鄰居觀看,只得站起身,順手擎了一隻花燈,開門走出。

  深冬的子夜異常靜謐,遊人早散了,只有小街旁的樹葉給冷風吹著,沙沙作響。卓南雁立在請玲的夜色中。呼呼喘氣。好歹送走了完顏婷,他便瘋了一樣飛奔而回。夜風清寒刺骨,卓南雁卻發覺自己滿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直到此刻還喘息不定。這時他才發覺,林霜月在自己心內不可撼搖的位置。

  眼肅閃過一道幽幽的紅光,一身白衣的她終於嫋嫋走了出來,嬌怯怯地立在紅光裡,那張臉柔美清麗得讓人心疼。卓南雁大喜過望,一步踏上,伸手捉向她的皓腕,低叫道:「小月兒!」林霜月卻嬌軀微晃。避開了他的手,嗔道:「幾日不見,連人家名字都末記得了!」

  卓南雁嗤嗤一笑:「這是雁哥哥給你新起的名字。小時候你叫月牙兒,眼下長大了,便成了小月兒!」林霜月道:「那等我老了,便是老月兒了?」雖是故作冷漠,終究語氣中有了些笑意。她手上的花燈發出淡淡光芒,那身雪裳縞袂,似是籠在一層無比縹緲的淡淡煙霧之中。

  卓南雁笑道:「便是你七老八十,終究還是我的小月兒!」林霜月才幽幽歎了口氣,道:「你真的當我是你的小月兒麼?」卓南雁心頭一熱,道:「你甘冒奇險。來此尋我,我、我心中好生歡喜!」

  林霜月故意將俏臉一扳,道:「想得倒美,誰說我是來此尋你?我只想瞧瞧這金國皇城有何繁華之處,要來便來了,跟你有什麼相干?」卓南雁笑道:「還是小月兒伶牙俐齒!我這小兄弟劉三寶,也是你弄來的吧?」林霜月道:「哼,為了自己報仇,連拜把子小弟都不管了!說是報仇。誰知你在這金國京師裡又都幹了些什麼?」卓南雁無可奈何,只得將自己跟羅雪亭定計,假意盜劍盜馬,北上金都臥底之事大致說了,又簡略說了巧遇完顏婷、進入龍驤樓的前後,至於自己跟完顏婷的諸多纏綿之事,自然略去不提。

  「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你剛到中都,便遇到了這如花似玉的郡主!」林霜月淡淡一笑,忽然冷冷望著他,道,「那蠻子郡主待你很好,是不是?」卓南雁臉色一紅,忙道:「她待我雖好,但在我心中,終究只念著你一人!」

  林霜月聽他言辭肯切,心中疑慮漸消。卓南雁走上前去,輕輕攬住她的玉腕,癡癡道:「我日日地想著你。今晚忽然見了你,當真便如做夢一般。只是這地方實在太過兇險,龍驤樓的手段,可不是南宮鐸、雷青焰之輩可比!你不可在此多待,還是速回大雲島為上!」

  林霜月芳心一顫,暗道:「人家千山萬水地趕來瞧他,他見了面,說不上幾句話便勸我走。難道、難道他當真變心了麼?」那花燈裡的蠟燭光焰忽閃,燭花爆出一聲輕響。她卻幽幽道:「你是想讓我馬上便走麼?」卓南雁渾沒想到她竟已錯會了自己的好意,道:「正是!完顏亨心毒手辣,若是探知了你的身份,咱們可都難逃毒手!」

  「難逃毒手的人是我,」林霜月忽地自他懷中掙脫,顫聲道,「你有那郡主護著,有什麼兇險?」卓南雁苦笑道:「我寧願自己千難萬險,也不願你受丁點委屈。你要怎麼罵我都成,只求你速速離開中都,過得數月,我自會去大雲島尋你!」他天性聰慧,於圍棋武功都是一點便透,但終究不善揣摩小女孩家的心思,卻不知這時越是讓林霜月快走,越是惹得她心中著惱。

  林霜月見他一味催促,心底疑惑萬千,忽然想起適才那美貌郡主看著卓南雁時那情思綿綿的目光,霎時明白了一切,恨聲道:「你還是去找你的郡主吧,我是死是活,幹你何事?」素手一抖,那盞燈籠啪的落在了地上。林霜月心中酸痛,也不去撿,轉身走入店中,砰的一聲關上店門。

  卓南雁怔怔地愣在了那裡。寒夜淒冷,呼嘯的夜風之中,只有更夫懶懶的梆子時斷時續的傳來。將耳朵貼近店門,卻聽屋內傳來極細的啜泣之聲,他沉沉歎一口氣,傳聲進去道:「小月兒,我對你的心,天日可表!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將地上那盞小燈籠提在手中,飛身趕回邵穎達的茅屋。

  轉天,才過了晌午,卓南雁便早早來到這小店鋪外。元宵節正日子將近,小店鋪週邊著不少買燈的遊人。林霜月悄立在店鋪前賣燈。遠遠瞧見卓南雁來了,卻理也不理。卓南雁也不願當著許多人的面跟她相認,眼見這小店對面還有一間生意冷淡的小酒肆,便走過去,命店夥計搬出一副桌椅,就在冷風之中,端坐椅上,看著林霜月的小店,自斟自飲。

  劉三寶在店鋪裡外忙忙乎呼,忽然瞧見了他,忙拔腿巴巴地跑來。正要說話,卓南雁卻低聲道:「大哥有要事在身,咱們兄弟之事,晚上再聊!」劉三寶已隱約聽林霜月說過他來京師是要做「機密大事」,這孩子甚是機靈,當下嘻嘻一笑:「晚上大哥不必來陪小弟,多陪陪我姐姐就是!」扮個鬼臉,扭頭跑開。

  林霜月早瞧見了他在那裡借酒澆愁,幾次和他目光相撞,卻都只作不見。卓南雁見了她這神色,知道她少女高傲性子發作,當下打定主意,任她如何冷嘲熱諷,只需哄得開心便是。舉杯酣飲之間,不由想起了當初去大雲島的途中,她也是這般故作冷漠,那時兩人鬥口的諸般趣事便在心間眼底閃過,卓南雁不由臉露微笑。

  等到天一擦黑,劉三寶早早地便收了生意,跑來請卓南雁過去敘話。三人在小店鋪內擺上幾盤小菜,同進晚膳。只是林霜月的神色照樣冷寂,最多跟劉三寶說上一兩句話,任是劉三寶如何插科打渾,她仍是對卓南雁愛搭不理。劉三寶無奈,只得跟卓南雁分述別後之情。

  草草吃了飯,劉三寶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桌筷,道:「小弟來到這京城,還沒有好好逛逛,今晚要出去開開眼。大哥便在這裡陪我姐姐好好聊聊!」向卓南雁擠擠眼睛,跑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了他和林霜月二人。卓南雁環顧屋內形形色色的好看花燈,忍不住歎道:「小月兒,你為了我,來這金國京城裡做燈籠賣,當真是……吃了大苦。」

  一句話勾動了她的心思,長路上的風霜奔波,店鋪都的日日企盼,諸般苦楚一起湧上心頭,林霜月眼眶一紅,急忙別過臉去。卓南雁怕她傷心落淚,忙轉開話題,搜腸刮肚地想著法子要逗她一笑,哪知林霜月明眸欲掩,就是不言不語。

  卓南雁惱也不是,急也不是,忽然酒意湧了上來,半真半假地道:「小月兒,你不理我,我日日來這裡,跟你糾纏,讓你買賣也做不得。」林霜月道:「日日來,你有這功夫麼?你的心裡頭除了那美貌郡主,便是天下大事,又怎肯為了我,日日來此耽擱功夫?」

  「這話說得也是,」卓南雁聽她雖然話語冷冰冰的,但終究是跟自己說了一句話,倒笑了起來,「那我就年年元宵節來!每年元宵節,『花燈觀音』都來這裡賣燈,我都在對面的小酒鋪裡看著你。年年歲歲,便這麼過上一百年,我也看你不厭!」

  這不過是他興之所至的一句玩笑話,林霜月卻愣住了,明豔絕倫的臉上驀地湧出一抹溫柔神色,幽幽道:「你說得是真的麼?」見她凝眸望著那搖曳的紅燭光焰,美目之中閃著瑩瑩喜色,卓南雁心中登時騰起萬千憐惜,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不生我的氣,給你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這句話倒是真情感動,發自肺腑。

  林霜月忽然揮掌熄了燈燭,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道清麗如水的月光,立時穿窗射入。還不到十五,那輪月尚欠一絲未滿,卻瑩亮得如同纖塵不染的水晶盤,明澈清輝映得幽藍的夜宇銀亮一片。

  林霜月在月光下仰起那張玉蓮花瓣般嬌嫩的雪腮,凝視著那似圓未圓的明月,緩緩道:「我知道你來了中都,卻不知你到底在何處。那龍驤樓在哪裡,又不能打聽,我只得在這裡住下來。每日裡看著人來人往,眼睛都望穿啦……但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會等到你!」卓南雁胸口一熱,心中蕩起萬千憐愛之意。走到窗前,輕輕攬住她的纖腰,低呼道:「小月兒,我、我……」心神激蕩之下,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滿室是如霜如銀的月華銀輝,卓南雁軟玉在懷,只覺林霜月的柳腰柔弱無骨。低下頭來,卻見林霜月那漆黑柔軟的秀髮披肩垂下,現出玉頸上的一彎雪色。他心頭發熱,忍不住垂首吻去,只覺唇上觸到一片溫軟,更有一抹如蘭似麝的甜香自她肌膚間幽幽傳來,卓南雁愈發如醉如癡。林霜月覺著他灼熱的氣息自頸上傳來,忽然羞不可抑,急從他懷中掙出,嬌軀輕顫,嬌聲道:「你這人,又不老實!小心給三寶那小鬼看到。」

  卓南雁知她性子害羞。將手臂輕輕環在她腰上,聞著她身上的清馨香澤,只覺心魂欲醉。輕輕地道:「在金陵試劍會那一晚,你匆匆走了,我只當再也見不到你啦,心中痛得跟要死了一般。」林霜月道:「你來此做這大事,我本不該來礙手礙腳,可我……就是想見你一面,哪怕只是遠遠看你一眼也成。」她說著輕歎一聲,幽幽道,「真盼著年年歲歲,跟你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紮幾盞花燈賣。過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日子。」

  卓南雁心內悠然神往,但隨即想到掀翻完顏亨、揭開龍蛇變諸般千難萬險之事,心內漸漸化為一片冰冷,忍不住歎道:「小月兒,我心內又是想你,又不敢見你!我幹的這事隨時會掉腦袋,倘若……我死了,你便將我忘掉,忘得一乾二淨。只當今生今世。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

  林霜月啊的一聲,柔荑緊緊握住他的衣袖,似是怕他驟然離去,淒然道:「你若死了,我……我也不要活了。」卓南雁望著那張蘭嬌蓮清的玉面,想到自己隨時會再也看不到這張絕美面龐,心底就是陣陣的隱痛,卻斬釘截鐵地道:「不成!小月兒,不論我出了何事,你都要好好活著!」林霜月淚水滾落玉頰,忽然將頭埋到他肩頭,低聲綴泣。

  卓南雁沉沉道:「我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知道自己不該跟你纏綿,但一見到你,便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林霜月將他抱得更緊,哽咽道:「我……我只求跟你這麼靜靜地待著,沒有朝朝暮暮,便這麼一時三刻也好!」卓南雁長喟然一聲,不再言語,只將她緊緊摟住。

  明月西沉之時,一道清瘦的人影倏地飛墜在芮王府內的書房前,如一只受了傷的小獸,呼呼喘息。書房內隨即傳出完顏亨沉冷的聲音:「聽你落足之聲,足太陰脾經氣脈稍滯,餘下身上幾道傷也都是皮肉小厄,將養幾日,便會無恙。」

  餘孤天聽他頭一句話不問自己刺殺成敗如何,卻關心自己傷勢,而且僅從腳步聲響便將自己所受之傷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底又是感激,又是嘆服,喘勻了一口大氣,才道:「屬下無能,受了點傷。但這一回好歹……算是未曾辜負王爺之托!」

  這書房閒雅幽靜,乃是芮王完顏亨的絕密禁地,除了兩位貼身老僕,便連完顏婷也不得擅入。剛從江南長途跋涉而回的餘孤天也只得悄立屋外覆命。

  「連殺江南數位高手,卻能僅受微傷,我果然不曾看錯了人!」完顏亨的聲音兀自顯不出一絲憂喜之色,淡淡道,「殺這幾個老傢伙,都用了幾招?」餘孤天回思起自己江南的幾回拼死搏殺,忍不住在陰寒的夜風裡蜷縮起了身子,凝了凝神,道:「王爺所料,分毫不差,屬下全用王爺指點的招數殺了那幾人……」跟著細述那幾場生死激戰的詳情。完顏亨聽得極細,偶爾出言指點,竟全切中要害,那幾人臨死前施展的武功招式,他便如親見一般。

  餘孤天正自聽得入神,眼前人影一閃,完顏亨已凝立在他身前,淡淡問道:「助你完成此次刺殺的江南『龍鬚』,身手如何?」餘孤天心頭一凜,忙道:「若非他們鼎力相助,屬下這一次行事哪能如此順當!這『龍鬚』神出鬼沒,實乃龍驤樓之幸!」頓了頓,又加上一句,「更是我大金國之幸!」

  完顏亨緩緩點頭,呵呵低笑:「倘若你奮勇立功,日後我便告訴你馴服『龍鬚』的秘法。」餘孤天隱約知道,龍驤樓的「龍鬚」細作都給完顏亨以一種奇怪手法控制,聽他要將這法子傳給自己,不言而喻地便是將自己當作了左膀右臂,心頭一陣激越,忙將那把辟魔劍橫捧在手,必恭必敬地遞上,道:「多謝王爺厚愛!」

  完顏亨卻不接劍,昂首笑道:「這把辟魔神劍,自今日起,便歸你了。」餘孤天的心噗噗地顫起來,正自力按奈心底的激動,卻聽完顏亨忽道:「聽葉天候說,去江南之前,你一直在暗中察訪一個叫徒單麻的人?」

  這句話便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餘孤天的心頭。他一直不知師父徒單麻是生是死,混入龍驤樓後一直暗中探察,自以為這事做得不露半點聲色,卻不知早給葉天候稟報給了完顏亨。若是完顏亨順著這條線履下去,不費功夫便可揪出自己熙宗太子的身份。一瞬間他只覺雙腿發軟,險些跪倒在地,努力躬著身,道:「那徒單麻……是、是我叔父的摯友。叔父臨死前,說、說這朋友原是大金龍驤樓的,好生想念……」心頭驚悸之下,只覺自己聲音出奇的大,言語更是混亂得不知所云。

  「哦?本王跟徒單麻相交數十年,還不知他另有一位摯友……」完顏亨的目光蛇一樣地咬噬著餘孤天的心神,輕輕地道,「徒單麻……早死了幾年了,今後不要再去找他!」餘孤天緊低著頭,暗道:「他跟你相交數十載,可你還是將他殺了!與你芮王爺的榮華富貴相比,這兄弟情義,算得了什麼?當初師父拼死前來投你,可忒也傻了。」想到自己轉瞬間也會給完顏亨識破身份,下手處死,身子不由突突發抖。

  哪知完顏亨卻不急不徐地接著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龍驤樓鷹揚壇的壇主!「餘孤天心神一震,登時怔住,陰風怒號眨眼變成春風和煦,這完顏亨的心思委實瞬息萬變。完顏亨的手已輕輕拍在了他的肩頭,悠悠道:「你好好歷練一番,來日才能成大器。」餘孤天覺得自己在做夢,渾身的血液都在膨脹翻湧。望著完顏亨那又變得期許無限的眸子,餘孤天的雙眼忽又湧上一片潮濕,沉了沉,才砰的跪地,叫道:「屬下肝腦塗地,也不足報效王爺厚愛。」完顏亨點點頭,道:「天晚了,你去吧!」大步走回屋中。

  餘孤天一個人無自半夢半醒,佇立半晌,才想起向外走去。在冷風中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什麼,覷見四周無人,又踅個圈子,直奔完顏婷的繡樓。

  夜深得象海,天上那輪月卻格外的亮。完顏婷的閨閣內竟還燃著燈。餘孤天爬上緊挨閨閣的一座假山,向屋內癡癡凝望。窗後的那襲綽約的身影動也不動,顯是正在托腮沉思,隔了好久,才聽完顏婷幽幽歎了口氣。餘孤天的心隨之突突一顫,只覺這歎息柔若春風,纏綿無盡,當真好聽得不能再好聽,暗道:「天這麼晚了,她怎地還不睡,難道是在想我麼?」

  他心底自知這個念頭無異癡人說夢,卻自懷中抽出一方細軟的香帕,猛按在口邊,狠狠啜吸那帕上香氣,心中只是喊:「是,她是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香帕是那晚在完顏婷的閨閣內偷來的,在江南亡命的日日夜夜,這細滑得像水的柔帕帶給他無盡的纏綿遐思。那帕子上的淡淡幽香早已被他啜盡,但餘孤天每回一攥到那柔柔的帕子,仍覺一縷清梅幽蘭般的暗香直竄入自己的心底。

  「婷姐姐,他有什麼好,為何你不會這般想著我……」餘孤天目光癡迷地緊盯著簾後那襲人影,拼命扯著、揉著那柔軟的帕子,憤怒、痛楚、辛酸、委屈如同幾股怒潮,一起向他湧來。他的臉忽地變得扭曲起來,心底只是大叫,「眼下我餘孤天是鷹揚壇的壇主,終究到了我大展身手的時候啦!」

  他驀地仰望深邃的夜空,無聲地大喊:「婷姐姐,我定要將你奪過來,誰也休想攔我!我更要改天換日,堂堂正正地再做回完顏冠!」心中忽酸忽怒,一滴澀澀的淚驀地滑落到口內。

  ※※※※※※

  小院中的籬笆變了樣式,縱橫交錯,一眼望去,猶如群星錯落。本來不過是幾層籬笆,這時看上去竟使人產生身處銀河星海般的幻相來,似乎那籬笆會長會生。四周層層相生,竟似永無邊際。

  卓南雁凝神望了片刻,才大步行去,在隱含陣法的籬笆叢內穿行片刻,忽地站住,回頭望著端坐在階前的邵穎達,笑道:「便是這樣,我徑搶中宮紫微垣。便能破去此陣!」

  邵穎達好整以暇地飲了口茶,才冷冷道:「賊小子還有些眼力!居然看破了這以為藩籬的太微十星外陣,但你進得了中宮,未必便尋得到天門。」原來邵穎達傳了他三十六張易學陣圖,卓南雁盡皆了悟之餘,更能闡幽發微,自行悟出許多新意。這一下便連脾氣古怪的邵穎達都覺意外。這日下午閑來無事,二人便鑽研陣法為樂。

  卓南雁嘿嘿一笑,轉頭四顧,心中默然計算陣法方位。在陣中或進或退。忽然一聲歡呼:「紫微垣東藩八星,西藩七星,這中間的便是閶闔門了吧!」身子倏地搶上。穩穩立在一塊青石之上,縱目再看,適才在眼中還千奇萬幻的陣勢這時已然一目了然。他不由拍手大笑:「哈哈,邵老頭,我已破了你這北天三垣陣。」

  按《史記》記載,古人將天上眾星分為三垣四象,三垣為北天極的三大區域,便是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邵穎達這陣法上應北天極的三垣,但卻以紫微垣為中樞。紫微垣有星十五顆,分為東藩八星。西藩七星和閶闔門。閶闔門便是天門。正是此陣的陣眼,卓南雁看破了陣眼所在,飛身躍上,一舉將這玄妙無比的北天三垣陣破去。

  邵穎達回頭看了一眼那柱青煙嫋嫋的香,也眉飛色舞地笑起來:

  「才半炷香的功夫便破了此陣,不枉了老夫教你一場!」這幾日間,卓南雁跟著邵穎達學易,只覺受益匪淺,卻也摸准了這怪老頭的脾氣。眼見他今日興致挺高,便問:「先生,為何依照易學的八卦之理,便能測知凶吉,更能探曉天下氣運?」

  邵穎達舉起手中半盞茶,徐徐吹了口氣,望著嫋嫋升起的茶氣,道:「這杯中之水,蒸騰成氣,升化為雲而上天,滴落為雨而入地。在旁人眼中看來,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杯茶,但在善易之人者來,這茶能上天入地,實與天地之理息息相關。」他說著抬起眼來,凝視卓南雁,悠悠道,「《易》曰:幾者動之微!這一杯水中都深藏世界之理,周易六十四卦涵蓋天下萬物,善易之人自能從中探知天下!」

  聽他這番別開生面的解釋,卓南雁只覺茅塞頓開,不由神馳萬里。一時間心癢難搔,又拿出了《靈棋劍經》上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那幾張功譜,將其中涉及的易學要旨向邵穎達請教。邵穎達這時興致頗高,他雖然不習武功,但深明易理,跟卓南雁相互推敲,便將其中所含的高深易學一一點破。

  多日來心底的迷霧終於破開,卓南雁自是喜不自勝。邵穎達卻皺眉道:「老夫雖然不通劍法武功,卻也看得出你這劍法跟施屠龍當年所習的忘憂劍法一脈相承,嘿嘿,這劍法只是依周易象數而來,終究失之繁瑣,不能直趨上乘。據令師施屠龍說,當年曾有位奇人,只從易經義理上,便悟出一套絕世劍法來!」

  周易分為象數和義理兩大派。所謂象數是指周易之中的卦象和爻數,為有形有象的應用,卓南雁所學的陣圖劍法,都算象數之用。而義理則為易經學說中涵蓋天人的整體學說,他卻用功不多。這時聽了,不由皺眉道:「從易經的義理中,還能化出絕世劍法來?」

  邵穎達沉沉點頭,忽然伸腳在地上重重一踏,道:「道路沒有平而無陂的,也沒有只有去而沒有回的路。這在義理上叫,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天地萬物都在動中,但往而必複,複而必往,又全都依著循環往復的至理。」卓南雁眼望腳下幹硬的土地,腦中靈光閃現,忍不住喃喃道:「天地萬物都在動中,卻又遵循這無往不復之理!」

  「繫辭傳中又說『生生之謂易』,」邵穎達眼中灼灼放光,緩緩道,「天道便是這『生生不息』之理!天道應在人身上,便是『君子自強不息』!據施屠龍說,那人的太和補天劍法便是從這『不息』二字得來,講究生生不息,無往不復!據說那太和補天劍法,大開大闔,剛柔相濟,允稱世間第一劍法!那人叫什麼劍狂卓藏鋒,我卻從未見過,可惜可惜。」

  「爹爹的太和補天劍法,原來還深含如此至理,不知我這輩子還能見到爹麼,還能習得這世間第一神劍麼?」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忍不住輕聲道,「那劍狂……卓前輩,他還活著麼?」邵穎達長歎一聲:「那日我研讀周易義理,心血來潮,驀地想到這從未謀面的卓藏鋒,便起了一卦……」卓南雁的心突突地跳得更加厲害,生怕這料事如神的怪老頭說一聲「那人早死了。」

  「得的卻是困卦六三爻。那文辭是:『困於石,據於蒺藜,入於其宮,不見其妻,凶。』這一卦凶多吉少!只怕……他早死了!」邵穎達的老眼幽幽地閃著光,緩緩道,「可在卦相上看,卻又有些生機流轉。這可奇了!」

  「難道爹還沒死?」卓南雁眼中霍地閃過一片無比幽深無比縹緲的幻相,一雙灼灼的眸子穿透了時空,正向他深深凝望。這幻相一閃而逝,卓南雁心中卻一片黯然,咀嚼邵穎達說的爻辭,爹爹入南宮世家求藥,辭究遇到無數阻困,一去不還,跟「困於石」、「不見其妻」之語深深吻合。

  邵穎達忽地轉頭瞥見卓南雁目光含淚,凝眉沉思,不由問:「怎麼?」卓南雁歎一口氣,低聲道:「那位劍狂卓前輩……正是家父!可我生下來兩歲,便與他分別,再未見面!」

  邵穎達歎一口氣,默然無語地將那杯茶一飲而盡,才道:「你小子年紀輕輕,腦子倒極是好用!若是隨我鑽研下去,十年之後,便會超越老夫,成為與鄭玄、邵雍諸位易學大師比肩之人,只可惜咱們緣分將盡,可歎!可憐!可惜!」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忙問:「大師是說,咱們即將分開麼?那也沒什麼,待我了卻此間大事,自會再來找先生求學!」

  「臨別之際,送你一句話吧,」邵穎達卻不答他的話,眼望著西斜的日影,淡淡道:「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這是乾卦九三爻辭呀!」卓南雁聽他語帶玄機,不由抬頭凝視。

  邵穎達那張喜怒無常的臉這時現出難得的肅穆神色,道:「不錯,這爻辭之意其實你早已知曉:大丈夫白日裡兢兢業業,夜晚居安思危,便是身處困境,也不會有災禍。」驀地老眼一眯,幽幽道,「你來這龍驤樓中,不就是九死一生之事麼?老夫正好送你這句文辭。」

  望著這雙似能洞悉宇宙精微的老眼,卓南雁驀地生出一陣感激,躬身道:「多謝先生指點!」邵穎達卻嘿嘿一笑,卻不言語,背著手,大步走入屋中去了。

  卓南雁一個人靜立院中,在心內默然咀嚼著邵穎達贈與自己的那句爻辭,隱隱地便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心內悄然流轉,那是從易經微言大義中生出的凜凜元氣,在心間體內生生不息。他大步走回屋中,趁熱接著潛心推究靈棋劍經上的那三張圖譜,越琢磨越是津津有味。

  正自推究得如癡如醉之間,忽聽院外傳來極輕的一響,輕若柳絮。卓南雁正要喝問,門外呼地射來一支甩手箭。奪的一聲,直插在屋中的牆壁上,直沒至羽。卓南雁心中一驚,卻見那箭下壓著一張紙,走過去揭下細瞧。紙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婷郡主已率人去砸林霜月的鋪子!

  普普通通的一張紙,卻沒有落款。卓南雁登時心神大亂,奔出屋來,卻見餘孤天的身影在數丈外一閃而沒。

  這時候他自也無暇理會餘孤天從何處得知了這個訊息,猛一抬頭,卻見暮色已變得混沌一片。卓南雁才忽然想到,自己已連著三日沒有去找完顏婷了,但完顏婷又怎知這幾日,自己是跟林霜月在一起?

  ※※※※※※

  暮色在飛馳中變得愈發混沌,在馬上不住揮鞭的完顏婷覺得自己的心正燃著火:「這殺千刀的渾小子,難道當真跟那賣燈的下三濫女子混在一處?但若非如此,為何在元宵試燈節後連著三日,他都不來尋我?今日、今日卻已是正月十六啦……」

  遙遙地,便見那小燈鋪前聚滿了王府僕役,精巧的花燈丟得滿地都是,幾個僕役正在黎獲的吆喝下亂砸亂踩,看熱鬧的人群已給王府家將遠遠趕開。完顏婷縱馬奔到近前,轟鬧的人流又是一亂。有人高叫:「郡主來啦!」王府的那幾個小廝砸得更加起勁賣力。

  原本精緻小巧的燈鋪這時已是狼藉一片,制燈的紙、絹、彩粉拋得滿地都是。一個瘦高的孩子連哭帶喊地跟那幾個僕役打鬧,卻架不住王府僕役人多勢眾,臉上給打得青腫數塊。黎獲見郡主趕來,忙奔到她身邊,低聲道:「郡主,沒瞧見南雁在這裡啊?」完顏婷緊咬櫻唇,飄身下馬。目光直向屋內射去。

  「三寶,回來!」隨著輕婉的一聲低喚,屋內走出一個清婉如仙的白衣女子,將那孩子拽住,淡淡道,「讓他們鬧去吧!」完顏婷認得這女子,就是讓南雁那渾小子看得眼睛不眨的那個「花燈觀音」。

  「你過來!」完顏婷沖著林霜月冷冷叫道。林霜月挽著劉三寶的手,神色淡漠地直望過來,卻靜靜立在暮色之中,動也不動。完顏婷有些惱了。幾步走到她對面。雙目閃閃地直盯著她。她素來自負美豔無雙,但看到這樣一張能與天上美月爭輝的無可挑剔的臉,就覺得心底泛起一股灼熱的酸痛,定定心神,才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霜月毫不躲閃地回望著她,淡淡地道:「你又叫什麼名字?」

  沒有人敢對婷郡主如此傲兀,完顏婷的美目中己濺出火星,玉手突地攥緊了馬鞭,低聲再問:「你怎麼識得南雁的?」聽到這個名字,林霜月秋水般的明眸中倏地一陣波瀾捲動,終究沒說一個字,只是昂起了頭,神色悠遠地望著遠處陰鬱的蒼溟。

  「這女子竟敢如此無禮?」完顏婷的眼光火一樣燃燒起來。揮起馬鞭便抽了過去。啪的一聲,林霜月肩頭的白色麻衣便破開一道裂口。

  「姐姐!」劉三寶紅著眼叫了一聲,卻被林霜月按住了。她就這麼柔柔地立在無邊的暮色之中,跟英氣勃勃的完顏婷比起來,愈顯得嬌弱無助,只是她的目光依然冷漠高傲,凜凜地直視著完顏婷。

  眼前的這個少女清麗入骨,卻也高傲入骨,雖只這麼靜靜一立。自有一股如梅之魂、似蓮之魄的高潔氣質散發出來。完顏婷忽然覺得,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像這個女子一樣,有這樣嬌婉動人的姿韻。她被林霜月骨子裡帶來的那抹冷豔孤傲深深的激怒了,「你啞了麼?」怒叱聲中,連環兩鞭急抽過去。

  林霜月腳也不躲,目光依舊淒冷,潔白如雪的白衣迅即在鞭下裂開。遠遠佇望的人流響起一陣騷亂,連店前的王府僕役都停了手。眼望郡主肆意鞭打這樣一個柔媚可人的少女,眾人都覺著心底惻然,先前瞧熱鬧的心氣煙消雲散。

  倘若對面這個女子出聲討饒,完顏婷倒也不會為難於她,但偏偏她不避不讓地凜然對視,那清炯炯的目光刺得完顏婷心中生痛。完顏婷驀地銀牙緊咬,馬鞭挽了個花,夾頭夾臉地便劈面抽下。

  「住手!」人叢中陡然響起一聲輕喝,一道人影電般閃來,完顏婷只覺手上一輕,馬鞭已被那人劈手奪過。「是你,」完顏婷看清了來人竟是卓南雁,心頭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委屈,偏偏這時當著諸多看客的面,又不能發作,只得顫聲道,「你還攔著我!」

  卓南雁的目光卻只在她臉上一掃,便直落在林霜月身上,那一塵不染的白衣這時早已碎裂數處,白玉般的頸下更起了一線血痕。「小月兒的武功高出婷兒數倍,怎地會任她抽打?」卓南雁的眼神跟林霜月淒美無助的目光交接,心底不由一陣抽搐,內力猛然迸出,將那馬鞭震作數段,揚手拋在地上。

  「你、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心底的委屈終於隨著淚水一起噴湧出來,越是不想流淚,那淚水越是不爭氣地滾滾而落。卓南雁心頭狂怒,但一瞧見完顏婷漣漣而落的珠淚,一顆心登時軟了,暗道:「卓南雁,這都是你的多情之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完顏婷見他目光憤憤地直盯著自己,霎時怨憤、失落和羞恨一起湧上心頭,嬌軀簌簌發抖,而這地方不是王府,偏還要保持矜持高貴的郡主身份,猛然一跺蓮足,恨聲道:「南雁,你不要後悔!」飛身上馬,催馬疾奔而去。

  卓南雁給她憤憤的這句話激得心頭一凜:「我怎能如此當眾頂撞她,若是她回頭稟報完顏婷,調動龍驤樓的人馬對付霜月,可是大事不好!」壓抑心內的怒火和思緒,拼力不去瞧身旁的林霜月,只扭頭對黎獲低聲笑道,「黎兄,咱堂堂芮王府,怎地跟個平頭百姓作對。傳揚出去,豈不有損芮王和龍驤樓的名頭?」黎獲苦笑道:「我也不知郡主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嘿嘿,這事若是讓王爺知道,只怕會打斷我的腿。」卓南雁哈哈一笑:「王爺那裡,自有小弟去說,我這還要去勸勸郡主。讓兄弟們這就退了吧!」向黎獲拱一拱手,飛身上了火雲驄,順著完顏婷的方向追去。

  林霜月見他只淡淡瞅了自己一眼,便再不向自己瞧來一眼,心中更覺愁苦無限,兩道清淚無聲無息地在凝脂軟玉般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怔怔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畔才傳來稚氣的一聲低喚:「姐姐,他們全走啦!」林霜月心神一震,才見店前的王府僕役和遠處的無聊看客盡皆退去。

  她幽怨的目光落在遠處暮靄煙流的蒼茫融會之處,心中還在回味適才卓南雁跟完顏婷對視時,二人眼中愛恨交織的眼神,嬌軀忍不住簌簌發抖,沉了好久,才緩緩道:「是啊,咱們也該走啦!」

  ※※※※※※

  人流之中,一直有雙眼睛遠遠佇望,那人便是餘孤天。他先前忽在街上看到黎獲率著大批王府人手趕往這僻靜小巷,心下奇怪,過去一問,黎獲苦著臉道:「郡主說,那賣燈的『花燈觀音』跟南雁兄弟有些不清不楚,命我砸了她的鋪子。」余孤天素知卓南雁絕非沾花惹草之人,便綴著過來,想瞧瞧這跟卓南雁「不清不楚的花燈觀音」是何許人也。待得遠遠瞧見那小燈鋪內的美貌女子竟是自己的師姊林霜月,餘孤天不由大吃一驚,只當師姊是受了師尊林逸煙之命來此擒拿自己,但仔細尋思,立時想到師姊來此,多半還是為了找尋卓南雁。他知道這事情若是鬧大,只怕完顏亨順著林霜月這條線,便會牽出自己曾跟明教教主林逸煙學藝的底細,那便會引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他見過葉天候,隱約知道卓南雁正在鬼巷潛修。便飛步去鬼巷給卓南雁報訊。

  那鬼巷設置怪異,他幾次沖不進去,情急生智,便以甩手箭留書示警,隨即匆匆趕回,混在人流之中,遠遠觀望。卻見林霜月任由郡主打罵,不由心中大奇:「師姊武功精妙,為何不還手?是了,她若當真動手,只怕會引來龍驤樓的高手,那時她身份敗露,連累著卓南雁也會一同遭殃。嘿嘿,師姊傲氣十足,為了卓南雁,卻什麼都忍得了,當真是情深意重。」又見林霜月楚楚可憐,默然不語之下更顯仙姿綽約,忽然心中一動:「原來師姊美得緊啊,怎地在大雲島時,我卻沒有留意?」

  過不多時,便見卓南雁忽然現身,然後衝突消彌,人流散盡,余孤天才長出了一口氣。他一門心思都在完顏婷身上,立時也跟著奔去,卻見街上人流熙攘,卓南雁不一刻便趕上了完顏婷,餘孤天遠遠瞧著卓南雁追上完顏婷,跟她並轡而行,心底不由一陣酸溜溜的難受。

  這時鉛灰的暮雲重重壓下,廣袤的蒼溟上滾動著塊塊濃淡不一的鐵褐色煙霾,像是憋著一場大雪。餘孤天呆呆地佇立在烏雲密佈的長街上,卻見卓南雁不知在完顏婷耳邊說了什麼,完顏婷忽然破啼而笑,但隨即二人又似起了爭執,卓南雁辯解幾句,忽然撥轉馬頭,憤憤而去。完顏婷卻似惱羞無盡,也不理卓南雁,在街上放馬奔去。餘孤天心中莫名其妙的一喜,展開輕功,提氣追去。

  完顏婷轉過兩個彎子,便出了北門,直往荒僻處縱馬奔行。那追風紫越馳越快,饒是餘孤天的武功以輕捷詭異見長,在曠野上追趕這大宛名駒,卻也累得渾身是汗。完顏婷縱馬奔到一處野林跟前,忽然勒住追風紫,怒衝衝道:「小魚兒,你巴巴地跟著我做什麼?」余孤天呼呼喘氣,道:「我見郡主孤身一人,怕你……有什麼閃失……」完顏婷回頭瞥他一眼,卻不言語,忽然縱身下馬,拔出長劍,對著眼前一根枯敗小樹拼力砍刺。

  瘦挺的枝杈隨著雪亮的劍光狠狠飛出。過不多時,小樹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完顏婷眼圈發紅,還不停手,揮劍又斬向那乾枯的樹皮。

  無盡的暮靄冬雲下,餘孤天見她長髮隨風亂舞,光豔照人的臉上羞憤欲狂,他心底又憐又痛,但他素來拙於言辭,怔怔瞧著,卻不知說什麼是好。完顏婷連砍數劍。忽覺手腕一濕。才知眼淚竟已點點滴落,直垂到了手上。

  一劍重重刺在黑白斑駁的小樹上,完顏婷忽然哽咽道:「我問他,那女子柔得像水一般,我……我是不是一輩子也比不上她?他卻跟我說,你是郡主之尊,何必跟這平頭百姓一般見識!哼,他心裡就是喜歡那個女子,卻不明著說出來……」

  餘孤天見她淚光瑩瑩,心下憐惜萬分,想也不想地便道:「什麼『一輩子比不上她』?你比那『花燈觀音』勝強百倍萬倍!」完顏婷扭頭瞧見他眼中癡癡的目光,心頭微覺舒服,暗道:「這小魚兒女裡女氣。對我倒是敬若天仙。那渾小子若是有小魚兒對我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啦!」一想到卓南雁那渾小子,又是一陣心煩意亂,驀地長劍斜揮,將那根小樹攔腰斬斷,沉聲道,「小魚兒,你去將那『花燈觀音』給我殺了!」餘孤天心頭一震,不敢答話。完顏婷扭頭瞪著他道:「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餘孤天愣愣點頭,心底卻想:「林霜月是我師姊,我又怎能殺她?況且若是當真殺了師姊,師父林逸煙天涯海角也會取我性命。」

  「每次讓你做事,總是推三阻四的,沒有半分男子漢的氣概!」完顏婷妙目含嗔,怒道,「難道殺這下九流的煙花女子,還用我親自動手麼?」餘孤天見她梨花帶雨的玉頰上微含薄怒,說不出的美豔動人,心頭一顫,忍不住挺胸道:「好,我今晚便去!」

  ※※※※※※

  「小月兒一定要走,再多待上幾日,只怕我和她都有大禍上身!」卓南雁越想越是後怕,但這時燈市還沒散,他還不敢逕自去找林霜月,在鬼巷內熬到夜色沉沉,才牽著自己那寶馬火雲驄,又將本該送給邵穎達的禮金盡數揣在懷中,奔向那僻靜小巷。

  哪知趕到小店前,卻發覺那裡外兩出的逼仄小屋已空無一人。滿地殘破的花燈都已收拾停當,規規矩矩地堆在小屋一角,林霜月和劉三寶卻蹤影不見。卓南雁在小巷內外徘徊數趟,卻也沒有尋見她二人的身影。

  雪早下了多時,片片的雪花,柳絮般輕盈地飄散在空朦的夜色裡,滿地都是泛著銀光的白雪。卓南雁在雪中凝住了步子,想到那個佇立燈下癡癡凝望自己的窈窕白影,心中一沉:「難道小月兒竟不辭而別了?」這念頭才一動,忽覺小巷角落裡閃來一道人影,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兒,你回來了!」飛奔過去,那影子卻畏縮著要避開。卓南雁只覺那人身子高大,絕非林霜月,不由一陣失落,眼見這人形跡慌張,猛然揮掌將那人衣領揪住,倒提而起,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給他舉上半空,身子簌簌發抖,叫道:「大爺饒命,小的知道這……『花燈觀音』剛剛走,就過來瞧瞧,想拾一盞花燈拿去玩玩。」卓南雁才瞧清,這人是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只怕來這裡拾花燈是假,順手牽羊拿些物什是真。當下沉聲喝道:「那姑娘是何時走的?」那叫化子顫聲道:「爛腿黑二告訴小的,這花燈觀音不知為何給芮王府的婷郡主鞭打,那郡主走後不久,花燈觀音便也收拾東西,帶著她那兄弟走啦!嘿,這花燈觀音花容月貌,生得當真跟月裡嫦娥一般,可她那小兄弟可不好惹,幾個暗地要來沾便宜的兄弟,算上爛腿黑二,可都吃了那小子的虧……」這化子一邊說得口沫橫飛,一邊覷著眼瞧著他,只當他也是來此要沾便宜的「同道」。

  「她千里迢迢冒險而來,臨別之際,我竟不能和她見上一面!」卓南雁心頭忽然擰起一陣痛,揚手把那化子遠遠拋出。那化子連滾帶爬地跑遠了。卓南雁卻呆呆地靜立在空寂的小屋前,猛又想起那在如水清輝下揚眸望月的嬌美面龐,心中就如滴血一般難受:「她為了我,甘挨完顏婷的鞭打,而我卻只能再次置她於不顧,徑去追趕完顏婷去了。小月兒那樣高傲的一個人,只怕這一輩子,再不會理我!」

  滿腔愁苦驀地湧起,卓南雁猛一揮掌拍在小屋的牆壁上,震得屋宇四壁微顫,頭頂灰塵簌簌而落。那火雲驄吃了一驚,昂頭低嘶,卓南雁心頭忽又一亮,暗道:「卓南雁啊卓南雁,你怎麼恁地糊塗?你眼下處境何等艱險,若是跟霜月這麼好下去,給完顏婷鬧得連完顏亨也知曉了,非但會耽誤大事,更會害了小月兒。嘿,她這麼去了也好,去了也好!」一念及此,才覺心底踏實了許多,牽著寶馬,慢慢轉身,便向回走。

  這雪不知何時已停了,月色還是暗而朦朧。才走出幾步,忽見白雪覆蓋的小巷盡頭,朦朦朧朧地立著一襲綽約的白色身影,卓南雁渾身一震,驚道:「霜月!」那白影已嫋嫋婷婷地向他走來,霧鬢風鬟,風姿楚楚,可不正是林霜月。

  「謝天謝地,原來你還沒走!」卓南雁心底歡喜無盡,臉上卻又不願過多流露。林霜月道:「走到了城外,我又想起一事,要親口問你一問,便讓三寶先在那小廟中等我,自己趕了回來。」她說著抬起頭來,明眸之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我看得出,你待那郡主很好。我只問你,在你心中,到底喜歡誰多些?」她性子害羞,說了這句話玉頰上不禁紅潮泛起。

  卓南雁聽她語音發顫,暗道:「霜月,你冰雪聰明的一個人,怎地卻猜不透我的心。這天底下,還有誰比你在我心中分量更重?」但轉念又想到若是實言相告,又會讓她情絲纏綿,在此流連不去。猛一狠心淡淡笑道,「眼下瞧來,只怕……還是她!」話一出口,心中一陣抽搐,只覺這是自己一生之中說過的最困難的話語。

  林霜月嬌軀發抖,那讓他夢縈魂牽的美眸之中這時卻漾出一片悽楚的光。沉了一沉,她才淡淡地笑起來:「是這樣!原是我癡了……」笑聲苦澀無比。卓南雁只覺自己心中又開始滴血,卻強自苦笑道:「不錯,你知道也好。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林霜月櫻唇緊咬,兩行淚珠刷地劃過蒼白如雪地嬌嫩臉頰,望著他的明眸之中噙著一層水晶樣地光彩。忽又纏綿流連,忽又痛悔失落。卓南雁狠了心別過頭去,不再瞧她。忽聽身側傳來極輕極輕地腳步之聲,揚眉喝道:「是誰?」

  小巷盡頭拐出個消瘦的人影。淡淡道:「師姊,大哥,是我!」正是餘孤天。他有些緊張地望著二人,低聲道:「師姊待在此處兇險萬分,郡主下了令,命我前來殺她!」

  這兩日卓南雁跟林霜月私下相處之時無話不談,也曾談到這忽然開口說話的「啞巴小弟」余孤天。林霜月對餘孤天「奉教主之命」來龍驤樓臥底之事並不知情,但想大伯林逸煙行事高深莫測。說不得也真會心血來潮,暗中派人潛入龍驤樓。但聽得卓南雁說,那餘孤天竟會開口說話,且是個女真人,她也覺大為詫異,當時還跟卓南雁細聊了一陣。都覺這個「天小弟」行事處處古怪之極。

  這時林霜月回頭瞥見餘孤天悄然而至,她心底正自悽楚,聽了他的話後卻嗤嗤笑道:「好厲害好刁蠻的郡主,那你就來動手啊!」她口中跟預估天說話,雙眸卻仍是緊望著卓南雁。

  余孤天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怎會對師姊下手。只是斗膽勸師姊一聲,可不要在冒險留在此地。」卓南雁猛一咬牙,牽過火雲驄,將懷中銀兩也全塞到了餘孤天手中,低聲道:「這寶馬銀兩,都是給霜月在路上用的!你送她走,無比要將她送出京師。」林霜月收了淚水,高高昂起下頷,冷冷笑道:「多謝啦,你的寶馬金銀,我可不稀罕!」轉過身去,向巷外疾奔,奔出幾步,腳下一滑,險些栽倒,嬌軀晃了晃,才在雪地上站穩了。

  餘孤天卻將韁繩塞回他手中,皺眉道:「大哥,這火雲驄太過顯眼,銀子我收下吧,小弟自會護送師姊安然出京!」大步追趕林霜月去了。卓南雁愣愣地佇立在古舊地木門前,眼望仙袂飄舉的林霜月在白茫茫的的雪地上搖曳遠去,心內便如被割去了什麼。

  猛一抬頭,瞧見天上那輪圓而朦朧的淡月,他才忽然想起,今日正是正月十六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28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四節:重攜玉手 揮杖從心

  卓南雁趕回鬼巷時,忽覺身側有異,猛然回頭,卻見一襲黝黑地人影從暗處閃來,正是葉天候。卓南雁這時心氣愁悶,冷冷道:「抱歉,這陣勢變了,進不來了吧?」領著葉天候走入自己那間茅屋,點起殘燭,卻見葉天候的臉上卻出奇的凝重。

  「那花燈觀音終於走了?」葉天候才坐定,便冷冷發問。卓南雁眉頭一皺,忽然想起什麼,叫道:「原來是你,定是你讓完顏婷去砸了她的鋪子!」葉天候冷哼道:「不錯,正是我給郡主通風報信地!那花燈觀音若是不走,老弟貪圖溫柔,只怕會誤了大事!」卓南雁在黑暗中大喘了幾口氣,緩緩坐下,黯然道:「不錯,霜月……是該早些回江南!」

  「咱們的『以亮治亨』之計,眼下已有了著落!」葉天后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狼眼一樣地閃著,「這緊關節要的時候,你我兄弟萬萬不可有絲毫疏忽!」不知怎地,卓南雁忽對葉天候地不擇手段生出了一股厭惡。他強力凝定心神,緩緩道:「葉兄想出了什麼錦囊妙計?」葉天候湊過身子,悠然道:「當初老弟在龍吟壇中一待兩月,卻不知那時金主完顏亮便定下在正月十八地落燈節上,於廣武殿前的大鞠場大辦一場『九州鞠會』,以志其一統九州之心。聽說這一回完顏亮要親自下場擊鞠。有幸跟他對陣之人,便是地芮王完顏亨。再過兩日,便是落燈節啦!」

  卓南雁心念電轉,忍不住道:「金主完顏亮為何要選定完顏亨做對手?要知這是佳節盛會,必有各國使者觀禮,一國之主怎會跟自己的臣子對壘擊鞠?」

  葉天候冷笑道:「完顏亮作宰相時便好擊鞠,當了皇帝仍是樂此不疲,他選龍驤樓主為對手麼,也是另有用心,一來龍驤樓主號稱『擊鞠天下第一』,選這對手,才不會辱沒他這明君的威名。二來,」他說著目光熠然一閃,「九州鞠會上各國使者畢至,但完顏亮明擺著是要告訴各國使者,在他眼中,四方各國還不配作他的對手!」

  卓南雁緩緩點頭,暗自琢磨這一場天子與民同樂的鞠會,竟蘊含這多深意,驀地心中一寒,忍不住道:「還有,芮王完顏亨擊鞠不敗,但若與皇帝對陣時,他仍敢取勝,那便是有不臣之心,完顏亮便多了一個殺他地藉口……」葉天候冷笑點頭:「老弟當真聰明!只不過落燈節上,完顏亮不必整場拼殺,只會下場略揮金杖,讓四海使者瞧瞧他這盛世明君與民同樂!代替皇帝行前來對陣的,便是新近擢升的御前侍衛統領——僕散騰。我已探查清楚,刀霸僕散騰創建天刀門,棲隱斷波閣多年,素來不問世事,這回出山,一來是應完顏亮之請,二來也是自認『五行天刀』神功已成,要跟武林第一人完顏亨一決高下!」

  借刀霸僕散騰之手削弱完顏亨——這主意本是當日卓南雁苦思得來。此時聽得葉天候說到這裡。他不禁雙眉揚起,道:「葉兄是讓我在鞠會上奮力爭勝,大勝僕散騰,以此激怒刀霸?」葉天候緩緩點頭,又補上一句:「若不能大勝,那便大敗,激怒完顏亨!」

  卓南雁呵了口氣,暗想這葉天候在大勝之外,另想出了大敗這一條道,當真是老謀深算!卻凝眉道:「但葉兄怎知芮王一定會讓我隨他下場擊鞠?」葉天候微笑道:「老弟當日在重陽鞠會上隨郡主擊鞠,大獲全勝,事後芮王聽得郡主說起,還細細問了你在場上的擊球招式,然後曾說,這南雁在擊鞠上的稟賦過人,稍用功夫,便能成為一代擊鞠高手!」卓南雁想不到眼空四海的龍翔樓主竟對自己下過這樣的考語,心中倒也頗為得意,呵呵一笑:「即便如此,他王府之中養著六七位擊鞠高手。九州鞠會又如何輪得上我?」

  葉天候笑得胸有成竹:「芮王府養著八名一等一的擊鞠高手,若是單輪擊鞠,自是所向無敵。但這一回的對手卻有所不同,傳聞刀霸僕散騰所率的鞠手,個個武功精強,內力不凡,尋常不會武功的擊鞠漢子遇上他們。自是束手束腳,有敗無勝!」卓南雁想起那日自己以高深內力擊飛張汝能杖上木球之事,不由連連點頭。葉天候目光幽幽地望著他:「眼下芮王府內的擊鞠之人,精於武功地只有三人。算上郡主的貼身親隨黎獲和芮王本人。還差一人,這個人選,自非老弟莫屬!」

  卓南雁點了點頭,道:「若是選上我,小弟自會將他這九州鞠會鬧得天翻地覆!」心中忽想,我們這麼處心積慮地算計完顏亨,是否太不君子了?這念頭一轉,又不禁心底暗笑:「完顏亨處心積慮地亡我大宋,有跟我們有血海深仇,我怎地總對他存有婦人之仁?」

  葉天候卻已長身而起,大步向外走去,口中悠悠道:「羅堂主只怕快來了吧。呵呵,九州鞠會之後,大金京師便會有兩場驚世之戰!」卓南雁隨他走到門口,不禁神思馳騁,暗想以羅雪亭之威,僕散騰之猛,完顏亨之雄,這兩戰到底是誰勝誰負?

  「老弟,」葉天候忽在門外頓住步子,扭頭笑道:「婷郡主那裡,你還是要多多親近!」卓南雁臉上一紅,卻硬邦邦地笑道:「小弟早已想好,今後跟她一刀兩斷,這美男計今後再不施展!」葉天候道:「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這花燈觀音地事情一鬧,只怕完顏亨已對你起了疑心!這時你對婷郡主好上一分,完顏亨便對你少了一分戒心!老弟絕頂聰明,難道還想不通這個理麼?」卓南雁的臉在夜色裡燃燒起來,怔怔地說不出話。葉天候哈哈一笑:「我瞧你老弟只怕對這嬌蠻郡主動了真情,這才故意疏遠她,是不是?嘿嘿,大丈夫行事,可不能兒女情長呀!」低笑聲中,身子拔起,幾個起落,便沒在沉沉地夜色之中。

  卓南雁仔細尋思葉天候的話,倒覺著頗為有理,但心底終究是不願再見完顏婷,這其中緣由有幾分不願惹上麻煩,更有幾分慪氣。暗想這刁蠻郡主動不動變大發脾氣。我卓南雁堂堂大好男兒,豈能在這女子跟前低聲下氣!

  轉天午後,葉天候便又匆匆趕來找他。笑道:「恭喜老弟,完顏亨今日想看看你的馬球功夫,若是入他法眼,便得入王府鞠隊,明日便跟他在九州鞠會上大展身手!」卓南雁搓一搓手,苦笑道:「呵呵。我地馬球功夫可是稀鬆平常,那完顏亨未必瞧得過眼!」葉天候道:「那有何難!我費盡苦心,給你尋了個馬球師父。你現下便去拜師,好好討教!只是老兄眼下的這清淨日子也到頭啦。王爺讓我告訴你,今後仍回王府居住!」

  卓南雁聽得現下便要離開鬼巷。想起昨日邵穎達的言語,不由得心底一沉。

  葉天候卻未看出他面色有異,一迭聲地催他速去鞠場拜師擊鞠。卓南雁笑道:「葉兄行事,總是縱火燒房地架勢——嘿嘿。想必這就是雷厲風行!」進屋跟邵穎達話別。邵穎達倚在桌角,凝視爐火上冒著熱氣的藥爐不語,沉了沉。才沙啞著聲音道:「該說的話老夫早說了,你記住便是了!」

  卓南雁點一點頭,見他始終垂頭望著那藥氣升騰的藥爐,知道這怪僻老頭心內也頗為傷感,只得向他默然三揖,便轉身去院子裡牽馬。那火雲驄當初林霜月並未騎走,一直養在院中,早憋得煩躁不安了。眼見主人前來牽它,歡喜得揚頸嘶叫。葉天候的馬便在籬笆院外,卓南雁牽了火雲驄來,跟他並馬而出,轉出鬼巷,葉天候便向城外奔去。葉天候道:「這個馬球師父脾氣古怪。你可得好好應付!」卓南雁暗自苦笑,心道:「我拜的師父施屠龍、邵穎達,個個都是天底下古怪之極的任務,這人脾氣再壞,還能勝得過他們麼?」

  連下了一日的雪,天才放晴,路上還有殘雪未化,太陽一出來,亮的晃人眼睛。火雲驄久未驅馳。喜得鬃尾亂揚。鼻響不斷。二人在驛道上轉個圈子。便見一片白楊林子聳立眼前。之間白楊高直的軀幹上還裹著塊塊未及融盡的雪絲,林子周遭的地上全是無人踩過地茫茫白雪。如同一塊碩大無朋的美玉。原來這裡卻是一處空曠的鞠場。剔透空靈的藍天,色澤斑斕的白楊,純淨如紙的雪地,配在一處,讓人見了俗慮頓消。

  火雲驄忽然伸頸長嘶,似見到老朋友一般,樹林之中跟著也響起兩聲馬鳴,紫色閃耀之間,卻見完顏婷手提鞠杖,騎著追風紫奔了出來。兩匹馬瞬息奔近,互相聞嗅,神色親昵。完顏婷神色尷尬,立時側過俏臉,不再瞧他。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是好。卓南雁這時才知,葉天候給自己找的這脾氣古怪的馬球師父,竟是郡主完顏婷。

  「葉天候,」完顏婷又羞又惱,忽道:「你將我約到這裡。說是要找人陪我擊鞠開心,原來是戲耍我來著!」看也不看卓南雁,憤憤地一撥馬頭,轉身待走。葉天候哈哈大笑。催馬過去,抓住追風紫的轡頭。道:「南雁老弟轉天便要上九州鞠會大展身手,是他死纏爛打地求我約郡主出來,這時見著,怎地歡喜得話也不會說啦?好了。你二人在這裡抓緊功夫切磋技藝。本壇主還有要事,得急著稟報王爺!」也不待他二人答話。便大笑著縱馬而去。

  完顏婷一直垂頭不語。眼見自己那匹追風紫緊緊靠在火雲驄身前,心中一陣煩惱。忍不住道:「你願意跟他們在一起,那便去吧!」忽將韁繩一甩,飛身便下了馬,轉身走出幾步,忽覺一陣說不出地愁苦,淚水串串滴下。

  卓南雁見她香肩微抖,婀娜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便如一襲紫梅,嬌俏動人,心中登時沒來由地湧上一股憐愛之意,也下了馬,輕輕走上前去,想說兩句安慰的話語,卻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你跟著我做什麼?」完顏婷忽然轉過頭來,亦嗔亦怨地望著他。「你……」卓南雁忽然發覺她曼妙的櫻唇上起了皴裂,顧盼生姿地眼中也盡是血絲,忍不住道,:「你生病了麼?」

  「不用你管!」完顏婷忙別過臉去,不再理他,過了半晌,才顫聲道:「你、你再不理我啦。這幾天,我就是吃不下飯……昨晚更是一夜合不上眼。你、你也不來管我!」卓南雁忽然心底翻起一股熱潮,忍不住輕歎一聲:「婷兒,你這是何苦?」完顏婷忽給這一句話惹動情思,驀地投在他懷中嚶嚶痛哭。卓南雁心緒翻湧:「想不到她對我用情如此之苦!」歎息一聲,雙臂不由自主地將她嬌軟地身子緊緊抱住。

  完顏婷沉實地哭了片刻,忽然昂起頭來,輕聲問:「雁哥哥,我這性子是不是很不好?」卓南雁苦笑一聲,卻不言語。「我自己知道,我便是個火爆脾氣,」完顏婷卻向他癡癡凝視,幽幽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跟你發火生氣啦!你瞧我什麼地方不順眼,只管說我罵我,只求你……再不要撇下我不理!」這嬌麗的妙齡郡主忽然軟語相求,任是卓南雁早已痛下決心,這時也不禁心神搖盪。望著這張嬌豔如花、深情款款的面龐,他忽然發覺『林霜月的美視一泓柔媚的水,美的讓人安靜。完顏婷地美卻如同一團豔麗的火,有若天邊紅霞,將人灼灼燃燒。

  見他一直凝思不語,完顏婷嬌豔的臉上不由掠過一絲焦痛之極的神色,箍在他頸上的雙臂猛地緊了緊,癡癡道:「答應我!」卓南雁眼望她那迷人嬌靨,淡淡笑了笑,終於將她重又抱緊。玉軟溫香重又入懷,卓南雁的心底忽然閃過一念:自己只怕再也無法擺脫她了,一輩子也無法甩脫!

  這般纏綿溫存了也不知多久,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響。兩人急忙分開,抬頭只見十余匹快馬踏雪而來,當先一人錦衣貂帽,儒雅飄逸之中透出一股海納百川般的恢宏氣象,正是芮王完顏亨。鳳鳴壇主葉天候在旁邊緊隨,身旁跟著的都是手揮鞠杖地王府擊鞠高手。

  「婷兒也在這裡。」完顏亨淩厲地眼神倏地掃過兩人,立時落在女兒的臉上,「是不是手癢了也來擊鞠?」完顏婷不善作偽,只怕兩人的纏綿已給父親瞧在眼內,覷見父王的目光。不由玉頰紅生。不知說什麼是好。

  一旁地葉天候忙賠笑道:「正是!男兄弟得知王爺要瞧他地擊鞠功夫,不敢怠慢,特意央求郡主來此給他傳授技藝。」完顏婷眼露感激地看他一眼,忙走到追風紫前,抓起鞠杖在空中揮了幾下,笑道:「是啊,女兒正要將父王的那一路流星趕月杖法傳給他!」卓南雁先是有些不自在,隨即便想道:「天候兄當真厲害,先為我二人作這穿針引線的月下老,再將完顏亨引到此地!難得他不露聲色之間。將這一步一步安排得如此妥當!」

  完顏亨望著女兒呵呵一笑:「好,那你便跟我們一同來湊湊熱鬧!」信手指點。手下眾人佈置球場,片刻功夫便插滿錦旗,架起龍門,一時十餘人照著完顏亨的吩咐分作兩隊,對壘作戰,霎時間馬嘶人喊,杖舞球飛,熱鬧非凡。

  完顏婷自然跟卓南雁分在一方。躍馬奔騰之間,兩個人都不禁想起當初重陽鞠會上。聯手大勝十八公子的風光往事。揮杖縱馬之時,心底都蕩起些旖旎風情。兩方驅馳多時。完顏亨才揮杖下場,他這一來,形勢立見不同,卓南雁這邊三四個人聯手竟也攔他不住,片刻功夫,便給他走馬盤旋,連中三元。

  卓南雁幾次縱馬上前攔阻,都給完顏亨巧妙避過。但見完顏亨馬走如飛,杖舞如風,朱紅木球更是隨心所欲隨著他那金色鞠杖起落跳蕩。忽而快如流星地觸杖疾飛,忽而穩如泰山般地粘在杖上。卓南雁瞧得不由癡了,原以為走馬擊球不過是粗鄙小道,哪知到了完顏亨手上竟變成了一種高明得近乎神妙的學問,他愣愣地佇馬觀瞧。渾忘了上前爭球。

  「喂!」香汗淋漓的完顏婷忽然催馬過來,湊到他耳邊道:「好好學著,這就是父王自創的『從心杖法』。講究『從心所欲,無所不能』,比學我的那路流星趕月杖法高明多了。」卓南雁正瞧得目眩神馳,忽聽這話一點,眼前一亮,忍不住道:「從心所欲,無所不能!原來樓主擊球的道理,跟上乘劍法的劍理一般無二。」凝神觀望完顏亨的擊球之道,暗中與剛剛習得地忘憂劍法互相印證,越看越是心中明朗。原來武功、擊球之道,在極高境界都要相通之處。

  他所習地忘憂劍法的心要,最重與所處之「境」融合。最講究心中默算前後上下的八方方位之後,瞬間融入。這恰與擊球之道相符。若非卓南雁精研這路劍法多年。當初的重陽鞠會上,又怎能在片刻之間學會擊鞠?這時他仔細琢磨完顏亨的揮杖之要,隱隱便是一個絕頂劍客在施展高明劍法。

  「我明白啦!」卓南雁忽覺茅塞頓開,縱馬上前,揮杖拍出。自以為這一擊算計精妙,必能搶在完顏亨地金杖之前,將朱球擊到。哪知完顏亨地金杖陡然一長,仍是搶在他面前擊到朱球。卓南雁心中一沉。鞠杖直擊在了完顏亨地杖上,只覺得手臂微微發麻。

  完顏亨忽然帶住馬匹,目光如電地望著他,道:「你明白了什麼?」卓南雁皺緊眉頭,猶豫道:「樓主是以心禦杖,以杖禦球,如同人劍合一地絕頂劍客,與杖合一!」完顏亨眼光一亮,卻道:「你只知『人杖合一』地道理,卻還差著一籌。還要人、馬、杖、球四者合一,才能直趨上乘境界!你的心非但要禦杖,更要以心禦馬,以心禦球!」

  卓南雁雙目怔怔。若有所思,只覺這完顏亨所說的道理,雖是擊球之要。其實也是上乘武功的竅決,朦朦朧朧之中似是踏入了多日來苦思不得的武功境界。凝神沉思片刻。陡覺眼前豁然開朗,低嘯聲中拍馬而出,內力流轉之間,揮舞的鞠杖、奔突的馬蹄和疾飛的木球都給他以忘憂心法融入體內,霎時間奔騰驅馳,進退隨意,竟連著突破對方連環四人地攔阻,將木球擊入龍門。

  「好啊!」完顏婷拍手雀躍,扭頭對老父撒嬌。「爹爹,這樣高妙的心法,您怎地不傳給女兒?」完顏亨淡淡笑道:「你修為不足,便告訴了你,你也領會不了。」他的目光一直緊緊鎖住鞠場上賓士的卓南雁。眼中也不由射出了驚異之色。「這小子悟性如此之高,真是天才!」完顏婷聽了這話。心中喜不自勝。放眼追逐著卓南雁縱馬盤旋的英姿,目光中溢出異樣光彩。

  過不多時。完顏亨又叫住眾人,互相傳授進退配合、連環攻擊地群戰之要。卓南雁一點就透,只覺這眾人交互合擊的玩法跟單人獨騎的作戰相比,更有一層說不出的妙處。當下眾人興致盎然,直玩到黃昏日落,方才盡興而罷,縱馬向王府奔去。

  途中完顏亨特意讓卓南雁跟自己並轡而行。問他跟「易絕」邵穎達學易的所得。卓南雁自是小心對答,只說易學深遠,自己所學不過是邵穎達之皮毛而已。完顏亨若有所思地連連點頭,忽道:「明日你要隨我下場,跟當今聖上對壘擊鞠,怕還是不怕?」

  「那又有何可怕!我還正憋著勁,要大勝皇帝一回呢!」卓南雁說著目光一燦,轉頭望著他道:「不過王爺凡事爭先。這一回的對手確實當今聖上,咱們是不是該讓他一讓?」身後的葉天候聽得卓南雁使出激將法,故意反勸完顏亨示弱。不由得暗自點頭。完顏亨冷冷道:「聖上睿智武勇,最討厭別人使詐讓他。當年宮中有個陪他下棋的棋客,只因故意輸棋,給他賞了一百鞭刑,打得半死!」卓南雁不禁吐了下舌頭,暗道:「贏了棋還要打他屁股,這金國皇帝倒也有意思得緊!」笑道:「那咱們正好拼力來他一場大勝,豈不揚眉吐氣?」

  「明日這一戰,龍驤樓決不能敗,」完顏亨語音緩緩地,臉上現出金鐵般地蒼冷。「可也決不能勝!」聽了這話,卓南雁和葉天候的心齊齊一沉。

  九州鞠會的鞠場設在金國太廟衍慶宮前。從皇宮的宣陽門進入,順著寬暢軒昂的馳道前行,遠遠地便能瞧見金碧輝煌、高課八丈地應天門。馳道兩旁地千步廊後便是接待各國使者的會同館,大球場恰在接待宋國使者的會同館之北。

  這時大球場東首的廣武殿前早已高聳起一排氣勢恢宏的金頂大帳,在朔風中獵獵飄飛著無數旌旗將這裡裝點得愈發莊嚴肅穆。卓南雁和黎獲等幾個龍驤樓侍衛兼球手騎著駿馬在球場邊上迎風肅立。那晚卓南雁曾隨著完顏亨進過皇宮,但那次深夜裡來去匆匆,未及細瞧,這時轉頭四顧,只覺處處都透著新鮮。

  平坦得有如刀削一般的大球場收拾的乾淨俐落,一絲雪漬也沒有。球場東西兩側各有一龍門,尚可丈余,遙遙聳立。那便是九州鞠會的球門了。場邊各插紅旗,更放置了一十八面金光閃閃的戰鼓。寬廣地大球場對面,跟金主完顏亮和群臣所坐的金頂大帳遙遙相對之處,則是別出心裁地新張出一片銀頂大帳,帳中花團錦簇,鶯鶯燕燕,竟全是女眷。居中的銀帳下是皇帝後宮地嬪妃,兩旁帳內則是特例允許來觀禮的朝中重臣的家眷。卓南雁縱目張望,卻不見完顏婷的倩影。

  其時大金國力鼎盛,西夏、大宋。高麗相繼稱臣,金主完顏亮這一回九州鞠會正有炫耀武功、揚威九州之意。消息早早地就發出去了,大宋、西夏諸國全都派來了慶賀使節。鞠會開始之前,各國使節先上賀表。卓南雁聽得大宋使節給完顏亮歌功頌德之餘,更堅言趙宋的世世子孫,必當謹守臣節,不由得心中惱怒,斜眼觀瞧,卻見端坐在御座上的完顏亮滿臉志得意滿之色,他心下不由得暗自冷笑:「老虎就要張口食人啦,這人卻還在不住口地誇讚老虎皮毛光亮。」

  繁瑣地禮節過後,廣武殿前響起鼓樂之聲,躊躇滿志的完顏亮終於昂然而起自內侍手中接過一把金光閃爍的鞠杖。眾人地眼睛都是一亮:「這場天下矚目的九州鞠會要開始啦!」

  九五之尊打球,規矩自然與眾不同,完顏亮才乘著潔白如雪的天龍駒出場,廣武殿后地禦樂教坊已然笙鼓齊鳴,那曲調沉渾悠揚,隱隱有君臨天下的意蘊。鼓樂聲中,完顏亨、僕散騰等人跨上結了馬尾地駿馬。分隊從兩廂入場。兩方球手分別披了紅白兩色衣衫。只完顏亮一人著金光閃閃的繡龍錦袍,卻見一個黃衣內侍捧著個大金盒子,取出裡面的朱漆木球,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完顏亮馬前。一個紫衣文官高聲喝道:「禦隊攻東門!」那是說大金皇帝完顏亮所率的禦隊攻打東側龍門。立時殿下群臣、使節和諸位嬪妃貴婦一起站起,高聲呼喊「萬歲——」

  卓南雁呆坐馬上,眼見四周之人,算上完顏亨、僕散騰這樣地絕代高手,個個似被施展了定身法。滿面恭敬地靜立不動,他只覺渾身都不自在,只見完顏亮在這個朱球上輕輕一打,輛隊人馬才似解了咒語般地活動起來,來回縱馬驅馳,為即將開始地大戰舒展身手,活躍馬匹。

  過了片刻,一十八根嘗嘗地號角高高聳起,發出龍吟般的雄渾長鳴。場上眾人心頭都是一凜,知道角響三通,激戰便起,不由齊齊勒住駿馬。便在這時,場邊忽地起了一陣騷亂,一位紫裙飄搖的少女騎著匹紫色駿馬潑風般疾馳進來,昂立場中的金主完顏亮忽地咦了一聲。鷹隼般的目光直盯在了這縱馬而來的紫衣少女身上,冷冷道:「這女娃是誰?」

  敢在這節骨眼上策馬入宮的少女,普天之下也就只完顏婷一人。

  她素好熱鬧。可是不知為何,其父完顏亨這一回硬是不許她前來觀看。這九州鞠會難得一見,更何況這鞠會上有她的南雁和父王同場揚威,完顏婷自是說什麼也要趕來觀戰,當下打定主意,待父王走後,錯後時辰,才快馬趕到宮外。這九州鞠會容許金國貴胄親眷入場觀看。宮人給完顏婷嚴明身份,便放她進宮。

  第二通角聲恰恰在這時響起,完顏婷就伴著這高亢的角聲旁若無人地躍馬而來。這一瞬本是激戰將起,群情激越之時,但完顏婷這一策馬進場,帳內殿外,場上場下的人不由全將目光緊緊盯在這位衣袂飄飄,豔若天仙的少女身上。一時之間眾人全都驚攝於這姍姍來遲地郡主地美豔,廣武殿錢驀地響起一片噪雜之聲。

  隨著完顏亮地金杖一揚,即將奏響第三通角聲的號角齊齊落下。芮王完顏亨那雙緊握偃月鞠杖的手不由緊了緊,翻身下馬,躬身道:「這是小女完顏婷!」金主完顏亮的目光一直在追逐著完顏婷,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地笑容:「原來是豔絕京師的婷郡主!好,讓她過來覲見。」場邊的持旗衛立時飛奔過去傳旨!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29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五節:一鞠濺血 九州動色

  完顏亨的手心卻已滲出了汗水,他深知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荒唐之處:完顏亮好色成性,宮中嬪妃多得數不過來.卻還四處獵豔不止,甚至對其堂姐妹、妯娌,也照樣弄來穢亂宮闈。但這時卻已容不得他細思了。在那衛士的導引下,完顏婷已嫋嫋踏上鞠場,明眸在完顏亨和卓南雁的臉上一轉,便向著皇帝完顏亮盈盈拜倒。

  「起來吧,馬騎得不錯!」完顏亮眼見她嫵媚天成,心底早酥了半邊,雙眼在那襲起伏玲瓏的紫衣上來回掃動著,忽地笑道,「會打球麼?」完顏婷傲然道:「擊鞠麼.京師騰雲社那幫傢伙可都不是我的對手!」

  「將門虎女,果豪氣過人!」完顏亮呵呵低笑,將大手一揮,「進你父王那一隊,讓朕瞧瞧你的手段!」卓南雁和完顏亨齊齊一驚。完顏亨忙道:「陛下,這丫頭……」話未說完,完顏亮卻淡淡笑道:「她父親號稱『擊鞠天下第一』,她的球藝還差得了麼?你也上馬吧!」猛又將金杖一揚,場邊號角便緩緩舉起。

  眼見女兒笑盈盈地奔到近前,完顏亨狠狠瞪她一眼,喝道:「你連鞠杖也沒有,怎地打球?」完顏婷笑道:「誰說沒有?」忽自追風紫的蹬後摘下一根銀色鞠杖,頑皮地耍了兩個白光閃爍的圈子。完顏亨無可奈何,揮手命本方一名鞠手下場,讓女兒立在左翼居中之位,轉頭對卓南雁道:「你多照顧她。」完顏婷明眸流波,看了一眼卓南雁,翹起紅唇嘀咕道:「誰要他照顧!」卓南雁默默點頭,眼見完顏婷喜氣洋洋策馬奔到自己身前,心中暗自叫苦:「婷兒鬧得太大了,她這一來,想要爭勝更是難上加難!」

  一串悠揚的長鳴,第三通號角終於奏響。鞠會開始了。完顏亮金杖輕揮,朱球疾飛而起。場邊的戰鼓陡然響起,觀戰的使節臣子、殿前侍衛齊聲為大金皇帝喝彩,其中更夾雜著嬪娥貴婦的尖銳驚叫。往日或彬彬有禮或低眉順眼的男女,隨著那朱紅小球一滾,這時候全掙脫了心底的拘束,換了個人似地傾情呼喝。

  此起彼伏的彩聲之中,完顏亮策馬如飛。驅球疾沖過來。卓南雁雙眉一擰,便待縱馬過去攔阻,卻見完顏亨已搶在了眾人前面,快馬奔了過去。但奇的是完顏亨並不急著出杖爭球,那偃月鞠杖只是略略幾探做做樣子,胯下的虎雷豹卻隨著完顏亮的天龍駒忽左忽方地空跑。

  在他巧妙的「護駕」之下,旁人自也無法上前攔阻,完顏亮輕巧異常地便即直驅門下,揮杖將木球擊出。守門的鞠手揮杖疾擋,架勢擺得十足。仍是慢了半籌。任由朱球直竄入龍門。霎時間場邊金鉦聲隆隆大作,「萬歲」之聲響若雷鳴,早有黃衣衛士飛奔過去。將一根象徵進球標誌的繡旗插在了廣武殿西側高聳的雕龍木架上。完顏亮的目光倏地掠過完顏婷那微紅的玉頰,悠然環顧山呼萬歲的人流,將手中金杖緩緩搖晃。

  身為一國之君,完顏亮自不能在場上長久爭球驅馳,「力拔頭籌」之後,又催馬奔突兩趟,便踩著如潮的彩聲緩緩退下。身為宰執的尚書令張浩和寵臣諫議大夫張仲軻親自上前,迎完顏亮下馬。完顏亮眼見張仲軻淚流滿面,驚問其故。市井出身的張仲軻一邊擦著涕淚,一邊奏道:「陛下在場上縱橫馳騁。雄偉英姿遠勝古時的漢高祖、唐太宗,實乃我大金萬萬臣民之大幸!臣一時歡喜得過了頭……」完顏亮雖覺他得過火,心底也不禁歡喜,緩緩點頭,撚髯微笑。尚書令張浩忙也拜倒稱頌,立時山呼萬歲之聲又再響起。

  鼓聲又敲了兩通,便隨著彩聲一起沉寂,場上陡然靜得有些凝重。兩隊人各自勒馬立好,相互虎視眈眈。完顏亨一方除了倉猝上陣的完顏婷身著紫衣。其餘六人盡穿團花紅錦衫。僕散騰一方七人,卻全是白衣如雪。場上場下的眾人都知道,真正的大戰這時才剛要開始。

  「刀霸」僕散騰忽將鞠杖在臂彎一橫,向著完顏亨遙遙躬身,緩緩道:「在下棲隱斷波閣十餘載,不問世事,但眼下終因心底一樁大謎難解,不得不出山求證!」完顏亨也將鞠杖橫放施禮,道:「僕散兄醉心武道刀法,俠蹤不現江湖久矣,不知僕散兄心底這樁大謎是什麼?」他二人都施展上乘內功,聚音成線,直送到對方耳中。場中除了武功大進的卓南雁,都只當他二人遙遙對峙不語。

  「龍驤樓主是明知故問!」僕散騰的眼神陡然淩厲起來,道,「自從樓主當年在江南一戰擊敗『劍狂』卓藏鋒,這十餘年來,『淪海龍騰』之名始終如日中天。讓在下心中疑惑不解,這擊殺『劍狂』卓藏鋒之人,武功修為到底是何等境界?」卓南雁聽他說到父親卓藏鋒之死,心中驟然一緊,目光緊緊鎖在完顏亨的臉上。

  「原來這便是僕散兄心中的大謎!」完顏亨面上肌肉忽地一抖,沉沉道,「當年我與卓藏鋒那一戰無勝無敗……」卓南雁和僕散騰聽他語帶玄機,心底皆生疑感,但完顏亨卻已一歎不語。僕散騰冷冷笑道:「在下雖一直無緣得見芮王的神妙武功,但今日若能在九州鞠會上勝得芮王的擊鞠神技,也足聊慰平生!」

  「自那一戰之後,勝負之念,已極少被本王放在心內!只是今日僕散兄提到了那一戰,不由又激起了本王的求勝念頭!」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在僕散騰身後的幾名白衣鞠手臉上如飛掠過,臉上不由生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沉沉道,「僕散兄當真了得,居然搜齊了五行命理之人弟子!」

  按陰陽家的說法,金、木、水、火、土這五行為天地間五種最本源的物性,後來便有相人術士依據此理,將人的命理分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形相。天刀門主僕散騰畢生精研「五行天刀」之術,只因這五行天刀太過艱難,他便別具慧眼地挑了五名不同形相命理之人為弟子,依著五人不同的形相,分別傳授了五種不同的刀法,五行各盡其性,相生相剋,又相輔相成,號稱「五行天刀陣」。

  那「烈火刀」蒲察怒面色如火,「銳金刀」夾穀堅是個面色蒼白的高大漢子,「寒水刀」童千波則相貌陰柔,「厚土刀」佟廣卻是個胖臉熊腰的壯漢,「青木刀」阿典達則生得精瘦無比。除了守門的那名鞠手,僕散騰今日特意挑選這五行命理的五大弟子上場,其實大有講究。

  此時見完顏亨一眼之間,便窺破了其中玄機,僕散騰眼中不由精芒乍閃,道:「樓主果然高明!五行天刀同出,若能各盡其妙,勝了樓主,在下不久便會回斷波閣棲隱。」完顏亨昂頭望天,緩緩道:「何嘗有過勝敗,何處又是歸處?」僕散騰心神微震,卻冷冷不語。

  二人以密術對答之間,那角聲已然響了三次。那黃衣內侍手中擎著一根哥舒棒,又跑進場來,將那朱漆木球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場中。完顏亨回頭瞥了一眼卓南雁,道:「你去爭球!」其時擊鞠的講究極多,開場時雙方更要各自派出一人縱馬揮杖槍奪那黃衣內侍開出的木球,謂之爭球。先前那一陣。一國之尊完顏亮在場上,自然無人敢來跟皇帝爭球,這時他下了場,便要重新爭球。

  卓南雁臉上紅光一閃,躍馬上前,在距場心一丈之處停住,跟僕散騰冷冷對望。僕散騰倒認得他,眼見完顏亨不親自爭球,蒼黑的臉上由閃過一絲怒色。場外鼓聲這時轟然乍響,兩個人都不再言語,四目如電,全鎖在了那朱紅的木球上。能跟風雲八修中的絕頂人物對壘,卓南雁忽覺無比刺激酣暢,渾身的勁氣流轉,霎息之間已進入了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身周錯亂的人影,焦躁的馬匹,緊握哥舒棒的內侍,乃至耳畔流淌的寒風,都在剎那之間,被他融於心底。

  猛聽那內侍呼喝一聲,揮棒擊在了球上。木球不偏不倚地橫向飛出。那匹火雲驄已跟卓南雁心意相通,四足迸發,直向流星般的木球追去。卓南雁的鞠杖陡伸,堪堪地便觸到了木球。

  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怒喝,這一喝響若驚雷,自他耳朵倏地鑽入了心底。卓南雁自得入龍吟壇後,見識大增,但仍想不到此時僕散騰這隨口一喝,競能將凝聚天地之威一樣的雷霆巨響以怪異心法聚音成線,直射入自己一人的耳中。

  他驟出不意,心神劇震,這時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絕頂高手可以「談笑殺人」,渾身一抖之間,連胯下的火雲驄都鬃毛驟揚,馬速忽慢。僕散騰身下的那匹雪白得一根雜毛也無的「閃電虯」已經飛竄而出,那把鎦金鞠杖也不快不慢地搶在了卓南雁的杖前。

  木球仍如流星般地不住向前飛竄。閃電虯和火雲驄幻作一白一紅兩道光影自後疾追。卓南雁心神內氣已在瞬息之間回復凝定,驀地鼓起長嘯,身子竟在火雲驄上飛探出去,鞠杖如電揮出。這一招身法已竭盡了他精氣、內勁和心神的妙用,一杖飛出,勢在必得。

  在場外觀戰男女竭力的呼喝尖叫聲中,啪的一聲脆響,朱漆木球終於被鞠杖擊中。木球滴溜溜地轉了個圈子,反向僕散騰身後的白衣鞠手滾去。先擊中木球的竟仍是僕散騰!

  卓南雁心神大震,刀霸這看似不疾不徐的一杖,竟仍能搶在自己前面。似緩實疾,虛實相生,刀霸這一杖已經突破了肉眼所能窺知的快慢,顯示出了直趨化境的高妙武功。同列風雲八修之中,但這人的武功只怕已遠在師尊棋仙施屠龍和茶隱徐滌塵之上了。兩匹馬潑風一般飛馳出去,二人目光再次撞擊一處,卓南雁忽覺對方銳利的眼神有若刀鋒,深深刺入了自己心底。一瞬間他只覺心底的什麼東西已被僕散騰那刀鋒般的眼神擊碎了。

  木球一飛,場上紅白兩隊鞠手各自躍馬揮杖,疾沖過來。場下的戰鼓聲和呼喝聲有若驚濤滾滾,轟然騰起。就在卓南雁放馬空跑之時,眼前紫影倏閃,完顏婷已然縱馬撞入僕散一方的白陣。完顏亨雙眉一皺,喝道:「婷兒回來!」要知此時卓南雁未及奔回,完顏婷又貿然沖出,本方左翼便露出極大空隙。

  那木球在「銳金刀」夾穀堅和「寒水刀」童千波兩個白衣鞠手的杖下連環撞擊。完顏婷果然一撲而空,追風紫兜個大圈子,正待奔回。僕散騰的得意弟子「怒火刀」蒲察怒連人帶馬疾撲過來。人如其名,蒲察怒的命理和刀法都屬火,整個人恰如一把噴火利刃,直向完顏婷空出的左翼插了過來。紅球這時已遠遠蕩起,恰到好處地疾飛到了蒲察怒馬前。

  這時完顏婷和卓南雁都不及奔回,除了守門的鞠手。完顏亨一方仍有五人。但右翼兩人和突前的兩人自然不能回救。居中的完顏亨本可縱馬奔去相救,但他身子未動,忽覺風聲颯然,僕散騰縱馬揮杖已沖到身前。完顏亨心中一動,便只冷笑觀瞧。

  卻見蒲察怒走馬如飛,輕巧異常地繞過趕來相救的一名紅衣鞠手,猛然揮杖,將木球擊入龍門上的網囊內。球入網囊,鼓聲立止,場邊樂師敲起了金鉦。巡場衛士飛奔過去。將第二面繡旗插在了西側雕龍架上。

  卓南雁這時才縱馬奔回,眼見蒲察怒在激越的金鉦聲中趾高氣揚的緩轡而回,心內忽覺一陣氣沮。直到此刻,他眼前還晃著僕散騰刀鋒般的目光,正慢慢地割散他心底的豪氣。

  完顏亨忽然躍馬沖到他近前,低唱道:「你怎地了?」卓南雁給他問得一陣心虛,紅著臉道:「咱們又不能勝……打來打去也沒甚意思!」完顏亨深邃的眼中寒光閃爍,緩緩道:「讓你去爭球,便是讓你見識一下刀霸的厲害!豈不聞高手對陣,攻心為上!」卓南雁心頭一震,這才明白,適才僕散騰瞪視過來的一眼目光必是運上了可以奪人心志的奇門心法,一喝驚神。一眼奪魄,刀霸僕散騰竟可怕到了這種地步!

  一陣朔風迎面撲來,卓南雁渾身抖了個激靈,目光倏地轉為明亮,道:「那咱們還爭勝麼?」完顏亨的眼中蕩來陣陣驚濤,沉聲低喝:

  「你還是不是大丈夫?」黎獲這時也策馬趕來,聞言喜道:「王爺原來不是說不勝不敗麼,難道改了主意?」完顏亨雙眉一揚,道:「若是個大丈夫。自當全力爭勝!」忽然轉頭對完顏婷道,「婷兒,你下場歇息片刻!」完顏婷已「奉皇上口諭」在場上賓士了好一會,這時下場已不算抗旨。哪知完顏婷蛾眉蹙起,揮著手中鞠杖,道:「才不!不勝了僕散騰跟他這群徒子徒孫,我決不下去!」

  「正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冷氣,忽覺心中重又騰起萬千豪氣,仰天一聲長嘯,「大好男兒,決不能輸!」

  鼓聲再起,戰陣重開。完顏亨一方己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要知此時若是再被僕散騰的白隊攻入一球,對方便是連勝三籌。九州鞠會便以擊鞠天下第一的芮王府一敗塗地而告終。

  隆隆的戰鼓聲中,一直深藏不露的完顏亨忽然發力,以黎獲和卓南雁為並突,佯攻對手右翼,他卻接到二人忽然轉來的馬球,自中宮長驅直入,展開從心杖法,連連盤過「銳金刀」夾穀堅,「青木刀」阿典達和「厚土刀」佟廣三人的阻擋,驀地揮杖攻門。紅球劃出一個美妙異常的弧線,繞過那守門鞠手,軟軟地撞入網囊。完顏亨最後這神妙一擊,杖上的力道竟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清脆的金鉦之聲再次鳴響,芮王府終於扳回一籌。「滄海龍騰」首次出手,實在是神乎其技,場下觀戰眾人愣了一愣,才響起潑天喝彩聲。

  適才完顏亨施展雷霆一擊之時,僕散騰一直佇馬冷眼旁觀,眼見龍驤樓主馬術、杖法都已入化境,而最後那一擊,力道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巔,他也不由暗自點頭。潮水般的喝彩聲中,僕散騰驀地仰天怪嘯,鎦金鞠杖在空中疾劃了兩個圈子。他身旁的「五行天刀」也齊聲呼嘯,聲音或高亢或低沉,竟分呈宮、商、角、征、羽五音,在場上繚繞盤旋,登時將四處的喝彩聲壓了下去。

  「幹什麼,」完顏婷蛾眉輕揚,冷笑道,「叫化子一起唱蓮花落麼?」卓南雁回頭看她一眼,道:「留神瞧他們的方位變幻!」卻見僕散騰率著五名弟子馬匹錯落,忽聚忽散。六人以一人居中,五人分居四處,猶如一朵五瓣梅花般地在場上飄搖不定。

  縱馬突前的黎獲瞠目大喝:「弄什麼玄虛!」揮杖直撞過去,只見紅球在那「五瓣白梅」之間連環疾滾,他將鞠杖舞得呼呼作響,左沖右突,竟難以觸到木球。完顏亨雙瞳陡縮,脫口贊道:「好陣法!這陣法似五行陣,又似六花陣,瞧來委實怪異!」凝神看他六人方位變化,並不急於上前截擊。

  只見僕散騰六人吞吐分合,瞬息之間,便繞過卓南雁,直沖到了完顏婷身前。自來擊鞠最重前後呼應,或突前,或殿后,位置不可稍亂。

  這時芮王府的鞠手眼見對手六人傾巢而動,而且陣勢不住變換,全不由心慌意亂。五行天刀繞著僕散騰錯落有致地一個疾轉,已將完顏婷捲入陣中。卓南雁飛馬來助,仍是慢了半籌,朱球由「銳金刀」夾穀堅傳到「寒水刀」童千波,照著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金之序輪轉一番,最終由「銳金刀」夾穀堅揮杖擊入網囊。

  「好!」一直端坐微笑的金主完顏亮也不由拍案稱好。左右臣僚見了,忙不迭地呼喝「萬歲」,一時間「萬歲萬萬歲」之聲在大鞠場四處響起。僕散騰與五行天刀得意洋洋,也揮杖長呼「萬歲」。

  完顏亨蹙眉苦思那怪陣,芮王府一方均是神色黯然。卓南雁拍馬跑到完顏亨身邊,低聲道:「這是四奇五行陣,形如梅花,內依五行,仿天圓地方而成!後面五人為五行陣,以土居中央,四人分佈四方。前突之人又可與五行陣中的前方兩人和居中之土,幻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奇陣!」完顏亨目光如炬,經他一點,立時了悟,低聲笑道:

  「僕散騰真乃奇人,竟能將四正四奇的八陣古法和五行陣相合,創出這等怪陣!」

  擊鼓再戰,完顏亨立時以傳音之術讓黎獲和卓南雁一左一右直插入僕散騰的四奇五行陣中。黎獲縱馬直趨後面五行陣的中央戊己土位的「厚土刀」佟廣,卓南雁卻催馬迎上「刀霸」僕散騰。僕散騰一馬當先,正應四奇陣中的龍飛陣。眼見卓南雁飛馬沖到,僕散騰雙眉飛揚,喝一聲好,渾身勁氣貫注金杖,朱紅木球牢牢粘在鞠杖上。

  兩人越奔越近,卓南雁凝視僕散騰冷若寒潭的眼神,早將忘憂心法提到十成,正要揮杖擊出,忽聽耳邊傳來一聲細細低喝:「你閃開!速向西奔,突擊那白臉漢子『銳金刀』!」

  卓南雁身心全沉浸在忘憂心法之中,聽得完顏亨這一喝,氣隨意轉,幾乎不假思索地催馬西轉。馬通人性,火雲驄咆哮一聲,於間不容髮之際跟僕散騰的閃電虯擦肩而過。

  卓南雁才閃開,完顏亨的虎雷豹已如電而到,鞠杖斜揮,直向僕散騰的金杖點去。僕散騰這時卻不願與完顏亨以硬碰硬,馬打盤旋,便要繞過完顏亨,同時金杖輕顫,幻出一片黃橙橙的光圈,讓人目眩神迷,竟難辨那金杖到底要伸向何處。

  黎獲這時正跟「厚土刀」佟廣雙馬並馳,兩人的鞠杖瞬息間連撞三下。由於擊鞠時馬性難馴,鞠手難保不撞在一處,所以也允許鞠手在馬沖人撞時揮杖保護自己。但此時黎獲跟「厚土刀」佟廣對撞的這三杖,卻分明有互較武功的意味。「厚土刀」佟廣為僕散騰的得意弟子,黎獲卻也是龍驤樓中千挑萬選出來的郡主護衛,三杖交擊,兩人均覺內力受震。圍著「厚土刀」佟廣的金木水火四刀眼見黎獲破陣而入,各自怪嘯連連,策馬盤旋,直向黎獲擠壓過來。

  場中陡然騰起一線利劍般的銀光,飛刺入刀霸身前那片耀目的黃圈中,立時便爆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異響。完顏亨這隨手一杖,竟如奇峰飛來,精淮萬分地切在刀霸不住變幻的鎦金鞠杖上。啪!一直牢牢粘在金杖上的朱紅木球隨著怪響跳起,在兩人強大的勁氣中劃了個怪異無比的弧度,高高飛起。

  卓南雁此時已快馬沖到「銳金刀」夾穀堅身前。所謂「培土生金」,按照五行生克之理,厚土為母,銳金為子。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讓自己夾擊「銳金刀」夾穀堅,正是循著「實則泄其子」的陰陽五行消長之道,攻「銳金刀」夾穀堅這個「子」,以泄其「母」「厚土刀」佟廣之威。這時他已將忘憂心法提至十成。心氣神意均是鼓蕩舒張,鞠杖猛揮,正點在「銳金刀」夾穀堅的杖頭。「銳金刀」夾穀堅只覺一股強悍的內勁從杖頭湧來,白慘慘的一張臉霎時變得殷紅無比,急忙潛運內力,好歹才將胸腹間翻騰的血氣強自壓下。

  「銳金刀」夾穀堅這陡然一慢,「厚土刀」佟廣立生感應,心神劇震之間。中央戌己土的方位已被黎獲搶佔。便在此時,那朱紅木球帶著一道詭異的紅光,直竄了過來。五行天刀齊聲呼喝,五杖齊揮,疾向木球擊去。若在先前,仗著奇陣之威,這木球必被他五人之一擊到,但此時「厚土刀」佟廣的方位已失,「銳金刀」夾穀堅氣血受震,五人策馬出杖便全無章法。

  忽聽卓南雁哈哈大笑。鞠杖疾揮。竟搶在五人之前,將木球擊得遠遠飛出。這時他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域,這一杖擊得恰到好處。紅球正落在自後疾插過來的完顏婷身前。僕散騰一方的五行天刀自恃陣法奇奧,這一傾巢而出,後方便空虛無比。完顏婷早得了父王的傳音密令,悄然策馬,插到了僕散騰的陣後,這時眼見球到,銀杖輕點,將木球挑到身前。五行天刀均是大驚失色,齊齊踅馬回追完顏婷。

  這時完顏婷人馬合一,紫衫紫裙和那匹追風紫貼在一處。在場上幻出一片瑰麗的紫色光焰,轉瞬間便氣勢逼人地直壓到了對手的龍門前。

  那守門的大漢欺她是個女子,怒喝聲中,拍馬舞杖沖來。完顏婷左右雙腿在馬腹上交替一磕,這是她馴熟了的奇招,追風紫先是左閃,卻乘著那守門大漢的馬匹要變向攔截的一瞬,猛然昂首向右跳去。這一閃一跳,靈動異常。呼地一下,便將那大漢連人帶馬「晃」到一旁。在五行天刀的大呼小叫聲中,完顏婷已翩然沖到了龍門前,銀杖輕揮,笑吟吟地將木球緩緩拋入網囊。

  金鉦錚錚鳴響,場外殿前卻是靜寂無聲。完顏婷這一嫻雅悠閒的進球,既顯示了芮王府的高妙手段,更是對僕散騰的絕大羞辱。但僕散騰卻是代替大金皇帝完顏亮打球的,這一羞辱,豈不也將九五之尊也連帶著羞辱了?觀戰的文物百官、四國使節和達官眷屬,全是伶俐百倍的主兒,見了這情形,均不由臉上失色。

  「好!」當下叫好的卻是卓南雁,火雲驄揚鬃沖出,將完顏婷迎回。完顏婷也是欣喜異常,美眸橫波流盼,笑道:「雁哥哥,這一球怎樣?」卓南雁見她在廣庭大眾之前,照舊親親熱熱地叫自己「雁哥哥」,也不由心頭一熱,笑道:「美人不讓鬚眉,可讓我大開了眼界!」完顏婷得他一贊,更是眉飛色舞,跟他並轡馳回。

  啪!金主完顏亮猛然揮掌在龍椅上重重一擊,騰身立起。他身邊的寵臣張仲軻和宰執張浩見他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均是心下惴惴,不敢言語。完顏亮自然聽不到完顏婷說的什麼,他那幽深的雙眸只是一直在追逐完顏婷婀娜多姿的身影,微微一沉,才高聲叫道:「好!當真是絕色!絕藝!妙人!妙球!」皇帝這「兩絕兩妙」的話一說,不啻是最大的喝彩。龐臣張仲軻這時自是不甘人後,當先振臂高呼:「婷郡主好絕妙的手段啊!」兩旁呆愣的百官忙跟著群起附和,如潮的喝彩聲才從大殿前響起,颶風般地向兩旁卷去,立時掌聲、叫聲響徹鞠場。

  僕散騰於四周狂飆般的掌聲充耳不聞,眼望完顏亨緩緩道:「王爺當真是好手段!」完顏亨目光熠然一閃,卻不言語。兩位絕世高手火花四濺地凝神對視,鞠場上空的雲氣立時生出一股奇異變化,原本燦爛明麗的天空上陡地湧來一片沉厚的雲彩,在兩人頭頂翻湧鼓蕩。鞠場四周日色耀目,完顏亨和僕散騰的臉上卻被陣陣雲氣遮出深淺不一的暗影,那情形萬分詭異,卻又萬分動人心魄。

  鼓聲再起,雙方各自摩拳擦掌地揮杖催馬,戰況益發激烈。馬如蛟龍,人如猛虎,朱紅木球起落如飛,四周看客瞧得眼花繚亂,喝彩之聲此起彼伏。而卓南雁卻發覺,這回激戰與先前又有不同,那完顏亨窺破了四奇五行陣的奧妙後,卻再不依法乘勝追擊,而是只命黎獲等人縱馬直搶中央戊己土和龍飛陣的方位,擾得僕散騰的奇陣不能發揮效驗。

  「此時龍驤樓雖然落後一籌,但這是皇帝完顏亮打入的頭籌,如此一來,龍驤樓果然是不勝不敗之局!」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老謀深算,心內更是騰起一股不甘之氣,「他要持重守成,我偏偏要全力爭勝!」正要躍馬向前,耳內忽地鑽進完顏亨沉著的傳音之聲:「不可輕舉妄動!四奇五行陣重攻輕守,只有先耗其銳氣,才能一戰而勝!」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完顏亨是想先將僕散騰耗成強弩之末,再一鼓作氣地收拾他。這人的心思當真厲害!」

  任由僕散騰驅動四奇五行陣展開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龍驤樓這邊卻並不急於進擊。激戰之中,僕散騰和完顏亨這兩大高手自始至終極少真正交鋒,二人似是心有默契,便是雙杖相對,也是一觸即收,並不拼力爭鬥。數合之後,僕散騰那邊攻勢漸衰,但仗著四奇五行陣的淩厲威力,仍將龍驤樓一方緊緊壓在本方龍門附近。場上馬嘶杖舞,人喊球飛,場外彩旗勁舞,金鼓震天,觀戰的群臣、使節和貴婦均知此時到了緊關節要的時候,更是聲嘶力竭的吶喊助威。

  「厚土刀、烈火刀變龍飛陣、虎翼陣前突,」僕散騰見苦戰無功,不由雙目火紅,沉聲低喝,「我來占中央戊己土位!」沉鬱的喝聲有若滾滾悶雷,將場上場下的喧囂盡數掩住。中央戊己土為他這戰陣的陣眼,他退而穩守陣眼,便不懼卓南雁,黎獲等人的攻擾,如此一來四奇五行陣就可傾力強攻。

  「沖!」完顏亨冷定的傳音恰在這時傳入卓南雁耳中,「繞開戊己土位,長驅直入!」卓南雁聽他說得沉著自若,不由意氣昂揚,他對這陣法早已了然於胸,拍馬如飛,自鳥翔、蛇蟠二陣間迂回而過,直向對方龍門沖去。僕散騰久攻不下,心中早已暗自忌憚,覷見卓南雁縱馬向自己陣後游戈,不由濃眉一揚。

  這時「厚土刀」和「烈火刀」變成的龍飛、虎翼二陣輪番前沖,卻仍是無法突破龍驤樓井然有序的防守。木球在厚土、烈火兩刀之間縱橫來去幾次,完顏亨的鞠杖陡然探出,已穩穩搭在了球上。僕散騰大吃一驚,自知球入了他手,憑幾大弟子之力必是無法將之奪回,低嘯聲中,鞠杖遙遙揮出,「無弦弓」的勁氣已悍然施出。

  這次卻是兩人第二次交鋒,「無弦弓」有備而發,完顏亨的「滄海橫流」卻似未及運滿,給一股勁氣疾沖,木球遙遙跳起,卻被完顏婷揮杖奪得。卓南雁遠遠瞧見,驀地縱聲高呼:「婷兒,球來!」這一聲玄功灌注,滿場皆聞。完顏婷揮杖擊出,木球精准無比地直向卓南雁飛去。

  這數月之間,卓南雁在龍吟壇內苦修天衣真氣和忘憂心法中最高深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雖不能盡悟其奧,卻使他心氣神炁的運用不知不覺地飛升到了一個精深境界。這時他潛運忘憂心法,心神早已籠罩全域,眼見木球自空中沖到,鞠杖輕揮,內力一吐,已將木球牢牢粘在杖上。火雲驄一聲輕嘶,縱蹄向前猛衝。

  那守門鞠手大吃一驚,急急策馬前來攔阻。卓南雁此時若要擊鞠入網,自是舉手之勞,但他存心要激怒僕散騰,便想如完顏婷一般地躍馬晃過這守門鞠手。當下韁繩疾抖,可惜火雲驄卻沒受過追風紫那樣的專門苦馴,搖頭擺尾地一個盤旋,卻不過在原地打了轉。呼地一聲,已和那鞠手胯下的駿馬撞上。此時卓南雁全身真氣灌注,乍遇外力碰撞,忘憂心法的高深內力登時迸發出來,震得那鞠手連人帶馬地險些掀翻在地。

  便在此時,猛然間眼前人影一閃,卻是僕散騰騎著閃電虯如飛沖來。他早就暗自留意縱馬前驅的卓南雁,這時眼見他乘虛而入,忙舍了完顏亨,縱馬奔來。卓南雁被那守門鞠手稍稍一阻的功夫,他已斜刺裡沖到,閃電虯咆哮著打了個旋,僕散騰已如天神般攔在卓南雁馬前。

  兩人的眼神再次在冰冷如刀的朔風中相撞,卓南雁的心中騰起一股熱氣:「大丈夫自當臨局不讓,全力爭勝!」猛地長吸了一口真氣。忘憂心法提到十成,瞬間四周喧囂的鼓聲、叫聲和蹄聲全都消逝,便連耳邊呼嘯的風聲都變得淡如止水,如潮內氣從頭灌注至手腳、至鞠杖、至木球,再灌入火雲驄體內,隨即又流轉回體內的奇經八脈。

  火雲驄揚頸長嘶,四蹄騰雲,驀然淩空躍起丈餘。自僕散騰頭頂飛跨過去。眼望這火紅的駿馬騰雲駕霧般地飛起,在雄霸天下的僕散騰頭頂劃出一道優美而又炫目的赤虹,旁觀眾人不由盡皆目瞪口呆,一時間所有喧鬧全都止息。

  僕散騰也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著,若是尋常動手比武,他自可飛身攔阻,只是在這鞠場上,鞠手卻不能隨意離鞍。但縱橫天下的刀霸豈能任由小輩在頭頂躍馬而過?霎時僕散騰眼芒如刀閃爍,腦後的辮發蓬然乍起,金杖陡地揮出,直直向上戳去。

  此時卓南雁已與馬、杖、球融為一體。僕散騰的鞠杖才向馬腹點來,他業已感同身受的萬分難受,但這時他身在空中。避無可避、擋無可擋之際,他只有拼死一博——賭這位武林宗師不會在鞠場上妄下殺手!與此同時,他的鞠杖片刻不停地向前揮出,朱紅木球勁射而出。

  哦!眾人這時才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齊整得如同給刀斧斫過。

  喝!縱馬如電奔來的完顏亨卻發出冷冷一喝,遙遙拍出了一掌。

  嘶!在火雲驄的悲嘶之中,木球已流星般地彈入龍門內的網囊。

  呼!僕散騰狂怒之下,金杖一吐即收,但勁氣噴湧,已自火雲驄的腹下洞穿而入。他的綽號中帶著一個「霸」字。果是毒辣之性,霸氣十足,「無弦弓」的淩厲真氣已透過馬腹直向卓南雁體內襲來。

  斜刺裡卻又有一股巨力如潮湧來,卻是完顏亨眼見難以趕到,淩空擊來的那一掌也是拍向火雲驄。洶湧的掌力在火雲驄體內疾射而到,堪堪阻了一阻僕散騰的勁氣。那聲駿馬悲嘶像是被刀割般硬生生截斷,在兩大絕世高手的拼爭之下,可憐火雲驄在半空中便渾身骨骼盡碎,未曾著地。便已氣絕。卓南雁隨著火雲驄跌倒在地,眼見愛馬慘死之前,兀自回頭向自己張望,霎時心中又痛又怒,仰天一聲悲嘯,振臂躍起,便要向僕散騰撲去。

  「住手!」完顏亨這時才縱馬奔到,翻掌便壓住了他的肩頭,沉聲道,「僕散兄偶然失手,你換過馬匹再戰!」卓南雁心中悲憤,但聽得完顏亨冷定如常的聲音,心下才是一沉:「這時候可不是逞兇鬥狠之時,這筆帳須得牢牢記在心底!」虎目噴火,怒衝衝直盯了僕散騰一眼,忽覺腹內熱辣辣的一陣難受,原來適才雖有完顏亨那遙遙一掌之助,但刀霸那強悍一擊,仍使他五臟受震。

  嗆亮亮——場邊的金鉦聲才倉惶響起,醒過味來的黃衣衛士忙將一根繡旗插在了東側的雕龍木架上。一股森冷的朔風呼嘯而來,場邊無數旌旗在風中發出虎虎的悲鳴,天上翻滾的雲氣給勁風吹得狂瀾般地四散流逸。這一球進得奇峰突起,而火雲驄之死又讓這一球顯得無比慘烈。觀戰眾人看得心神搖曳,全在冷風中打了個寒噤,鉦聲消逝,場上靜得揪心。

  完顏婷這時也飛奔而來,抓住他的手便問:「你、你沒有事麼?」她遙遙望見刀霸一杖將他連人帶馬地掀翻在地,心下大急,這時兀自語音發顫。卓南雁默然搖了搖頭,眼見愛馬火雲驄橫臥在地,大大的馬眼下兀自滾著一滴淚水,心內湧起一陣含著歉疚的痛:「早知會累你喪命,我說什麼也不會如此行險!」

  鼓聲恰在這時響起,挺靜挺靜的當口,這咚咚的戰鼓聲就分外驚人心魄。卓南雁雙眉一揚,正待換馬再戰,卻聽那鼓聲驀地止息,廣武殿前的鎦金大帳內也是陡地一片肅靜。

  卻見皇帝完顏亮將手一揮,朗聲笑道:「不必再戰了,這回九州鞠會雙方算作和局!」目光在場上緩緩一掃,才將手一擺,「賜禦酒兩盞,給僕散騰和完顏亨!」皇帝金口禦言這一說,自是個皆大歡喜之局,四周的群臣使節和侍衛、官眷都高呼萬歲,場上的兩方鞠手也全下馬謝恩。

  卓南雁心內倒有些七上八下:「僕散騰已是黔驢技窮,再戰下去,必輸無疑。完顏亮這時候傳旨停戰,當真好是時候!既便是此時作罷,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龍驤樓已勝了他們一籌!不知這用火雲驄性命換來的最後一球,能不能激得刀霸動怒?」

  僕散騰和完顏亨飛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入金帳內親領禦酒。兩盞散發沁人酒香的九瓣蓮花杯分呈到二人跟前,完顏亨謝恩之後一飲而盡,僕散騰卻鐵黑著臉,擎著金杯,凝眉不語,微微一沉,忽地扭頭問完顏亨:「是你讓南雁這小子使得這等招數?」原來他還在為卓南雁適才在頭頂縱馬躍過而忿忿不平。

  完顏亨淡然道:「臨敵應戰,不拘一格,豈能事先指點?僕散兄既然耿耿於懷,少時讓這小子來給大人賠罪就是!」僕散騰聽他話中帶刺,虎目熠然一閃,猛地昂頭向完顏亮道:「聖上,適才鞠場上未能盡興,微臣想要與芮王爺演武助興!」這聲音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森冷,玄功貫注之下,滿場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卓南雁一陣驚喜,心下忽想:「僕散騰對完顏亨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覬覷已久,便沒有我,只怕遲早也要跟完顏亨大幹一場!」

  「朕知道你一門心思要與龍驤樓主一會,但今日不成!九州鞠會可不是九州武會!」完顏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隨即又煥出那股灼人的銳芒,沉聲笑道,「二位要切磋,不妨推到中和節前後!」

  時人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是日祭祀太陽星君,祈禱豐收。較之眼下的正月十八,那是十餘日後的事情了。卓南雁的心微微一沉:「還是完顏亮這梟雄心思詭詐,此時僕散騰銳氣已失,全憑一股血氣之勇,若是一戰,必輸無疑!」

  「聖上明鑒,那便在中和節前的二十九日!」僕散騰鐵面微紅,猛然昂頭,將那酒一飲而盡,轉頭對完顏亨冷冷笑道,「芮王爺,那日子夜,在下於京郊翠鶴山自在峰頂恭候大駕!」完顏亨的臉上依舊不動絲毫聲色,只向完顏亮躬身道:「臣謹遵聖命。」這話照舊是對皇帝說的,壓根沒將僕散騰放在眼內的樣子。帳內重臣聽得這兩個絕世高手劍拔弩張的言語,又覷見皇帝臉上莫測高深的神色,心內都是陣陣發緊。

  金主完顏亮卻呵呵一笑,忽地挺身而起,舉杯道:「今日這九州鞠會天下同樂,四海同慶,實乃盛世盛舉,」昂然四顧,見帳中群臣和使節的目光全敬畏無比地凝了過來,才不疾不徐地笑道,「但望他日天下一家之時,能與諸君重賞盛事。」

  帳中的各國使節本來也隨著他舉杯而起,但聽了他這別有意味的「天下一家」之語,盡皆臉上變色。

  「聖上英明!」宰執張浩終究覺著不妥,忙隨聲笑道:「自聖上親政以來,夙夜不倦,孜孜求治,我大金政通民泰。只要聖上保有這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之心,那便日日都是天下一家,時時都是四海同慶!」他終究是老成政務的幹臣,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將完顏亮盛氣淩人的「天下一家」,引申到了「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上去了。

  「張卿說得好!方才九州鞠會前,朕入太廟進香,立在我大金列祖列宗像前,便曾許下這『天下一家』之願!」完顏亮眼中光芒流動,掃著四座的使者、臣子,就著張浩的話說了下去,「朕自登大寶以來,雖說不上宵旰勤政,卻也知惟精惟一、兢兢業業的道理。只須勤政親民,這天下一家之日,也必不遠!」卓南雁正和眾鞠手佇立帳外,卻覺得完顏亮這話似乎仍是語帶雙關,既指「勤政愛民如一家」,更隱含「一統天下」之意。他這時不由心下暗罵。

  眾使節這才明白金主完顏亮借這九州鞠會之機,宣揚大金國威。眾人先是一愣,便有膽小畏事的使節忙不迭地讚頌完顏亮的雄才偉略,又有人稱譽諸國當在大金護衛下「友善相安、親如一家」。七嘴八舌之間,眾人才將這杯滋味萬千的酒水咽下。

  張浩忙笑道:「皇上仁愛百姓,聖德如天!而聖上遷都中都,鼎革官制,完備科舉,更是我大金開國以來未有之仁澤盛舉!」完顏亮嘿了一聲,語調卻鏗鏘起來:「當日朕將國都由上京遷至燕京,不知多少人說朕不顧祖宗法度!取士任人、鼎革官制之時,朕力主各族之間不要貴彼賤我,又是非議重重!呵呵。自古名垂千古者,所作所為都是雄偉超邁,又何必顧念世人的毀譽說道!」說著仰頭哈哈大笑,厚重沉渾的笑聲在大帳內傳出好遠。

  卓南雁曾跟葉天候聊過多次,知道這完顏亮雖是狂傲跋扈,卻也算是個雄才大略之主。這人登基後所做的幾樁大事,如遷都燕京、完善金國官制和科舉取士之道,都顯出了不同凡響的膽略氣度。此時聽了完顏亮這話。卓南雁心中也不禁一振:「完顏亮這廝,說的話倒是頗有氣概。」

  一時群臣和四國使節全隨著張浩呵呵僵笑,「聖德如天」「仁被蒼生」之語紛紛響起。完顏亮卻微笑著將手一擺,道:「傳婷郡主進來!」正是亂糟糟的時候,他這厚重的聲音就顯得頗為生硬。眾臣不明其意,均是一愣。

  完顏亮似是覺出了什麼,鷹隼樣的眸子掃了眼帳外依馬佇立的兩排鞠手,淡淡地叮了句:「兩隊鞠手都挺不錯,各賜錦袍一件!」自有內侍跑去傳旨。群臣都熟知這位皇帝的脾氣秉性,聞聽傳郡主完顏婷覲見。心底都是明鏡般的。完顏亨的長眉抖了抖,似要言語,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來。適才他面對僕散騰的怒意約戰淡定自若,此時卻不禁微微變色。

  完顏婷婀娜多姿地走了進來。全身上下依舊閃著那股旁若無人為的耀目美豔。便是跟芮王完顏亨素來不睦的一些重臣,驀地瞧見這噴薄著朝氣的美,心底都隱隱覺出陣陣可惜。完顏婷天性爽朗活潑,一步踏入這悄寂拘謹的金帳內,立時覺出一絲壓抑,似乎身前正潛伏著個難以意料的巨大陰影。參拜皇帝之後,盈盈立起,想說什麼,卻知皇帝跟前規矩太多,便只忽閃著嫵媚的雙眸。望著完顏亮,靜靜不語。

  自來官眷美婦面聖,不是心驚肉跳的忐忑矜持,就是欲蓋彌彰的逞姿弄態,像完顏婷這樣不言不語卻又爽淨自然的著實罕見。「球打得不錯!」完顏亮的眼神觸到她那骨子裡透出的嬌美和朝氣,只覺心底一陣發癢,強自按奈心緒,笑道,「你父王是我大金第一鞠手。你便是我大金第一女鞠手!來人,賞玉如意一柄,待會隨你父王一起到廣武殿進膳。」

  完顏婷可猜不透這片刻之間,皇帝的心思早轉了七八十個彎子,聽得皇帝賞賜,心下歡喜:「爹爹捨生忘死,替他平定叛亂,才得他賞了個驚雷弓。我不過打個一手好球,便得了一柄玉如意!」粲然一笑,喜孜孜地拜倒謝恩。

  完顏亮本待留她禦宴時再作計較,但此時見她笑靨如花,玉頰生輝,登時心頭微跳,忍不住轉頭對芮王完顏亨笑道:「你可生了個好女兒!可曾婚配?」

  他最後這四個字聲音平和,語調擺得再隨意不過,任人聽了都覺得似是君臣之間拉家常般的閒談。但完顏亨聽在耳內,心神卻陡然一震。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29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六節:寧忤至尊 不負傾城

  完顏亨太熟悉皇帝完顏亮的為人了,雖然論輩分,完顏婷還是皇帝的侄女,但狂傲縱性的完顏亮素來眼中只有美色,不論倫常。

  自女兒踏入金帳的一瞬,完顏亨的心思便在飛轉不止,這時聽得皇帝看似平常實則突兀的一問,便踏上一步,笑道:「這丫頭自幼不通禮數,可讓聖上見笑了,好在微臣於數日之前,已將她許了出去,只是未行婚儀!」

  這時是天子在與民同樂的鞠會後跟近臣閒話,完顏亨揣透了金主完顏亮的心思,語調也是平淡自若之極。但聽在帳中諸人耳中,均是一愣:婷郡主豔名遠播京師,不想竟悄悄地定下了終身。

  完顏婷更是鳳目微睜,心下驚詫,但隨即耳中便掠進父王完顏亨的密語傳音:「笨丫頭,你若還想跟爹平安回府,少時便得全照爹說的作,半點不可多言!」完顏婷雖是性子潑辣,到底是少女的敏感心性,聽父王言語鄭重,隱約便猜到了這位好色皇帝的用意,芳心突突亂顫,垂首不語。

  還是張仲軻的心思轉得最快,眼見皇帝聽了完顏亨的話微微一愣,忙哈哈笑道:「孛迭兄不是說笑話麼?多少公侯世家子可都做夢攀上你芮王府這門親,孛迭兄悄悄地將郡主嫁出去,可得有多少後生害了相思病!不知是誰八輩子修得這樣的福分,能娶了我這神仙般的侄女?」這張仲軻是個說俳優詼諧語出身的「萬人熟」,仗著跟完顏亨熟撚,張口便叫他這「孛迭」的本名,更替皇帝問出了問不出口的話。

  完顏亨呵呵一笑:「定聘之儀是匆忙了些,但這婚典喜酒說什麼也要請牛老弟喝的!」張仲軻出身市井微賤,幼名張牛兒,其實完顏亨這句半笑半貶的「牛老弟」,實則點出了他不過是個供皇帝笑謬的幸佞。張仲軻臉皮最厚,笑吟吟地盯著完顏亨聽他把話說完。卻聽完顏亨緩緩道:「牛老弟口中這修了八輩子福份的人麼,便是聖上欽賜的六品龍驤士——南雁!」他語音平緩,似是說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帳中君臣盡皆愣住。

  完顏婷嬌靨泛紅,芳心之中小鹿亂跳:「原來爹爹什麼都瞧出來了!只是,只是……為甚爹爹遲不說早不說,卻忽然在皇帝跟前提起這個?」帳外挺立的卓南雁卻也聽得真真切切,霎時也是如遭電擊,心內心念翻湧:「這是為何?這是為何?完顏亨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他身入龍驤樓雖時日不久,卻也聽葉天候說過金主完顏亮好色如命的諸多穢聞。耳聽完顏亮忽然訊問起完顏婷的婚事,他心中已猜知這皇帝已對美豔無雙的婷郡主動了心,但卻實在想不到芮王完顏亨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張仲軻結結巴巴地道:「那位南雁侍衛確是、確是人才出眾,只不過終究……終究是……」下面的話雖然未說,但眾人均知其意所指:一個出身低微的侍衛,怎配得郡主的金枝玉葉?完顏亨神色不變,淡然一笑:「龍驤樓向來只看技業,不看出身,南雁銳意勇武,曾得皇上禦口親封,更兩次救得婷兒的性命,選上他也是合情合理。」直到此時,帳中幾個心機深沉的臣僚才打心內佩服起完顏亨來:這龍驤樓主,為絕皇帝邪念,當機立斷,膽略心思,委實過人!

  「原來如此,」金主完顏亮的笑意不減,但聲音卻不覺冷了下來,「傳南雁!」眾人聽他聲音驟冷,心底都是隨之一寒。卓南雁佇立帳外,於這片刻之間,也隱隱明白了完顏亨的良苦用心,聽得內侍高聲傳喚,當下大踏步走入金帳來。

  帳中百十道目光倏地全向他臉上打來,有驚、有慕、更有妒恨和不屑。卓南雁對眾人的眼神都視若不見,卻一眼打在了悄立帳中的完顏婷身上。完顏婷明如秋水的美眸跟他眼神交接,立時羞澀的避開。往日威風八面的婷郡主這時悄立帳中,顯得萬分的嬌弱和無助,卓南雁瞧在眼內,驀然心中一熱,暗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婷兒落在完顏亮手中!」

  卓南雁當日力擒蕭裕,隨完顏亨入大內覲見,曾被完顏亮親口誇讚為「天真有趣」、「忠勇可嘉」。但此刻金主完顏亮卻用一種素未謀面般的眼神冷冷瞅著他行禮參拜。「少年,」完顏亮忽地呵呵一笑,「你當真要娶婷郡主?」到底是絕世梟雄,這話雖是問得有些突無,但聲音卻隨和得似是長者跟自己的子侄閒聊,眾人聽了,都道是九五之尊關切臣子。卓南雁道:「稟奏皇上,這全承蒙芮王爺抬愛垂青!」完顏亮拖長音「哦」了一聲,徐徐道:「是麼,那就讓朕瞧瞧,」驀地冷冷喝道,「抬起頭來!」他聲音厚重,這麼陡然冷喝,帳中群臣盡皆一個哆嗦。

  卓南雁卻隨聲昂頭,跟完顏亮刀子般的目光直直對視。完顏亮目光犀利,臉上卻擺出一團笑容,道:「南雁,婷郡主可是朕的大金第一女鞠手,你自認配得上她麼?」他語調悠然沉緩,說的話卻是柔中帶剛。

  張仲軻等人心思伶俐,立時聽出皇帝是在威嚇利誘這少年侍衛,讓他自認不及,拱手將婷郡主讓出。張仲軻邁步而出,幽幽地笑著道:「南侍衛,聖上問你的話,可要想好了再答!」

  「這又有什麼可想的!」卓南雁仰頭呵呵一笑,淡淡道,「回聖上話,南雁自認,萬分配得上!」換作旁人在九五至尊面前回話,必然都要小心謙讓,便是膽大之輩自命不凡,也須委婉表露。這時卓南雁不但快語直言「配得上」,更膽大妄為地加上了「萬分」兩個字,簡直有些針鋒相對了。

  帳中似是死了般寂靜。完顏亮的臉上還餘著一絲笑,卻鐵青著臉,一語不發。張仲軻等近臣斜眼覷見完顏亮面色僵硬,料想說不定頃刻間便有雷霆大作,均是心下惴惴。饒是完顏亨氣吞八荒,這時也覺束手無策。完顏婷芳心更是撲簌簌地跳個不停。

  「少年膽氣。果然不俗!」完顏亮沉了沉,卻哼哼地笑起來,似是頗為賞識這少年侍衛剛硬的性子,環顧了眾臣一眼,悠然道,「完顏亨適才不是說南雁技業不凡麼,那便讓朕和眾位愛卿看看他的本事!僕散騰,賜酒!」眾人聽他聲音又回復悠閒,便全陪著哈哈地笑起來。只完顏亨聽得讓僕散騰賜酒,心底微微一緊。

  僕散騰瞧見金主完顏亮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登知其意,接過內侍捧來的金盞,大步走到卓南雁身前,低喝道:「還不謝恩!」卓南雁心底早將完顏亮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卻還得跪倒在地,再伸手去接那金光燦燦的酒杯。

  雙掌甫一觸到金杯,便覺杯上生出一股剛硬的勁氣,幾乎將他手掌震開。卓南雁暗自一凜:「我勝了僕散騰一鞠。這梁子他原來要在這時找回來!」心底立時騰起一股爭強好勝之心,掌上玄功默運,自身勁氣已提到十成。猛然一提,勁力到處,那金杯微微提起,隨即又再沉下。僕散騰僅以單手三指緊扣住杯底,卓南雁雖是雙掌鉗住杯沿,終究功力不敵,再難將金杯提起半分。

  這時便連不會絲毫武功的文官全看出了僕散騰借賜酒之機,跟這少年侍衛互較高深武功。這無聲無息的交鋒比之適才鞠場上人喊馬嘶的爭鬥更加驚心,眾人大張雙目緊盯著那滿盛禦酒的金杯,全覺心頭發緊。奇的是二人勁氣交爭,那禦酒只在杯口微微蕩漾,卻並不溢出一滴。

  北地的朔風呼嘯著撲打過來,撩撥得帳外的旗子發出此起彼伏的霍霍吼聲。風聲嗚咽,旗聲獵獵,除此之外,帳中再無一絲異響,緊得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忽覺僕散騰那剛猛的勁氣驟然變得陰柔無比,跟著勁氣吞吐,忽剛忽柔,將自己洶湧如潮的勁氣輕鬆消解。霎時心頭一沉:「好厲害的『無弦弓』!若是我接不下這杯禦酒,只怕完顏亮便會乘機譏諷我本事不濟,說不得婷兒便會給他留在宮中!」一念及此,卓南雁猛一咬牙,氣隨意轉,渾身神功傾注,江河倒灌般地直向金杯湧去。

  僕散騰威震天下數十年,功力何等精深,「無弦弓」神功到處,便是成名江湖的一流高手也會就被他這剛柔隨意互易的勁氣擊得經脈俱傷。眼見這少年雖然盡處下風,卻仍會跟自己僵持這多時候,僕散騰心中已是暗自稱奇,忽覺一股怒潮般的勁氣滔滔襲來,立知對面的這少年侍衛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心。僕散騰心底忽地生出一股愛才之心:「這少年雖是完顏亨手下,卻是個剛烈奇才!我何不放他一馬!」

  完顏亨眼見卓南雁面色倏忽蒼白無比,心頭也是一凜:「如此傾力急攻,片刻間便會真元耗竭!」玄功默運,正要尋機相助。忽見完顏婷踏上一步,指著僕散騰罵道:「喂,大鬍子,你這般以大欺小,羞也不羞?」她聲音清脆,在這冷寂揪心的一刻,眾人全覺分外震耳,膽小的便是一個抖擻。萬乘之尊駕前,天下也只有婷郡主敢這麼放聲高罵。

  僕散騰給她這話罵得老臉微紅,心意一松之間,金杯已自掌中移起。僕散騰號稱「刀霸」,行事素來霸氣十足,他本已存心相讓,但聽得完顏婷的罵聲,心底怒氣忽升,「無弦弓」勁氣急提,便要再向杯上抓去。

  這金杯若是再入他手,卓南雁便是再多四隻手也難以奪回。便在這緊要之時,卓南雁忽地張口奮力一吸,「無弦弓」的勁氣正在舊力已逝、新力未增之時,杯中禦酒忽地化作一股酒浪,盡數飛入了他口中。

  僕散騰這時若是運功進擊,必會使他身受重傷,但他終究是武林宗匠的身份,眼見他酒已入口,心底也自佩服這少年的膽量機智,哈哈一笑,便即退開。卓南雁一口吸盡禦酒,身、心、神、氣全都如釋重負,接著施禮謝恩的功夫,呼呼喘息。

  完顏亨急忙躬身道:「這丫頭君前失儀,全是臣管教不周之過,乞望聖上降罪!」他知道完顏亮自不會將女兒怎樣,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將眾人的目光自卓南雁身上引開。

  「這是天真率性,又何須降罪?」完顏亮轉頭望見完顏婷,果然神色和悅了許多,仍舊嘮家常般地道,「不知何日完婚吶?」完顏亨的笑聲也隨和如常:「有勞聖上掛懷,大婚之日還未定下,卻也便在這幾日之內!」金主完顏亮又呵呵地緩笑起來:「朕索性便給我大金第一女鞠手定個佳期!」屈指算了算,才笑道,「本月二十八便是黃道吉日了,就二在那天吧!」

  完顏婷玉面泛紅,芳心突突亂顫,恍然如在夢中。帳外的卓南雁卻忽然想起,正月二十八正是完顏亨和僕散騰的比武之日的前夜,完顏亮偏將完顏婷的大婚之日定在比武之前,委實是別有用心,一時心裡面忽起忽落,當真說不上是何滋味。

  完顏亨扯了把女兒,正要一起拜倒謝恩。完顏亮又沉沉地笑起來:「你那芮王府的匾額還沒掛上了吧,朕說過要給你寫個匾額的,到那良辰吉日時一起賜給你吧!」不知怎地,眾人聽得他緩緩的笑聲,全覺著一陣毛骨悚然。

  尚書令張浩這時忙大聲笑道:「芮王爺,我這侄女出嫁,竟得聖上垂恩欽定佳期,更御筆欽書王府匾額!呵呵,老哥我瞧得都眼紅啦!」正是眾人心內發緊的當口,這湊趣的笑聲就顯得有點突兀古怪。完顏亨卻也隨著大笑,大笑聲中,自和完顏婷、卓南雁一起謝恩。

  轟動四方的九州鞠會便在一片古怪的笑聲之中結束。少時酒宴擺佈,大金君臣和四方使節縱酒同樂,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酒宴散後,已是夜色沉沉了,芮王完顏亨自領著女兒和一隊鞠手回府。完顏婷這時不知為何忽然不敢再瞧卓南雁,縱馬遙遙跑到最前面去了。卓南雁望著她窈窕的背影,忽覺心中倒有許多話要對她說,正自疑惑,完顏亨卻回頭望著他道:「讓他們先回府,你隨我出去逛逛!」縱馬便向西行,卓南雁只得催馬跟上。

  一路上完顏亨默認無語,卓南雁便也只是悶悶地跟著,兩個人喝開城門,在冷月下踏著殘雪又躍馬奔出裡許,完顏亨才忽然甩開馬匹,徐徐踏雪而行。他的步子邁得悠然沉著,但看似舒緩的步子邁出,往往身形卻飄逸如煙般地飄出丈餘。卓南雁大步疾行,才堪堪跟上。冷蒼蒼的月色下,他舉頭望著完顏亨那挺拔的背影,忽地從中讀出一種說不出的孤寂來。

  「你是不是喜愛婷兒?」久久無語的完顏亨忽然迸出一句。卓南雁這時回想起自己在金帳之中冷對金主完顏亨、力抗刀霸僕散騰的情形,心底忽地生出些疑惑和恍惚:「我這麼做,當真為了喜愛她麼?未必!未必!婷兒若有險難,我自會奮不顧身地相救,但在我心中,卻只有小月兒一個!」咬了咬牙,終於道:「王爺,屬下適才金帳之中所言,只是為了婷兒擺脫皇帝糾纏的權宜之計!屬下……只是一介平民,郡主金玉之尊,實在高攀不上。」

  完顏亨仍舊望著黑黢黢的前方,冷冷道:「我只問你,是不是喜愛婷兒?」卓南雁心內翻來覆去,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完顏亨驀地止住步子,目光如炬地盯著他,冷冷道:「怎麼,你不喜歡她?」卓南雁渾身一震,暗到:「婷兒雖然可愛,但又怎及得上霜月?嘿嘿,大丈夫率性而行,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又何必管他這許多!」一念及此,終究點了點頭。

  「你——」完顏亨眼中霎時精光大盛,似要噴出火來。他那長長的雙眉一豎,四周的氣息陡然一陣激蕩,清冷的夜風刺在臉上,尖刀般犀利,卓南雁卻橫下心來,一言不發,只是執拗地回望著他。

  「她心中從來沒有個人,直到遇上你!」完顏亨終究一歎,腮邊的肌肉跳了跳,緩緩道,「這女兒……是我嬌寵慣了的,其實她人是很好的!」往日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龍驤樓主這時的聲音忽地有些哀軟。不知為何,卓南雁聽了他沉鬱的語氣,心中就是一軟,完顏婷明豔癡情的嬌態驀地映上心頭,忍不住道:「不錯,婷兒確是非常可愛!」

  完顏亨聽了,忽自心底籲出口氣來,沉聲道:「那你願不願意。讓她做完顏亮的玩物,一輩子痛苦不堪?」想起那晚完顏婷的淚水,卓南雁不加思索地狠狠搖頭,大叫道:「不成,萬萬不成!」完顏亨仰頭一笑:「那就是了!我從來都信得過自己的雙眼!」卓南雁登時愣住,不知完顏亨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心中萬千疑惑齊齊湧起,不禁愕然道:「王爺對皇上說。早已將郡主許配給屬下,難道便為了不讓郡主受苦?」

  「不錯,聖上……」完顏亨的目光在夜色中幽幽一閃,才緩緩道,「雖然雄才大略,卻是好色如命,且喜始亂終棄,稍不如意,便以陰毒手段處置嬪妃!以婷兒的任性嬌縱,一入深宮。只有死路一條!」卓南雁也不由想起葉天候說過的金主完顏亮的諸多荒淫穢聞。據說這位怪僻的大金皇帝跟嬪妃淫樂時。曾讓張仲軻等寵臣脫光衣服在旁裸身觀瞧,而他惱怒之時,更會親手處死失寵的妃子。當下沉沉點頭,暗道:「只怕婷兒引人注目地進入鞠場的一瞬,完顏亨便已暗自尋思對策了。只是他選我為婿,是情急之中的一時之念,還是早有盤算?」忍不住輕聲道:「可我卻是漢人,王爺為何仍舊選我這出身微賤的漢人作郡馬?」

  「漢人又怎樣,出身微賤又怎樣?」完顏亨的聲音驀地有些抖顫,沉了沉,語調才平緩下來,「當年我武功初成,遊劍江湖。踏遍大江南北,未曾遇到一個敵手,直到在江南落鳳莊遇到了慧卿,一個漢家女子……我跟她走了數十招,終究不忍勝她!」卓南雁心中一凜:「聽易伯伯說,當日完顏亨初涉江南,武功便高得出奇,這叫慧卿的女子竟然在他手中走了數十招,雖然想來是完顏亨惜香憐玉。但這女子的武功也高強得緊了!」

  「後來慧卿為我叛出師門,隨我結廬隱居。那兩年時光,乃是我平生最暢快的日子!」完顏亨舉目望著蒼溟,眸子裡的光卻比夜色還要幽深,「我自來雄視天下,卻不料冥冥之中還有她那樣一個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等著我!她伴我談文論武,更為我生下了婷兒……」卓南雁聽他語聲悠沉,忽地心中一動:「原來這讓完顏亨魂牽夢繞的漢家女子慧卿便是婷兒的母親,怪不得王府內雖有王妃,卻不受龐,倒是婷兒說一不二!嘿嘿,完顏亨如此傲視古今的人物,他傾心的這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人?」

  卻聽完顏亨又道:「但我已有妻室,而她又是漢家女子,我拘於父命,自不能娶她為妻。她性子那樣高傲,既不肯屈居人下,也不願讓我為難,終於在婷兒半歲大的時候,不辭而別。」卓南雁心中陡震:「原來當年完顏亨竟跟我一般,雖也深愛一個女子,卻終究無法與她長相廝守!」不知怎地,忽對完顏亨的際遇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愴然,忍不住問:「後來王爺又見到她了麼?」

  完顏亨緩緩搖頭:「她那性子,既然要走,自會讓我一輩子尋她不到!其實我又何必去尋,尋到了又會如何?呵呵,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聽他聲音寂寞蒼涼,卓南雁忍不住轉頭瞧他,自來完顏亨在他眼中都是山般沉穩,海般難測,直到此刻看到這個在夜色裡凝眸遠眺的完顏亨,才覺得他是個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完顏亨沉沉道:「你娶了婷兒,我便讓你執掌『龍鬚』,親自施行龍驤樓的絕密大計『龍蛇變』,去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此刻語音低沉,又回復了往日的雄武自若。卓南雁聽得「龍蛇變」三字,渾身的血液霎時似被冷水拍擊了一下,但他隨即鎮定下來,輕聲道:「屬下駑鈍,不知那『龍蛇變』到底是什麼絕密計策?」

  「葉天候該告訴過你吧,龍鬚乃是龍驤樓的一批機密死士,如龍之須,難覓其蹤。至於那『龍蛇變』麼,」完顏亨忽然扭頭緊盯著他,眼神在幽暗的夜色中鬼火般熠熠地閃著,沉了好久,才淡淡道,「在你知道這密策之前,還要給我做一件要緊之事!」卓南雁揚眉道:「請王爺吩咐!」完顏亨一字字道:「明日我要讓江南龍鬚進王府,取走『龍蛇變』最後的詳細密策。你明晚進我的書房來,我自會告訴你要做什麼。」

  卓南雁知道完顏亨素好故弄玄虛,這時卻也不能深問,但聽得他竟允自己進他的絕密書房,內心還是一陣激動:「莫非他是讓我護送那『龍鬚』攜著『龍蛇變』的密策回江南?我正可趁機劫走『龍蛇變』的詳細規劃!」拼力收攝心神,躬身稱是。

  回府之後,卓南雁便即匆匆而出,尋到很晚,才在鳳鳴壇內找到葉天候。聽他說出九州鞠會前後的變故,葉天候的臉色也不禁變了變。待聽得卓南雁說到明日黃昏便有江南龍鬚進王府取走龍蛇變的密策之時,葉天候不由雙眉一展,挺身道:「好,完顏亨必是命老弟護送那龍鬚回江南,你身在明處,不必動手,萬事都著落在老哥的身上。」卓南雁情知他說得在理,但心中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低聲道:「葉兄,這會不會又是完顏亨試探我的一次詭計?」

  葉天候正在屋中來回踱步,聞言猛然頓住步子,冷笑道:「什麼試探?老弟不要忘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時候你可是他在皇帝跟前親自承認的未來郡馬。他何必再用試探於你!」卓南雁臉上一紅,緩緩點頭,道:「只是我覺得太過容易了些!」話一出口,將往事串起,猛然自心底泛起一陣顫慄,低聲道,「自我一入這龍驤樓,萬事都是有驚無險,容易得緊!此時想來,不覺處處生疑。」葉天候呵呵低笑:「老弟忘了麼,你之所以萬事有驚無險,一來你老哥我出力不少,二來全仗你得了那婷郡主的青睬。」卓南雁盯著閃耀的燭火,默然不語。

  「窺破『龍蛇變』之密,只在明日一舉!」葉天候從暗處大步踱到燈下,目光忽地有些空洞,道,「但老弟說得也是,萬事小心為上。萬一明日我若失手,你便尋隙偷偷將這東西放入完顏亨的書房!」說著自懷中摸出一個縫製細密的錦囊。

  「這裡面是什麼?」卓南雁接過錦囊,便要打開。葉天候卻一把捂住,聲音驀地變得有些陰森:「這時卻看不得,裡面的東西便是老哥我苦思冥想得來的克制完顏亨的妙法。明日若是我一帆風順,咱們自可從長計議,但若當真是完顏亨布下的詭計,我遇險時,你萬萬不可出手救我!回去後,便依這錦囊內所說的計策行事!」

  卓南雁望著他冷颼颼的目光,卻驀覺胸口一熱,忍不住苦笑道:

  「葉兄,我又怎能看你犯險而不顧?」葉天候雙眉乍揚,道:「老弟不要忘了,只須你留在龍驤樓內,便是為我大宋留下一絲生機!你若陪我痛痛快快的一起死了,誰來扳倒完顏亨,報了咱兄弟的國仇家恨?」說到這裡,猛地一頓足,叫道,「這話說得喪氣!」

  卓南雁心緒起伏,長吸了一口氣道:「想必葉兄說得是!幾日後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了,完顏亨又何必試探於我?但願明日葉兄馬到功成!」葉天候嘿了一聲,鐵掌緩緩拍出,掌力到處,那燭火噗的熄了。

  一縷煙氣無聲飛散出去,卓南雁的身心登時全被黑暗籠住。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0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七節:血變斷魂 豪歌傳書

  轉過天,芮王府內照舊如同往日一般寧謐。不同的便是完顏婷卻不似平時一般纏著卓南雁唧唧喳喳了,自從昨日皇帝禦口指定婚期之後,完顏婷便似變了個人似的,竟不好意思再來找卓南雁玩耍了。卓南雁倒也落得清閒,黃昏時分,便早早來到完顏亨書房外恭候。

  直等到日色昏沉,完顏亨才讓他進去。書房內一燈如豆,除了完顏亨,還有個老者。這老者身子微胖,粗布衣衫的農夫打扮,側身立在暗處。卓南雁抬頭望去,隱約瞧見這老者面容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一個鄉農模樣,要待凝神瞧清楚些,那老者卻歪過頭去,一張臉立時隱在了燈火映照不到的幽暗之處,沙啞著嗓子對完顏亨道:「王爺,屬下這便告退了!」完顏亨微微點頭,那老者顫巍巍轉過身來,瞧也不瞧卓南雁,便向外行去。

  完顏亨掀開窗子,盯著那衰老的身形在暮色中走出好遠,才對卓南雁道:「他便是江南龍鬚的飄把子。綽號『老頭子』,他身上帶的便是『龍蛇變』的精細規劃!」卓南雁心中一喜:「天可見憐,果然便是讓我護送『龍蛇變』南歸!」

  哪知完顏亨忽冷冷道:「龍驤樓內出了奸細!」卓南雁一驚之下,完顏亨如電的目光陡地籠在他臉上,緩緩道,「而且這奸細還就伏在我身邊,本王數次都要揪住他了,卻全給他借機遁走。」卓南雁只覺那冰冷的眼神中似是夾裹著刺骨的寒風。襲得自己肌骨俱寒,急定了定神,才呵呵地笑道:「有這等事?天下竟有人能從王爺手中逃脫?」他素來越是驚急,越是故作輕鬆,但此時的笑聲卻著實有些僵硬。

  「他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完顏亨依舊笑得胸有成竹,「老頭子今晚回府取走『龍蛇變』密策之事,我已在今日午時故意洩露給了身邊的幾人,那江南細作混在幾人之中,得了這資訊。必會伺機動手!南雁,你暗中綴著老頭子,瞧見有人動手劫殺老頭子,便給我擒住這細作!」最後一句聲音不高。但在卓南雁聽來,卻不啻天外驚雷,震得他渾身一個抖擻,心下暗道:「完顏亨不愧是完顏亨,葉兄今晚果然凶多吉少。」但在完顏亨似能洞悉萬事的目光逼視下,他卻不能再多作尋思了,忙躬身道:「這漏網之魚竟能幾次從王爺手中遁走,屬下倒要會他一會!」心中卻想,「咱們有言在先,既然你幾次都抓他不住。我這次若要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去吧,你必然能成!」完顏亨的目光又變得意味深長,悠然道,「我已調來龍吟四老傾力助你。這一次那條魚面對的不是網,而是銅牆鐵壁。」卓南雁嘿嘿地笑了笑,心中卻在祈禱:「葉兄,你這次最好切莫前來!」施了一禮,疾步而出。

  暮色陰沉得緊。卓南雁飛身急掠了數次,才隱隱瞧見老頭子那老實巴交的背影。兩人一前一後遠遠地走著,夜色如同蒼黑的鍋蓋,緩緩地罩了下來。卓南雁四處張望,初時不見絲毫異樣,但猛然想起龍吟四老各自都是易容、追蹤之術出神入化之人,不由心又緊起來。夜風低徊,他忽然覺得四周遊走的長衫貂帽的文人墨士、粗布麻衣的小廝僕役和在夜風中擎著風燈擺攤叫賣的買賣人個個扎眼。神出鬼沒的龍吟四老似乎已隱身在了中都的乾冷的夜風之中。可他卻沒有一絲功夫傳訊給葉天候了。

  老頭子起始走得不緊不慢,但穿過城門,步子卻陡然加快,直向荒野處奔去。眼見四處人影漸少,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氣:「葉兄至今未見蹤影,想必他已嗅出了兇險味道!」一念未絕,老頭子那身影已轉過一根枝椏橫伸的老樹。

  陡然間老樹後閃出一截黝黑的「樹影」。這「樹影」倏忽「脹大」,卻是一個黑巾蒙面的褐衣漢子,也不知他暗中跟了多久,而他適才隱身樹後,更與昏黑的老樹混於一色。這時斜刺裡疾向老頭子撲到,委實突兀快捷。瞧那身影眼熟無比,可不正是葉天候。

  他這一撲快若蒼鷹擒兔,一出手正是夢回神機爪中的狠辣招數,曲指如鷹爪,直向老頭子頭頂扣下,竟是毫不留情。老頭子早有防備,怪叫聲中,身子忽如狸貓般地就地疾縮。葉天候這詭譎兇悍的一抓陡然走空。卓南雁疾奔的身形猛然頓住,暗道:「最好葉兄三兩下間便結果了這廝,我再大呼小叫,任他逃脫。」

  葉天候一抓無功,次抓又到,有若狂風驟雨,早將老頭子緊緊罩住。老頭子厲聲喝問,左沖右突,卻給如山爪影困住,幾次閃避稍慢,身上衣襟被葉天候鐵爪掃上,立時碎絮四飛。卓南雁瞧得心焦無比,悄然潛行,慢慢靠近,暗道:「若是趁龍吟壇的四個老傢伙沒到,我悄悄過去助葉兄一把,豈不甚好!」

  便在此時,陡然間只聞錚錚錚的三聲瑟鳴,猶如空山蛙鳴,刺耳無比。卓南雁心中一緊,卻見小道上一個樵夫模樣的漢子挑個大筐如飛而來,人雖未到,卻將一張鐵瑟信手疾揮,音韻嘹亮,震得人心驚肉跳。這樵夫正是百里淳裝扮。瑟聲未息,驀聞一聲長笑自遠處掠來:「小弟緊趕慢趕,仍舊輸給百里兄半籌!慚愧慚愧!」笑聲如神龍遊空,倏忽而至,一個算命先生裝扮的老者飄然而來,正是耶律瀚海。百里淳罵道:「慚悔個屁!若非燕老鬼跟鐘離軒醉酒,這碗熱湯必是讓他喝了!」談笑之間,兩道身影疾風般掠近。

  葉天候覷見這二人身影,再也不敢戀戰,向老頭子臉上虛抓一招,轉身便向曠野深處竄去。「追!」百里淳大袖猛揮,瑟聲嗡嗡再起,聲若金戈交擊,驚魂動魄。葉天候似是被瑟聲擾了心神,疾奔的身子微微一晃,急撕下衣袖塞在耳中,立時躍起又奔。老頭子這時才覺壓力大減,背依大樹,呼呼喘氣。百里淳這一凝神彈瑟,身法稍塞,耶律瀚海已和他並駕齊驅。

  驀地裡一道青影激射而出,風馳電掣般搶在了二人身前,正是卓南雁。「這臭小子也來了!」百里淳大罵了一聲,和耶律瀚海連袂急追。朔風呼嘯,夜色沉沉,卓南雁展開輕功,拼力狂奔,心中暗自慶倖輕功絕佳的燕老鬼未到,單以身法而論,自己還不輸於百里淳和耶律瀚海二人。片刻之間,四人風馳電掣的身影已在幽暗的夜色中奔出好遠。卓南雁眼見百里淳二人在身後如影隨形,不由心念電轉:「最好前面有條岔路,葉天候轉向左,我便改向右奔,引得那兩個老傢伙跟著我空跑一場!」

  這念頭只一閃,猛聽前面急奔的葉天候悶哼一聲,身子陡地搖晃起來。「葉兄!」卓南雁在心底悲呼了一聲,卻見葉天候忽地仰天大叫,猛然昂頭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眼角餘光掃見百里淳二人還在十餘丈外,暗道:「這二人離著如此之遠,葉兄怎地會中了暗算?」提氣急掠,足不點地般飛竄到葉天候身前,探掌將他身子扳起。

  頭上那方黑巾業已垂落,現出葉天候略顯清瘦的面龐,只是那口鼻間卻全滲出血來,臉上竟已血污一片,往日熠熠有神的雙目卻已黯淡了許多。「葉兄——」卓南雁低呼一聲,心如刀攪,「你傷在何處,是誰下的毒手?」葉天候的眼睛拼力睜開一線,猛地揪住卓南雁,大叫道:「南雁,你好毒的手法——」卓南雁大驚,暗道:「天候老兄這是糊塗了麼,怎地說是我下的手!」

  一念未決,陡聞身邊風聲颯然,百里淳和耶律瀚海已經飛掠而到。百里淳覷見卓南雁扣住了葉天候的肩頭,不由揚眉冷笑道:「竟是葉壇主,嘿嘿,南雁,不想這碗熱湯卻是讓你喝到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卻見葉天候的目光倏忽黯淡下來,抓著自己的手驀然垂下。耶律瀚海疾步踏上,探手摸了摸葉天候的鼻下,沉了沉,才轉頭對卓南雁笑道:「恭喜老弟,親手斬殺了這龍驤樓內的奸細!」

  「他死了?」卓南雁渾身一陣冰冷,急按了按葉天候的心口,果覺心脈全無。觸見葉天候那雙瞪視蒼溟的眸子,卓南雁才明白他死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的真意:「葉天候明知必死,卻將這『功勞』算在我的頭上!但……但到底是誰對他偷下的毒手?」這時心中悲痛萬分,卻再難吐出一個字來,驀地揚起頭來,哈哈狂笑,笑聲劃破沉寂的夜色,遠遠傳了出去。

  百里淳翻著眼晴瞧著他,只覺那笑聲疏狂,似歌似哭,不由罵道:

  「這臭小子,當真邪門!」耶律瀚海游目四顧,微微笑道:「老弟,咱們還得回去跟樓主覆命!」伸手便去扯葉天候的屍身。卓南雁伸掌一攔,冷冷道:「還是我來!」心中暗道,「葉兄,小弟自會記著你的話!」

  翻掌合上那雙孤寂的眸子,將那還未僵硬的屍身背在身上。左手滑過葉天候胸前的一瞬,猛覺掌上一陣冰冷濕潤,他心中一凜,凝神細瞧,卻見葉天候左胸上濕乎乎一片,幾片細小的冰碴閃著詭異的青芒。

  卓南雁拈起幾片還未融化的冰淩,心便突的一跳:「原來便是這東西殺了天候兄!冰柱飛來,內力灌注,震斷了他的心脈,隨即冰柱融化,怪不得尋不到兇器和傷口!」暗度這淩空一擊內力驚人,龍吟四老之中也只有外貌渾渾噩噩的鐘離軒那老兒或能做到,轉頭對耶律瀚海道:「耶律兄,鐘離先生還沒到麼?」耶律瀚海一笑搖頭:「鐘離老神出鬼沒,聽說適才他跟燕老鬼拼酒。灌得老鬼酩酊大醉,卻不知鐘離老去了哪裡!」卓南雁嘿嘿冷笑,卻不言語,背起葉天候的屍身,大步流星地向回走去。

  眾人趕回王府,耶律瀚海向完顏亨稟明了事情前後。完顏亨的臉上一直沒有絲毫表情,只緩步走到葉天候的屍身前,冷冷打量了兩眼,才道:「嘿嘿,葉天候,果然是你!」耶律瀚海又道:「南雁老弟力斃江南奸細,又立一功!」卓南雁踏上一步,剛道了聲「王爺」,完顏亨卻一笑擺手,道:「不必說了!你雖未生擒此人,但將之格斃,也算立一大功!」霍地轉身對耶律瀚海道,「傳令龍驤樓。南雁赤手擊斃江南細作葉天候。擢升鳳鳴壇主!」掃過卓南雁的眼光中照舊是蘊著那抹蒼冷卻又沉著的笑意。

  卓南雁登時怔住。耶律瀚海已拍著卓南雁的肩頭笑道:「賀喜南壇主!老弟年紀輕輕,武功卓絕,見識高遠。大智辨奸,大勇除賊,實在令人佩服!」卓南雁心緒起伏,忍不住便想憤聲大叫:「不是我,天候兄不是我殺的!」但這聲音撞到喉頭便噎住了,暗道,「讓我留在龍驤樓,執掌鳳鳴壇,豈不正是天候兄最後的算計?」當下奮力咬牙,臉上呵呵微笑,心內卻覺痛如滴血,對完顏亨道:「請王爺厚葬此人,畢竟他曾是我的朋友。」完顏亨眼神奇怪地瞧了瞧他,終於點了點頭。

  ※※※※※※

  深夜時分,卓南雁踅回自己的屋中,目光凝在隨著夜風忽張忽翕的窗紙上,才陡地覺出一陣深切的痛楚。他猛地想起了什麼,探手入懷,抓出葉天候死前給自己的錦囊。大步跨到燈下,一把扯開,卻見囊中先探出一截紙頭,撤出來細瞧,映入眼中的只一行字:「正月二十七日之前,務將此物放入完顏亨書房」。卓南雁心中一凜,再將那錦囊裂開,卻現出一隻小小木偶人,偶人身上以刀刻著兩行字「取爾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無名之馬,向之則華面,背之則白尾,橫視之則左右翼者……」,言語不可索解,怪異之極。這兩行漢字之旁,另有女真文字,卓南雁認不得女真文,料來與漢字說得也是同意,翻過偶人來,接著燈色,赫然見了「完顏亮」三個大字,旁邊注的卻是生辰八字。他蹙眉沉思片刻,才想起了那古怪言語依稀正是薩滿(按:薩滿為一種流行北方民族間的原始巫教。)詛咒旁人時所唱的咒辭。女真人素來信奉薩滿,卓南雁曾在京師親見薩滿應女真人之請,揮著刀杖作法咒人,唱的依稀便是這古怪言辭。

  「天候兄竟會相信咒饜,而這咒饜要對付的人卻是金主完顏亮?」卓南雁腦中電光石火般地轉過無數念頭,忽然想起葉天候曾說的「以亮克亨」之計,只覺心中劇震,「誣陷」這兩個字眼陡地在眼前閃過,立時明白了葉天候的深意:倘若自己真的將這東西偷偷放入完顏亨的書房,倘若恰好金主完顏亮得了密報,派人來他書房傳旨搜查,恰恰看到了這東西……

  像是有股若有若無的寒風襲了過來,卓南雁驀地覺出一陣冰冷自心底泛起:「原來葉兄說的以毒攻毒的『以亮制亨』之計,便是給完顏亨栽贓誣陷!想必他早已暗中聯絡了金主完顏亮身邊的近臣。這麼說,金主完顏亮真是要對完顏亨下手了,但完顏亨忠心耿耿,素無過錯,而這詛咒大金皇帝的偶人咒饜,正是完顏亮夢寐以求的罪證!」想到此,卓南雁心中不由陣陣發緊,「如此一來,我卓南雁與陰險小人,又有何異?若是葉天候活著,老子寧願跟完顏亨單打獨鬥,死在他跟前,也決不會做這齷齪勾當!但現下葉天候卻死了,他死前還對此事叮嚀萬千!」

  屈指算算日子,離著葉天候遺書中所說的「正月二十七日」還差著數天,他緩緩將錦囊揣入懷中,不由想起昨晚葉天候那有些陰森的面孔和那有些陰森的話語,忽然覺出一股徹底的空虛和無奈。

  ※※※※※※

  轉過天來,便見芮王府開始張燈結綵的忙碌起來,進進出出的僕役見了卓南雁,眼裡都透著一股亮光,更有膽大的婆子小廝逕自咧著嘴管他叫「姑爺」。卓南雁素來旁若無人的性子,這時聽了他們一口一個「姑爺」「郡馬」的叫喚,心內倒有些不好意思。眼見天色還早,他心內卻驀地有些想念完顏婷來了:「這傻丫頭那日居然會忽然害羞起來,這時必是在怪我還沒去瞧她,不知又在如何生氣!」信步走入內宅,卻見迎面走來一個婀娜身影,正是完顏婷。

  那張如畫的臉上這時滿是喜氣,更增明媚之色。撞見卓南雁閃亮的眼神,完顏婷盈盈笑道:「難得我的大英雄,過來看我一次!」卓南雁呵呵一笑:「兩日不見,我怎麼成了大英雄啦?」跟她並肩在後花園中緩步而行。完顏婷輕偎在他身上,幽幽道:「九州鞠會上,你不惜跟那昏君頂撞,更跟那刀霸拼命。為了我,你什麼都肯做,自然便是我的大英雄!」

  卓南雁胸中也是一甜,笑道:「若不如此,你給完顏亮留在宮裡,我還得等到轉年正月十六的晚上,去皇宮偷你!」完顏婷聽了這話,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一張嘴甜得似吃了蜂蜜,就會胡說八道!」芳心喜悅,璨然一笑,美如嬌蓮初綻。

  卓南雁見了她光豔照人的笑靨,心中微微一顫:「婷兒天真嫵媚,可惜偏偏她父親卻是我的仇敵!嘿,便不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又怎會娶一個女真郡主為妻?」這念頭在心中突地閃過,隨即又想,「為何漢人便不能娶女真郡主,難道漢人和女真人世世代代便這麼你死我活麼?」

  完顏婷見他蹙眉不語,便伸出玉指掐住了他的耳朵,笑道:「渾小子,你又犯呆啦!」卓南雁呵呵一笑,反手捉住那只春荑般的玉手。兩人正自嘻笑,忽聽前宅傳來一陣煩亂之聲。完顏婷見他側身回望,沒好氣地道:「管他們做什麼,咱們……」

  話未說完,猛聽一聲長笑傳來:「江南雄獅堂弟子方殘歌奉師命拜會龍驤樓主!」笑聲響亮,自前院直透過來,滿府皆聞。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方殘歌來了,難道羅堂主已到中都?」扯了下完顏婷的手,道:「來的是『獅堂雪冷』羅雪亭的弟子,咱們前去看看!」完顏婷攬著他的手,笑道:「便聽大英雄的,去瞧瞧熱鬧!」

  二人並肩走出後花園,遠遠瞧見幾個侍衛引著一個白衣公子走入王府大門,正是方殘歌。卓南雁眼見方殘歌昂首闊步,顧盼自若,心中也不禁佩服他的膽氣。龍驤樓雖和雄獅堂誓不兩立,但此時方殘歌依著江湖規矩前來拜訪,龍驤樓主完顏亨顧念身份,自然也是以禮相待。

  卓南雁正自尋思是否上前跟他相見,卻見方殘歌才邁進二道門,便有餘孤天大步而來,拱手道:「這位公子留步,樓主吩咐,他老人家這時不願見客,請公子留下羅堂主的書信,去外堂用茶!」竟是奉命前來擋駕的。方殘歌仰天打個哈哈:「久聞龍驤樓主大名,在下千里迢迢來到中都,必欲一見。」

  餘孤天還未答話,忽聽得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龍驤樓主豈是你這南蠻子想見便見的?」笑聲如針,直刺入方殘歌的耳中,卻是蕭別離緩步而出。卓南雁和完顏婷的婚約傳出,他身為虎視壇主,自然來王府給完顏亨道喜,此時見有江南武林人物拜訪,便也出來觀瞧。方殘歌惱他言語無禮,當下瞧也不瞧他,玄功默運,將那針刺般的古怪笑聲消散無形,對余孤天淡然笑道:「方殘歌更有幾句師尊吩咐的話要親自告知樓主,煩請朋友再去通稟!」餘孤天凝住步子,乾巴巴地道:「依著龍驤樓的規矩,閣下要見樓主,須過得龍驤三關,區區便是第一關!」說著斜退幾步,翻掌道了聲「請」。蕭別離嘿嘿冷笑,斜斜退開幾步,冷眼旁觀。

  方殘歌見他這麼挺身一立,登時便有一股淩人的氣勢散發出來,不由淡淡笑道:「龍驤樓內果然藏龍臥虎,閣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還沒請教尊姓大名!」餘孤天聽得他誇獎,白皙的臉上竟是微微一紅,又拱手道:「在下龍驤樓鷹揚壇壇主餘孤天,請方公子賜教!」方殘歌揚眉道:「竟是餘壇主,幸會幸會!」知他不會先行動手,一步踏上,左掌斜揮,曲曲折折地拍了過去,招式似攻非攻。餘孤天眼見他這一掌虛虛實實。有如天花紛墜,道聲「得罪」,驀地猱身欺進,一招「青鸞戲波」,駢指抓他咽喉,又快又狠,竟絲毫不管方殘歌發出的虛招。卓南雁見他一招之間,反客為主。不由暗自喝一聲彩:「這幾個月間,餘孤天的功夫又長進不少,只怕是得了完顏亨的親自點拔。」

  「這韃子外表柔弱,出手恁地狠辣!」方殘歌心頭微凜,身子飄然轉開,不待招式使老,疾縮疾拍,瞬息之間,接連按出三掌,口中縱聲長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隨口吟誦之間,掌勢跌宕迴旋,錯落奔放。將餘孤天消瘦的身形緊緊罩住。卓南雁看得眼前一亮,暗道:「這是什麼掌法?」原來羅雪亭文武兼修,曾選名文佳辭一十三篇,各依其文辭之氣,創出一十三路各具風骨的拳法,名為「千古風流」,寓意奇文浩氣,風流千古。這套拳法矯天難測,繁複深奧,羅雪亭因材施教。只傳給了雅好詩書的方殘歌一人。當時在金陵試劍會上方殘歌一時大意,未及施展這門絕學,便敗在了林霜月手下,卓南雁自然沒有見過。

  方殘歌此時吟誦的正是屈子《離騷》,出手招式隨著詩文氣勢,徒呈悲昂激蕩之相。餘孤天見他長吟之間,大袖飛舞盤旋,狂呼走叫,不由大驚:「這人的招法竟與辭意暗合。拳勁奇妙,當真古怪!」打點精神,低嘯聲中,左掌成抓,右手化拳,正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相傳天魔為外界神魔,遇人修道將成,便作種種魔障,前來擾亂。此說本出於佛典,卻也被明教所承,後有明教高手創出這門詭異萬狀的辛毒掌法,一經施展,當真如同群魔亂舞,對手稍有不慎,便直墜萬劫不復之境。

  片刻功夫,二人各逞奇能,連換了十餘招,但方殘歌的這門拳法正氣凜然,對餘孤天的邪門功夫,隱隱然已有鉗制之意。方殘歌越戰越勇,驀地曼聲長歎:「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獨立,形影相弔!」語音悲惻,正是晉武帝時李密所作的《陳情表》,拳意隨之化為棉密陰柔。完顏婷在旁見了,不由皺眉道:「這人有病麼,怎地邊打邊哭?」卓南雁凝神瞧著方殘歌的拳法,緩緩搖頭道:「他念的是《陳情表》,古時候有個叫李密的人,自幼給祖母養大,皇帝讓他出來做官,他以要奉養祖母為由,作了這《陳情表》推辭不去。說來這《陳情表》為真摯孝心天然流露之作,難得他拳法竟與文意如此天衣無縫!這雄獅堂主胸中所學,果然深不可測!」完顏婷哂道:「什麼深不可測,難道比爹爹還要深麼?」但經他這一解說,不覺也看出些門道來了。

  余孤天幼時在皇宮中便讀過這《陳情表》,聽得方殘歌的長吟,驀地便想起了父皇,心中陡然一悲,稍見分神,左肩險些被方殘歌鐵拳掃中。這時他氣為之奪,登時步步後退。忽聽得耳中傳來沉沉的一聲冷笑:「用攝血離魂抓急攻!以『離魂歌』擾其音,『攝血抓』攻下盤!」正是完顏亨的聲音。餘孤天目光疾掃,卻不見完顏亨的身影,心下暗自奇怪,他人在大廳,怎地對這激鬥洞若觀火?這時也不及思索,招法乍變,爪上帶起陣陣陰風,直向方殘歌下盤攻去,口中振聲呼嘯,聲若山鬼怨哭,擾得方殘歌吟聲一亂。那日在龍吟壇中,余孤天曾以這「攝血離魂抓」應對完顏亨的雷霆一擊。這門奇功分為蕩人心魄的「離魂歌」與殘人肢體的「攝血抓」兩套功夫,此時在完顏亨指點下陡然施出,十指飛舞,或抓或撕或戳或鑿,伴以陣陣怪嘯,端的威力驚人。

  方殘歌眼見他掌上陰風颯然,刺得自己雙腿生寒,連使「煢煢獨立」、「日薄西山」、「朝不慮夕」三記巧招,才堪堪抵住他的連環毒抓。驚怒之下,驀地揚聲大喝:「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正是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拳招立時化為大開大闔,激揚奮發。這一來氣勢上又勝一籌。但餘孤天與他激戰良久,膽氣稍壯,已是勢均力敵之相。

  卓南雁眼觀二人激戰,聽得方殘歌的激昂長吟「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卻不由心緒起伏,暗道:「當今天下,卻少了諸葛武侯那樣忠心耿耿卻又神機妙算的能人了,北定中原,不知要何年何月?」猛見方殘歌霍地長聲清嘯,雙拳連化「五月渡滬」、「深入不毛」,將餘孤天貼地卷來的追魂兩抓蕩開,隨即一招「三軍用命」當胸拍出,餘孤天陰森森的爪風給他剛猛的掌力一震,立時消彌無蹤。卓南雁眼見他這三招一氣呵成,忍不住高聲叫好。

  餘孤天聽得這聲好,眼角餘光陡地掃到完顏婷正和卓南雁挽手而立,霎時心中如遭重錘。方殘歌瞠目揚眉,厲喝聲中,那招「北定中原」驟然施出。餘孤天疏忽之際,拼力閃避,終是慢了半籌,肩井穴給他拳風掃中,半個身子一陣酥麻,踉蹌幾步出去,險些栽倒。

  方殘歌卻不乘勝追擊,淡淡笑道:「餘壇主,承讓了!」餘孤天想到在完顏婷跟前大敗虧輸,心中又羞又痛,默然無語地退到一旁。卓南雁見他面色羞紅,心中大感後悔:「早知天小弟如此在意,那一聲好不叫也罷!」

  蕭別離磔磔怪笑:「小南狗還有些門道,倒挺合老子胃口!」他終日一介書生打扮,有時說的話卻是粗鄙不堪。方殘歌眼見他疲骨磷峋,早知他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病書生」,卻故意冷笑道:「閣下是誰,龍驤樓在江湖上好大名聲,怎地派個病鬼出來?」虎視壇主蕭別離何等威名,江南武林人物,聽了他那咳嗽聲便頭痛萬分,方殘歌卻故作不知,登時惹得蕭別離心底怒氣升騰。他心底越怒,臉上笑得越發陰狠:「賊小子,待會老子讓你活不得死不得!」

  卓南雁微微皺眉,心下暗自擔心:「方殘歌的武功雖與他在伯仲之間,但蕭別離陰狠毒辣,只怕方殘歌稍有疏忽,便會落得非死即殘的敗局。」正自猶豫,忽聽大廳中傳來個低沉的聲音:「蕭別離退,南雁上!」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的聲音。這回卻不似適才指點餘孤天的傳音秘法,院中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

  蕭別離本來蓄勢待擊,聞言一愕,扭頭向卓南雁苦笑道:「嘿嘿,這南蠻子便留給郡馬爺啦,我老蕭樂得長長見識!」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0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八節:玉簫聲咽 斷腸難顧

  方殘歌順著蕭別離的眼神瞧來,月光落在跟完顏婷並肩而立的卓南雁身上,登時勃然變色,冷笑道:「你果然在此!呵呵,原來是要作郡馬爺了,好,好一個貪戀權貴、無情無義之輩,枉負了羅堂主對你的一番厚望!」

  原來卓南雁臥底龍驤樓這事機密萬分,便連方殘歌這等親近弟子,羅雪亭也未告知。王府中人都曾得知卓南雁當初大鬧江南,在雄獅堂中奪得試劍金陵會的狀元,後來盜劍奪馬,不辭而別。聽了方殘歌這話,都只道罵他貪戀富貴,投靠金國。卓南雁聽了他一番叱駡,不由眉頭微皺,耳中完顏亨冷冷的傳音倏地鑽來:「適才你胡亂喊叫,擾了餘孤天的心神,這次定要取勝!」

  卓南雁只得硬著頭皮踏上一步,拱手道:「請了!」

  方殘歌目光如電,在完顏婷如花玉面上掠過,又打在卓南雁身上,呵呵大笑:「今日便教訓下你這忘情負義之輩!」卓南雁心念乍閃:「他說我是忘情負義,難道還有什麼弦外之音麼?嘿,這廝對小月兒一直垂涎三尺,我若在此成婚,只怕他便會得償所願了吧?」心底陡然生出種無奈的悲愴酸楚之感。

  方殘歌冷冷道:「那把辟魔神劍呢?當日你江南盜劍也就罷了,為何又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聽說你還親手斬殺了我雄獅堂的臥底義士,你這滔滔富貴,卻是我大宋好漢的鮮血換的!」卓南雁心中奇怪:

  「這廝說什麼『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當真是胡說八道!」心中正自又酸又苦,聽他一通挖苦,一股怒氣猛然直竄上來,喝道:「老子要怎樣便怎樣,你管得著麼?快快動手!」

  「旁人管不得,方殘歌卻管得!」長嘯聲中,方殘歌鐵掌倏翻。直向他臉上印來,掌上罡風呼呼,吹得卓南雁長髮倒飛。卓南雁道一聲好,飄然轉開。方殘歌揚眉吟道:「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雪白的雙袖猶如怒龍騰空,狂舞疾掃,「掩袖工讒」、「鐵騎成群」。招式連綿,施展的正是《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的文意。

  這是當年駱賓王為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時所作的檄文,詞鋒犀利,氣勢磅礡。方殘歌陡然念出此文,寓意自明。卓南雁心下惱怒,卻展開龍虎玄機掌「洗練品」中的身法,「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古鏡照神」,只避不攻。

  方殘歌喝道:「為何不出手?」卓南雁冷笑道:「念你戰過一場,老子讓你十招!」兩人說話之間,方殘歌連環數招鋒芒畢露的急攻已擦著卓南雁的身子掠過。他二人口中喝罵。身法招式或靈動或沉著。不見絲毫凝滯,餘孤天、蕭別離等在旁看了,不禁心中暗自喝彩。

  「誰用你讓!」方殘歌目光一寒,大喝道,「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左袖疾揮,「言猶在耳」激射向卓南雁左耳,右掌盤旋,招化「山嶽崩頹」,勁風呼呼,當胸直撞過來。卓南雁見他這兩招氣勢洶洶,心中陡地生出一股爭強好勝之心,身法疾化為「勁健品」中的「巫峽千尋」。怒舟沖波般的自他這兩招間硬生生擠了過去,雙掌「走雲連風」,斜斜拍向方殘歌肋下空門。

  方殘歌見他首次出手,剛柔相濟的勢道中更透出一股高遠氣象,心中大驚,這時也來不及長吟,陡地化掌為指,連變「清流激湍」、「遊目騁懷」,便似揮筆作書。如戟的鐵指上射出絲絲勁氣,連點卓南雁胸前九處大穴。這兩招脫自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招式清逸流暢。

  卓南雁不假思索,單臂疾劃個圈子,一招「載瞻載止」將方殘歌的連環九指圈在外門,右掌施出「晴雪滿竹」,正是「清奇品」中的功夫。方殘歌見他掌意猶如竹間凝雪,錯落連綿,心下生寒,疾步退開。轉瞬之間,二人已連交了十七八招,卓南雁見招拆招,竟穩居上風。

  原來方殘歌的「千古風流」拳法脫自名文佳辭,各依文辭的悲憤、清逸、疏狂之氣而化奇招妙勢。而卓南雁的龍虎玄機掌卻化自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詩品》品評天下詩文,將詩文分為雄渾、沖淡、沉著、豪放等二十四類。方殘歌每使出一篇奇文武功,卓南雁便似揮筆點評般地使出《詩品》中的相應掌法,他功力更勝一籌,自然對方殘歌的拳法生出克制。

  完顏婷眼見方殘歌剽風急雨般的狂攻,都被卓南雁隨手化解,忍不住高聲叫好。

  方殘歌怒火勃發,曲指化拳,招勢霍地變為剛猛雄渾,正是羅雪亭當日成名江湖的「殘金缺玉拳」。這套拳法為羅雪亭壯年時所創,「殘金缺玉」的殘、缺二字,既是暗指國土殘破,又因此拳每次都只使半記殘招,每每拳到中途,便剛勁迸發。拳中隱蘊「玉石俱焚」的悲憤之氣,使來剛猛之極。

  卓南雁猝然不防,腕中「神門穴」被他拳上勁氣一撞,半臂生痛,這一下更激發了他的好勝之心,先前的遊戲之心盡去,掌影飄飄,已將龍虎玄機掌施展到了極處。

  這一翻激戰,比之適才如歌如詩般的比鬥又換了番氣象:卓南雁衣袂飄飄,掌法忽剛忽柔,便如長江大河般沛然難禦。方殘歌每拳卻都在半途變招,轉變突兀,令人防不勝防,且拳勁使得又短又猛,方圓丈餘的灌木被他驚人的罡風一卷,竟然拔地而起,枝椏亂飛。

  旁觀眾人紛紛退開。蕭別離凝神觀瞧,不禁將輕視之心盡數收起,暗道:「這小南蠻好不了得,當真一搏,老子未必能贏!」完顏婷更是瞧得芳心突顫,走到餘孤天身旁,低聲道:「小魚兒,這小白臉的功夫挺不錯啊,你瞧他……贏得了麼?」餘孤天聽了,心內酸酸的不是個滋味,故意道:「我瞧只怕要糟!」話音未落,耳朵一陣劇痛,已被完顏婷玉指扭住,耳中聽她叱道:「胡說八道,我讓你說他贏!」

  卻不知這時方殘歌心中有苦說不出:這般拼力強攻,看來聲勢驚人,其實最耗真氣,自己卷起的罡風雖如驚濤駭浪,而卓南雁卻似身化羽毛,在狂瀾湍流中任意遊走,怒浪雖能裂石排空,卻奈何不得這輕輕羽毛。

  激戰越久,卓南雁卻越是得心應手。自他在龍吟壇苦修「九宮後天煉真局」後,雖曾與「刀霸」僕散騰這樣的絕頂高手爭鋒一次,但苦於從無跟高手過招的機會,這時與方殘歌傾力相搏,諸多武學真諦從腦中一一閃過,心神早已漸漸進入忘憂心法的微妙境界,四周的一切盡數籠在心中。方殘歌疾風暴雨般攻來的招數,在他眼中瞧來,卻覺平平無奇,自己每拳擊出,竟不再用心思索,只是見招拆招。

  再鬥片刻,卓南雁身心一片空明,驀地一聲清嘯,龍虎玄機掌、忘憂劍法、六陽斷玉掌,諸般或掌或劍的招式竟然信手拈來,隨手而出。方殘歌攻來的招法越狠,他反擊的抬式也越奇;方殘歌拳上力道越盛,他掌上勁力也愈發強勁。方殘歌汗流浹背,長嘯不絕,繞著他呼呼疾轉,卻盡落下風。

  一旁的蕭別離看得心神搖曳,暗道:「這南雁的武功怎地如此雜博,卻又如此精妙,想必是得了王爺真傳!」完顏婷卻看得眉飛色舞,笑道:「小魚兒,待會他贏了,我可要掌你的嘴!」口中說話,卻不錯眼珠地盯著戰局。

  猛聽得方殘歌厲聲怒吼,大袖疾揮,緩緩向卓南雁腹前推去,正是殘金缺玉拳的最後一招「還我河山」。這一拳使得聲勢十足,卻不帶半分拳風,已是深得羅雪亭「寓至剛於至柔」的武學真諦。眼見這一拳勢在必得,哪知陡然間卓南雁的身影猶如白日遁形,倏忽不見。方殘歌一驚之下,陡覺卓南雁在自己的身子側後方顯現,單掌無聲無息地緩緩推到。方殘歌只覺一股勁氣有若潛流暗湧,驚駭之下,翻掌倉猝揮出。

  二人雙掌交觸,方殘歌如遭電擊,歪歪斜斜地跌出數步,好歹沒有摔倒,回身叫道:「好!好!」口中已滲出血絲。

  卓南雁見他口中吐血,心中陡然一震:「他是羅老的心愛弟子,我怎地跟他真打?」原來適才他心內電閃,陡地施出了燕老鬼的「九妙飛天術」,而那一掌,卻是羅雪亭所傳的六陽斷玉掌。方殘歌被他身法所惑,倉促對掌,功力不敵,已然受傷。

  「雁哥哥,好掌法!」完顏婷眉開眼笑,拍手叫好,「小魚兒,還不掌嘴!」

  方殘歌側頭斜睨了她一眼,面色慘然,歎道:「可憐可憐!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卓南雁一愣,心下鬼使神差地便想:「他說這話,卻是何意?難道他見過了小月兒?」只是這時人多眼雜,卻也無法細問。

  方殘歌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塞到他手中,道:「煩請轉交樓主,羅堂主於月末子夜在翠鶴山頂恭候大駕,樓主若是不敢應戰,那便罷了!」說罷轉身便行。他大敗之後,兀自氣勢昂然,不輸半分氣度。

  驀然間只聽得蕭別離磔磔怪笑,合身竄上,雙掌閃電般直撞向方殘歌後背。卓南雁大驚,叫道「不可!」要待沖上,已然不及。方殘歌只覺背後勁風如潮湧來,又驚又怒,暗道:「韃子好不無恥!」拼力運氣於背,要硬生生接下這一掌。

  忽聽有人冷喝一聲:「住手!」一股柔柔的力道在方殘歌背上一托,將他遠遠送出。蕭別離這一記陰掌登時走空,瞥見佇立身前的人,不由驚道:「王爺!」

  方殘歌立足落步,才覺渾身無恙,回頭瞧見蕭別離禁若寒蟬之狀,才知身前這氣度超然的文士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回思適才此人將自己送出的勁法,當真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又拿捏巧妙,不由暗自心折。他本來怒意勃發,但這時一見完顏亨,忽覺心底一陣氣餒,挺身拱手道:「晚輩雄獅堂方殘歌,見過樓主!」

  完顏亨向他略一點頭,狠狠瞪了蕭別離一眼,才從卓南雁手中取過書信,幾眼掃罷,舉頭向方殘歌道:「煩勞轉告羅堂主,二十九日之夜完顏亨自在翠鶴山恭候大駕!」

  眾人心中都是一驚,蕭別離忍不住道:「王爺難道忘了,那日可是王爺跟刀霸僕散騰的對決之日!」完顏亨淡淡道:「那又何妨?無非多戰一場罷了!」言語之間,竟然似毫不把僕散騰和羅雪亭放在眼內。

  方殘歌面色一變,道:「既然如此,那便改個日子!」完顏亨搖頭道:「那也不必!到時本王先應堂主之約,然後再戰僕散騰。」方殘歌撞見他深不可測的眼神,心中忽覺一陣不安,急忙冷笑道:「如此甚好,師尊何等樣人,決不會占旁人便宜!」完顏亨道:「堂主若到京師。請到館驛安歇!」方殘歌仰頭笑道:「不牢掛懷,雄獅堂還有些銀子,住得起店!」只覺在完顏亨幽深目光的注視下,心神萬分不自在,再不敢停留,轉身大步而去。

  完顏亨目注他龍行虎步的背影,忽冷冷道:「少年,你比武時內息受震,一月之內最好不要與人動手!」方殘歌身子微震,卻片刻不停,疾步出了王府。蕭別離餘怒未消,訕訕道:「王爺適才為何不讓我一掌料理了這廝?」完顏亨忽地展顏一笑:「此子膽氣不凡,倒讓我生出了惜才之念!」完顏婷輕聲道:「爹,您一日之間,約戰當世兩大高手,當真……勝券在握麼?」

  「為父一生所參的,便是一個『死』關,卻總是差著半籌,只因這天下,再無讓我畏懼之敵!」完顏亨緩緩的語氣之中透著說不出的傲氣,說著舉目望天,悠然道,「同時約戰獅堂雪冷和刀霸,雖是頗有兇險。卻使我置之死地,說不得卻能因禍得福,參破天道!」

  ※※※※※※

  方殘歌走後,卓南雁忽覺一陣心神不寧,卻也說不出到底為了什麼,跟完顏婷藉口龍吟壇中尚有要事,便匆匆而出。

  信步走上街頭,卻見暮色已蒼黑起來,周遭民居裡的炊煙都已散盡。西天幾片暗紅的雲給晚風撕扯得繚亂無比,月亮白得像紙,薄薄的貼在東邊天際。街角有小孩子的嘻鬧聲零星地傳來,卓南雁聽了只覺那天真稚氣的聲音遙遠無比,好似從天上飄來似的,心中忽想:「我為何如此鬱悶?是為了適才失手打傷了方殘歌,還是為挨了他的痛駡?」

  一縷簫聲恰在這時響起來,卓南雁陡然想起方殘歌冷冷的笑聲「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霎時心中一痛:「是小月兒,原來我心中終究放不下小月兒!呵呵,再過幾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小月兒知道了,又會如何?」

  他一人在街上踽踽獨行,直走到夜色闌珊,抬頭看時,不禁一愣,卻原來他不知不覺之間來到了當日林霜月開的小店鋪前。月色漸明,這小巷偏僻得緊,燈節早散,「花燈觀音」已去,小店前再沒個人影。

  卓南雁索性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不由自主地自懷中摸出那冷玉簫,在手中緩緩把弄。這玉簫他早不知撫摸過多少回了,但這時在月色下瞧來,卻覺分外可愛。簫口那一點如血的暗紅,宛然便似她的櫻唇。他心頭一痛,便將暗紅的蕭口銜在嘴裡吹弄。但他從未學過音律,想吹奏當日林霜月給他吹過的曲子,胡亂吹撫多時,兀自不成絲毫腔調。

  卓南雁心中鬱悶漸增,猛一抬頭,卻見那古舊的門板吟冰冰地封著,在月色下泛著青油油的光,似是正以一種淒怨的眼神冷睨著他。想到就在這木門前,清婉如仙的林霜月曾披著幽紅的燈輝向自己含情凝睇,此刻這門內卻是人去樓空,卓南雁忽地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自幼被易懷秋訓斥,凡事不得流淚,但此刻淚水一流,便再難止息。兩個行人恰在這時從他跟前晃過,遙見他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傷心,不由指指點點。卓南雁卻是旁若無人,這時心中酸痛,越哭越是悲楚,只覺身入龍驤樓的前前後後終究不過如同一場大夢,而自己最可珍重的東西卻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朦朦朧朧地,忽聽一縷簫聲嫋嫋地傳入耳中,曲音婉轉,正是當日林霜月在覆舟山上吹過的曲子。

  卓南雁渾身一震,昂起頭來,卻見明月下現出一襲婀娜的雪白身影,玉手擎著一根洞簫吹撫,可不正是林霜月。卓南雁只當是看花了眼,拼力睜了睜眼望去,這時一輪微圓的皓月已高懸在藍色天幕裡,清冷的光輝映得天地間一片空明,清波樣的月輝披在林霜月的身上,恍然便似天上仙娥。

  林霜月卻不瞧他,只是凝神吹簫,簫聲中淌滿了憂鬱和纏綿。

  「小月兒,」卓南雁待她簫聲止歇,才輕輕叫了一聲,「當真是你麼?」林霜月扭過頭,在月色裡向他瞧來,似笑非笑地道:「才幾日,便不認得我了麼?」卓南雁微微一愣,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將她緊緊抱住。

  仍舊是那縷熟悉的似梅似蘭的幽香,只不過這回卻比往昔的夢裡真切了許多,卓南雁只覺心底熱血如沸,雙臂拼力抱緊她,生怕這仍舊是一場夢,一個疏忽,這美夢便會從臂彎間逸走。林霜月給他有力的臂膀緊擁著,不禁嬌軀發軟,揚起頭來,猛覺口邊一鹹,卻是卓南雁的熱淚流到了她的臉上。

  林霜月不禁在他懷中嚶嚶輕泣:「我早就該走了,卻總是捨不得……」

  原來那日餘孤天護送林霜月出了京師,便即轉回。林霜月黯然神傷地一人獨行,才到京郊,忽覺遍體不適,她伸手一摸,只覺額頭火熱,才知受了風寒。勉力行了多時,到那野廟之中去尋劉三寶。哪知野廟裡空無一人,劉三寶卻已不知去向,林霜月心中驚急,左近尋了多時,也不見他蹤影,自覺身子困乏,在小廟內將究忍了半夜,轉過天來,卻是病情加重。本來她自幼苦練金風玉露功,體制頗強,但這兩日心痛欲死,卻被風寒趁虛而入,荒野上被冷風一吹,更覺遍體生痛。

  林霜月暗自苦笑:「我若死了,正好隨了他的意!」心中自怨自艾,卻仍要打點精神去尋劉三寶。信步亂走了一日,才在道邊尋了一間小店住下。她夜半獨坐在客房中,要煉功療傷,卻覺頭痛體熱,難以入靜。

  入夜時分,忽聽窗櫺格格作響,林霜月抬眼瞥見窗外人影閃爍,暗自苦笑:「這時候,卻遇上了宵小劫道!」拔出腰間短劍,奮力躍出。

  窗外兩個持刀的黑衣漢子手捧著迷香,正要下手,冷不防見她躍出,倒大吃一驚。林霜月懶得驚動旁人,雙劍揮出,刷刷兩劍,疾刺那兩人的手腕。那兩人鋼刀疾抖,將這兩劍格開。身手甚是了得,口中叫道:「大師姊,是我們!」

  林霜月渾身發軟,卻瞧清這二人正是明教弟子,強自扶住牆道:

  「你們瘋了,膽敢來此對我下手……」兩人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禿頂漢子苦著臉道:「你一去不歸,眼看著聖女登壇之期臨近,教主他老人家動了大怒,下聖火令著教中兄弟四出前來尋你!」

  「聖女登壇?」林霜月芳心突顫,仿佛忽然看到四面無比冰冷的大牆向自己圈來,嬌軀晃了晃,才道,「教主……曾答應過我,兩年之後,才跟我細定登壇之期的!」禿頂漢子搖頭道:「教主數日前忽然跟白陽長老商議過後,說道聖女須得及早登壇!他老人家洞悉天機,說的話不會錯的!」林霜月忽然覺得胸口無比憋悶,長籲了口氣,徐徐道:

  「早也罷,晚也罷,終究該是我登壇的。你們先回去稟報,我自會慢謾回教!」禿頂漢子搖頭道:「不成!教主有令,大師姊若敢不從,立時擒拿回教!」林霜月冷笑道:「是麼,那你們便動手啊!」一語說罷,忽覺頭暈腦脹,便要昏倒。那兩人見狀大喜,正要起身下手,忽聽有人冷斥一聲:「狗膽包天,敢對林姑娘下手!」一道白影如飛而來,雙掌飛舞,跟二人戰在一處。林霜月勉力睜開眼來,卻見來人正是方殘歌,想說什麼,忽覺頭痛欲裂,靠在冰冷的牆角,便昏了過去。

  原來雄獅堂主羅雪亭當日接得卓南雁飛鴿傳書的密信後,便攜弟子方殘歌即刻北上,卻在濟南府遇到了悄然南下的厲潑瘋。聽得厲潑瘋大致述說了京師內的錯綜局勢,羅雪亭也推斷出完顏亨形勢不妙,當下便命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方殘歌奉了師命,快馬加鞭地一口氣趕了此地,才略作修整,打定主意明日進京。才入夜,他一人在鎮外閒逛,忽聽兩個江湖漢子計議著說,有個「絕色女子住在店中,只怕便是大師姊,咱們夜半時分趕去偷偷下手」。方殘歌俠義心腸,只當他二人是淫賊採花,便相隨趕來相救,不想這「絕色女子」竟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

  方殘歌喜不自勝。他武功精強,四五招間便趕走了那兩個明教教眾,再親自請來郎中醫治。林霜月病本不重,吃了湯藥,轉天便覺好了許多,謝了方殘歌,便要與他分手各自上路。方殘歌好不容易覓到這與佳人獻殷勤的大好時機,如何肯走,藉口她病體初愈,須人照料。便請林霜月隨他先折回京師。待他去芮王府下書之後,要親送林霜月南下。

  提起「芮王府」,林霜月便覺心底酸楚無比。本來懶得回京,但聽得雄獅堂主即將來京挑戰龍驤樓主完顏亨,不由心下一動:「我私自離教這多時日,這麼貿然回去,教主必然責怪。若是瞧了羅雪亭和完顏亨這驚世一戰,回去後好歹有個話說。」便答應了方殘歌,隨他進京。方殘歌大喜若狂,央求著她再小住了兩日,養得痊癒,卻才上路。一路上自是小心陪伴。路上卻也沒得劉三寶的一絲消息,林霜月又想起自己該當登壇正式成為明教聖女之事,心中愈發鬱鬱寡歡,方殘歌跟她說上十句話,她也懶得答上半句。方殘歌素來心高氣傲,心下不免又是懊惱,又是奇怪。

  進了中都,尋了上等店鋪住下,林霜月照舊只在後院屋中獨坐。方殘歌飯後卻到前店聽食客閒聊,打探金國京師消息。忽聽有人說到「龍驤樓的一個叫南雁的龍驤士要娶芮王府的婷郡主」,方殘歌忙凝神傾聽。卓南雁和完顏婷在鞠會上大顯身手,贏得天子欽點婚期之事,一日之間便轟傳京師。眾食客提起來自然添油加醋,聊得興味十足。方殘歌聽後又驚又怒,忙轉回客房,跟林霜月細說。林霜月陡然一震,霎時心中諸般念頭一起湧來,當真是百味雜陳,但在方殘歌跟前,卻強忍著沒將淚水流下。

  翌日一早,二人便即進京,方殘歌自去芮王府下戰書。林霜月仍舊心事重重,便信步在街上散心。中都的街頭照舊熱鬧萬分,但林霜月心下酸楚,自她眼中瞧來,種種熱鬧繁華都有些模糊縹緲。

  她在路上信手買了一隻竹制玉簫,為何要買這簫,自己也說不清。一個人獨行獨坐,心念走馬燈般地亂閃,直轉到日落黃昏,渾不知瞧見了些什麼,聽見了些什麼。不知不覺地行到一條偏僻小巷前,她才猛然想到前面不遠便是當初自己賣燈的小店了,憶起當日自己曾跟卓南雁在那溫馨的小店內相親相擁,更覺芳心酸楚。眼見夜色深沉,她不願睹物傷情,正要走開,忽聽一陣簫聲嗚咽而來,只是曲音雜亂,全不成韻。

  林霜月心下奇怪,信步走去,拐進小巷,卻見一人獨坐在沉沉的夜色裡,拿著一隻短玉簫吹弄著,卻是卓南雁。林霜月芳心突顫,便待上前,但才要邁步,忽然心中一沉:「他在這裡作什麼,當真是想我麼?哼,他這便要與那美貌郡主成婚,便想起我來,也不過一時之念,我又何必自做多情?」正自柔腸百轉,忽見卓南雁放聲大哭。

  林霜月倒怔住了,自幼見他,便是個要做大丈夫的剛硬男兒,哪裡料得到他竟會如此深情痛哭,而且這人一哭起來便旁若無人,兩個趕夜路的行人恰巧經過,對他指指點點,他也全然不顧。林霜月芳心一軟,不禁自懷中取出那簫,悄然吹起……

  這時給他緊緊擁在懷中,林霜月嬌軀抖顫,只覺又是羞澀,又是幸福,忽然明白,自己肯隨方殘歌回京,其實全不是要看什麼羅雪亭會戰完顏亨,放不下的還是眼前這個人。

  過了好久,她才從他懷中掙脫,仰起頭來,取出懷中羅帕擦去他臉上淚痕,幽幽道:「我也不知為何要到這裡來,想必還是盼著能碰上你,我心中還存著些話沒對你說!「卓南雁凝視著她,極力使得聲音平靜如常,道:「你只管說!」

  二人忽地平定下來,各自退開一步,竟都覺著有些不安。「我在道上得了本教兄弟傳來的教主密令,」林霜月的明眸在月下如同清泉閃爍,一字字地道:「再過些時日,便是我登壇的日子了,那時……我便是明教聖女了!」

  卓南雁自幼在明教大雲島上便聽林逸虹說過,將來林霜月要做明教聖女的,雖然他一直不知這「明教聖女」是個什麼差使,但這時聽了也毫不為異,點頭道:「好啊,恭喜你了,你做了聖女,只怕日後更是繁忙得緊了罷?」

  林霜月的眼中噙著一泓清波,淒然道:「你在大雲島上這多時日,難道還不知什麼是本教聖女麼?」卓南雁搖頭道:「你忘了麼,我在大雲島上,遇到不明白的事從來懶得問人。便是問,也只問你小月兒。既然你不對我說,我自然不知!」忽地瞧見她臉上的淒苦神色,心中一動,道,「怎麼,那聖女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玩意兒?」

  林霜月聽他提起少年往事,心內又是溫馨又是惆悵,臉上拼力掙出一絲笑來,道:「誰知那是個什麼勞什子東西,反正過不了多久,我便要做那聖女啦!」卓南雁見她強顏歡笑,神色中卻掩著說不出的愁怨,忍不住道:「小月兒,你不願做那聖女麼?那便不必回去登壇!」

  「我不回去做聖女,」林霜月眼中光芒一閃,望著他道,「卻去哪裡?」卓南雁的心陡然一沉,才覺出一陣無能為力,暗道:「是啊,不但小月兒要回明教做她不願做的聖女,便是我也要跟婷兒成婚!自此以後,我們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只怕再難相見!」忽覺一股發自肺腑的空虛,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

  她眼中的那泓秋水似要溢出來的樣子,卻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柔聲道:「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麼?」

  卓南雁聽她軟語相求,明麗的月色下只見她明眸欲掩,當真嫵媚如仙,心底猛然一熱,只想抱住她大聲呼喊「我能!我能!小月兒,咱們一起走,旁的什麼事全是狗屁,全不必管了!」但這話直撞到喉頭,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又忽地噎住了。他的身子猛地顫了顫,無比虛軟地道:「我……我不能!」

  兩行清淚刷地滑下,林霜月的嬌軀已在微微發抖,卻終究望著他,幽幽道:「我不管你是真心為了大宋臥底,還是真的瞧上了那金國郡主,我……我只是想問你,你的心裡終究有沒有我?」

  卓南雁心中萬分淒苦,驀地想起:「她違抗明教嚴令,再趕京師前來尋我,一往情深至此!但我卓南雁卻不過是個隨時都會喪命的苦命之人,又何必勞她這冰清玉潔的好女兒一輩子為我牽腸掛肚?嘿嘿,這緊要關頭,我這麼兒女情長,非但難成大事,更會誤了霜月的青春。」想到這幾日之間若是扳不倒完顏亨,說不得便會丟了性命,心內驟然發緊,猛然頓足,大聲道:「小月兒,我對你只是兄妹之情,對完顏婷,才是真心實意的喜歡!」他適才還是柔情萬千,但想到這是割斷她癡情牽掛的最後時機,這一句話便說得格外斬釘截鐵。

  林霜月的眼波驟然一蕩,兩個人的心瞬間都已碎成千片萬片。她卻緊咬了下櫻唇,忽然笑了起來:「那好啊,我這一輩子有你這個大哥,當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我這便要回大雲島了,自今而後……咱們再見面也就……難得緊了!」她的笑聲越來越低,臉上雖是勉力笑著,淚水卻撲簌簌地流個不停。

  月光下,只見她珠淚漣漣的臉上蒼白之極,嬌軀輕顫,竟似搖搖欲墜。卓南雁幾乎不敢去瞧她的臉,卻也強忍著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做聖女。他日……或能再會!」他害怕再待片刻,便會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中,霍地轉過身去,道,「天也晚啦,咱們就此別過!」竟不敢稍待,大踏步便行。

  林霜月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蒼白的笑容登時凝在臉上,一時只覺心傷欲死。師尊林逸煙冷漠的聲音卻在心底響起:「自登聖壇,忘卻俗情;既成聖女,永離歡愛!當你成了明教聖女,便要以身心祭奉明尊,一輩子離情離欲。若是妄生愛欲,非但你自己會永墜地獄。你戀上的那個男子也會遭逢世間所有的苦痛困厄!」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柔腸百轉,「過了今夜,我們再不相見!或許再相見時,我便是離情離欲的聖女了,若對他稍有愛戀,便會給他帶來災禍!」忍不住脫口顫聲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走了幾步,乍聞身後傳來的這聲嬌喚。不由想起當時大雲島上的情形:那時他幾次讓她喊自己「雁哥哥」,林霜月矜著性子,只是不叫,直到自己離島之前,卻才叫過。此時此夜,這深情款款的一呼,卻讓他全身熱血猛然翻起,暗道:「我今夜和她一別,只怕此生再難相見了。卓南雁啊,再看她最後一眼吧……」

  身子簌簌發抖。剛轉了半截。一個聲音忽地響起,「不能回頭,你若稍顯軟弱。便是前功盡棄,便會誤她終身!更何況完顏亨是何等樣人,若是霜月流連不去,只怕他便會對霜月下手。」當下硬生生止住身形,頭也不回地道:「霜月,再過兩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啦!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罷!」他這人也真心狠,話音一落,竟猛然縱起,幾個起落,遠遠掠出。

  眼見那剛毅的背影終於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林霜月的身子便如寒風中的落梅,簌簌地抖成一片。滾滾清淚伴著心底深切的痛和怨,滑落白玉般的臉頰,天地間的一切慢慢化成一片模糊……

  起風了,殘冬冷夜的朔風虎虎地呼嘯,聽起來猶如萬物齊哭。卓南雁在夜風中狂奔,兩旁的民居樹木飛快地向身後射去。直奔到王府門前。卓南雁卻不願進去,這時只覺渾身熱血如沸,只想狂喊狂奔。當下身法展開,快如掣電般直掠出去。疾奔之中,卓南雁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忽地仰頭大笑:「哈哈哈,小月兒,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莫要以我為念——」冷風抽在淚痕未幹的臉上,猶如冰刃刺膚,寒意直透入骨子裡。

  一口氣奔出好遠,卓南雁忽覺喉頭發甜,猛然張口,吐出一口鮮血來。適才他一直故作冷硬,但這時口噴鮮血,才知自己心傷之深、情痛之切。抬起頭來,只見那輪明月又高又冷,四周脫盡葉子的樹影在風中痛苦地擺動著身子。

  一瞬間,卓南雁忽地生出一陣恍惚,只當自己跑到了天地盡頭來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1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三十九節:石破天驚 往昔恩怨

  正在這冷靜異常的當口,忽聽耳後有人輕輕一聲歎息:「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聲音蒼冷,帶著說不出的一股寂寞之意。

  卓南雁大吃一驚,身子斜斜躍開丈餘,才見月光下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立在數丈之外,長須飄拂,衣袂臨風,竟是完顏亨。霎時間卓南雁只覺一道冷風自腦頂直透入腳心,暗道:「他跟了我多久啦,是一直跟著,還是剛剛撞見?我跟小月兒說的話,他都見了麼?」怔怔地剛叫了一聲「王爺」,卻聽完顏亨冷冷道:「想不到你對那個小月兒用情如此之深!那個女子到底是誰?」

  卓南雁又驚又悔,但心念電轉之下,卻驀地又騰起一陣怒火。他是不管不顧的脾氣,忍不住昂然道:「王爺長夜追蹤屬下,莫不是信我不過?」完顏亨的臉色冷若冰霜,森然道:「本王何等樣人,又豈能長夜跟蹤於你!只是有些話要對你說,卻尋你不到,忽見你瘋子一般地自王府掠過,這才跟來瞧瞧!」卓南雁心中才騰起幾分慶倖,苦笑道:「今日喝了些酒,讓王爺見笑了!」完顏亨緩緩道:「早聽說你曾私下喜好一個什麼『花燈觀音』,嘿嘿,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平常得緊!但你若對她如此念念不忘,說不得我便忍不住會對這女子下手!」

  卓南雁聽他語音森冷,心下一寒,強掙著笑道:「不知王爺尋我何事?」

  完顏亨的目光在沉夜中熠熠生輝,緩緩道:「你不是想知道龍蛇變之密麼?」卓南雁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但覺他那目光深不可測,似能窺透自己的內心,心中一動,便不再言語。

  「這天下最想得知『龍蛇變』的,不是你,而是羅雪亭!」完顏亨倒背雙手,緩步踱來,語調舒緩,卻字字重如千鈞,直擊在卓南雁心頭,「但他的心腹死士葉天候被我懷疑之後,數月之間,難以探出『龍蛇變』的隻言片語。羅雪亭迫不得已,便另派一人潛入我龍驤樓。那個人便是你——卓、南、雁!」

  這最後三個字不啻石破天驚。

  卓南雁驚得渾身都似被冰水拍了下,幾乎不及細想,便想翻掌向完顏亨當胸拍去。但鐵掌才抬,陡見完顏亨在月色下淵停嶽佇的身形,不由心中一緊:「他對我有備而來,以他身手和機智,焉能容我有偷襲之機?」換作旁人到此境地,不是跪地求饒,便是逃之夭夭,膽大的便玉石俱焚地拼死一搏,但卓南雁卻在瞬間拼力平復下了心神,腦中念頭飛轉,「他竟然知道我叫卓南雁,只怕我的一切都被他探知了吧?他到底何時知道的,又到底知道多少?怪不得自入龍驤樓以來,我遇到他時,總覺有種捉襟見肘之感。原來我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長吸了一口氣,也慢慢背起雙手,緩緩道:「不知王爺是何時瞧出來的?」

  完顏亨見他氣定神閑,不禁點了點頭,悠然道:「不算太早,卻也不算太晚!便在你入了龍吟壇不久!」卓南雁念頭飛轉,極力思索自己進入龍吟壇前後的事情,卻理不出什麼頭緒,當下微微笑道:「那時我必是做錯了什麼?」

  「你自來小心翼翼,卻也沒什麼大的紕漏。只不過我的『龍鬚』那時才查清你的底細!」完顏亨眼神閃爍,悠然道:「其實自我見你的第一眼起,便以對你生疑了,你的棋藝、你的武功,隱隱便是棋仙施屠龍的路子。那時我便對你的身世很是關切。」

  「又是『龍鬚』!難道無孔不入的『龍鬚』竟伸入了雄獅堂?他說已查清了我的底細,到底他對我所知多少?」卓南雁心底泛起陣陣寒意,臉上的笑意不禁凝滯,忍不住脫口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仍要讓我做你的郡馬?」

  完顏亨望著他的眼神沉甸甸的,緩緩道,「有三個緣故,其一,婷兒跟他娘一個脾氣。我已失去了慧卿,再不能失去婷兒,我見了婷兒思念你時傷心欲絕的眼神,便知我拗她不過!其二,」他的聲音陡地慢下來,一字字地道,「只因你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卓藏鋒的兒子!」

  「完顏亨的平生第一知己竟是我爹卓藏鋒?」卓南雁便似被人擊中了全身的三百六十處穴道,陡然愣住。沉了沉,才猛然大喝道:「你騙人!是你殺了我爹!我爹又怎會是你的至交知己?」完顏亨眼中精芒流轉,道:「是誰說的我殺了令尊?」卓南雁登時一愕,暗想既便是羅雪亭,也只說父親下落不明,從未說是完顏亨親手殺死的父親,他怔了怔,兀自悲聲喝道:「那也是你一番措置算計,才讓我爹身入九死之地!」

  完顏亨眼芒一閃,語音忽地悠遠起來:「不錯。當日我遠赴江南,聯秦滅卓,本意便是要置令尊卓藏鋒於死敵!那時他是歸心盟主,正是我大金龍驤樓的第一死敵。此人不除,不知要為我大金增添多少麻煩!」這前因卓南雁早聽羅雪亭說過,不由微微點頭。

  「但在途中先與羅雪亭激戰一夜,元氣大耗,待趕到南宮世家,我真氣仍未盡複。那時卻見令尊以一把騰威神劍,獨鬥南宮世家五位長老結成的南宮劍陣,兀自大戰上風。我一見令尊武功,就知既便是我氣足神完之時與他相鬥,也難料勝敗。可若是悄然遁走,這多日來的苦心佈置,便盡數化為灰燼!」說到這裡,他卻悠悠一歎,「除了滄海橫流的掌法,我平生最是癡好劍法,可是出道以來,從未見過入眼的劍道高手。這回我在旁見他劍法通神,終究心癢難搔。忍不住長嘯邀戰。」

  完顏亨說著,眼神不禁熠然一燦,悠然道:「那一戰好不痛快,卓藏鋒劍法之高妙,膽氣之豪邁,委實並世無雙!我與羅雪亭那一戰已算酣暢淋漓了,但激戰卓藏鋒,卻更讓我竭盡所能。卓藏鋒卻也覺襟懷大暢,一邊大戰,一邊不住叫好!決鬥之中,我的長劍忽被他那鋒利無匹的騰威神劍砍成兩段,他卻揮手讓我換過長劍再戰。哪知過不了十七八招,我換過的長劍又斷。卓藏鋒卻將騰威神劍插回腰間,隨手在南宮世家弟子手中搶過一把長劍,叫道,這一回咱們公公平平地比個痛快!我眼見南宮五長老在旁虎視眈眈,卻也不願占他這個便宜,便道,既要公平,不如咱們換個地方再戰!卓藏鋒慨然應允,卻喝了聲:『那你先等我片刻!』隨即飛身閃入南宮世家的花廳,再出來時,手中卻攜著一大壇美酒,笑道,『廝殺多時,口乾舌燥!』便引著我向後山奔去。

  「我們奔了多時,遠遠地只聽南宮世家的大長老南宮舒懷在身後叫道:『芮王爺留步,前面的磨玉穀內是本派禁地無極諸天陣,錯入陣中,萬劫不復!』我早知南宮世家所在地天柱山后有一處磨玉穀,據說內藏不死神藥和諸般異寶奇書,但卻有南宮世家的前輩高人佈置了一座號稱有進無出的絕密陣法——無極諸天陣!那時我本就眼空四海,哪裡將南宮舒懷的話放在心內,又見卓藏鋒片刻不停,便也飛身跟上。這時南宮世家的幾大長老果然不敢跟來,只遙遙地立著叫喊。我二人再奔片刻,才在磨玉穀前停住了步子。卓藏鋒回頭笑道,此地甚好,待我勝了閣下,便進陣取藥!」

  卓南雁啊了一聲,忍不住道:「爹爹……是要給我取藥,那時我身受內傷,據說只有南宮世家的一個什麼靈藥能救我!」完顏亨道:「那是千載仙芝,南宮世家不敢開罪秦檜,又怕仙芝被卓藏鋒奪去,便用飛鴿將仙芝銜入陣中!」卓南雁心神激蕩,垂首不語,卻聽完顏亨接著道:「這磨玉谷青翠幽靜,身後的無極諸天陣更是氣象萬千,我們身處幽谷,背依絕陣,這一番大戰,當真稱得上快慰平生!」他不細說激戰詳情,僅是淡淡的「快慰平生」四字,卓南雁便知這一番激戰,不知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我終是元氣未複,激戰之中,忽地踩到了一塊光溜溜的圓石,腳下不免一滑。這雖是稍縱即逝的戰機,但高手相搏,爭的便是這一瞬之機。我腳下微軟之間,便知卓藏鋒的長劍必會乘隙而入,他這一劍刺來,我只得使出兩敗俱傷的招數跟他硬拼,但終是我吃虧多些。哪知卓藏鋒卻忽然收劍,問道,『原來你是元氣未複,跟你動手之人想必是羅堂主吧?』我點頭冷笑道,『那又如何,你這一劍卻也不必收手,瞧我接得住接不住!』卓藏鋒忽道,『適才你若冷眼旁觀,待我戰敗南宮五老,真氣大耗之後,再跟我動手一搏!豈不甚好?』我聽了仰頭呵呵一笑,『我原也這麼想,可終究技癢難耐!』卓藏鋒將手一揮,笑道,『佩服佩服!若是我幾日前,戰過羅堂主這等高手,只怕便沒本事與你激戰了!』」

  卓南雁平生頭一遭聽人如此詳盡地說起父親的逸事,不由神馳心動,凝神靜立傾聽,細細咀嚼完顏亨說的每一個字眼,暗道:「原來父親如此坦蕩灑脫,而完顏亨連自己的這半招之失,也是合盤說出,倒也襟懷磊落!」

  只聽完顏亨又道:「我卻道,你這劍法莫不是得自易經?他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傲然道,這劍法得自天道!跟著問我,何謂天道?我微微一愣,脫口道,生生不息,即是天道!」卓南雁心中一動:「邵先生曾對我說過易經的『生生不息』之理,不想完顏亨一語便道破這易經之理,想必他對易學也早有精研。」

  「他卻搖頭哈哈大笑,『有些道理,卻又不儘然!』我便忍不住問,『既如此,何謂天道?』他沉了沉,才道,我想了許久,原以為我早就知道的,但這時才知,我仍舊不知!我見他目光悠遠落寞,心底忽地生出一種深合我心的感慨。當下便跟他並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談劍論道,豈料越談越是投機,卓藏鋒說得興起,叫一聲,『說得口也幹了』,拍開那壇烈酒便飲。幾大口之後,便將酒罈推給了我,我也覺逸興橫飛,接過便飲。這般說起天道修為和相互武學中的絕技破綻,邊說邊飲,倒是相得益彰。

  「直說到日色西沉,卓藏鋒才忽地立起,喝道,『酒也喝了,道也論了,但你我到底是兩國仇敵,終究還要一戰!既生卓藏鋒,何生完顏亨!』我卻道,『不錯,我雖不能勝你,卻有辦法殺你!這諸天大陣變化萬千,酉時正是進陣的絕佳之時,我只需再拖延你片刻,你酉時進不得大陣,心急火燎,我便有可乘之機!』他大笑道,『如此說來,我更要先下手除你了!』我卻道,『這一回動手,咱們必要分出生死麼?』他愣了愣,卻說,『說不得,也只好如此!』我說,『既然如此,咱們先義結金蘭,再一決生死如何?,他望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甚合我意!我卓藏鋒卻還沒有兄弟!』當下我二人便插土為香,八拜結交!

  他長我三歲,便作了我的大哥!」他說到這裡,不禁仰天大笑,「天下又有誰知,劍狂卓藏鋒卻跟滄海龍騰是結義兄弟!」

  卓南雁心中熱血湧動,暗道:「爹爹綽號之中帶著一個『狂』字,果然行事疏狂!而這完顏亨卻也是外冷內熱的性子!這人看上去終日冷若冰霜,忽然間卻又會真情流露!」想起完顏亨當日談及慧卿的神色,驀的覺得這人雖是外貌冷漠如冰,其實熱血一沸,也是肝腸似火。

  完顏亨接著道:「我們再要飲酒,那酒卻早已沒了,便轉到谷邊一條山泉旁,拿泉水作酒痛飲,各自喝了足足一壇泉水之後,桌藏鋒忽地將酒罈摔碎,喝道,『好兄弟,時辰將到,咱們這便動手罷!』我看了看他,忽地大笑道,『今日小弟功力未複,大哥又要破陣尋藥,這一戰必然不能盡興,不如咱們留待來日!』他揚眉道了一聲好,卻向我深深凝望,驀的長長一歎,『今日雖是過了,但你我來日終將一戰!』我心中也是一沉,不錯,我跟桌藏鋒必將一戰,且是一場生死之戰,我們是性情相投的兄弟,惺惺相惜的知己,卻終究要拼死一搏!」

  卓南雁心中沉甸甸的,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完顏亨又道:「桌藏鋒卻哈哈大笑,『管他來日做什麼,今日咱們還是兄弟!』他在我肩頭重重一拍,轉身便行,我叫道,『大哥,萬事小心!』他卻不再回應,大步進陣,我只見他寬大的背影在暮色之中大步遠去,忽覺心內一陣黯然,卻哪裡知道,那是我看他的最後一眼,大哥桌藏鋒最後留給我的,便是與天地一起昏暗的沉沉背影!」

  卓南雁料不到竟是這個結局,愣了一愣,忍不住問:「那後來呢,我爹……當真便葬身那無極諸天陣中了麼?」完顏亨黯然一歎:「那我便不得而知了,但他終究一去不歸!依我來看,只怕業已去世!」卓南雁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心也不由一沉,卻想:「天柱山,南宮世家磨玉穀,今日好歹是知道了這地方,若是有暇,將來定然要去找回父親遺骸!」卻聽完顏亨語氣蕭索的道:「那時龍驤樓監控天下,仍舊有探子四處打探令堂和你的蹤跡,我隨即下令,龍驤樓不得再探察你們的丁點消息!只因歸心盟主的妻兒,我龍驤樓必然要殺!但你又是我義兄之子,我又怎能趕盡殺絕!自那時我罷手之後,便一直失去了你母子的蹤跡!」

  他說著轉頭望著他,蹙眉道:「看你武功,似與絕跡江湖多年的棋仙施屠龍淵源甚深!施屠龍乃是桌藏鋒的至交,後來便是他收留的你麼?若我所料不差,令堂趙芳儀想必也早已棄世了吧!」

  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對自己的瞭解其實生出一段空白:在他與父親桌藏鋒結義之後,便放棄了對自己和母親蹤跡的追查,那麼自己寄身風雷堡直到拜施屠龍為師的一段時光,他果然毫不知曉,這麼說,龍驤樓當日席捲風雷堡,難道只是因一時之興?當下老老實實的答道:「不錯,我是被師尊扶養長大,家母卻在那場格天社的追殺之中受傷,終究不治而亡!」忽然心中一動,「我對他說的話有真有假,他跟我說的,到底又有幾分是假的,難道他對我的話全無懷疑?」忍不住輕聲道,「王爺所言,全是真話麼?」

  完顏亨哈哈大笑:「我要殺你,你逃得掉麼?」卓南雁緩緩搖頭,完顏亨冷冷道:「那我又何必騙你?」他的雙眸如電閃爍,沉沉道,「這時你該信了吧,我一直留你不殺,更將女兒許配給你,便是因為我相信你最終會與我聯手!」

  卓南雁一震之下,完顏亨卻一字字的道:「殺死你爹桌藏鋒的,不是我完顏亨,乃是大宋的一眾狗賊——趙構、秦檜、趙祥鶴和南宮世家,更有獻媚秦檜、在途中劫殺你父母的諸多江南武林幫派!便是沒有我龍驤樓,令尊一般的會陷入死局!」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愈發銳利如劍,森然道,「你雖是漢人,但大宋君臣卻是你的殺父大仇!你若是個大丈夫,便該為夫報仇,便當與我聯手!」

  卓南雁登時雙目大張的愣在那裡,這一晚,他知曉了太多的人間真相,這些真相甚至顛倒了他一生的善惡操守,沉了片晌,他忽地冷冷道:「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悔?」完顏亨緊盯著他,冷笑道,「你眼下只有留在龍驤樓,只因你已沒有退路!當日你盜劍奪馬,江南武林早視你為叛徒,知曉你身世的,只有羅雪亭,但你親手殺了葉天候,只怕羅雪亭也信你不過了!嘿嘿,便是他信得過你又如何,比武之日,待我殺了羅雪亭,天下還有誰會信你?」

  一股冰冽的夜風透衣襲來,卓南雁卻覺從心底泛起陣陣寒徹脊髓的涼意,怪不得方殘歌見了自己,便是劈面一通痛駡,天下除了羅雪亭,只怕個個都當我卓南雁是貪圖富貴的小人!想起方殘歌的叱駡,卓南雁心中更是陣陣痛楚,忽地心中一動,叫道:「是你!是你殺了葉天候!」

  完顏亨緩緩點頭,悠然道:「不錯!我不但替你殺了他,更傳訊天下武林,嘉獎於你,還讓你作了鳳鳴壇主!」雖然葉天候陰沉的性子不為卓南雁所喜,雖然葉天候不算他意氣相投的真心至交,但終究是共患難的武林同道,卓南雁聽了完顏亨的直言承認,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天下皆知我是助完顏亨擒殺雄獅堂死士之人,江南武林更是恨我入骨,我自此再無退路!」忍不住慘笑道,「王爺為我,竟是如此用心良苦!」

  「本王將婷兒嫁給你的第三個緣故,便是我愛惜你這個人才!」完顏亨眼中的光芒柔和了許多,慨然道:「你似極了年輕時的我!一般的膽大妄為,一般的霸氣十足!當初你查出那黃金面具,更進一步推斷出蕭裕謀反之秘,便讓本王生出了惜才之念!」他說著傲然長笑:「滄海龍騰的女兒嫁給劍狂桌藏鋒之子,也算是門當戶對,更了卻了我多年來的一樁夙願!怎麼,這時你還能不跟我聯手?」

  卓南雁怔怔立在冰冷的夜風中,沉了不大長、但他卻覺得極長極長的一刻,終於猛一點頭,苦笑道:「這時我還有旁的退路麼?」完顏亨望著他深深點頭:「在你和婷兒成婚之前,你我或可成為忘年之交!」說著緩緩取出一枚金色藥丸,一字字的道,「吃下去!我便告訴你為令尊報仇的妙策,那便是襲滅大宋的龍蛇變詳情!」卓南雁覷了一眼那躺在他掌心的黃橙橙的藥丸,沉聲道:「這是何物?」完顏亨的眼神幽幽閃著,笑道:「這是『百變龍涎丹』,乃萃集天下百種藥物精煉而成,服藥之後,能強健筋脈,但每隔數月須得服上一枚解藥,不然藥性發作,渾身筋脈寸斷。」

  卓南雁呵了一口冷氣,忽道:「那些龍鬚遠在四處,卻個個對你死心塌地,想必用的也是這玩意吧!」完顏亨哈哈笑道:「你倒好生聰明!試想那些『龍鬚』做什麼的都有,有引車賣漿之徒,更有腰金衣紫之輩,若是有人在別處混上了高官厚位,不再服我管束,甚或對我龍驤樓反戈一擊,那豈不天下大亂?便因這龍涎丹,除了本王天下無人可解,那群龍鬚才對我俯首貼耳,不敢稍違!」忽地笑聲一斂,意味深長的道:「我讓你吃這龍涎丹,卻不是為了龍驤樓,更多的卻是為了婷兒!待你和婷兒成婚三年之後,我自會給你將藥力盡數解開。」

  這便是完顏亨!切斷了你的所有退路,卻還不算,還要在你脖子上再掛一道鐵鍊,卓南雁忽然覺得自己似是一隻木偶,給他不動聲色的牽著走,他驀地仰頭哈哈大笑兩聲,抓起藥丸,一口便吞了下去,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微微一跳,冷冷道:「你天大的幸運便是被婷兒喜愛上了!嘿嘿,我這一輩子殺人無數,卻不願她有一絲不快!你給我記住,你要做婷兒的夫君了,心中不容再有旁人!」

  卓南雁奮力使自己的心神凝定下來,笑道:「王爺這時該告訴我,那龍蛇變之秘了吧!」笑聲傳入耳中,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這時居然還笑得如此自若,完顏亨望著他道:「葉天候當日都對你說了些什麼?」卓南雁老老實實的道:「葉天候只知大概,似乎王爺要把大宋能臣一網打盡!」

  「倘若我讓你伐去一根大樹,你是去砍其枝葉,還是徑去伐其主幹?」完顏亨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不待他說話便又逕自道:「收拾大宋的能臣幹將,便如砍其枝葉,只有動其國本,才是伐其主幹的正道!」卓南雁眉頭蹙起,道:「動其國本?」完顏亨道:「你可知當初宋朝三大將中戰功最著的岳飛是為何被其皇帝趙構厭惡,最後更使秦檜得了機會,隨意以『莫須有』之名將岳飛除去?」卓南雁曾聽易懷秋就岳飛的冤案發過多次牢騷,但對其中的細因卻著實不知,不由緩緩搖了搖頭。

  「給你說段故事吧,」完顏亨自他吞了龍涎丹後,似乎興致頗增,悠然道,「太宗天會七年,我大金天兵突襲揚州。趙構這新登基的南朝小皇帝正躲在揚州行宮內花天酒地,忽聽得天兵已到離揚州咫尺之遠的天長軍(按:天長軍即今安徽天長),嚇得肝膽皆裂。自那時起,這趙構便嚇出了毛病,成了個斷子絕孫的主兒。他原有個親子卻又早死了,後來無奈之下,便自宋太祖趙匡胤的後裔中選了兩個幼子入宮撫養。二子之中,那叫趙瑗的勤奮聰慧,惹人注目。但好色如命的趙構卻遲遲不立其為皇儲,更請了御醫王繼先,每日裡專弄春藥,只盼再生下一位親子。其時我大金國力鼎盛,江南小朝廷自是風雨飄搖,岳飛縱觀大局,親自覲見趙構,請趙構早立趙瑗為皇儲,以安天下之心。嘿嘿,豈知立儲自古便是皇帝之大忌,岳飛以手握重兵之雄,請年方而立、氣血正盛的趙構立一養子為皇儲,正犯了這大忌。趙構當時雖未發作,心底卻以為岳飛居心叵測。岳飛自此便為趙構所厭,終致招來風波亭之禍!」

  他說著仰頭望著頂上的明月,悠悠道:「其實岳飛所議,乃是高瞻遠矚之見,太子一定,國本自固!」卓南雁知道趙瑗已在數年前被宋高宗趙構立為了皇太子,雙眸乍閃,忍不住道:「原來這龍蛇變便是要除去太子趙瑗?」(按:紹興十二年,十六歲的趙瑗被封為普安郡王,再於紹興三十年,被立為皇子,進封為建王,名字也被改為趙瑋。小說中所說的這段時日,趙瑗雖已是「呼聲很高」的預備皇子,但終究只是普安郡王。作者在此將趙瑗早早地立為「太子」,並且不稱呼他作皇子的名字「趙瑋」,只是為了讀者閱讀方便,方家不必深究)

  完顏亨轉過頭,背向月光的臉上一片黝黑,緩緩道:「這計策雖難,但有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鬚在,一切必會辦得妥貼順當!」卓南雁想起那位不露聲色的「老頭子」,心底暗自後悔一直沒有瞧清這人的臉,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道:「刺殺宋朝皇子固然甚妙,但何不雙管齊下,一邊刺殺皇子,一邊將大宋能臣斬盡殺絕?」

  「這不是雙管齊下,而是互為表裡!」完顏亨看他一眼,目露欣慰之色,「皇太子趙瑗不去,張浚、李全忠、吳璘、吳玠兄弟,這些大宋能臣難除!太子一除,張浚這些幹才失了主心骨,自會被我一網打盡。那時我大金要一統天下,便容易得緊!」卓南雁心中泛起陣陣寒意:「原來這才是龍蛇變,一邊對太子下手,一邊卻要將張浚、李全忠、吳氏兄弟這些大宋能臣盡除!」正要開口問這「雙管齊下」的詳情。完顏亨卻見他意猶未盡,緩緩笑道:「何必這麼急!你跟婷兒成婚之後,我便派你二人同去江南,主持龍蛇變。跟江南龍鬚的聯絡之法,到時婷兒自會告訴你。你們一入江南,完顏亮自也無法左右婷兒,待掀翻趙宋,我羽翼大豐,完顏亮卻又能奈我何?」卓南雁心中萬分不是滋味,呆立那裡,竟有些癡了。

  深夜。雙眸赤紅的卓南雁兀自獨坐在幽黯的屋中,一動不動。

  這一夜委實太過漫長。就在這夜,他親手敲碎了他癡愛的少女的芳心,他心中的死敵反成了父親平生的惟一知己,而他自己卻一直在為害死父親的大宋君臣效命!他忽地想起師父施屠龍說過的話:「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嗎?」心內更是紛亂如麻,暗道,「師父說得對!什麼是忠?什麼是孝?這樣的腐敗朝廷,逼死了我的父母,我還要為他們盡忠嗎?我若不為父母報仇,又豈能當得一個孝字?」想起母親,便記得易懷秋曾說過,母親希望自己一輩子不要知道身世,她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平平安安、渾渾噩噩地過去!當時知道了母親這遺命後,心內頗是不以為然,甚或心內有些埋怨母親。但在這森冷漫長的寒夜裡,卻忽然明白了母親的苦心,他心中更是無限痛楚,驀地一個聲音在心底大叫起來:「不幹了,老子不幹了!老子要掀翻天地,讓這狗屁趙宋改天換地!報我父母大仇!」

  一念及此,他騰地自床上躍起,大步走出屋外,卻聽得隱約一聲雞鳴,東方已遙遙現出一片薄明。這雞鳴風雨的清晨,便讓卓南雁想起那個羅雪亭傳授自己六陽斷玉掌的早晨。霎時羅雪亭、辛棄疾、張浚,那一張張臉孔全在眼前閃過,個個眉目生動,人人生氣凜凜。在那些豪氣縱橫的目光逼視下,他卻覺得自己渺若微塵。跟著便想起那晚羅雪亭硬生生向他拜倒,口中大叫「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卓南雁的心便如給一雙大手擰著般難受,「是啊,太子若喪,張浚諸人再死,金國必然揮師南下,江南百姓必會慘遭蹂躪!」

  他原以為自己萬事都不會放在心上,這時心中卻不由患得患失,蹙眉踅回屋內,躺到床上,拉過大被蒙頭便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忽見一個碩大的身影向自己走來,雖然看不清這人面目,卻覺這人萬分熟悉,正是自己幼時常在夢中見到的那大漢。卓南雁見這人手中撫著一柄長劍,意氣凜然,不由怔怔地想張口叫他。但那人的目光卻掠過自己,直向自己身後望去。卓南雁不覺回頭,卻見完顏亨正立在自己身後。那大漢正向他深深凝視,忽道:「兄弟,咱們終將一戰!」聲音有若雷鳴,將他渾身的熱血震顫得全翻騰起來。

  卓南雁激得一個抖擻,猛自夢中驚醒,心道:「父親,原來那大漢便是父親嗎?」忽地將腿—拍,暗自叫道:「不錯,父親雖跟完顏亨意氣相投,但在家國大義之前,卻終將一戰!在這家國大義之前,我這一己之私算得了什麼?嘿嘿,卓南雁,虧你年少時便曾在易伯伯跟前說過要使四海歸心的志向!」猛然想到年少時在風雷堡自己跟易懷秋說的豪言壯語,隱約著便瞧見了易懷秋那張淚流滿面的老臉,卓南雁心口微酸,隨即胸中卻覺有萬千豪氣湧了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正跟完顏亨對弈一盤棋,自己的形勢已是岌岌可危,但越是勢危之時,越要棋手平心靜氣。他一定要跟完顏亨將這盤棋弈完!卓南雁探手入懷,卻摸出一隻錦囊,那正是葉天候留給他的錦囊!卓南雁忽然發覺了完顏亨在這盤棋中有一個極大的破綻,撫著那柔軟的錦囊,他的心卻再次收緊。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1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四十節:愁懷愛意 今宵花燭

  日頭升起,一切還都照舊,卓南雁仍是芮王府的紅人,即將披紅掛彩的郡馬爺。完顏亨和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是完顏亨暫時不讓他接手鳳鳴壇的事務,倒是對余孤天加意栽培。有幾次餘孤天竟能進到完顏亨的書房之內,聽他耳提面命。

  一連幾日,卓南雁都在王府內深居簡出。他幾次去完顏亨的書房,想探聽龍蛇變的詳細規劃,完顏亨卻總是岔開話題,只跟他談文論武。閒談之中,卓南雁覺得這人雖是心機深沉如海,但談得興致一起,偶爾開懷大笑,又顯得豪爽過人。那山一般的冷漠,便全在豪邁的大笑中煙消雲散。更兼這人胸羅錦繡,雄視古今,談天說地,往往真知獨蘊。

  有一次兩人談得興起,不知怎地便扯到完顏亨跟刀霸僕散騰的決戰之上。卓南雁心中一動,道:「刀霸那日忽下戰書,他背後……莫不是有皇上完顏亮給他撐腰?」暗道:「我若乘機進言,說不得能挑得完顏亨生出異心,若是他們自相殘殺,金國便無力南侵!」完顏亨忽地向他默然凝視,卓南雁給他冷湫湫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良久,完顏亨才仰頭呵呵一聲苦笑:「我父王為大金立下汗馬功勞,聖上要將我怎樣,便也由他了!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笑聲蒼涼落魄,心中不知為何,竟也跟著一酸。

  完顏亨卻忽地轉頭望著他道:「南雁,若是有一日,我完顏亨落得跟完顏袞一般的下場,你仍舊會待婷兒很好嗎?」完顏袞是金主完顏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只因有人誣告他謀反,便給完顏亮不分青紅皂白地斬了。這事卓南雁早就聽葉天候說過,此時陡然聽完顏亨提起,心便一沉:「其實在完顏亨心內,也在為前程憂心至極!」他見完顏亨望過來的探詢的目光銳利之極,本要說「王爺說笑了」,但眼前倏地晃過完顏婷情深如火的雙眸,胸中不由一熱,道:「婷兒便是成了一文不名的貧家女兒,我也會好好待她一生!」完顏亨聽他說得果決堅毅,眼中也閃過一絲熱熱的光芒,幽幽道:「我沒有看錯你!自我知曉你是卓大哥之子的那一刻起,在我心底,便將你當作了我的兒子!」卓南雁心頭一震,卻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完顏亨卻沒看他,只是長長一歎:「來我府上給婷兒提親的,多有朝中王公貴胄,嘿嘿,這些人瞧重的,還不是我芮王府與龍驤樓的權勢,越是位高權重之人,越是靠不住地!」他說著猛然將手一揮,卻岔開了話,又說起羅雪亭和僕散騰的武功,口氣淡漠平常,壓根兒便沒把幾日後跟這兩大高手的驚世決戰放在心上似的。

  獨自回屋之後,卓南雁想到完顏亨那坦蕩真誠的目光,心內便有些歉然,但忽地想到:「父親當日跟完顏亨八拜結交,那是英雄相惜,後來的相約決戰,則是大義所趨,大丈夫豈能將私誼與國仇混淆!嘿嘿,既然當日父親跟完顏亨終是約而未戰,這一陣便子代父戰!」想到終究有一日要跟完顏亨拼個魚死網破,他心裡倒於兩人之間的恩怨釋然了許多。

  好在自那次之後,完顏亨似乎變得越來越忙,卓南雁便不再找他聊天,獨自潛心修煉天衣真氣。完顏婷將成新娘,也忙碌起來,這幾日難得不來纏他。雖然修習天衣真氣兇險之極,但卓南雁知道,這是自己必須抓住的機會!

  「走火入魔也是死,來日若是跟完顏亨真刀真槍的對陣,最多也是死,既然大不了是個死,老子怕他作甚?」說來也怪,他這麼萬事不管、拋開成敗的修煉,反而一路順當,觸類旁通之下,對「九宮後天煉真局」等深奧圖譜的領悟竟也更上層樓。數日之間,偶一運氣,只覺內氣鼓蕩,猶如怒潮澎湃,渾身勁氣充盈之下,舉步落足便如風行水上。而他入靜的時間,竟也一次比一次長。

  日子過得飛快,轉過天便是成婚的正日子了。這一天卓南雁午後練功,收功之後,只覺猶如大夢初醒,張眼一瞧,才見日頭灑下的昏黃光影已將窗牖染成一片絳紅。自己這一坐,竟已到了黃昏時分,想到明日便要和完顏婷大婚,心內竟有些患得患失。成婚之後,自己會和完顏婷去江南,那時自己該怎樣面對完顏婷?屈指一算,今日竟也是葉天侯在錦囊之中給自己規定的偷下咒饜的最後時限了。他不知道葉天候如何能讓金主完顏亮知曉,但他終究要照著葉天候的遺命試上一試!他信步走到完顏亨的書房前,卻有一胖一瘦的兩個老僕遠遠地向他躬身:「姑爺,王爺還在龍吟壇中未歸!」二老語音中隱隱透著一股金石之氣。卓南雁知道這貌不驚人的兩人便是當年江湖上響噹噹的「無法無天、雕隼雙霸」。胖老僕是「雕霸」龐無法,瘦老僕是「隼霸」韓無天,當年兩兄弟橫行一時,對黑白兩道均不買帳,正應得上「無法無天」這四字,但自給完顏亨收服之後,卻變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據說他們給完顏亨守護這書房重地,多年來真稱得上寸步不離。卓南雁隨口笑道:「無妨,我進去等他!」眼見二位老僕畢恭畢敬地沖著自己笑,他忽覺雙腿沉重無比。

  「南雁兄,」一人自書房內閃出半個身子,望著他怯怯地道,「怎地不進來?」卻是餘孤天。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近日對他器重得緊,便展顏一笑:「天小弟,也在此等候王爺大駕嗎?」舉步走入書房。

  完顏亨的書房古雅而簡素,這王府雖然奢華無比,但書房內的陳設看上去卻稍顯樸陋。桌案椅子全有些陳舊,日光灑在古舊顏色的桌案上,便暈出一種更加古舊的蒼黃。雖然書房內堆滿了書籍,但還是顯得大而空曠。此時只有他跟餘孤天兩個默言無語的人,就更有些沉悶。兩個人對望著,都想說些什麼,卻偏偏什麼也說不出來。

  終究還是卓南雁故作輕鬆地笑道:「小弟近日好受王爺器重,又有何事來找王爺稟報嗎?」余孤天卻默然無語,只是滿面通紅地望著卓南雁,沉了沉,忽地迸出一句:「明兒,你就要跟郡主成婚了吧?」卓南雁點頭笑道:「小弟也不必眼紅,改日請王爺給你尋個公主!我是郡馬,你便作駙馬如何?」

  餘孤天沒隨著他笑,卻壓低聲音道:「其實你心中丁點兒也不喜歡她!你心裡依舊戀著林師姊!」卓南雁雙瞳陡縮,卻說不出話來,這時跟他緊緊對視,才發覺餘孤天的雙目已然一片赤紅,像是幾夜沒睡的樣子。余孤天踏上一步,語音中透著幾分猙獰意味:「你娶她,不過是為了替大宋竊取龍驤樓的機密方便一些,是不是?」卓南雁心中忽地躥起一股熱氣,忍不住沉聲道:「住口!」喝聲不大,卻讓餘孤天渾身抖了抖。余孤天給他利劍般的目光刺得肝膽一縮,不覺退了一步,聲音也軟了許多:「大哥,我、我心中好生難受……」

  卓南雁聽他聲音驀地哽咽起來,倒有幾分不忍,不由歎一口氣,緩緩道:「我若對婷兒無情,又怎能娶她?」話一出口,眼前閃過完顏婷火熱卻又癡情的眼神,心內不由騰起一股柔柔情愫。餘孤天的目光抖了抖,猛地翻掌緊緊揪住卓南雁的臂膀,顫聲道:「好!那你……你便要一輩子……好好地待她!」也不待他答話,猛地轉身大踏步飛奔而去。卓南雁望著他消瘦的身子倏忽幾閃,消逝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時書房內只剩下他一個人,門外那「雕隼雙霸」遠遠候著,斜陽影子下猶如泥塑木雕一般。書案上那抹橘色的日光愈發昏暗,書房內靜得有些肅然。卓南雁探手入懷,才觸到那柔柔的錦囊,忽又猶豫了起來:「這咒饜若是一放,我卓南雁便是個誣陷栽贓的奸狡小人了!嘿,完顏亨武功蓋世,龍驤樓又如此根深蒂固,若不如此,我又怎能扳倒他們,報了風雷堡的潑天大仇?卓南雁,這是兩國交戰,你怎地還如此婆婆媽媽?」但要待抽出那錦囊,卻總覺手掌重如千鈞,硬是抽不出來。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完顏亨飄逸超邁的笑聲和顧盼自若的眼神,耳中卻又響起他那蒼涼寂寞的歎息「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

  一個聲音忽在卓南雁心底大叫起來:「完顏亨是條好漢,我卓南雁又怎能用如此歹毒手段對付他?嘿嘿。便是要為風雷堡報仇,也該真刀真槍地跟他決一死戰!老子照舊去苦練天衣真氣,待破去這殃及江南的『龍蛇變』後。再約他一戰,便死在他手下,也是痛痛快快!」這麼想著,心底登時沉實了許多。

  日色昏沉,書房內幽暗一片,卓南雁忽覺心內有些憋悶,大步走出書房,也不理那兩個向自己點頭哈腰的老僕,只顧大步向前走去。猛一抬頭,卻見那輪紅若凝血的夕陽正沉沉西墜,卓南雁凝望殘陽,心中一陣黯然,暗自歎道:「天候兄,請恕小弟不能!」

  才走出幾步,忽聽身側風聲颯然,卓南雁心意一動,鼻端聞得一股熟悉的幽香,跟著雙目已被一雙柔滑的小手掩住,耳畔響起完顏婷的聲音:「渾小子,只顧往爹的書房跑,也不知前去瞧我!」卓南雁笑道:「誰說的,我這不是正要去瞧你?」轉過頭來,眼見完顏婷臉現憂色,便道,「婷兒有什麼事想不開嗎?可從來沒見我的婷兒心裡面還藏著事!」

  完顏婷秀眉微蹙,忽地深深一歎:「爹這幾日的神情好不古怪,他常常在書房整夜靜坐,有時歡暢得像撿了個金元寶,有時卻又皺眉念叨什麼『天道……生死……有我無我的』,跟他說話,也總是心不在焉!」卓南雁緩緩點頭:「王爺是在修煉一門武功心法,這心法想是極為高深,須得參破生死,直趨天道。他念叨的有我、無我,正是修為中的兩種境界?」

  「原來如此。」完顏婷臉上憂色不減,道,「想必爹爹苦參的這絕頂心法,與他後日要迎戰的兩大高手有關!嘿,也不知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連番兩場大戰,爹爹能不能大獲全勝?」卓南雁心頭一緊:「是啊,就在我們大婚的轉夜,完顏亨便要應戰羅雪亭和僕散騰。滄海龍騰以一人之力,挑戰獅堂雪冷和天刀門主,這是怎樣的一戰!」眼見完顏婷憂心忡忡,便笑道:「王爺武功無敵,用不著婷兒替他擔心!只盼他能借此一戰,突破生死之關,參透天道!」

  「這話爹爹也說過。」完顏婷幽幽地道,「天道是什麼,能長生不老嗎?」卓南雁眼前晃過完顏亨悠遠的眼神,忍不住歎道:「道可道,非常道。天道雖未必能讓人長生不老,卻能突破人生的許多境界。我曾聽人說,參破天道之人,武功便進入天元境界,那才是天下無敵的無上武學!」完顏婷伸出一根春蔥般的玉指輕點額頭,道:「有這麼好?可是那也不必如此行險啊!」卓南雁修習高深武學多年,又隨易絕邵穎達學易,但對天道之說也是似懂非懂,這時不由昂首望天,想了想才道:「據說天道並非只有武學高手才來參悟,舉凡儒、道、釋乃至醫、武諸家,修學到了絕頂境界,都要飛躍一步,融於『道』的境界——那也是他們終其一生所要尋覓的至境。但這最後一步飛躍,卻是難之又難,非但要自家堅毅不拔地孜孜追尋,更要有諸般機緣的助益,才能使人於剎那間破繭頓悟。王爺一日約戰兩大高手,要的便是由這二人湊成一大機緣,助他於生死一線之間頓悟天道!」完顏婷「哦」了一聲,卻仍舊蹙眉沉思。

  眼見往日笑鬧頑皮的完顏婷這時父女情深,為其父擔心不已,卓南雁心內忽地覺得有些新鮮,伸手拍了拍她白裡透紅的玉面,笑道:「你這樣子乖乖的,倒挺可愛!」猛地抱住她的纖腰,略一用勁,便將她輕盈的身子抱在胸前。完顏婷毫無防備,驚得「哎喲」一聲,見他臉上又浮出那抹壞壞的笑意,不禁嬌哼道:「渾小子,使這麼大氣力,又要發什麼瘋!」卓南雁笑道:「我本來挺好,見了你才有些瘋!不要胡思亂想啦,我來讓你笑上一笑!」攬著她的纖腰,騰身飛躍,直掠上高高的屋頂。

  完顏婷吃驚道:「你又發癲了嗎?給下人們瞧見,成什麼樣子!」話雖如此,卻是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卓南雁笑道:「不是絕頂高手,可沒本事瞧見咱們!婷兒,咱們撒撤歡可好!」口中低笑,身子猶如風馳電掣,倏忽幾閃,已自一間屋頂,急掠到另一間屋頂。

  適才兩人心中各有愁悶,這時在樓頂高簷上迎風狂奔,心緒漸漸開朗。夜風呼呼地白臉龐掠過,兩人便如禦風而行,完顏婷放眼只見西天落日如醉,幾縷紅霞給夕照映得如詩如畫,遠近高低錯落的亭臺樓閣全在眼皮底下,忍不住輕聲歡呼:「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雁哥哥,虧你想得出!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著我飛!」卓南雁笑道:「一次兩次還成,日日如此,王爺知道,可就氣死啦!」

  兩人說笑之間,已自四五間樓閣頂上飛掠而過。驀地卓南雁似是腳下一空,身子呼呼飛墜,完顏婷嚇得一聲嬌呼,她本來武功不俗,這時倒似小家碧玉般地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忽聽卓南雁嗤嗤一笑,單足在假山石上輕輕一點,兩個人已飄然射入一間雅閣內,卻是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完顏婷的閨閣之中了。完顏婷雙足落地,才知他適才故作失足之狀嚇她,忍不住嗔道:「這渾小子,就知道想法子捉弄我!」

  卓南雁道:「婷兒,明日你便嫁給我了!人前人後,可不要再叫我渾小子啦!」完顏婷道:「我偏要叫你渾小子!」忽地湊了上來,在他耳朵上輕輕一咬,「無論何時,你永遠是我的渾小子!」卓南雁只覺一股馥鬱幽香襲來,心中便是一蕩。這時閨閣內再沒旁的人,紅燭高挑,卻見那玉榻錦被,鏡臺奩具,全佈置得喜氣洋洋。紅燭光暈給閨閣內披上了一片柔媚溫馨的異彩,更映得完顏婷眉目如畫,美豔不可方物。卓南雁忽想:「不管如何,明日她便是我的妻子了!」伸手便將她抱入懷中。

  完顏婷仰頭向他唇上吻來,香澤微度,卓南雁心中更如騰雲駕霧。完顏婷一吻之後,眉目生春,眼中的波光似要流淌出來,柔聲道:「你不讓我叫你渾小子,那我當著人便叫你雁哥哥!沒人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叫你渾小子!」說著玉頰上紅暈欲滴,道,「往後,我便是你的妻子了,你打我罵我都成,再不要當我是什麼勞什子郡主!」卓南雁聽她語帶深情,心中一熱,也俯首向她櫻唇上吻去,忽覺口中一軟,竟是完顏婷靈巧的香舌滑了進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熱了起來,更加拼力地緊攬她的腰身,似乎要將她融化在自己火熱的身軀裡。

  「你勒得我喘不上氣來了!」完顏婷口中嬌喘吁吁,卻益發熱烈地回吻著他。兩人纏綿之間,完顏婷碧羅錦衫的衣領不覺翻開了,修長的美頸和白嫩的雪胸在燈下泛著珠玉一樣的光芒。卓南雁聞到她衣內傳來的一縷熱香,又見那挺拔的酥胸上兩點嬌嫩的梅花正隨著她嬌軀的輕顫搖曳出醉人的紅豔。他心中一陣狂亂,手便順著她玉頸那曼妙的曲線滑下,直紮入那抹讓人狂亂的紅豔中。完顏婷這才有些慌亂,想要攔他,卻覺得渾身半分力氣都沒有,嬌軀也突突地顫抖起來,輕叫道:「雁哥哥,明兒,明兒,我都給你……」聲音卻是那般無力,柔媚得似是在召喚。

  卓南雁聽了她柔柔的輕喚,心神卻是一震:「明日婷兒便是我的妻子啦,我這又是在做什麼?」猛地一咬嘴唇,極力凝定心神,一把將她衣襟緊緊掩上,喘息著笑道:「對不住,婷兒,我見了你便會發狂!」完顏婷媚目流波,輕喘道:「渾小子,明兒我便是你媳婦啦,你便真的發起狂來又怎樣了?」心底卻想:「其實你發起狂來,我倒好是喜歡!」適才二人一番輕狂,她頭上雲鬢散亂,一蓬秀髮直垂肩頭,更增嫵媚之色,瞧得卓南雁心神又是一蕩。她卻忽地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幽幽道:「可我還是想,明個大喜的日子來了再全都給你!」

  兩人相視一笑,柔情無限之下,再沒什麼話說,只是深深擁抱。卓南雁忽然想到:「小月兒是縹縹緲緲、若即若離的月裡仙子,相形之下,婷兒卻是真真切切、觸手可及的塵世香花!」

  窗外的假山石上,卻有一雙火紅的眼睛死死地盯向暖閣內。雖給窗上那厚厚的紅幔遮著,只能瞧見他們纏綿一處的影子,餘孤天還是覺得心若油煎,口中不由發出小獸般似哭非哭的輕喘。

  轉過天來,芮王府便成了京師最為矚目的府邸。芮王郡主得皇帝在九州鞠會上欽賜婚期,早就轟動朝野。正日子一到,大小官吏,紛紛趕來賀喜。一大早,便有跟完顏亨交厚的臣僚乘馬坐轎而來。芮王府中的僕役差人全都換上了新衣,府門外彩燈高掛,裝點得喜氣洋洋,門前的一條大街都給淨水潑過。為防江湖仇家乘機尋仇,三三兩兩的龍驤樓侍衛在街上往來巡視。龍驤樓內眼下主事的虎視壇主蕭別離、鷹揚壇主餘孤天都是不善言辭之人,完顏亨便特派龍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親自來府中張羅。王府內早依著耶律瀚海的手段,佈置得花團錦簇。花廳外高挑起盞盞八角琉璃宮燈,亭臺樓閣間的長廊內也懸了水晶制的精巧彩燈,白日裡雖未點起,遠遠瞧上去便已美輪美奐。耶律瀚海儼然已是今日芮王府的半個主人,進進出出,滿頭是汗,兀自羽扇輕搖,當真是調度侍衛運籌帷幄,迎候親朋談笑風生。

  雖然芮王完顏亨不喜辦事聲張,但到了晌午時分,赴宴的轎子早在芮王府外遠遠排成了兩排。諸多重臣貴胄便由完顏亨親自陪同,引入花廳閑坐。一眾品軼稍低的官吏雖然備了厚禮而來,卻也難近芮王身前,只得趕著這機會四處獻殷勤,或拉攏同年,或傾述鄉誼,滴水簷下盡是相互揖讓、如魚得水的文武官員。

  正熱鬧間,忽昕一聲「聖旨到」,皇宮內侍趕來傳旨,竟是大金皇帝完顏亮親筆所書的芮王府匾額已到。完顏亨忙命人在大廳擺佈香案接旨。那匾額以大紅綢子綴了,高高掛起。傳旨內侍一走,眾官員親朋呼拉拉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給芮王道喜,都道「皇恩浩蕩,本朝罕有」。完顏亨臉掛笑容,漫不經心地隨口應酬著。但眼尖的人隱隱地從完顏亨那淡淡的笑容後,覷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憂色,便有人心內納悶:「掌上明珠大婚,皇上欽賜吉日,再賜匾額,這是何等榮寵,這位芮王爺怎地瞧著還不大歡喜?」

  大廳之中張燈結綵,百十根兒臂粗細的紅燭閃耀,將大廳映得流光溢彩。卓南雁這時身著新郎的大紅吉服,由耶律瀚海陪著,立在廳口向進屋的賓客左右作揖寒喧。跟這些進府賀喜的高官顯貴相比,他不過是個六品侍衛,但他當初力擒蕭裕,九州鞠會上力抗刀霸僕散騰,在京師之中聲名早彰,更兼他此時成了郡馬,人人見了他自不免高看一眼,客套話連篇。卓南雁本來性子跳脫,這般跟各色官吏文縐縐地談吐多時,心內便覺煩悶至極。

  忽聽鼓樂嗚響,卻是申時一刻的吉時已到,眾人興沖沖地在大廳內分席落座。這時唱喜歌的閑漢賣勁高唱喜歌,賓客均知婚典將作,個個提起精神笑鬧。滿頭大汗的卓南雁好不容易給個婆子引入後堂,才覺耳中清淨了些。

  本來照著女真族舊俗,成親之儀沒有太多規矩,但這大金中都本是遼國燕京,百餘年前這裡的漢人就用他們花樣百出的風俗舊例同化了當年的大遼契丹貴族,眼下照樣將女真顯貴馴得服服帖帖。這芮王府的婚典更多的是依著漢禮而行。卓南雁給那婆子帶入後堂,卻見鳳冠霞帔的完顏婷靜靜坐在床角,依當時的講究,這叫「坐床富貴」。卓南雁瞧她坐得端端正正,心下暗笑:「這丫頭這時只怕要憋悶死了吧!」那婆子笑盈盈地將個綰著雙同心結的大紅彩緞遞到他手中,又向端坐床角的完顏婷努了努嘴。卓南雁便一手提了彩緞,將另一頭掛在完顏婷的玉手上。在那婆子的引領下,卓南雁面向完顏婷,倒步緩行,用彩緞牽著她,款款向大廳行去。

  不知怎地,這「牽巾」之禮一行,卓南雁的心忽地一沉:「不管如何,我卓南雁還是要跟完顏婷成婚了!」眼前不合時宜地閃過林霜月的倩影,心內便如針紮般隱隱作痛。他極力不去想她,但那影子便如水中的浮萍,越是向底按,越是清楚地浮上來。

  他素來行事任性,原以為自己對什麼都不在意,更不會將這些世間俗禮放在心上,哪知這時手中攥著那綰著同心結的大紅緞子,卻覺得沉重無比。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自己跟婷兒成婚,當真只是為了騙取龍鬚之秘和龍蛇變嗎?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

  正自尋思,兩人已經緩步來到大廳門口,卓南雁猛覺肩頭卻給人重重一拍,只聽蕭別離沙啞的聲音笑道:「郡馬爺,稍時大禮之後,你跟郡主可得給咱們練上一套劍法助興!」卓南雁嘿嘿地一笑,目光掃過,卻見歡聲笑語的賓客叢中有一雙火紅而灼熱的眼睛在狠狠地瞪視著自己,依稀便是餘孤天。

  大廳之中這時早已高朋滿座,卓南雁牽著嫋嫋婷婷的完顏婷一人大廳,禮官便高叫:「起樂!」幾班鼓師樂手搖頭擺尾地拼力吹打,立時絲竹之聲大作。眾人的目光緊緊定在這對新人身上,一時「郎才女貌」的贊聲四起。完顏亨府中的一位貴婦笑吟吟走上前去,手持一根玉秤挑去了完顏婷臉上的蓋頭。完顏婷本就美豔,這時明燭映射之下花容盡展,香腮蘊紅,媚目流波,真如露掛海棠,玉潤明珠。一時廳上全是眾人的嘖嘖驚歎之聲。

  按著其時的婚俗,一對新人進門後先拜了家廟,再參拜雙親。完顏亨和王妃並肩端坐廳中,受了二人之禮。參拜諸親之禮後,鼓樂之聲再起,堂上賓客齊向完顏亨舉杯賀喜。完顏亨面上紅光展露,四處舉杯致謝。

  鼓樂聲中,禮官再喊:「請新人回房!」這回卻是完顏婷倒行,用那同心結引著卓南雁緩步向房中行去。卓南雁一眼瞧見完顏婷那脈脈含情、流光溢彩的雙眸,心底不知怎地就是一慌,竟垂下頭來,不敢多瞧她眼睛。

  這時廳中已是觥籌交錯,卓南雁忽聽堂中有個官吏笑道:「聽說郡主大喜之後,王爺便要迎戰有『天下第一刀』之稱的僕散大人和南朝的絕頂高手羅雪亭,借此大婚春風,王爺自是馬到成功啦!」跟著百里淳粗沉的聲音笑道:「一日應戰兩大高手,放眼古今也只有王爺一人而已。」滿座公卿貴客,自是不住口地奉承。

  卓南雁給完顏婷引著出了大廳,卻見院中的彩燈早點了起來。原來這一通折騰,天色早黑了。懸在長廊亭台間的各色彩燈盡數燃起,光影流蘇,異彩紛呈,真似繁星灑落人間。眾人均知,洞房內的儀程才是拜堂成親的高潮,除了老成持重的顯赫大吏在堂內由完顏亨陪著吃酒,不少後生顯貴和芮王府的年少親朋全不管不顧地擁著一對新人過來看熱鬧。兩人踏著震耳的樂聲到了洞房內,禮官便扯起喉嚨大喊:「夫妻對拜!」

  「夫妻對拜啦——」在眾後生齊刷刷的起哄聲中,兩人彎腰對拜。卓南雁心底忍不住又泛起林霜月那悽楚欲絕的眼神,她臉上依舊珠淚瑩然的樣子,緊盯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一時胸中發酸,五臟六腑空蕩蕩得難受。

  對拜既罷,二人便面對面地端坐床上。禮官便舉起盛著金銀錢、彩錢和同心花果的金盤,行那祝願新人長命富貴、多子多福的「撒帳」之禮。彩果金錢嘩啦啦地向著他們潑來,禮官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說些撤帳語:「會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瑤台,虞美人乍歸香閣……若鴛鴦之交頸,如魚水之同歡……」

  卓南雁臉上掛著僵僵的笑意,忽又想起當日自己在九華山頂對林霜月說的話:「一年之後,我必來娶你為妻!咱們一起嘯傲雲霞,再不分開!」那時林霜月的玉頰上紅霞流溢,當真美若天人。一陣恍惚之間,那張清麗如仙的面龐跟完顏婷這張洋溢著喜氣的嬌豔面孔合二為一。他才在心底發出一聲無盡的長籲:「我沒有娶小月兒為妻,卻終於成了大金郡主完顏婷的丈夫了!」

  他心內思緒起伏,耳中卻聽笑語歡歌不時蕩起,原來禮官已唱起了撒帳歌:「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擁仙郎來鳳帳,紅雲揭起一重重……撤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宮客——」眾後生拍手跺腳地齊唱:「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宮客呀——」卓南雁的心似是給四處湧來的笑聲添了一絲喜氣,卻見完顏婷玉頰似火,望過來的美眸之中柔情似水。那禮官的撒帳歌已唱到最末:「今宵撒帳稱人心,利市須拋一井金。我輩探花歸去後,從他兩個戀香衾!」眾後生更拖長調子地跟著喊:「哦——從他兩個戀香衾啊!」

  笑鬧聲中,那禮官長聲叫道:「取雙杯,行合巹禮!」就有個紅妝丫鬟笑盈盈地捧著銀盤過來,盤上黃光閃閃地擺著兩盞金杯。旁觀的後生眼紅耳熱地大聲呼喝:「要喝交杯酒啦——」

  正這熱鬧萬分的時候,忽聽前廳傳來嘹亮的一喝:「聖旨到——芮王完顏亨接旨!」聲音高亢入雲,滿府皆聞,顯見這呼喝之人,內功著實不俗。

  那紅妝丫鬟身子一顫,銀盤上的金杯險些掉到地上。正起勁賣弄的禮官一聲吆喝立時噎在喉嚨裡,看熱鬧的人更是驚得面面相覷,適才還此起彼伏的笑聲喊聲霎時消逝得無影無蹤。眾人心內不約而同地均想,晌午時分才來過聖旨欽賜匾額,這節骨眼又來什麼聖旨?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2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四十一節:合巹杯傾 喜筵瀾起

  聖旨既到,闔府賓主人等便全都要跪倒接旨。卓南雁挽起花容失色的完顏婷,也跪在床角,心內念頭起落:「葉天候在他那錦囊妙計中囑咐萬千,要我在今日之前下手,難道今日當真有什麼變故?只是要探知金主完顏亮的心思,那是何等不易,葉天候又怎能安排得如此天衣無縫?」凝神細聽,但這裡離前廳太遠,那宣讀聖旨的內侍中氣不足,聲音聽不真切,隱約地聽得什麼「包藏禍心」、「邪魔魅術」的字眼,料得這道「聖諭」兇險之極,暗道:「只怕真是給葉天候料中了,完顏亮要對完顏亨下手啦!」

  卻聽前廳忽然亂了起來,顯是聖旨已然念完,完顏亨抗辯之聲陡然傳來:「請回復聖上,這必是下麵的奴才信口誣陷……」卓南雁正待細聽他說些什麼,完顏婷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顫聲道:「雁哥哥,這是怎麼了,皇上又來下的什麼聖旨?」卓南雁此時心內也是亂成一團,挺身站起,道:「你在此歇著,我去前面看看!」完顏婷道:「不成,咱們一起去!」卓南雁百忙之中回頭瞅她一眼,卻見那胭脂點染下的嬌顏顯出些蒼白,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盡是依戀和依賴,心內一軟,拉著她的手,默然無語地分開眾人,便向外走。

  擠過來瞧熱鬧的一眾後生也慌了神,亂糟糟地低聲私語,瞧著他們的目光也滿是古怪。那禮官在他們身後六神無主地嘟囔:「這……這交巹跟合髻之禮還沒行吶!」

  卓南雁跟完顏婷大步走到前廳,卻見堂前已亂作一團。傳旨宦官仍舊是晌午那位,這時卻已換作滿面的陰森,他身旁卻立著數十位大內侍衛,以烈火刀蒲察怒為首的「五行天刀」赫然在內,個個如狼似虎,緊盯著卓立堂中的完顏亨。適才還傳杯酣飲的大小官吏這時已全都神色悽惶。

  性子暴躁的蕭別離正自罵罵咧咧:「哪個天殺的狗奴才膽敢誣告王爺,老子揪他出來,活剝了賊廝鳥的皮!」餘孤天卻面色蒼白地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卓南雁跨到餘孤天身前,低聲道:「出了何事?」餘孤天瞅了瞅他們身上的紅燦燦的新裝,顫聲道:「有人誣告王爺……包藏禍心,說王爺以邪術,咒饜當今聖上……宮裡派這陳公公來,要闔府查檢!」他身旁的蕭別離忍不住破口大駡:「放他娘的臭狗屁,王爺忠心耿耿,天下哪個及得上,聖上怎會信那狗奴才的話……」

  完顏亨不待蕭別離說完,揮手便止住他,望著那內侍道:「陳公公持意要搜,原無不可,但今日是小女婚典吉日,請公公看在本王薄面上,容得過了今日再搜如何?」陳公公仰天打個哈哈,道:「往日裡王爺的吩咐,咱可都是樣樣遵從,般般奉行,但這一回查抄王府,卻是聖上的旨意,依了王爺,咱的腦袋回去便要給聖上敲碎啦!」饒是完顏亨素來鎮定自若,見了陳公公這憊懶模樣,也不禁身子微微發抖。

  蒲察怒忽然從陳公公身後踏上一步,冷冷道:「王爺,咱們有皇命在身,事已至此,可也通融不了許多啦!」猛地回身向眾侍衛喝道,「搜!」完顏亨眼見蒲察怒身後幾個大內侍衛雄赳赳地便待撲上,臉上已是蒼白一片,正要說什麼,忽見女兒完顏婷挺身上前,昂然道:「父王,咱們身正何怕影斜,便讓他們去搜!」

  蒲察怒冷笑道:「還是郡主曉事,若是過得今日無事,卑職再來給新娘子賠禮!」將手一揮,正要帶人沖上,忽聽有人怪聲喝道:「蒲察怒,便要搜,也得你一人恭恭敬敬地四處看看,芮王府內容不得你身旁那群狼崽子撒野!」一個衣著邋遢的老者隨聲閃出,長髮披肩,滿露怒容,正是龍吟四老中的燕老鬼。蒲察怒獰笑道:「早聽說龍驤樓內只知有王爺,不知有聖上,想不到果然如此!老子偏要一起搜,閃開!」怒喝聲中,揮掌向身前的燕老鬼拍去。燕老鬼長眉乍揚,揮掌迎上。

  完顏亨知道燕老鬼功力精深,蒲察怒遠非所敵,忙高叫一聲:「手下留情!」哪知「啪」的一聲,二人雙掌相交,蒲察怒穩如泰山,燕老鬼卻騰騰騰地退出三步,險些栽倒在地。完顏亨大驚之下,玄功默運,陡覺腹內散亂一片,竟提不起內勁來,立知適才飲的酒已被人暗中做了手腳。

  鐘離軒素來與燕老鬼交厚,眼見他吃虧,大喝一聲,便待沖上。哪知他身子才動,猛覺一股陰柔之極的掌風斜刺裡拍到,要待躲閃,卻覺內息紊亂,「啪、啪」兩聲,肋下期門穴、章門穴已然受制。鐘離軒回頭瞧見動手偷襲自己的卻是百里淳,不由呵呵冷笑:「好,好兄弟!」說罷身子搖晃,一頭栽倒在地。

  卓南雁大吃一驚:「完顏亮竟聯絡到了龍吟四老中的人物倒戈一擊!想必對今日之變,早不知下了多少苦功了。嘿嘿,虧這完顏亮午時還派人來欽賜匾額,那是做足了樣子給世人瞧,他這皇帝對臣子完顏亨可是仁至義盡了。」忽然身上冒出一層冷汗,「葉天侯怎能如此料事如神,算出完顏亮這時候要對完顏亨下手?」

  眾賓客眼見霎時間婚宴喜事變成了刀兵相向,全不由亂了方寸,有人便喊:「芮王爺素來公忠勤能,哪會做此忤逆之事?」有人卻高叫:「老夫只來吃杯喜酒,跟完顏亨素無瓜葛,咱們這就要回府!」一時廳上呼喊嘶叫之聲大作。蒲察怒提氣喝道:「今日卑職只是奉旨查抄芮王府,跟赴宴的諸位大人無關,請各位大人暫且回府!」眾官員聽了這話,如釋重負,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p.①  ⑥κ.cΝ呼拉拉地便要往外湧。

  這時堂外卻湧來不少龍驤士,氣勢洶洶地要對蒲察怒等侍衛動手,完顏亨仰天一聲長笑:「皇恩浩蕩,皇恩浩蕩!」猛一擺手,將怒衝衝的眾龍驤士壓住。他卻踏上一步,喝道:「諸位高朋慢走!我完顏亨赤膽忠心,天日可鑒,便讓他們去搜,諸位稍候片刻,且留下作個證人如何?」眾官眼見一群龍驤樓侍衛虎視眈眈地擋在廳外,只得無奈退回。蒲察怒叫道:「如此,便得罪了!」數十個大內侍衛呼拉拉地四散撲來,院子裡的小官小吏哭號著作鳥獸散,後來趕到的龍驤士卻要闖進堂來,場面亂得不能再亂。

  完顏婷緊挽住卓南雁的手,玉頰之上珠淚漣漣,道:「雁哥哥,他們……這群狗奴才……」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輕拍著她的手道:「莫怕,狗奴才搜不出什麼來,待會兒自會夾著尾巴跑掉!」心中暗想:「蒼天在上,虧得我沒依著葉天候的主意放那咒饜,起碼不必一輩子問心有愧!」

  完顏亨眼見蒲察怒率人便往四處亂闖,扭頭向蕭別離使個顏色。蕭別離點一點頭,帶了幾個龍驤士,緊跟在蒲察怒身後搜尋。這時廳上赴宴的顯貴高官倉皇無助地坐著,還有些跟完顏亨交厚的摯友親朋不住口地為芮王爺叫屈。王妃的臉色蒼白至極,端坐桌前,默然無語。完顏亨卻負手立在廳口,簷下紅燈將那張臉映得通紅一片,看不出絲毫喜怒之色。完顏婷也是花容失色,跟卓南雁並肩緊靠。兩人身上閃亮的大紅新衣給眼前的冷肅繚亂一襯,便覺無比刺眼。

  過了片刻,忽聽遠處傳來蒲察怒的大聲呼喝:「鐵證如山,且看完顏亨還怎地狡辯?」跟著傳來蕭別離的憤聲大罵:「去你姥姥的,這點栽贓的小伎倆,騙得誰來?」二人一路大罵,闖進廳來,蒲察怒揚手將手中一隻小小的偶人猛晃著,高叫道:「諸位大人請看,這可是在芮王書房內搜來的咒饜邪物!上面可膽大包天地寫著聖上名諱。完顏亨,你暗自做下這等悖逆罪行,還有什麼話說?」一句話喝得堂上的眾賓客均是噤若寒蟬。卓南雁更覺頭皮一炸,暗道:「我明明沒有放這偶人咒饜,蒲察怒怎地從書房內搜出了這物事?」凝神看蒲察怒手中揮舞的東西,正跟葉天候留給自己的一般無二,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忽聽又有人高叫:「後花園中又起出咒饜邪符兩枚!」幾個大內侍衛又舉著偶人走入廳來。燕老鬼不禁挺身而起,罵道:「這後花園人人去得,說不得便是哪個狗奴才成心栽贓王爺!」蒲察怒一晃手中咒饜,冷笑道:「那書房呢?素聞芮王爺的書房嚴密得緊,沒他准許,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完顏亨面色如鐵,瞥了一眼蕭別離,冷冷道:「那東西當真是在書房中搜得的?」蕭別離呼呼喘氣,低聲道:「是,屬下跟著他們親眼見的!」那兩個守候書房的胖瘦老僕這時也跟上廳來,完顏亨目光再掃,便直落在他二人身上。胖老僕「雕霸」龐無法踏上一步,苦笑道:「王爺,咱兄弟日夜守護,卻不料還是有奸賊進來栽贓!屬下糊塗,卻連累王爺,當真萬死莫贖!」猛然翻掌拍在自己腦頂,七竅中鮮血狂噴,身子直挺挺栽倒。「兄弟!」瘦老僕「隼霸」韓無天驚叫聲中,撲上去一瞧,眼見兄弟殞命,不由慘笑道,「你說得是,咱兄弟有累王爺,還有何面目苟活人間!」右手在左胸一按,掌中匕首透胸而入。這胖瘦二僕出手雖快,但完顏亨若要阻攔,原也不難,只是他心存疑惑,一怔之間,二人已然斃命。

  「日你姥姥!」蕭別離血灌瞳仁,驀地咆哮一聲,揚手便向蒲察怒掌上的塗咒偶人抓去。這時他情急拼命,一出手就是「化血七殺勁」的奪命招數。蒲察怒暴喝一聲,身子疾錯,反手一刀「天火流星」,竟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劈來。適才那鋼刀還插在他背後,但他拔刀、揚臂、劈出,竟如電光疾閃,一氣呵成,氣勢威猛駭人。蕭剮離武功深湛,本是龍驤樓中屈指可數的人物,但適才卻也飲過散功毒酒,自身內力難以收發自如,身子拼力後錯,仍給這突兀怪異的一刀砍中前胸。蕭別離長聲慘呼,身子倒飛出去,摔在廳口。

  眼見變故迭起,陡然間三個人血濺廳堂,眾賓客全都長聲驚叫。

  「聖上——」完顏亨驀地仰頭望天,長聲慘笑,「你若要取我頭顱,只管來取便是,又何必用此誣衊手段!」餘孤天忽然挺身而前,喝道:「王爺,我知道是誰偷偷下手栽贓!」猛地戟指卓南雁,發狂般地吼道,「便是他!昨日我在王爺書房見到他,他那樣子鬼鬼祟祟,後來我走之後,他便一個人留在了書房內!」

  眾人聽他這一吼聲嘶力竭,全吃了一驚,無數目光齊齊聚在身著新郎紅袍的卓南雁身上。卓南雁不知這險急關頭,餘孤天為何偏向自己發難,眼見人人滿目疑惑地瞧著自己,不由氣血翻湧,大聲喝道:「不是我!我又為何放這物事?」完顏亨陰冷的目光也向他瞧來,口角咧開一絲冷笑:「進得我書房的,便只有數幾人!若不是你,又是何人?」卓南雁仰頭叫道:「我決不會行此奸毒無恥的小人勾當!」一語出口,只覺心中又悲又憤,暗道:「我雖隱姓埋名,來這芮王府臥底報仇,卻也不能讓天下人當我是無恥小人!」完顏亨見他激憤若狂,不由蹙眉深思。便在此時,忽聽院中花牆上響起冷森森的一聲長笑:「不錯,餘壇主說得是!暗中偷藏咒饜的,便是王爺的好女婿,芮王府的新郡馬!」聲如深夜梟鳴,冷漠陰沉,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卓南雁舉目望去,卻見一道影子恰在彩燈照不到的地方若隱若現,忍不住厲聲喝道:「你是何人,怎地藏頭藏尾?」那「影子」呵呵低笑:「南雁做了郡馬還不知足,又暗自攀上了皇上這根高枝!南雁,皇上答允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背叛王爺?」卓南雁驚怒交集,縱聲喝道:「有種的便現身過來!」那「影子」格格地笑得愈發陰森:「心事點破,圖窮匕見!」身子忽悠一閃,便即消逝無蹤。

  眾賓客聽了這話,便有人將信將疑:「這南雁做了芮王府的郡馬,本不會誣陷自己的泰山岳父,但若是有皇上暗中許給了他好處,那可就不好說了!」卓南雁身子突突發抖,心內卻在極力思索:「這人聲音古怪,雖是極力掩飾,卻仍有幾分耳熟!這人是誰,為何來此污蔑於我?」猛覺臂彎一緊,卻是完顏婷挎住了他的臂膀,高聲叫道:「爹,我信南雁!昨日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是我夫君,更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絕非偷下栽贓的小人!」卓南雁聽她言語斬釘截鐵,陡覺胸中一熱:「她一直當我是夫君!我……我今日便是拼卻性命不要,也不能讓婷兒受得絲毫損傷。」

  蒲察怒嘿嘿笑道:「各位大人已瞧得清清楚楚了,這當口可容不得你們在此狡辯!」向完顏亨拱了拱手,「芮王爺,麻煩你隨卑職走一趟!」完顏亨冷冷道:「本王正要進宮面聖,在聖上跟前將這些事由說個清楚!」蒲察怒沉聲怪笑:「芮王爺,聖上這回是龍顏震怒,未必便由你想見便見!」完顏亨虎目熠然一寒,緩緩道:「你要怎樣?」蒲察怒給他幽冷幽冷的眼神逼得渾身一顫,不由退開兩步,呵呵地笑道:「王爺神功無敵,卑職雖是位卑職微,卻身系聖上安危,萬不得已可要得罪一二!」略一揮手,喝道,「來人!」四五個大內侍衛疾步沖來,手中各自擎著銀光閃閃的長鏈鐐銬。

  完顏亨長吸了一口氣,倒笑了起來:「你們是要捆我去面聖?」蒲察怒臉色發白,強撐著笑道:「卑職斗膽,請王爺委屈幾日,待聖上召見,再見不遲!還有,王妃、郡主跟郡馬,卑職也要一同帶走!」完顏亨心中一沉,終於明白了金主完顏亮的用意,自己所犯的滔天大罪不是別的,全因自己生在完顏家,是當年響噹噹的大金國四太子完顏宗弼的兒子!眼前倏地閃過當日自己押著蕭裕進宮面聖的情景,忽然想到:「當初蕭裕謀反,鐵證如山,完顏亮卻要親自夜審,更曾潑血塗面,要饒蕭裕死罪。想來完顏亮這梟雄並非是對蕭裕兄弟情深,只是知道蕭裕不是宗室出身,成不了氣候!而當日完顏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完顏袞被人誣告謀反,完顏亮審也不審,便將之滿門抄斬!我芮王府的今日之局,正是和完顏袞一般無二!」

  完顏婷再也忍耐不住,叱道:「放肆,你蒲察怒算得什麼?狗一般的東西,也配要我們跟你走一趟!」蒲察怒掃她一眼,拖長聲音,森然道:「老子是狗!可郡主——這時候,你還當自己是郡主嗎?」完顏婷又驚又怒,嬌軀簌簌發抖。卓南雁一把按住了她的柔荑,一個念頭忽地掠過:「龍驤樓雄霸武林,完顏亨又是天下無敵,只有他愛女的大婚之時,才是完顏亨心意放鬆的絕好時機!金主完顏亮選在今日對付完顏亨,只怕大半用意還是為了要得到婷兒!」

  「各位大人,」完顏亨的目光緩緩掃過座中如坐針氈的高官顯貴,語調平緩得讓人心驚,「君命難違,便讓完顏亨死了,完顏亨也死而無怨!但這麼誣我清白,完顏亨至死不服!」猛一揮手,自地上拎起一壇烈酒來,仰頭呼呼灌入口中。眾人聽了,心內不約而同地均騰起一股悲愴之意。一愣之間,卻見完顏亨忽將酒罈往地上一拋,仰天長笑,笑聲悲涼無比。完顏婷熱淚盈眶,忍不住低呼一聲:「爹爹!」完顏亨的笑聲陡然拔高,聲若滄海龍騰,直沖九霄。廳中之人全覺心蕩神搖,更有人想:「這完顏亨,莫不是瘋了嗎?」

  長笑聲中,完顏亨的身子驀地掠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在賓客叢中揪起一個人來,喝道:「是你在酒中下的散功毒藥!為何要下毒害我?」這一喝響如雷震,眾人均覺耳中嗡嗡作響,凝定心神,才瞧清那給完顏亨揪在手中的人正是耶律瀚海。鐘離軒搖晃著立起身來,呵呵冷笑:「不錯!你精研藥功,這無色無臭的散功之毒也只有你配得出來,更只有你,有這機會下毒!」

  耶律瀚海身為龍吟四老之一,武功何等精妙,但此時給完顏亨提在手中,身子突突發抖,竟是毫無抗拒之力。眼見完顏亨鬚髮飄飛,雙目如火,耶律瀚海不由慘笑道:「樓主,須怨不得屬下,這……這全是……」那下面的半句話終究不敢說出來。完顏亨單臂一揚,將他高高舉起,喝道:「你當這雕蟲小技,當真奈何得了我嗎?」耶律瀚海給他舉在半空,只覺一股內勁透體而來,循經遊走,忽剛忽柔,霎時全身痛如萬針齊刺,立知完顏亨功力全在。他素來對完顏亨半敬半畏,這時不由膽氣盡喪,顫聲道:「那全是聖上的旨意!可不幹屬下的事!」完顏亨大喝一聲,「去!」忽一鬆手,耶律瀚海的身子向上飛起,剛墜到完顏亨頭頂,完顏亨驀地張口狂噴,一股酒浪怒龍般地打在耶律瀚海背上。耶律瀚海慘叫一聲,便如給千鈞巨石擊中,身子登時高飛起一人多高,人在半空,便已昏了過去。

  完顏亨口中酒浪不止,轉頭便向眾侍衛噴去。蒲察怒等人嚇得肝膽盡裂,紛紛躲避。兩個手持銀鏈的侍衛閃避不及,給酒浪拍中心口,登時慘哼倒地。便在此時,人影倏閃,卻是百里淳閃電般撲到,乘著完顏亨背後空門大開之際,雙掌直向他後背疾推過去。

  身為龍吟四老之一,百里淳眼光自是高人一籌,廳中眾人早被完顏亨驚世駭俗的神功鎮住,但他卻因適才完顏亨最後的長笑之聲忽然一衰,發覺完顏亨的內力終究被藥酒擾了一下,此時完顏亨狂噴酒浪,其實也是運氣療毒的一門奇功,若是任由完顏亨將毒酒盡數逼出,功力盡複,那他百里淳便死無葬身之地了。此時正是力搏完顏亨的最後良機,這一招「搏浪奮錐」也使盡了百里淳的畢生功力。

  完顏亨全身勁氣正凝聚腹內,猛覺背後勁風撲來,不由心中一冷:「終究是讓百里淳這老兒看出了端倪!」身子拼力前傾,便待卸去他掌上勁力,猛地青影疾晃,一人飛撲而上,擋在完顏亨身前,正是鐘離軒。他適才被百里淳制住胸前要穴,又吃了散功毒酒,雙臂全不能動,但眼力見識卻高出卓南雁、餘孤天等人甚多,早瞧出了完顏亨正在運功逼毒的緊要時刻,眼見百里淳一動,立知其意,仗著雙腿上輕功仍存,捨身撲到。只聽得格格聲響,百里淳這招開碑裂石的雙撞掌正拍在他胸前。鐘離軒胸前骨骼盡碎,五臟皆裂,一口鮮血,全噴在了百里淳身上。

  但經此一擋,完顏亨已噴盡腹中毒酒,猛然回身,瞧見捨身相救的鐘離軒氣息已絕,不由目眥盡裂,鐵掌疾探,便向百里淳抓來。這一抓瞧上去全無任何花哨,只是堂堂正正、平平常常的一抓。偏偏這一抓在百里淳眼中瞧來,如同巨鵬天降,似乎頭頂上的空氣全被這一抓吸幹了,他愕然後退,卻發覺自己已無退路。

  完顏亨鯤鵬鼓翼般的大手陡然在百里淳頭頂凝住,聲音沉實平緩得令人心悸:「任你如何負我,我本也不會斬殺龍驤樓舊人,但今日若不殺你,只怕鐘離軒死不瞑目!」百里淳乘他開口說話之際,身子飄若鬼火,連變十七八種精妙身法,卻發覺四周疾風亂嘯,自己急變的身形全被那激蕩的掌風籠住。他心中升起一陣徹骨的寒意:「我在龍吟壇中這多年,身法武功早全在他心中了!」完顏亨話音一落,鐵掌陡然按下。百里淳魂飛魄散,要待嘶叫,忽覺胸中憋悶無比,跟著便聽到了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

  完顏亨以毒酒擊昏耶律瀚海,鐘離軒捨身救主,再到完顏亨掌斃百里淳,這全不過是片刻工夫的事。眾人待瞧見百里淳直挺挺地栽倒,心底才齊齊閃過幾個字眼:「滄海橫流!」完顏婷瞧得珠淚盈眶,心內熱血飛湧:「父王還是天下無敵的龍驤樓主!」燕老鬼身子顫抖,挺身而起,高聲叫道:「殺得好,殺得好!」話音未落,忽見完顏亨身子一顫,口中吐出一口血來。完顏婷不由驚叫一聲。

  「好藥!」完顏亨揚起血跡斑斑的臉孔,目光在女兒身上一掃,才對燕老鬼緩緩道,「你護好婷兒!」跟著目光又落在完顏婷身上。往日不可一世的完顏亨這時的目光竟是慈和之極,全是慈父撫摸愛女的目光。卓南雁自入龍驤樓那一刻起,便一門心思地要扳倒完顏亨,在鳳鳴壇那間幽暗的小屋中,更跟葉天候密謀多次,只盼著「以亮制亨」之策早早成功。但這一刻如此突兀地忽然降臨,卓南雁心底卻沒什麼歡喜。他抬頭見完顏亨臉上深刻於肌骨之中的無奈和落寞,竟覺一陣惻然,不由跨上一步,昂然道:「我自會讓婷兒毫髮無損!」

  「你們聽著,」完顏亨卻不看他,目光掃視著數十位要衝進廳中相助的龍驤樓武士,沉聲道,「聖旨如山,不得違抗!今日之事,全是我完顏亨一家之事,是非過錯,全由我完顏亨一家承擔!有敢對抗大內侍衛者,便是陷我於不忠不義!」龍驤樓威震天下這多年,堂外的龍驤武士人數雖少,卻全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這些人素來視完顏亨如神明,本待沖進去相助,但這會兒聽得這聲色俱厲的言語,不由面面相覷,粘住步子不敢稍動。「樓主——」燕老鬼長吸了一口氣,眼中不禁老淚滂沱。卓南雁也是心中一動:「龍驤樓是完顏亨半生心血,今夜他寧肯一家玉碎,卻也要讓這龍驤樓留在大金!」

  這時完顏亨的目光已冷冷落在蒲察怒的臉上。蒲察怒先前見他收拾耶律瀚海,掌斃百里淳,便如龍戲蝦蟆,不由雙腿發顫,待見他忽然又口吐黑血,心底才沉實一些:「耶律瀚海的毒藥終究厲害,以完顏亨之能,一時也是難以盡除!」他將大刀一橫,喝道:「佈陣!」驚急之下,聲音還是有些發顫。他身側的師兄弟「銳金刀」夾穀堅、「寒水刀」童千波、「厚土刀」佟廣和「青木刀」阿典達各自沉聲低嘯,刀光閃爍之間,身形遊走,各依金木水火土的陰陽五行之位守緊門戶,隱然便是「天刀門」絕殺大陣——五行天刀陣。

  完顏亨卻仰頭望天,驀地悲聲長吟:「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聲若老龍蒼吟,吟聲未絕,他身子陡地拔起,自廳中眾人頭頂急掠而過,半空之中探手一抓,已將驚愕無比的餘孤天抓在手中。眾人才聽到他口中呼到那個「空」字,他已如怒鷹橫空,穿廳而過。

  「爹爹——」完顏婷珠淚奔湧,縱聲長呼。完顏亨的人影卻早已鴻飛冥冥,繚亂的夜色裡那一句「六合雖廣兮受之不容一」在數十丈外隱隱傳來,若喟若憤。眾人眼見他竟然不顧自己的女兒妻子,卻單單劫走了餘孤天,心中無不驚訝非常。

  「來人,」蒲察怒眼見完顏亨遁走,卻是長出了一口氣,「將郡主跟王府人等,全給我拿下了!」身後的大內侍衛如狼似虎地隨聲撲來。龍驤樓的諸多高手正自猶豫間,卻見人影閃動,數十侍衛已將完顏婷和卓南雁團團圍住。卓南雁大喝一聲:「擋我者死!」左掌連揮,將四五個持刀上前的侍衛震得遠遠跌出,右手拽住完顏婷,便往外闖。

  「不得傷了婷郡主!」蒲察怒眼見卓南雁掌勢剛猛,嘶聲叫道,「咱兄弟來對付這小子!」五行天刀刀光閃爍,已齊齊向卓南雁身上卷來。卓南雁眼見他師兄弟五人刀法精奇,心下暗罵:「這五個傢伙單打獨鬥,都不足懼,但五人結成陣勢,一時倒難以破去!」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陰惻惻一聲怪笑,一道青影疾撲向蒲察怒,身法快如鬼魅。五行天刀的陣勢依照五行生克之理而成,蒲察怒並不回身,他身側的「青木刀」阿典達、「銳金刀」夾穀堅雙刀盤旋,便向那道青影削去。哪知那人不避不讓,雙掌勁急如電地拍到了蒲察怒背後。蒲察怒一身精氣全放在對面的卓南雁身上,只當廳中再無旁的高手,哪知卻有人使出這等捨生忘死的招數,口中鮮血狂噴,胸腔內骨骼也不知斷了多少根。他憤然回頭,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是龍驤樓虎視壇主蕭別離。他要待回手出刀,卻覺全身的氣血瞬間全自背後傷處飛逝,接著他身子軟軟倒地。

  原來蕭別離在婚宴中一直裡外穿梭忙碌,耶律瀚海給他預備的毒酒卻沒空喝上幾杯,功力耗損不大。適才他被蒲察怒一刀砍中,隨即倒地裝死,這時乘其不備,奮起殘餘勁力,雷霆一擊,終於襲殺了蒲察怒。與此同時,「噗噗」兩聲,「青木刀」阿典達和「銳金刀」夾穀堅那兩把刀也盡數插入了蕭別離腹中。蕭別離身子搖晃,鮮血自口中汩汩而出,卻回身向呆愣的完顏婷喝道:「郡主快走!」呆立在堂外的不少龍驤樓武士齊聲喝彩:「好掌法!」「蕭壇主是條漢子!」蕭別離腹中連中兩刀,猶自咧嘴大笑:「他砍老子一刀,老子還他兩掌!痛快,痛快!」「青木刀」阿典達等四人揮刀疾砍,將那笑聲硬生生斬斷。

  卓南雁知道此時機不可失,揮手攬住完顏婷的纖腰,飛身躍起。兩人的大紅衣衫便如一片紅雲,自眾侍衛頭頂飛掠出廳。完顏婷仍在痛哭:「爹爹,我們去尋爹爹!」卓南雁將她緊緊摟在懷中,道:「別怕,我帶你前去尋他!」兩個起落,已穿堂過院,飛縱到二道門前。門前幾個大內侍衛揮刀攔阻,全給他以重手法硬生生震翻在地,這時他情急拼命,下手狠辣,每個侍衛只中一掌便即吐血倒地。

  「郡主快走!」卻見完顏婷的貼身侍衛黎獲這時已牽著追風紫疾奔而到,右手揮舞長鞭,身後卻還緊跟著七八匹駿馬。四五個大內侍衛要衝上攔阻,全被黎獲的長鞭擊倒。卓南雁疾步奔上,將完顏婷放上了追風紫,剛待縱身上馬,忽聽身後的黎獲悶哼一聲。卓南雁不及回頭,便覺一股陰柔之極的勁氣自後襲到,這暗勁如同潛流奔湧,無聲無息卻又剛猛無比。卓南雁心下大驚:「這頂尖高手是誰,出手如此陰毒?」一招「握手已違」,回身擊去。身後那人左掌一蕩,逕自拍向他腦頂,變招奇快,出手狠辣之極。卓南雁翻掌一格,掌腕交接,只覺渾身內力受震,這時才來得及瞧清那人面目,卻是耶律瀚海。

  卓南雁眼角餘光掃到黎獲身子僵硬地立在一旁,顯是已被點了穴道,心下一寒:「怎地忘了此人!」立時想起龍驤樓十余種逃生秘技中便有假死術,但凡身遭重險之時,多數龍驤士均會以假死術惑敵,適才蕭別離是如此,耶律瀚海想必也是如此。

  「郡馬爺,還是留下來吧!」耶律瀚海沉聲低笑。適才他被完顏亨以毒酒擊昏,仗著內力高深,片刻便即轉醒,但他忌憚完顏亨了得,索性橫臥裝死,這時眼見卓南雁功力精純,自己這一記偷襲竟然無功,不由心下微驚,霎時雙手疾飛,或掌或抓,或拳或指,頃刻之間連換九般奇門武功,痛下殺手。卓南雁展開龍虎玄機掌,以柔克剛,每一招都在間不容髮之間化開。耶律瀚海見他舉手之間將自己的九記奪命殺招破去,驚怒之下又有幾分狂喜,暗道:「這小子的武功竟似時時精進不止,難道這天衣真氣竟是如此靈驗?」沉聲低嘯之下,奮力狂攻,卓南雁幾次要抽身退走,卻全被他的如山掌影緊緊罩住。

  便在此時,蒲察怒的四個師兄弟已齊齊奔出,撮口呼嘯之間,十幾個侍衛張弓搭箭,便要射出,但見耶律瀚海跟卓南雁人影交錯,便猶豫不決。猛聽有人一聲怒笑:「郡主速退!」卻是燕老鬼疾步掠出,大袖飛揚,將侍衛們震得東倒西歪,片刻工夫那十幾把弓箭便給他夾手奪過,震斷了拋散四處。龍吟四老之中,以他和鐘離軒的內功最為深厚。眼見完顏亨口噴毒酒,燕老鬼靈機一動,也將一壇烈酒狂灌入口,運功在腹中往來沖蕩多時,卻也化去了大部毒力。這時蒲察怒已死,五行天刀陣難以施展,「厚土刀」佟廣等四人聯手,堪堪跟他戰成平手。

  卓南雁忽地冷笑道:「下毒、裝死、偷襲,前輩風範,委實高人一籌!」口中說話,忽地駢指如劍,「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連環四招,全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這時給他以指劍功夫使出,威力絲毫不遜於鐵劍利刃。耶律瀚海正被他罵得老臉通紅,心神微分之際,拼力躲閃,但適才被完顏亨酒浪擊傷,內力運使不便,半張臉給卓南雁鐵指掃上,火辣辣得生痛。

  「小賊好不歹毒!」耶律瀚海破口大駡,驀地身形電閃,欺到完顏婷馬前,揮掌便向她胸前抓去。完顏婷終究是個女孩,新婚之夜遭逢劇變,素來視若神人的老爹又受傷亡遁,這時她不禁若癡若呆,眼見耶律瀚海抓來,竟然不知躲閃。卓南雁大吃一驚,身子激射而上,喝道:「住手!」鐵掌疾向他背後按去,這一按了無聲息,卻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玉碎勢。

  「來得好!」耶律瀚海腳下飄然一轉,略微讓開掌勢,左掌已將完顏婷提起,便往卓南雁掌上撞去。卓南雁大吃一驚,拼力收掌,內力驟發驟收,猛覺胸口如遭巨錘轟擊,耶律瀚海的右掌卻如遊魚般切了進來,正按在他小腹上。卓南雁一聲悶哼,身子便如風中稻草般疾飛了出去,半空之中,鮮血狂噴。只聽耶律瀚海沉聲低笑:「賊小子,老夫這截脈掌滋味如何?」

  「雁郎——」完顏婷嘶聲痛呼,這時才驚醒過來,回頭向耶律瀚海喝道,「狗賊,快放手!」揮掌便向他臉上摑去。耶律瀚海搖頭避開,笑道:「郡主莫慌,散人這便帶你進宮面聖!哎喲……」卻是完顏婷驚怒之下連抓帶咬,弄得他狼狽不堪。耶律瀚海惱怒之下,揮指便向她肩井穴點去,忽覺身後勁風颯然掠至,勢道竟是渾厚至極。耶律瀚海大驚之下,不及回頭,挾著完顏婷飛身前躥,眼角餘光掃見一個高大身影如影隨形地追來,卻是燕老鬼。

  「郡主!」燕老鬼驀地瞠目大喝,「我寧可讓你死了,也不願你給這奸賊拿去領功請賞!」揮掌便向完顏婷拍去。耶律瀚海大吃一驚,暗道:「這老傢伙瘋瘋癲癲,當真一掌讓這丫頭香消玉殞,聖上怪罪,誰能擔當?」拼力使招「星移斗轉」,提著完顏婷的身子向旁一錯,但鐘離軒這一掌勢如風雷,仍是直劈到完顏婷肩頭。耶律瀚海猛覺一股暗勁自完顏婷肩頭傳來,登時臂膀酥麻,卻是已被燕老鬼的隔物傳功擊傷,大驚之下,忽覺手上一輕,完顏婷已被燕老鬼夾手奪過。

  耶律瀚海憤聲罵道:「老而不死是為賊!」正待撲上,陡覺背後一熱,一股勁氣排山倒海般地撞來。耶律瀚海悶哼聲中,身子騰雲駕霧般地高高飛起,重重跌落在地,再沒半點兒聲息。

  卓南雁嘿嘿冷笑道:「老不死的,這偷襲的滋味如何?」他適才中了一掌,五臟劇震,只想軟倒在地大睡一場,但知此時片刻不能鬆勁,奮起神威,乘著耶律瀚海力拼燕老鬼之際,還了他一掌。這一招傾盡全力的「斷流勢」力道何等剛猛,耶律瀚海人在半空,已然五臟盡碎。

  燕老鬼出手奪下完顏婷,卓南雁掌斃耶律瀚海,全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厚土刀」佟廣等四人驚怒交集,四刀齊舉,急向他二人撲到。「你帶著郡主先退!」燕老鬼掌力一吐,將完顏婷送上追風紫,喝道,「老夫在此斷後!」雙掌揮舞,勁氣彌漫,將天刀門四兄弟緊緊罩住。芮王府的門洞雖然軒敞,但這時數人擁在一處,再多的侍衛也只能在後面幹瞧著。

  卓南雁一掌擊殺耶律瀚海,卻覺渾身乏力,拼力咬牙,縱身上了追風紫,在一個侍衛手中奪過一把長劍,抖起韁繩,引著那幾匹駿馬一起縱蹄奔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3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四十二節:前朝舊事 此生情債

  余孤天給完顏亨提在手中,迎著呼嘯的北風飛奔。頭頂上烏雲厚重,瞧不見一絲星月之光,這黝黑的夜讓餘孤天陡然想到十二歲時那個恐怖夜晚,他想喊卻又不敢喊出來,心底只是陣陣戰慄:「完顏亨為何單單抓住我?難道……難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寒風呼呼地從脖頸中灌進來,餘孤天心底的寒意越來越盛。

  完顏亨手中提了個人,兀自身法如電,在黑沉沉的街衢間左右穿梭,片刻工夫便鑽進了一條幽深的小巷。餘孤天還未瞧清四周黑魆魆的屋宇,完顏亨便帶著他擠入一間茅屋。點上燈燭,余孤天才瞧見屋內空無一人,但條案桌炕,全都收拾得整齊潔淨,立時心中一動:「這地方是完顏亨早就備好的藏身之地,難道他早就算出自己終究會有這一天?」

  「王爺……」余孤天囁嚅著,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完顏亨的口角還掛著血絲,臉色也蒼白無比,卻望著他笑。那笑容讓餘孤天不寒而慄,正想說什麼,哪知完顏亨卻向他納頭便拜,道:「罪臣完顏亨,見過晉王殿下!」聲音平緩鎮定,卻字字猶如平地驚雷,沉沉實實地擊在餘孤天心頭。

  「他竟全都知道!」餘孤天渾身僵在那裡,好半晌才咧嘴笑道:「王爺,您……說得什麼?」完顏亨緩緩站起來,臉上的笑容透著幾分深切得痛,緩緩道:「當年徒單麻拼死趕到龍驤樓,卻已毒發不治,死前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晉王在風雷堡安身,頸上有一道刀疤!當時篡位登基的完顏亮已然疑心徒單麻前來投我,大內侍衛領著宮中內侍,一撥一撥地趕到南陽龍驤樓來傳旨——呵呵,說是來傳旨,其實便是監視我。我自然不能明著趕赴風雷堡,只得命鷹揚壇主海東青以圍剿風雷堡之名,前去救你。只是先帝皇子尚在人間之事何等機密,我自然不會讓海東青之輩知曉,只讓他們生擒小孩。為了讓晉王心內先有個計較,更讓他們動手前,在風雷堡外插上了龍虎旗……」

  餘孤天這時才知當日龍驤樓突襲風雷堡的緣由,回思當日火飛血濺的慘烈情形,兀自心底生寒。完顏亨沉沉地歎道:「哪知海東青無能,竟讓厲潑瘋護著你走脫,蕭別離再追,仍是無功而返。聽蕭別離回來稟報,是明教的高手林逸虹救走了你們!呵呵,那日在龍吟壇中遇到你,見你使的是明教的邪派武功,年歲又那般大小,頸上又有那道傷疤,那時我便知曉,是先帝之子,又來尋我來了!」餘孤天聽他最後那聲長歎,痛楚中透著幾分蒼涼,既似感喟,又似歉疚,一時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不由顫聲道:「不是!王爺,您說的那晉王什麼的……不是我,那些全是……全是碰巧……」話音未落,猛覺頸上一涼,往日裡都高高豎起的衣領已被完顏亨扯開,那道刀疤便赫然出現在燈下。

  「到這時候,殿下還不敢擔當?」完顏亨的聲音倏地冷了起來,「嘿嘿,先帝含冤而去,九泉之下,日夜盼你報仇雪恨,哪知他的兒子卻是個無肝膽無血性的廢物!」餘孤天給他這破口一罵,只覺渾身的熱血都撞到腦頂上來,猛地挺身而起,怒道:「住口!不錯,我便是晉王完顏冠,大金國的太子……你……你要待怎樣?」

  「好!這才是太祖太宗的骨血,皇天有眼,先帝有後!」完顏亨仰天一歎之後,眼中精芒有如利劍閃爍,直直地盯著他道,「我要助你奪回帝位!」

  余孤天大張雙目望著他,驚道:「芮王爺,您……說得是真的嗎?」幽幽的燭火將完顏亨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他的聲音依舊透出一股痛切:「殿下不要怪我私心,先父披堅持銳,為大金立下不世功業,傳至我手,我家一直為大金柱石,所以當日我雖然瞧破你的身份,卻不能明目張膽地反叛朝廷!最多便是讓你歷練一番,加意提拔。」他說著蒼涼地笑了兩聲,才道,「這時卻又不同了,我也不知道還有幾日好活,若不助你反戈一擊,死後還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餘孤天的身子簌簌發抖,道:「芮王何出此言?您神功無敵,這點毒傷算得什麼?」完顏亨緩緩搖頭:「耶律瀚海精研《七星秘韞》多年,這藥配得毒,配得妙,他這人,若非胸有成竹,又怎敢明目張膽地叛我?」說著緩緩坐在椅上,閉上眼,沉了沉,才道,「這點毒傷或許一時難奈我何,但僕散騰呢,完顏亮既已動手,刀霸又豈能袖手?不管我隱身何處,僕散騰也必定會將我尋到!」餘孤天聽他又說起那毒酒,心底暗自慶倖:「虧得我往日不好飲酒,婚宴上又裝作裡外忙碌,無暇喝酒。不然的話,蕭別離等龍驤樓死士盡皆中毒,只我一人無恙,完顏亨又怎能對我不生疑心!」他忍不住道:「王爺,完顏亮選在今日對你下手,明擺著是要助僕散騰比武奪勝!哎喲,除了僕散騰,還有一位『獅堂雪冷』羅雪亭!王爺何必較一時之意氣,暫且隱忍一時,待毒傷盡愈,再跟他們比武不遲!」

  完顏亨嘿嘿一笑:「他們當真要勝我,卻也沒這麼容易!」餘孤天渾身一震,道:「怎麼,王爺仍舊要赴明日的比武之約?」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懼之有!」完顏亨舉頭望著窗外深邃得沒有盡頭的黑夜,昂然道,「我一直苦參不透的,便是一個死關,但此刻內憂外困、生死一線,正是我參透天道的最後時機!」他說著雙手結印,盤膝而坐,緩緩道,「我要運功啦。這時候婷兒想必也給南雁那小子救出來了吧,你去將她帶來!」

  餘孤天心內正在想:「他這時朝不保夕,卻又有何手段助我奪回帝位?」但聽他提起完顏婷,心內不禁卻是一甜,喃喃道:「這時郡主卻會在哪裡?」完顏亨冷冷道:「南雁這時還能到何處去?」餘孤天略一尋思,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還有一事!」完顏亨又道,「據說當日明教厲潑瘋自風雷堡中救下了兩個孩兒,那個小孩卻又是誰?」餘孤天凝住步子,終究歎了口氣,道:「那人便是南雁,據說他是明教教主卓藏鋒之子,我跟他躲到明教,便一直裝聾作啞,我雖知道他的身世,他卻不知我的來歷!」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完顏亨眸子裡的光芒陡然一黯,喃喃笑道,「他暗中給我栽贓,卻是為了報風雷堡之仇!嘿嘿,那也怨他不得……」餘孤天聽了這話,心便咚的一跳,怕給完顏亨看出什麼,急忙轉身匆匆而去。

  卓南雁帶著完顏婷沖出長街,便見四邊埋伏好的侍衛已如潮水般湧來。卓南雁心內叫苦,但當此之時,也只得拼死向前,奮力催馬沖出幾步,忽見血浪翻湧,侍衛們慘呼之聲不住傳來,卻是十幾個蒙面漢子飛身掠到,掌中刀劍並舉,已跟眾侍衛殺在一處。這些蒙面漢子武功精強至極。虎入狼群般一番衝殺,已將眾侍衛殺得七零八落。卓南雁只掃了兩眼,便知這十幾個蒙面漢子全是龍驤士喬裝,料得完顏亨雖嚴命龍驤士不得對抗朝廷,但仍有這十幾個血性漢子,不忍在故主遭難之時袖手旁觀,這才蒙面而來。卓南雁心中暗叫慚愧,揮劍亂砍,乘機沖出重圍,追風紫在暗夜中幾個轉折,便將眾侍衛遙遙拋在身後。

  經得這一番拼力廝殺,卓南雁忽覺丹田發冷,陰維脈、陽蹺脈諸般游經丹田的經脈俱是陣陣發冷,再難提起內勁來,心知耶律瀚海那一記截脈掌果然陰毒非常。「雁郎,咱們到何處去尋爹爹?」完顏婷的聲音中仍蘊著哭腔。卓南雁喘息道:「咱這樣子太過扎眼,須得先尋個落腳之地!」

  完顏婷這才想起,兩人身上還穿著拜堂成親的新裝,這衣衫鮮紅奪目,自己的胸前衣襟更給淚水和不知是誰的鮮血浸得濕漉漉的,給呼嘯的夜風一吹,那刺骨的寒意便直躥到心底。這便是自己苦盼的新婚之夜嗎?猛又想起蒲察怒冷颼颼的話語「這時候你還當自己是郡主嗎」,她忽然覺得又是憋悶又是委屈,顫聲道:「卻到哪裡去落腳?」卓南雁「嗯」了一聲,縱目望去,卻見四周屋宇黑魆魆的挺立在幽暗的夜色中,落盡了葉子的老樹在風聲裡鬼魅般地舞動著枯枝,忍不住苦笑道:「別怕,跟著你的好夫君走!」縱馬前奔,每遇到一個岔路,便讓一匹馬向旁路奔去。

  「南雁,」她忽在馬上回頭望著他,聲音竟有些啞了,「我從此再也不是郡主啦,狗皇帝還要四處追殺我父女,你……你會不會後悔娶我?」卓南雁這時腹中內傷隱隱作痛,但瞧著她那在夜色裡幽幽閃爍的明眸,仍不禁心口發熱,道:「你是前呼後應的郡主也罷,是亡命天涯的女賊也罷,這一生一世,都是我妻子!你不作郡主,那便跟著我,一起闖蕩天涯!」完顏婷芳心發燙,剛止住的熱淚又湧了出來,嬌呼一聲,便將他緊緊摟住。兩人在馬上緊緊相擁,卓南雁忽然覺得眼前這柔弱哀慟的完顏婷,倒比那往日潑辣跋扈的完顏婷更要動人百倍。

  追風紫四蹄如飛,幾個轉折,便閃入一條幽深的小巷,正是易絕邵穎達所居的「鬼巷」。卓南雁勉力提起精神,撥轉馬頭,在巷子裡曲折前行。完顏婷轉頭四顧,不禁道:「這是什麼地方,怎地陰森森的,好似永遠也轉不出去?」說話之間,忽覺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幽靜的小院突現眼前。完顏婷剛叫了一聲「怪啊」,忽聽身後的卓南雁呻吟一聲,身子軟軟地伏在了她身上。

  「郎君!」完顏婷驚得手足一陣酸軟,攙著他下得馬來,不住呼喊。卓南雁雙目緊閉,只是不應。完顏婷急得又哭了起來:「郎君,你可不要嚇我,你若有了三長兩短,我……我再也不要活了!」想以自身內勁給他療傷,但不明醫理,手忙腳亂地在他身上捏捏打打,竟是毫無效驗。正忙得手足無措,忽聽身旁傳來一聲低呼:「郡主!」卻是餘孤天在黑暗中狸貓般地躥了過來,輕聲叫道,「天可見憐,終於找到了你,我猜他會帶你來此暫避!」

  「小魚兒,你來得正好!」完顏婷雙目一亮,扶起卓南雁,道,「快幫我救他……他昏了過去!」餘孤天見她緊緊摟著卓南雁,心中便是一陣酸苦,忍不住冷冷道;「他昏便昏了,這時候還管他作甚!我來帶你去見芮王爺!」

  這時完顏婷一腔心思全在卓南雁身上,對餘孤天的話渾若未聞。餘孤天低喝道:「郡主,形勢緊迫,片刻不能耽誤!咱這便去見芮王爺!」不由分說,伸手便來拉她。完顏婷給他大力一扯,手臂稍松,卓南雁便栽倒在地。「放肆!」完顏婷心疼萬分,回手一記耳光便扇在餘孤天臉上,喝道,「便去見父王,也要帶上雁郎!」

  「到了這時,你還在戀著他?」餘孤天臉上火辣辣得生痛,心底更是又恨又怒,幾乎便想一劍將卓南雁刺死,冷冷道,「實話說了吧,這人不叫南雁,他姓卓名南雁,乃是南朝雄獅堂派來混入我龍驤樓的細作!栽贓王爺,再私下告密,向完顏亮邀功請賞,全是這卓南雁一手所為!」

  完顏婷登時怔住,隨即拼力搖頭,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小魚兒你胡說八道!」夜色太黑,餘孤天瞧不清她臉上神色,但見她頭上精心綰好的新婦髮髻散亂地披下來,隨著她的頭瘋了般地舞動,顯是她心內痛楚慌亂到了極點。餘孤天的心異乎尋常地剛硬起來,嘿嘿冷笑道:「芮王爺已信了,你卻還不信嗎?芮王府能有今日之局,全是此人一手所賜!」完顏婷忽地心底慌亂無比,怒道:「你……你說的全是假話!」猛又揮掌向他臉上打來。

  餘孤天猛地揚手攥住她的玉腕,低呼一聲:「有人來了!」眼見完顏婷兀自哭叫不休,揮指便點了她的兩處啞、麻穴道,挾著她便向旁退去。但這鬼巷佈置怪異,餘孤天只是粗通陣法,一時推算不清,東拐西拐地才退出丈餘。他聽得飛身掠來的這人腳步輕若無聲,顯是一流高手,不敢再弄出聲響,便扶著完顏婷躲在一截斷牆之後,斂氣凝息,探頭觀望。

  朔風呼呼地刮了多時,厚重的冬雲才給扯開了幾道裂口,殘缺的月亮猶如給人咬剩下的燒餅,從雲隙間掙出頭來,灑下幾縷昏黃的光。卓南雁昏迷了多時,給冷風一激,忽然醒了過來,才張開眼,便見一人急掠而到,卻是個身材瘦長的蒙面漢子。

  在迷霧般若隱若現的月光下瞧來,只見這人宮中侍衛打扮,起落輕捷,恍然便似鬼魅一般,地上的卓南雁、牆後的完顏婷瞧著,身上全不由蕩起陣陣寒意。餘孤天更是想:「慚愧,若非這廝適才踩斷了一根枯枝,被我聽到,只怕直掩到我背後,我也未必得知!」

  那人眼見卓南雁橫臥在地,顯是吃了一驚,四顧無人,猶豫了片刻。才走上前來,冷冷道:「郡主在哪裡?」聲音冷兀僵硬,渾然不似塵世之人。卓南雁緩緩欠身坐起,這時神智稍清,才覺不見了完顏婷,不由扭頭四顧,驚叫道:「婷兒,婷兒,你在哪裡?」那人呵呵怪笑:「卓南雁,這時你還假惺惺地裝模作樣,你將郡主藏到哪裡去了?」

  卓南雁聽得這侍衛直呼己名,登時渾身一震,愕然道:「你又是誰?大丈夫何必藏頭遮臉?」那人反手一掌,拍在身側的矮牆上,登時打得石屑崩飛,森然道:「少說廢話,交出婷郡主,便饒你一命!」卓南雁覺得這人的聲音故意壓得沙啞冷硬,忽地揚眉喝道:「原來是你!適才在芮王府中,便是你血口噴人,誣我是偷藏咒饜!」凝神細瞧,見這人黑巾罩頭,只露出一雙精光四溢的眸子,心中疑惑頓起:「這人是誰,怎地偏要跟我作對?他武功不俗,聽他言語,更似對我甚是熟稔,為何我偏偏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一雙眸子骨碌碌地轉,瞥見卓南雁一直盤膝端坐,沉沉笑道:「是我又如何?」霍地斜斜踏上兩步。他這身形一轉,身子陡地背向月光而立,便只剩下一襲消瘦的影子。卓南雁見了這道影子,只覺眼熟無比,但硬是想不出在哪裡見過,忽地覷見他雙手在月下蛇一般地微微抖顫,顯已蓄勢待擊,猛然渾身劇震,一個萬分熟悉的輪廓閃電一般地射入腦中,他忍不住大聲喝道:「你是葉天候!」話一出口,只覺一股寒氣騰地自脊背間躥起,心中突突亂顫:「果然是他嗎?他是人是鬼?」

  「卓老弟,果然精明!」那人哈哈大笑,反手撕開頭巾,現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孔,正是已「死」去多日的葉天候。他對卓南雁甚是忌憚,適才雙掌蓄勁,本待暴起一擊,但這時見他喝破自己身份,倒收勢不擊。卓南雁心中的萬千疑惑一起湧起,第一個念頭就是:「葉天候沒死,當日完顏亨只是跟葉天候串通了這場戲來騙我!」隨即想到自己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機密之事,但後來完顏亨卻對自己的行藏瞭若指掌,這是他近日最為匪夷所思之事,這時腦中靈光一閃,一字字地道:「是你當初向完顏亨洩露了我的底細?」

  葉天候幽暗的臉上卻顯出幾分猙獰之色,緩緩道:「老弟這時才看出來嗎?」他越是這麼直認不諱,卓南雁越是覺得可怕,眼見葉天候眼中殺機湧動,知道這人心腸狠辣,立時便要下死手,當下一手撫胸,微微呻吟。葉天候見他痛呼出聲,心中倒犯了疑心,凝住步子,冷笑道:「卓老弟,這時還要跟你老哥我耍什麼花活嗎?也罷,你只需交出婷郡主,念在往日情面上,老哥便饒你一命!」

  諸般念頭在卓南雁腦中奔突來去,許多往日裡百思難解的疑雲卻漸漸清晰起來。他望著黑黢黢的地面,呵呵地冷笑道:「原來天候兄早就給芮王完顏亨收服了!你到底是何時給完顏亨識破了雄獅堂的身份?」

  「沒有人能瞞得住完顏亨!」葉天候的眼中不禁閃過一抹沉沉的恐懼神色,「我一入龍驤樓,處處小心,時時謹慎,拼死拼活地做上了鳳鳴壇主,自以為已將完顏亨蒙在了鼓裡。嘿嘿,哪知就在半年之前,他忽然出手制住了我,三言兩語便道破了我的身份。」想來完顏亨點破他身份之事在他心中恐懼之極,這時提起來還是語音發顫,沉了沉,才道:「但他識破我是雄獅堂的細作之後,卻沒有殺我。將我收服之後,仍舊讓我繼續做這壇主。我感激涕零之下便獻計要引得羅雪亭前來自投羅網,但那時候完顏亨正在全力對付心懷叵測的蕭裕,無暇顧及雄獅堂。我葉某人也算是個能人,他完顏亨正在用人之際,才將我留了下來。嘿嘿,還有,他是要用我這根長線,引得雄獅堂上鉤,直到最後掀翻雄獅堂。果然後來不久,你便來了……」

  「這麼說,你也吃了他那龍涎丹了?」卓南雁長長一歎之後,眼神陡地淩厲起來,「自此之後,你便成了完顏亨的一隻狗,死心塌地地給他幹事?我一入龍驤樓,你便將我的來歷盡數洩漏給他?」

  葉天候嘿嘿一笑:「我本想早早就將你的身份告知完顏亨,但隨即發現完顏亨對你竟起了愛才之心,而我也要借你之力得到《沖凝仙經》,所以在你入龍吟壇之前,我可處處對你全力相助。」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鬼火般地閃著,隨時在尋找卓南雁身上的破綻,但見卓南雁大咧咧地毫不防備,倒不敢貿然上前,只得自顧自地說下去,「但這完顏亨豈是那麼好蒙混的,自你一入龍吟壇後,他忽地對你的身份大起疑心,命我再找雄獅堂的故舊仔細探察!我知道這下子再也瞞他不住,胡亂找了兩個江湖漢子,冒充是跟你一道的雄獅堂細作殺了,跟著才大吃一驚地將你這細作身份稟報給了完顏亨。」

  「為何我一入龍吟壇,完顏亨卻對我大起疑心?」卓南雁心中一沉,忽然想到:「想必便因我毫不費力地破解了那《靈棋劍經》的圖譜,讓完顏亨看出了我這棋仙弟子的身份!嘿嘿,我輕輕巧巧地便入了龍吟壇,更一上來便得機會參悟《靈棋劍經》,焉知這不是完顏亨對我的試探?」

  「他果然叫卓南雁,他果然是雄獅堂的細作!他一直都在騙我,一直都在騙我!」完顏婷躲在牆後,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心底生出一把銳利無比的刀,在自己的心上瘋狂地割著、磨著,將自己的心切得七零八碎,嬌軀簌簌發抖,淚水刷刷地無聲流下。餘孤天也料不到是葉天候忽然到了,緊緊地摟住她,心中七上八下,盤算對策。

  葉天候這時卻笑得眼中放光:「哪知完顏亨聽了我的稟報,竟並不如何吃驚,好似他早就料到似的。他可不知我早就跟你聯絡過,卻讓我速速以雄獅堂死士的身份與你聯絡,讓你寫信誘得羅雪亭北上。嘿嘿,這滄海龍騰行事之奇,委實出人意料!而你卓老弟也沒辜負老哥我的一番厚望,給我寫了書信,又給我偷出了《沖凝仙經》!嘿嘿,這天衣真氣效驗如神,老哥待會兒可得好好相謝!」

  卓南雁回思當日情景,心底暗自悔痛:「我自認聰明絕頂,卻終究年少識淺,處處落在葉天候和完顏亨的算計之中,當真可笑可憐!」口中卻忍不住歎道:「完顏亨心智武功果然全是高人一籌!只是他卻低估了你,制服了你後,便以為萬事無憂,只當你真會變成一隻馴服聽命的好狗!」

  葉天候對他話中的譏諷全不在意,呵呵笑道:「他哪裡料到,葉某骨子裡是狼,終究沒法子變成狗!那百毒龍涎丹雖然厲害,但配製丹藥的耶律瀚海卻是我早混熟的了,對他的脾氣秉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素來行事狠辣俐落,但這時說到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卻不禁滔滔不絕起來,「嘿嘿,葉某早說過『以亮制亨』之策,你當那是說說玩的嗎?我費盡氣力,跟天刀門的蒲察怒套上了近乎,卻才得知,原來聖上也在挖空心思地在龍驤樓內找尋我這樣的一個人!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心有靈犀一點通!一拍即合之後,我便得蒙聖上親自召見,有了這尚方寶劍,萬事就容易得多!耶律瀚海見了聖上密令,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後,終究答應隨我倒戈一擊!嘿嘿,那百毒龍涎丹是他親手製成,有他相助,老子還怕什麼?狗也罷,狼也罷,葉某終是狠狠咬了他完顏亨一口!」卓南雁只覺腹中內傷隱隱作痛,暗自思量對策,口中冷笑道:「你投奔了完顏亮後,非但掀翻了完顏亨,報了一己之仇,更賺來了榮華富貴!葉兄這一石二鳥、狗仗人勢之計,當真讓人佩服!」

  「是一石三鳥!」葉天候照舊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諷,施施然笑道,「明日此時,羅雪亭便會到京,我到時自會巧設機謀,將這老東西一舉斬殺,替皇上他日橫掃江南,除去一個眼中釘。那更是大功一件!」越說越是得意,忍不住呵呵大笑,卻又怕笑聲傳遠,只在嗓子裡含混著,聽起來古怪之極。

  卓南雁又驚又怒,回想此人當初默不作聲地殺死武通,又幫著自己救下厲潑瘋給他南歸送信,更曾不露聲色地逼走林霜月,種種伎倆,委實果決狠辣,不由忍痛笑道:「這不是『一石三鳥』,卻是『兩面三刀』!葉兄先向完顏亨賣了我,再向完顏亮賣了完顏亨,最後再賣了羅雪亭!嘿嘿,厚顏無恥,當世罕見!」

  「若要成就大事,便得厚顏無恥,不擇手段!」葉天候呵呵低笑,「完顏亨最大的錯處,便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凡是他認定的事,便百折不撓地一干到底!為了斷你歸路,他便讓我跟他串通演了那場假死之戲,再將你斬殺雄獅堂細作的消息遍傳江南,卻讓我易容隱居一段時日!嘿嘿,完顏亨為了你,也是煞費苦心啊!只是他萬萬料不到,這一次他的敵人不是僕散騰,也不是我葉天候,而是當今聖上!聖上的心機計謀決不在他之下,卻更多了不擇手段的狠辣無情,完顏亨焉能不敗!」

  眼見自己幾句話間,說得往日機敏無雙的卓南雁默然無語,葉天候不由雙目放光,笑道:「好兄弟,還要多謝你寫了書信讓羅雪亭北上京師。只須羅雪亭來得京師,我自有法子料理了他,那時天下便再沒有人知道我這雄獅堂的細作身份!在聖上眼中,我葉天候就是獻了『一石三鳥』妙計的紅人!自然,老弟是難逃一死的——足下不死,孤不得安!」說話之間,渾身勁氣凝聚,指尖便閃出幾絲妖異的白光。

  卓南雁知他片刻之間便要衝上動手,暗中猛提真氣,仍覺腹內生寒,但這時自知大限將至,反倒安下心來,冷冷道:「你甘願陪完顏亨演了那出假死之戲,想必也是另有所圖。你以為你若活著,我卓南雁自不會做那偷偷摸摸的栽贓之事,但若是你死後遺願,我悲憤之下,說不定便會暗中栽贓完顏亨了,是也不是?」餘孤天聽他問到這個,心便咚的一跳。

  「完顏亨說了,只需我陪他演一場假死之戲,便讓我入龍吟壇精修!我又何樂而不為?」葉天候十指格格作響,語調卻悠然舒緩,「況且完顏亨的書房,誰也進不得!要找個能誣陷完顏亨之人,委實可是費力至極。你出了龍吟壇後,我一直加意撮合你跟婷郡主,便因我看上了老弟這個上上之選!果然在九州鞠會之後,完顏亨竟當著皇帝的面,將女兒許配給了你!老弟便成了得以進出他書房的第一紅人……」說話之間,渾身氣勁彌漫,緩步上前。

  餘孤天也瞧出葉天候片刻之間便要狠下殺手,卻更怕他再說下去,心思電轉,忽地伸掌在完顏婷肩頭一拍,內力到處,完顏婷穴道自解,跟著他挺身而出,喝道:「王爺,葉天候這狗賊在這裡……」

  葉天候這時最怕的便是完顏亨,聽得「王爺」二字,登時魂飛天外,幾個起落便退出數丈開外,但疾奔之中,忽地心內一動:「若是完顏亨果真在左近,又何必由餘孤天大呼小叫?」剛要向後張望,忽見身後傳來一道冷冷的哼聲。這聲音如此冷定卻又如此熟悉,可不正是完顏亨的聲音!葉天候陡覺全身發軟,急提一口真氣亡命奔逃,月色之下恍若一抹青煙般瞬息遠去。

  卓南雁見他一走,忽覺渾身酸痛,便即軟倒在地,猛聽身後傳來冷湫湫的一聲呼喝:「南雁!」卓南雁見了完顏婷那張掛滿淚痕的面龐,陡然心中一片冰涼:「她什麼都聽到了!」他雖知事到如今,許多事情原也瞞不住她,但這時見了她又恨又痛的目光,心內還是一陣說不出得酸楚歉疚。

  「原來你叫卓南雁!」完顏婷一步步走近,聲音顫顫地透出一股剜心般得痛,「原來你是南朝雄獅堂的細作,你……你從來都在騙我!」卓南雁呆愣在那裡,萬千言語湧上心頭,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完顏婷見他怔怔不語,心內更是空空蕩蕩一陣難受,隱隱地竟盼他再伶牙俐齒地說出一番讓她心安的道理來。她忽地踉蹌著撲上,嘶聲哭道:「雁哥哥,你告訴婷兒啊,那些話全是假的,全是騙葉天候的……你說,你說啊!」卓南雁臉上淌滿了她的淚水,卻輕輕道:「婷兒,那全是真的,我……我便是卓南雁!」聲音雖輕,卻如焦雷般響在完顏婷耳內,將她心底那點殘存的希冀炸得無影無蹤。霎時間她整個人定在那裡,說不出話,甚至透不出氣。

  余孤天眼見完顏婷哀痛欲絕,腹內酸氣攪動著怒火直沖到頂門,大步跨上,喝道:「郡主,這時候還囉嗦什麼,便是他跟葉天候內外聯手,害得你家破人亡,還不一劍斬了他!」卓南雁忽地大喝道:「不是我!我來龍驤樓找完顏亨報仇,卻沒做過鬼祟勾當!那偷下咒饜的栽贓之人,決不是我!」

  完顏婷怔怔盯著他,似是盯著—個毫不相識夕人,忽地大叫一聲,反手便向自己眼中插去。餘孤天大吃一驚,出手如電,攥住了她的腕子,喝道:「你幹什麼?」完顏婷哭道:「我這雙眼睛瞎了,不如挖下來給他!這輩子只當從沒見過這人!」掙扎著伸指又向眼中插去,卻給餘孤天緊緊握住腕子。

  卓南雁卻覺她那纖纖玉指早戳在了自己心內,胸中熱辣辣、酸楚楚的,再難說出一句話來。餘孤天猛地把心一橫,抽出腰間的辟魔神劍,直塞到完顏婷手中,道:「郡主何必為這南朝細作傷心,一劍宰了他,給你全家報了大仇!」卓南雁眼見完顏婷怔怔地接過那把辟魔神劍,悲憤的心內忽地騰起一股自責自傷之氣:「她竟為了我傷心至此,嘿,無論如何,今生今世,我欠了婷兒甚多,給她一劍殺了,倒是乾乾淨淨!」眼望完顏婷,挺胸叫道:「婷兒,總之是我不好,你殺了我吧。」

  完顏婷癡癡凝望著他,渾身發顫,那把劍也突突地抖個不停,淚水撲簌簌地直落到長劍上。餘孤天忍不住道:「郡主,多少大事還等著咱們去做!快斬了這南朝細作,咱們還要去尋王爺!」完顏婷驀地拋了長劍,俯下了腰,痛苦地咳嗽起來。卓南雁聽得她撕心扯肺地痛咳,心內也似要裂開一般難受,猛覺腹內氣息亂竄,眼前發黑,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鼻下人中穴一緊,卓南雁睜開眼來,才覺自己正躺在床上,濃郁的藥氣撲鼻而來,榻前一燈如豆,眼前晃動的正是邵穎達那張蒼老的面孔。他喘息一聲,挺身坐起,道:「邵老,婷兒呢?」邵穎達長歎一聲:「那女孩嘛?走啦,給那姓餘的小子拉走啦!嘿嘿,適才你昏過去,那姓餘的只說要親手殺了你,你那婷兒只是不肯!老夫在旁瞧著心驚,乘他們爭執之時,將你拉進了籬笆院中。姓餘的小子想沖進來殺你,卻不明陣法,險些困在陣中,又見那小妞哭哭啼啼,咳嗽不止,便攜著她跑啦!」卓南雁心中一陣發空,歎道:「倒讓先生擔驚了,想必適才您早就到了吧?」

  邵穎達苦笑道:「如何不是!若非老夫學著完顏亨那聲冷哼,只怕便嚇不走葉天候那小子!」他說著悠悠一歎,「老夫最煩的便是江湖上的無盡恩怨,有道是,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哪知這塵寰之中,處處都有恩仇怨恨交織,竟無一處清淨之地!南雁,你還有何打算?」

  卓南雁臉上一紅,歎道:「我此番臥底龍驤,一事無成不說,如今更累得羅堂主遇險,真是天下第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糊塗飯桶!」便將臥底龍驤樓以來的諸般遭遇略略說了。邵穎達聽後哈哈一笑:「誰說你臥底龍驤樓一事無成?你終究是救走了你的厲大個子,更得窺《忘憂棋經》的全本,修習了《沖凝仙經》上的高深武學,龍蛇變之秘也被你探出了大概!便是完顏亨的身敗名裂,也跟你多少有些干係。」卓南雁經他這麼一說,心底才沉實了些,卻仍是苦笑道:「先生還是罵我蠢材的好!往日我自以為聰明無匹,哪知一入龍驤樓,事事便全落入完顏亨和葉天候的算計之中!」

  「往日罵你蠢材,今日卻罵不得!」邵穎達悠然笑道,「你之所以處處受制,非是你資質不足,而是因葉天候早叛,完顏亨又張網待收,你卻一下子便撞入了人家早就織好的網中。臥底龍驤樓本就是萬分艱難之事,你一上來又失了先機。便如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下棋,一人卻先讓了對方四子,這盤棋你下到這等境地,也算難得得緊了!」

  卓南雁心中若有所思,沉了沉,忽地昂起頭來,道:「正是!這時形勢雖是緊迫萬分,可我卻沒有一輸到底!此刻葉天候羅網已張,羅堂主只怕有難,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能讓這奸賊得逞。只須羅堂主無恙,這盤棋我便沒輸!」卓南雁忍著傷處作痛,便要下地。邵穎達卻緩緩道:「也不必忙在一時,羅老頭豈是那麼好對付的!」卓南雁抬頭望著他道:「請先生再指點一二!」

  邵穎達板起臉道:「指點個屁!你這時走路都費力,老夫只是讓你別去送死!」他邊說邊站起身來晃悠悠地往屋外行去,口中罵罵咧咧地道,「不是說明日才決戰了嗎?今晚忙個什麼!不到決戰之時,哪裡去尋羅雪亭,又何必去尋這羅老頭!」

  卓南雁心中一動:「不錯!明晚才是大戰之時,眼下當務之急,便是養精蓄銳,療好內傷!」邵穎達一走,茅屋內便只他一人。卓南雁當下仰臥床上,潛修天衣真氣,運功療傷。但耶律瀚海的那招截脈掌陰毒之極,他腹下諸條經脈受傷瘀截,引得氣息翻湧,一時難以入定。

  過了多時,眼見毫無效驗,卓南雁不由自暴自棄起來:「這麼重的傷,豈能一日盡愈?便是治好內傷,卻又如何?完顏亨恨我入骨,若見了我,自不會放過我!嘿嘿,我騙了他女兒,但他卻是殺了我風雷堡諸位叔伯的大仇敵,我跟他之間,終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死之戰!」

  想到明日大不了就是一死,卓南雁心中反倒安穩了許多,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過了不多時候,忽覺小腹發熱,一股內氣蓬蓬勃勃地自丹田升起來。卓南雁立時自夢中驚醒,心下大奇:「這天衣真氣當真古怪,適才苦練不成,這時卻又在夢中不煉而煉,無修自修!」轉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因自己睡前一直依著口訣潛修,這才睡夢之中功效暗生。他知道道家功法修煉皆以恬淡虛無為要,但想不到這號稱「天下第一奇功」的天衣真氣,竟然要「虛無」到如此地步才生效驗。當下卓南雁更不刻意運功,只餘一點若有若無的念頭照住內息,過不多時,忽覺腹中關元穴突突地跳了幾跳,被耶律瀚海截住的氣脈登時暢通一片。這時他心若死灰,也不管他有何效驗,只是任由真氣流轉,漸漸地便又進入一片恍兮惚兮的靜定之中。

  再睜開眼來,卻見窗上殘紅將退,屋內昏黃靜謐,自己這一坐,竟直坐到了第二日的黃昏時分。「可別誤了事!」卓南雁一驚之下,飛身跳起,雙足著地,才覺身上勁氣彌漫,這一日工夫的靜坐,竟使自己內傷盡愈。他心中暗叫:「天衣真氣竟然如此神妙,為何那日完顏亨說不讓我煉?」忽覺門外飄來一陣飯菜香氣,這時他內氣回復,立覺饑腸轆轆。大步走出,卻見邵穎達正在灶前忙碌,卓南雁瞥了眼桌上,不由咧嘴笑道:「爐焙雞、水醃魚、五香肉……嘿嘿,竟還有一壺玉練槌,難得,難得!」

  過不多時,邵穎達又端了兩盤菜來,才算收拾停當。卓南雁與他相處日久,知道此老性子懶散,常讓自己去酒肆買些酒菜充饑,不想今日竟會親自下廚烹飪,且手藝上佳。兩人對坐之後,開懷暢飲。邵穎達才道:「喝吧,多吃多喝,待會兒--場大戰,也不知你小子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卓南雁哈哈大笑:「多謝先生,做個飽鬼,總勝於當餓神!」當下放口大嚼,邊吃邊贊邵穎達的手藝。酒過三巡,邵穎達忽地盯著他問:「小子,憑你的能耐,當真要去阻擋羅雪亭跟完顏亨?」卓南雁頭也不抬地道:「那又怎樣?您不是說過,我是身處險境,卻也不會有災嗎?」

  邵穎達淡淡一笑,忽道:「以前你不是問我,那風雲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隱居之地嗎?這便告訴你吧!」自懷中摸出二指寬的紙條遞了過來。卓南雁接過一瞧,見那上面細細地寫著幾行端楷,也懶得細看,信手揣起,哈哈笑道:「邵先生曾說,早就立過誓言,決不跟別人吐露蕭醫王的居處!卻為何這時給我這個,難不成當我是個死人了嗎?」邵穎達冷冷道:「你眼下雖沒死,可也跟個死人差不了多少!他這居處告訴了你,跟沒說也沒甚兩樣,這也不算老夫違背誓言!」

  卓南雁呵呵一笑,忽又想起一事,道:「邵先生,您精研易學多年,可聽說過有『無極諸天陣』的名頭嗎?」邵穎達聞聽「無極諸天陣」這五個字眼,臉色突地一僵,道:「你問這個作甚?」卓南雁點頭道:「聽完顏亨說,我爹當日便是在南宮世家內,入此陣為我尋藥,這才一去不歸!」

  「天柱山……磨玉穀……無極諸天陣!」邵穎達的聲音幽幽的,似是在念叨一個幽禁多年的神魔的名字,「那陣法我也是聽傳我陣圖學的老師說過一次,傳聞此陣為南宮世家一位嗜好陣法的前代高人所布,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佈置,變幻萬千,委實難以……咳咳……」不知是話說得急了,還是心底忽生出一股畏懼,竟又微喘起來。卓南雁皺眉道:「這麼說,便破不得嗎?」邵穎達起身喝了一口湯藥,才緩緩搖頭:「未必破不得,只是不好破!老夫從未見過此陣,想指點你卻也無從說起!」冷冷瞥他一眼,又道,「倒是我那位老師曾去過天柱山一次,那日曾對我說,若破此陣,還要從『無極』二字上著眼!」卓南雁緩緩點頭,將這話牢牢記在腦中,心內卻又升起一陣慶倖:「好在我跟邵先生學這易學多日,於這陣圖學已算初窺門徑,這無極諸天陣再艱難,想必也難不倒自己!」轉念又想,這回前去翠鶴山,那是九死一生,來日之事,這時也不必牢牢掛懷。

  邵穎達見他雖有憂色,卻是一閃即逝,隨即便一刻不停地大口吃喝,忍不住沉聲一歎,忽道,「倘若我告訴你,這是你平生最後一頓酒飯!那你還去是不去翠鶴山?」卓南雁一愣,隨即淡淡笑道:「我本就沒想活著回來,管他是死是活,終是要拼上一拼!」邵穎達望著他,道:「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好,你這小子身上有股奇氣,總愛幹這以卵擊石的勾當,可惜,可惜……」忽也哈哈大笑起來,「那就去拼吧,但願老夫還能再見到你!」

  卓南雁呵呵地笑著,心內卻想:「邵先生料事如神,居然說我此行大是兇險!嘿嘿,大丈夫但求義所當為,死便死了,又有何懼哉?」將一大碗烈酒傾入口中,轉頭望著映在窗上的那抹殘陽,不由想,「小月兒,我若死了,你會哭嗎?」驀地心中一痛,胡亂大嚼幾口,再默不作聲地連盡三觴,向邵穎達拱了拱手,便大踏步走出屋來。

  這時酒意上湧,心內忽地一陣空虛,他發覺所有的恩怨仇隙,全都混淆不清了:殺父大敵完顏亨原來竟是父親的金蘭之交,更做了自己的岳父;青梅竹馬的林霜月對自己傷心欲絕,新婚的妻子完顏婷更是對自己恨之入骨!虎視天下的龍驤樓一夜之間元氣大傷,動手的竟是金主完顏亮……最可笑的便是自己本是來金國臥底的大宋死士,但這時方殘歌這些江南武林人士,卻全當自己是投敵叛國的奸賊!

  這無盡的顛倒,讓他覺出無盡的虛幻和無奈。走出屋來,卻見暮靄蒼茫,四處的院牆民居全給一片瑰麗的霞色籠罩,遠處的城垣上還拓著一縷餘暉,幾點寒鴉盤旋起落,啼聲嗚咽。卓南雁抬著頭仰望蒼冥的寂寥暮宇,嘴角不由滑過一絲無聲的苦笑,暗道:「非但是我,既便是強橫絕頂如完顏亨,這時想必也是無奈之極吧!」

  翠鶴山在京師西郊,乃連綿的西山中距京師頗近的一座峰巒,因山嵐疊翠、形若飛鶴而得名。此刻,翠鶴山的夜濃得像醇酒,月兒給一抹厚重的蒼雲半遮半掩著,那清輝便朦朧了許多。縹緲的月色下,頂著殘餘積雪的起伏山巒閃著清冷的微光,映出一道道冷浸浸的虛無的銀邊。

  羅雪亭此刻便凝立在最高最陡的那道銀邊上,那是翠鶴山的自在峰。當日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他卻在一路上暗中打探諸般消息。進得中都之後,得知方殘歌已被卓南雁失手擊傷,羅雪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無奈,怕這心高氣傲的弟子再有閃失,只得命他即刻南歸養傷。這一日之間,芮王府家敗人散的消息轟傳京師,羅雪亭自是又喜又驚,此刻佇立自在峰,對這一戰自覺又多了幾分勝算。

  踩著腳下堅硬的殘雪,羅雪亭將目光投至無限悠遠的天地盡頭,他的心量也無邊無際地擴大。遠峰近巒的壁石林木全都清晰無比,幽靜沉謐的山色此刻在他眼中,便如同初生的嬰兒般恬靜可愛。眼前似有刀光劍影倏忽閃過,時光仿佛穿梭了一十六載,讓他陡地回到了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跟完顏亨那場激戰的一招一式此時想來依舊清晰無比,酣暢無比,那是何等驚魂動魄的一戰!

  一陣舒緩的夜風在身周腳下盤旋而起,拂過危岩峻壁,蕭瑟的林木便在風中颯颯搖曳。樹梢輕擺的一瞬,羅雪亭就覺出了乾枯枝椏下隱蘊的勃勃生機。枯與榮,生與死,在這風過疏林的剎那,在他眼中自然轉換。

  羅雪亭的心神登時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振奮,人生倥傯,又能得幾回酣暢快意!他的濃眉一揚,驀地鼓氣長嘯:「完顏亨,你在何處?」嘯聲並不如何震耳,卻滾滾然直蕩出去,在翠鶴山的每一個峰林山隙間響起。

  在自在峰對面的山腰,一座小亭宛然而起,飛簷斗拱間儼然還有遼時行宮的遺風流韻,月光打在「忘機亭」那三個殘破的字跡上,連這抹朦朧的清輝都古舊了許多。這忘機亭正是觀望自在峰的最佳處。十余個黃衫侍衛貂帽裘衣,依舊有人耐不住山間寒氣,頻頻搓手跺腳。倒是給他們眾星捧月般地擁在亭子當中的那黑衣豪客,只穿著一襲薄薄的黑衫,端坐亭中,卻是氣勢如山地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峰頂上的羅雪亭。這黑衣客正是當今風雲八修之一,刀法第一的刀霸僕散騰。

  「獅堂雪冷,果然名不虛傳!」聽得羅雪亭這聲如歎如笑的嘯聲,僕散騰不由揚眉一笑,冷冷道,「傳我號令,閒雜人等禁入翠鶴山,有敢闖山者,斬!」一個黃衫侍衛應聲而去。

  「難得僕散先生對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這場大戰如此看重!只是我若是完顏亨,一定不會來!」說話的卻是葉天候,昨晚他險些斬殺卓南雁,這時想想還覺可惜。「所以你一輩子也只是葉天候!」僕散騰對葉天候這皇上新封的四品侍衛毫不放在眼內,冷冰冰地道,「若我是完顏亨,一定會來!」他的聲音倏地有些悵然,「他已失去了一切,卻再不能失去名譽!」葉天侯哈哈笑道:「那晚輩便恭喜門主,待他們兩敗俱傷之際出手,自可將這二人一舉擒下!這非但是絕世之功,更是絕世之名!」「那樣的做派,絕非僕散騰所為!」僕散騰不等他笑完,便冷冷地劈斷了他的笑聲,「我會讓勝者歇息,先擒下敗者,再挑戰勝者!」葉天候還是毫不在意地笑:「那先生以為,這絕世一戰,誰會獲勝?」僕散騰徐徐道:「完顏亨不來便罷,來則必勝!」葉天候眼神閃爍,悠然道:「門主若是給了完顏亨喘息之機,還有把握戰而勝之嗎?」僕散騰刀劍般剛硬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震動,不錯,滄海龍騰和獅堂雪冷這武林頂尖的兩大宗師之戰,不管最終是誰獲勝,他的自信和心力都會躍入一個新的至境。這樣的對手,若是再養精蓄銳之後,即便是風雲八修之中最霸氣的刀霸,也難有勝機。

  「那樣才有意味!」僕散騰的雙目慢慢眯起,一字字地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惟其如此,我的刀才有生命!」說到此處,驀地意興橫飛,不由振聲長嘯。聲若颶風突起,自忘機亭中飛卷而出。

  「對面的朋友,莫不是天刀門主、刀霸僕散騰?」羅雪亭的笑聲遠遠飄來,在僕散騰鋒芒畢露的狂嘯聲中居然字字不亂。僕散騰哈哈笑道:「今晚得睹羅老風采,當真歡喜得緊!」

  一陣寒風鼓蕩而來,遠遠地只見羅雪亭踏上一步,狂風之中衣袂獵獵,長笑道:「既然得睹了老子的絕世風采,何不現身一戰?」僕散騰搖頭道:「既然羅老跟芮王爺有約,僕散騰雖是見獵心喜,也不敢掠人之美!」羅雪亭笑道:「你不後悔?」僕散騰目光癡迷地望著對面峰頂,笑道:「能見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一戰,實乃平生大幸,僕散騰甘願讓出這決戰的機會!」兩人遠遠對答,卻猶如對面坐談般得清晰真切。幾語之後。二人一起縱聲長笑,笑聲卷在一處,有若兩股怒流突撞,激蕩飛騰,振人心魄。

  便在此時,陡然聽得一道怒嘯破空飛來,竟將這兩人的笑聲一起淹沒。這嘯聲氣勢之雄直如天河飛瀉,似乎連山腰峰頂的風聲都被嘯聲吞沒。忘機亭前所有人的心神全在怒嘯聲中一陣震顫,人人心內均想,「這完顏亨終是來了!」

  這時才疾奔到山下的卓南雁也在嘯聲中微微發抖,仰頭望了眼黑魆魆的山崖,卻見一道雪白的身影直向峰頂掠去。那人步法沉穩,但每—舉步投足,身形便直升數丈,看上去真如山神禦風飄飛,可不正是完顏亨。

  卓南雁的氣血一陣翻湧,急鼓足內氣,猶似足不點地般地疾沖而前,口中振聲大喝:「羅堂主,完顏亨,切莫交手,小心鼠輩坐收漁利——」這幾日苦修天衣真氣,竟使他的內功精進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境地。完顏亨那嘯聲正由亢而低,他這奮聲一吼恰如乳燕穿雲,從怒嘯聲中直透了出去。

  「這人是誰?」僕散騰也不禁收回目光,轉向山下瞧來,只一瞥,眼中便寒芒一凜,「又是這少年!」葉天侯呵呵笑道:「不錯,這人便是剛作了一日芮王府郡馬爺的南雁!耶律瀚海便是死在此人掌下!」

  僕散騰如鷹的眸子陡然一顫,道:「此子他日不容小覷!」身側佇立的「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覷見他淩厲的眼神,忙道:「弟子等這便去擒了這廝來!」僕散騰卻道:「可惜怒兒已逝,你們的五行天刀陣法無從施展!」忽地濃眉一挑,道,「我新尋來的那個孩子怎樣了?」

  「那個叫劉三寶的少年嗎?」佟廣皺眉道,「總是大哭大鬧,不服管教!」僕散騰若有所思地道:「那日我在路上偶見此子,便知他火形帶水,命理上佳,這才將他搜羅身邊,你們不可虧待了他。嘿嘿,單從形貌命理上看,劉三寶這火形比蒲察怒還要高,若是隨我修習烈火天刀,自可一日千里!」說著目光向山下一掃,沉聲歎道,「對付南雁,你們四人聯手,只得施展十二爻辰四相陣了,小心在意!」「厚土刀」佟廣四兄弟齊齊應了,一聲,急轉身出亭。

  守在山下的錦衣侍衛見卓南雁來勢洶洶,急挺身喝問。卓南雁望著數丈外殺氣騰騰的那群侍衛,眼中光棱乍閃,冷笑聲中,大踏步向前掠去。眾侍衛全是跋扈慣了的主,但在月色下見了他臉上現出的那抹孤傲和決然,竟全在心底泛出一陣寒意。「膽敢近峰者斬!」不知誰仗著膽子喝了一聲,霎時間刀劍齊揚,亮閃閃的箭鏃凝在弦上,全對準了他。

  給對面黑壓壓的刀林箭海襯著,月色下這襲舊舊的青衣,便顯得說不出得淒清和單薄。但卓南雁卻絲毫未停,陡地一聲清嘯,身子勁矢般騰起,眾侍衛一愣之間,他已直撞入人群之中。嘯聲未絕,四五個侍衛已被他雙掌連揚,拍翻在地,他身形卻絲毫不停地自東倒西歪的眾侍衛間飛掠而前。四處撲來的大內侍衛越聚越多,但卓南雁出掌如電,硬生生從眾侍衛中震開一條路來,長矛大戟、棍斧刀劍,隨著他掌勢起落,亂糟糟地向四處飛去。

  忽聽身側有人大喝一聲「著!」刀聲鼓蕩,斜劈而到。卓南雁聽風辨器,便知五行天刀已到,正待閃避,陡覺斜刺裡又有兩線刀氣自後飛刺。這兩刀好不古怪,一陰一陽兩道勁氣竟能將刀聲相互抵消,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域,必然難以察覺。原來僕散騰得知愛徒烈火刀蒲察怒身死,五行天刀大陣難以施展,臨時苦思出一套四相刀陣,命「厚土刀」佟廣四人操演一日,竟也威力不弱。

  卓南雁心中微凜:「天刀門主當真不凡,一夜之間,他這瘸了一條腿的五行天刀竟又威力大增!」這時他若閃身躲避,必使先機盡失,危急之中忽行險招,一招「獨鶴與飛」,硬是從身前身後的三刀之間切了過去。

  「厚土刀」佟廣在前,銳金、青木二刀在後的這一連袂出手,本來自度即便殺不了卓南雁,也可占儘先機,卻不料卓南雁竟然兵行詭道,這行雲流水般的一插竟是險中求勝。守在前面的「寒水刀」童千波又驚又怒,眼見卓南雁疾奔而到,大喝聲中,細長的柳葉刀曲曲折折地斜削過來,招式真如水湧波飛般連綿不絕。卓南雁身法不停,左臂一長,已將身旁的一個侍衛抓過,擋在身前。那侍衛嚇得哇哇大叫,「寒水刀」童千波大驚收刀。卓南雁順手便將那侍衛手中長劍奪下,回手三劍,「當當當」的三聲銳響,將身後「厚土刀」、「銳金刀」、「青木刀」攻來的連環三刀盡數擋開。

  「厚土刀」佟廣四人眼見卓南雁行險直進、抓人奪劍、反手擋刀一氣呵成,均不由眼前一亮,各自喝了聲彩。卓南雁適才頭也不回地反手削出三劍,但覺劍上傳來的三股力道或厚重或剛猛或柔韌,竟是各盡五行之性,不由心中一凜。他步法稍慢之間,眼前人影閃爍,「厚土刀」佟廣四人已各自揮刀,又攔在了身前,數十個侍衛也呼拉拉地四下圍上。

  卓南雁猛一抬頭,卻見那道白影已然屹立峰頂,跟羅雪亭那襲鐵衣遙遙相對。他的心便是呼地一沉。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3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四十三節:月昏絕頂 劍鳴刀寒

  「完顏亨,你終於來啦!」羅雪亭盯著對面衣自如雪的完顏亨,悠然的聲音中透出無限得暢快。完顏亨的長髮在月光下隨風輕動,他淡淡地道:「我又怎能不來!」平靜如水的語調,挺拔如山的身子,又有誰能想到這人一夜之前身遭抄家之痛。那輪冷月就在頭頂,月光虛無縹緲地瀉在凝立峰頂的兩個人身上,使得他們動也不動的身軀瞧上去便似兩塊異常雄偉的山岩。

  「傳聞此人昨夜家敗人散,此時怎地看不出絲毫異相?」羅雪亭心中詫異,臉上卻不動絲毫聲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氣,沉聲笑道:「一口吸盡西江水!」隨著這悠長無比的一吸,他本來乾枯瘦小的身子恍然便似高大了許多,鐵色衣襟獵獵飛揚。

  山風漸大,完顏亨仍舊靜靜地凝立著,身上的白衣在峰頭呼嘯的夜風中仿佛白銀鑄就,紋絲不動。羅雪亭身形不動,但渾身氣勁已化作風刀霜劍,潛湧而來,功力稍遜者便會給他山嶽般的氣勁擠壓得口吐鮮血。但完顏亨卻對身周淩人的氣勁侵壓渾若不覺,他的眼神漸漸明利,徐徐道:「天上地下,惟我獨尊。」

  「釋迦初生,周行七步,目顧四方雲:天上天下,惟我獨尊!」羅雪亭引經據典的性子發作,長吟幾句之後卻又哈哈笑道,「呸,你完顏亨算什麼,不過是一攤臭之又臭的狗屎撅!老子恰好送你文偃禪師那句話: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深具禪機的話語中夾雜著俗不可耐的破口大駡,狂蕩的笑聲如怒雷般在山谷間炸響。忘機亭中觀戰的侍衛全覺心旌搖盪,渾身突突戰抖。完顏亨卻連衣襟都不曾發出半絲震顫,臉上破出一道玄奧的笑意:「道在螻蟻,道在屎溺!在參透生死之人看來,狗屎撅便是道!」

  「你這狗屎撅,當真參破了生死?」羅雪亭笑聲忽止,揚眉道,「老子問你,生與死又有何不同?」要知在他這等絕代高手眼中,突破天道的情形便如緣山而登天,在攀到絕頂之後,才發現蒼天仍舊高高在上,但腳下已無路可攀,再求寸進當真難上加難。這時聽得完顏亨這玄機隱蘊的一語,羅雪亭自是忍不住發問。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生死亦然!」完顏亨的臉上熠熠生輝,似是拋卻了塵世間的憂喜,淡淡地道,「莫問生與死有何不同,且道晝與夜又有何不同?」羅雪亭心中陡震,一瞬間似是從對面那雙幽深的眸子裡看到了晝的蓬勃、輝煌、陽剛和夜的從容、寧謐、陰鬱。宇宙間最深奧的生死之謎和最平實的晝夜事理竟轉接成了一道浩瀚而又圓融的環,在完顏亨震懾人心的目光中流轉不息。

  羅雪亭急忙收攝心神,沉沉道:「好,只此一句,不枉老夫等你一十六載!」忽地昂首望天,眼中卻湧出一絲震動,長長一歎,「完顏亨,若是沒有宋金之爭,老夫必會引你為平生至交!」本來他處心積慮地要置完顏亨於死地,接到飛鴿傳書送來的卓南雁親筆書信,得知這死對頭境況不妙,這才即刻啟程遠赴燕京,要乘機為大宋除去這一死敵。但這時峰頭論劍,闡揚天下最精微的道理,兩人心中卻都感覺出無比得酣暢和感動。普天下都以為龍驤樓主和雄獅堂主會是不共戴天的死對頭,哪知說到至高無上的武學,兩人心內全生出一股心意相通的莫名感動。

  完顏亨仰天一笑:「即便有宋金之戰,我與卓藏鋒也一樣算生死之交!」羅雪亭剛硬的臉上掠過一絲憾然,冷冷道:「但若卓藏鋒在世,你們終究難免一戰!」說著轉頭望來,眼中神光燦然,那副嬉笑怒駡的神色盡數收起,「恭喜老弟得窺天道之秘,想必你的滄海橫流又是一番氣象了吧?」

  完顏亨見他始終如壁立萬仞,不減半分氣勢,也不禁動容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羅老這些年來不知得了些什麼?」羅雪亭笑道:「除了些拳腳末節,可說一無所得!老夫此來燕京,只想請你印證三掌。」完顏亨無語一笑,只是眼中神光愈盛。

  夜空上冬雲漸重,月光愈發迷離虛無。一團似雲似霧的白氣宛若天幕垂幔般沉了下來,在峰頂徐徐縈繞翻卷,山峰上的氣息陡地變得肅殺逼人。

  僕散騰遠遠地望著。忘機亭這地方本該聽不清羅雪亭和完顏亨低沉的話語,但僕散騰精神馳騁,卻覺得渾身氣血翻湧,忍不住低聲歎道:「果然是高手!」葉天候皺眉道:「怎地他們一直不出招?」僕散騰冷笑道:「他們的招早已發出。若是你在一旁,只怕會被他們的氣勁擠壓得渾身筋骨寸斷!」他的目光愈發癡迷地望著對面,猶如十八歲的少年即將看到初戀情人寬衣解帶,緩緩道,「傳聞十餘年前,宋金兩國的第一高手,劍狂卓藏鋒和滄海龍騰一戰驚天,十六年後,終於又有了可觀的一戰!」

  ※※※※※※※※

  「起!」卓南雁驀地大喝一聲,身子疾拔而起,左掌一帶,忽地將一個侍衛撥了過來,猛地向「厚土刀」佟廣撞去。佟廣低聲咒駡,腳踏八卦方位向旁急轉,但那侍衛被一股大力帶著,身不由己地亂掙亂撞,竟無巧不巧地跌到他要落足的方位上。「厚土刀」佟廣收足不及,竟給那侍衛撞得身子一晃。卓南雁的身法如電,又抓起一個侍衛向「銳金刀」夾穀堅拋去。他精通易學陣法,但倉促間卻也看不出四人起步落足所循的陣法之秘,這時接連抓起侍衛亂丟亂撞,幾下之間,非但弄得佟廣等人手忙腳亂,更隱隱瞧出了一些端倪。

  佟廣驀地瞠目大喝:「旁人退後百步!」眾侍衛正自驚駭,得了這命令,立時倉皇逃奔。「銳金刀」夾穀堅等三人神色凝重,身形斜斜飄飛,似攔非攔地仍舊將卓南雁圍在當中。

  卓南雁目光遊動,已看出四人的陣法乃是四相生八卦,再和十二辰十二律相配的乾坤十二爻辰陣,當下冷哼一聲,低聲喝道:「黃鐘在子,一陽爻生為初九!」身形疾晃,已向初九「黃鐘」位踏去。「厚土刀」佟廣四人聽他口中念的口訣,正是這陣法變幻所依的爻辰說,驚駭之下,身法急展,全向黃鐘位搶去。卓南雁哈哈大笑,身子已向「大呂」位轉去。他的易學修為遠勝於這四人,進退趨避,較之四人快了數倍,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大占上風。「厚土刀」佟廣等人急得連連怒嘯,全力施為,好歹沒讓卓南雁輕易脫困。

  「好功夫,這少年真乃天縱奇才!」僕散騰聽得弟子略帶驚惶的怒嘯,轉頭瞧來,忍不住低聲讚歎。葉天候神色一變,道:「晚輩去攔住他!」僕散騰道:「你未必是他對手。嗯,再過十年,此子當頗為可觀!」葉天候緩緩笑道:「那晚輩必不會讓他活到十年之後!」

  話音一落,眾人眼前陡地一暗,天上的月亮已全被厚雲遮住,只透出朦朧的一層淡光。峰頂那團雲霧卻愈來愈濃,將完顏亨和羅雪亭的身形盡數籠住。葉天候收回目光,才發覺身旁的僕散騰已然蹤跡不見,忙驚叫一聲:「僕散先生……」

  僕散騰的聲音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老夫前去瞧瞧,爾等不可近前!」他見獵心喜,終究忍不住要上峰親見這絕世一戰。

  「厚土刀」佟廣四人的乾坤十二爻辰陣本是一夜之間倉促而成,論起配合精妙,其實遠不及當日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見過的南宮劍陣。但「厚土刀」佟廣師兄弟的武功卻遠勝南宮鐸等人,更兼他四人的刀法各呈五行之妙,稍加陣法配合,便即端妙無比。饒是卓南雁越戰越勇,一時卻也難以突破他四人的刀陣。

  激戰之中,卓南雁驟然發覺身邊「多」了一人。這人並不出手,一直隱在暗處,但渾身的勁氣卻如同箭在弦上,隱隱欲發。他雖沒有發出一招一式,卻在旁牽制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心神精力。卓南雁游目四顧,卻見火把光芒映得四周忽明忽暗,眾侍衛只遠遠吶喊助威。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域,只怕必然難以察覺有這等高手隱匿在側。

  霎時他腦中閃過一張陰冷的臉:葉天候!

  ※※※※※※※※

  「我看不到爹爹了!」不知名的小山坳裡忽地傳來完顏婷略帶惶急的低聲一呼。昨晚她跟著餘孤天來到完顏亨藏身的那間小舍,屋內卻已不見了完顏亨的身影,只見了完顏亨留下的一封簡信,卻說大戰在即,不願睹兒女啼哭而分心!完顏婷見不到父王,魂不守舍,呆呆地挨了一日,終究忍不住要來觀戰。餘孤天拗不過她,只得帶著她悄悄趕來。適才卓南雁大戰「厚土刀」佟廣四衛,將眾侍衛盡數引了過去,他二人倒悄沒聲息地繞過忘機亭,選了個無人所在,靜靜地觀戰。這時月斂霧繞,遮住了完顏亨的身影,完顏婷低聲嚷嚷,便要上峰去觀戰。

  餘孤天忙道:「婷姐,王爺說過,不讓你過去!」伸手便來拉她的手。完顏婷用力一摔,沒有甩脫。她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氣,猛地揮掌,便扇在他臉上。「啪」的清脆一響,兩人都是一怔。

  完顏亨留下的那間密室內存有各色衣衫和食物、金銀,完顏婷身上的新娘紅妝早換做了一身男子的青衣,夜色下瞧來只是一截倔強的窈窕影子。餘孤天撫了撫熱辣辣的臉,眼見那青影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行,心底也撞上火來,揮手又將她腕子拽住。完顏婷只覺得心底憋悶無比,奮力揚起另一隻手,又向他臉上摑來。這一回卻又被餘孤天翻掌抓住了。

  黑漆漆的夜色裡,他瞧清了她烏黑的眼睛。那眼裡閃著一道冷幽幽的光,像把刀一樣刺在他心上。余孤天忽然明白完顏婷只怕一輩子不會用瞧卓南雁那樣的眼神來瞧自己,這讓他的心底又痛又恨,更有說不出的委屈:「憑什麼我這太祖太宗的龍子龍孫卻比不上那個野小子?憑什麼?憑什麼……」他幾乎要哽咽出聲。

  兩個人默然無聲地掙著。盯著身前簌簌微抖的倩影,他腹內陡地升起一股熱騰騰的火,從心口躥到胸前,再燃到眼睛上。餘孤天猛地撲了上去,把完顏婷攔腰抱住,重重地壓在了地上。

  ※※※※※※※※

  「僕散騰,」完顏亨並不轉頭,卻知僕散騰已悄然到了峰頂,只冷冷地道,「何不一起過來一戰!」僕散騰抱刀而立,緩緩道:「我暫時做個看客,待二位分出勝負,勝了的先歇上一歇,待會兒我自要討教。敗了的便沒那等好運,只怕先要喪在我這金龍刀下!」聲音更是冷若冰霜,不含半分人間情愫。

  完顏亨道:「羅老,這麼說,我們這一回決的就是生死了?」羅雪亭笑道:「好,老子信得過刀霸的話!」雙眉乍揚,喝道,「第一掌!」大喝聲中,鐵掌吐出,正是六陽斷玉掌的第一招「斷流勢」。他單掌微舉之時,人距著完顏亨還有十丈開外,但一掌才推出,人便毫無徵兆地在完顏亨身前丈餘凸現。

  這一掌無聲無息,但僕散騰卻覺得峰頂的雲霧、殘雪、削岩、枯草全微微震動了一下。僕散騰心中一驚,只覺這一掌意蘊籠罩天地,當真避無可避,擋無可擋,暗思若是換作自己,除了硬拼,幾乎別無它法。他心意才動,金龍寶刀便在鞘中嗡嗡地龍吟不止。

  「好!」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好整以暇,舉步斜斜踏出。僕散騰雙目一縮,只覺他這一踏大有講究,心底不禁大叫一聲:「怎地我卻沒想到這一招?」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勇氣。要知這似退非退的一踏,看似灑脫雅致、妙意無盡,但也在行險——面對羅雪亭這天下最剛猛的對手,不守不攻地將先手拱手讓出,無異於自尋死路。

  強悍如「刀霸」僕散騰,面對羅雪亭這招斷流勢,也不敢如此托大!天下也只有完顏亨敢使出如此異乎尋常的招數來。

  哪知當此之時,羅雪亭心內的震驚卻比僕散騰更甚。他這一掌六陽盡集,端的可使大江斷流,但對面的完顏亨飛退之間,渾身氣勁似發非發,舒張的勁氣陡地化作了無邊無際的大海。羅雪亭只覺自己這一掌擊在了大海之中,雖然剛猛無盡,卻無從發力。最可怕的卻是完顏亨飄飛之中,渾身氣勁吞吐,隨時隱含反擊,只要自己這勢在必得的一掌稍現遲鈍,那海水般的勁氣便會隨時聚攏反擊過來。那反擊必是怒海狂瀾,勢不可擋!

  他心念電閃之間,「斷流勢」六陽之數的變化堪堪已到盡頭!「開!」羅雪亭吐氣開聲,掌勢毫不停頓地順勢一抹。「斷流勢」寓至剛於至柔,這盡頭的一抹卻於至柔中反呈剛相。僕散騰眼見羅雪亭陡然間由攻轉守,竟如銀碗盛雪、白鷺藏霜,絲毫不著痕跡,忍不住在心底大聲喝彩。

  完顏亨的身形在峰頂圓轉如意地斜飛丈餘,才堪堪落在狀若臥牛的一塊方岩上。哢哢聲響,臥牛大石在他這一踏之下,轉瞬間化為齏粉。

  「高明!」完顏亨的臉上這時才現出一絲震動。適才他不招不架地斜身飛退,看似故意托大,實則是退中寓攻的險招,更是攻心為上的無上妙招。只要羅雪亭心中動怒或是神氣稍餒,他便能乘隙反攻,一舉獲勝!但他料不到羅雪亭這排山倒海的急攻之後,竟又能使出如此氣足神完的一守!完顏亨渾身氣勁蓄勢待發,本要乘著羅雪亭攻勢稍怠的一瞬間全力反擊,但眼見對手這一抹如山之凝,如海之定,立時轉消了念頭,氣隨意轉,盡數踏在了青石之上。

  夜風若有若無,月光淡如輕煙。峰頂三人的臉上全現出酣暢淋漓之色。「痛快!」羅雪亭眼中精光閃爍,叫道,「完顏亨,老夫決料不到普天之下,竟能有人面對老夫這一招斷流勢而不出手的!」完顏亨也沉沉笑道:「本王也料不到天下還有人一招之間,竟能使我欲擊無望!羅老這十餘載果然精進不息!」高手過招,妙在勁氣收發自如,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得減,完顏亨面對羅雪亭的全力出掌不迎不架,看似勝了一招,但他最終踏碎青石,卻又輸了半招。

  「這第二掌老弟仍不出手,便算老夫大敗!」隨著羅雪亭的沉聲一喝,他身上衣袂便獵獵狂舞起來,連頭上長髮都高飛而起,直刺向空,整個人都似化作怒目金剛。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玉碎勢」雖未施出,舒緩的風聲卻陡地大了起來,昏黃的月亮全被雲霧遮住。那團垂幔般的霧氣在風中盡力地翻滾著,騰挪著,奔騰著,將崖頂點染得千奇百怪。

  猛聽羅雪亭一聲大喝,猶如霹靂炸響,地動山搖,「玉碎勢」宛然施出。若說那一招「斷流勢」羅雪亭仍舊是八分攻兩分守,那這一招「玉碎勢」便是義無反顧、破釜沉舟的純攻無守!洶湧詭奇的雲霧若狂蛟,若怒獅,若矯豹,若舞鳳,羅雪亭的鐵掌隨著翻騰的雲霧變幻不休,若龍爪,若獅吻,若豹尾,若鳳啄,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向完顏亨湧來。

  六為陽數之極,這一掌玉碎勢的六般變化卻是循環往復,無盡無休,妙在每一擊都是隨物賦形,變化各異,每一擊都是駭人眼目,驚人肝膽。這已不是當日他傳給卓南雁的六陽斷玉掌,其中更盡數融入了他數十年武功修為之妙。

  僕散騰看得眼中烈焰升騰,渾身氣勁勃發,幾乎便要振聲長嘯。

  在山腰間激戰的卓南雁更是渾身一震。雖在激戰之中,但他的心神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羅雪亭這風雲變色的一招「玉碎勢」。

  忘憂心法重在籠天地於心內,卓南雁這時的修為雖未達到那樣的妙境,但此刻心法展開,仍能感應到這兩大高手的拼爭。想起那日羅雪亭初傳此招時,也是長空晦暗,這時卻是狂雲吞月,濃霧縈峰,卓南雁心內忽覺有一股雄奇的氣勢隨之躍動奔騰,忍不住仰天長嘯,掌上劍法陡然隨之犀利起來。

  ※※※※※※※※

  完顏亨雙眸電閃,身子如同古松傲立,牢牢紮在四處湧來的掌風拳雨之中,他的雙掌卻已好整以暇地翻了起來。完顏亨終於出手!當此之時,他也不得不出手。「玉碎勢」的攻勢來自四面八方,完顏亨緩緩揮出的這一掌卻簡簡單單地直來直去。羅雪亭的身形隨著掌勢在四周激蕩變幻,但完顏亨這看似簡之又簡的一掌卻始終精准無比地向他推去。

  快如掣電的玉碎勢,在這緩之又緩的一推之下,竟然占不得絲毫便宜。四方湧來的龍爪手、豹尾指、獅鋒掌、鳳啄爪諸般逞奇鬥幻的招式竟全轟擊在這緩緩一掌上。快與慢、繁與簡,全在這兩大宗師交手的一招之間顛倒錯亂了。

  「高!」僕散騰當先叫好。羅雪亭龍遊虎奔的身軀終於頓住,心內立時閃過幾句話「為學曰益,為道曰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他文武兼修,立時想到,自己這耐勢走的正是「為學曰益」之途,變化繁複到了令人目眩之境,完顏亨的這一掌卻反其道而行之。羅雪亭忍不住沉聲笑道:「將諸般變化減損至無,這是無為之道的妙旨!」

  「無為而無不為!」完顏亨臉上有一道紫色光芒一閃而逝,笑道,「羅老掌法絕世,若在一個月之前,本王當真難以應付!」羅雪亭眼中異彩流動,臉上奮發激昂的神色倏忽不見,代之的是一番自然舒暢,緩緩笑道:「好一個無為而無不為!」兩人對視而笑,忽然間心境相通,竟都踏入了一個心意神氣與自然萬物交融無礙的玄妙境界。

  天上的月亮仍舊難見分毫,雲氣滾滾翻動,峰頂越來越黯淡。風聲隨之止息,峰頂悄清冷寂,似乎是要有一場大雪將至。

  ※※※※※※※※

  餘孤天被一股怒火攫住了心魂,整個人忽然變得瘋狂無比。他狠狠地壓在完顏婷的身上,在她臉上、頸上、髮髻上,在夠得著的一切地方瘋狂地親吻著。完顏婷哭喊著,嘶咬著,扭動著,卻無濟於事。

  「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如自己一夜之間從最高貴的太子變成了最卑微的叫化子一般!」他的雙手猛然撕落,完顏婷胸前的衣襟頓時裂開。雖然這裡幽暗一片,但餘孤天還是真切無比地看到了她酥胸上的那抹白。他愈發癲狂地撕裂著她的衣襟,口中呼呼喘息,他覺得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餘孤天,連他自己都震驚於自己的瘋狂。

  寒風呼呼鑽入懷中,完顏婷忽然不再掙扎了。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淚水嘩嘩地滑落。她覺著自己已經死了。她忽然想,這時候的自己,本該在珠簾紗帳後偎在他的懷中,在泛著幽香襲人的暖閣中暢享新婚後的第一晚歡娛吧?一想到卓南雁,她心底就是一陣鑽心得痛:最期盼的婚禮成了家破人散的慘劇,最敬重的父王這時生死未蔔,而這一切全因那個自己最喜愛的人!她有些憤恨自己,為什麼還在念著他。她甚至有些惱恨自己為何還活著。

  身下的完顏婷忽地一動不動,亢奮的餘孤天倒是一凜。定下神,他看到了她臉上比夜色還濃烈的痛楚,那抹在幽暗中閃動的淒冷淚珠更讓餘孤天的心咚的一跳:「我堂堂皇子,怎能行此下三濫的勾當!」一想起自己是大金皇太子,心底又騰起一股傲氣,「終有一日,我要讓她歡天喜地地嫁給我!」

  「婷姐姐,婷姐姐!」耳畔傳來餘孤天輕輕的呼喚,完顏婷卻給一種難言的淒涼悲愴劈面打中,猛覺心口發悶,不由咳咳地咳嗽起來。餘孤天聽得她錐心泣血的咳嗽,心底更是憐惜無限,手足無措地從她身上站起,一邊慌亂地掩好她的衣襟,一邊顫聲道:「你……不要生氣,都怪我不好!」

  完顏婷卻不再理他,又痛咳了兩聲,才緩緩立起,掃了一眼山腰上影影綽綽地擎著火把的侍衛,銀牙緊咬,邁步便向上攀去。餘孤天在她身後怯怯地喊了聲「婷姐姐」,忙疾步跟上。

  「嗤!」一支羽箭驟然破空疾飛,直向激戰正酣的卓南雁心口射到。這一箭勁急如電,卻又陰毒無比,時機、方位都拿捏得妙至毫巔。羽箭挾著一道烏光,直沒入卓南雁體內。

  卓南雁大叫一聲,身子栽倒在地。「青木刀」阿典達四人大喜,一齊飛身搶來,「厚土刀」佟廣忽地喝道:「生擒活捉!」激戰良久,這四人已對卓南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四把刀齊齊倒轉刀背,向他背上要穴砸去。

  猛然間只聞卓南雁大喝一聲,身子斜斜躍起,四把刀盡數走空。寒光驟閃,卓南雁長劍一招「對面千里」連環剌到。本來「厚土刀」佟廣四人出手,從來都是連綿環護,但這時自覺勝券在握,心底大意之下,已然中招。只聽得「嗆啷嗆啷」聲響,四人手腕中劍,鋼刀盡數落在地上。「銳金刀」夾穀堅和「青木刀」阿典達更被卓南雁這氣蘊綿綿的一劍掃中了腿上穴道,雙腿發軟,幾乎跪倒在地。本來卓南雁對僕散騰的幾大弟子殊無好感,但聽得「厚土刀」佟廣嘶喊的那句話,便也投桃報李,未下狠手。

  「厚土刀」佟廣四人踉蹌退開,卓南雁身子卻斜刺裡沖出,猛然抓起一名侍衛向西側樹林中拋去。他算准這偷襲之人必是在那裡,口中喝道:「葉天候,還不現身!」身子左右遊走,眾侍衛自四處砍來的狠辣刀劍被他輕巧地閃過,而他每一出手,看似隨心,卻必能抓住一個侍衛向樹林中拋去。

  只聽得哇哇的哭號喊叫之聲不絕,頃刻之間,四五個侍衛全已被他以重手法拋入西側樹林。那些侍衛痛得哭爹喊娘,葉天候卻始終蹤跡不見。

  卓南雁不敢耽擱,身子急掠,向山峰沖去。霧氣越來越沉,風聲已消沉無蹤,那輪暗月這時連一絲影子也瞧不到。疾奔的卓南雁卻覺著胸前一陣潮濕,知道葉天候那支暗箭終究還是射中了自己。這人就像一條隱在暗處的毒蛇,隨時還會再躥出來給自己致命一擊。但這時他卻已顧不得許多,明知前面龍潭虎穴,也要向前。

  山頂上幽暗一片,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來。愈是靠近峰頂,壓力越是沉重,卓南雁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來,只是一步步地堅實無比地向前走。他的心緒一陣激蕩,忽然想起自己十四歲時,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那時自己迎著朝陽踏上金風崖,步子也是如此得義無反顧。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4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四十四節:雪滿蒼山 龍騰玉碎

  羅雪亭腦中一片空明,心神已與整座大山交融一處。他像是覺出了山腳的積雪正在一點一滴地融化,感到了峰頂的林木在大風中歡快酣暢的呼吸,看到了輕雲掩映後的月亮明亮瑩澈,更體悟到了山腰凝結成冰的深潭下隱隱的流水。自他學武以來六十多載,只有這心游萬仞的一刻,他才覺出天地萬物間的和諧與可愛,便連舒緩的風聲都顯得無比流暢。

  完顏亨見他臉上神光流布,知他此刻心意神氣已與天地交接,這最後一掌必然驚神泣鬼。當下他勁氣潛轉,自外看來全身上下不帶一絲火氣,靜若千尺幽潭,淡淡道:「羅老修為已入天元境界,這一掌必然不同凡響!」羅雪亭的眼中躍出一道銳光,忽地搖頭歎道:「我只當老弟已盡悟天道之秘,此時瞧來,卻還有破綻!」本來兩人拼死一戰,羅雪亭發覺了對手的破綻,言語之中竟是說不出得憾然。他千里迢迢地趕來燕京會鬥完顏亨,原只想乘機除去龍驤樓主這個大宋的死對頭,但得知完顏亨丟官罷職、亡命天涯後,心內倒大松了一口氣,這時與他峰頂論劍、激戰良久,心中更增了英雄相惜之意。

  完顏亨定如止水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寂寞之色,道:「輸贏成敗,豈足掛懷!請羅老賜招,我盼這一擊已盼了許久了!」

  「那老夫自會傾盡所能,只望能如你所願!」羅雪亭哈哈的大笑聲忽地從雲霧中傳出好遠,「請老弟再來印證這第三掌!」長笑聲中,鐵掌緩緩揮出。斷流勢鋒芒畢露,玉碎勢有去無還,這一掌無爭勢卻空空蕩蕩。

  笑聲傳入卓南雁耳中,卓南雁心中也是一陣振奮,發力疾奔,幾個起落,已躍上峰頂。雲霧翻滾,將峰頂擾得更加幽暗,卓南雁心內卻是震驚非常:適才羅雪亭的玉碎勢只在他遙遙的感受之中便清晰無比,這時近在目前,卻根本無法揣摩到羅雪亭拍出的這一招無爭勢,甚至連羅雪亭這個人都感受不到了!

  無爭勢的掌勢才起,羅雪亭的人驟然消逝無蹤。六陽斷玉掌脫自「致虛極,守靜篤」的老子學說,但這一掌竟虛無縹渺到了這等境界,它擊的不是完顏亨這個人,而是他的魂魄。沒有人能看到羅雪亭的存在,但他又似無所不在。

  卓南雁心中一震,比之當初看到蕭抱珍高懸天際的巨掌還要震驚。他知道羅雪亭自己就是演練萬遍,也到不了如此妙境,但此時在完顏亨這空前絕後的強敵力壓之下,這一掌終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僕散騰也隨之發覺掌中的金龍寶刀發出嗡嗡長鳴,幾乎便要拔刀沖上。在如此大象無形的「無爭勢」前,便連「刀霸」也快抑制不住自己那殺氣十足的金龍魔刀了。

  「咳」的一聲,完顏亨忽然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卓南雁也不由心中一驚:「完顏亨怎地會忽然吐血?是已被這無形無相的一掌擊傷,還是昨晚的內傷未愈?破綻,難道羅雪亭當真找到了完顏亨的破綻?」僕散騰雙眉乍揚,也沒想到卻是完顏亨先受內傷,一愣之下,鞘中嗡嗡的刀鳴登時止歇。

  完顏亨卻低聲笑道:「好個老狐精!」他口吐鮮血之後,聲音卻有一絲說不出得暢快。他的頭緩緩揚起,眼中神光大勝,身子疾往上升,似要融入到無盡的虛空中去。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的雙足仍舊牢牢地釘在地上,但身子卻無止無休地向上升去。恍然之間,完顏亨的身軀似是無限地增大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忙收回目光,心底神光流轉,穿透了滾滾雲霧,才清晰地「瞧見」完顏亨仍舊是動也未動地立在原處。原來適才所見的一切都是幻相。卓南雁心頭一凜,他自從在鞠場上跟僕散騰爭鋒之後,見識大進,又在跟方殘歌的拼鬥之中得悟忘憂心法中「九宮後天煉真局」的諸多妙意,這些日子精修天衣真氣,更是精進神速,但想不到這時的心神仍舊險些被完顏亨強悍的心力吞噬。忽然間他只覺臉上一濕,才覺出竟是下雪了。原來在峰頂奔突不散的濃霧竟是空中的雪氣,適才羅雪亭和完顏亨體內的陰陽二氣交爭,將雪氣吞吐吸納為濃霧降下。

  雪花終於紛紛揚揚地從幽邈的蒼天上飄下,沒有風,棉絮般的雪片卻下得很綿密。飄飄灑灑,隨風飄飛,寒冽的空中全綴滿了亮晶晶的玉屑。

  時將二月,燕京之郊卻有些反常地下起雪來,這場在翠鶴山頂上忽然飄落的大雪,莫非正是兩大高手交爭時人天感應的異相?

  大雪與濃霧之中驀地亮起一道燦爛如電的光華,那火光穿破重重雪幕,卻又不帶一絲塵世之氣。電閃火映之下,羅雪亭已突兀地閃現在完顏亨身前,雙掌翻轉,疾拍而到。卓南雁眼見他掌上光華最盛,才知這火光正是羅雪亭內家真氣所化,瞬息之間,羅雪亭自有形而至無形,再由無形催化有形,盡集內氣化為道家傳說中的三昧真火。霎時間峰頂的怪石上的裂隙、奇峰上的枯藤、古樹上的瘦枝、天空中的雪花,萬象森羅,全在這異乎尋常的光華中纖毫畢現。

  光華燦然的一瞬,卻見完顏亨白得耀目的臉上現出一種超然物外的肅穆來,雙掌不知何時已穩穩推出,正擋在羅雪亭的掌前。就在二人掌勢似交非交的一瞬,光華倏忽熄滅。

  重歸幽暗的峰頂陡然微微震顫了一下,這驚世駭俗的掌力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卻騰起一股駭人的勁風。那厚重的濃霧如遇颶風,四散飛逝,峰頂沉厚的積雪也驚瀾激流般地飛濺開去。饒是卓南雁渾身真氣彌漫,仍有幾束飛雪穿透了他的勁氣阻隔,拍打在他身上,硬若飛石。

  峰頂一片清爽,適才的濃霧飛散得一絲不剩,鋪天蓋地的大雪卻下得益發緊密。羅雪亭和完顏亨的身形便如兩尊天神,屹立在大雪連天的峰頂。「這……莫不就是天衣真氣?」羅雪亭目光電射,忍不住顫聲道,「原來老弟果然在暗中修習這天下第一奇功!」

  「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完顏亨哈哈大笑,聲若鐘鳴雷震,「天衣真氣,滄海橫流,不過是一個勉強名之的虛相!羅老何必於此念念不忘!」卓南雁心中一凜:「完顏亨果然在暗中參悟天衣真氣,聽羅雪亭的言語,難道他已破解了這奇功的百年之秘?」

  忽聽僕散騰振聲長笑:「芮王爺竟悟得這等奇功,某家實在技癢。二位此戰,只算平手,且讓某家先領教一下這天下第一奇功!」羅雪亭冷冷道:「給老子住口,還輪不到你!」話音出口,忽然「咦」了一聲,卻見完顏亨大袖獵獵鼓蕩,滿天的飛雲忽地都往峰頂聚集過來。這回飛雲聚集,卻跟適才的濃霧翻滾不同,雪白的朵朵雲氣卻全繞著完顏亨飛轉不休。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雖然師父修煉忘憂心法時,也能吞集雲氣,但便在雲霧繚繞的廬山絕頂也只能吞吐身前丈余的雲彩,這時峰頂上的雲朵卻是越聚越多,竟似九天之上無窮無盡的雲海飛瀉人間,瞧來既是蔚然壯觀,更讓人心生駭異。

  夜風發狂似地虎虎呼嘯,飛雪陡然大了許多,滿天雪浪便似十萬條銀龍怒舞。峰頂的氣勢壓得人睜不開眼,喘不上氣。忽聽完顏亨笑道:「本王無暇苦候,二位便一起來吧!」驀地左臂一長,反向僕散騰抓來。這一抓事先全無徵兆,卻快如電閃,矯若游龍。僕散騰此時渾身真力貫注,刀氣在身前流轉不休,想也不想,反手一刀揮出。完顏亨一聲大喝,鐵掌反抽,已將僕散騰帶入了雲霧之中。跟著羅雪亭揚聲大喝,也躍入了疾轉的雲氣之中。

  卓南雁心念電轉,忽然明白:「完顏亨不得不向僕散騰出手。他決不能敗,但擊敗羅雪亭後,未必便能再勝僕散騰,此時三人混戰,完顏亨的勝券反而激增。」

  那雲氣中陡地現出一層白光,隨著雲霧飛轉,若隱若現。滾滾雲氣之中,只聽羅雪亭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兩道紅光隨著他疾揮的鐵掌,赤龍盤旋般地吞吐不定。僕散騰卻也不時振聲長嘯,一團黃燦燦的刀氣猶如金蛇狂舞,蕩起道道金光。紅黃精芒,交映生輝,襯得那團雲氣愈發輝煌耀目。

  飛轉的雲氣中驀地發出一陣異響,先是低若琴鳴,迅疾激越宏大起來,悠揚時便如龍吟鶴唳,揪撼人心,響亮處猶似天雷炸響,震耳欲聾。霎時間天地間的一切聲音,全被這驚濤裂岸的怪聲覆蓋。卓南雁一驚之下,忽覺渾身勁氣奔湧,飛速流轉,驚得他急忙躍開數步,抱元守一。原來他自身修煉的天衣真氣跟完顏亨同宗同源,在完顏亨無窮無盡地催發之下,引得卓南雁的內氣隨之躍動。

  雲中的白光也是越來越盛,羅雪亭掌上的紅光和僕散騰黃澄澄的刀氣愈發黯淡。「這是什麼?」羅雪亭的喝聲給那怪聲掩著,現出幾分惶急。完顏亨的笑聲震人心魂地響起:「天衣真氣,無堅不摧!」他的笑聲愈發狂蕩,竟與往日鎮定自若的語氣全然不同,「茫茫廣宇,悠悠萬物,惟在我心!到我無心之境,複有何物可以擾我?」聲若洪鐘,遠遠傳出。

  卓南雁聽他念的似乎正是《沖凝真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關鍵竅訣,不由心中一凜,凝目望見那變幻的雲氣,更是心神大震。

  疾飛的雲氣越轉越快,那道異響也山呼海嘯般地愈發駭人。這鼓蕩的雲氣此時在卓南雁眼中,已變成了一個活的有靈性的怪獸。它急旋著,膨脹著,轟鳴著,扭動著它越來越巨大的身軀。完顏亨、羅雪亭和僕散騰三人仿佛是陷入物化的激流之中,一起夾裹在怒嘯的雲流漩渦中,看不見一點蹤影。

  卓南雁驚得雙目大睜,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異景象:這是實境,還是幻像?天人感應的奇功,當真能催引出這樣的狂瀾怒雲?無邊大雪傾天而落,卓南雁卻似傻了一般,直盯著那雲氣化成的怪物發呆,臉色給白光映得慘自一片。

  翻滾的雲氣中猛地紅光燦然,一道血紅的光芒噴薄而出,絢麗奪目地刺向夜空。疾轉的白雲陡地一緩,似是給紅光炸開一道裂隙。羅雪亭精瘦的身軀霍地從裂隙中飛縱而出。他這一縱卻似像給一道無形的巨力吸住了,只躍出兩丈開外,忽地腳下發軟,便要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扶住,問道:「羅堂主,怎樣了?」羅雪亭呵呵低笑道:「好一個滄海龍騰,好一個天衣真氣……」笑聲未已,忽地化作一陣乾咳。適才他迫不得已,用自身數十年精修的真氣化作三昧真火,破雲而出,自身元氣卻已大耗。

  猛聽完顏亨的笑聲再起:「僕散騰,莫要走,這一陣是誰勝了?」笑聲帶著說不出得狂意。卻聽得一道慘厲的嘯聲飛起,僕散騰也自那紅光消散的雲隙中躥出。只是他卻更慘,上身衣襟似給雷電擊中般得七零八落,露出焦黑的肌膚。最怪的是他手中的那把金龍寶刀,卻只剩下半截刀刃,似給蛟龍猛虎一口咬去的一般。僕散騰一縱而出,身子卻絲毫不停,口中振聲嘯道:「咳咳,芮王武功絕頂,僕散騰……領教了!」嘯聲未絕,他的人已在數十丈外。

  完顏亨怒道:「豈止武功絕頂,本王是天下第一!」那團繞著他的古怪雲氣這時終於慢慢消散,漸漸黯淡的自光虹影下,愈顯得他的身影無比孤寂落寞。

  羅雪亭忽道:「完顏亨,你可知適才老夫憑何破困而出?」完顏亨冷冷地逼視著他,卻不言語。羅雪亭呵呵冷笑道:「便是你心中的這天下第一之念,使你終究難臻無心至境。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勘破生死,參透天道,於你終究不過是一場春夢!」

  這話便如一柄穿心利劍,讓完顏亨渾身一震。沉了一沉,完顏亨才厲聲咆哮起來:「羅雪亭,你今日大敗虧輸,卻還強詞狡辯!我若參不透天道,天下誰能參透?」驀地仰天長嘯,聲音中大有癲狂之意。

  羅雪亭哈哈大笑:「縱使今日你是大勝,縱使你是天下第一,但與十方古今,橫豎虛空相比,這又算得什麼?只這虛名浮念,終究讓你與天道至理擦肩而過!」完顏亨眼中利芒閃爍,喘息道:「住口!」驀地左掌一揚,便向羅雪亭拍來。羅雪亭揮掌相迎,兩掌相交,羅雪亭身子倒縱丈餘,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完顏亨哈哈狂笑:「你瞧,赫赫威名的『獅堂雪冷』在我這天下第一人手中,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掌上勁氣彌漫,又當頭劈下。

  「且慢!」卓南雁大喝聲中,騰身躍起,長劍疾飛,奮力迎上。陡覺一股大力劈面撞來,「咳」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他全身氣血翻湧,急退三步,卻才拿樁站穩。「是你這小子!」完顏亨見他竟能接下自己這剛猛的掌力,微微一怔,精光流溢的眸子緊緊盯著卓南雁,沉聲道,「你不識心性,卻強修天衣真氣,不出十日,便會功力盡廢!」

  卓南雁仰頭哈哈一笑,昂然道:「大丈夫行止坦蕩,問心無愧,便是立時死了,又有何懼!」完顏亨森然道:「問心無愧?你私下栽贓,還配得上『大丈夫』這三個字麼?」眼芒電閃,峰頂立時寒氣逼人。卓南雁暗道:「這會兒我說什麼他也是不信!嘿,生死之際,又何必說那許多廢話!」心中驀地湧出一股悲憤之意,踏上一步,挺胸笑道,「芮王爺,今晚你連戰兩大高手,卓南雁本不該乘人之危,但風雷堡眾叔伯的大仇,卻是不得不報!」

  完顏亨眼神冷得駭人,道:「你竟敢挑戰本王?」卓南雁目光絲毫不讓,如刀如劍地跟他直直對視,道:「你曾救我兩次,我非忘恩負義之人,但風雷堡百十條性命的血海深仇,卻不能一筆勾銷!」說話之間,忘憂心法已然展開,渾身真氣鼓蕩待發。完顏亨一字字地道:「即便是連戰兩大高手,本王這會兒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羅雪亭喘息著立起身來,喝道:「姓卓的混蛋小子,來日方長!你奶奶的年紀輕輕何必莽莽撞撞地送了小命!豈不聞大丈夫留其身『將以有所為也』!」

  「生死攸關,卻才有趣!」卓南雁心底給一股倔強之氣籠罩,卻嘿嘿地笑了起來,「芮王爺想必不知,我自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想著有朝一日,能跟王爺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完顏亨聽他笑得酣暢,蹙眉道:「你這小子,當真比你爹還要怪異!好,今日本王便送你歸西!」聲音才落,身子陡然突地一抖,口角溢出一絲血來。

  「納命來吧!」完顏亨似乎不願再耽擱一刻,竟不顧長幼之分,左掌疾探,便向卓南雁頭頂擊到。卓南雁渾身氣勁勃發,身形斜飛而起,竟然不避不讓,一招「玉碎勢」,直向完顏亨心口印來。羅雪亭不由雙目一亮,暗道:「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端的妙招!」

  完顏亨長眉乍揚,左臂順勢斜壓,便似早就等在那裡一般,正搭在卓南雁的右小臂上。卓南雁跟他臂膀交接,陡覺渾身如遭電擊,右臂更是痛入骨髓,但丹田裡迅即湧上一股澎湃真氣,身子一晃,竟未跌到。他知道跟完顏亨這絕世無雙的高手對敵,心思裡面一絲喜、怒、憂、懼的渣滓都有不得,當下毫不思索地合身撲上。

  這一撲暗含撲、閃、縱、拿四種身法,正是忘憂劍法之中的精妙招數「貴妃救局」。相傳當年唐玄宗與人下棋,旁觀的楊貴妃眼見皇帝的棋形勢岌岌可危,情急生智,便故意縱出懷中的獅子貓擾亂棋盤。後來沖凝真人借此典故,創出這解困救危、以攻為守的妙招。這時卓南雁掌上化指如劍,疾刺完顏亨腹下關元穴,竟仍是絲毫不讓地力爭先手。完顏亨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招中妙意,心內也不禁喝彩,身子倏忽疾閃,鬼魅般地欺到他身後,掌影飄忽,直向卓南雁背後命門穴按去。連番激戰之下,完顏亨的身手兀自灑脫飄逸。

  卓南雁忘憂心法展開,心神籠罩四方,完顏亨神出鬼沒的身法他雖然難望項背,但心識卻感受得清清楚楚,當下頭也不回地反腿踢出。完顏亨這一掌快若電閃,但卓南雁神龍擺尾般的一腿卻不管不顧地向他胸前踢到。完顏亨的鐵掌若再向前進擊,雖能要了卓南雁的性命,但只怕胸前便會給卓南雁端端正正地踏上一個足印。

  完顏亨自詡身為剛剛戰勝兩大絕頂高手的「天下第一人」,豈能給一個後生晚輩在胸前的白襟上踏出一個足印?當下他沉聲低嘯,身子疾轉,避開了這一腿。這微微一轉,卓南雁便已死裡逃生。

  兩人瞬息之間,一個運掌如電,一個出腿如風,連過八招。八招之間,卓南雁均是命懸一發,卻均仗著以攻為守的老招法,逼得完顏亨在間不容髮之間變招。饒是羅雪亭武功絕頂,也不由看得又驚又急。陡聞完顏亨冷笑一聲,急攻的鐵掌驟然一落,已抹在卓南雁疾蹬過來的腿上。兩人腿掌交擊,卓南雁忽地悶哼一聲,身子順勢急滾出去。

  完顏亨跟他雙腿連環交擊,忽覺腹中內息翻湧,渾身大氣鼓蕩,竟有約束不住之狀,當下片刻不敢耽擱,身子如影隨形地搶上,揮掌便向卓南雁後腦擊去。羅雪亭瞠目喝道:「住手!」要待相助,但適才連以自身真氣催化三昧真火,功力劇損之下竟是身法凝滯,眼瞅著便已不及。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忽地在地上一蜷一抖,金鯉躍波般地斜飛而起,使的正是流動品中「如轉丸珠」的身法,雙掌交錯揮出,卻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無爭勢。羅雪亭疾奔的身形登時頓住,眼見卓南雁誘敵之招使得巧之又巧,不由揚聲叫好。完顏亨只求奮力斃敵,大意之下胸前門戶大開,要待閃避招架,已然不及。當下鐵掌絲毫不停,仍舊擊向卓南雁的頭頂,倉促應變,仍是後發先至。

  羅雪亭瞧見他二人竟是個兩敗俱傷之局,驚得揚眉再叫:「不可!」

  兩人的掌勢同時頓住,卓南雁的雙掌凝在完顏亨胸前寸余,完顏亨的右掌卻幾乎貼在卓南雁的頭頂。兩人的掌力竟全在最後關頭凝而不發。峰頂沒有一絲風,二人的衣襟頭髮卻在微微抖動,這一刻靜得要死,似乎那簌簌飛旋的雪花都凝在了空中。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道:「為何不下手?」完顏亨幽幽道:「無論如何,令尊卓藏鋒都是完顏亨一生之中惟一的朋友!我若殺你,九泉之下。終是無顏見他!」說著目光閃爍,直盯著他道,「你卻為何也不下手?」卓南雁目光凜然,冷冷道:「你救過我兩次!無論如何,我也要饒你一次!」

  兩人刀劍般的目光緊緊交鎖,完顏亨忍不住呵呵低笑:「我雖救你兩番,但你也救過婷兒兩次,這恩怨早就一筆勾銷,你也不必念念不忘!我完顏亨縱橫天下,幾曾讓個後輩小子饒過性命!」猛然「咳咳」兩聲,鮮血順著口角汩汩流出,經脈中更覺真氣亂竄,似覺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霍地挺身而起,神色間又多了些許癲狂之意,仰天一聲悲嘯,滿山皆聞。喝道:「天下之人,都想要我完顏亨的性命!我終究是難逃一死,你是我父女挑得的佳婿,今日死在你手中,也算不錯!」說到這裡,嘴裡竟又噴出一口血來。卓南雁聽他語音悲苦,登時怔住,鐵掌顫抖,竟是難以落下。

  猛聽得有人高叫一聲:「爹爹!」卻是完顏婷飛身趕來。適才她疾步猛衝,卻露了行跡,給山腰間的侍衛發覺,一番廝殺,這時才衝破攔阻,趕到近前。她身後還綴著十幾個手擎火把的大內侍衛,卻給餘孤天長劍翻飛,刺得不敢近前。卓南雁瞥見火光下完顏婷那淒然的眼神,霎時心中酸苦,手掌緩緩落下,黯然道:「婷兒,是你!」

  「是我!」完顏婷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顫聲道,「你……你還想乘人之危,來刺殺我爹爹?」卓南雁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道:「婷兒,我確是萬分對你不住!但那書房中的咒饜……」

  「這時候還提這個,真真好沒意思!」完顏婷卻笑起來,笑聲忽地輕柔起來,「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我一直夢想著長大之後,會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來跟我生死與共,卻料不到……我要與之生死與共的人,竟是個奸毒猥瑣的小人!」她聲音柔柔的,但眾人聽在耳中,卻全覺得慘厲無比。卓南雁聽得那柔媚的笑聲,更是回想起當初完顏婷仰在自己懷中,問自己敢不敢依著女真舊俗將她偷了來,做她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霎時他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不管如何,我終究是傷了她的心!她這一輩子都會恨我入骨!」

  「郡主,跟他哪來這許多廢話!」餘孤天酸溜溜得大喝一聲,連人帶劍,向卓南雁疾撲來。卓南雁見他滿目盡紅,心中陡地騰起一股怒氣:「我對不住的是婷兒,卻不是你!你縱然對她有情,卻也不必三番五次非要殺我而後快!」右掌才要抬起招架,忽覺小臂劇痛無比,知道適才跟完顏亨那一記硬招硬碰,已傷了筋骨。

  電光石火之間,餘孤天的長劍已經分心刺到,這時卓南雁胸中悲愁橫亙,憋悶無比,眼見劍到,不由目射電光,瞪視著餘孤天,驀地大吼了一聲,宛若憑空打了個霹靂。餘孤無心神一震之間,卓南雁翻掌拍出,正擊在劍身上,一股勁氣猶如怒潮般自劍上湧去。余孤天給他厲電般的眼神打上,心底豪氣頓失,被卓南雁內勁驟然突襲,不由手臂酸麻。卓南雁乘他一愣之間,左掌輕揮,一招「手把芙蓉」,輕巧無比地便將長劍奪下。長劍入手,只覺寒氣逼人,竟是自己當日自雄獅堂得來的辟魔神劍。

  余孤天的武功原只比他稍有不如,但適才給他奮聲厲喝之下,膽氣盡失,轉瞬之間,已然著道。當著完顏婷和完顏亨的面,一招之間便丟了兵刃,餘孤天自是羞憤欲死,低吼一聲,掌上勁氣勃發,攝血離魂抓的魔功已提至十成。

  便在此時,忽聽得喊殺之聲大振,無數火把滿山遍野地自山下向峰頂湧來。卻不知是誰調來了大批金國官軍。僕散騰大敗遠遁,「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又被卓南雁刺傷,峰頂的眾侍衛群龍無首,全畏縮在一旁不敢上前。這時聽得官軍叫嚷,眾侍衛才精神大振,揮刀舞劍吶喊沖上。

  餘孤天的眼裡只有卓南雁,虎吼聲中,正待撲上,猛覺脖領一緊,已被完顏亨一把抓起。「何必爭這一時意氣!」完顏亨低喝聲中,身子疾轉,反手又將女兒提起,也不見他如何舉步疾奔,只兩三個大步邁出,便遠遠飄出數丈。

  「厚土刀」佟廣等人這時才悻悻趕到。眼見追之不及,「厚土刀」佟廣咬牙喝道:「放箭!」立時亂箭齊發,嗖嗖地自後向完顏亨射到。火把光芒下,眼瞅著羽箭便要射到完顏亨背心,猛見他人影疾晃,身子閃電般縱出,竟比勁矢還快了數倍。那一陣亂箭撲簌簌地全插在地上。在眾侍衛官軍心中,龍驤樓主完顏亨本就是半人半神的聖者,這時見他露了這手神功,全驚得果在當場,只見完顏亨攜了二人,兀自快如鬼魅,倏忽幾閃,便即不見。

  「傻小子,咱們也走!」羅雪亭眼見卓南雁的辟魔劍疾舞如飛,將一群侍衛打得東倒西歪,忙喝了一聲,飛身過來拉住他的手,騰身縱起。這時眾官軍侍衛已四處圍上,兩人齊聲長嘯,自人群中疾插過去,一路隻聽叮叮噹當、哎喲啊呀的兵刃墜地和侍衛慘叫之聲連綿不絕,二人的身影轉瞬間已消逝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和羅雪亭內力交互貫注,踏在積雪之上,竟不留一絲痕跡。這翠鶴山的西麓與深廣的西山連綿一處,那西山虎臥龍盤,群山起伏,兩人向西闖出重圍,恰如虎入深山。眾侍衛追得片刻,便失去了他們的蹤跡。兩人一口氣疾奔出幾十裡,才在一處陡峭的巨岩下穩住身子。羅雪亭喘息了兩聲,忽地軟倒在地。卓南雁連忙上前扶住,道:「羅堂主,您傷在何處?」

  「談不上傷在何處,咳咳,」羅雪亭在冰冷的地上盤膝而坐,乾咳兩聲才苦笑道,「奇經八脈傷了十餘處,這條性命能不能保住,卻還難說得緊!」卓南雁本當他激戰之後內力耗損,聽他這麼一說,才大吃一驚。卻聽羅雪亭呵呵笑道:「完顏亨卻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激戰之時無端吐血,顯然是體內潛有奇毒。可他偏偏趕來激戰,適才強運天衣真氣,與我的三味真火交擊數次,雖然大勝,但他五臟盡傷,離著歸西那一刻也為時不遠啦!」他說著眼中忽地掃過一絲悵然,緩緩搖頭道,「本來以他的武功,只需避而不戰,覓地精修,不出月餘,有什麼奇毒也盡可除去。」

  他本與完顏亨誓不兩立,但說到這死對頭命不久矣之時,語音竟是無限蕭索惋惜。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幽幽地道:「完顏亨決不會躲起來,無論到了何時,他都定會來應戰!」猛覺胸口作痛,不由悶哼了一聲,原來激戰多時,給葉天候射中的傷處發作,鮮血汩汩地滲出來。

  羅雪亭轉頭望著他道:「你的傷卻也不輕,胸口這處箭傷,須得立時運功靜養!稍有耽擱,便會纏綿難愈!」卓南雁目光一閃,正要言語,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是嗎?這一箭瞧來還是射得輕了!」

  一道火光疾飛過來,正插在巨岩旁的一棵老樹上,卻是一根熊熊燃燒的火把。跳耀的火光將前方丈余照得通紅,只見一人自遠處踏著積雪漫步踱來,神色悠然,正是葉天候。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34 AM

第一部 拔劍抉雲 第四十五節:揮劍伏魔 榮枯成夢

  滿天飛雪小了許多,但依舊飛棉吐絮般地飄個不休。完顏亨疾奔了多時,眼見四處深林寂寥,石亂山高,才在一棵老柏樹前頓住步子。完顏婷見他動也不動地凝立在沉沉的夜色中,雪白的身影薄得像一張紙,不由顫聲,道:「爹,您受傷了嗎?」完顏亨咳了兩聲,舉頭望著天上紛紛飄落的雪花,沉思不語。餘孤天忽道:「恭喜芮王爺,一番大戰連敗當世兩大宗師,古往今來,未之有也!這『天下第一人』之稱,當之無愧!」

  「天下第一?」完顏亨慘笑一聲,緩緩搖頭,「還是羅雪亭說得對,跟超凡入聖的天道相比,這天下第一卻又算得什麼?我雖頓悟死關,卻因這一念之差,終究難破天道之秘!」說著長歎一聲,「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天道,天道,終究還差著這三寸之功!」完顏婷只覺他言語深奧,聽得不甚明白,急道:「爹,這有何難?待養好了傷,天道這玩意兒,您慢慢去參!」

  一道幽深如海的光芒倏地劃過完顏亨的眼底,定了定,他才苦笑道:「逝者如斯,一去難再!」聲音蒼涼無比。兩人一愣之間,完顏亨忽對余孤天道:「你盤膝坐好,五心朝天!」餘孤天一愕,不知他要如何,但還是依言坐下,雙手手心和雙足足心朝天,正擺了個修習內功的五心朝天的姿勢。

  完顏亨將左掌徐徐按在了他的頂門百會穴上,聲音冷定得如同天邊飄來:「勿忘勿助,神氣內守!不管你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只當是虛無幻相。」餘孤天心中疑惑,忽覺一股舒緩的熱流自頭頂緩緩灌入體內。

  餘孤天不敢再胡思亂想,凝神靜息,只覺那熱流初時細如筆管,旋即粗如兒臂,跟著漸漸放大,片刻之間便似天河倒瀉,將自己的每一個毛孔盡數籠罩,四肢百骸全是暖融融、溫潤潤的。這時他心神安寧一片,便如邁入了一個無限美好的世界,鳥語花香,山光春色,一切都那麼幽靜怡人……

  ※※※※※※※※

  羅雪亭一眼打見葉天候那志得意滿的笑容,登時心神劇震,道:「怎地是你?」羅雪亭北上燕京途中,便知道了葉天候被龍驤樓侍衛「南雁」擒殺之事,心底既疑惑卓南雁不是見利忘義之人,又悲憤葉天候之死。而即便是卓南雁,也是在昨晚才察覺出葉天候詐死,羅雪亭自然不知其中蹊蹺。他適才早覺出有人暗中跟蹤,這才故意說出卓南雁和自己重傷,便要誘得此人現身,哪知這人竟是葉天候!羅雪亭一時不由呆了一呆。

  「正是,」葉天候向他遙遙一揖,「天候見過堂主,羅堂主萬福金安!」羅雪亭何等機敏,察言觀色,不由沉聲笑道:「原來你早就降了完顏亨?」卓南雁冷笑道:「羅堂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先是降了完顏亨,不久又暗中歸了完顏亮。想必不出半年,江湖中人便會公推此人為天下第二位厚顏無恥、陰毒狠辣之人!」這一句話罵得急了,牽動傷處,胸口鮮血又出。羅雪亭「哦」了一聲,道:「天下第一厚顏無恥之人卻是誰?」卓南雁笑道:「自然是咱大宋的聖相,秦檜秦相爺啦!」羅雪亭不禁嗤嗤冷笑。

  「老弟這話說得未免過於小氣了!」葉天候瞥見卓南雁胸前傷處流血不止,臉上笑意更濃,「風雲際會,勝者為王!秦檜憑著厚顏無恥在江南做了聖相,咱大金也有人憑著陰毒狠辣做了皇帝,相形之下,葉某這點翻雲覆雨的小伎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姑且博些富貴罷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目不轉瞬地盯著他,一字字道:「葉天候,那個暗中偷下咒饜之人,是不是餘孤天?」

  葉天候悠然道:「不錯!什麼事都逃不出老弟的算計!本來最好的人選便是你,但愚兄怕你臨事猶豫,便又想起了餘孤天!這餘孤天女裡女氣,完顏亨卻一直對他青睞有加,當真好生怪異!嘿嘿,這小子本是個膽小鬼,就在你大婚前兩天,見我死而復生地出現在他眼前,險地沒有嚇死。老子沒工夫跟他細說,只跟他說了一句話一扳倒完顏亨,完顏婷便可歸你!這小子的眼睛立時紅得跟兔子一般!」說到這裡,心下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狂笑聲中,身形疾晃,揚手便向卓南雁臉上戳來,掌上陰風颯颯,激得雪花亂飛。

  卓南雁正自心神激蕩,眼見指到,急斜身疾退。但葉天候這一戳詭異絕倫,正是夢回神機指的精妙殺招,卓南雁身法雖快,倉猝間肩頭衣襟仍給他一把撕碎。葉天候暴然出手,原擬能將卓南雁擊成重傷,但見對手全身而退,心底驚駭更甚,當下如影隨形地貼了過來,雙掌翻飛,瞬息之間撕、抓、點、扣,連環四勢,招招狠辣。

  「葉兄這等大才,留在世上委實可惜!」卓南雁心中怒潮奔湧,口中卻呵呵笑道,「不如這便去陰曹地府,到閻羅王那裡去博些富貴!」辟魔劍疾抖,呼呼兩劍,將淩厲的指風蕩開。葉天候揚聲長笑:「那便麻煩二位先去閻羅王那裡知會一聲,葉某八十年後再去陰曹地府當差!嘿嘿,二位一死,葉天候這一石三鳥之計便大功告成,皇上少不得會賞我做那龍驤樓主!」兩人手上全力相搏,口中也一直唇槍舌劍。卓南雁右臂傷處作痛,長劍難以使得圓轉如意,數招之間竟是捉襟見肘。

  猛聽羅雪亭喝道:「拋了長劍,只用掌法!」羅雪亭重傷之下,又跟卓南雁一番提氣急奔,這時再沒半點氣力上前相助,但法眼如炬,出言指點,仍是一語中的。卓南雁眼前一亮,右臂一振,辟魔神劍脫手飛出,直插在老樹之上,左掌斜斜揮出,一招「蕭蕭落葉」,反手拍在葉天候掌上。這一掌真氣澎湃,震得葉天候身子微微一晃。

  卓南雁一掌得了先機,長嘯聲中,「漏雨蒼苔」、「浩然彌哀」、「百歲如流」、「富貴冷灰」連綿而上。這幾招全脫自龍虎玄機掌法中的悲慨品,意境悲昂,正與卓南雁此時的心境相和。他右臂雖傷,但左掌上勁氣彌漫,帶得四周積雪狂飛。葉天候連接這幾招,只覺他掌上勁力一招大過一招,心下又驚又怒:「這小子傷了多處,仍是內力驚人,當真邪門!」眼見卓南雁左掌斜斜印來,這一招「富貴冷灰」虛虛實實,將四處退路盡數封死,葉天候大吼一聲,猱身直進,化掌為拳,一拳擊在卓南雁掌上。

  拳掌交擊,竟發出金石交擊之聲,一股勁風呼地蕩起,險地將插在樹上的火把吹熄。卓南雁身子斜退兩步,沉聲道:「天衣真氣?」葉天候呵呵笑道:「這功法高明絕頂,可得多謝賢弟啦!」原來當日他自卓南雁手中得了天衣真氣的密錄,一直暗中偷偷修習。他性子謹小慎微,不敢貪多求進,但淺嘗輒止之下竟也收效不俗。

  卓南雁目閃怒火,正待飛身撲過。忽見葉天候正色道:「且慢,有件要緊事,須得告知賢弟!」卓南雁身形一頓,冷笑道:「天候兄想必有遺言要吩咐?」葉天候卻愁眉苦臉地歎道:「當日我曾對餘孤天說,給我辦了那件事,完顏婷便會歸他。想不到美豔無雙的婷郡主在這場大變之後果然一直跟這小子在一起,嘿,這時候他們必是躲在某處風流快活吧?」卓南雁雖知此人詭計多端,但聽他忽然說到完顏婷,仍不禁心中又痛又怒。

  猛聽羅雪亭大喝一聲:「小心!」葉天候已然電射撲到,翻掌疾戳他右肩。卓南雁心神恍惚之間,料敵先機的忘憂心法便運用不靈,他右臂有傷,只得翻起左掌迎上。哪知葉天候變招奇快,順勢斜揮,一掌重重斬在了他左腿之上。卓南雁只覺一股鑽心般的痛楚襲來,幾乎摔倒在地。

  「我早就說過,老弟兒女情長,不是英雄之才!」葉天候口中冷笑,腳下龍行虎步,雙手倏忽又化拳為指,將天衣真氣的澎湃內勁融入「夢回神機指」中連環進擊,狠辣中更增猛悍之氣。卓南雁內力修為雖深,但右臂、左腿受傷,招式上便威力大減。葉天候拳腳穩占上風,嘴裡兀自滔滔不絕:「時世造英雄,十幾年前是完顏亨,現今卻該輪到我葉天候啦!」羅雪亭忽地冷笑道:「你這臭狗屎一般的人物還要做英雄?」葉天候傲然道:「完顏亨一去,僕散騰這一勇之夫有何懼哉,大金國內英雄,舍我其誰?皇上南征在即,正缺我這等熟悉大宋民情的奇才。我先坐穩了龍驤樓主,再於南征之際大展宏圖,便是拜相封侯,也是指日可待!」口中長笑,手上忽拳忽指,招招勁急如電,猛如重錘。

  卓南雁先機一失,連連踉蹌後退,閃耀的火把光芒下,卻見葉天候滿面猙獰,他心內不由一沉:「難道我和羅堂主終究要喪在這廝手中嗎?」急忙提氣叫道:「羅堂主速退,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讓這天下第二厚顏無恥之輩得逞!」左掌拼力疾揮,但此時氣勢一餒,便連忘憂心法也運使不靈,登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

  餘孤天只覺那熱氣愈發炙熱,似乎要將他五臟六腑和全身骨頭烤熟一般,丹田內更是熱如火熾,兩腎猶似湯煎一般,耳後風聲呼呼作響。他心頭一震,卻聽完顏亨的聲音緩緩傳來:「抱元守中,神氣合一!」餘孤天也知這時摻雜不得半絲憂喜之念,當下凝定心神,將諸般念頭盡數拋開。忽聽耳中轟然一響,整個心神似已融入無窮無盡的天地之中,日月星辰,天光雲影,全在眼前飛速晃過,從兒時直至青年以來的諸般美妙經歷潺潺流水一樣地在心底彙集……涓涓細流,終成浩浩長河,他心內被一股難言的澎湃真情感動著,忍不住淚水盈眶。

  忽聽耳畔響起輕輕一聲歎息:「成啦!」頭頂上的那只手終於移開,餘孤天重又回到這個冰冷的雪夜。黑沉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完顏亨臉上的神色,只是覺得往日那雙銳利如電的眸子這時黯淡了許多,餘孤天忽然翻身給他跪下,哭道:「王爺,余孤天何德何能,受您如此大恩!」完顏亨揮手將他攙起,低笑道:「不管你對我如何,我終是有愧於先帝!你若受不得我這一身內力,天下誰又受得?」餘孤天聽得他說「不管你對我如何」,心底便是一顫:「難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

  「什麼?」完顏婷一驚,杏眼圓睜道,「爹爹,您竟將一身內力輸給了他?」完顏亨點頭道:「爹的身內已蘊奇毒,卻又不得不應戰這天下兩大高手,強悟天道而不得,毒發歸真之時就在眼下!」虛軟的聲音中透出無比的憾然。原來當初完顏亨接連約戰羅雪亭和僕散騰,本是想借此兩大高手之力,使自己置身於死地而後生,悟解出「最後一招」的天道之秘。但那晚金主完顏亮對他驟下毒手,大喜婚宴變成家敗人亡,又兼體中奇毒,對他實在是個慘烈至極的打擊。但完顏亨性情強悍,內憂外困之際仍要決戰雙雄。為求勝果,他不惜將修煉未成的天衣真氣強運到第八重境界,可惜最終功虧一簣,仍舊難窺天道之秘。突圍之後,完顏亨便覺體內真氣躍動,五臟如焚,這時才知道這「天衣真氣」講究借宇宙間的浩瀚真氣為己所用,但若不參透天道,心性難趨廣大無邊的至境,便會被彙集體內的澎湃真氣擠壓而死,迫不得已之下,才將身上殘餘的功力盡數傳於餘孤天。這道理完顏亨自是心知肚明,卻不願把話說得過於明白。

  完顏婷只覺眼前一黑,一把抱住了父親,哭道:「爹,您瞎說的……您怎麼會死?」完顏亨撫摸著女兒的發梢,眼中透出罕見的慈和目光,緩緩道:「人孰無死?父王終究有一日會離開你的!」說著黯淡的目光陡然一燦,直視著余孤天道,「你以先帝皇子之名,對著大金太祖太宗之靈起誓,自今而後,要好好待她!」

  餘孤天聽得渾身發熱,知道他已將自己朝思暮想的婷郡主鄭重其事地託付給了自己,當下想也不想地便又跪倒,賭咒發誓,只要他這大金皇子還有一口氣在,便決不讓完顏婷受了半點委屈。完顏婷更是驚得目瞪口呆,愕然道:「什麼,爹,這……這小魚兒竟是先帝的皇子?」

  「不錯,他便是當年的晉王殿下!」完顏亨說著仰頭望著頭頂無際的蒼天,歎道,「我長恨此生不能阻止完顏亮篡位。但願九泉之下,能看到先帝之子重整河山!」餘孤天的心咚的一跳,心內一陣熱辣辣得難受,幾乎便想將自己偷放咒魘的事情脫口說出。卻見完顏亨望著他道:「我雖不能了悟天道,但死後當能屍身不腐,你們先將我的屍身藏匿三日。這三日之間,我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完顏亮自是寢食難安,必會將封賞的價碼一升再升。第四日間,你再斬下我的人頭,去獻給完顏亮,只說是假意被我收服,卻又伺機將我刺殺!」他語調冷冷的,似乎說的全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完顏婷聽得大叫一聲:「不成!爹爹,若是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婷兒也不想活了。婷兒……更不會讓小魚兒動您……」悲慟之下,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你若是滄海龍騰的女兒,便不該這麼哭哭啼啼,」完顏亨長吸一口氣,森然道,「我與先帝都是死於完顏亮之手,你該與餘孤天一道,同心協力報了此仇!」完顏婷渾身一震,哭聲頓止。透過老父那森冷的眼神,她忽然看到一條自己不敢直面的茫茫不歸路,從今而後,自己再也不是從前無憂無慮的完顏婷了!

  「完顏亮野心勃勃,侵吞南朝之心早萌,」完顏亨的目光重又落在餘孤天身上,「但他若要席捲六合,便不得不倚重龍驤樓!蕭別離和耶律瀚海已死,葉天候又不通曉駕馭龍鬚之道,完顏亮必然會重用你這龍驤樓的惟一舊人!只是那葉天候居心叵測,你要想重掌龍驤樓大權,便要及早動手斬殺此人。嘿嘿,你有我數十年功力在身,要想殺他,也是輕而易舉!」

  餘孤天料不到他到了這時候仍舊一條條地說得縝密精詳,當下頻頻點頭。完顏亨又道:「你受了我一身內力,今後若要更上層樓,須得參究天衣真氣。那《沖凝仙經》在龍吟壇耶律瀚海所居的丹房內。這丹房機關重重,你要記住進退口訣……」餘孤天當日便已入過龍吟壇,聽他說了出入丹房的方位竅訣,便即牢牢記在心中。完顏亨跟著又細述這天衣真氣的諸般兇險,囑他十年之內若是修為不足,萬萬不可強自修煉。餘孤天頻頻點頭,暗道:「這天衣真氣被江湖中人傳得神乎其神,但以芮王爺之能,卻也難逃這走火入魔之途。我練後若是覺得兇險,便一把火毀了,可不能讓旁人撿了便宜!」

  「羅雪亭此時功力大耗,只怕已是廢人一個。剩下的人嘛,便是那卓南雁了!」完顏亨說著幽幽一歎,「此人對『龍蛇變』之策略知一二,我生前沒有殺他,也算對得起義兄。若是你們覺得他礙手礙腳,孤天便可下手將他除去!」完顏亨低緩的語調之中卻似蘊含一股出奇的魔力,餘孤天漸覺體內熱氣湧動,心底忽地生出了無限的信心:「自此以後,我完顏冠定要大幹一場,完顏亮他們欠我的,全要加倍償還!」

  完顏婷聽得父王要余孤天將卓南雁下手除去,心卻咚的一跳。完顏亨卻冷笑道:「嘿嘿,我已給卓南雁吃了龍涎丹,便是你們不下手,幾個月後,藥性發作,他也要死得慘不堪言!」完顏婷早就知道龍涎丹的厲害,聽了這話,不知為何便有些心亂如麻。

  完顏亨又對余孤天道:「龍蛇變之策三日之前已遵照完顏亮的旨意發出,但江南龍鬚不見我的權杖和解藥,還是不會施行!我待會兒便將權杖和解藥秘方交予婷兒,你得了完顏亮重用之後,即刻請纓南下,主控龍蛇變之策。當日你曾去過江南的,這次前去,還是要先找尋『老頭子』。你跟婷兒同赴江南,一來可以避開完顏亮的耳目糾纏,二來早在江南紮根,他日完顏亮南侵之時,自然會更加重用於你!」餘孤天聽得佩服無比,心底更湧出不少愧疚之情,眼眶便又是一片潮濕。完顏亨卻揮手讓他退開,跟完顏婷細述聯絡和控制「龍鬚」的諸般竅訣,這在龍驤樓內是只有他跟耶律瀚海獨知的機密,這時卻只傳給他女兒一人。

  完顏亨吩咐了多時,眼見女兒已將諸般條細背得爛熟,才淡淡一笑,忽地又吐出一口血來。完顏婷慌得渾身發抖,連叫「小魚兒,小魚兒!」餘孤天疾步趕來,卻見完顏亨身子晃了晃,忽地一指完顏婷,對他道:「婷兒就交給你了!」餘孤天怔怔地點頭,卻見完顏亨的目光已向天上瞧去。餘孤天不由自主地也抬頭望天,卻見這場突如其來的怪雪不知何時已停了,一鉤月半遮半掩地正從雲隙間探出來,那抹輕輝若有若無的,瞧著無比虛幻。

  忽聽完顏婷痛叫一聲:「爹——」余孤天驚得伸手去觸,只覺完顏亨的渾身不知怎地已變得堅硬冰冷,渾然不似人軀,心下正自驚疑,忽聽完顏亨低緩無比地道:「天下第一,呵呵,天下第一!」驀地仰天大笑三聲,震得樹頂的積雪簌簌落下。他身子挺立不倒,卻是再無聲息。

  ※※※※※※※※

  羅雪亭驀地哈哈大笑:「南雁你這渾小子說得什麼話來?你我身懷天下蒼生厚望,死不得,不能死,更不會死!咱二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日月必為之變色,天地必為之粉碎!打點精神,七八招間,你便能收拾了這跳樑小丑!」說來也怪,卓南雁本來心底沮喪,但聽得羅雪亭這有幾分大言不慚卻又豪氣十足的大吼,陡覺心底浩氣彌漫,反掌一揮,力道大得異常,竟將疾撲過來的葉天候逼得退開半步。

  葉天候雙目一寒,低嘯聲中,又再撲上,招式益發狠辣精奇。卓南雁奮力擋得幾招,忽聽羅雪亭喝道:「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這正是龍虎玄機掌中「雄渾品」中的招式,當日在建康雄獅堂,兩人密室長談,也曾論及武功,羅雪亭對施屠龍這套師門掌法甚是推崇,這時眼見卓南雁勢危,便即順口吟出。

  卓南雁聽得這幾句話,心神登時一震,抬眼望見天地山河盡被白雪覆蓋,那在頭頂盤旋起伏的雪花此時映入他眼中,竟覺雄壯無比。「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這幾句描摹天道雄渾的詞句在腦中一閃,跟著天衣真氣的第五重境界的修習竅訣也在心底流水般閃現。

  原來這天衣真氣雖然神速,卻是兇險無比,卓南雁傾盡全力,也只修習到第四重境界。第五重已進入天人合一的高深境界,他修為不到,對其中的經句似懂非懂,只是他性子執拗,雖然不懂,卻是時時暗中咀嚼。這時在這性命攸關的拼爭之下,聽得羅雪亭長吟的這四句辭文後,福至心靈地忽有所悟,照著經文所說內氣潛轉,不知不覺之間已邁入第五重境界。

  霎時間卓南雁只覺一片發自內心的祥和歡暢,不由得依著經文竅訣,將心量放至最大,天上運轉的星辰,晦暗的冬月,翻騰的蒼雲和飄飛的白雪,全被他一起收入了心底。瞬間他便覺得自己的耳目心神全比往昔靈敏了百倍,他聽到腳下深埋在積雪裡的陳年落葉的沙沙聲,嗅到叢林中濃烈的草木幽香,甚至四周岩石的堅硬、雪花的清涼,都感悟得清清楚楚。

  葉天候見卓南雁面目安寧,頭頂百會穴上更突然現出一道碗口粗細的白氣,筆直如線地高飛麗起,直接蒼穹。他心內連叫「邪門」,狂嘯聲中,飛身撲來,一招「黃樑夢覺」,揮指急向卓南雁頂門百會穴點去。卓南雁這時意念心神籠罩八方,葉天侯這快如鬼魅的一擊,在他眼中竟覺得出奇得慢,當下想也不想地翻掌劃個圈子,正是雄渾品中的那招「得其環中」。

  這隨手一擊,掌上勁力竟是大得異乎尋常。兩人雙臂一交,「哢哢」兩響,葉天候的左手小臂臂骨已斷成三截。葉天候慘呼一聲,要待翻身退開,卻給卓南雁這綿綿不絕的一招粘住了身形。他一愣之間,卓南雁掌上勁力便如怒海狂瀾般地滾滾而來,只聽得「格格」幾聲,葉天候左臂的臂骨骼又斷,跟著是左肩和肋骨又傳出骨骼斷裂之聲。

  葉天候驚駭欲絕,知道這樣下來,只怕全身骨骼都會給卓南雁洶湧的掌力盡數壓碎,急忙跪倒在地,慘叫一聲:「龍蛇變!」

  卓南雁恨他入骨,知道此人狠逾蛇蠍,早動了除他之心,但聽得「龍蛇變」三字,還是心頭一凜,猛然收手喝道:「龍蛇變怎樣了?說得清楚些!」葉天候低聲呻吟:「我說了……你便饒我一命!」卓南雁喝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耍什麼花招!」話一出口,忽覺體內氣息突突躍動,雖然極力壓抑,手掌仍舊微微抖顫。

  羅雪亭也道:「龍蛇變到底是何內情,你盡數說來!饒不饒你,要看你狗嘴裡能不能吐出象牙來!」葉天候痛得幾欲昏去,卻掙扎著道:「我當日遵照完顏亨之令假死,便得以出入龍吟壇。三日之前,我曾見完顏亨在龍吟壇內秘召江南龍鬚的總壇主,交與了他一批龍涎丹的解藥,更遵照聖上旨意,已將龍蛇變的密令發出……」

  卓南雁心頭一震,喝道:「那江南龍鬚的總壇主是誰?」葉天候喘息道:「便是那日你見過的那人。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只聽……完顏亨叫他……老頭子。這人身子微胖,只臉上有個銅錢大小的……黑痣!」卓南雁皺眉道:「那龍涎丹的解藥是何配方?」卻覺體內氣息就如大潮翻湧,難以抑制,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

  葉天候眼見卓南雁身子突突亂顫,便將聲音壓低:「這解藥名為龍肝,原只……耶律瀚海一人知道配方,那藥方是……」聲音越說越低,乘著卓南雁凝神細聽之際,忽地奮起殘餘真氣,提起右掌當胸擊來。

  卓南雁早就對他暗中戒備,急翻掌拍出。雙掌一交,葉天候卻已借著他的掌力飛身飄起,冷笑道:「你不知解藥藥方……」他雙腿靈便,半句話的工夫,身形已電閃出數丈之遙。

  卓南雁腿上有傷,難以遠追,但他的忘憂心法最重對身周局勢的算度,眼見葉天候飛遁,虎目電閃之下,忽地斜步躥出,猛然一掌擊在辟魔神劍的劍把上。辟魔神劍原是插在那老樹上的,受了他這雄渾一擊,登時透樹飛出。

  「……來日必定死得……啊!」寒芒乍閃,辟魔神劍電射而到,葉天候的頭顱忽地疾飛上天,那道冷笑陡然間被硬生生斬斷。他那無頭身子兀自飛奔出數步之遙,才撲倒在地。

  黯淡的火把光芒下,仍有零星飛雪簌簌飄落,辟魔神劍無聲無息地斜斜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劍身上寒光閃閃,竟不帶一絲血滴。

  「你這狗賊,也有今日……」卓南雁哈哈大笑,忽覺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幾乎栽倒。他急忙盤膝坐下,要待凝神調息,但覺丹田的內氣翻江倒海般四處亂撞,身子顫抖不停。

  「南雁!」羅雪亭蹣跚而來,探掌搭在他頸後大椎穴上,喝道,「靜心內守!」猛覺手掌一顫,一股雄渾之極的勁氣自卓南雁體內飛撞起來,險些將他手掌震開。

  卓南雁這時只覺丹田內猶如火燒一般難受,渾身大氣鼓蕩,卻找不到一個出口宣洩出來,低頭一瞧,只見自己雙手不知何時已變得鮮紅如血。他這時再也坐不下去,只想跳躍而起,口中呵呵亂叫道:「我……我要脹死啦!」羅雪亭一驚,卻見卓南雁脊背呼呼起伏,這片刻之間,整個人竟似粗大了兩圈,便連腮後的肌膚都在鼓蕩不已,不由驚道:「南雁,適才你練的是什麼古怪功夫?」卓南雁耳畔陡然響起完顏亨的話語:「你不識心性,卻強修天衣真氣,不出十日,便會功力盡廢!」忍不住苦笑道:「完顏亨說得是,我強練天衣真氣,適才……更突進到第五重……這時只怕會經脈脹裂而死!」原來天衣真氣第五重功法已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吸納體外浩瀚真氣以為己用。但凡越是高深的功法,越要有相應的心法修持相配,若是心性修持不足,便是大金武聖完顏摩詰、龍驤樓主完顏亨也不敢妄自修煉。適才卓南雁誤打誤撞地強運起了第五重功法,全身經脈吸入了無數虛空中的純陽真氣,這種真氣吸納猶如江河倒灌,可遠勝於他忘憂心法中的《九宮先天煉氣局》,無盡的真氣在他體內澎湃流轉,幾乎便要將他全身經脈脹裂。

  「你不能死!你得給老子好好活著!」羅雪亭口中大喝,奮力運起殘餘功力,便向卓南雁大椎穴送入,要助他導氣歸元。哪知一股純陽內氣直送入卓南雁體內,竟如泥牛入海,旋即無影無蹤。

  「他年紀輕輕,便算上其母趙芳儀的內氣修為,也到不了這等境界!這天衣真氣當真古怪到了極點!」羅雪亭性子執拗,奮力將自身功力盡數送入。他雖然元氣大耗,但這剩下的不足一成的功力仍是不容小窺,猛然間一股渾厚內氣已和卓南雁體內澎湃的勁氣融會一處,在卓南雁體內打了轉。忽地又倒撞了回來。這股內氣竟如長江大河,沛然難禦,直送入了羅雪亭體內。羅雪亭微微一驚:「這小子的內氣全送到我身上,他豈不元氣大虧?」正待將內勁回送過去,卻見卓南雁長出了一口氣,膨脹的身軀竟似回復了許多。

  羅雪亭陡然眼前一亮,暗道:「原來他是內氣膨脹瘀塞,實則瀉之,或能助他解開此厄!」起身轉到他身前,翻掌連點他雙腿「足三裡」、「三陰交」兩穴,喝道:「將勁氣下送!」足三裡穴為胃經之要穴,能調一身氣血,與「三陰交」相配,可使氣血下行,達通經絡。

  卓南雁適才一股內勁送入羅雪亭體內,已覺神智稍複,立時依言導氣,內氣源源下行。這天衣真氣吸納而得的浩瀚真氣,便源源不絕地直送入羅雪亭體內。這時若是換作旁人,修為不足或是見地不高,難免驚惶失措,說不得便會將二人一起葬送,最多也只能勉強救他一命。好在羅雪亭卻是當世罕有的武林宗師,手眼絕高,立時察知其中利弊,當下一邊助卓南雁匯出體內膨脹的真氣,一邊出言指點,讓他導氣歸元。

  片刻之後,羅雪亭覺出卓南雁體內湧來的真氣不似當初那般洶湧如潮,知他已無大礙,才將體內真氣緩緩反送回去。兩人真氣貫通一處,迴圈流轉,周流不息。卓南雁身上的煩熱腫脹之感早去,心知已過了一場大劫,當下凝心靜養,漸漸進入恍兮惚兮的虛無境界。

  過了不多時候,似覺非覺之際,卓南雁忽聽腦後響如雷鳴,一股粗壯的氣流從腦頂降下,帶著一路滾滾嘯聲,從頭心透體滾下,直入丹田。待得那雷鳴般的轟響停息,卓南雁只覺周身舒暢難言,便連右臂上的傷處都不怎麼痛了。

  睜開眼來,卻見對面盤膝而坐的羅雪亭面色也舒展了許多,只聽羅雪亭笑道:「好小子,適才你因禍得福,中黃大脈已開,不久便可得窺天元之境!」卓南雁奇道:「中黃大脈?」羅雪亭正色道:「正是!中黃大脈不屬奇經八脈,卻是人身正中大脈,為道家修煉的不傳之秘,素來知者寥寥!此脈一開,全體關竅俱開,一氣遍達周身!」卓南雁大喜,忙要拜倒謝恩。

  「也不必謝!」羅雪亭卻揮手扶住他,搖頭歎道,「老夫這一場大敗虧輸,只當內力大損,即便不死,也是武功盡廢。哪知適才給你雄渾無比的內氣貫注體內,竟覺生機勃勃,這門奇功便是天衣真氣嗎?」卓南雁道:「正是,這功夫好不古怪,適才晚輩妄自提升到第五重境界,忽覺無數真氣從空中貫入頭頂百會穴,雖然大勝了葉天候,但這內氣卻再也收束不住,險些喪了性命!」跟著將當日在龍吟壇內,偷讀《沖凝真經》之事略略說了。

  羅雪亭雙目一亮,道:「這是道家修煉的天人合一之相啊!好,你且將《沖凝真經》中修煉天衣真氣這一段背誦一番。」卓南雁便即老老實實地背誦,這些經文早就深印在他腦中,這時脫口而出,流暢之極。羅雪亭沉思靜聽,忽而眉頭緊蹙,忽而拍腿低呼,有時又讓卓南雁將幾句話反復背誦。待卓南雁背誦之後,羅雪亭便凝眉沉思,一言不發。卓南雁也不便發問打擾。

  一時只有頭頂的細雪點點落下,飛雪到了卓南雁身前尺余便即融化,卻在羅雪亭頭臉身軀上覆了薄薄的一層白晶。羅雪亭便似木雕般一動不動,頭臉上全是積雪,只一雙眸子灼灼閃動。忽聽「嗤」的一響,那火把燃到盡頭,天地間便是一片黝黑。

  卓南雁忍不住低聲道:「羅堂主……」羅雪亭才「啊」了一聲,緩緩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功!」眼神在暗夜裡熠然一閃,揮手抓住卓南雁的手臂,道,「老夫適才連催兩次三昧真火,只當這身武功已廢,但這天衣真氣……或能使我武功盡複!」卓南雁大喜:「那晚輩這便護送您南歸,回雄獅堂中靜修!」羅雪亭搖頭道:「只怕來不及啦!僕散騰雖敗,卻是受傷不重,他必不會容我順順當當地南下。你武功雖高,但若帶上我這個老累贅,走不出兩日便會誤事!況且,這時我真元大虧,須得及早修習天衣真氣,半日都耽擱不得。」說著仰頭望著浩淼蒼穹,緩緩道,「我當初選在此地決戰,其實也算好了退路。此去西行三十五裡,有處碧雲穀,內中有座叫鐵佛寺的冷清古廟。那主持苦竹上人卻是我的老友,待會兒你送我去那裡潛修。」

  卓南雁蹙眉道:「那晚輩便也留在鐵佛寺中,守護堂主直到痊癒!」羅雪亭道:「不成!龍蛇變的密令已然發出,老夫要你即刻南下,成敗只怕在此一舉!」卓南雁心頭一凜,緩緩點頭。羅雪亭又道:「龍驤樓的龍鬚密佈江南,你回到江南,萬勿輕泄老夫蹤跡!十幾日後,待我功力稍複,自會回歸中原!」卓南雁若有所思地又應一聲。兩人都是爽直的漢子,也沒許多話,當下卓南雁拔出雪地上的那把長劍,便送他前去鐵佛寺。

  這時雪早停了,羅雪亭適才吸納了卓南雁體內的多餘內氣,身上元氣稍複。卓南雁卻仍是執意將他背在身上,展開絕頂輕功,片刻工夫便進了碧雲穀。遙遙地只見一座冷冷清清的古廟孤零零地聳立在夜色之中,羅雪亭籲了口氣,說聲「到了」。

  寺廟主持苦竹上人是個鬚眉幡然的老僧,與羅雪亭相見,二人均是不勝之喜。只是羅雪亭卻無暇跟老友多說,先要了紙筆,在燈下刷刷地寫了一封短書,交與卓南雁,沉聲歎道:「雁兒,江南武林人士對你誤會已深,你此次南歸,只怕他們會對你多加責難。你且先回雄獅堂,將我這封短信交與殘歌,信內已將你北上臥底的前後緣由說了。他們見了此信,自不會再對你生疑。你告訴殘歌,讓他見信之後即刻發動雄獅堂,全力看護太子和張浚的安危!」想了一想,又自腰間解下一塊黑沉沉的權杖,道,「這是雄獅堂的雄獅令!危急之時,或能對你有些用處!」

  卓南雁應了一聲,收過短信和權杖揣入懷中,這時心緒起伏,卻也不便多說,施了一禮,便即飄然出屋。羅雪亭又送他走出寺來,眼見他大步要走,卻低叫了一聲:「雁兒!」

  「羅老,何事?」卓南雁聞聲回頭。兩人立在濃濃的夜色裡,卓南雁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只瞧見一襲瘦小的黑影,偏這瘦小的黑影卻給他鐵一般剛硬的感覺。

  「我羅雪亭一生都以家國大事為重,世人的毀譽榮辱,從不放在心上!」他的聲音沉沉的,卻透著一種說不出得堅毅,「你此次回歸江南,仍要以連結天下雄豪為重,只盼咱們早見四海歸心、共抗外虜那一日!」卓南雁聽得心頭一熱,慨然道:「不錯,四海歸心,重振華夏雄風!」聲音驀地一哽,再不願多說什麼,拱了拱手,轉身大踏步便行。

  飛步轉過那道山崖,卻見天將放明,那鉤殘月薄得像紙一樣斜掛天際,一抹清亮如洗的月光揉著淡紫色的薄明,灑遍天涯。

  《雁飛殘月天》第一部《拔劍抉雲》 終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2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一節:風雨歸途 冷酒熱腸

  江南的雨總是有些婉約的韻味。那雨絲說是落,不如說是掛、是飄、是繞,無聲地撫摸在春草、綠樹、木樓磚牆上,輕柔得如江南女子溫軟的眼波。暮色裡的醉仙居正給這嫋嫋的春雨籠罩著,磚牆、門窗、簷頂,連那褪了色的酒幌子上似乎都塗上了一層淡青的迷蒙雨色。

  「醉仙居」名字氣派,其實不過是一間能坐上十來個人的小酒肆,但占了個好地方,自燕子磯去建康,必要從此經過。就是在這冷寂的黃昏,店裡也還有幾個客人。店主人柳四嫂是個二十餘歲的標緻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卻罩著一層比暮氣還濃的憂色。她就那麼斜倚在靠門檻的椅子上,凝望著遠處青暗的江面,泥塑般地一動不動。

  從這裡可以看到遠處的燕子磯,長江在暮雨中變成一線青色,莽蒼蒼地直接遠天,沿堤的老槐樹在雨絲中舒展著暗綠的枝條,擋住了岸邊那點點閃爍的船火。

  「這鳥天氣真惱人!」細雨中忽地傳來一聲呼喝。三個人擁著一把傘「吧嗒吧嗒」地躺著泥濘而來。先進屋的是個身子瘦長的道士,叫道:「格老子的,,還好,有個店鋪能落腳,不然又給淋得淨濕!」聲若洪鐘,驚得店內的幾個客人全都舉頭望過來。

  跟在道士身後進來的是個面色白淨的書生,一邊慢條斯理地收著傘,一邊悠然笑道:「楊柳又如斯,驛橋春雨時。這江南三月暮雨的滋味其實跟醉酒有相似的妙處!」話未說完,最後進來的那人卻將一把摺扇合攏,在他頭上輕輕一敲,笑道:「既這麼妙,你唐公子還是出去醉雨,咱們在此醉酒!」這個人卻是個身子肥胖的白麵公子,身著寶藍色對襟繡邊直裰,寬袍大袖,儀態瀟灑。不熱的天,他手裡卻玩著一把檀木摺扇,若不是肚子大了三圈兒,臉胖了兩圈兒,眼睛小了一圈兒,倒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笑鬧之間,三人已在當中一張大桌前坐下。柳四嫂便低眉冷眼地拎了壇酒過來,擺在桌上,又添了幾樣涼菜。那道士先仰頭飲了一碗酒,贊道:「好酒!」胖公子瞧見這手腳麻利的老闆娘模樣標緻,先自提氣收了收胖胖的肚子,摺扇一搖,挺瀟灑地笑道:「店家這酒不錯,還有什麼拿手的好菜只管上來,不必在乎多少銀子!」

  「這幾個涼菜和酒全不收錢,今日來的,全都白吃白喝!」柳四嫂緊蹙著眉梢,聲音空洞洞的,「上好的菜卻沒了,廚子昨晚已給辭了!」胖公子將摺扇一收一張,哈哈笑道:「這可有趣了,難道這位娘子要關門大吉?」那白面書生也道:「這個……無功不受祿,小生可不好吃這不要錢的酒飯!」

  一位縮在角落裡的瞎眼算卦老者這時從酒桌上直起了腰,長歎道:「四嫂,真是為了那王太尉的事?」柳四嫂的秀眉一抖,道:「除了他,還能有誰?咱們這醉仙居鋪面雖小,卻常有來往客商歇腳,買賣還算過得去。那王太尉明明看上了這地皮旺,卻藉口要除妖鬼!哼哼,什麼妖鬼,這官府才是……」她猛然閉口,將下麵的話語咽了下去,但這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

  那道士皺著眉道:「王太尉,哪個王太尉?」那書生哂到:「想必便是新到建康的都統制王權,是個外強中乾之輩,不厲兵秣馬,卻一門心思地做買賣賺錢!」那胖公子收起摺扇,在那書生頭上輕輕地一拍,笑道:「你這小橘子有所不知了吧?咱大宋的官兒都好做買賣,咱那位拜了太師的清河郡王張俊做『中興四大將』時,便曾經營太平樓酒樓,更把賺的銀子統統做成一千兩一個的大銀球,號稱『沒奈何』!那打油詩聽過嗎?『張家寨裡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聖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說的便是那張大帥手下的花腿軍卒在臨安給他蓋太平樓的逸事!」轉頭對柳四嫂又道:「這位都統制王權,侵你這塊旺地,想必也是要效法太師,蓋座大酒樓,賺些『沒奈何』!」

  ※※※※※※※※※※※※

  這時離著大宋朝庭南渡,早過了二十年,當初號稱「中興四大將」的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和岳飛已盡皆辭世。命最長的那位太師張俊,就是這位胖公子說的清河郡王,雖是去年才死,但人們也早忘了。甚至岳飛灑在風波亭上的血,也快給江南的怡紅快綠消彌無形。

  這江南淡淡的風,細細的雨,沖淡了慷慨俠士的熱血,消磨了激昂書生的壯志……即便是這建康,二十多年前給金兵揮師血洗之地,這時也已慣作風月、歌舞昇平了。

  宋、金自紹興議和之後,十多年不動刀兵,只是自幾年前完顏亮篡位之後,大金遷都燕京,號為中都,厲兵秣馬,虎視江南,有見識的宋人不免惴惴下安。但秦檜操控趙宋江山十數載,積威遍滿江南,更在禦史台六察司下設格天社,以八千鐵衛勘察四方,朝野間無人膽敢言戰。百姓能做的也只是苟延殘喘,杯酒言歡之時,提起朝廷之事,也不免戰戰兢兢。這胖公子笑言張太師貪財的「逸事」,真可說是「直言無忌」了。

  柳四嫂白淨的臉上騰起一抹憤怒的紅色,道:「王權說了,我若不讓出這醉仙居來,今晚他便派人來拆這店鋪!」她的聲音突然間有些哽咽了,「拆吧!他們敢拆,我便死在這裡!我那漢子去了兩個月了,丁點兒音訊沒有,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活著沒味兒!」

  那算命瞎子常來柳四嫂這兒混酒喝,聽後顫聲道:「怎地,柳四哥還沒消息?難道……」柳四嫂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晚他去追那妖鬼,便一直未歸。王太尉今夜若是真敢欺上門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店鋪,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鋪面落在旁人手裡!他走之前,王太尉便差人來過一次,卻給他一口回絕了。我家官人說過的話,我……我都會聽的,他說過店鋪不能讓給官府,那便是不能讓!」

  眾人聽她語音幽幽的,柔弱卻透著一股別樣的堅韌,均是一愣。寂靜之中,忽聽有人幽幽地歎了口氣,卻是靠窗坐著的一個青衫漢子。這漢子在屋內還頂著一張斗笠,全然看不清相貌,但這一聲歎息,卻帶著說不出得孤淒痛楚。

  這時忽聽得屋外傳來一陣人喊馬嘶,跟著一道陰森森的笑聲透簾鑽入,道:「柳四嫂,大雨的天,你這店鋪倒還是買賣興隆啊!」

  屋裡的客人一驚之際,掛在門口的那道擋風遮雨的竹簾被幾抹淩厲的刀光一卷,霍地四分五裂,一股潮濕的雨意隨風直蕩了進來。門外來的卻是一隊官兵,當中那乘馬的綠袍軍官呵呵冷笑道:「建康府在此公辦,不相干的人,速速走開!」有兩三個酒客本就心驚膽戰,見了這群官兵的跋扈模樣,哪敢言語,全貼著店門溜溜地跑開了。

  那軍官飛身下馬,在兩個兵卒簇擁下大步走入屋內,進屋後大咧咧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了。醉仙居店鋪不大,還有四五個兵卒只得在店外候著。那軍官目光一掃,眼見客人已散去不少,幽暗的屋內只有身前的桌子上還坐著個肥胖公子、白面書生和一個瘦高道士,角落裡的桌上有個黑袍漢子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靠窗那桌上還趴著個頭戴斗笠的漢子,似已酩酊大醉。那軍官冷冷一笑,把目光鎖在了那算卦的身上,道:「劉瞎子,你也在這兒?」

  那算卦的劉瞎子臉一抖,顫聲道:「碰巧過來,跟四嫂討杯熱酒喝!,這便走!」那葛大人笑道:「也不必忙,少時老子還得讓你摸摸骨,推推命,他奶奶的這兩天老子眼眶直跳,都是讓那妖鬼給弄的!」然後扭頭瞟向柳四嫂,聲音倏地一冷,「柳四嫂,這地界出了鬼物,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這店鋪你讓還是不讓?」

  「葛大人,」柳四嫂瞥一眼那軍官,依舊冷著臉坐在那裡,「外子沒到,這店鋪讓不得!」聲音雖低,卻硬得像刀。

  「你那漢子柳四?」葛大人冷笑一聲,霍地扭頭叫道,「給我抬進來吧!」門外兩個兵卒應聲抬著一扇門板進來,上面赫然躺著一具屍身,一塊破草席蓋著頭臉,依稀只見血跡斑斑。

  天色早暗下來了,店裡只點著幾個時稱為「省油燈」的夾瓷盞,那燈火幽幽地映得門口忽明忽暗。柳四嫂顫著身上前揭開那席子,怔了怔,忽然喉嚨裡嗚咽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胖公子一驚,走過去在她鼻下人中處一點,柳四嫂才回過神來,「四哥… … 」她的聲音撕心扯肺,眾人都覺心底一慘。嘶號聲中,柳四嫂猛地自懷中摸出一把刀,便向那葛大人撲去,卻給兩個兵卒抬手攔住。

  「潑婦,失心瘋了嗎?竟要謀害朝廷命官!」葛大人見她勢若瘋虎,也不禁退了一步,怒道,「你當是本官殺了你家漢子嗎?好好瞧瞧他的傷口,那豈是人弄出來的?」那白面書生這時緩步踏上,拱手道:「四嫂節哀,瞧這傷口,當非人力所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鎮定人心之力,柳四嫂不覺停了掙扎。那道士叫道:「這人雙眼都沒了,半邊臉孔爛了,嘿嘿,胸口一個大洞,敢情是心給摘去了……」胖公子忍不住揚起摺扇,向臉上一遮,叫道:「別說啦!叫你這臭道士說得人渾身發冷!」扭頭對那書生道,「小橘子,你認定這不是人做的?」那書生的目光在屍身上下仔細搜索著,搖頭道:「天下哪有這等喪心病狂的人?」說完緩緩扳過柳四哥的屍身,卻又吸了一口冷氣,「頸後裂痕,啊!脊骨全碎,骨髓竟被吸了去!」

  店裡眾人一凜。劉瞎子忍不住叫道:「妖鬼,這必是那鬼物下的毒手。聽說近日那五通廟底鑽出來個鬼物,帶著一隻怪鳥和一隻猿精,勾人的魂、吸人的血……」他喊聲悽惶嘶啞,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四哥……」柳四嫂嗚咽一聲,渾身發軟,便栽倒在地上。那葛大人得勝似的掃了她一眼,冷笑道:「這時知道怕了吧?適才你妨礙公務,謀害本官,這店鋪你是騰也得騰,不騰也得騰啦!來人,將這潑婦給我拿了!」

  「美人莫哭,讓官爺們帶你去樂上一樂!」兩個兵卒邪邪地笑著,便向柳四嫂撲來。那書生雙眉一皺,叫道:「慢來,慢來……」話未說完,店中人影一閃,忽聞那兩個兵卒「哎喲」、「媽呀」兩聲大叫,身子如稻草一般地飛出了店門——原來是那一直悶頭飲酒的黑袍漢子陡然出手,將這兩個兵卒拋了出去。

  「你……你這廝是誰?」那葛大人眼見他這兩下連抓連拋,手法俐落,不由得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這麼顫聲相問,未免顯得底氣不足,立時大喝一聲,「膽大包天,要造反嗎?」反手在硬木桌上一抓,指力到處,登時抓得桌角裂下一塊碎木。那黑衣漢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鷹爪似的手爪,道:「在下明教春華堂副堂主陳金,見過葛大人。嘿嘿,『洞金指』葛文淵在江湖上也是好響的名頭,卻怎地幹起這欺壓寡婦的事來?」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漢子竟是明教「四平八穩、四堂八舵」之首春華堂的副堂主,不由得心底微寒,道:「怎麼,陳堂主要管這個閒事?」

  陳金沉聲道:「實不相瞞,二十年前,賊人鐘相、楊麼盤踞鼎州造反,後來驚動岳飛嶽少保奉旨討伐,我明教也曾出手相助……」當年鐘相曾以巫術謀反被剿殺,但其能征慣戰的部將楊麼率餘部再起,數年之間屢挫官軍,直到後來岳飛親來,才平定其患。這其間明教林逸煙、卓藏鋒兩教主出力不少,這也是江湖上人人盡知的舊事了。葛文淵一愣,不知陳金為何提起這陳年舊事。此時岳飛早已含冤而死,秦檜權威正盛,但陳金身為明教弟子,提起岳飛仍是恭恭敬敬地稱為「嶽少保」。

  卻聽陳金又道:「當時嶽少保征討湖賊楊麼之時,卻有一股餘孽懾於岳帥威名,聞風先逃,沿水路一直逃到建康。那時嶽少保分身乏術,便請我明教代為出手。那股湖賊屢敗於我明教之手,便龜縮於棲霞五通廟中。後來終於被官軍剿殺於廟底地宮內。」眾人再次聽到五通廟的名字,想起劉瞎子剛喊的在這廟底鑽出妖鬼之事,心中全是一凜。

  陳金冷森森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最終卻落在柳四嫂的身上,緩緩地道:「自那時起,我明教春華堂便駐紮於此,柳四哥……便是我春華堂的好漢!」柳四嫂「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個他卻從未跟我說起過!」,陳金緩緩點頭,道:「那妖鬼盤踞五通廟,柳四哥心下起疑,早已暗中稟報本舵,也是咱們一時大意,竟折了四哥!」葛文淵稀疏的眉毛抖了兩抖,才叫道:「好啊,原來柳四竟敢勾結明教,你們……你們要待加何?」雖然聲色俱厲,但在明教大名之下,終究怯了幾分。

  陳金緩緩道:「葛大老爺,這妖鬼既然傷了我明教子弟,我明教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四嫂是本教遺孀,這醉仙居的事情,還請大人高抬貴手!」言辭雖然客套,但語氣卻是冰冷至極。

  明教威名早著,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非但是「四雄雄八修」中的大宗師,更以橫行無忌、手段陰狠著稱江湖。葛文淵實在不願與這等江湖大教為敵,但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道:「我這可是奉王太尉軍令行事,嘿嘿,公務在身,卻也難以通融。」說話之間,手掌已握緊了腰刀。

  陳金踏上一步,亢聲道:「回去告訴你那王太尉,咱們明教不願多生事端,他也不要多事!」探掌在葛文淵的桌角斜斜一削,一塊桌木應手而落。那書生瞧他這出手舉重若輕,桌角被他這一掌「斬」後平如刀削,忍不住高聲叫道:「拔劍濟困,不亦快哉!」那胖子也笑道:「好玩好玩,偷錢的遇到了劫道的,真是好玩!」只那道士滿面冷笑,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葛文淵眼見他這隨手一削比適才自己那氣勢洶洶的鷹爪手不知強了多少倍,又給陳金那銳電般的眼神一逼,不由得退了一步,便在這進退不得之時,忽聽屋外有人一聲冷笑道:「哼哼,明教就了不起了嗎?」大笑聲中,兩道人影輕飄飄地掠進屋來,卻是兩個身穿翠綠武官時服的漢子。屋外一直暮雨瀟瀟,店門口還守著幾個軍卒,但這兩人竟似毫無阻隔地飄然縱入。這一下先聲奪人,店中的江湖豪客盡皆動容,將目光全鎖在這兩個軍官的身上。

  當先那黃臉短髭的中年軍官在陳金臉上掃了一眼,轉頭朝身後那身材矮胖的軍官畢恭畢敬地笑道:「萬兄,您瞧這世道,魔教妖孽竟敢公然恫嚇朝廷命官!」那矮胖漢子笑吟吟地踏上一步,道:「是嗎?咱這次還沒瞧見妖鬼,先撞見妖孽,倒也湊巧!」這矮子滿面含笑,乍望上去似是個鄉間財主般貌不驚人,但在屋中挺身一立,登時現出一股山聳嶽峙般的淩人威勢。

  陳金見這兩人氣勢逼人,冷哼一聲,正待言語,「洞金指」葛文淵看清這兩人是格天社的打扮,搶上前一步,向那器宇不俗的矮子拱手道:「卑職葛文淵,現在王太尉麾下效力,見過大人,請教大人尊姓大名!」

  那矮子還未答話,胖公子卻已大笑著迎了上去,將摺扇在葛文淵的腦袋上一拍,笑道:「連他都不認識!這位便是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峰獨秀』萬秀峰!」葛文淵頭上陡然被他拍了一下,雖是不重,心下卻也又驚又怒,便要發作,但聽到「萬峰獨秀」萬秀峰這近年來格天社風頭最勁的名字,仍不禁肝膽一縮,心想:「傳聞萬秀峰乃是『吳山鶴鳴』趙祥鶴的關門弟子,怎地這般矮墩墩的模樣?」忙向萬秀峰作揖問候。

  萬秀峰卻向胖公子笑道:「莫兄,原來你也在這裡,當真是再妙不過!」轉頭對葛文淵道,「葛兄洞金指的功夫威震建康,小弟早有耳聞!想必葛兄還不識得這位莫公子,他便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之一,人稱……這個『四絕劍客』的莫愁莫公子!」

  當時江湖中人將江南武林四位聲名最盛的少年高手並稱為「江南四公子」,分別是「書劍雙絕」虞允文、「不死鐵捕」陳鐵衣、雄獅堂方殘歌和這丐幫幫主之子莫愁。陳金聽得名頭響亮的莫愁竟是肥肥胖胖的一個人,偏這「莫愁」的名字又女裡女氣,不由啞然失笑。

  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滿臉嬉笑的胖公子竟是鼎鼎大名的丐幫幫主之子,一口惡氣登時換作笑臉,拱手道:「久聞江南四公子的大名,『四絕劍客』莫公子更是……」話沒說完,那莫公子摺扇一揮,「啪」地又敲在他腦門上,笑道:「別聽老萬胡說,什麼『四絕劍客』,我這『四絕』說起來丟人——便是酒色財氣,樣樣在行!」葛文淵素來自認武功不俗,但莫公子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拍.自己偏偏就躲閃不開,這才知人家的武功才是深藏不露。

  莫愁卻忽然大叫一聲「啊哈」,轉頭望向萬秀峰身後的那黃臉軍官,道:「這位幾莫非是格天社青龍七宿中的『血手太歲』孫列孫先生嗎?」那黃臉漢子面露得色,拱手道:「在下這點微末伎倆,不思竟能入得莫公子的法眼,幸甚,幸甚!」萬秀峰望向莫愁身後的那白面書生和高大道士,笑道:「能跟莫愁公子在一處的這二位,想來必非俗人了,莫愁公子怎地不給咱們引薦引薦!」

  「還是老萬有眼光!」莫愁摺扇一收,拍著那道士肩頭道,「這位道爺是本公子路上剛結識的朋友,峨嵋派的一流高手,余觀海餘道長!」又指著那書生,「這位是蜀中唐門的『千手書生』唐晚菊蜀——我叫他小橘子,在蜀中待得憋悶,來尋我散心。」

  「洞金指」葛文淵是駐紮本地的官軍,跟蜀中唐門、峨嵋派這等江湖朋友見面,自然只是皮裡陽秋地應付幾句。倒是萬秀峰極善應酬,先向余觀海連道「久仰」,待聽得「『千手書生』唐晚菊」之名時,臉色微變,拱手道:「莫不是十七歲便入了唐門枯榮觀的唐麼公子?」唐晚菊笑吟吟地一躬身,道:「些許薄名何足掛齒,倒讓萬先生見笑了。」

  官場和江湖中人相見,大多略存尷尬,好在這丐幫莫愁是個江湖上跟誰都混得來的「見面熟」,在中間插科打渾,「洞金指」葛文淵更對萬秀峰兩人曲意迎奉,一時小店裡面倒是熱熱鬧鬧。明教高手陳金眼見格天社陡然來了「萬峰獨秀」萬秀峰和「血手太歲」孫列兩大高手,而那丐幫莫愁、峨嵋派的余道人和那唐門高手唐晚菊也都是近年來聲名鵲起之輩,不由心中暗自生疑:「格天社、丐幫、唐門和峨嵋派的人忽然也趕到燕子磯,不知為了何事?」

  那幾人寒暄之間,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卻冷冷向陳金望來,森然道:「這位朋友,咱們格天社專程來此,便是要對付那妖鬼,這店鋪官家收定了。」陳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卻也凜然不懼,踏上一步,冷冷道:「格天社便了不起嗎?」這話說得寸步不讓,正跟萬秀峰進屋前的那句「明教就了不起嗎」的話針鋒相對!話音未落,小店之中陡然亮起四五道劍光,卻是孫列大怒之下陡然出手。他綽號叫「血手太歲」,那長劍劍身也是殷紅如血,一片劍光皆作猩紅顏色,直向陳金身上卷來。這一招出手事先毫無徵兆,當真快得驚人。陳金低喝聲中,身子飄然一轉,屋內「當當」的銳響震人耳膜。

  呼吸之間廠一把知刀,滿廳劍光霍然消散,兩個人各自退開兩步,陳金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眼望孫列手中紅光閃爍的長劍,冷笑道:「呵呵,原來是昆侖派的高手!」唐晚菊和莫愁等人均知昆侖派威震西域,掌門寧自隆號稱「寧折不彎」,武功上頗有獨到之處,但見這二人一攻一守招法俐落,竟毫不為屋內擺設拘束,忍不住齊聲喝彩。只有柳四嫂仍呆呆地趴在亡夫屍身之旁,對眼前一切恍若未見。

  孫列黃臉上紅光一閃,叫道:「再來!」長劍乍抖,一蓬血紅色劍光飛卷陳金前胸四五處大穴。這一招「了卻天下事」暗伏了七種變勢,實乃他昆侖派的奪命殺招。他早聽過明教近年來出了一批少年子弟,武功精強,極是難纏,是以一上來就要以絕殺求勝。哪知陳金不退反進,短刀斜飛,竟不管不顧地直刺孫列小腹。這招法看似兩敗俱傷,卻是氣勢威猛,後發先至。莫愁、唐晚菊等人眼見陳金使出這等以命搏命的狠辣打法,均是心下生寒。

  「洞金指」葛文淵眼見陳金拼死搶攻,身後空門大露,忽地獰笑一聲腰刀出鞘,舉步便向他背後砍去。唐晚菊叫道:「不好!」店內狹小,他立在陳金對面,要待出手攔擋,卻已不及。

  屋內驟然響起一聲冷笑,斜刺裡黑黝黝的一個物事飛轉而來,正擋在葛文淵的身前。卻是那靠窗坐著的青衫客猛地身子一轉,連人帶椅旋風般轉個圈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葛文淵和陳金之間。

  這青衫客適才曾沉聲長歎,隨即便醉倒桌上,誰也沒有留意過他。這時他那寬大斗笠仍未取下,絲毫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這般默不作聲地忽然插入戰局,更顯冷硬突兀。葛文淵見他這一轉奇詭無比,心頭微凜之際,青衫客已揚起手中筷子,蟹爪般地夾住了他的刀身。

  「這小子要以筷子夾住老子的刀,當真活得不耐煩了!」葛文淵大怒之下刀上加力,直向青衫客頸上抹去。青衫客身子微側,筷子順勢一引,這一刀便砍歪了。葛文淵身子搶得猛了,給他這一引,險些栽倒,狂怒之下,提氣大喝,鋼刀疾收。青衫客的筷子上卻生出一股粘黏之力,順勢送出,依然牢牢夾住那刀身。

  片刻之間,葛文淵或斬或削,刀勢迭變,但刀鋒一近那青衫客身前,便給他以巧勁引開。青衫客斗笠不摘,端坐椅上,單臂隨勢進退,那雙筷子竟似黏在葛文淵刀上一般。小店之中的高手不少,卻全未見過這等精妙的武功。孫列和陳金扭頭見了,也是又驚又佩,目瞪口呆之下,竟忘了爭鬥。

  萬秀峰眼見朝廷武官出醜,冷哼聲中,舉步踏上,長長吸了口氣,翻掌便擊了下來。他顧念自己身份,不願上前夾攻青衫客,一掌雖然勢道剛猛,卻直直擊向葛文淵手中的鋼刀。那鐵掌平平擊在刀身之上,立時有一道怒流般的勁力隨著鋼刀直送過來。青衫客的身子一震,所坐的椅子竟也格格作響。青行衫客心中一凜:「好一招隔物傳功!這矮子倒不可小窺!」當機立斷,驀地鬆開鋼刀,竹筷青蛇吐信般地一點,分別戳在葛文淵和萬秀峰的腕上。「噹啷」一聲,葛文淵的鋼刀落在地上,萬秀峰則臉色煞白,斜退兩步。青衫客緩緩站起。他一起身,那把木椅哢哢輕響,緩緩起了數道裂隙,跟著碎成十幾片散木,坍塌在地。

  小店之中登時就是一靜。眾人的數道目光齊齊聚在這不動聲色的青衫客身上,心內均想:「這人武功之高,膽魄之雄,當真罕聞罕見!這人卻是誰?」

  「高手!」寂靜之中,莫愁卻忽地揚聲高叫,唬得眾人心頭一驚。他卻一本正經地道,「老兄絕對是本公子這輩子見過的一流至尊高手!好了,好了!大夥兒這一回便算平分秋色旗鼓相當,不必再打啦!」

  葛文淵和孫列卻面色鐵青,要待再撲上,卻自知不敵,全轉頭望著萬秀峰。萬秀峰也是哈哈一笑道:「好功力,好本事!想不到天下還有兄台這般人物!萬某實在眼拙,請教兄台大名!」那青衫客卻冷冷道:「欺負寡婦遺孀,暗中偷襲傷人,你們這些朝廷命官跟鬼物有何不同?」他那斗笠還未摘下,兩道冷颼颼的目光穿過那寬寬的斗笠,兀自如刀如劍。

  萬秀峰仰天打個哈哈,扭頭對面如死灰的葛文淵笑道:「好,便看在這位兄台的面子上,柳四嫂的這小店,咱們不收了!王太尉那裡,回頭兄弟替你去說!」又向青衫客拱手道:「大夥兒其實誤會一場,何不坐下來交個朋友?」「萬峰獨秀」乃是近年來格天社名號甚響的高手,這麼對一個陌生人拱手退讓,倒真是難得至極了。

  陳金也邁步上前,謝過這青衫客的相救之恩。青衫客卻只向他掃了兩眼,微微點頭,瞧那神情,照舊冷漠得緊。萬秀峰暗自出了口長氣,道:「慚愧,原來這人跟這魔教餘孽並非一路!」心內苦苦思索這人的來歷,臉上卻一派和顏悅色,道:「兄台不知,在下此來,乃是專為這妖鬼而來。在下已經聯絡了雄獅堂在此一聚,共同對付這鬼物!」

  「世上哪裡有什麼鬼物!」青衫客冷哼一聲,轉身對柳四嫂溫言道,「這位大嫂,你再仔細說說尊夫遇到那妖物的情形!」他適才對萬秀峰、陳金這等黑白兩道的大人物全都冷若冰霜,但對柳四嫂這弱女子卻語聲柔和。柳四嫂渾身一震,忍不住仰頭望他,顫聲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青衫客幽幽一歎,似是從心底深深地呵了一口氣,臥底龍驤,喜宴驚變,峰頂決鬥,一幕一幕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

  這個人自然便是卓南雁了。

  當日他跟「獅堂雪冷」羅雪亭分別之後,便即趕赴江南。雖然星夜兼程,但鞍馬勞頓,舟楫難行,卻也用去二十多日時光。卓南雁此次南下,自然要照著羅雪亭的吩咐,先去建康雄獅堂,跟方殘歌等人細述龍驤樓業已發出的「龍蛇變」,再請他們聯絡官府,小心看護太子和張俊等人。

  一人江南,便趕上無盡的梅雨,他的心情更是沉鬱了許多。白日裡他想得最多的人自然是林霜月:初會時蒼白如雪的笑容,臨別時款款深情的嬌呼,時時在他心間起伏縈繞。他知道,重回江南,便能見到她了。想到說不定哪日便會與林霜月重逢,他心底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最怪的是這幾晚他常常夢到完顏婷。在夢裡的完顏婷總是不言不語,只是那樣悵悵地望著他,那目光纏綿欲碎,竟比江南的雨還要淒迷。卓南雁常被這樣的淒鬱的目光從夢中驚醒。有時睡不著,他便起來抱膝聽雨,夜雨中似有完顏婷若有若無的啜泣。滿腔愁緒,一任階前雨,點滴到天明。

  卓南雁回想當日自己初闖江南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但再次看到江南的春江淡月碧草煙樹,心底總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這滋味難以言喻,恰似燕子磯邊的綿綿暮雨,有幾分淒鬱,幾分愁悶,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倦怠。他剛自燕子磯下船,便在這醉仙居內遇到了這些變故。眼見柳四嫂孤苦,又念這陳金正是當年自己初到明教大雲島時所見的舊友,便即出手懲戒葛文淵等人,至於自己的身份,卻懶得透露。

  「你不必管我是誰,」卓南雁望著柳四嫂那失神的目光,心內不由一陣心痛,輕輕地道,「連我都不知自己是誰。但我或許能為尊夫報了此仇!」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2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節:靈猿妖鬼 地宮魅影

  不知怎地,柳四嫂覺得這張寬大斗笠後的目光有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她凝了凝神,才道:「那天,那是兩個月前了吧,天黑得緊,客人都**了。咱們正要關門,店外忽地傳來一陣哭聲,那……那像是誰家小孩子的聲音。我跟我家漢子追出去,卻見天空上盤旋著一隻火紅的怪鳥。那嬰孩般的哭聲,卻是這怪鳥發出的,啊啊……啊啊的……」眾人聽她拉長聲音學這怪鳥聲音,均覺一陣毛骨悚然。劉瞎子呵了口冷氣,嘶聲道:「那……那便是妖鬼的那只怪鳥,叫什麼金靈鴞?」

  「我們才沖出去,那怪鳥卻在天上劃了道紅光,便即消逝不見,當真比電還快!我怕得要死,便要拉著他回去,這時候忽有一進怪異的笑聲響起來。」柳四嫂說著眼神驀地僵直起來,語聲也越來越快,「我們猛然回頭,卻見東首牆頭上竟蹲著一隻巨大怪猿。這怪猿滿身黑毛,一雙眼睛通紅通紅,若是它不開口嘶笑,我們只怕全然不知它在那裡!」

  「這妖鬼的事情已鬧了幾日了,我那漢子一見這東西,便叫了一聲『妖鬼』!那黑猿卻忽地躍下來,只一晃,就去得遠了,遠遠地只見一雙火紅的眼睛在黑夜裡閃啊閃的。外子忽地握住我的手說:『早聽說那五通廟的地宮裡面出了個妖鬼,不想這東西竟竄上門來,我今夜說什麼也要去探上一探!』我央求他不要去,可他只握了我的手一下,道:『我去去就回,你好生在家等我!』我知道他有武功在身,未必便有什麼兇險,便讓他去了。」柳四嫂說到這裡,口中又生出一縷嗚咽,「我一直等著他,可他……卻再沒有回來!我甚至去過五通廟找他……」

  劉瞎子驚道:「怎地,你一個婦道人家竟敢去五通廟那鬼地方?」柳四嫂垂下了頭,燈影裡的身姿愈顯得柔弱,幽幽地道:「去過!只是那地方白日裡也是一片死寂,沒個人影,沒點兒聲響,那地宮在哪裡,我也尋不到!」

  眾人的心內全是一沉,各自凝思不語。萬秀峰卻嘿嘿一笑,眼望眾人道:「諸位英雄都已聽得清楚了,這妖鬼既然如此倡狂,咱們武林中人,豈能袖手?兄弟這一次約會了江南雄獅堂來這醉仙居,專門商議對付這妖鬼之事!陳金老弟,還有這位朋友,」說著眼望卓南雁,滿面笑意,「大家全是武林一脈,何不過來共商應對之策!請——」說著大步走到店中一張乾淨的大桌跟前。

  明教陳金本不願過去與官府中人同坐,但此時若是不去,倒似怕了萬秀峰一般,當下冷笑一聲,大步過去,當先坐下。卓南雁暗道:「妖鬼之事太過蹊蹺,破綻甚多,但既然雄獅堂少時便會來此,我倒可以在此靜觀其變!」走過去拉了一張椅子便坐了。莫愁、唐晚菊、余道人和孫列、葛文淵幾人雖是各懷心思,卻也都環桌坐下。

  「各位朋友想必不知,」萬秀峰目光掃了一眼群豪,呵呵笑道,「這妖鬼動靜不小,在那柳四哥之前,月餘工夫,已經有『紫玉生溫』溫家三奇、『七絕先生』上官雄喪在這妖鬼之手……」

  一語出口,群豪盡皆動容。「紫玉生溫?」莫愁忍不住叫道,「金玉堂溫浩紫、溫浩玉、溫浩生這三兄弟竟趕上了這事?」陳金更是面露疑色:「傳聞『七絕先生』上官雄精通暗器、掌法、風水等七門絕學。他那風水等如何,我是無緣得見,但有人見識過他的掌法,端的是天下第一流的功夫……」萬秀峰沉沉地點頭道:「在下也曾見識過上官先生的絕世掌法,金玉堂溫家三兄弟還跟在下有些交情,可他們卻都喪於那妖鬼之手。除了這幾位,還有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也曾在那五通廟下的地宮內給妖鬼廢了一隻眼睛……」

  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在江湖上威名顯赫,想不到竟然給妖鬼奪去一目,眾人心底均是一震。「怪哉!」莫愁忍不住道,「這些人到底是為了何事,前仆後繼,趕著去那妖鬼處送死?」萬秀峰忽地咧嘴一笑:「諸位聽說過無極諸天陣嗎?」卓南雁登時心弦微顫。

  「天下武林三大禁地——無極陣,九幽洞,逍遙島。」莫愁當先笑道,「那無極陣是三禁之首,這個誰人不知?」葛文淵嘿嘿一笑:「傳說這無極諸天陣內藏有數不盡的金銀財寶,若是誰他娘的祖墳上冒了青煙,能進得大陣得了寶貝,那便是富可敵國!」余道人卻哼了一聲:「想得倒美!傳聞此陣無人能破,連南宮堡自家的人都進不得。便是當年縱橫天下的劍狂卓藏鋒,也活活給困死在陣內……」卓南雁聽他說起父親,心中更是一沉。

  莫愁卻把摺扇一搖,大咧咧地笑道:「誰說此陣破不得?南宮鐸那小子有一次酒後失言,跟我說道,當年南官世家造這大陣的老祖宗還曾制下一張陣圖,名為龍圖。若弄來那陣圖,按圖索驥,說不定便可破了此陣!」說著他卻長歎一口氣,「只是……他姥姥的,這小子滿嘴虛火,沒一句實話!」

  「這一次他卻跟你說了一回實話。」萬秀峰眼內光芒一閃,「南官堡確有一張關係重大的陣圖,平時都是藏在一隻銅鑄的火鳳凰內。嘿嘿,南宮世家相傳有三宗寶,天罡輪,紫金芝,火鳳凰。那火鳳凰便是此物了。只是,便在近日,這藏有龍圖的火鳳凰,卻給人掠走了……」

  陳金忽地揚眉道:「南宮世家的事,萬兄竟知道得不少!」萬秀峰微微一笑。一直蹙眉不語的孫列忽地插口道:「這些事全是他們二當家的南宮禹親口對小弟所說。嘿嘿,火鳳凰丟失,南宮堡闔堡震動,兵分四路前去追尋,更想方設法地封鎖消息。南宮禹為了求我格天社出手相助,才迫不得已透出這些消息!」卓南雁驀地心中一動:「既然如此,你們更該為南宮堡守密才是,卻為何要透露出來?」他心底疑惑,卻沒言語。

  唐晚菊忽道:「到底是誰劫走了火鳳凰?」孫列冷冷道:「是妖鬼!」眾人給他冷颼颼的三個字震得心底一寒,均想:「這時才說上正題!」卻聽孫列沉聲笑道:「這也是南宮禹那廝的親口之言。他說那妖鬼乃是無極陣的戾氣所化,須用他南宮世家的奇術方可收妖。嘿嘿,南宮世家確實世代信奉一種古怪巫術,但他這話自是掩人耳目的雲山霧罩之語。到底這妖鬼是人是獸,他卻一直不肯明言。」

  「孫……大人,」葛文淵忽覺口唇有些發僵,「那南宮禹的一隻招子是怎麼瞎的?」孫列又歎了口氣:「據南宮二哥說,那妖鬼甚是機靈,手下還有兩個妖畜血電猱和金靈鴞為惡,號稱『火鳥拘魂,血猱役魄』!」唐晚菊搖頭道:「妖鬼,火鳥,血猱?愈發得荒誕不經了!」莫愁笑道:「小橘子不語怪力亂神,本公子卻聽得津津有味。孫兄,後來如何了?」

  孫列道:「那妖鬼竟故布疑陣,讓人莫測其蹤。南宮世家只得分路搜尋。南宮二爺跟小弟一路,千辛萬苦地竟摸到了那妖鬼蹤跡,一路輾轉追到五通廟底。哪知那五通廟底竟有一座陰森古怪的地宮。」他咕嚕嚕地灌下了一口酒,大喘了兩口氣,才道,「嘿,在地宮內那一番遭遇,當真是他娘的一言難盡,南宮二哥又失了一目,但好歹我們算是屁滾尿流地逃了性命南宮禹給南宮堡弟子救回堡內養傷,我嘛,便回來再搬救兵,請得萬大人出手。」

  眾人的目光齊向萬秀峰望去,夾瓷盞淡淡的幽光映得他那張臉有些陰森。卻聽他沉沉歎了口氣,道:「這火鳳凰乃是南官世家鎮山三寶之一,內藏有大陣的陣圖,得了它便可破陣奪寶,事關重大……」

  卓南雁心中一動,插言道:「你曾說他南宮堡鎮山三寶中有一樣紫金芝,此物……有何妙處?」萬秀峰道:「傳聞這紫金芝乃千年靈芝,能起沉屙,醫百毒。」卓南雁心內一沉,心想:「原來當年父親便是為了此物,才甘冒奇險入陣……」心神一陣恍惚,鬱鬱地歎了口氣。萬秀峰望著他的眼芒一閃,面露奇怪之色。

  余道人忽地介面笑道:「這三寶之中,那火鳳凰和紫金芝也還罷了,倒是那天罡輪,聽說三國時的高道左慈曾隱居天柱山內修道,飛升之前留下了這修煉至寶!老道倒想見識見識!」

  「天罡輪?」莫愁奇道,「小橘子,真有這玩意兒?」唐晚菊道:「天罡輪之說由來己久。那位左慈乃是三國時半人半仙的道人,連一代奸雄曹操都被他戲弄過,他若留下些奇物,說不定當真厲害得緊。」

  「也難怪餘道長動了凡心!」孫列嘿嘿笑道,「聽南宮二爺說,那天罡輪乃是內家修煉的至寶,得之可無敵於天下。只是這天罡輪乃是深埋在大陣當中,若無火鳳凰破陣,誰能一睹真容?」

  「可眼下這緊要萬分的火鳳凰忽地再現江湖,若是誰得了火鳳凰內的龍圖,便可破了大陣,啟出這天罡輪!」萬秀峰沉聲一歎,「大利當前,火鳳凰之秘終究還是在江湖上走漏了風聲,金玉堂的『紫玉生溫』溫家三奇和『七絕先生』上官雄都素與南宮世家交厚,不知從何處得了訊息,搶先尋到這五通廟,卻不明不白地葬身於此……」

  眾人這才知道五通廟變故的大致緣由,想到那妖鬼詭譎莫測,偏又牽扯到無極陣圖、天罡輪這等震動江湖之事,一時心底均是若有所思。這時一個皂衣漢子大步而入,在萬秀峰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

  萬秀峰登時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才道:「諸位,兄弟這手下已跟雄獅堂聯絡過了,雄獅堂卻推說有要事在身,眼下是來不了啦!」他揮了揮手,那皂衣漢子快步而出,吆喝了兩聲,領著守在門外的幾個兵卒快步去了。

  卓南雁知道雄獅堂素來急公好義,像妖鬼這樣的惡事,他們早就該聞風先動,這時官府有召不至,實是反常得緊。莫愁日中嘖嘖連聲,道:「是啊,雄獅堂那裡是有些麻煩,聽說方老三他們這會兒正忙得不可開交!」說著大扇一擺,笑道,「先別提他們。孫兄,且說說你那次死裡逃生的事。這天底下只怕就只有你跟南宮老二是見過這妖鬼的活人吧?」

  「那妖鬼……」孫列臉色登時一黯,緩緩籲出口氣,才道,「若非咱們做官差的是身不由己,兄弟但願一輩子再不見那玩意兒!」眾人聽他話音一頓,心底全不由沉了一沉。這時屋外的兵卒已走得精光,夜雨漸大,瀟瀟聲響透簾傳來,配上孫列粗濁的喘息,小店內的氣氛便顯得有幾分陰森。

  便在這時,卓南雁忽然「咦」了一聲,霍地轉身向外望去。萬秀峰等人給他唬得一驚,盡皆隨著他望向店外。店門口那道竹簾早給葛文淵一刀劈碎,只餘空蕩蕩的門框,似是個怪物咧開的黝黑大嘴。外而就是悽惶沉默的雨夜,黑漆漆的什麼也瞧不見。

  眾人正想說什麼,忽聽得一聲怪異的聲響透空而來,依稀是嬰孩哭泣聲。幾個人張大眼睛,才瞧見天上竟懸著一隻火紅的大鳥。夜雨淅瀝,本來難以見物,但這怪鳥渾身赤羽,躍動著一層詭異的紅光,那雙眼睛更是如同兩點綠火,在深黑深黑的夜空裡熒熒閃動。

  「那……那是妖鬼馭使的金靈鴞!」孫列聽了那怪異鳥鳴,嗓子裡低嚎了一聲。柳四嫂渾身一個激靈,怔怔地盯住夜空中的那詭異怪鳥,忽然嘶聲叫道:「就是這怪鳥,這天殺的妖鳥……宰了這天殺的妖鳥……」那聲音歇斯底里,撕扯著人的耳膜,攪得眾人心底一陣難受。那怪鳥也正凝視著他,忽然呃的一哭,在空中劃出一道紅色圈子,翩然向東飛去。

  「追!」萬秀峰驀地大喝一聲,當先沖出。陳金身形電射,跟著追出。

  「四哥——四哥啊——」柳四嫂嘶吼聲中,竟也瘋了一般沖了出去。卓南雁雙眉一凝,叫道:「且慢!」眼見柳四嫂狀若瘋癲,卻奔得極快,他微一猶豫,也飛身縱出,接著莫愁、唐晚菊等人也先後沖出。

  夜雨淅淅瀝瀝地仍在下個不停,靜夜之中只有柳四嫂悽惶的哭聲斷斷續續:「四哥一一你去了哪裡啊四哥……」卓南雁兩步趕上她,但見她目光癡迷,口中哭嚷不斷。那怪鳥卻飛得不疾,雙翅緩緩起落,有若一隻火紅的幽魂,在墨色的天宇間忽隱忽現。萬秀峰一馬當先。唐晚菊拈了一枚透骨釘在手,飛速掠到他身邊,低聲道:「不如讓小弟射這扁毛畜生下來!」萬秀峰還未答話,卻聽身後醉仙居那裡陡然傳來一聲慘呼。那聲音靜夜之中聽來淒厲至極,驚得幾人齊齊止步。

  「不好!」卓南雁適才心中猶豫,只靠著柳四嫂奔跑,倒落在後面。這時聽得那聲慘叫,他當先返身向回趕來。才趕到那小店前,便見一人臉朝下橫臥在門檻上,正是劉瞎子。卓南雁心中一凜,翻開劉瞎子的身子,便瞧見一雙空洞的眼窩和大張的嘴巴,那喉嚨上卻不知給什麼利物劃出一道血槽,鮮血滾滾,顯然是死透了。

  「出了何事?」萬秀峰這時已率著眾人趕回,他目光只在劉瞎子的屍身上一掃,便落在屋內,驀地驚叫一聲,「孫列!」卻見「血手太歲」孫列這時仍舊端坐椅上,胸前血淋淋的一大片。他桌旁還燃著一台夾瓷盞,燈撚挑得不高,鬼火般的一點幽光照得他那張驚愕的臉孔半邊灰白半邊幽暗。萬秀峰又驚又怒,憤然四顧,道:「是誰人下的毒手?」莫愁一苦笑道:「適才大夥兒都一窩蜂地沖了出來,只有這位老兄穩如泰山地坐著,不料卻給那只厲鬼剜了心去!」

  「那是什麼?」萬秀峰忽地轉頭向外,滿向駭異之色。莫愁等人這才瞧見門外凝立著一頭一人來高的怪猿。這猿猴全身黑毛,只一雙眼金光閃閃,這般突如其來卻又一聲不響地立在那裡,眾人均覺毛骨悚然。

  余道人驚道「這……這畜生手裡拿的是什麼?」卻見怪猿那只毛茸茸的爪中抓著一件血淋淋的物事。外面夜色太沉,誰也瞧不清那是個什麼東西。莫愁卻咽了一口唾液,道「只怕便是孫列孫大人的七竅玲瓏心!」這本是一句玩笑話,但這時候眾人心內發緊,卻是誰也笑不出來。

  「四哥……你回來啊四哥……」柳四嫂斷斷續續的聲音在雨夜中搖曳而來。適才眾人急著趕回,誰也沒有想到她。她落在了眾人身後,在外面轉了兩圈,卻又踉蹌而回。但她這時心神恍惚,便正好撞上這只怪猿。

  唐晚菊叫聲「不好」,手一揚,那枚透骨釘破空飛出。唐門暗器名震武林,唐晚菊正是唐門弟子中的有數高手,這一釘勁疾如電,直向那怪猿心口射去。那怪猿猛然翻掌一抓,便將透骨釘抓在爪中,手法俐落,儼然是個武林高手。眾人一驚之間,那黑猿卻咧嘴發出一聲怪笑,身形微晃,立時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

  幾個人快步搶出,卻見十餘丈外的一棵老榆樹下立著一截黑影,一雙金色的眼睛忽閃忽閃,正是那怪猿,那笑聲陰森森地傳來,分外詭異。柳四嫂這時才失魂落魄地奔進店來,那張姣好的臉上雨水跟淚水摻在一處,弄得濕淋淋一片。

  「這便是血電猱!」萬秀峰低吼了一聲,「就是這怪物殺了孫列!嘿嘿,南宮禹說得不錯,『火鳥拘魂,血猱役魄』,這妖畜又來了!」說著,霍地將孫列的屍身背負在身上,回身向眾人喝道,「大夥兒今晚齊心合力,除了這妖畜!」余道人躍躍欲試,笑道:「好,最好今晚能見到這血電猱的主人,將那妖鬼一併擒了!」說著一推莫愁,叫道,「莫公子,你發什麼呆,給這血電猱嚇得丟了魂嗎?」莫愁一直若有所思,這時才一個激靈,道:「兄弟在想,這麼好玩的猴子幹嘛要除了?若是弄來養著,耍個把戲什麼的必然能賺大錢!」

  眾人哭笑不得,萬秀峰的臉上卻盡是悲憤之色,道:「好,二位便算答應了。大夥兒今晚齊心協力,除了這妖鬼!」眾人均是躍躍欲試,只葛文淵面露難色,囁嚅道:「萬兄,王太尉沒吩咐今晚便要兄弟動手,這個不如……」話沒說完,給萬秀峰涼颼颼的目光一掃,只得點頭道,「好,好!便依萬兄的意思,先去探探!」幾人的目光這時全落在卓南雁的身上。萬秀峰森然一笑道:「這位兄台武功驚人,可否一同前去?」卓南雁一笑不答,走到柳四嫂身前,自懷中取出黑黝黝的一塊物事,塞到她一手中,道:「有這權杖在,今後沒人敢欺負你!」

  他文件眼尖,忍不住動容道:「雄獅堂的雄獅令!兄台從何得來?」幾個江湖豪客望向卓南雁的目光更多了幾分稀奇。卓南雁本與柳四嫂素不相識,但覺得這女子堅忍重情,心頭一熱之下,便將羅雪亭臨別之際送他的雄獅令交給了這女子。

  柳四嫂今日遭逢巨變,直到這時,神志才清楚一些,聽得唐晚菊的驚呼,知道這鐵牌必是江湖上極具威力的信物,怔怔地接過來,雙眸含淚,正待說什麼,卓南雁卻已轉身大步走出店外,道:「這便走吧!」

  幾人剛待跟出,陳金卻忽地頓住步子,似是側耳傾聽什麼。「洞金指」葛文淵正走到他的身邊,見狀冷笑道:「怎地,陳兄怕了不成?」陳金面色一變,道:「諸位請便吧,在下受人所托,還有些要事要辦!」他見葛文淵滿面譏諷之色,蹙眉道,「四嫂是本教遺孀,這兩天,在下還得照顧一二!」萬秀峰冷哼了一聲道:「走吧,趁那妖畜沒走,能先捉到最好!」背著孫列的屍身,疾步沖入暗夜之中。

  那雨忽然大了起來。冷夜驟雨中,遙遙地只見前面有兩點金光幽幽閃爍,正是那血電猱的眼睛。這黑猿身子快如疾風,只須微微一晃,便躥出數丈,但卻跑跑停停,始終與眾人隔著十餘丈遠近。

  眾人展開輕功,冒雨急奔,卻怎麼也拉不近這段距離。卓南雁當先飛掠,卻不願將輕功提到十成,凝神細聽,只覺葛文淵早已氣喘吁吁,余道人也是氣息微粗,莫愁和唐晚菊二人卻是呼吸悠長。而萬秀峰背上背著孫列的屍身,呼吸卻細微至極,顯是遊刃有餘。卓南雁暗道:「這矮子武功倒是不俗,適才酒店之中只怕未盡全力。」

  葛文淵忍不住罵道:「直娘賊的,這猴精要帶咱們去哪裡?」莫愁苦笑道:「瞧這方位,莫非是去五通廟?」扭頭對萬秀峰道,「萬兄,你還苦巴巴地抱著這死屍做什麼?」萬秀峰目光直直盯住前面的血電猱,凜然道:「傳說這妖鬼常命那黑猿殺人,他再來吸取死人脊髓。萬某說什麼也不能讓故人屍骨有失。」葛文淵氣喘吁吁地道:「萬大人高義,當真令人敬服!」

  疾奔多時,便見黑黢黢的一座大山怪蛇般盤在遠處。不知何時,那雨已停了。冷浸浸的一鉤殘月飄出雲層,迷離的月光裡,山腳下荒草隨風起伏,亂糟糟的全是墳塋野塚,一座孤零零的殘破道觀矗立在亂墳野草間,說不出得邪氣。

  江南百姓素有信奉鬼神之俗,舉凡山川神靈、先賢往聖,都有廟宇祭奠。即便是殷紂王、龍陽君之流也立專門觀廟祭祀。這五通廟原來供奉的所謂「五通」,乃是當地巫教所奉的鬼怪,又附會道教神靈而成。因已廢棄多年,四周全是荒墳亂塚,縱目望去,只見鬼火熒熒,讓人頓生悽惶之感。

  那黑猿便在破觀門口一閃而逝。眾人一愣之間,廟門口忽地響起一聲怪叫,猶如嬰兒啼哭。紅光閃耀間,那只怪鳥倏地落在破廟屋頂,在冷月下靜靜地盯著眾人。

  這時暗月朦朧,冷霧流蕩,夜色愈發淒迷。葛文淵忍不住低聲道:「四周全是亂墳,這地方邪氣得緊!」萬秀峰點頭道:「正是!這五通廟原是此處最大的神廟,裡面地方不小。當年楊麼那支殘部流竄到此,曾在秒內修建地宮,負隅頑抗,後來給官軍斷糧斷水,他們舉火自焚,幾百人便一起燒死在這裡。自此以後,據說此地常有鬼魂飄蕩,再也無人敢來。」

  莫愁皺眉道:「死了幾百人啊,他姥姥的,怪不得陰氣重重!喂喂,小橘子,那金靈鴞正沖你笑呢!」唐晚菊卻一本正經地道:「我瞧它沒沖著我笑!」餘觀海卻哈哈大笑道:「什麼『火鳥拘魂,血猱役魄』,不過是兩隻畜類。若是真有妖鬼更好,捉鬼降魔,正是道爺的拿手好戲!」朗笑之間,大步走向殘破的廟門。那怪鳥「吱」的一叫,振翅盤旋,倏地鑽入暗處。

  眾人也只得相繼跟入,邁步進了廟門,便有一股冷風撲面打來,卻見這五通廟內陰森異常。那金靈鴞和血電猱卻已不知去向。

  餘觀海「鏘」地亮出長劍,四處張望一番,繞過那座鐵鑄香爐,邁步便進了那缺了扇門的破舊大殿。眾人魚貫而入,各自都想燃起火摺子,才發覺適才雨中疾奔,身上火石等物盡給雨水淋濕。忽聽「哧」的一響,是唐晚菊燃亮了火摺子,笑道:「我唐門的龍犀焰,還可稍耐雨淋。」跳躍的火光映得四周一片蒼白,卻見那五通神像缺了只臂膀,容貌倒甚是儒雅。五通神像旁又立著一尊稍小的神像,雖然金漆脫落,卻還齊整。

  「嘿嘿,原來是太乙金尊在此!」餘觀海大步走到那稍小的神像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冷冷道:「太乙在此,百無禁忌,無論有什麼鬼物邪魔也要完蛋!」萬秀峰將孫列的屍身放了下來,橫放在那五通神像前,長歎道:「但願能如道長所言!」

  話音未落,忽聽大殿中響起一聲輕哼,聲音陰森森的,一人耳便讓人覺得遍體生寒。唐晚菊的那龍犀焰的火摺子給一股怪風拍得突突亂顫,借著那將熄未熄的火光,眾人只見一道白慘慘的人影自殿門口直飄向殿外。眾人正待看個真切,那火摺子卻「哧」的熄了,殿內一片漆黑。

  莫愁在黑暗中大叫道:「娘的小橘子,快點火,適才莫不是我見了鬼?」唐晚菊急忙再燃起火摺子,火光跳起,他揀起一根枯木點著了。余觀海扭頭對萬秀峰道:「適才那白影便是妖鬼嗎?」萬秀峰臉色蒼白無比,沉聲道:「這可難說得緊,大夥兒過去瞧瞧!」

  幾人飛步追出,院中幾棵古樹在冷月下舒展著扭曲的枝幹,四處查看,卻見院裡冷寂淒寒,斷碑殘碣間凝立著幾個缺頭少臂的神官塑像,哪裡有那白影子的蹤跡!猶帶雨意的夜風吹來,恍惚間四周神像碑碣的幢幢黑影似在無聲地舞動,眾人全打了個寒戰。

  靜寂之中,陡聞大殿內傳來砰然一響,眾人均是一凜,齊向大殿奔去。殿內還是沒有半個人影。莫愁苦笑道:「咱這才叫疑神疑鬼……」話沒說完,忽然「咦」了一聲,驚道,「余道爺,適才你拜的這太乙金尊的頭哪裡去了?」

  唐晚菊急忙將火把移近,卻見那太乙金尊像的頭果然不知去向。葛文淵冷笑道:「道長適才不是說,『太乙在此,百無禁忌』嗎?那妖鬼顯然是跟你慪氣!」余觀海面色一冷,正待反唇相譏,萬秀峰忽道:「孫列的屍身哪裡去了?」適才他進殿之後順手將那屍身放在了五通神像下,這時卻已不見蹤影。唐晚菊將火把四處照耀,除了神像下的幾點血跡,怎麼也找不見孫列屍體的影子。

  「瞧這裡!」萬秀峰忽地指著黑漆漆的地面,顫聲道,「這裡有兩道血腳印!」眾人搶上細瞧。莫愁道:「一處,兩處,三處,嘿嘿,這人走了三步,便即蹤跡不見!怪哉怪哉!這三對腳印全是並排在一處的,莫非這人是跳著走的?」萬秀峰長聲喝道:「孫列!孫列!你在何處?」空蕩蕩的大殿裡立時響起滿是惶急的嗡嗡回聲。眾人聽他高聲呼喊一個死人,心內均是陣陣發緊,然而一道冷峻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我在這裡!」

  幾個人驚得險些跳起來。唐晚菊高舉火把,才見說話的人卻是卓南雁。卓南雁冷笑道:「那孫列已化為僵屍,四處閒逛,這時想必已逛到了地獄,去做那『血手太歲』去了!」莫愁眼中光芒一閃,乾笑道:「老兄這話當真有趣!」萬秀峰卻冷哼一聲,濃眉緊鎖,愈發顯得憂心忡忡。

  卓南雁卻踏上一步,冷冷道:「在下素來不信鬼神,這世上即便是有鬼有怪,也要怕人七分!」他話沒說完,門外忽地揚起一陣怪風,那火把光焰顫抖,幾乎要被吹滅。一道冷森森的呻吟聲忽自殿門外傳來:「心,痛啊……」萬秀峰怵然揚頭,顫聲道:「這……這似是孫列的聲音!」莫愁罵道:「去你姥姥的,死人還會喊痛……哎喲!」驀地大叫一聲,「在那裡!」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那只血電猱便停立在殿門外,一雙眼在黑漆漆的夜裡金光閃閃。在它身邊,卻立著個僵硬的人影,依稀便是孫列。

  「妖猴!」餘觀海大喝一聲,仗劍躍出。那血電猱咧嘴陰森森笑了一聲,身子閃電般掠開,只晃了幾晃,便躥至十餘丈外。冷月之下,只聽得那淒慘僵硬的叫聲漸去漸遠:「痛——啊——」聲音若斷若續,莫愁、唐晚菊等人均是當今武林好手,卻全給這叫聲攪得心底生寒。

  卓南雁雙眉一凝,身子激射而出,直向那血電猱撲去。這時他全身內勁展開,身法疾如掣電。那血電猱似乎料不到他竟會如此之快,發出吱的一聲尖叫,身子一縮,陡然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

  萬秀峰等人隨後趕來,游目四顧,竟再也尋不到那血電猱的影子。「洞金指」葛文淵忽地喘口大氣,顫聲道:「各位,這……這玩意兒若非妖物,怎地會平白無故地沒了影子?我瞧咱們不如暫且回去,細細商議,再作定奪!」唐晚菊也沉吟道:「正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今夜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咱們以退為進,未嘗不是上策!」

  「小橘子,」莫愁揚手將摺扇在他頭上一拍,冷笑道「本公子終於知道了,你總是嚷嚷大丈夫自反而縮……哼哼,原來就是要自己縮回去作那縮頭烏龜!」萬秀峰也冷冷地道:「各位若是膽小,那就請便!萬某決不會走,這般半途而廢,讓江湖朋友恥笑!」餘觀海怒道:「你說誰膽小?道爺今日我是遇鬼殺鬼,遇佛殺佛!」卓南雁忽地大笑一聲道:「有趣,有趣!」大步向前走去,驀地在陰影裡晃了兩晃,驚叫道,「哎喲,有鬼!」身子倏地一縮,便即消逝。餘下的幾人各自變色,四處張望。葛文淵驚道:「這……這地方真他娘的有鬼!」猛覺腿一緊,不知給什麼東西一把攥住,嚇得渾身發軟,急叫了聲「鬼爺饒命!」

  「若是鬼爺,想必就不饒尊駕的命了!」卻是卓南雁的笑聲響起,他的人卻從地下探出半個身子來,「各位,這裡有一處地穴暗道,那血電猱適才便是鑽入了此處!」眾人才長出了一口氣,細瞧那暗道藏在一處殘碑之後,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鑽入了那黑沉沉的暗道,眾人的心又緊了起來,借著唐晚菊手中的火把光芒,卻見這暗道寬達丈余,高大深長,行得數十步,便有幾條岔路,居然四通八達,顯然當初建造之時頗費工夫。唐晚菊擎著火把當先而行,忽覺腳下一硬,低頭細瞧,卻是踩到了一個死人骷髏,驚得他一縮腳。

  萬秀峰道:「這便是當年楊麼餘孽建來對抗天兵的地宮了。嘿嘿,少說也有二百人活活燒死在此處,踩到個把骷髏又有何稀奇?聽說這地宮內還暗藏機關埋伏,大夥兒可得加倍小心!」眾人心內一沉,各自兵刃出鞘,默不作聲地緩步前行。

  才走到一條岔路前,一陣陰冷的怪風迎面撲來,那火把在風中無力地抖顫幾下,立時熄滅。餘觀海怒道:「哪裡來的鬼風?」葛文淵顫聲道:「這……這地方死了幾百人,自然陰氣重,鬼風濃些!」卓南雁卻冷笑道:「這地宮當初不是用來埋死人的,而是用來藏活人的,自然留有通風暗道,咱們想必走到了兩處冷風交匯之處。」

  唐晚菊籲了一口氣,道:「高見,高見!區區不才左首上方夜風習習,想必便是通風暗道了!那點微光,料來必是外面的月光了,嗯,秋千散後朦朧月,一夜風吹短檠殘!」莫愁聽他滿口轉文,正待出言譏諷,葛文淵忽地大叫一聲道:「誰,是誰?」聲音惶急顫抖。這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這驀然一叫,驚得眾人均是一凜。

  萬秀峰低喝道:「怎地了?」葛文淵怒道:「哪個狗賊在我頸子後吹了一口冷氣?」唐晚菊忙道:「這個自非小弟。」莫愁苦笑道:「本公子這時心驚肉跳,自顧不暇,可沒興致跟老兄玩這個!」葛文淵兀自怒氣衝衝,道:「不是你們,難道是老子見鬼了嗎?」卓南雁的聲音在他身前數丈外響起:「葛大人見諒,這一回也不是草民,想必大人真是見了鬼爺爺!」餘觀海卻在他身後「呸」了一聲,聲音顯是有些不耐:「直娘賊的疑神疑鬼!」

  葛文淵卻又大叫一聲:「你們聽聽,那狗賊又在我耳邊冷笑!」眾人一凜。唐晚菊忙再點那火摺子,但心急火燎之下卻怎麼也點不著。餘觀海怒道:「被嚇丟了魂嗎?這會兒大夥兒連個屁也沒放!」

  「葛兄,」萬秀峰也低喝一聲,聲音也摻了些焦躁不安,「大夥兒聽得真切,哪裡有什麼人冷笑了?」葛文淵急得聲音裡帶了哭腔:「確實……確實有個東西在笑,你們聽……他還在笑!」但幽深黑暗的地道間只有他那滿是倉惶的聲音響著,「他還在笑……他還在笑……」眾人都覺脊背間騰起一股寒意。

  萬秀峰卻在這時大喝一聲:「何方神聖!」黑暗之中他已然出手,只聽得呼呼兩響,立在他身旁的莫愁和余道人都覺身邊一寒,似有一道冷颼颼的東西在身邊倏忽滑過。

  眾人一驚之間,唐晚菊的火摺子終於點亮。葛文淵卻驚叫一聲:「萬大人!」卻見萬秀峰的翠綠官袍當胸裂開一個大洞,露出黑茸茸的胸毛,腰間那絲鑾大帶也不知給什麼利物齊齊剪斷,若非他雙手提住,那素黑滾褲便要脫落。

  莫愁驚道:「萬兄,適才是個什麼東西?」萬秀峰面如死灰,忽地仰頭喝道:「孫列,孫列,當真是你嗎?你這狗賊弄什麼玄虛?」喝聲滾滾,在暗道間直傳了出去。莫愁苦笑道:「拜託老兄不要叫這死人的名字,叫得咱們大夥兒渾身發冷。」萬秀峰冷哼一聲,緩緩地將腰帶接好,纏回腰間。

  卓南雁忽地橫掃一腿,半塊磚石被他踢得四分五裂,碎石如箭,疾向東側拐角之處射去。卻聽呼的一聲,一股勁風飛卷過來,激射的碎磚石陡然倒飛了回來。眾人大吃一驚,各自斜身躲避。葛文淵和餘觀海卻仍被碎石掃中,勁風到處,那火把立時熄滅,眼前重又陷人黑暗。那狂勁的風聲叢眾人耳畔呼嘯而過,挾著那幾塊碎石磚屑,狠狠拍擊在暗道的厚壁上,聲若驚濤裂岸。

  沉了一沉,葛文淵才「哎喲喲」地呻吟起來。餘觀海低罵了一聲「龜兒子」。萬秀峰的聲音卻不覺顫了起來:「這……這決非人力所為,難道當真是妖鬼?」卓南雁也不禁蹙眉凝思:「這股勁風倒卷的力道好大,難道這地宮之中當真藏著什麼妖魔鬼怪?」藉著忘憂心法,適才他清清楚楚地「覺出」,在前面拐角處隱著一個白而瘦削的人影。

  猛聽餘觀海大聲喝道:「有何邪魔外道便出來,道爺還怕了你們不成?」挺身而起,大步向前走去。萬秀峰冷哼一聲,也快步掠出,跟他並肩齊行。唐晚菊卻道:「嘿,小弟那龍犀焰適才落到了地上!」卓南雁卻道:「那龍犀焰跟火把我全接住了。但只剩這一點兒,須得留待緊要之時再用!」唐晚菊忙道:「多謝兄台!慚愧慚愧,小弟果然是無用書生!」

  莫愁苦笑道:「咱們這會兒都成了睜眼瞎,早知把那劉瞎子救活了弄來,給咱們帶路!」眾人摸索著絡繹跟上前面的萬、餘二人,這回前行,心中更是惴惴不安。這地宮終是封閉已久,雖有通風孔道,卻還散著一股沉沉的怪異黴味。才走出數十步,猛聽得前面兵刃掛風聲響,黑暗之中似有人出手偷襲。只聽得「叮叮噹當」一陣響亮,卻是余觀海施展聽風辨器之術已跟那人交上了手。萬秀峰怒喝道:「來得好!」大喝聲中,也已出手。漆黑的甬道中,響起「當當」兩聲銳響,跟著萬秀峰惶急地大叫:「離合圈,你莫非是江南金玉堂的溫家老三?」

  卓南雁猛然晃亮了手中的火摺子,點燃了火把。火光一亮,那風聲卻霍然止息,一道人影僵硬地向後退去,卻直挺挺地貼在了牆上。「噹啷」一聲,那人手中的奇門兵刃掉在地上,發出尖銳刺耳的銳響。莫愁望著那人驚叫一聲:「溫三哥,怎地是你?你不是死了幾個月了?」這一句話原本可笑至極,可偏偏這時誰也笑不出來。

  跳躍的火光下,卻見這溫三哥兀自愣愣地挺立在牆角,蒼白的臉上透著一股詭異至極的顏色。卓南雁走上去細細瞧了兩眼,卻冷笑一聲:「他早死了。」

  「早死了?」餘觀海怒道,「你是說,道爺適才是跟個死人動手?」卓南雁點頭道:「他的骨髓也已被人吸幹。瞧頸後傷痕腐爛形狀,只怕已死了倆月以上。」萬秀峰顫聲道:「這……這……適才他出手招式全然是溫家離合圈的正宗套路,卻怎地已死了兩個多月?」葛文淵忍不住長吸了口氣:「莫非這溫老三被那妖鬼吸了骨髓而死,死後又變成了僵屍?」眾人聽他說得鬼氣森森,身上均是寒意愈盛。

  卓南雁的目光一邊在那溫三哥身上逡巡,一邊冷笑道:「不錯,據說人變了僵屍之後,還記得自家的武功!」繞到那溫家老三身側,揚起火把,就照見了一條逼仄的窄道,兩點幽光,卻在幾步外的窄道盡頭亮起。

  「那是什麼地方,竟點了兩根蠟燭?」莫愁湊過來探頭探腦地觀望,眼見萬秀峰大步向那光亮處走去,急叫道,「喂,喂!且慢過去,小心暗器機關!」但萬秀峰身法好快,幾步便已跨過那窄短的暗道,忽然低呼一聲,怔怔地立在白花花的蠟燭光裡。眾人相繼跟了過去,頓時盡數愣住。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3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節:血屏幽魂 譎變驚心

  原來他們這時的立身之處竟是一間寬敞的大屋,迎面是一張烏黑的碩大屏風,上面染滿了絳紫色的污痕。那絳痕斑斑片片、橫七豎八,幾個江湖人一眼便看出那是鮮血飛濺上去幹結後凝成的顏色。屏風當中以朱筆劃了一隻背生雙翅的骷髏,骷髏四周卻對稱地畫著四樣古怪野獸:一隻金眼犀牛,一隻狻猊般的怪獸,一隻火紅大鳥和一隻黑色靈猴。屏風前擺著一張供桌,上面燃著兩根白蠟燭,白慘慘的光映出了眾人滿面的驚愕。

  莫愁的眉頭皺得更緊,道:「這鬼地方,陰氣森森,莫非是個死人靈堂?嗯,這飛鳥和猴子,想必就是金靈鴞跟血電猱了,那犀牛和狻猊……還有當中那長翅膀的骷髏又是什麼?」餘觀海沉聲道:「莫非便是那妖鬼?」

  萬秀峰卻道:「諸位請看這屏風上的字跡!」眾人一凜,才發覺那血痕之後還有幾行淡金色的字跡,全是人名,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溫家「紫玉生溫」三兄弟和慕容山莊上官雄的大名盡皆在內。唐晚菊忽道:「怪哉,這最後一人的名字竟是孫列!」

  萬秀峰皺眉道:「據孫列言道,這血屏風上次他們也曾見到。南宮禹告訴他,此乃南宮世家內世代相傳的血靈祭壇,屏風上那四樣怪獸是生於潛山內的神獸,分別是碧眼兕、吞天猊、血電猱和金靈鴞,號稱『潛山四靈』。那具生翅骷髏,卻是他們巫教內一位猛惡厲神。南宮世家內有個古怪傳說,每隔五十年,便會有個妖鬼帶著『血猱役魄』的血電猱和『火鳥拘魂』的金靈鴞為害世間,直到那厲神出世,帶著碧眼兕和吞天猊收復妖鬼。」萬秀峰咧嘴乾笑了一下,但他的臉色卻比那白燭還白,「只是……孫列可沒說那血屏風上有他的名字!」

  幾人聽了他低沉的語調,再抬頭細瞧那屏風上的駭人圖案,各自心念起伏,一時靜得只聞呼呼的喘息之聲。

  塗滿血跡的漆黑屏風,幽幽閃爍的白蠟光芒,密密麻麻的死人名字,再給屏風當中那鼓翅欲飛的巨大骷髏一襯,這大屋便顯得說不出的陰冷恐怖。冷寂之中,忽聽一串沉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砰!砰!砰!這低級沉悶之聲在莫愁等人心弦驚顫的時候驟然傳來,便顯得突兀刺耳。

  這腳步聲正是從先前他們進來的那窄道外傳來。眾人斂氣屏息地循聲望去,這大屋內的燭光照耀不遠。只隱隱地瞧見一個漆黑的怪異無比的影子爬過了窄道,向前去了。葛文淵顫巍巍地道:「那……那是個什麼怪獸爬了過去?。萬秀峰寒聲道:「似是個四足怪獸,只是那地方太黑,瞧不真切!」

  卓南雁卻道:「那不是怪獸,是個人爬了過去!」莫愁苦笑一聲道:「人在爬?我寧願是個怪獸在爬,倒感覺更舒服一些。」

  幾人穿過那窄道,重回寬闊甬道。餘觀海忽地怒道:「葛文淵,你一直抓著老子幹什麼?」葛文淵支吾道:「誰……誰抓了,我不過是怕你害怕,扶你一把!」餘觀海冷笑道:「老子害怕?是哪個龜兒子的手上都是汗,突突地發抖不止!」唐晚菊歎道:「葛先生,你若害怕,便扶住我好了!」葛文淵這回倒不推辭,道了聲「好」,便抓住了唐晚菊的肩膀。卓南雁不由轉頭,借著火把光芒看了這文弱少年一眼。

  那「怪獸」爬得不快,聽那砰砰聲響,似是就在數十步前。唐晚菊忽地沉聲低嘯道:「著!」一片青光閃爍,他手中的數道暗器已然「劈劈啪啪」地激射了過去。

  只聞颼颼聲響,那沉緩的腳步聲隨之止歇。葛文淵低聲道:「怎地了?」唐晚菊呵出一口冷氣,道:「全打中了,但那東西似是全然不怕!」幾人緩步向前,漸漸通近那「怪獸」,忽然前面閃出一絲碧色光芒,眾人心頭一涼,齊齊止步。

  這碧光先是細小如豆,接著緩緩放大,終於照見了那「怪獸」的容貌;那果然是個人,卻是個面容清矍的青衣老者。莫愁驚叫一聲道:「對面莫非是『七絕先生』上官雄?」那老者冷冷不答,綠慘滲的光焰照得他那張瘦臉鬚眉皆碧,那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孔。那碧光越燃越烈,卻是那老者左手的手指燃出的光芒。瞧那手指早已燃了半截,他卻毫無痛意。饒是眾人均是見多識廣的武林高手,見了這等詭異情形,也不禁渾身發冷。

  唐晚菊低聲道:「果然是上官雄,他眼睛早瞎了!」眾人早瞧見那上官雄的眼窩內空蕩蕩的,聽了這話,心中仍不禁寒意驟濃。上官雄的左手緩緩垂落,那幽幽的碧光鬼火便飄下來,卻照見他左肋邊緣插著數枚暗器,顯是適才唐晚菊射出的暗器盡數打在了他的身上。

  上官雄的手臂終於垂落腰際,那幽冷的碧光再向下移,便照亮了另一張僵硬的臉孔,竟是「血手太歲」孫列。萬秀峰大叫一聲道:「孫兄弟!」只是這時孫列卻神色冷硬,渾若僵屍,趴在地上。原來上官雄一直是騎在他的背上,這「地宮怪獸」便是孫列馱著上官雄在甬道中爬行所成的怪相。兩個早已死去的人這般在陰冷的地宮內遊蕩,當真讓人不寒而慄。

  眾人一愣之間,孫列卻緩緩轉頭,拐了個彎子,向左邊岔道爬了過去。上官雄的手指這時似已給碧火燃盡,那碧綠光焰漸漸縮小,終於幽幽熄滅。兩人僵硬的身影便被黑暗一起吞噬。

  耳聽得那低沉的砰砰聲響緩緩向西側遠去,眾人仍有些目瞪口呆。餘觀海忽地哈哈大笑道:「僵屍凶魂!這可就得看道爺我的手段了!」忽地咬破了左手食指,在右掌中畫個道符,口中念念有詞,飛步向前追去。莫愁喃喃道:「這道士的鬼畫符,當真能除妖捉怪?」萬秀峰嘿嘿一笑道:「但願他能手到妖除!」身形一晃,當先跟上。卓南雁皺了一下眉,也只得擎著那半很火把跟了過去。

  葛文淵眼見唐晚菊也隨莫愁飛步掠出,忙叫道:「唐公子,咱們還是……還是慢些……喂喂,你們等等我,等等我!子曰,不能見死不救!」當初楊麼殘部建此地宮,耗力不小,這裡面岔路極多,四通八達。前面餘觀海的滾滾笑聲已向西邊岔道拐去,葛文淵的大呼小叫卻還留在大道上。

  卓南雁手舉火把,無法急速奔行,追出幾步,遙遙地只見餘觀海和萬秀峰的身形又拐入一條岔道,忽然青光閃爍,兩片刀光分從左右向他二人卷來。萬秀峰呼喝聲中,出手還擊。猛聽得餘觀海嘶聲慘叫,踉蹌退回。借著火把光芒,眾人才見他雙臂均已齊肘而斷,身子猶如喝醉了酒一般搖擺不止。

  「道長——」唐晚菊驚呼一聲。餘觀海卻狀若瘋癲,口中呵呵狂叫,向前奔去。莫愁也叫道:「余老道,速速回來!」餘觀海卻狂喊不答,那長聲慘呼有若狼嚎,在長長甬道間回蕩不息。萬秀峰雙掌翻飛,還在跟兩道黑影相搏。卓南雁手中火把的光芒難以及遠,只依稀瞧見那竟是兩個面容蒼白的漢子,手中兵刃依稀是跟那溫家老三一樣的離合圈。莫愁看了兩眼,不覺驚叫道:「溫老大,溫老二,你奶奶的你們也變成了僵屍?」奇的是這兩兄弟離合圈的招法甚是生硬,下盤更是不曾稍動。

  猛聽萬秀峰長嘯一聲,鐵掌倏翻,自重重刀影間直插而入,端端正正地印在溫老二的心口。哪知溫老二硬生生接下這一掌,卻毫無退縮之意。離合圈直上直下地劈面砍來,溫老大的雙圈卻攔腰橫掃。萬秀峰低呼聲中,身子疾翻,跳出圈外,跟蹌幾步,卻才站穩。

  與此同時,卻聽「咯咯」怪響,溫家兄弟身子一轉,迅捷無比地退入牆後。眾人一驚之間,遙遙地卻聽餘觀海的痛呼驀地變得慘厲無比:「你……你要吸血……啊……」聲音撕心裂肺,竟由慘呼變成哭號。

  唐晚菊揚眉驚叫:「道長,你在何處?」起身循著哭聲追去。眾人給那時斷時續的淒慘嗥叫攪得心煩意亂,亂尋亂趕了片刻,忽聞那哭聲響亮異常:「我在這裡,你們快……救……救我……」似乎就隔著一扇牆。卓南雁舉起火把上前,才見暗道石牆上竟現出一扇木門。

  「便在此處!」萬秀峰大喝一聲,揚掌便向那木門推去。砰然一響,木門四分五裂,卻聽哧哧勁響,數十道黑黝黝的暗器急飛而來。這暗器迎面撲來,又是勁疾無比,委實出人意料。萬秀峰的武功卻在這時顯出高明之處,猛地倒地急滾,數十枚暗器自他身上呼嘯而過,直向他身後那人射去。

  站在他身後那人正是莫愁。這暗器猝然發動,又自萬秀峰身後射來,當真萬難躲避。卓南雁恰好立在他身側,卓南雁久練忘憂心法,對身周方位物事的感應超人一等,危急之間,猛然提起莫愁,淩空斜飛,同時左臂疾揮,勁風到處,大片暗器被淩厲的掌風擊得盡數向上射去。但仍有十幾道暗器繞過他的身子,四散勁射。唐晚菊立時出手,四五枚透骨釘激射而出,將幾道暗器擊落在地。忽聽葛文淵長聲慘叫,卻是身法稍遜,被幾枚暗器打中前胸。

  「葛兄!」萬秀峰扭頭瞧見那暗器竟打中了葛文淵,不由驚怒交集。唐晚菊疾步上前,出指向他胸前穴道點去,喝道:「葛兄莫慌!」要待給他點穴止血,但葛文淵卻口中胡亂嘶喊:「火……火風凰……」

  唐晚菊出身暗器大家蜀中唐門,見狀急忙縮手,眼見萬秀峰要上前去扶住葛文淵,急忙伸掌按住,低聲道:「不成!那暗器有毒,他心脈中毒,只怕沒救了!」

  「老兄。」覷見葛文淵的模樣,莫愁不由胖臉發僵,向卓南雁道,「你……你救了我一命!」卓南雁淡淡道:「小事一樁。」莫愁道:「對你是小事,對本公子可就是掉腦袋的大事!嘿,自今而後,你便是我莫愁的朋友!」卓南雁望著那張滿是汗水的胖臉,忽地一笑:「好,我交了你這朋友!」

  「火鳳凰……妖鬼……」葛文淵直挺挺躍起,狂叫著向前奔去。他身子搖晃,幾步之間便「砰」地撞到左側磚牆上。那一面牆卻甚是單薄,竟被他一下撞出個大洞,「嘩啦啦」,散出一堆黑黝黝的物事來。葛文淵腳下一滑,登時給這些東西壓住。

  「小心暗器!」莫愁和唐晚菊齊聲驚呼,向旁跳開兩步。卓南雁目光疾掃,叫道:「那不是暗器,只是屍骨!」說著舉高了手中的火把,那真是四五具骷髏,乾枯的骨骼相互糾纏,也不知死了多少年了。眾人一驚之間,猛聽葛文淵大叫一聲,飛身縱起,狠狠地撞在了牆上,這次終於像木樁般倒下,再無半點聲息。但他死前這縱身一躍,弄得牆上那缺口更大。立時又有幾具骨骸自破洞中探出來。顯然那薄壁之後,不知還有多少具骷髏。

  火光下卻見這些慘白的骨骸扭曲在一處,難分彼此,顯是死前曾竭力掙扎。隱隱然似有無數慘厲悲涼的哭號,穿透了數十載的光陰撲面而來,在幽深淒暗的地宮內回蕩不休。

  卓南雁直盯著那些猙獰的骷髏,沉聲道:「他們死前遭遇了火攻,多數是給煙氣熏死的,想必這些人便是楊麼那些餘部!」想到這些人都是寧死不屈之輩,心中不由湧起一股欽佩之情,竟恭恭敬敬地向這幾具屍骨深深一揖。

  萬秀峰嘿嘿冷笑道:「這些都是無君無父的反賊,兄台拜他們作甚?」卓南雁頭也不抬,淡淡地道:「雖然無君無父,卻是志氣堅忍!」莫愁卻掩住鼻子,急道:「爭什麼爭?國君反賊、玉環飛燕,死了後全他娘的變成一般模樣的骷髏!對著一群鬼森森的骷髏,虧你們還有這鬼興致!快走快走!」不由分說,拉起二人便行。

  這時變故迭出,件件驚心動魄,更有兩人一死一傷。莫愁等人自是心底寒意大增。四人繞過破壁,繼續前行,這時再也聽不到餘觀海的呼聲,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唐晚菊不禁長聲叫道:「道長,你在何處?聽到了便招呼一聲!」忽聽一道細弱的聲音響起:「老道在這裡,你們……快來!」正是餘觀海的聲音,卻是在十餘丈外的一個拐角處傳來。四人一凜,疾步趕去。那聲音斷斷續續地從一處亮著微光的密室傳來。

  四人趕到室外,那聲音便消逝無聲。唐晚菊卻不禁「咦」了一聲道:「這地方怎地如此眼熟?」卓南雁低聲道:「不錯,咱們給那聲音引著,已不知不覺地轉了個圈子!」舉步從那窄道邁入,映入眾人眼中的卻是一片慘白的光芒,正是先前來過的那間停放漆黑屏風的怪屋。

  「余老道!」莫愁驚呼聲。那屏風前的條案下,卻直挺挺地躺著個血淋淋的人,正是餘觀海。借著悽惶的燭光,卻見他雙臂早斷,渾身浴血,已然氣絕。「好狠,」莫愁抬起那張駭得發白的胖臉,道,「這……這余老道頸子後也給人吸去了骨髓!」萬秀峰眉頭深鎖,道:「這可奇了,片刻之前咱們還聽這餘觀海慘呼求助,怎地忽然之間他的骨髓就給人吸盡而死?難道……」他緩緩抬頭,眼中閃著一層異樣光芒,「……適才是這餘觀海的鬼魂在哭喊?」莫愁胖臉一抖,道:「老萬,你是不是想嚇死我?天香樓的頭牌施姑娘,往後我不跟你爭了成不成?」卓南雁忽道:「適才那說話之人中氣不弱,不似重傷之人,決非餘觀海!」莫愁「哦」了一聲,正待細問,唐晚菊卻低呼一聲,顫聲道:「你們瞧,這……屏風好不古怪!」眾人瞧見唐晚菊滿面凝重,臉色白得怕人,都不禁順著他的目光向那漆黑的屏風瞧去。莫愁登時大叫一聲道:「怪哉,屏風上畫的那只怪鳥和黑猴這時怎地不見了!」唐晚菊的聲音卻似在喉頭含混著:「還有……這屏風上的人名多了幾個!」

  適才眾人第一回來到這怪屋時,都已瞧得清楚,那屏風上寫滿了淡金色的江湖人名,最後的人名乃是『血手太歲』孫列。這時借著忽閃的燭光,卻見「孫列」的名後,赫然又多了「葛文淵」、「餘觀海」、「莫愁」三個人名。

  莫愁大叫一聲,幾乎跳起身來,道:「怎地……怎地將本公子的大名跟這些死鬼列在一處?喂,小橘子,為什麼上面沒有你的名字?」唐晚菊正色道:「這個,想必是那妖鬼一時還不想要小弟之命!」

  「難道這世上當真有鬼物?」萬秀峰也緊盯住那漆黑的屏風,沉聲道,「咱們這會兒身心俱疲,還是回去,速請雄獅堂的人馬前來助陣!」

  「回去?只怕今晚是來得去不得!」莫愁哭喪著臉道,「小橘子,我若死了,你可開心死了吧?日後再也沒人拍你腦袋,更沒人捉弄你了!但求老弟念著咱們多年的交情,在月白風清之夜,給我墓前灑幾壺好酒,添幾樣好菜!」唐晚菊咬了下嘴唇,道:「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但莫愁兄去後,小弟自會一一照辦!」莫愁慘然道:「記住,酒要十年以上的,玉璉縋最好;萊卻更要講究些,要分好四時萊肴,以臨安遇仙台的為佳。」唐晚菊連連點頭道:「是,是,莫兄只管放心上路就是……」

  兩人嘮嘮叨叨之時,卓南雁卻一直在餘觀海的屍身前後仔細查看,這時忽地搖了搖頭,道:「這世上沒有鬼!即便有,也沒有人可怕!」眾人一愣,莫愁不禁揚眉道:「老兄的話當真深奧無比,但願能如兄台所言!」

  卓南雁笑道:「至少,那只猴子不是鬼物!」眾人一驚回頭,這才看到立在窄道外的那只血電猱。這黑猿來去無聲,也不知何時到的,冷森森地凝立在狹窄的過道口上,愈發顯得陰沉可怖。

  「這血電猱便是血靈祭壇上的兩大妖獸之一。」萬秀峰轉頭看了一眼屏風,聲音低得似是在喃喃自語,「咱們站在這裡,它沒法歸位,那鬼屏風上便沒有那黑猿的圖形!」

  卓南雁將熊熊燃燒的火把和火摺子遞給唐晚菊,輕輕走上兩步,沖著那黑猿吱吱地叫了幾聲。那血電猱似是一愣,隨即眼中躍出一團喜色,竟也向他吱吱叫喚幾聲,跟著咧嘴一笑,扭頭向外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張望,吱吱輕叫。卓南雁喉嚨裡發出幾聲低喚,大步跟了上去。莫愁三人目瞪口呆,萬秀峰驚道:「喂,老弟,你要到哪裡去?」

  「你們若不想給那妖鬼捉弄,便最好跟上!」卓南雁並不回頭,跟著那血電猱向外行去。莫愁當先跟上,欣然道:「想不到兄台還有這手本事,妙極啊妙極!你跟這猴子說了些什麼?」卓南雁道:「我只說我餓了!」莫愁奇道:「然後呢?」

  「它說它也餓了,它要帶我去找吃的。」卓南雁的聲音忽地低沉下來,似是回到了在伏牛山風雷堡無拘無束的童年歲月,「山林之中,對方若當你是同類,就會把東西分給你吃。野獸永遠比人更坦誠!」萬秀峰苦笑道:「它帶你去找吃的?嘿嘿,這血電猱最喜歡吃的便是人心。」說話之間,三人快步跟了過來。

  卓南雁忽道:「唐公子,請暫將火把熄滅。這猴兒雖然已被人馴養了一段時日,但大凡動物都不喜歡火!」莫愁道:「你說這血電猱竟給人養過?」唐晚菊卻道:「咱們熄滅火把,萬一遇上危險,卻又如何是好?」萬秀峰冷笑道:「瞧他胸有成竹,咱們暫且依他!」唐晚菊歎息一聲,將火把弄滅了。

  這四人全是江湖高手,但這時四顧漆黑,只有身前一點幽光忽閃忽滅,正是那血電猱眼中閃爍的光芒。莫愁邊走邊低聲嘀咕:「怎地這燈光一熄,本公子便覺得身邊鬼氣森森,似是多了個人似的。」卓南雁三人心中均是一沉,卻都沉思不語。

  曲曲折折地也不知行了多久,卓南雁猛地回身大喝,黑暗之中,只聞砰砰聲響,顯然他已和人動手過招。莫愁驚道:「喂喂,來了什麼人?」卻聽卓南雁喝道:「萬大人,我早知是你!那道士余觀海背後風門穴上插著一枚細小鋼針,顯然先遭了你的暗算,這才被人削去雙臂!你為何如此?」黑暗之中,只聽萬秀峰呼呼發喘,怒道:「為何是我?你這廝來歷不明,我還瞧著你處處古怪!」兩人說話之間,掌風呼呼,激得甬道內碎屑亂舞。

  莫愁和唐晚菊這才知道,竟是卓南雁跟萬秀峰動上了手。唐晚菊驚道:「二位息怒,自己人卻怎地自相殘殺?」說著忙燃起火把。

  紅燦燦的光芒下,卓、萬二人疾舞的身形已然頓住。卻見萬秀峰手中攥著一把解腕尖刀,正要刺向卓南雁的心口,卻被卓南雁牢牢鉗住了腕子。

  「瞧什麼?」萬秀峰眼見莫愁和唐晚菊望向他的目光盡是驚詫之色,不由怒道,「適才黑暗之中,這廝當先向我出手偷襲,我自然拔刀自衛!」卓南雁淡淡一笑道:「適才我故意讓唐公子熄滅火把,便是要誘你出手。呵呵,你果然中計!這地宮之中的種種怪事,都是你跟孫列裝神弄鬼。我知道,那孫列只怕根本沒有死!」

  「胡言亂語!」萬秀峰一直氣派凝定,這時卻不禁嘶聲怒吼,「你故弄玄虛,誣陷朝廷命官,當真……居心叵測!」卓南雁冷笑道:「一直在故弄玄虛的是你萬秀峰萬大人!說穿了,這地宮內的鬼物只有三個,咱們最先見到的那白衣人、裝死的孫列和你萬秀峰!最初那白衣人出現,你大呼小叫把我們全部引了過去,以便讓孫列『復活』,隨後又暗算余道人。那面牆上的木門也是你不小心推倒的,但那突如其來的暗器你卻輕鬆避開,那時你要射死的人只怕就是我,卻不想射死了『洞金指』葛文淵。自認一入這五通廟,你便一直故布疑陣,弄得我們疑神疑鬼!」

  萬秀峰臉上陣紅陣白,怒道:「一面之辭!你這廝來歷莫測,說不定才是裝神弄鬼之人!莫愁老弟,你信他還是信本官,來說句公道話!」莫愁眉頭皺起,沉了一沉,才望著卓南雁道:「這位兄台是我莫愁的朋友,我信他!」他一直嬉皮笑臉,這時說話卻是難得的一本正經。

  「好啊,老莫,」萬秀峰的臉色更是難看,扭頭向著唐晚菊道,「晚菊兄,你呢?」唐晚菊眉頭緊鎖,沉吟道:「嘿嘿,若說萬大人裝神弄鬼,這也太過匪夷所思。請這位仁兄暫且放手,不然小弟可要用暗青子招呼了,這個……得罪得罪!」他右掌緩緩揚起,指尖扣著幾枚透骨釘,但臉上神色卻頗是為難。卓南雁倒也不願這老實人為難,嘿嘿一笑,鬆開了扣在萬秀峰腕上的手掌。他猛一回頭,卻見那血電猱正歪著頭望著他們,滿面嬉笑神色,似乎覺得人的一切行徑都是那麼可笑。

  便在這時,卻聽一陣尖利的嘯聲傳來,嘯聲緊湊淒厲,似是怨鬼怒號。那血電猱側耳傾聽,忽地仰頭作嘯回應,跟著淩空翻個跟頭,便向那嘯聲響起之處躥去。卓南雁忙發聲招呼,但血電猱只微一回頭,卻並不停頓,倏忽幾閃,便消逝在黑沉沉的甬道之中。萬秀峰嘿嘿冷笑道:「這位仁兄不是會獸語嗎?嘿嘿,緊要之時,這血電猱還是聽那妖鬼的招呼!」卓南雁蹙眉不語,心下暗道:「奇怪,聽這發嘯之人,像是遇到了什麼厲害對手!若是馴養這血電猱的人便是妖鬼,那他卻又會有何難處?」

  那嘯聲起伏不定,響了幾聲,旋即悄寂無聲。卓南雁忽一揚頭,道:「聽這嘯聲,那妖鬼便在左近,他顯然是遇上了什麼麻煩,咱們這時前去,正好除他!」眾人一愣之間,忽聽黑暗中傳來一聲冷笑。這笑聲陰寒如刀,不帶半分人情暖意,直如幽冥地府的陰魂詭笑,冰霜利劍一般從眾人耳中直刺入心底,驚得四人齊齊一震。

  萬秀峰顫聲道:「這……這卻是誰?」聲音未落,迎面卻有一個黑黝黝的物事直砸過來。四人一驚之間,齊齊閃避,卻聽砰然一響,那東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竟是一具屍身。唐晚菊舉起火把上前一照,不由低呼一聲道:「是孫列!」萬秀峰的身子一抖,俯身細瞧,臉上神色驟變,遲疑片刻,卻猛然回頭,向卓南雁嘶喊道:「閣下親眼瞧瞧,這孫列是死是活?」

  卓南雁的臉色也是一僵,心念電轉,卻不言語,萬秀峰眼中精芒閃爍,緩緩道:「閣下不是要說他是剛剛被殺的罷?」唐晚菊忙道:「是,這孫列兄渾身冰冷,血脈似給寒冰凍住一般,顯是死了一段時間了。」卓南雁才搖了搖頭,道:「哪怕死了一日一夜,身上也不會如此冰冷,這豈非古怪?」萬秀峰冷笑道:「這地宮內的事情般般古怪,包括你老兄……」

  「再多的古怪都已快見分曉了!」卓南雁口中說得輕鬆,心內卻一直苦苦思索:「先天九宮煉氣局最重對身周地利感應,適才我們跟著血電猱已在此處轉了整整一個圈子,難道那妖鬼棲身之處便在這個圈子中間?」一念及此,陡然一掌拍出,身旁的牆壁磚屑紛飛,登時現出一個缺口,牆內透出一片光亮。卓南雁哼了一聲,當先鑽入。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屋,屋內斧鋸尺規俱全,更有許多尚未完工的木人、木馬之物,林林總總地散佈四周。莫愁轉頭四顧,叫道:「怪哉怪哉!這屋子的主人難道是個木匠嗎?」忽聽「吱」的一叫,那血電猱卻自一扇木門內飄然躍進。它一閃而入,那木門便即合上,跟牆壁的顏色觸合,絲毫分辨不出。血電猱紅彤彤的雙眸一閃,忽地躍到一個木人身邊,揮掌在那木人胸前一擊,那木人腹部便敞開一扇小門,滾出許多果子來。血電猱抓起一顆果子「咯咯」大嚼,還遞給了卓南雁一顆。

  卓南雁伸手接住了,笑道:「諸位瞧見了罷,這只猴子愛吃的還是果子,不是人心!」莫愁眼見那血電猱吃得津津有味,越瞧越是有趣,忽地想起一事,不由渾身發冷,驚道:「兄台是說,有人費心地馴這猴子,專襲人心?」

  「正是。」卓南雁呵呵一笑,「但猿猴終究是猿猴,那人雖是煞費苦心,可這猴子卻也未必真會去抓撕人心,只不過是照那人的意思去做做樣子而已。」忽聽風聲颯然,那只遍身紅羽的大鳥翩然飛來,在眾人頭頂繞個圈子,落在屏風頂端,正是那只金靈鴞。

  唐晚菊手擎火把,四處查看,忽地「咦」了一聲,叫道:「這……莫不是那溫家兄弟?」幾人趨前細觀,卻見牆上貼著兩個手持利刃的漢子。正是溫家金玉堂的溫浩玉、溫浩生兩兄弟。只是這兩人面目冷硬,顯然早已死去多日,但肌膚不知給什麼藥物煉過,卻不腐爛。

  莫愁驚道:「怪故怪哉!難道余道人和萬老兄,便是跟這玩意交手?」伸手一扯溫浩玉的臂膀。哪知溫浩玉的身子格格一轉,右掌握著離合圈飛速砍下。莫愁怪叫了聲,一驚縮手。溫浩玉的右臂僵硬地揮舞兩下,便即頓在空中。唐晚菊繞到那兩人身後,驚道:「這……這兩人屍身是中空的,裡面塞的卻是鐵人!」

  原來這溫家兄弟的屍身內裹著的卻是一具鐵人,腰間暗藏機括,只要發動機括,便能隨手揮舞利刃,黑暗之中,瞧上去便似「紫玉生溫」三兄弟復活一般。卓南雁不由低歎一聲道:「制這玩偶之人,心思之巧,委實讓人歎為觀止,可惜卻用錯了地方。」轉頭又對萬秀峰道,「萬大人見聞廣博,適才怎地將這鐵人胡亂揮舞的招數,當作了溫家的獨門武功?」

  萬秀峰面色一窘,乾笑兩聲,正待反唇相譏,忽聽屋中傳來低低的一聲呼喝:「萬秀峰,萬秀峰……」這喊叫聲嘶力竭,猶如困獸嘶吼。萬秀峰大驚,叫道:「你……你是誰?」眾人四處張望,屋內卻再無異物。那只嚼果子的黑猿卻豎起雙耳,神色惶急,撲到迎面的磚牆前吱吱亂叫,忽地揮爪猛抓,那面牆應手碎裂,竟只是一面溥薄的木板。

  木板破碎之後,便現出一面熟悉至極的漆黑屏風,裡面正是他們轉了兩次的那間血靈祭壇。原來他們一通亂轉,卻轉到了這間祭壇的屋後。

  唐晚菊望見那屏風上這時又現出了血鳥和怪猿的圖形,不由得慚愧,道:「原來這屏風兩面,都繪有這骷髏圖案,只不過有一面卻沒畫那血電猱跟金靈鴞,只須轉個圈子,便能驚心動魄!」說著伸手扳動屏風,只聽「咯咯」聲響,那烏黑的屏風便緩緩轉動過來。

  四人抬頭一瞧,卻不由齊齊驚呼出聲。那祭壇屏風的背面,果然沒有畫著猿、鳥圖案,卻在頂端吊著一個黃衣漢子。這人獐頭鼠目,瞧來五十來歲年紀,一張臉白得沒有甲絲血色,給四馬倒攛蹄地高高吊起,口中兀自低聲呼喊:「萬矮子,你……你終於來啦!」血電猱飛身躥上屏風,亂扯繩索。但那繩子不知何物所制,那爪尖指利的血電猱居然撕扯不斷,急得那黑猿躥上躍下,抓耳撓腮。

  「萬大人,這位想必便是您的故人吧?何不給我們引薦一下。」卓南雁口中嬉笑,心中卻疑惑頓生:「照我推算,這地宮之內弄鬼的便是三人,萬秀峰、孫列和這操縱機關之人。眼前這與萬秀峰相識之人就該是扮妖鬼的傢伙了,但他又怎地會給人捆縛在此?難道是『蝗螂捕蟬,黃雀在後』,另有高手潛伏在側?」一念及此,不由想起那涼颼颼的恍若鬼魅的白色身影和那道激得暗器反震回來的怪異掌風,登時脊背間覺得一陣冷森森的涼意。他素來藝高膽大,適才夜探妖窟,也是任意揮灑,但這時想到居然還有一位不為自己察覺的絕頂高手,心底不由湧出一陣莫名的寒意。

  這黃衣人一眼望見萬秀峰,不由身子扭動,叫道:「萬矮子,快救我下來!」萬秀峰面色陣紅陣白,卻道:「你……你是誰?我為何救你?」

  黃衣人怒道:「怎麼,原來是你萬矮子派人暗算的我?咱們早已約好,三爺我來裝神弄鬼,你萬矮子在暗中幫襯,但你卻為何派人將我囚住?」他臉上神色惱恨若狂,但偏偏生就這麼一副獐頭鼠目的模樣,便顯得說不出的滑稽。這厲聲一吼,卻驚得那血電猱一驚,立時乖乖躍下,蹲在地上。

  「胡言亂語!」萬秀峰猛一揚手,一道細細的烏光便向他咽喉襲去。卓南雁冷笑一聲,屈指一彈,一件暗器斜刺裡飛去,正撞在那烏光之上,兩件暗器斜斜插在漆黑的屏風上,竟是兩枚一模一樣的鋼針。

  卓南雁踏上一步,笑道:「在下這枚鋼針,乃是適才自余道人背後取下的。萬大人這一針偷襲,正是不打自招!」唐晚菊怒道:「萬兄,這一回你還有什麼話說?」萬秀峰的臉色難看至極,眼望卓南雁,雙手微顫,似要出手,卻終究不敢。他素來自負多謀,但在卓南雁面前卻總是束手束腳。

  「三爺?」莫愁一直眼望那黃衣人,這時卻拍手大叫,「原來是南宮世家的三先生!」唐晚菊道:「你說他是南宮世家的『病太歲』南宮溟?嗯,這南宮溟久無消息,傳聞早已死了多年啦!」莫愁將手中摺扇一展,笑道:「想不到溟三爺還善操斧鋸,這屋內的諸般奇巧玩意,天下沒幾個人能造得出來!」

  那黃衣人聽了莫愁的話,卻將兩撇八字鬍一翹,傲然道:「什麼沒幾個人?除了你家溟三爺和溟三爺的師父,再沒第三個人擺弄得出來!嘿嘿,老夫退隱江湖多年,不想還有人知道三爺的名號……哎喲……」他正說得搖頭晃腦,忽地大叫一聲,身子呼呼飛墜,「砰」地落在地上。卻是卓南雁長劍斜飛,斬斷了捆在他背上的繩索。卓南雁長劍一閃即收,笑吟吟地道:「溟三爺的師父是誰?」

  南宮溟這一下摔得七葷八素,本來惱怒至極,但見卓南雁這一劍乍吐乍收,快如電閃,當下便不敢發作,翹起鬍子道:「九幽地府神霄洞,聽說過嗎?」莫愁道:「九幽地府,天下三大禁地之一,自然聽說過了!」南宮溟傲然道:「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鐵靈官便是家師!六年前,三爺曾跟他老人家學過幾個月的本事!」莫愁將雙手一拍,道:「早聽說九幽地府的五位靈官各具神通,那位鐵靈官最好奇門異術和機關埋伏。三爺除了那機關埋伏,諸如口技、離魂術、調雕馴獸這些旁門左道之術想必也學得樣樣不賴。適才模仿餘觀海的慘叫,將我們引過來的,定是口技了?」

  南宮溟鬍子高翹,笑道:「這等本事,三爺天下第二,江湖無敵!」卓南雁看他猴子般蹲在那裡,兀自翹著鬍子搖頭晃腦,心下暗笑:「他一直自吹自擂,卻始終不肯自認天下第一,他那老師鐵靈官,定是個厲害至極的角色。」

  「奇技淫巧,雞鳴狗盜!」唐晚菊卻冷笑道,「是了!原來南宮三爺暗中盜走了南宮堡藏有龍圖的火鳳凰,但給南宮堡的追兵逼得走投無路,索性便來此裝神弄鬼!」萬秀峰乾笑道:「還是唐公子眼裡不揉沙子。事已至此,萬某便照實說了。這南宮溟在南宮堡內素不得志,多年前一直獨自在外飄蕩。數月前,他便已覓到了這地宮,將此經營成了落腳之地。後來不知為何,他竟潛回南宮堡,盜出了火鳳凰。南宮堡生怕龍圖之事洩露出去,才編出了妖鬼之說,恐嚇江湖上的無知之輩。這位南宮三爺聞知,索性將計就計地扮起鬼來。嘿嘿,此人本就是不人不鬼,扮那妖鬼自是惟妙惟肖。」

  南宮溟臉上怒色乍閃,嘶聲道:「滿嘴狗屁!萬矮子,當初你怎麼求三爺來著?你說只要三爺挑動江南武林大亂,便幫老子作了南宮世家的掌門……卻又怎地暗施手段,派人來算計三爺?」

  「挑動江南大亂?」卓南雁三人均是一凜,齊齊望向萬秀氣。萬秀峰神色急變,旋即沉穩下來,冷笑道:「越發的滿口胡說了!是你這病鬼癡心妄想地要做南宮世家的掌門,卻幹老子什麼事?」

  南宮溟破口大駡道:「我南宮世家素來傳幼不傳長,那掌門之位本就該是我的!南宮參這狗雜種處心積慮地趕我走,便是怕我有朝一日重掌大權……」忽地仰頭嘶聲慘笑,「哈哈,龍圖這寶貝是南宮參那狗雜種的命根子,三爺偏偏盜了出來,要讓天下驚天動地地亂上一場!將雄獅堂、明教、格天社全都引來,誰的來頭大,便讓誰將火鳳凰奪走。讓南宮參那廝悔青了腸子,哭瞎了眼睛!哈哈哈……」

  那笑聲到了後來,便成了嘶號。驀然間黃光疾閃,他已向萬秀峰撲來。「砰」地一響,二人已對了一掌。萬秀峰掌力雄渾,將他身子彈了回去。南宮溟跌倒在地,呼呼喘氣,但眼中兀自閃著野獸般的狠辣光芒。

  莫愁皺眉道:「慢來慢來。兩位一丘之貉,先不必忙著內訌——本提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南宮三爺,原來你老臥薪嚐膽,裝神弄鬼,只是想招蜂引蝶,給你那狗娘養的兄長南宮參樹個厲害對頭。但你何不乾淨俐落地將這火鳳凰獻給明教或是雄獅堂,倒能省這麼多麻煩。」

  「你懂個屁!」南宮溟冷笑道,「送上門的玩意兒,誰會稀罕?老子就是要在此灑下香餌釣金鼇!最好引得南宮參和林逸煙、羅雪亭一同趕來,混戰一場,就此要了南宮參那狗雜種的性命!嘿嘿,這大雜種還沒趕來,南宮禹那二雜種先來送死。也是三爺手底下功夫低,準頭差,竟只射瞎他一隻狗眼,可恨呀!」眾人見他頓足捶胸,涕淚橫流,想到他對兄長竟憤恨如此,心底均是震驚無比。

  卓南雁哂道:「原來南宮三爺是另有苦衷!那麼萬官爺,你與孫列巴巴地跟著他跑前跑後地扮鬼扮妖,興風作浪,必是奉了格天社大首領趙祥鶴趙大人的意旨了?」萬秀峰給他森冷的眼神逼得心底一寒,不由退了一步。

  卓南雁一步踏上,冷冷道:「南宮世家結交官府,勢力日大,趙大人想必心有不甘。若是南宮世家與明教或是雄獅堂為敵,一來可削弱南宮世家的勢力,二來更可攪得天下大亂!」萬秀峰神色驟變,乾笑道:「各位莫要聽這病鬼胡言!趙大人……怎會盼著天下大亂?」卓南雁對此也是心存疑惑,但一瞥見萬秀峰在火光下閃爍的眼神,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暗道:「大金『龍蛇變』的密令發出,趙祥鶴偏在這當口蓄意攪亂江南武林,這是巧合,還是別有用心?」

  「南宮三爺,」唐晚菊忽地歎一口氣,「你要報仇奪權也就罷了,卻為何還要喪心病狂地吸人血髓?」

  哪知他不問還好,南宮溟聽了「血髓」二字,忽地雙肩發顫,口中「呵呵」大叫道:「冷……冷死我啦……給我解藥……」狂叫之間,他乾瘦的身子猶如落葉般地抖起來,猛然身子一扭,撲到餘觀海的屍身上,張口便向他頸後咬去。眾人見他神色猙獰,心底驚駭,各自退開幾步。卓南雁忽地緊盯住形狀瘋狂的南宮溟,一字字地道:「龍涎丹!」南宮溟狂吸幾口,臉上血色稍複,聽了這話,神色大震,揚頭盯住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龍涎丹?」他口角還帶著血絲,活脫脫便如自墓底竄出的厲鬼。

  「我還知道。」卓南雁卻踏上一步,沉聲道,「你這些年並沒有飄蕩江湖,卻是一怒之下,作了龍鬚!」南宮溟身子突突發抖,嘶聲道:「你……你胡說,你到底是誰?」

  卓南雁在龍驤樓時,曾被逼服過龍涎丹,自那時起,便暗自留心打探這毒物的藥性和發作時的症狀。他曾聽完顏亨的貼身老僕「雕霸」龐無法說過,此毒初發之時,依各人內功修為不同,而症狀各異,或渾身燥熱欲焚,只欲投身冰湖;或乾渴陰冷,只欲飲吸血髓……當時雖然心下駭異,但自度必死,也並不如何放在心上。適才眼見南宮溟口中呼喊「解藥」,更狀若瘋癲地狂吸死人的骨髓,他心念電閃,登時想起了「龍涎丹」,當下便出言試探,在見了南宮溟駭異的神色之後,更大膽推斷,這南宮溟便是一個隱匿江南的龍鬚,一個不知何故無法得到龍涎丹解藥的龍鬚。

  這時他眼見南宮溟眼中光芒閃爍,如見鬼魅。便知自己已料中了七八分,立時心中陣陣發冷,既驚詫於這龍鬚的無孔不人,更震驚於龍涎丹發作時的可怖可畏。萬秀峰顫聲道:「大夥兒都瞧見了吧,這南宮溟是個喪心病狂的吸血妖鬼。這人的話怎能放在心上?咱們趁早動手除了這禍害!」

  便在這時,忽聽屋中響起一聲陰森森的冷笑。這笑聲不大,但人人聽了,心底都不自覺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意。卻見一道白色的影子靜靜地立在燭光照耀不到的幽暗之處,這人似是剛剛到來,又似站在那裡很久了。饒是卓南雁的忘憂心法最重對身周事物的感應,卻也沒覺出這白衣人是何時到的。

  南宮溟一見這人,登時渾身顫抖,身子向後縮去。莫愁把手一拱,笑嘻嘻地道:「這位兄台想必就是適才捆住了這南宮溟的高人了?」那人不言不語地緩步踏上。幽幽的燭光下,依稀只見他身形消瘦,襟袍白得猶如霜雪,臉上卻戴著一張詭異駭人的人皮面具,顯露在外的眸子卻深得如同子夜裡最濃的那抹黑。

  卓南雁道:「非止如此,在葛文淵耳邊發聲冷笑的就是此人,扯斷萬秀峰褲帶也是他,將那『血手太歲』孫列由假死變成真死的也是此人。只怕最初打碎太乙金尊頭顱的,還是此君。」他緩步踏上,沉聲道:「你到底是誰?」

  「你當真要知道?」那白衣人向他深深凝視,道,「你瞧瞧我是誰?」說話間,那張恐怖的人皮面具已被他緩緩揭開。眾人只覺他聲音低沉,帶著一股移魂動魄的力量,不禁心神微顫。

  卓南雁更發覺那雙陰冷的眸子中耀出一抹妖異之光,面具掀起,卻現出一張無比熟悉的蒼白臉孔。他霎時心頭大震,忍不住脫口道:「完顏亨!」他只覺頭皮發麻,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做夢,但自己見到的真是一張清矍有神的面龐,可不正是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龍驤樓主完顏亨!

  翠鶴山一戰,卓南雁早知完顏亨傷重難愈,性命只在旦夕之間。他南歸途中,便已聽得完顏亨的死訊,哪料到這位龍驤樓主竟會在此地乍現!

  「鬼魂,完顏亨的鬼魂!」一股冷氣登時自脊背間騰起,卓南雁的身子已重重地靠在了牆壁上,霎時間耳邊響起噝噝的低沉怪笑聲,似是無數冤魂慘笑。正自驚恐,莫愁卻猛地拽了他一把:「老兄,你怎地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3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節:智破火鳳 險脫幽宮

  卓南雁渾身劇震,猶似從噩夢中驚醒:「不是,決不會是完顏亨!」他於龍吟壇內苦參的《九宮後天煉真局》最重心神修煉,此時震驚之下,一道凝定淳和之氣自動護住心神,略一凝思,已知白衣人施展的必是移魂術一類的邪門心法,可使受者觸目生情,幻化出心底最為恐怖的影像。便在這時,耳邊響起了南宮溟的嘶聲號叫:「他……他不是人,他才是真正的妖魂……這地宮裡的冤魂!」

  白衣人這時已重又帶上面具,眼中曆芒閃爍,緩緩向眾人瞧來。那目光打在誰的身上,誰便覺得心頭發冷。這人的目光內全無半分人情,陰寒詭異,渾若九幽之下的陰靈妖魂,怪不得南宮溟稱他為「冤魂」。

  屋內霎時一片寂靜,白衣人才沉聲笑道:「幾位不是想捉妖除魔,就是好裝神弄鬼,若無人推波助瀾,這遊戲豈非無趣?」他說話之時唇齒不動,像是在喉嚨裡發出,聲音乾澀沉悶,更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冰冷之意。莫愁、萬秀峰等人才知適才的數度驚魂,全因這白衣人憑空攪了進來,對兩方都大加捉弄,回思這人詭奇絕倫的手段,委實如妖似鬼,心頭都不禁陣陣發冷。

  「諸位這時已盡興了吧?」白衣人一笑之後,才轉頭望向南宮溟,悠悠地道:「那龍圖在何處?」南宮溟跟他目光一對,不由向後縮了縮身子,乾笑兩聲,猛地撮口打個呼哨。一直乖乖蹲在一旁的血電猱這時聞聲躍起,摸住那漆黑屏風頂端的一顆珠子,用力一掀,只聽轟然一響,那道屏風登時從中裂開,幾道彩線縛著一隻朱紅色的大鳥從屏風中緩緩降下,穩穩落在那狹長的條案上。

  眾人「咦」了一聲,才瞧清這朱紅大鳥竟是個紫銅鑄就的鳳凰,雙翅舒展,工藝精細,隱然有冉冉欲飛之狀。莫愁走上幾步,左右端詳,道:「這玩意便是火鳳凰嗎?那只一直嗚嗚亂哭的怪鳥,又是什麼?」

  「那叫金靈鴞,」南宮溟仰頭「吱吱」一叫,那只遍身紅羽的大鳥便翩然飛來,在眾人頭頂繞個圈子,落在屏風頂端。南宮溟望著那只紅色大鳥,眼中卻露出罕見的暖意,「潛山有四靈,碧眼兕、吞天猊、血電猱和金靈鴞。碧眼兕最靈,吞天猊最貪,血電猱和這金靈鴞最通人性。潛山的人都說這金靈鴞是百年來罕見的凶禽,可三爺卻跟它合得來!」

  南宮溟一邊嘮嘮叨叨地說著,一邊喘息著踅到那只紫銅鳳凰前,眼中又閃出一層激越的紅光,喃喃道:「自我南宮世家的先祖創出那前無古人的無極諸天陣後,便另繪製了一張破陣的龍圖。但先祖卻又怕後人依著這龍圖偷入此陣,妄動那份兒不該動的財寶,便又以絕大智慧,造出了這只火鳳凰,將龍圖藏入其中!」他說著輕輕撫摸那惟妙惟肖的火鳳凰,口中低笑,「這也是我南宮世家的掌門信物,呵呵,南宮參那雜種丟了這信物,這時只怕早已急瘋了吧?」

  「明白了!」莫愁將扇子在自己頭頂一拍,道,「這時只須一劍將這火鳳凰劈開,那龍圖便唾手可得,你巴巴地將我們聚齊才獻出這只火鳳凰,便是盼著我們見財起意,爾虞我詐,一番廝殺,盡數死光,你南宮三爺又多了幾具死屍作點心吃,是也不是?」這話雖然直白了一些,但卓南雁、唐晚菊和那白衣人心中均想到了此處,聽了這話,不由齊齊望向南宮溟。

  「放你老子娘的狗臭屁!」南宮溟滿面鄙夷之色,「若是一劍劈開火鳳凰,便能拿到龍圖,那南宮參那狗雜種豈不早就劈了?三爺我豈不早就拿了?這火鳳凰內藏鋼針毒液,若遇外力摧毀,那鋼針便會射破盛放毒液的玉瓶,毒液噴發,與亂射的鋼針一起毀壞龍圖!」

  莫愁大張雙眼,道:「令先祖當真是聰明絕頂運籌帷幄老奸巨猾,他既然挖空心思地弄出一張龍圖,又何必嘔心瀝血地造出這火鳳凰?到底想不想讓人看這龍圖哇?」

  「你這混小子懂什麼?這龍圖干係重大,凡夫俗子平白得了,只會減壽招災!」南宮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才手撫那火鳳凰,幽幽地道,「但據說這火鳳凰上卻暗藏著開啟口訣,只有大智慧大福德之人,風雲際會,才能開啟紫鳳,取出龍圖!嘿嘿,南宮參那狗雜種日夜參究,這麼多年來想破了腦袋,也破不了這火鳳凰之謎!」

  莫愁哂道:「連你精研機關埋伏的南宮三爺也參破不得?」南宮溟得意洋洋地道:「三爺我雖然學究天人,聰明絕頂,又為了這個,忍辱偷生地跟九幽四魔苦學了多年機關技藝,算來也是古今無雙之人,卻也……」莫愁見他忽地住口不言,冷笑道:「卻也是撞破了頭也想不出,是嗎?」南宮溟鬍子一翹:「什麼想不出,三爺我只是懶得想!」他老臉微紅,笑嘻嘻地道,「諸位今日既然來了,也算有緣,不妨各展所能,瞧瞧誰是這大智慧大福德之人!」

  眾人聽他說得玄奧,不由俯身細瞧,果見那兩尺長短的紫銅鳳凰雙翅舒展,隱然欲飛,高昂的鳳喙中還銜著一隻圓餅狀的金色物事,最奇的是這紫鳳身上刻滿了星相圖案和奇異花紋,更有幾行隸書字跡。

  唐晚菊緩緩讀道:「尺高星焰,雙翼影交,鳳喙匙井,三柳尺遙,兩翅並張,龍臥軫圖,光明鬼燭!」莫愁連連搖頭:「怪哉怪哉,這……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江湖暗語嗎?」幾人面面相覷,均是滿臉惑然。

  「開啟紫鳳之法,便在這七句隱語之中!」南宮溟冷笑兩聲,抬頭望向那凝立不動的白衣人,低聲道,「尊駕何不過來參詳一番?呵呵,咱們有言在先,尊駕智慧過人,武功通玄,若是無法破解此語,便該放小人一馬!」這南宮溟對誰都是言語粗俗,但對這白衣人卻是三分客氣七分敬畏。

  那白衣人一直靜靜隱身暗處,這時聽了南宮溟的話,卻冷冷道了聲「好」。眾人也沒瞧清他舉步邁足,知覺眼前一花,這人已悄無聲息地凝立在那火鳳凰之前,他在條案前一站,眾人均覺一股陰冷蕭殺之氣自他身上傳來,不禁各自讓開兩步。

  南宮溟卻呵呵冷笑:「風雲際會,智者得之!誰若能解開這紫鳳之謎,那龍圖便歸他所有!」這時除了南宮溟,便連萬秀峰都將目光聚在那展翅欲飛的紫銅鳳凰上,眾人凝神沉思,廳內倒靜了下來。

  尺高星焰,雙翼影交,鳳喙匙井,三柳尺遙,兩翅並張,龍臥軫圖,光明鬼燭!

  但這暗語太過怪異,過了好久,唐晚菊才搖了搖頭,道:「『鳳喙匙井,三柳尺遙』?莫非這暗語要配合南宮堡內的佈置?南宮先生,不知南宮世家內是否有故老相傳的三株老柳和名叫鳳喙匙的老井?」南宮溟鬍子一翹,乾巴巴地道:「沒有!老井不少,卻也沒有叫鳳喙匙的;柳樹更多,卻沒什麼著名的老柳。」

  莫愁將摺扇猛扇,搖頭道:「無趣,無趣!猜這勞什子,還不如弄個有彩頭的正月十五的燈謎好玩!」側目覷見卓南雁跟那白衣人仍舊滿面凝重,便只得歎一口氣,又盯住那火鳳凰,裝作埋頭苦思,單過不片刻,他又抬頭四顧,沖著唐晚菊擠眉弄眼。

  又過多時,卓南雁忽地長出了一口氣,伸手摸向那鳳凰口中銜著的那顆金色圓餅,屋內眾人全靜靜地望著他,卻也沒人出聲阻止。

  「咯」的一聲輕響,卓南雁已將那金餅摳了下來,摸索片刻,在金餅上掀動了一根銷子。金餅緩緩張開,卓南雁手中便多了一根手指般精巧的金色小鑰匙。南宮溟目光一閃,幽幽道:「幾日前三爺我便已找到了這鑰匙,但有匙無鎖,卻也沒用!」

  卓南雁卻不言語,在屋中的木人堆裡翻出了一把木尺,又將一支殘燭擎在手中,用木尺左右衡量。眾人瞧他舉止怪異,都不由「咦」了一聲。忽見卓南雁揮掌推出,一縷掌風將另一支殘燭拂滅了。淒暗的屋中便只有卓南雁掌中的那根蠟燭幽幽閃爍。

  莫愁忍不住道:「怎麼,老兄業已破解了這怪謎?」卓南雁緩緩點頭,道:「有些把握!」木尺上下翻弄一陣,便將殘燭用根木架擎起,昏黃的燭光直照在紫鳳身上,被那兩根翅膀一遮,映得那深紫色的鳳凰半明半暗。卓南雁緩步繞到鳳凰身後,伸掌向鳳凰脊背按去。

  「且慢!」南宮溟的那張臉在慘澹的燭火下蒼白得駭人,顫聲道,「尊駕悟出了什麼,先得說來聽聽,可不要貿然毀了龍圖!」幾人的目光全聚在卓南雁身上,便連那白衣人都向他深深凝視。

  卓南雁微一沉思,終於道:「這火鳳凰身上畫滿了星斗之圖,而在二十八宿之中,只有南方朱雀之象與鳳凰相似。南方朱雀七宿為井、鬼、柳、星、張、翼、軫,這七句暗語之中恰好各藏著一字,只不過卻故意給打亂了順序。比如那句『鳳喙匙井』藏著『井』字,『井』本為朱雀七宿之首,但在此處卻放在了第三句。須得按著朱雀七宿之象,把這七句話重新擺佈,那便是「鳳喙匙井,光明鬼燭,三柳尺遙,尺高星焰,兩翅並張,雙翼影交,龍臥軫圖!再剔除句中用於順序的『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字,那便是破解紫鳳的秘訣了!」

  「慢來,慢來!本公子聽得頭大如鬥。」莫愁伸手指著火鳳凰體上的幾行隸書字跡,邊比畫邊斷斷續續地道,「重新擺佈……再去除其中的七個字,那便是:鳳喙匙,光明燭,三尺遙,尺高焰,兩翼並,雙影交,龍臥圖!嗯,這就像句人話了,但這話卻又是什麼意思?「

  卓南雁一指對面早已架好的蠟燭,道:「先取出鳳喙內的金匙,再將光明之燭擺在三尺遠處,燭焰最高處為一尺。諸位請看,」他輕輕一點這高展的鳳凰翅膀,「鳳凰兩翼恰恰將燭光遮出兩道陰影。『兩翼並,雙影交』,這雙影聚攏相交之處,便是龍圖藏臥的地方!」

  他的手指正指在兩道鳳翅陰影交接之處,那地方正是四顆星宿圍出的空隙。卓南雁不禁輕歎一聲:「這四顆星恰是朱雀七宿中的『軫』宿,正應那句『龍臥軫圖』,當真鬼斧神工,絲毫不爽!」

  這一番剖析細緻入理,眾人心緒翻飛,均覺恍然,廳內便是一靜。沉了沉,唐晚菊才道:「高見高見!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莫愁更搖頭晃腦地道:「實在是妙!兄台的老奸巨猾,絲毫不遜於那位南宮先祖,只是卻不見那匙孔啊?」卓南雁沉吟道:「所謂『龍臥軫圖』,這一個『臥』字想必另有玄機!」伸指在火鳳凰上輕輕摩挲,驀地一掀,一塊硬木應手揭開。原來紫鳳這片背脊全是以硬木雕就,再塗以重漆,瞧來與紫銅無異。

  紫木翻開,終於現出一眼鎖孔。細小的鎖孔在昏沉的燭光下泛著一層青光,眾人的呼吸不覺都是一緊。

  卓南雁卻將那根殘燭點燃了擎在手中,左手握住金匙插進了鎖孔,緩緩轉動。眾人各自凝神戒備,一時間廳內靜得只聞那鑰匙轉動的「格格」輕響。南宮溟的兩眼更像兩把刀子,給心火燙得熱騰騰的,直盯住那纖細的金匙。

  「啪」的一聲響,似乎一聲輕雷震在眾人心頭,那紫銅鳳凰忽然裂成兩半,一疊指頭寬,陳舊得發黃的紙卷突地彈出,直落到卓南雁手中。

  「龍圖……」南宮溟那聲號叫似是自肺腑深處發出,十指箕張,直向卓南雁咽喉插來。他這時狀若瘋癲,但出手之間卻是南宮世家的正宗武功「擒龍爪」。卓南雁身子微晃,疾退兩步,忽地低喝一聲:「且慢!」左手高舉,已將那龍圖湊到了殘燭跟前。

  南宮溟這一歇斯底里的舉動,萬秀峰也躍躍欲試,但見卓南雁舉起蠟燭,均怕他手指一顫,點燃龍圖,兩人不由同時定住。那白衣人卻不知是自重身份還是胸有成竹,始終紋絲不動,這時才冷冷一笑。

  「諸位少安毋躁!」卓南雁卻嘻嘻一笑,揚聲叫道,「這龍圖是真是假,誰也不知。小可略通陣圖之學,先來驗看一番,諸位以為如何?」莫愁當先笑道:「那又有何不可?這玩意本就是老兄折騰出來的,便是你高興起來一把火燒了,卻也由得你!」旁人聽得卓南雁的話說得輕鬆自若,但見龍圖跟蠟燭相距不過寸餘,只須微微一顫,便真會「一把火燒了」,當下也只得由他。

  那古舊的圖卷緩緩打開,卻不過尺長,卓南雁的目光在昏黃的紙上飛掠,心底也是念頭飛轉:

  ——這龍圖事關無極諸天陣,正與父親桌藏鋒的生死歸宿相系……

  ——這古卷龍圖若是落入萬秀峰等人手中,流傳江湖,不管真假都會引出一番血雨腥風,江南武林再無寧日……

  ——南宮溟本來就是一名龍驤樓的龍鬚,攪亂江南只怕正是其分內之責……

  ——完顏亨想必已死,但龍蛇變的密令已經發出,這「龍圖出世」攪亂江南的奇局是否昭示著龍蛇變已經發動……

  ——還有眼前這一直不露聲色的白衣人,這人的武功、心計和膽略都是罕聞罕見!這樣的一位絕頂人物,易容斂跡而來,卻又為何……

  卓南雁心念電轉之間,那十隻眼珠子死死盯住他,幾個武林高手的呼吸之聲不覺都粗了數倍。廳內又沉寂下來,卻靜得揪心,只有那只黑猿血電猱照舊無憂無慮的東瞅西看,不時咧嘴發笑。

  「呵呵——」卓南雁終於輕輕一笑,「咱們全上當了,這張圖狗屁不是!」說話之間,他擎燭的左手一傾,火苗子已舔到了圖卷當中。眾人陡覺眼前一亮,那歷經數百載的古卷沾火便著,登時熊熊燃燒起來,饒是萬秀峰、莫愁全是機變之輩,這時也不禁愣在當場。

  「火……」南宮溟卻長聲慘叫,聲若狼嗥,瘋了一般撲了過來。那白衣人也低喝一聲,雙掌疾揚,兩股冷風排山倒海一般向卓南雁湧來。卓南雁決意燒毀龍圖,大半心思便全放在這莫測高深的白衣人身上,眼見那人雙掌微動,急使一招「乘月返真」,向後疾退。

  這一退身形飄忽,長長的青衫便如一抹繞月疾舞的流雲,南宮溟只覺眼花繚亂,登時撲空。但那白衣人委實武功超絕,雙掌遙遙一合,兩股森寒的掌力恰如雙龍合抱,分從左右擠壓過來。卓南雁情知他意在撲滅起火的龍圖,這兩股掌風猶如寒潮洶湧,勢難躲避,猛地靈機一動,飛身縱起,正閃在南宮溟的身後。

  猛聽得南宮溟慘叫,身子直挺挺栽倒。原來那白衣人嫌他礙手礙腳,隨手一掌按在了他頭頂。那龍人長不過尺,多燃一瞬,也是極大損失,白衣人驚怒之下,出手毫不容情,這一掌已按得南宮溟七竅流血,只慘呼半聲,便即倒地而亡。

  白衣人的身形片刻不停,如鬼魅般欺來,厲喝一聲,反掌逕自抓向卓南雁的胸口。冷風撲面,卓南雁只覺一陣窒息,他自知武功跟對方相差尚遠,身形再退之間屈指一彈,那龍圖挾著火光飄然掠起。「鏘」的一聲龍吟,他已拔劍在手,一招「太宗定唐」向白衣人掌上刺去。

  白衣人飄然縮掌,掌上卻帶著一股極大的勁風回吸過來。卓南雁這招「太宗定唐」本是「忘憂劍法」中全力搶攻的精妙招數,但白衣人這一吸避實就虛,卻聽「刷拉拉」一陣嘶響,卓南雁胸前衣襟洞開,懷中的幾件物事全被一股巨力吸去,直落在白衣人手中。

  同時被白衣人抓在手中的還有那份燒得烏黑的龍圖,此時煙火雖滅,但白衣人展開來瞧時,卻見圖當中燒出好大個破洞,最緊要的部分已經燒毀,只餘四周的山脈圖形,這龍圖早已毫無用處。

  白衣人驚怒交集,反手將那龍圖殘卷摔在地上。這一抖之下,那古舊的殘卷化作萬千碎蝶伴著渺渺青煙四散飛舞,直落到南宮溟扭曲的屍身上。

  「這是何物?」白衣人卻將目光定在掌中的一封書信上。這正是羅雪亭寫就的卓南雁臥底大金龍驤樓緣由的短書,適才白衣人掌力驟發,已將這書信隨著卓南雁懷中的銀兩、乾糧一起吸了過來。這白衣人一眼見了落款處龍翔鳳舞的「羅雪亭」三字,登時精神一振,目光疾掃,已將信上數句言語看個清楚。

  卓南雁一凜,辟魔神劍橫在胸前,笑道:「前輩世外高人,若缺錢花,這幾兩銀子晚輩奉送,只請前輩將這書信留下!」他這話語故作輕鬆,又送上一頂高帽子,只盼擠兌這人自重身份,不再糾纏。

  「我不是什麼前輩高人!」那白衣人仰頭呵呵一笑,笑聲中大有狂傲孤憤之意,「管他黃口孺子、衰翁老婦,只要惹了我,都是自尋死路!」他說著將那書信緩緩揚起,冷冷道,「這信箋料來對你還有些用處,若想要時,便拿那樣東西來換!」大袖輕揚,「嘩啦啦」一聲響,幾塊散碎銀子激射而出,盡數沒入那漆黑屏風。

  卓南雁自幼癡好圍棋,對局打譜之時早練就了過目不忘的本事,適才雖只草草數眼,卻已將那龍圖硬生生記在心底,卻料不到這白衣人一眼便已看穿了自己這伎倆。「前輩留步!」見那人轉身欲行,他只得沉聲道,「前輩……到底是誰?」

  那白衣人並不回頭,悠然道:「咱們自會再見!」長笑聲中,身子飄然幾閃,已然消失不見,而那鬼魅般的笑聲卻在暗道間回蕩不息。眾人只覺那笑聲似是一股涼颼颼的有形有質之物,在自己耳際臉旁來回撫弄,幾人均是不寒而慄。

  唐晚菊忍不住望著卓南雁道:「兄台知道此人是誰?」卓南雁悵然若失,緩緩搖頭,想到羅雪亭那封親筆書信正是自己身份的唯一證物,心底不禁一緊。

  「好劍!」久久不語的萬秀峰忽地咧嘴一笑,目光緊緊盯住他那把明如秋水般的辟魔神劍,道,「此劍樣式奇古,在下倒頗有些似曾相識之感!」適才南宮溟忽然喪命,萬秀峰自覺死無對證,心底忽然輕鬆不少,這時跟卓南雁說話,便又有些咄咄逼人。

  卓南雁自入江南,此劍便從未示人,此時風波過後,未待還劍入鞘,但見萬秀峰這不懷好意的一問,這時若是收劍,倒似拍了他一般,當下長劍一橫,冷冷地道:「天底下的劍,模樣都差不多!」莫愁凝目瞧來,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氣,道:「妙哉妙哉,這劍跟兄台一樣,英姿颯爽玉樹臨風,借給小弟玩兩天成不成?」

  「莫兄,你若是用上了這把劍,只怕會引來千千萬萬的麻煩!」萬秀峰緊盯住卓南雁道,「在下曾在家師收藏的《名劍譜》中見過這把劍的圖像,此劍來歷非凡,天下絕沒有第二把模樣相近的,這便是——辟魔神劍!」

  「辟魔神劍!」莫愁便如給蛇咬了一般地跳了起來,大張雙眼地望著卓南雁,顫聲道,「原來兄台卻是……卓……卓……」卓南雁淡淡一笑,索性掀起斗笠,道:「不錯,我便是當初盜劍盜馬、大鬧金陵的卓南雁!」他這一直認不諱,莫愁三人卻齊齊吃了一驚。唐晚菊身形一晃,已跟萬秀峰並肩而立,神情之間大有戒備之色。

  卓南雁卻只掃了他們一眼,便收劍入鞘,緩步走到南宮溟的死屍之旁,凝視片刻,忽然心中一痛:「這龍涎丹發作起來如此可怕,我卓南雁有朝一日豈不也是這個下場嗎?」

  那血電猱繞著南宮溟的屍身不住轉動,那只火紅大鳥金靈鴞也飛落近前,一禽一獸,口中嗚嗚悲鳴。卓南雁歎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著血電猱和金靈鴞「吱吱」地輕叫幾聲。莫愁忍不住道:「你說了什麼?」卓南雁像是在喃喃自語:「走吧!哪裡來的回哪裡去!你們都是無拘無束的奇獸,必能回到自己的天地中去……」

  血電猱抬頭向他咧嘴輕笑,卓南雁歎息一聲,牽著它的手大步走出。金靈鴞翩然飛起,落在了血電猱的肩頭。莫愁三人對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大步往外走去。出了那陰沉沉的野廟,卻見天已放明。紅燦燦的朝陽下,綠樹滴翠,青山含煙,一切都是那麼生機勃勃。

  卓南雁伸掌在血電猱頭頂一拍,血電猱長嘯一聲,電般飛身掠起,躍出丈餘,卻又回頭看了看卓南雁,那張滑稽的猴臉似是在晨曦之中笑了一笑,隨即遠去。金靈鴞忽地在血電猱肩頭振翅而起,伴著那起落如電的黑猿,一起消失在遠山之間。

  「喂,」莫愁眼見卓南雁正要大步前行,叫道,「原來你比我年輕得多,本公子叫了你半天兄台,可是有些冤枉,該叫你老弟才是。」卓南雁回頭看他一眼。眼見此刻唐晚菊和萬秀峰滿面戒備,莫愁卻仍舊笑嘻嘻地跟自己稱兄道弟,卓南雁心中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笑道:「那我卓南雁就給兄台賠禮,改日定在臨安的大酒樓請客!」

  「妙哉妙哉!」莫愁大喜,笑道,「有美酒就嘗嘗,有朋友就交交!多交幾個朋友,喝幾頓美酒,總是不錯的。老弟不是想知道雄獅堂出了何事嗎?」卓南雁頓住步子,笑道:「正要請教!」

  「這事也要擺酒相謝,可得連請兩回,不能馬馬虎虎地一次了事!」莫愁笑了兩聲,才皺著眉毛道,「傳聞雄獅堂主羅雪亭北上燕京,在比武中喪在龍驤樓主完顏亨之手。這時候羅雪亭的那幾個大小徒弟,正忙著分家,還有……」他一直嬉皮笑臉,但說起羅雪亭之死,胖臉上卻滿是沉痛之色,「聽說羅堂主慘遭毒手,老弟也在其中出力不少。方殘歌邀了不少江南武林高手,要收拾老弟這叛逆之徒!實不相瞞,本公子和峨嵋派那余老道此來健康,全是因此而來。」

  萬秀峰忽地呵呵一笑:「兄弟也有些事,要去雄獅堂一趟,少陪了!」他這時心灰意冷,再也懶得跟三人同行,拱一拱手,轉身便行。唐晚菊和卓南雁對他毫不答理,倒是莫愁照舊跟萬秀峰客客氣氣地含笑道別。

  卓南雁料不到雄獅堂內竟是如此形勢,但他到底是經過大風浪的,淡淡道了聲「多謝」,大踏步向前行去。

  莫愁幾步趕上,叫道:「喂,老弟要到哪裡去?」卓南雁並不回頭,道:「自然是去雄獅堂!」莫愁小眼圓睜,道:「這麼多人等在那裡要殺你,你還要去你姥姥的雄獅堂?」卓南雁悠然一笑:「雄獅堂不是我姥姥的!」莫愁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說笑之間,三人一起上路。

  這時天已大亮,行不多時,莫愁便連喊「餓扁了肚子累折了腰」。三人便在路邊尋個小店,吃飯歇息。卓南雁和唐晚菊都不是多言之人,只有莫愁不住口地嬉笑打諢。三人拼鬥半晚,均覺疲憊,酒醉飯飽之後運功調息多時,方才啟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4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五節:獅堂聞亂 明使傳書

  趕到雄獅堂時,已是暮色沉沉。

  遠遠地只見雄獅堂外已高挑起白色幔帳,大門兩側高牆也全用白布圍起,裡裡外外進出的僕役均是身著孝衣,想必那羅雪亭的「死訊」早已傳到了建康。

  莫愁大咧咧地上前通報姓名。那兩個身著白衣的雄獅堂弟子聽得眼前這胖子竟是丐幫幫主之子,忙要進去稟報。莫愁擺手道:「咱們跟方老三都多年的交情啦,這大忙的當口,何必來這一套!」領著兩人大步走入。

  轉過大門後的影壁牆,卻見當中寬闊的甬道兩側全張起了靈幡白幔,數十個麻衣孝帽的雄獅堂弟子釘子似地戳在兩旁,滿面肅穆,一言不發。大廳外卻圍攏著不少人,衣著打扮各自不同,全是聞訊趕來弔唁的江湖豪客。

  忽聽有人低聲叫道:「他娘的,這不是莫大少嗎?幾日不見,可又胖了半圈兒!」一個身穿寶藍綢緞的精瘦漢子邁步過來,攥住了莫愁的手。莫愁滿面喜色,低聲道:「你姥姥的邱泥鰍!上回在得月樓說好你個賊泥鰍做東,你卻溜之乎也,讓小弟破費了不少銀子!」

  卓南雁見這精瘦漢子的形貌,料得此人便是江湖上有「泥鰍」之稱的邱兩指,暗道:「這邱兩指自號神偷,卻是名聲不善,不想莫愁跟這等人也是稱兄道弟。」忽又哂然一笑,「江南武林都道我卓南雁死心塌地投靠了龍驤樓,更算計死了羅堂主,我卓南雁在江湖上的聲名更加得不善,難得這胖乎乎的莫愁照舊跟我稱兄道弟!」眼見四周盡是武林人物,便將頭上的斗笠拉低。

  唐晚菊是世家子弟,一時也有熟人前來招呼。但相形之下,莫愁更顯得交遊廣闊,左顧右盼之間,雙手連拱,已跟數十位朋友打了招呼,廳外這些豪客竟似沒一個不認得他的。

  莫愁眼見這些江湖朋友雖是口中寒暄,但臉上神色都是有些古怪,更有人眼中隱現興奮之色,便拉了那邱兩指低聲詢問,才知道羅雪亭「死訊」傳來,江南武林震動,雄獅堂內更是亂得翻了天。四處前來弔唁和打探消息的武林大豪、幫派朋友乃至官府要員絡繹不絕。更有許多江湖豪客也上門哭訴,懇求雄獅堂出馬,擒殺這濫殺無辜的金國奸細「卓南雁」。原來在數月之前,這「卓南雁」竟連殺了滄浪閣等多家武林幫派的首要人物。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道:「當真亂七八糟!老子一直在龍驤樓中臥底,哪裡有功夫來江南殺了這麼多的武林人物?」

  莫愁覷了卓南雁一眼,乾笑道:「是嘛,這倒是麻煩得緊!」邱兩指嘿嘿一笑,低聲道:「麻煩的還不止這個!聽說羅堂主號稱陶朱公再世,這些年來為了他奶奶的勞什子抗金大業,開鏢局,弄酒樓,可是賺來了大筆錢財。羅老頭子又沒個一兒半女,這一大筆家業自然便會全撇給這信任的雄獅堂主了。呵呵,說來羅堂主最看重的弟子該是方殘歌,早就內定了方老三作堂主,但老頭子這下不明不白地死在大金國的燕京,沒留下隻言片語,方老三那兩個師兄便即串通一氣,要篡奪這堂主大權啦!」說著眼中光芒閃爍,頗有幸災樂禍之意。

  卓南雁更是暗自搖頭,斜眼往堂內瞧去,卻見那軒敝的大廳已擺了兩排大椅,坐滿了前來弔唁的賓朋,這些人想必都是身份顯赫之人,除了武林大豪,更有文質彬彬的儒生和官吏夾雜其中。羅雪亭的四個弟子翁殘風、孫殘鏡、方殘歌和何殘雪赫然在座,皆是披麻戴孝,滿面肅穆。只是這時堂中諸人均是一言不發,氣氛顯得有些壓抑陰沉。忽聽得堂中有人一聲咳嗽,朗聲道:「大夥兒話也說得夠了,但眼下咱們江南武林群龍無首,還是先選出雄獅堂主,以定人心!」說話的這人白髮蕭然,少說也有六七十歲的年紀了,但中氣充沛,顯見修為不俗。莫愁低聲嘀咕道:「嘿嘿,這老頭兒是建康真武鏢局的老龍頭韋伏虎,乃是此地武林的地頭蛇,聽說跟羅堂主的大弟子翁殘風交情不賴!」

  他話音才落,方殘歌身旁便有一位滿身孝衣的少年挺身而起,叫道:「韋總鏢頭說得是,雄獅堂素來是我三師兄方殘歌打點,這堂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正是羅雪亭的四弟子何殘雪。這人當年上廬山給清虛道長下書,卓南雁曾出手教訓過他,知道此人對方殘歌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話便不對了!」二弟子孫殘鏡卻冷哼一聲,緩緩道,「當日師兄在時,是瞧著方師弟年輕識淺,須得多多歷練,才讓他打點雄獅堂事務。說到見識高遠,老成忠耿,自然還是咱們的大師兄。只有大師兄執掌雄獅堂,他日才能重振我雄獅堂威風!」他貌似木訥,說話也是慢吞吞的,詞鋒卻是犀利至極。方殘歌臉上紅光一閃,卻不言語。

  何殘雪怒道:「二師兄說的是什麼話?當日師父在時,便曾說過,論武功論才學,哪樣都是三師兄出類拔萃!」孫殘鏡森然道:「在你眼中,素來便只有三師兄,哪裡有什麼大師兄、二師兄!嘿嘿,無故廢長立幼,卻是自古大忌!」何殘雪冷笑道:「廢長立幼,你當這是皇帝老子挑太子嗎?咱們武林中人,自然要以才幹賢能為先,哪裡管他什麼廢長立幼的狗屁規矩!」羅雪亭性子放誕,對弟子甚少長幼尊卑的約束,這何殘雪年輕氣盛,說哈咄咄逼人,果然絲毫不將翁殘風、孫殘鏡兩位師兄放在眼中。眾人聽了,均是暗自搖頭。

  卓南雁瞧那大師兄翁殘風始終木巴巴地坐在那裡,面上便若泥塑般地不見一絲喜怒之色,暗道:「當日卻沒瞧出來,這翁殘風倒是個厲害角色。」

  「是啊,楊柳春風江南岸,誰人不識方公子!」孫殘鏡卻拖長了腔調,慢悠悠地道,「呵呵,師尊素來也對方師弟看重得緊。可是當初挑戰龍驤樓,又是誰半途而廢,將師尊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了燕京那龍潭虎穴?若是換作忠心耿耿的大師兄,拼了一死,也會護得師尊周全!」何殘雪面色一僵,便如被一根利針刺中啞穴,登時張口結舌。

  方殘歌卻霍地挺身而起,反掌重重拍在那把太師椅上,「哢嚓」一響,那大椅登時碎作十幾段。眾人眼見他這一章聲勢驚人,心中都是一凜。孫殘鏡卻道:「三師弟,好手段啊!你功夫這麼高,怎地不留在燕京,去跟滄海龍騰比劃比劃?」方殘歌臉色慘白,冷冷道:「我方殘歌但有一口氣在,也要殺了卓南雁那奸賊!若是不能給師尊報這大仇,便如此椅!」

  韋伏虎呵呵一笑:「難得方賢侄如此深明大義,既然如此,這堂主之位,還是翁賢侄來擔當!」何殘雪臉色煞白,怒道:「韋鏢頭,咱們練武的不是考狀元中舉人,這般文縐縐的胡亂議論,也沒個了結。不如請翁師兄和方師兄切磋一二,誰強誰弱,立見分曉!」

  堂外擁著的百十條江湖豪客多是年少氣盛,頗好熱鬧,聞言轟然叫好:「是啊,直來直去,勝了的自然做堂主!」「空口白舌地有何意思,還是手底下見真章,這法子又公平,又好看!」堂主端坐的卻多是老成持重之人,聽了這話,暗自搖頭。方殘歌臉上卻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咬牙不語。

  翁殘風忽地擺了擺手,沉聲道:「眼下當務之急不是推選堂主!」這雄獅堂的大弟子聲音低沉,卻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登時將四下亂糟糟的聲音壓了下去。眾人想不到他竟會忽然出口推卻這堂主之尊,均是一愣。

  「師尊屍骨未寒,我們做弟子的便比武較量,傳揚出去,豈不有損雄獅堂聲名!」翁殘風環顧眾人,眼見自己兩句話說得眾人鴉雀無聲,才緩緩道,「適才方師弟說得是,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擒拿那奸賊卓南雁,給師尊報仇雪恨,給江南武林除去一個害群之馬!在此之前,我們四兄弟一同執掌雄獅堂!」眾人聽他說得正氣凜然,不由紛紛點頭。

  卓南雁微一皺眉,卻已心中了然:「這翁殘風城府好深,他料得比武勝不得方殘歌,便即說出四人共同執掌。嘿嘿,四人之中,他是大師兄,這堂主終究還是他的。」

  翁殘風又道:「師尊神功無敵,修為早到了天元境界,完顏亨那韃子怎是師尊對手?但若是卓南雁這小賊埋伏在旁,出其不意地暗中偷襲,師尊又對他全無戒心,只怕才會慘遭毒手!」堂中立起一個高大魁梧的錦衣漢子,叫道:「翁大哥說得是,卓南雁那天殺的小賊陰險毒辣,數月之前,忽施惡手,偷襲了我滄浪閣掌門曾閣主!我滄浪閣與這小賊不共戴天,定要抓了來千刀萬剮!」

  卓南雁聽他大罵自己,心中暗惱。又聽有人憤聲叫道:「卓南雁這小子慣用偷襲的手段,我巨鯨幫深受其害,葛老幫主便死在他的辟魔劍下!」跟著不斷有人出聲附和,卓南雁暗自一數,竟有滄浪閣掌門、巨鯨幫主、揚州兩淮鏢局的副總鏢頭,乃至江南六派中最為與世無爭的峨嵋派旁支虛靜門中一位隱居襄陽的長老,盡皆死在「自己」劍下。

  今日雄獅堂會聚群豪,滄浪閣、巨鯨幫、兩淮鏢局和峨嵋派虛靜門盡皆派了人來。先前死在五通廟底的峨嵋道士余觀海,竟是素來不問世事的峨嵋掌門樂無憂遣來給虛靜門助陣的。

  卓南雁心下疑惑:「是什麼人給我栽贓陷害,殺了黑白兩道的這麼多高手,卻全算在老子頭上?怪不得當日方殘歌去龍驤樓下戰書時見到我便即咬牙切齒,說我在江南亂殺無辜。而跟羅堂主分手之際,他也說江南武林對我誤會已深!」

  原來那時龍驤樓主完顏亨為了斷絕卓南雁回歸江南之路,更要歷練餘孤天的膽魄,曾讓余孤天易容成他的模樣,持了那把辟魔神劍,在江南龍鬚的安排下刺殺了多名江南高手。被殺的人中既有德高望重的滄浪閣掌門,又有與世無爭的峨嵋派長老,也有財大氣粗的鏢局總鏢頭和雄霸一方的黑道梟雄,讓他黑白兩道盡數得罪,再沒有一絲退路。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緣故,忽然間聽得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對自己破口大駡,他既覺疑惑,又有些惱怒,隱隱地更覺得幾分可笑。一旁的莫愁見他石雕般地佇立不語,皺著眉低聲道:「老弟,我早說了,這地方你本不該來!」

  忽聽又有人叫道:「卓南雁這小賊當初盜馬盜劍,也就罷了,可叛宋投敵,亂殺無辜,那才是罪不容誅!」「操他夠娘的,這小子最是貪花好色,聽說當日便是給個金國的狐狸精郡主迷住了魂!」卓南雁聽他們辱及自己父母,又開始痛駡完顏亨,心頭登時湧起一團怒火。

  孫殘鏡得意洋洋,揚聲笑道:「諒那完顏亨一個金國韃子,有什麼能耐,若不是卓南雁這小賊暗中偷襲,完顏亨又怎能擋得住師尊的三招兩式!」卓南雁心下悲憤鬱怒,聽了這話,更覺滑稽無比,一股熱氣自胸口直湧上來,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聲鼓蕩,猶如春雷乍響,滾滾傳入堂中,眾人耳中都是一震,亂糟糟的罵聲登時被笑聲掩蓋。堂內堂外的群豪盡皆心頭震盪,百十道目光全向他望來。眼見發出這駭人笑聲的竟是個頭戴斗笠的陌生漢子,除了唐晚菊、莫愁之外,眾人均不知這內功驚人的少年是何許人也。一時之間,院內陡然靜寂下來。

  方殘歌卻依稀覺得這笑聲有幾分耳熟,挺身喝道:「尊駕是誰?今日雄獅堂正自弔祭恩師,閣下何故發笑?」

  卓南雁仰頭大笑,胸中卻滿是鬱憤之氣,正待脫口說出「羅堂主活得好端端的談什麼弔祭,」但隨即想到,這時若逕自說出羅堂主未死,這些蠢材未必相信。正自尋思該當如何解說清楚,忽聽一聲長哭,遠遠地自府外直撞進來:「羅老頭兒,你走得好早啊……」哭聲便似一條游龍,穿庭過院,倏地鑽入堂中。

  那扇緊閉的大門隨聲震開,猛聽得「砰砰」兩響,兩個守候在外的雄獅堂弟子高手大叫,騰雲駕霧一般地飛跌進院。院中佇立的雄獅堂弟子見這兩人大呼小叫地飛跌進來,忙要搶上去攙扶。又聽「砰砰」幾聲,那兩個弟子卻雙足落地,退出幾步,穩穩地站在地上,茫然若失。

  與此同時,一個青袍文士踉蹌而入,只口連哭帶罵:「兩個小子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羅老頭兒的面上,好歹跌折了你們的狗腿!羅老頭兒啊……」眾人見他竟然闖入雄獅堂,均是臉上變色。卓南雁也是心頭一凜:「震飛這兩個弟子,原也不難,但又要讓他們不受損傷,勁力拿捏可就高妙得緊啦。」

  那青袍文士已經躥入堂中,青影閃動之間,眾人均聞到他身上發出的一股濃烈沖鼻的酒氣。何殘雪眼見他旁若無人地闖上靈堂,心頭惱怒,斜身搶來,喝道:「站住!」反手向青袍文士脈門扣去。忽覺眼前一花,青袍文士身子東倒西歪地一轉,竟在他腋下一鑽而入,晃著手中的酒壺罵道:「賊後生,要搶老夫酒喝嗎?」

  方殘歌和孫殘鏡眼見這人口中瘋癲,身法武功卻均是高明無比,當下齊齊變色,正待上前阻擋,這人卻已搶到靈前,忽地一頭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方殘歌等人眼見他哭得痛楚,心中怒意頓減,均想:「這人雖然瘋癲無禮,但終究是來弔唁師尊!」

  只見這青袍文士在靈前以頭搶地,哭得涕淚橫流,口中更是念念有詞,只是語聲含混,誰也聽不清說的是什麼。翁殘風竭力思索,也想不起來這人是師尊的哪位故交,眼見他長哭不休,似乎毫無止息之意,只得咳嗽一聲,上前施禮,哽咽道:「師尊已經駕鶴西歸,先生敬請節哀,還沒有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青袍文士卻又大哭三聲,才挺身站起,朗聲道:「在下明教曲流觴!奉教主之命來此下書,哪位是眼下的雄獅堂主,便請接書!」他片刻之前還哭得昏天黑地,這時忽地立起,已是神色傲然地判若兩人。

  眾人心頭均是一震:「原來是明教的降魔明使。這人嗜武成癖,為人狂傲,但數十年來神出鬼沒,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怪不得咱們誰也不識!」卓南雁想起少年時初上明教大雲島,便聽人說這位明教淨風五子中武功最高的降魔明使曲流觴因犯了戒酒令,給教主林逸煙罰到孤島上思過,一直到自己離開大雲島,也沒跟他會過面。這時他凝神細瞧,卻見曲流觴身量高挺,眉目清俊,雖是醺醺微醉,青色布袍上也滿是酒漬油膩,卻掩不住一股倜儻灑脫之態。

  其時明教教主林逸煙虎視江南,隱隱有操控黑道幫派,對抗江南白道武林領袖雄獅堂之勢,雄獅堂眾弟子聽得曲流觴竟是奉命前來下書,更是心底疑惑。孫殘鏡踏上一步,道:「眼下雄獅堂還沒有堂主,堂主事務暫由大師兄處置!」方殘歌和何殘雪聽了這話,各自冷哼一聲,卻也不便出口辯駁。

  「你是羅雪亭的大弟子?」曲流觴嘿嘿冷笑,泛著血絲的眸子精光冷電般掃了翁殘風一眼,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遞到他手中,朗聲道:「半月之後,本教在池州齊山行聖女登壇大典,敬請貴派光臨觀典!」

  「聖女登壇?」卓南雁心中驟然一震,暗道,「小月兒中就要當聖女啦!」心中隱隱地有一種說不出得失落之感。

  翁殘風接書在手,卻不拆看,只淡淡道:「貴教聖女登壇,想必請了不少江湖朋友吧?」曲流觴道:「不錯,江南各大門派幫會都送了請帖,雄獅堂這邊,曲某便親自先來一步!」翁殘風知道淨風五子在明教之中地位極高,聽得曲流觴親自來送請帖,顯是對雄獅堂極為看重,心下得意,緩緩笑道:「好!林教主盛意難卻,只是敝堂近日大喪,若是屆時得空,必會造訪。」

  「如此多謝了!」曲流觴退開兩步,隨即挺直身軀,向翁殘風傲然拱手道,「明教曲流觴領教雄獅堂高招!」聲音清朗,堂中眾人聽得真真切切。群豪登時一愣,跟著轟然議論。

  翁殘風更是淡眉微皺,沉聲道:「曲先生今日原是來登門賜教來著!」曲流觴仰頭哈哈一笑:「曲某平生快意恩仇,卻從未失信於人!十年之前,在黃山腳下曾得緣與羅堂主切磋一番,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幾招,曲某受益不盡。那時曲某便曾跟羅堂主定下今日之約!哈哈,羅老頭兒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幾人之一,他雖然故去,曲某卻不能失信!」

  群豪才知十年之前羅雪亭便曾跟這曲流觴切磋武功,曲流觴所說的「蒙他老人家指教了幾招」,想必是敗在了羅雪亭掌下,當時便定下了今日之約。只是曲流觴今日趕來赴約,終究讓人覺得有些乘人之危。

  曲流觴眼見翁殘風面色如鐵,當下大袖一擺,昂然道:「曲某可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我今日趕來,只是應了羅老頭兒當日之約。但羅老頭兒既死,你們這些做徒弟的若不願頂賬應戰,此約便算作廢。江湖中人,都知我曲流觴不是食言之輩,也就是了!」

  「他娘親老子的!」莫愁向卓南雁低笑道,「這曲流觴好大名頭,行事卻是顛三倒四,說來說去,卻只是怕江湖中人說他食言懼戰!」卓南雁點頭笑道:「嘿嘿,他這等人將名聲視得重如泰山,正是古人所說的狂狷之流,但好歹也算個磊落灑脫的大丈夫!」

  翁殘風暗自松一口氣,正要說「今日敝堂大喪,不宜動武,也不算曲先生食言」,將他應付過去,哪知何殘雪嘿嘿冷笑道:「你這老糊塗,只當我師尊駕鶴西歸,便欺我雄獅堂無人了嗎?哼哼,我大師兄武功盡得師尊真傳,你這老匹夫最好不要自取其辱。」眾人均是一愣。翁殘風更是臉色發僵,狠狠掃了何殘雪一眼。何殘雪滿面得色,嘿嘿不語。

  曲流觴哪裡料得到這裡他們師兄弟間的勾心鬥角,狂怒之下,仰天長笑:「曲某平生好酒好武,自取其辱也是一好!」退出幾步,在軒敝的大廳當中昂然挺立,身若古松矯立,滾滾的笑聲卻震擾得數丈外的靈前白燭光焰突突跳動。

  方殘歌眼見翁殘風猶豫畏縮,心頭火起,冷冷道:「在下方殘歌,願代先師領教曲先生高招!」翁殘風知道今日難免一戰,若是任由方殘歌應戰,便是在江南群豪跟前,承認方殘歌為堂主,只得硬著頭皮向方殘歌一揮手,道:「曲流觴既是挑戰雄獅堂,翁某不才,也只得代師應戰。」斜斜踏上一步,雙掌斜分,正是羅雪亭當日馳名江湖的拿手武功餐金缺玉拳的起手式「江山如畫」。

  曲流觴乜斜著眼略略一掃,冷笑道:「也還不錯!」大袖疾飛,倏地向翁殘風頂門揮去,出手迅猛,絲毫沒有客套謙讓之意。鐵袖上帶起獵獵勁風,擁在廳近前的幾個豪客被餘風掃到,均覺臉上絲絲生痛。

  翁殘風面色更冷,左掌翻起,屈指成爪,一招「只手擎天」便向他袖上抓去。他武功上的悟性雖不及方殘歌,但堅忍刻苦,掌指上的勁道更勝一籌。這時眼見曲流觴以長袖拂來,便想以剛破柔,用鐵指撕下他半幅衣袖。但五指甫觸到曲流觴那污穢油膩的大袖,卻覺袖上傳來一股柔柔的勁力,將他指力輕易卸去。

  便在翁殘風一凜之間,那大袖遊魚般地自他手心滑走,驟然跳起,向他左耳掃來。翁殘風先機頓失,拼力使出一招「龍遊千川」,身形斜飛,但閃避之間,耳根仍被曲流觴大袖卷起的袖風掃了一下,耳朵嗡嗡作響。

  這兩下其快無比,廳內廳外觀戰的群豪大多沒瞧出是誰占了上風,只覺兩人霍進霍退,動如浪飛,靜如山峙,不由齊聲喝彩。

  曲流觴彈指之間將翁殘風逼退,卻不乘勝追擊,翻起白眼掃了一眼方殘歌,傲然道:「你便是羅老的得意弟子方殘歌嗎?老夫好歹大了你們半輩,不妨一起上吧!」方殘歌白臉上紅光乍閃,森然道:「雄獅堂決不會倚多為勝!」

  陡然間黑影乍閃,卻是翁殘風乘著曲流觴開口說話之機,合身撲上,倏拳倏掌,「山河破碎」、「北望家國」、「金戈鐵馬」連環三招,快若狂風驟雨,疾向曲流觴攻來。曲流觴左臂大袖輕舞,如青龍盤旋,將翁殘風這幾招輕鬆擋開,只覺逸興橫飛,驀地大喝一聲,右掌驟翻,鐵袖鼓蕩,神龍擺尾一般向方殘歌脖頸纏來,口中笑道:「老夫只求打個痛快,哪有這許多臭規矩!」

  方殘歌眼見翁殘風黑面潮紅,捉襟見肘,知道曲流觴武功還在自己之上,此時事關師門榮辱,若不合力勝了曲流觴,雄獅堂今日不免威風盡折,當下一聲輕嘯:「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展開「千古風流」的招式,左掌柔如秋雨連綿,化開大袖,右掌如箭,疾攻曲流觴心口。

  「好拳法!」曲流觴低贊一聲,「不想今日再睹『千古風流』!」方殘歌出手這幾招正是歐陽修《秋聲賦》中化來的拳意,使得悲慨深沉,意境清遠。曲流觴看得心癢難搔,雙袖繚繞,猶如鳳翥九天,龍翔四海,矯捷身形在方殘歌、翁殘風兩人之間穿來插去,還不忘時時順口指點:「嗯,方老三這招使得妙,只是有些剛猛外露!」「翁禿頭,殘金缺玉拳要有玉石俱焚之心,才能得盡其妙,你又有點勇氣不足啦!」

  群豪眼見他在雄獅堂兩大高手夾攻之下,兀自遊刃有餘,心下駭異,喝彩之聲此起彼伏。何殘雪眼見兩位師兄鬥得吃力,才知這醉鬼老頭兒武功驚人,心中好生後悔適才出言輕狂。

  片刻工夫,三人已折了十余招,曲流觴看出方殘歌武功精奇,大半心思全放在他這邊,鐵袖蕩起陣陣罡風,不住壓來。翁殘風樂得方殘歌作中流砥柱,身法飄忽,施展小巧招式只在週邊纏鬥。方殘歌自然瞧出翁殘風的用意,但他素來好強,此戰又關乎雄獅堂榮辱,仍是竭盡全力,拼死搶攻。

  又戰數招,曲流觴鐵袖上的招式和勁氣忽剛忽柔,抽絲剝繭般地將方殘歌和翁殘風緊緊縛住,口中大笑道:「哈哈,羅老頭兒,你是英雄好漢,卻不能慧眼識才,教的弟子如此不濟,可惜,可惜!」方殘歌聽他貶及師尊,胸中怒火升騰,猛地鋼牙一錯,忽使險招,竟不管曲流觴攔腰掃到的大袖,左掌一招:「山嶽崩頹」,淩厲無比地撞向曲流觴心口。

  曲流觴原只想施展神功,讓「羅老頭兒」的這兩個弟子知難而退,出手未免有些托大,但見方殘歌鋌而走險,陡然大驚:「這小子當真不容小覷!」好勝之心陡增,左掌輕拂,將翁殘風逼退,攔腰掃向方殘歌腰間的右手忽地探出大袖,屈指疾彈,幾縷勁風直向方殘歌手臂射去,正是平生得意武功「彈指神通」。

  方殘歌手臂給指風掃中,面色慘白,忽覺經脈酸脹,胸口發甜。原來他當日遠赴龍驤樓下戰書,曾被卓南雁失手打傷,這時內傷初愈,激戰之下,便有些力不從心。但他知道此戰事關雄獅堂榮辱,拼力咬牙,鐵掌仍是向曲流觴當胸疾拍過去。

  曲流觴雙眉驟揚,胸口陡然塌陷三寸,堪堪避開方殘歌的全力一擊,反掌斜斜劈向對方脖頸。這時生死相搏,已顧不得什麼手下留情了。方殘歌此時內息不暢,眼見掌到,卻覺一陣無能為力。

  堂主群豪齊聲驚呼,陡然間青影驟閃,方殘歌只覺脖領一緊,已給人淩空提起,硬生生向後拉出數尺。一股怒濤般的勁力帶著方殘歌倒飛數尺,直到他穩穩落在地上,才瞧見出手救下自己的正是先前那放聲狂笑的陌生漢子。

  「好功夫!」曲流觴心內本不願與雄獅堂多結仇怨,但適才生死之際,又不得不施展辣手,眼見方殘歌竟然無恙,心內倒是一陣驚喜,卻見這頭戴斗笠的漢子靜如山嶽般地立在方殘歌身前,雖是一言不發,卻如刀仞高崖,自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晨渾氣勢。

  這時方殘歌心魂稍定,本想上前謝過救命之恩,但想此刻只要說了一個謝字,這一仗便算雄獅堂大敗虧輸,臉上陣紅陣白,始終猶豫不前。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4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六節:義戰怪傑 怒對奇冤

  堂中多是武林豪客,眼見卓南雁出手如電,於間不容髮之間救下方殘歌,武功委實出神入化,忍不住齊聲喝彩。更有許多人紛紛向莫愁打聽,他這高手朋友是何許人也。莫愁登覺臉上生彩,但又不敢說出卓南雁的大名,只懶懶道:「這個嘛,嘿嘿,本公子也不曉得!」臉上洋洋得意,一副「本公子才懶得告訴你們」的神氣。

  曲流觴回思這頭戴斗笠的漢子適才快若雷霆的一抓一拉,內力運使、時機把握都拿捏巧妙,這時越想越覺精妙絕倫,不由起了好勝之心,哈哈笑道:「好小子,你功夫挺好啊,報上名來,跟老夫比劃比劃!」

  卓南雁拱手道:「在下曾跟羅老學過半日武功,只算得雄獅堂的末流弟子,無名小子不足掛齒,卻想領教一下曲先生高招!」他本不願這時出手,但聽曲流觴說起羅雪亭不能慧眼識才,想起當日羅雪亭初見自己,便大為賞識,更將新創的高深武功六陽斷玉掌相授,登時心頭發熱,挺身而出救下方殘歌後,更要會一會這大名鼎鼎的降魔明使曲流觴。

  「雄獅堂的末流弟子?」曲流觴醉意蒙矓的眼中陡然精光一燦,銳利奪人,只當卓南雁信口胡說,哈哈笑道,「好,好玩得緊,出手吧!」最後一聲大喝,響若雷震,堂中眾人耳中均是嗡嗡作響。

  卓南雁懶得多說,身子斜搶,左掌成爪,直向他肘彎拂去,正是殘金缺玉拳的那招「只手擎天」。翁殘風、孫殘鏡等人見他這招使得法度謹嚴,儼然便是本門嫡傳武功,而氣勢磅礡。、勁力充沛,又直追羅雪亭,心下均覺駭異:「這人是誰?師尊何時收了這麼一個弟子?」卻不知卓南雁曾受過羅雪亭指點,對雄獅堂的武功深明其要,適才見過翁殘風曾以此招禦敵,這時現學現用,居然形神盡妙。

  曲流觴喝一聲「好」,反掌便向他掌上迎去,雄渾的掌風之中夾雜銳利的指風。「啪」的一聲,兩人掌力相交,均覺內力受震,各自退開兩步。曲流觴萬萬料不到一個年少後生的掌力居然如此雄渾,身子微微搖晃,口中卻大叫一聲:「痛苦,痛苦!痛苦至極矣哉!」便如酒徒瞧見美酒,眉開眼笑,喝道:「再來,再來!」

  卓南雁也收起心內的狂氣,暗道:「若非我前些時候因禍得福,打開中黃大脈,必然不是此人對手!久聞降魔明使曲流觴嗜武成癡,又狂傲自大,這時可不宜力敵!」忽然眼前一亮,緩緩搖了搖頭,道:「眼下我卻沒有跟先生比武較量的心思了!」

  「那是為何?」曲流觴眼中閃出無限惋惜之意,忽地叫道,「哈,你定是為了此處有羅老的靈位。走,你我換個地方,殺個痛快!」卓南雁卻皺眉道:「也不必換個地方,只是高手過招,爭鬥費時,先生既然要殺個痛快,咱們不如換個痛快省事的辦法!」曲流觴目光閃動,道:「又痛快,又省事,那是什麼辦法?比拼內力嗎?那你這小娃娃未免吃虧!」

  「哪裡用得著那樣的笨法子!晚輩有個計較,」卓南雁笑道,「我立在此處不動,先生傾力搶攻我十招,只要能將我逼退半步,這比武便算我輸了!」此言一出,堂中轟然一響,眾人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這少年必是瘋了!」只有莫愁、唐晚菊見識過卓南雁的武功,但想他雙足不動,抵擋明教降魔明使的十招搶攻,仍覺匪夷所思。翁殘風、孫殘鏡也是面面相覷,心內不知是喜是憂。方殘歌則凝眉緊盯住卓南雁,陷入沉思。

  曲流觴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精芒電射,冷冷地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卓南雁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視得心下生寒,卻強自笑道:「前輩若是不敢,不比也罷!」曲流觴面色僵冷,忽地仰天哈哈大笑,滾滾笑聲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堂中武功低微之人和幾個文士官吏面色慘白,急忙雙手掩耳。

  「好個賊小子,竟比老夫還要狂妄幾分!」曲流觴霍地收住笑聲,喝道,「既然如此,咱們便來個痛快至極、省事到底的法子,不必十招,賊小子只需擋得住我一招而不退,那便算你贏了!」卓南雁全力激他發怒,要的便是他狂氣發作後的這句話,當下哈哈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曲先生是江南第一狂人,晚輩若是推卻,倒是對先生不恭了!」

  曲流觴似是對「江南第一狂人」這六個字大是欣賞,雙目閃亮,卻笑道:「留著馬屁,等你這賊小子活下來後再怕不遲!」說話之間,長吸了一口真氣,臉上紅光燦然,漆黑的長髮如被大風吹動,四散疾舞,雙臂上的衣襟更是獵獵作響。眾人均知他此時內力運轉,由內而外,聲勢驚人,堂中登時靜得鴉雀無聲。

  卓南雁的雙臂卻緩緩垂在腹前不動,雙足不丁不八,忘憂心法展開,霎時之間心神籠罩八方,整個人便似古井無波,只有似斷似連的掌意在身周湧動。

  「這少年當真古怪!瞧他年歲不大,怎地修為便似數十年一般?」曲流觴銳利如劍的眸子之中也不禁閃出驚奇之色。這時他渾身大氣鼓蕩,已然如箭在弦,驀地大喝一聲,電射而上,雙掌齊齊推出。瞬息之間,掌變拳、拳變指、指變爪,交互變換,最後在凝為掌勢,但風聲颯颯,這一擊之中竟隱含彈指神通的奇門指力、明教大天羅掌的陽剛掌力和攝血離魂爪的陰寒爪風。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p.①  ⑥κ.cΝ

  堂中群豪被曲流觴這石破天驚的一招震懾,盡皆悚然動容。猛聽得卓南雁一聲輕嘯,雙掌斜翻,輕若飄羽地推了出去。他這一推看似平淡無奇,但曲流觴急變的掌勢卻驟然一頓,兩人手掌似接非接的一瞬,勁氣奔湧,離得近的一排人臉上如遭狂風拍擊,齊齊錯身閃避。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定睛看時,卻見曲流觴凝身立在卓南雁身前丈許,卓南雁則仍舊含笑靜立。兩人對望不語,恍然便似從未交過手一般。

  「好掌法!」曲流觴眼中閃爍迷醉神色,如飲醇酒,好久才哈哈笑道,「這果真是羅老的掌法!不知喚作什麼名字?」卓南雁見他滿面坦誠,殊無懊惱之色,心中不由升起惺惺相惜之意,道:「這是羅老晚近所創,名為『無爭』!」原來他當日在絕壁峰頂親眼目睹了羅雪亭、僕散騰和完顏亨的驚世一戰,對羅雪亭所創的六陽斷玉掌的領悟已然突飛猛進,自知有這三招至剛至陽的掌法,必能撐得三招不退。這才故作狂妄地說出十招之賭。曲流觴武功雖高,但心浮氣躁之下,全力一擊,終究被他以「無爭勢」施展「寓至剛於至柔」的功理輕易化去。

  「無爭,無爭!」曲流觴仰天一笑,臉上又現出激越之色,「好掌法,好羅老!我曲流觴這一輩子,算是沒法子跟你比啦!」他嗜武成癡,雖然失手,但覺只識了這高妙武功,仍是興高采烈。翁殘風等人聽得這狂人開口認輸,各自長出了一口氣。

  「不知羅堂主何時收了你這麼個好弟子,這老頭子當真好有眼光!」曲流觴大笑之後,雙眼一翻,道,「你到底是誰?」

  卓南雁還未答語,方殘歌忽地踏上兩步,顫聲喝道:「他不是我師父的弟子!他……他便是幫著完顏亨刺殺我師尊的元兇巨惡——卓南雁!」

  堂中登時一陣大亂。雄獅堂諸多門人弟子紛紛呼喝,守住門口。滄浪閣、兩淮鏢局等人更是如臨大敵,各自掣出兵刃,虎視眈眈。但適才卓南雁顯示的武功太過驚人,眾人更不相信卓南雁敢孤身犯險,一時心中既驚且畏,誰也不敢貿然上前。

  「有趣有趣!」曲流觴卻雙眉乍揚,叫道,「你當真是卓教主的兒子卓南雁?」卓南雁掀起斗笠,隨手拋在地下,仰天笑道:「正是!在下正是如假包換的卓南雁!」

  堂中當即又一陣大亂,掣刀拔劍和喝罵叫嚷之聲響成一團。曲流觴雙眸閃亮,大叫一聲,將他不把抱住,笑道:「很好,很好!老子平生獨服卓教主,今天能見到他的愛子,當真……當真再好不過!」說到後來,聲音竟然有些發哽了。

  卓南雁知他是個性情中人,心底也是一熱,笑道:「曲伯伯好,適才多有得罪!徐伯伯、林二叔他們都還好吧?」他父親桌藏鋒身為明教月尊教主,論及輩分,自然要叫曲流觴一聲曲伯伯。曲流觴哽咽笑道「|還好還好!咱們都還好!」掃了一眼氣勢洶洶的堂中群豪,笑道,「明尊他奶奶的,這些狗賊找你麻煩,要不要老夫幫你打發了?」卓南雁搖了搖頭,心下苦笑:明教上下,敢將供奉祭拜的明尊摩尼之後加上個「他奶奶的」,也只有曲流觴一人了。

  翁殘風這時卻踏上一步,沉聲喝道:「閣下當真便是暗害我師尊的卓南雁?」這一率先喝問,座中忽有三名灰袍道人挺身而起,齊聲喝道:「天網恢恢,今日你這賊廝鳥自投羅網!」正是峨嵋派支門虛靜門的首要弟子。跟著,兩淮鏢局、滄浪閣等群豪也群起喝罵:「少要廢話,大夥一擁而上,剁了這狗賊給幫主報仇!」叫駡之聲此起彼伏,紛紛拔刀圍上。

  卓南雁眼見一張張猙獰扭曲的面容緩緩逼近,眼中都閃著血紅的恨意,心中登覺一陣沉鬱愴然,挺身喝道:「我不是奸細,更不曾暗算過羅堂主!羅堂主眼下也是安然無恙!」這一喝中氣充沛,登時將亂糟糟的聲音壓住。方殘歌等雄獅堂弟子聽得他說羅雪亭無恙,心中卻不禁又驚又喜。

  原來羅雪亭在燕京之西的翠鶴山頂決戰完顏亨後,便即蹤影皆無。事後金國刀霸僕散騰遣人在峰頂峰下搜羅一通,也只找到了羅雪亭激戰時飄落的半幅衣袖。余孤天想到卓南雁已知曉龍驤樓的龍蛇變密策,若要使秘策得手,必要先除卓南雁,當下便命人將此衣袖送還雄獅堂,只說羅雪亭比武之時,被卓南雁突施惡手襲殺,一來擾亂雄獅堂人心,二來誣陷卓南雁。那龍驤樓使者路上順暢,自然比卓南雁早到幾日。雄獅堂聽了這驚天噩耗,自然亂作一團,偏巧建康周圍還有滄浪閣、巨鯨幫等四處武林豪強首腦被「卓南雁」所殺,今日才群聚雄獅堂,商議對策。

  但此時眾人聽得卓南雁說羅雪亭未死,都是心底發暖。十餘年來,「獅堂雪冷」羅雪亭威震江南,早成了對抗金國龍驤樓的一面大旗,更因公正仁義而俠名遠播。眾人想到這面大旗安然無恙,恍然便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卓南雁環顧群豪,緩緩道:「數月之前,在下還在龍驤樓內臥底,怎能分身來江南殺人?滄浪閣、巨鯨幫、兩淮鏢局的血案,也必是有人對我栽贓陷害!」

  眾人見他氣度凜然,雙目灼灼,心下沒來由地都是一虛。堂中微微一靜,忽地響起一道冷颼颼的笑聲:「你說羅堂主安然無恙,那他老人家現在何處?」

  卓南雁道:「羅堂主……」心底一沉,「江南龍鬚無孔不入,羅堂主傷勢未愈,可不能輕泄他的隱身之處!」目光電閃,卻找不到是誰發笑,只得冷笑道:「他老人家早已回歸江南。但龍驤樓已然發動龍蛇變的密令,要襲殺我大宋精英,更要謀刺太子,羅堂主要暗中主持大局,對抗龍驤樓,這時卻不便現身相見!他命我先來雄獅堂,請各位同心協力,共抗金虜。」

  方殘歌眼中光芒閃爍,顫聲道:「咱們自然盼望師尊無恙,但閣下說師尊命你趕回雄獅堂傳話,卻不知有何憑證?」他聽得師尊無恙,心緒激動,聲音都不禁抖了。卓南雁眉峰再攏,澀聲道:「羅堂主曾為我修書一封,只是這書信……卻被在下不慎遺失!」心下忽然覺得一陣帶著滑稽的歉疚,「我甫入江南,便撞上那神秘莫測的白衣人,丟失書信,連雄獅堂的雄獅令也讓我丟給了柳四嫂,嘿嘿,這豈不是天意讓我這狂妄小子多受磨難?」

  孫殘鏡乾咳兩聲,道:「假若師尊當真讓你傳話,可說沒說眼下的雄獅堂由誰做主?」卓南雁冷冷掃他一眼,道:「羅堂主未說由誰執掌雄獅堂,但他曾說讓我將那短書交給方殘歌,命他發動雄獅堂群豪,對抗龍鬚!」他雖對方殘歌沒甚好感,但對翁殘風、孫殘鏡這師兄弟二人更有些鄙夷,這兩句話說得再明白不過,羅雪亭雖沒明說誰是雄獅堂主事之人,但早將雄獅堂衣缽託付給方殘歌了。

  忽聽人群中有人冷笑道:「日你老子娘的!姓卓的小子說了半天,只是在這裡亂放空屁,沒一句話有些著落!老子瞧他更像龍驤樓的奸細,來咱們這裡挑撥是非,壞我大宋基業!」這聲音乾澀陰冷,聽來刺耳至極,正是先前冷笑的那人。

  曲流觴厲聲喝道:「是哪個狗賊藏頭縮尾?有種的便站出來說話!」這一喝聲色俱厲,震得堂中嗡嗡作響。那人卻不再言語。眾人四處尋望,卻也尋不到說話之人。

  「這位仁兄不知是誰,卻是話糙理不粗。」翁殘風面色僵冷,向人群中掃了兩眼,才將目光落在卓南雁身上,乾笑道,「卓南雁,閣下說來說去,卻全是一番虛言,又有誰能信得過你?」

  卓南雁眼見廳內廳外百十道目光齊齊想自己射來,眼神中盡是冷颼颼的疑惑和敵意,忽然間覺出一股空蕩蕩的悵然和鬱悶,仰頭長笑道:「大丈夫只求問心無愧,你們信得過也罷,信不過也罷,卻又關我何事!」

  忽聽有人呵呵笑道:「諸位,本公子信得過他!」一人緩步而出,笑吟吟地四處拱手,正是莫愁。翁殘風、方殘歌等人瞧見了他,全不由雙目發亮。方殘歌叫道:「莫大少,你是何時到的,怎地也不知會一聲?」翁殘風也低笑道:「莫老弟偷偷摸摸地來到雄獅堂,是瞧不起你翁老哥嗎?」莫愁笑嘻嘻地喝喏施禮,口中插科打諢,竟跟雄獅堂的四大弟子全是熟稔無比。

  「莫大少,適才你說信得過這姓卓的,卻不知有何憑證?」孫殘鏡揪住莫愁的胳膊,笑駡道,「你這小子終日價醉酒貪杯,這時可不能說醉話!」莫愁腆起肚子,叫道:「本公子說的話難道不是憑證嗎?這位卓公子,這個……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大義凜然,昨夜曾跟我與唐小桔子夜探妖窟,除了那為禍一方的妖鬼……」當下將眾人野廟歷險驚魂之事,簡要說了。他口詞頗妙,添油加醋,說得繪聲繪色,卻略去了卓南雁翻看龍圖和萬秀峰暗中串通妖鬼之事,之說這妖鬼乃是南宮三先生獨自為禍江湖。

  卓南雁知道他怕給自己惹上麻煩,將那龍圖之事略去不提,又想:「萬秀峰陰險狡詐,但莫愁照舊不說他的毒辣手段,這胖老兄倒頗講義氣,怪不得這麼好的人緣!」

  「這事大致就是如此了,只是最終殺出了比妖鬼還奸狡的白衣人,將卓老弟身上的銀兩、書信一股腦兒地搶走!」莫愁口沫橫飛,眼見眾人眼中仍舊滿是疑惑之意,大手一擺,歎道:「這叫自古英雄多磨難!諸位要的憑證本公子是拿不出來的,但這位卓老弟曾出手救了本公子三次性命,救了唐五公子小桔子兩回性命,宅心仁厚,狹義無雙!小桔子,你說是也不是?」唐晚菊略一沉思,卻點一點頭,道:「莫公子所言甚是!晚生雖與卓公子萍水相逢,卻也覺得他襟懷磊落,非是叛國投敵之輩!」卓南雁眼見這兩個初交的朋友肯在群敵環伺之下為自己出言辯駁,心底驀覺一陣溫暖。

  堂上忽又響起那道冷颼颼的叫嚷:「嘿嘿,死了師父的不敢動手,死了掌門的不敢報仇,全他娘的一幫飯桶!」眾人一凜,雄獅堂眾弟子更是臉上變色。

  翁殘風淡眉緊鎖,搖頭道:「莫大少,唐公子,你們說來說去,卻也沒有見到卓南雁所說的那封師尊的親筆書信!嘿嘿,這卓南雁身負數條血債,豈是二位數句空話便能抹殺得了的?」目光陰寒地盯住卓南雁,森然道,「今日便是我雄獅堂饒過了你,只怕巨鯨幫、滄浪閣的各家豪傑,也不會善罷甘休!」

  最後這淡淡的一句話,更是火上澆油。滄浪閣等數家豪客本就蠢蠢欲動,聽了此言,齊聲咆哮。滄浪閣的副門主韓覆舟性子暴躁,厲聲虎吼:「屁話少說,老子先將你擒回滄浪閣,細細審問!」探掌便向卓南雁頂門抓來。這人身高九尺,十足的是個巨人,淩空一抓,聲勢驚人。莫愁驚道:「巨靈神掌,小心!」話音未落,卻見卓南雁單掌輕揮,順勢一帶,眾人陡覺眼前一花,韓覆舟那魁偉如山的身子已經橫飛而起,疾向人群中飛去。

  韓覆舟人在半空,哇哇暴叫,人群中卻閃出一個乾瘦老者,單掌在他背上一搭一卸,已將韓覆舟穩穩放下地來。這老者瘦若枯木,眼中怒焰升騰,向卓南雁喝道:「狗雜種仗著有點武功,便可胡亂殺人嗎?辣塊媽媽的,老子的女婿跟你有何仇怨,你殺了他,老子的閨女豈不要守一輩子寡?」正是揚州兩淮鏢局的總鏢頭池三畏。原來被餘孤天所殺的兩淮鏢局副總鏢頭乃是他女婿。這池三畏性子粗暴,武功卻極為硬朗,大罵聲中,疾撲而到,十指如鉤,施展的正是淮陽大力鷹爪的正宗武功。

  卓南雁聽他滿嘴污言穢語,強壓心頭怒火,身形騰挪,見招拆招。這時那韓覆舟也飛身撲來,展開巨靈神掌拼力猛攻。曲流觴瞧得大皺眉頭,叫道:「卓老弟,今日情形太亂,這些龜孫子,老夫替你打發,你且先走一步如何?」卓南雁心知若是此時一走,那就明擺著自認理虧,當下朗聲笑道:「曲先生萬萬不可插手!這些不明是非的傢伙,也奈何不得我!」

  韓覆舟和池三畏聽得曲流觴罵他們作「龜孫子」,齊聲破口大駡,污言穢語,滾滾而作。曲流觴看他三人鬥得甚緊,心癢難耐,既然無法「插手」,那也只得「插嘴相助」了,當下反唇相譏,一時間堂上拳來腳往,「龜孫子」、「辣塊媽媽」之聲滿堂亂飛。

  忽聽有人長吟道號:「無量天尊!」座中那三個灰袍道人長劍齊齊出鞘,當中一人振聲喝道:「閣下負隅頑抗,未免太也不將我大宋武林放在眼內,得罪了!」劍光閃爍,三把長劍齊刷刷地指向卓南雁。

  卓南雁呵呵冷笑:「我若是任你們宰割,便是將大宋武林放在眼內了?」想到自己不明不白地遭人陷害,蒙冤難申,悲鬱之氣直塞胸口,一時竟再也懶得出言辯駁,掌風虎虎,將五人盡數籠住。但這三道全是峨嵋支派虛靜門的好手,號稱「虛靜三劍」,聯手多年,雖不如南宮世家的劍陣厲害,但也是渾如一體。這時一入戰局,卓南雁心浮氣躁之下,一時迭遇險招。

  「方老弟,翁大哥!」莫愁急得雙手連搓,叫道,「這個……君子動口不動手,有什麼事不妨慢慢商議!這裡還擺著羅堂主的靈位,大夥掄刀動劍,豈不是對羅堂主不敬?」

  方殘歌蹙眉沉吟,點了點頭,正待發話,卻聽人群內又響起那道冷森森的笑聲:「咱們練武之人,從來都是動刀動槍,動口動筆那是秀才們的事情!這姓卓的小子算計了羅堂主,咱們便在羅堂主靈前將他亂刃分屍,給羅堂主報仇!」這人並不露面,詞鋒卻是犀利至極,一言出口,堂中便有不少漢子轟然叫好:「殺了這廝,給羅堂主報仇!」何殘雪年少氣盛,輕嘯聲中,挺身插入戰局。方殘歌、翁殘風等人聽這人提起師尊,心下猶豫,就不便出言反駁。

  激戰之中,卓南雁的心倒漸漸冷靜下來,展開龍虎玄機掌法,在掌影劍光之中穿來插去,便將局面漸漸扳回。眼見韓覆舟撲得較猛,卓南雁驀地反掌輕撥,借力打力,將他帶得向池三畏撞去。池三畏收手不及,如鉤鐵指將他衣衫撕破,在肩上劃出五條血印。兩人一起大聲怪叫,一個大喊「老瘦猴作死」,一個回罵「滾你辣塊媽媽」。卓南雁沉聲低笑,招化「俯拾即是」,雄渾的掌力到處,將峨嵋三道的長劍卷在一處,只聽得「叮叮噹當」一陣亂響,三道長劍碰撞,險些脫手。

  卓南雁迫退強敵,卻並不進擊,掌風激蕩,壓得那幾人近身不得,朗聲喝道:「金國龍驤樓的『龍蛇變』密令業已發出,江南龍鬚待機而動,不但要襲擊大宋能臣幹將,更要謀弒太子,動搖我大宋國本!羅堂主命我傳話過來,這等危險關頭,正要我等戮力同心,共抗金虜,萬不可而兄弟相殘,讓金虜坐笑!」目光如電,直打在翁殘風的臉上。

  這番話義正詞嚴,眾人不由心中均是一凜。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道粗沉無比的呼喝傳來:「明教林霜月,拜會雄獅堂!」喝聲響亮,雄獅堂中的群豪聽個滿耳。卓南雁聽得「林霜月」三字,心頭突地一顫,掌上發力,將分從左右攻到的何殘雪、池三畏震得疾退數步,舉目向廳門望去。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5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七節:鴛侶重逢 舊盟難釋

  「是明教林姑娘嗎?」方殘歌早已挺身而起,雙目閃光,長聲叫道,「快快有請!」聚在廳門口的眾人自動向兩旁分開,一行英氣勃勃的勁裝漢子大步而入,當頭那人滿臉幹練之色,正是春華堂舵主陳金,但眾人的目光卻全落在當中那窈窕婀娜的白衣少女身上。

  這少女身材修長,從頭到腳似是籠著一層玉潤珠明般的淡淡光輝,恍然便似從傳說的仙境中走入凡塵的天女仙子。她星波明澈的雙眸輕輕一掃,廳中眾人均覺得那清炯炯的目光似是向自己凝望過來,無不心旌搖盪。霎時間亂糟糟的雄獅堂上便是微微一靜。

  卓南雁跟她眼神交接,腦中更是轟然一響,燈節相遇、燕京縫綿、雪夜別離的諸般情形一起湧上心頭,恍惚間只覺天地之間除了那雙波光流淌的眸子,再沒有別的什麼了。才分手不久,但此時重逢,他卻覺林霜月比之從前又嬌麗了許多,玉質仙姿,美得讓他的呼吸為之一屏。

  林霜月卻似渾沒瞧見卓南雁似的,目光在堂中一掃而過。落在方殘歌臉上,飄然一禮,淡淡笑道:「方公子,別來無恙!」方殘歌望見林霜月那清蓮般的嬌靨,卻覺一陣口千舌操,忙道:「林姑娘,聽說幾日之後,便是你的聖女大典之禮了,不想竟能得空來此!」

  聽到「聖女大典」四字,林霜月的眼中閃過一絲似怨似傷的波瀾,卻一閃即逝,隨即笑道:「小妹的登壇之典,還要敬請方公子屆時光臨啊!」方殘歌只當她親自來此相請,登時受寵若驚,連道:「那是,那是!便是千難萬險,方殘歌也會前去!」林霜月莞爾一笑:「哪裡有什麼千難萬險!」方殘歌瞧她櫻唇紅破,笑靨如花,霎時心旌搖曳,恍然若醉。

  卓南雁見林霜月對自己視而不見,胸中一陣酸苦湧起,咽喉間似是被什麼東西噎住了般難受,心神恍惚之間,肩頭被何殘雪五指拂中,火辣辣得生痛。卓南雁心底的悲鬱傷痛一起翻湧上來,真氣鼓蕩之間,大吼一聲,反手將何殘雪震得摔了一個筋斗。池三畏罵道:「兔崽子好生了得!」不敢直攖其鋒,和峨嵋三道、韓覆舟等人齊齊退開數步。

  林霜月向幾人瞥了一眼,蹙眉道:「此處既是羅堂主靈堂,怎地還有許多人在此吵嚷打鬧?」翁殘風眼見林霜月聲勢驚人地來到雄獅堂,卻只跟方殘歌說話,心下生疑,忙道:「這卓南雁是襲殺師尊和許多江湖朋友的最大嫌凶,大夥正要齊心協力,誅殺他!」說著目光一寒,意味深長地呵呵笑起來,「怎麼,林姑娘當日試劍金陵會上也曾與這廝照過面兒,想必也識得他吧?」

  「這個人嘛……」林霜月的眼波其快無比地在卓南雁臉上淌過,冷冰地道,「我可從不識得!」卓南雁渾身一震,心底火辣辣地生痛:「她……她為何如此對我,是怪我當日對她冰冷無情嗎?」

  「啟稟大師姊,這位卓兄弟,我倒識得!」陳金自林霜月身後大步閃出,躬身道,「昨日在醉仙居,他曾留下雄獅令,救護本教孤苦遺孀四嫂,倒是個俠義漢子!」

  一個面帶風霜的縞服**給兩個明教弟子攙了過來,正是柳四嫂,一眼瞧見卓南雁,立時眼含熱淚,哭道:「陳兄弟和這位林姑娘怕我留下吃虧,先讓別的兄弟幫我照看鋪面,要帶我先回鄉避過風頭,不想卻在這裡遇到恩公!只是那權杖後來又被個蒙面漢子奪去了,聽說這權杖乃是個重要物件,沒法子還給恩公,好生有愧!」說著便要行大禮。

  「給柳四嫂的雄獅令,怎地卻又被個蒙面人奪走了?」卓南雁若有所思,怔怔地將她攙起,斜眼望向林霜月,卻見那雙盈盈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瞥見自己看她,迅即將目光投向廳外。他心底忽憂忽疑,渾不知跟柳四嫂說了些什麼。

  方殘歌跟柳四嫂打聽了卓南雁贈給她的權杖形狀,面色微變,沉聲道:「翁師兄,那果然是師尊親制的雄獅令,只是卻又被一個蒙面漢子奪去了,好不蹊蹺!」

  翁殘風沉吟不語。人叢之中卻又響起那陰冷突兀的怪笑:「那又有什麼稀罕!這姓卓的蠢材既然暗算了羅堂主,羅老身上的物件他自然要拿什麼便拿什麼!總而言之,這蠢材乃是暗算羅堂主,刺殺滄浪閣主、巨鯨幫主的最大嫌凶,大夥兒先合力宰了他。錯便錯了,哪日尋到正主,一般地再殺了就是了!」

  「說得在理,」韓覆舟雙眼發亮,獰笑道,「管他是對是錯,且先宰了再說,還我師兄命來!」蒲扇般的大手劈頭砸向卓南雁。他這一出手,池三畏、何殘雪和峨嵋三道便即連綿攻到。

  「諸位!」林霜月見幾人鬥得甚急,秀眉微蹙,卻向人群中望去,朗聲道,「只是這姓卓的蠢材既盜得羅堂主這權杖,為何又要大發善心,將雄獅令贈給柳四嫂?」眾人見她皓齒微嫣,說不出的清麗多姿,全不由一陣意動神搖。不少後生子弟竟不去看卓南雁幾人的激戰,目光只顧緊緊鎖住林霜月。

  那聲音卻也跟著發笑:「這蠢材先當著眾人之面,將雄獅令贈給這小寡婦。再乘著無人之時,扮作蒙面人奪回。嘿嘿,這點邀買人心的小把戲,還瞧不出來嗎?」柳四嫂怒道:「你胡八道!那搶奪權杖之人,雖然蒙著臉,卻身形乾瘦,決不似恩公這般高大!」循聲四望,卻不見說話之人。莫愁也道:「正是,正是。卓老弟離開醉仙居後,一直與我們在一起,他又不會分身術,哪能有工夫再去搶回權杖!」

  林霜月卻笑道:「那也難說得緊!既是蠢材,自然做事匪夷所思,難以常理揣度!」卓南雁素來精明冷定,但這時乍逢林霜月,卻不禁方寸大亂,聽得她似是在替自己辯駁,又似跟那人一唱一和,出言譏諷自己,心底念頭紛湧,一時間迭遇險招。

  忽聽曲流觴大喝一聲「小心」,屈指一彈,勁風到處,將兩把射向卓有雁的飛刀震得折向疾飛,「噗噗」地插入明柱之中。卓南雁心頭一震,才知適才是有人乘著自己心神激蕩之時出手偷襲,若非曲流觴出手,只怕便會著道。若是往常,他自會展開忘憂心法找尋偷襲之人,但這時失魂落魄,竟連那暗器都懶得瞧上一眼。

  「還不現身嗎?」驀聽林霜月嬌叱一聲,白影閃動,向人叢中疾撲而去。群豪一陣大亂,迎面那人眼見她劍光閃爍,恍似仙子禦風般掠來,驚得脫口大叫:「可不是我……」話音未落,林霜月淩空倏翻,短劍陡地一斜,已抵在那人身旁一個矮漢喉下,冷笑道:「是條漢子,便該站出來說話,何必藏頭縮尾!」

  那矮漢斜刺裡躥出,快如脫兔,但林霜月身法輕靈,如影隨形,任他知何閃避,短劍始終抵在他喉下。那人騰挪數步,自知輕功不及,凝身立住,呵呵笑道:「可笑可笑,原來明教的聖女,竟跟大宋的奸細卓南雁沆瀣一氣!」

  莫愁雙眸一亮,大叫道:「哈哈,原來是萬老哥!你老兄幾時學了這門腹語功夫,竟跟南宮溟一般改了口音,更他奶奶的易容成了這般模樣?」那矮漢臉色急變,十分尷尬,他雖是粗衣鄙服,臉色也抹得黝黑,莫愁卻仍是一眼便認出了他便是萬秀峰。

  原來適才林霜月帶著陳金等人走入堂內,便命明教教眾四處散入人群,暗中查探。萬秀峰的腹語之術雖奇,卻終究瞞不過四下逡巡的明教弟子。林霜月瞥見明教弟子向自己打來的手勢,便施聲東擊西之術突襲。萬秀峰武功雖強,卻是驟出不意,登時受制。

  格天社「萬峰獨秀」在江湖上名頭響亮,翁殘風等雄獅堂弟子、前來祭奠的武林群豪和官場上人物,有不少都識得他的,全不知他易容改裝,有何用意。翁殘風等跟他有些交情的,當下忙施禮招呼。

  忽聽陳金大聲呼喝:「在這裡了!」出掌如電,緊緊扣住一個轉身待逃的乾瘦漢子的脈門。柳四嫂驀地大叫一聲,指著那乾瘦漢子道:「是他!就是他這狗賊搶走了權杖!」嘶叫聲中,搶上去便要廝打,陳金急忙將她按住,跟著雙手疾分,扯開那乾瘦漢子的外袍,露出裡面的格天鐵衛的裝束。

  陳金五指緊扣住那乾瘦漢子肩頭琵琶骨,大笑道:「這位朋友,陳某綴了你這多時候,還想逃嗎?權杖在何處?」那乾瘦漢子要穴被點,動彈不得,但陳金搜查一番,卻也沒找到雄獅令。眾人料不到萬秀峰竟和手下鐵衛齊來雄獅堂,卻又易容改裝不現形跡,登時議論四起。

  萬秀峰適才被林霜月施展聲東擊西之術,閃電般制住,知道這時無法躲閃,索性挺直腰板,乾笑兩聲:「嘿嘿,易容喬裝算得什麼,為了給我大宋鋤奸掃邪,就是刀山火海,我萬秀峰也決不含糊!」

  林霜月冷笑道:「誰是奸細,這時可還不好說!」青光乍閃,短劍輕揮,已裂開了他胸前的衣襟。「啪」的一聲,一塊黑黝黝的權杖自他懷中跌落在地。

  「雄獅令!」翁殘風、孫殘鏡等人望見那漆黑如墨的鐵牌,均是「咦」了一聲。方殘歌將權杖拾起,目光森冷地盯住萬秀峰道:「這果然是本派的雄獅令,萬老兄派人奪走這權杖,又易容改裝來此,不知有何用意?」

  卓南雁被這幾人纏鬥良久,對峨嵋三道的劍陣路數早已了然於心,眼見三人劍光連綿,輾轉刺到,厲喝聲中,斜身搶出,掌心排山倒海般拍出,正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玉碎勢」。峨嵋三道首當其衝,三把長劍震得疾飛上天,「噗、噗、噗」地插入房頂。卓南雁掌力不收,力辟華山般地壓了過來。池三畏閃避稍慢,只得跟他對了一掌。

  雙掌相接,池三畏臉色潮紅,有如飲了醇酒般,緩緩退開兩步,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韓覆舟氣為之奪,疾退數步,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我看你這功夫可比那刺客高明許多!」

  卓南雁這時卻心緒起伏,大步走到林霜月身前,陡覺馨香浮動,那抹熟悉的淡淡芬芳又飄到鼻端,登時聲音微微發顫,道:「多謝……多謝你拉!」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見她星波瑩明的目光仿佛春冰乍破,蕩起層層漣漪,似要將他心魂吞噬融化。

  「你謝我做什麼?」林霜月眼中柔情卻又瞬間消逝,冷笑道,「這萬秀峰欺壓我明教遺孀,我們追蹤來到雄獅堂,也只是為我明教弟子討個公道!」「鏘」的一聲收起短劍,俏臉倏地轉過去,不再看他。卓南雁呼呼喘氣,心底慢慢沉下去:「我終是傷透了她的心!」

  「原來是老相識!」萬秀峰仰天一陣怪笑,「嘿嘿,怪不得肯為卓南雁這奸細出頭說話!」林霜月雪白的玉面上飛出一抹輕紅,卻也不願跟他辨駁。幾個明教弟子不禁紛紛出口喝罵。忽聽有人一聲長笑:「這卓南雁是不是奸細,須得朝廷定奪,可不是閣下說了便算的!」笑聲清朗,猶如金石交擊。眾人心中均是一凜:「這人好大口氣,言語間竟連格天社都不放在眼裡!」紛紛轉頭向外觀瞧。

  跟著一道響若巨雷的喝聲在廳門口炸響:「方老三、翁老大呢?不搭理老和尚不打緊,鐵捕大人駕到,也不出來迎迎?」聲音粗豪無比,將眾人亂糟糟的議論登時壓了下去。曲流觴雙目一亮,喝道:「丐幫醉羅漢?哈哈,你這老東西還沒死嗎?」

  廳門群豪散開,一行人大步走人,當先那老者光頭長髯,打扮非僧非俗,正是卓南雁當年見過的醉羅漢無懼和尚。無懼瞧見曲流觴,也是嘿嘿苦笑:「老醉鬼,和尚便要死,也得先將你灌死!」眼光落在堂中的牌位上,登時面容僵硬,神色痛楚。

  曲流觴卻凝神望著無懼身後那滿面英氣的高大漢子,冷冷地道:「這位想必便是名震江南的『不死鐵捕』陳鐵衣吧?」那大漢還未應聲,無懼卻向那大漢道:「小師叔,這幾位江湖朋友想必你都認識吧?」自靖康之變後,金兵南渡,少林寺慘遭洗劫,名存實亡,但醉羅漢無懼在少林派中輩分極高。眾人聽得五六十歲的老和尚無懼竟喊這大漢「師叔」,都覺得一奇。

  那大漢穩步上前,向眾人拱手道:「在下陳鐵衣,奉太子之命,前來弔唁羅堂主!」群豪聽得眼前的不死鐵捕竟是奉太子之命前來,更是一陣騷亂。

  要知當時秦檜權傾天下,本為「天子耳目之司」的禦史台反成了他一人之鷹犬,禦史台六察司下設的格天社更是秦檜的嫡系爪牙,橫行朝野。朝野間能與格天社相抗的,只有負責拱衛皇城的皇城司。據說這皇城司直屬於太子趙瑗管轄,不受殿前司節制,專以精幹侍卒勘查臣民動靜,乃是趙構提防秦檜尾大不掉的殺手鐧。陳鐵衣便是皇城司中兩大提點官之一,只因行事剛直,面冷如鐵,朝野中人便全以「鐵捕」呼之。

  這陳鐵衣武功精深,追捕要犯頑凶之時更是百折不撓。據說當年「湘江九龍」盤踞湘江,為禍一方,讓地方官府莫可奈何。當時還只是皇城司小吏的陳鐵衣聞聽之後,孤身出京,單人只劍,獨闖湘江十二連環塢,奮戰三日兩夜,身負刀傷箭創三十餘處,終於將九名江湖巨惡悉數廢去武功,擒拿歸案。那一戰震動江湖,黑白兩道便在他這「鐵捕」綽號之前,再加了「不死」二字,以示敬畏。

  大宋朝廷要員因他擅離職守,要將他革職查辦,哪知太子趙瑗卻出面褒獎,推薦為提點官。湘江一戰之後,這陳鐵衣便成了太子嫡系,可攜金牌虎符,探查民風,巡捕京師兇犯。陳鐵衣自此名聲大振,更被人列為江南四公子之一,排名只在「書劍雙絕」虞允文之下。

  卓南雁眼見陳鐵衣生得高岸魁梧,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雖是淡黑如鐵,但眉目俊朗,顧盼之間,更有一股勃勃英氣。他心下暗道:「『不死鐵捕』好大的名氣,不想竟也年紀輕輕。嘿嘿,他此來建康,莫非也是為我而來?」卓南雁只掃了他們兩眼,便又向林霜月望去,卻見林霜月正和曲流觴、陳金等人低聲細語,搖曳的燭光下,她那雪貌花膚便又多了一層縹緲朦朧的柔美。矚目良久,也不見她向自己瞧上一眼,卓南雁心中驀地一陣苦澀,更覺胸中抑鬱難舒。

  醉羅漢無懼和尚、不死鐵捕陳鐵衣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之輩,不少人便忙著上前見禮。方殘歌、莫愁與陳鐵衣更是熟撚,而此時陳鐵衣奉太子之命前來弔唁羅雪亭,身份尊崇,雄獅堂上下頗有受寵若驚之感。

  「想不到雄獅堂之事竟能驚動太子!」萬秀峰仰天打個哈哈,上前兩步,笑道,「陳老弟,你來得正好,有你這鐵捕在此,什麼奸細頑凶都難逃法網!」

  「萬兄請放寬心,是非忠奸,自有公論!」陳鐵衣灼灼的目光直落在卓南雁身上,緩緩道,「無論如何,卓兄此刻嫌疑甚大,請卓兄隨我回皇城司,細細勘問。」卓南雁冷哼一聲,目光倏地銳利如劍,一字字地道:「在下不是犯人,何必要隨你走?」

  陳鐵衣道:「聽說格天社趙祥鶴趙大人已命格天鐵衛全力擒拿卓兄。卓兄難道想隨萬兄去格天社辨明是非嗎?」卓南雁雙眉乍揚,笑道:「我要去哪裡便去哪裡,莫說格天社、皇城司,便是天王老子,也管我不著!」

  眾人聽這兩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堂中氣氛立時又緊張了許多。莫愁卻想:「格天社審案時手段強硬,刑訊逼供,無所不用其極,這卓南雁若是隨鐵捕去皇城司,倒不失為一條活命之途!」沖著卓南雁擠眉弄眼,大使眼色,卓南雁卻是視而不見。

  「我瞧你這小兄弟倒不似壞人!」無懼踏上兩步,眯著眼瞅著卓南雁,道:「只是你這小子惹下的麻煩太多,身負數宗血案,更有人傳言你是龍驤樓奸細,若不隨鐵捕進京,不說江湖中的黑白兩道,便是格天社、皇城司這兩張大網,你便躲不過去!」這時卓南雁身形挺拔高大,早非幾年前楊將軍廟中的小叫花子模樣,無懼已認不出他了。

  「在下是孤雁野鶴,去留隨意,這時懶得進京!」卓南雁說著仰頭遠望,卻見廳外夜色沉沉,濃黑的墨色猶如一塊無比龐大的陰霾堆積,他心中登時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倔強悲涼,緩緩握緊雙拳,仰天長笑道,「我卓南雁只求行止無愧於天地,便是天下人全都怨我恨我,那也由得你們!」

  林霜月聽他笑聲悽惻,芳心微顫,終於忍不住轉頭向他望去,卻見卓南雁凝立堂中,身形挺拔如嶽,幽幽燭火映得他臉上愈增堅毅之色。她的黛眉緩緩鎖起,輕輕地歎了口氣。

  「好一條血性漢子,老和尚偏不信你是奸細!」無懼眼中精芒一閃,忽地大叫一聲,「要想洗刷你這金國奸細之名,那也容易得緊。來人啊,將那丫頭給我押上來!」兩個丐幫弟子扛著一個麻袋大步而入,解開袋口,卻現出一個紫衣女子來。

  卓南雁一見那女郎形貌,額頭竟倏地滲出了汗珠。這女子眉目如畫,明豔奪人,卻是完顏婷。這時她雙手被綁,口中也給塞了麻布,仰頭望見卓南雁,登時眼中波光瑩閃,似怨似嗔,更增嬌豔之色。

  驀然間重睹這張能讓百花失色的絕豔容顏,卓南雁陡覺胸口如遭重錘轟擊,心神激蕩起伏。他這時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情愫竟也是如此得刻骨銘心。在燕京芮王府朝夕相處了那麼久,忽遭巨變分離,那一縷相思和牽掛,似乎平常難覺,實則深已入骨。林霜月見了完顏婷,芳心也是突地一震,覷見卓南雁失魂落魄的神色,俏臉霎時也變得顏色如雪。

  廳中群豪除了他倆和方殘歌之外,全不識得完顏婷,眼見這以俠義豪爽聞名的丐幫長老忽地綁來一個美豔女子,均是一愣。莫愁素來好與無懼調侃,這時搖著摺扇笑道:「哈哈,看不出你這老實巴交的老和尚也好這調調,只是這般明目張膽地扛著個嬌滴滴的小美人亂跑,目無幫規,膽大妄為,實在過火!」

  「嬌滴滴的小美人?」無懼吹鬍子瞪眼地道,「這妖女出手狠辣,在風陵渡,不分青紅皂白便砍翻了咱們四名弟子,混江龍喬鐵的一個膀子便廢在了她手上。老和尚追了她兩日,才將她擒下!」眾人均知喬鐵乃是丐幫六袋弟子,綽號「混江龍」,在江湖上頗有聲名,不想竟折在這嬌媚女郎之手,廳中登時微微一亂。莫愁也是一驚,叫道:「小美人,喬老六何處招惹你啦,你竟要下這毒手?」完顏婷橫目瞪了莫愁一眼,隨即又死死盯住卓南雁,眼中似欲噴火。

  無懼轉頭喚出一名弟子,喝道:「喬鐵哪裡招惹這妖女了,你來說說!」那弟子鼻青臉腫,嘶聲道:「出事那晚,喬大哥正跟本舵的幾個朋友喝酒,不知為何,有人說起羅堂主之死,夏老八、辛十二他們便破口大駡那卓南雁忘恩負義,投靠金國。喬大哥道,聽說那姓卓的是迷戀上了一個金國的妖女郡主,這才叛了羅堂主,那是見色忘友,比之忘恩負義,更加混蛋百倍……」

  卓南雁心頭惱怒,又有數分疑惑:「當日我在峰頂大戰完顏亨,後來又救得羅堂主遠遁,峰頂的金國侍衛瞧得清楚!怎地這些事,江南武林全不知曉,倒是我迎娶完顏婷、暗算羅堂主的消息傳得滿天飛?」微一凝思,便即了然,「嘿嘿,這必是龍驤樓潛在江南的龍鬚暗中造謠,推波助瀾。我得悉龍蛇變之秘,他們恨我欲死,便施出這陰毒手段,只盼借刀殺人,讓我死在江南武林同道手中!」一念及此,郁憤難舒的胸臆倒平靜了許多。

  那丐幫弟子又道:「那晚大夥兒全喝多了酒,便跟著喬大哥一起大罵這姓卓的該當千刀萬剮……」他越說越是氣憤,呼呼喘氣,「正罵得過癮,忽然屋門大開,這妖女便閃了進來,喝道,南雁的名字是你們這些下三爛罵的嗎?喬大哥還沒回頭,便被這妖女揮刀斬斷了臂膀。我們立時紅了眼睛,四下圍上,但這妖女武功太高,口中不住叫著南雁的名字,一邊叫,一邊流淚,出手更是拼了性命一般。我最不中用,一上來便中刀倒地,跟著夏老八、姜七爺、辛十二他們全被她砍成重傷,我正頭暈眼花之時,幸好無懼長老趕到,不然早就見閻王啦!」

  「她激戰之時,卻在喊著我的名字,還流著熱淚……」卓南雁心頭一熱,兩耳嗡嗡作響,卻見完顏婷眼波迷蒙,玉頰生紅,望來的眼神中分不清是嗔是怨是憐是恨。他心底空蕩蕩的一陣難受,目光收回,卻見林霜月也正幽幽地望著自己,冷冰冰的臉上似笑非笑,那目光分明在說:「這妖女郡主對你癡情得緊啊!」

  無懼和尚昂頭四顧,叫道:「不錯,這妖女武功雖非上乘,卻也算高明。老子瞧得清楚,她的武功乃是龍驤樓一脈的正宗功夫。」廳中群豪一陣大亂,有人破口大駡:「既然如此,這妖女必是龍驤樓的細作,還不殺了她給喬舵主報仇!」

  「這妖女傷了咱們四條好漢,可不能就一刀便宜了她!」

  「便是千刀萬剮,這妖女也是罪有應得!」無懼一聲大喝,將人聲壓住,轉頭望向卓南雁,冷冷道,「小老弟,聽說你乃是卓盟主之子,老子不信忠義之後真會降了龍驤樓!你是真降也罷,臥底也罷,眼下便能立見分曉!」猛一揚手,一把牛耳解腕尖刀「鏘」地拋在地上。那聲音突兀地撞入卓南雁耳中,便顯得尖銳生硬。無懼的目光愈加犀利,喝道:「拾起刀子,將這龍驤樓的妖女一刀宰了,以明心跡!」

  廳中轟然一亂,有人喝彩,有人起哄。莫愁卻皺眉咧嘴,道:「無懼長老,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小美人……」覷見無懼臉若寒霜,氣勢凜凜,下半句話便不敢再說下去。陳鐵衣微微搖頭,卻眼望卓南雁,並不言語。林霜月也覺呼吸一緊,盈盈眼波中漣漪蕩起。

  卓南勝卻大笑三聲,反掌一拍,雄渾的掌力擊得那尖刀躍起,直落入他手中。他身形搖晃,緩步走向完顏婷。無懼冷笑一聲,順手扯去完顏婷口中麻布,斜身退開兩步。堂中忽然寂靜下來,在百餘道目光的交注下,卓南雁終於立在了完顏婷身前。亮堂堂的燭光下,映得那尖刀刺目得閃亮,他的臉色卻出奇的蒼白。

  完顏婷緊盯住卓南雁,泫然晶瑩的眼神複雜至極,驀地挺起胸來,一聲冷笑:「殺吧,下手啊,你……你這狠心的渾小子!」芳心愁苦難言,清淚縱橫,順著雪白的玉頰撲簌簌地流下。

  這幾步之間,卓南雁走得緩慢至極,實則一直在苦思如何救得完顏婷脫險。此刻聽得這聲愛恨交織的「渾小子」,卓南雁猛覺胸中熱浪沖騰,心中一陣抽搐酸楚,低笑道:「好!」驀地大喝一聲,刀光閃處,完顏婷臂上的繩索已斷。

  眾人一愣之間,卓南雁左掌疾揮,一把銅錢以「滿天花雨」手法拋出,「哧哧」勁響不絕,數支明燭陡然熄滅。

  堂中一片漆黑,眾人叱喝連連:「姓卓的這小子要救那妖女!」「守住廳門,莫要放走了奸賊!」卓南雁擊滅燈燭,卻聽一聲清冷的歎息在身後響起,正是林霜月的聲音。

  這時他心潮起伏,卻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婷兒落在這些江南武林中人手中!」反手便向完顏婷抓去,猛聽無懼吼聲如雷,掌力如潮,當胸拍到。卓南雁只得翻掌相對,黑暗之中,兩人各以內家真力硬拼一掌。卓南雁未盡餘力,雖是一掌將無懼逼退,不想這老和尚的少林正宗內功剛猛無比,也震得他腕骨「格格」一響。

  只這瞬息一緩,黑暗之中,已有四五道人影揮刃沖來。卓南雁心中驚急,探掌再向完顏婷抓去。斜刺裡風聲颯然,一道黑影電般撲到,驀地揮掌硬生生格在他腕上。一股雄渾至極的大力湧來,卓南雁只覺渾身劇震,氣血翻湧,小臂更是一陣酸麻。

  那人冷笑聲中,已攬起完顏婷,身子疾搶,直撞在一名丐幫弟子身上。那弟子長聲慘呼,肋骨也不知給撞斷了多少根,在黑暗中遠遠跌出。那人身法如電,業已激射而出,百忙之中,還將再次撲上的無懼踢了個筋斗。這人倏來倏去,渾如鬼魅,完顏婷才來得及驚呼半聲,已給他挾著飛掠出廳。

  「這人是誰,竟有如此身手?難道是趙祥鶴、林逸煙之流?」卓南雁心念電閃,提起十足真氣,飛身疾追。閃出大廳,便見沉沉的夜色中有人「哇哇」地慘呼著迎面撲來,卻是兩個守在堂外的丐幫弟子被那人隨手抓起,施展重手法拋了過來,卓南雁只得揮掌接住。

  兔起鶻落之間,那人已飛身上了屋脊,院中白濛濛的燈籠照不見他臉上容貌,依稀只見這漢子瘦削頎長,一身綠袍迎風鼓蕩。那人側身凝立,居高臨下地望著卓南雁,冷笑道:「閣下最好莫要強來,不然休得怪我無情!」笑聲未絕,大袖飄飄,飛掠出院。

  「餘孤天?」這人雖將聲音故意壓得陰冷無比,卓南雁仍是瞬間辨出他這萬分熟悉的身形,霎時心中疑惑萬千,「他的武功怎地這般高強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只聽「媽呀」、「哎喲」的痛哼之聲連綿不絕,也不知多少個奉命守衛的雄獅堂弟子被余孤天一路揮掌拍翻。他長衣飄舉,挾了完顏婷,兀自快如鬼神禦風,瞬間便去得遠了。

  此時堂中怒嘯陣陣,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客飛身掠出。卓南雁知道自己出手相救完顏婷,江南武林更是將自己視作了十足的金國奸細。這時不可停留,只得飛身疾奔。適才猝不及防之下,卓南雁被餘孤天硬撞一掌,內息受震,奔行片刻,便漸覺真氣運轉不暢,但他心內掛念完顏婷,不願停步調息,仍是鼓氣直追。

  忽聽身後一聲怒吼:「賊小子,這時你還有何話說?」卻是無懼飛身趕到,掌如奔雷,出手便是少林大金剛掌的奪命殺招。卓南雁心頭一凜:「這老和尚畢竟是少林高僧,武功當真了得!」他對這耿直俠義的丐幫長老頗為敬重,回身一掌「手把芙蓉」,將無懼這開碑裂石般的一掌輕巧卸開。

  只這麼微微一阻,風聲颯颯,一道青影飛煙般自兩人身邊掠過,正是曲流觴。卻聽他朗聲長笑:「閣下武功高妙,何不與老夫切磋一二!」他生性嗜武,眼見那綠袍人武功驚人,不由見獵心喜,身法如風,剎那間便去得遠了。

  這時幾道嘯聲起伏鼓蕩,方殘歌和翁殘風已連袂殺到。翁殘風默不作聲,掣出紫金八卦刀,刀光如紫焰繞空,攔腰疾砍。方殘歌揮掌猛劈,顫聲罵道:「你這奸賊害了恩師,竟還敢假仁假義地來此傳訊!」想到卓南雁若真是奸細,那師尊多半真已辭世,才升起的希望瞬息破碎,更是悲怒欲狂。

  卓南雁斜身退開,笑道:「老子告訴你羅堂主沒死,那便是沒死!好大歲數,還哭鼻子!」說話之間,身法疾變「乘月返真」,在三人暴風驟雨般的掌勢刀影中東插西竄。圍攻他的三人雖是武林一流高手,但方殘歌舊傷未愈,翁殘風不願奮勇爭先,卓南雁的大半心思便全放在無懼身上。

  「嘿嘿,三個打一個,老和尚還是頭一遭!」無懼酣鬥之中,大頭連搖,叫道,「好小子,枉你這身武功,卻做金國走狗!你快快說來,適才跟你裡外勾結、救走那妖女之人是誰?」卓南雁聽他硬說自己與餘孤天裡外勾結,卻也難以辯駁,驀地朗聲大笑:「三個打一個,卻又能奈我何!」他純取守勢,遊鬥片刻,內息潛轉,暗中早將走岔的真氣調勻,大笑聲中,辟魔神劍應聲出鞘,精光迸發,一招「對面千里」橫劃而出。

  鏘然一響,翁殘風紫金刀的刀頭已被利劍砍斷,腕上血流如注。卓南雁劍勢不停,乘著方殘歌招式過猛,游龍出水般在方殘歌腳前劃出好大一道口子。方殘歌魂飛魄散,飛身退開,才見只是衣襟碎裂,夜風呼呼吹到胸前,想到命懸一線,霎時渾身冷汗津津。

  三人一凜之間,卓南雁已乘勢掠出,學著曲流觴的腔調哈哈大笑:「方老三,你這剛猛外露的毛病總是難改!」笑聲未絕,身若飛鴻,翩然遠去。方殘歌和翁殘風驚魂未定,無懼卻望著卓南雁的背影,大叫道:「這小子,當真了得!」

  卓南雁口中大笑,腳下卻飛快無比,餘孤天和完顏婷這時早就蹤跡皆無,他只得順著曲流觴奔行之路拼力狂追,片刻之後,便到了一條三岔路前。天上幾點微星給一層薄雲覆蓋,遠近景物都朦朧得似籠了霧,他矚目良久,卻見有兩條小路都給踩得泥濘無比,略一思索,便順著東邊那條岔路奔去。

  也不知急奔了多遠路程,前面愈加陰暗,一座黑黢黢的大山迎面矗立在夜色裡,四野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終於停住了步子,緩緩閉上眼,腦中便閃出完顏婷揮刀狂舞的妖嬈身影,她哭喊著自己的名字,淚飛如雨,刀光如練。他知道,自己終於又與她擦肩而過了。

  想到完顏婷那迷茫而又灼痛的目光,他心底就是一陣陣撕裂般的歉疚。猶帶雨氣的山風吹來,他心內忽又蕩起林霜月那聲意味深長的笑聲。一個人獨立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卓南雁這時心內五味雜陳,只覺說不出的迷茫惑然。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霍地回身喝道:「我早說了,我不是兇手!」

  一道青影自陡峭的山岩邊挪出,緩緩道:「這時再無旁人,卓兄若是信得過我,可否將龍驤樓的龍蛇變之秘大致說說?」淡淡的星光映在那人線條剛硬的臉上,正是陳鐵衣。

  「不死鐵捕,果然有些門道!」卓南雁緩緩點頭,暗道,「雄獅堂等江南武林再也無人信我,這陳鐵衣卻是太子親信,無論如何,讓他知道了龍蛇變之秘,終究可讓太子有備在先。」略一沉思,便擇其大要,將所知的龍蛇變之秘簡略說了。說到最後,他忽覺有些滑稽,「大宋朝野都當我是龍驤樓奸細,我又何必在此多費唇舌!」他仰天呵呵一笑,「閣下聽得入耳,也就罷了,信與不信,全都由你!」

  「我信你!」陳鐵衣卻面色凝重地沉沉點頭,「雙管齊下,戕害能臣,謀弒太子,動搖國本!這等驚天奸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卓南雁止住笑聲,凝目望著烏黑夜色裡這張沉鐵似的面龐,忽地竟有些感動。

  陳鐵衣沉聲道:「可是卓兄知不知道,今夜過後,江南各派武林都會視你如眼中釘肉中刺?縱使皇城司會放你一馬,格天社、雄獅堂、巨鯨幫這些黑白兩道的勢力,你能逃得過嗎?」他的目光在夜色之中熠熠閃動,緩緩道,「你只有跟著在下,才可保無恙!」

  月亮從緩緩流動的雲層中探出來,陳鐵衣那張堅毅的面孔給朦朧如紗的月色映著,更增豪意。卓南雁望著這張躊躇滿志的臉,心頭卻狂氣驟起,朗聲笑道:「好了不起!若是離了閣下,我便寸步難行了嗎?」大笑聲中,轉身便行。

  「卓兄慢走!」陳鐵衣低喝聲中,掌風如潮,直向他背後靈台、至陽、筋縮三處要穴掠來,勁氣吞吐,含而不發。卓南雁驀地回身,喝道:「好,那便讓我領教一下你的不死神功!」眼見陳鐵衣掌勢飄忽,在模糊黯淡的月影下顯得撲朔迷離,他豪氣陡增,腳下遊魚般滑開半尺,化掌為刀,一招「月明華屋」,反向陳鐵衣斬去。

  陳鐵衣聽出他那句「不死神功」語帶譏諷,卻不以為意,但見他掌影繁複出奇,心頭微凜,當下以快打快,瞬息之間連拍六掌。

  兩人掌力連交六次,都是一沾即分。饒是如此,陳鐵衣也覺氣血翻湧。卓南雁揚眉喝道:「果然有些本事!」腳下施出燕老鬼所授的「九妙飛天術」,快若疾風般轉到他身側,招變「畫橋碧陰」,拳影錯落,如樹陰萬縷,向陳鐵衣上盤罩去。

  「好掌法!好身法!」陳鐵衣振聲大喝,驀地變招,刪繁就簡,拳如鐵線,反向他心口擊到,拳路大開大合,凜凜生威。卓南雁見他拳招忽然變得剛烈絕倫,奮不顧身,也是心下稱奇,凝神拆了數招,驀地心念一閃,喝道:「三舍奪魂拳?」陳鐵衣點一點頭,真氣暴吐,拳如勁矢,以攻為守,竟渾然不顧他攻來的掌勢。

  原來大宋仁宗年間,少林寺方丈知舍神僧創出一門號稱「少林第一等剛猛絕學」的三舍奪魂拳。據傳這門三舍絕學只須以「舍安就危,舍生救難,捨身成佛」的三舍之心施展,便能使自身武功突增一倍之功。但因拳勁反噬之力極大,對習拳者資質要求奇高,頗難煉成,百餘年後,便已幾近失傳。陳鐵衣居然煉成了這門苦功,其心志之堅毅,實是驚人。

  雲影浮動,月色愈加灰暗。如虎踞龍盤的山巒被忽明忽暗的月光映照,顯得縹緲陰森。山風月輝之中,兩人各逞絕學。龍爭虎鬥。

  「我若全力一搏,自可勝他,但說不定便會將他打得重傷。」卓南雁卻不願跟這鐵捕施展狠手,忽見他口唇緊閉,面目猙獰如金剛怒目,心中一動:「這傻大個子的拳法重在氣勢,只要泄其凜冽之氣。便可輕易勝他!」忽地笑道,「好拳法,可你還是勝不了我!」

  陳鐵衣揚眉喝道:「那又如何?你若不殺了我,天涯海角,我也會陰魂不散地纏著你。」兀自招招捨生忘死,拳風陣陣,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卓南雁則展開「九妙飛天術」,配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絕妙身法,恍若行雲流水。陳鐵衣剛猛無儔的拳招幾次三番擦著他衣襟掠過,卻總是差之毫釐。

  卓南雁笑道:「閣下若是個絕世美女,這般纏著我,倒也不錯!可惜你卻是個黑臉包公。」心下忽想,「我才跟莫愁呆了兩日不到,這油腔滑調,便跟他有些神似了。」陳鐵衣嘿嘿一笑,忽道:「羅老當真無恙嗎?那他在哪裡?」眼見卓南雁步步後退,奮起神威,連環三拳,如錢塘浪湧,一浪勝過一浪。

  「這陳鐵衣資質或許不及方殘歇,但堅忍剛強,猶有過之!也只有這金剛鐵漢般的人物,才能練得出這三舍奪魂拳!」卓南雁暗自喝彩,卻搖頭道,「羅老隱身何處,恕難奉告!我只告訴你,大宋危在旦夕,當務之急,便是要阻止龍鬚。」陳鐵衣渾身大汗淋漓,揚起汗津津的一張黑臉喝道:「難道龍驤樓當真這般可怕?」這一輪疾攻已堪堪使到最後一招。

  卓南雁倏地頓住疾退的身形,電般前躍,雙掌暴吐。陳鐵衣大吃一驚,自知這時自己已到了強弩之末,但覺勁風呼呼,對方的掌力排山倒海一般襲來,也只得奮力迎上。三舍奪魂拳以意為先,兩人對語多時,陳鐵衣早失了一往無前的三舍之心,眼見掌影如山壓到,登時將全身勁氣提到十二成,凝重無比地推出,倉促應變,臉色黑紅駭人。

  哪知他奮力一擊,陡覺卓南雁當胸擊來的雄渾掌力忽然消逝得無影無蹤,這全力揮出的雙掌全打在空蕩蕩的夜風中,霎時內力奔湧,雙臂骨骼作響,險些脫臼。他正待收掌,卻覺肋下一麻,雙腿僵硬,已被卓南拂中了穴道,跟著脖領一緊,身子呼呼飛起,直落到了一顆大樹的橫枝上。

  卓南雁一招得手,也有些微微發喘,退開兩步,拍手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陳大俠這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連皇帝老子都管不到你啦,恭喜恭喜!」陳鐵衣哭笑不得,他腰間要穴被點,雙腿難以動彈,急忙揮掌解穴。哪知棋仙施屠龍傳給卓南雁的點穴手法別有一功,他運功拍打數次,也是無濟於事。眼見卓南雁大笑之後,轉身便走,陳鐵衣急忙叫道:「卓兄,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哪裡?」卓南雁仰頭望天,想到完顏婷既給餘孤天救走,必然無礙,心底倒生出一股難言的寂寥蕭索,微微一沉,才道,「去找那江南龍鬚的總舵主老頭子!」陳鐵衣雙目一亮:「卓兄當真有法子找到那廝,到哪裡去找?」

  「在下還沒想好,」卓南雁大步疾行,悠然歎道,「陳兄怎地不跟著我了?若無陳兄相伴,只怕我是寸步難行。」陳鐵衣心念一轉,暗自苦笑:「原來只為我適才說了一句話,他便如此捉弄我!」眼見卓南雁越行越遠,忽地仰頭長嘯道,「卓南雁,無論你逃到何處,我都會再來尋你!」

  嘯聲鼓蕩,群山之間嗡嗡迴響,「我都會再來尋你,再來尋你——」搖曳不絕的呼嘯聲震得遠處夜鳥驚鳴,盤旋不落。

  柔柔的夜風撲在臉上,猶如少女溫軟的玉手。疾奔之中,卓南雁昂起了頭,卻見那輪素月再次從雲隙間探出臉來。這溫潤寂寞的春夜讓他猛地想到了剛到大雲島不久,林霜月初次來教自己《孟子》時的溫馨夜晚。

  那時她踏月而去,臨別之際回眸一笑,那嬌羞情形宛然便在目前。眼下依稀還是舊時的月色和晚風,只是那個人還會用那樣純那樣暖的目光看自己嗎?

  想到林霜月,他心內悵惘無限,一個念頭無可抑止地湧起來:「小月兒要去做明教聖女了,我說什麼也要在她登壇盛典上再見她一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6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八節:孤影氣若 迷途情長

  春夜的清風撲在臉上,林霜月的心底卻覺得一片冰涼:「他……他的心中只怕還是戀著那完顏郡主多些!」想到卓南雁乍睹完顏婷時震驚痛惜的眼神,一時間柔情恨意,交湧奔流,「不管怎樣,我都要去做聖女了,離情離欲的聖女!呵呵,便不做聖女,卻又如何?」

  她自從精修金風玉露功之後,輕功之佳,幾乎和曲流觴並駕齊驅。眼見卓南雁大戰無懼和方殘歌等人,穩占上風,她芳心內悽愴難言,竟不敢再多瞧他一眼,直向曲流觴追去。

  在她心中,這時對完顏婷生出許多好奇:這與卓南雁成婚的金國郡主為何來到大宋,又為何獨闖江湖,落到了丐幫手中?更奇的是,將她救走的那人來去如電,卻又是誰?

  夜色深沉,遠遠的只見曲流觴在山路上飄然一轉,便即蹤跡皆無。林霜月左右尋了多時,也不見曲流觴和那怪客的影蹤,正自疑惑,忽聽覆舟山西側的老林之中傳來陣陣驚急的呼喝聲,正是曲流觴的聲音。

  她轉入那片雜木林子,只見素月低徊,流霧般的清輝灑在林中一片空地之上,恍若鍍銀。曲流觴和那綠袍怪客在月下縱高伏低,拼鬥正急。完顏婷則斜倚在一棵纖瘦的小樹下,緊盯著兩人不語,瞧她神色漠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原來當日完顏亨死後,餘孤天便依他臨死前所授之計而行。他先將完顏亨的屍首掩埋,隨即帶著完顏婷悄然潛出西山,覓地隱居。完顏亨一直對金主完顏亮身懷戒心,在京郊早留了幾處機密至極的藏身之地。余孤天跟完顏婷潛身其中,竟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金廷的漫天搜捕。

  三日之後,餘孤天再獨自偷回翠鶴山,挖出了完顏亨的屍身。完顏亨的屍身不但未腐,更變得硬如鐵石。餘孤天又驚又愧,躊躇良久,才狠心割下其頭,獨自趕赴金廷。

  當日在葉天候的安排下,他曾跟天刀門的「厚土刀」佟廣等人暗自往來過一次。在佟廣的引薦下,餘孤天終於見到了天刀門主僕散騰……

  大金皇帝完顏亮千般籌畫,卻仍讓完顏亨逃逸,心底早已急如油煎。想到龍驤樓主的通天手段和手下無孔不入的龍鬚,完顏亮這三日間當真是寢食難安,忽然得報有人千辛萬苦地刺死了完顏亨,實是驚喜難言,急忙金殿召見,細問緣由。余孤天自然按著完顏亨死前交待的言語答覆。這幾日間他日夜思忖如何對答完顏亮,早將其中環節揣摩得嚴絲合縫,金廷對答,竟是順暢自如。

  一切全如完顏亨生前所料:余孤天本就是龍驤樓碩果僅存的四大壇主之一,更因冒死刺殺了完顏亨,果然得到重用。完顏亨一死,龍驤樓主已換作了撲散騰,餘孤天便晉升為龍吟壇主。

  其時恰逢宋皇趙構的五十聖壽將至,在完顏亮的安排下,撲散騰和余孤天作為大金的正副賀壽特使,連袂趕往江南,明為賀壽,實則暗中施行龍蛇變。因與撲散騰同行,余孤天怕完顏婷洩露蹤跡,只得先讓完顏婷潛入江南,與龍鬚接洽。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地跟她約好了江南相聚之地。

  哪知素來嬌生慣養的完顏婷一如江南,便失去了蹤跡。餘孤天趕到約定之處,久久不見完顏婷趕來會合,不免心如火焚,忙跟撲散騰撒謊說要去探聽虛實,便先行一步,仍依當年的尋訪龍鬚之法,暗中發動龍鬚四下搜尋。只是那時他還身份不明,眾龍鬚調遣不靈,直尋到這日午後,卻才得知完顏婷被丐幫帶到了建康雄獅堂。餘孤天急急趕來,乘亂將完顏婷救走。

  不料這曲流觴嗜武成癡,眼見他身法快捷無倫,登時興起,飛身趕來。餘孤天身上到底攜了完顏婷,終於在這片樹林中被他攆上。餘孤天自幼便對這位明教降魔明使又敬又畏,耳聽他大聲喝問,心下畏懼,忙將衣袖撕下,蒙在臉上。曲流觴大奇,偏要看看他是何等樣人,飛身撕他臉上衣襟,餘孤天只得執掌應敵。

  自得完顏亨輸送內力之後,餘孤天功力之高,可謂舉世罕見敵手。但餘孤天的武功出自明教魔門一路,與完顏亨的道家正宗路數頗有不同,這憑空而來的數十年精深內力他極難駕馭,有時出手真氣澎湃,勁力驚世駭俗,有時內息遊走不定,難以盡力施為,甚至更有氣息翻湧、真氣錯亂之時。

  他怕給曲流觴看出明教的武功路數,便只以完顏亨閒時傳他的幾招龍驤樓的功夫應付,加上心存畏懼,十成武功,使出來卻不足三成。曲流觴跟他動手,只覺得他武功雜亂無章,許多招式似是信手拈來,手上勁力忽而猛如山洪傾瀉,渾厚難禦,忽又陰柔多變,似與明教嫡傳功夫大有淵源。曲流觴平生對敵無數,從未遇到這等奇人,只覺這人武功難以揣摩,當真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了,心下驚奇,連連喝問。

  餘孤天哪敢應聲,默不做聲地揮掌疾舞,只盼快些擊倒曲流觴。激戰之中,突然看到林霜月飄然而至,餘孤天心頭慌亂,「哧」的一下,左腿合陽穴被曲流觴以「彈指神通」的指力掃中。

  一股寒意自腿上順著足太陽膀胱經迅速竄上,餘孤天腳步踉蹌,驚駭之下,體內真氣亂湧。曲流觴也料不到自己隨手一指居然奏功,眼見對方身子搖晃,心頭大喜,哈哈笑道:「還不現形!」飛身掠來,揚手抓他臉上青襟。

  餘孤天搖搖欲墜,眼見他撲到,又驚又怒,猛覺一股洶湧的真氣自丹田湧出,大喝聲中,反手一掌拍出。危急之間,出手的正是自幼練熟的明教武功。

  「大天羅掌?」曲流觴驟見這怪人忽然施出本教奇門掌法,心下震驚,疾揮左掌相對。一聲裂帛般的怪響,曲流觴只覺一股剛猛大力震開左掌,當胸湧來,倉促之際,難以變招,只得拼力後挫,猛覺肩頭似給烈火噴中,身子呼呼倒飛,遠遠跌在地上。

  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勝負逆轉,林霜月要待相救,業已不及。但見曲流觴雖被擊飛,卻也將那人臉上衣襟一把扯下,月光當頭打下,照見了那人俊逸蒼白的面龐。林霜月忍不住驚呼一聲:「餘孤天!」

  餘孤天疾揮衣袖遮住頭臉,這時只覺胸中真氣猶如江河決堤般奔湧亂竄,左腿更是冷氣升騰,僵硬難支。他不敢再停留片刻,攬起完顏婷的纖腰,飛身掠起,幾個起落,便消逝在黑沉沉的密林之中。

  「曲伯伯,」林霜月忙將曲流觴扶起,嗔道:「您是不是酒又喝多了,這般不小心?」曲流觴卻哈哈大笑:「你沒瞧錯,當真是小啞巴嗎?明尊他奶奶的,這鬼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高強了?」「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卻掙扎著站起,一把推開林霜月,道,「明尊他奶奶的,這傷算個狗屁,老夫靜坐片刻便成,只是十天半月沒法子跟人動手比武啦!」

  林霜月聽他中氣不弱,料無大礙,芳心稍定。那晚余孤天受卓南雁之托送她出燕京的路上,便跟她說過,他潛入龍驤樓,乃是為了重振明教雄風,只盼不聲不響地立下大功,有朝一日好在本教兄弟面前揚眉吐氣。當時她便覺得這個小師弟行為古怪,言辭閃爍,但那時跟卓南雁情絲糾纏,一顆芳心全在這冤家身上,哪裡來得及琢磨餘孤天。重歸明教後,她自然不敢跟師尊林逸煙說起自己遠赴燕京之事,好在林逸煙教務繁忙,也無暇細究。

  這時候她凝神細思,便覺疑雲迭起,當下便請曲流觴獨自回教。她卻掣出雙劍,循著餘孤天逃逸之路直追了下來。

  餘孤天攬著完顏婷疾本片刻,便覺臟腑發熱,渾身真氣突突亂竄,大口喘氣,胸悶氣脹,瞥見山道之側有一間黑沉沉的破舊古廟,當下斜身閃入。

  完顏婷見他額頭大汗淋漓,驚道:「怎麼,小魚兒,你……你又犯了病啦?」餘孤天勉力一笑:「又……是氣阻沖脈!只怕要真氣反噬了!」

  原來余孤天自幼修習明教的魔門功法,一直難以調禦完顏亨的道家真氣,苦修多日,仍是難以打開胸下沖脈的數處要穴。這沖脈號稱經脈之海,通達少陰、太陰諸脈。余孤天的魔功素來不重此脈,與人動手,運功既久,真氣便會淤阻於此,甚至會沿沖脈逆行倒灌,形成苦不堪言的「反噬」偏差。

  進得廟門,餘孤天便覺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完顏婷忙將他扶住,顫聲道:「凝心調息,照著上次我傳你的內功口訣運功!」餘孤天端坐在地,呼吸急促,也不知聽到沒有。完顏婷劃開千里火,眼前火光一燦,只見廟內塵灰滿地,兩旁殘缺的神像在跳耀的火光下猙獰欲動。

  「別點火!」地上的餘孤天卻低聲呻吟道,「大師姊精明得緊,給她追上了,那就……大事不好!」完顏婷芳心一顫,忙熄了火,屋內重又陷入一片陰森的幽暗之中。

  餘孤天借著適才的那點火光,瞧見了廟中供奉的神像儒冠長髯,正是伍子胥。他長長喘了口氣,心中暗自念叨:「伍子胥,嘿嘿,當年你含恨出關,一夜白頭,眼下我亡命天涯的情形跟你倒有些相近。盼你在天之靈護佑,助我完顏冠此次江南之行順暢,早日得報大仇,必給你重塑金身!」

  完顏婷自幼嬌生慣養,瞥見這野廟污穢不堪,不由秀眉微蹙,歎了口氣。餘孤天在黑暗中聽見她幽幽地歎息,苦笑道:「嫌髒嗎?想當年,我師父徒單麻帶著我逃命,有一次為躲追兵,連糞池都跳進去過……嘿嘿,在這江湖上……只要能活得性命,便什麼都不能在乎!」

  完顏婷一陣噁心,但想他堂堂的大金皇子,居然會跳進糞池躲避追兵,心底又生出一陣憐憫,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適才怎地叫那賣花燈的小妖精作大師姊?」餘孤天渾身一震,少年時在大雲島裝聾作啞的不堪經歷霎時在眼前晃過,心底百感交集,忽覺內息亂湧,猶如數十匹脫韁野馬在體內奔突不休。他身子瑟瑟發抖,雙手亂抓亂舞,驚道:「我……我胸中憋悶得要死!」

  完顏婷慌得按住他的肩頭,叫道:「你什麼都別想,只管精心調養。」玉手撫著他的肩頭,只覺他的肩真瘦,那硬硬的肩骨在她手中突突顫抖。

  「婷姐姐,我要死了……」餘孤天口中呵呵低吼,聲若牛哞,拼力將氣息沉入丹田,掙扎喊道,「我……我不想死,若是剩下了你一個孤苦伶仃的……」

  「小魚兒,你……」完顏婷見他大口吸氣,似乎真的便要功力盡散,想不到他氣息奄奄,仍是如此惦記自己,胸口一熱,驀地俯身將他抱住,淚珠撲簌簌滾落,哭道,「小魚兒,你死不了,你說過要殺了那昏君,給咱們兩家報仇的。」

  餘孤天忽然被她抱住,腦袋正好擁入她胸前那兩團豐盈軟玉之間,只覺幽香撲鼻,溫暖滑膩,霎時間神魂顛倒,便連體內真氣亂竄的痛楚都不覺得如何了。雖然完顏亨臨死之前,曾將完顏婷託付給他,但完顏婷因心中對卓南雁癡情難斷,對餘孤天總是愛搭不理。自那日在翠鶴山頂餘孤天狂性發作,對她用強未遂後,深感愧疚,對完顏婷敬若天人,愈加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時佳人真情相擁,耳畔更傳來頻頻嬌呼,餘孤天陡覺天旋地轉,頭暈腦漲之下,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那起伏玲瓏的嬌軀死死抱住。兩人緊緊相擁,一股陽剛的男子氣息直撞過來,完顏婷不由嬌軀一陣酥軟。她忽地想到這小魚兒其實對自己情真意切,從無半分違拗,即便是讓他去私闖龍吟壇,他也是冒死去了,而這時只覺得他渾身突突亂抖,似乎隨時會走火入魔而亡。霎時間完顏婷芳心淒苦,淚如泉湧,忍不住嚶嚶哭泣。

  餘孤天忽覺口中一鹹,卻是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從完顏婷玉頰上直淌到自己眼角唇邊。餘孤天的心神更是一陣恍惚,顫聲道:「婷姐姐,你……你這眼淚真是為我……流的嗎?」

  「傻瓜,自然是為你!」完顏婷哭道,「我……我不讓你死!」這一聲「傻瓜」傳入餘孤天耳中,當真是情意綿綿,勾魂攝魄,他心頭狂跳,仰頭叫道:「若是能見你為我流淚,我……我即使每日這般死去活來百八十回,也是值得!」

  便在此時,一襲婀娜嫵媚的白色身影悄無聲息地掠到廟外,正是林霜月尋蹤而至。廟內嚶嚶抽泣伴著喘息陣陣,在夜色之中直傳出來。

  林霜月不由蹙眉沉思:「適才餘孤天倉皇遁走,難道竟是受了傷?」她隱身門後,正聽到餘孤天這幾句直訴真情的話語,不由暗自一笑,「原來天小弟竟是喜歡上了這完顏郡主!但不知他們私來江南,到底要做什麼?」她臉皮甚厚,本不願背後聽人談話,但想龍驤樓「龍蛇變」之策事關重大,也只得隱忍偷聽。

  廟宇內的兩人心神迷茫,渾不知林霜月已悄然而至。完顏婷這段時日孤身飄零,備覺心酸,聽得餘孤天的這句熱騰騰的話語,芳心內暖流激湧,忽將玉頰貼他臉上,哭道:「小魚兒,你……你若不嫌棄我……我……我便侍候你一輩子。」話一出口,眼前倏地閃過卓南雁適才凝視自己時的眼神,心底忽又生出一陣難言的酸痛失落。

  餘孤天只覺耳際轟然一響,狂喜之下,張口大笑道:「婷姐姐,聽了你這句話,我今日便是死了,也是……也是……」忽然間真氣亂撞,五臟痛得似要移位,那半句話就是說不出來。林霜月知他必是修煉內功不慎,真氣走偏,聽他拼力喘氣,芳心也是陣陣發緊:「這樣下去,天小弟必會散功而亡,須得以本門天星針的手法助他斂氣調息!」

  這時餘孤天乍喜乍驚之下,忘了壓制真氣,渾身火燒火燎,腦子裡陣陣迷糊,忽然仰頭大叫:「我不能死!終有一日,我要……我要……讓天下人全都跪在我的腳下。」他神志不清,卻是吼聲如雷。完顏婷被他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忙輕輕按撫他的雙肩,勸道:「是,是,你死不了的,不要胡思亂想,快快凝神聚氣。」餘孤天呼吸不得,雙目火紅,諸般念頭紛至遝來,忽地抱緊完顏婷,口中呵呵亂叫。完顏婷被他緊緊書箍住,只覺柳腰欲折,想叫他鬆手,但這時連喘氣都艱難無比,哪裡說得出話來。

  忽然白影輕閃,林霜月飛身掠入,玉指疾探,連點餘孤天大椎、脊中、命門三穴。這是人身督脈中最受修煉者重視的三處要穴,素來號稱「周天三關」,餘孤天只覺「三關」上傳入一抹柔和清涼之氣,登時渾身一震,翻湧亂飛的真氣立時平復了許多。他這時呼吸暢快,神智清明,忙照著完顏婷所傳的龍驤樓內功口訣,緩緩導氣歸元。

  林霜月這連環三指,乃明教內氣修煉中的「天星針」手法,頗能助修習內功走火入魔之人導引真氣。餘孤天呼吸幾次,神色已然平復,低聲叫道:「多謝大師姐!」

  「原來是你!」借著穿窗而入的淡淡月光,完顏婷認出了林霜月。她卻對林霜月有一層天生的敵意,正要挺身站起,忽覺渾身酥麻,卻是適才被林霜月神鬼不覺地點了要穴。

  完顏婷柳眉倒豎,斜睨了餘孤天一眼,暗中埋怨:「都怪小魚兒心慈手軟,當初沒去殺她,眼下我們卻落入了她的手中!」想到自己當日曾對這「小妖精」辱駡鞭打,這時必然討不了好去,卻決計不願在她跟前服軟,冷笑道:「你要殺便殺,可別指望我跟你說一句軟話!」

  「你便是說上一萬句軟話也是無用!」林霜月嫣然一笑,「今日我便是要來殺你的!」短劍斜揮,直向她玉頸砍去。她故作聲勢,短劍在空中嗡嗡作響,去勢卻是不快。完顏婷凜然不懼,跟她四目對視。

  「大師姐!」餘孤天大吃一驚,要待阻攔,但背上要穴被封,雙腿難以動彈,只得顫聲大呼,「求你……求你不要傷她!」屋內沉黯無比,但林霜月的短劍寶光燦然,餘孤天瞧得心驚膽戰。

  「你這時自身難保,還替旁人求饒?」林霜月淡淡一笑,短劍在完顏婷頸前緩緩比劃,「那你說說來看,你們為何潛入江南,卓南雁嚷嚷的龍蛇變,到底跟你們有何相關?」左掌輕揮,嗤嗤輕響,擦亮了千里火,將伍子胥神像前的幾根枯枝點燃。

  一抹震驚憂急之色在餘孤天眼中一閃而逝。自己暗中執掌龍蛇變之事那是萬萬不能說的,想到林霜月是外冷內熱的性子,餘孤天只得連連拱手,道:「大師姊,卓師兄說的那……那個……什麼龍蛇變,我們全不知曉!婷姐姐本是芮王完顏亨之女,完顏亨功高震主,給金主完顏亮那狗賊殺了,她在大金國再無容身之處,只得孤身來到江南避難。我……我苦尋了好久,才將她尋到!」

  林霜月神色稍和,芮王完顏亨家破人亡之事轟傳天下,完顏婷流落江南,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她眼見餘孤天說話之時,不住偷看完顏婷,眼中情意綿綿,芳心內倒生出一股暖意。

  「原來天小弟是英雄救美!」林霜月眼望篝火,心中仍覺蹊蹺無比,幽幽地道,「那你這身內功怎地如此高強,是龍驤樓主傳你的嗎?」

  余孤天覷得林霜月依舊黛眉深鎖,索性咬牙道:「我……我潛入龍驤樓,便是要為本教盜出《沖凝仙經》。天可見憐,終究有幸在龍吟壇的丹房內偷著讀到了這本仙經,小弟膽大妄為,不及稟報師尊,便私下偷練了多日天衣真氣的功夫,雖是功力驟增,但險些弄得走火入魔,適才若非師姊出手相助,只怕……」

  林霜月久聞《沖凝仙經》和天衣真氣之名,料想這門奇功便連性情淡漠的徐滌塵都推崇備至,只怕真是效驗如神。餘孤天一提起臥底龍驤樓,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卓南雁,霎時芳心紊亂,似有千絲萬線交織纏繞,忽又想起自己這就要榮登聖女之位,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暗道:「龍蛇變也罷,龍驤樓也罷,這些亂七八糟的江湖之事,我又何必去管!」

  她正待轉身離開,忽見餘孤天癡癡地偷望著完顏婷,火光映照之下,他白皙的臉上躍出一片輕紅。林霜月芳心內不由湧起一股柔柔的情愫,驀地靈機一動,故意扮起俏臉,喝道:「難道你私自出教,倒是有功了嗎?念你老實,今日便饒你一命,這位大金郡主,卻是非殺不可!」反手一劍,登時將神像前的供桌砍去一角。餘孤天大吃一驚,料不到她說得好好的,怎地又驟然翻臉,嘶聲大叫道:「且慢!」

  「怎麼?」林霜月冷笑著頓住劍勢,精光閃爍的寶劍已抵在完顏婷的玉頸之上,佯怒道:「這妖女曾當眾辱我,此仇焉能不報?」完顏婷怒道:「小魚兒,便讓她殺好了,我不許你跟這妖女求饒!」說罷,索性雙目緊閉,引頸就戮。

  紅彤彤的火光下,完顏婷那修長雪膩的美頸閃著一層白瓷樣的淡淡光澤,瞧在餘孤天眼中,委實妖嬈奪目。他只怕林霜月的五指一送,完顏婷便會香消玉損,身子一滾,以頭觸地,哭道:「大師姊,求……求你不要殺她!你……你若不消氣,那便殺了我吧!」這時只見那把劍凝在完顏婷的玉頸上,冷電精芒,猶如一泓碧水,他關心則亂,憂急之下,竟然痛哭出聲。(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小魚兒,你……你……」完顏婷轉頭望著他,美目之中驀地珠淚瑩然。

  林霜月心下暗喜:「那便試一試這郡主!」短劍一翻,搭在了餘孤天肩頭,冷冷地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別怪師姊心狠。我殺了你,便可饒她一命!」冷刃及膚,餘孤天臉色煞白,心內忽想:「師姊真會殺我嗎?我若真的為婷姐姐死了,她日後想起我來,會不會心內難過?」完顏婷忙叫道:「不成!」

  「怎麼,我要殺他,你心疼了嗎?」林霜月明眸一轉,望著完顏婷冷笑道,「本教有個規矩,每日只殺一人。今日不是殺你,便是殺他。你肯替她去死嗎?」餘孤天一愣,暗道:「名叫之中,哪裡有這古怪規矩?」但覺林霜月最後這一句話問得至關緊要,當下也就牢牢盯住完顏婷。

  哪知完顏婷搖頭叫道:「不成,不成!」余孤天和林霜月兩人心中都是一陣失落。林霜月秀眉微蹙,正待言語,完顏婷卻挺胸叫道:「你……你每天殺一人,他不過比我晚死一天。你若有種,便將我們一同殺了!」

  林霜月格格一笑:「好,你們兩人我就只殺一個,另一個立時放了!你瞧卻來殺誰?」完顏婷昂頭道:「拿鞭子抽你的人是我,那就殺我好了!」閉目待死,忽覺一陣空蕩蕩的難受:「渾小子,我……我就要死了,你……你這狠心的,日後知道,會不會傷心流淚?」心如刀割,珠淚潸然滾落。

  「婷姐姐!」餘孤天卻覺心頭狂喜,渾身湧起陣陣暖意,眼圈發紅,熱淚滾滾而落。

  「你們兩個倒是情深義重!」林霜月長出了一口氣,笑道:「今日我心情大佳,便饒你們一回!」玉手輕拍,已解開了完顏婷的穴道,眼見他二人目瞪口呆,她卻轉頭對餘孤天笑道,「天小弟,不要忙著解你穴道,本教天星針的功夫最能平息真氣入魔之苦!」白衣搖曳,轉身出屋,笑如銀鈴,飄然遠去。

  「我這倒算是做了一樁喜事!」林霜月飄然出廟,輕柔的夜風襲到臉上,她喜滋滋的心底忽地一沉,「只是……我為何極力撮合天小弟和那郡主?」

  夜色闌珊,兩旁山影迷蒙,她抬頭見冷清清的天宇上雲氣縱橫,那半輪素月欲藏欲現,霎時芳心一陣苦澀,暗道:「呵呵,林霜月,莫非你還是為了他?難道你還是對他不死心?可你……這就要當聖女去啦!」心底忽愁忽苦,驀覺眼角一濕,幾點清淚倏地滑落。

  荒廟中只剩下了完顏婷和餘孤天。兩人一時無語,只余枯枝敗葉在火光中必必剝剝的輕響著。完顏婷見他原本蒼白的臉上紅潮湧動,望著自己的眼神也是火辣灼熱,不由生出一股柔柔的憐惜之情,輕聲道:「傻小子,你當日怎地混入了明教,還不從實招來!」

  這時候餘孤天的呼吸平復,衝突不息的真氣終於又都凝聚丹田,當下沉沉一歎,再無隱瞞,便自當日完顏亮弒君、深宮驚變說起,自己誤打誤撞逃到風雷堡避難,跟著結識卓南雁,直說到連袂進明教棲身學藝。

  想到當年以大金皇子之尊,跑到明教裝聾作啞,任人呼來喚去,他心中酸苦,眼圈兒驀地又紅了:「當日在明教那魔頭圈子裡,那些魔子魔孫都當我是個六根不全的啞巴,什麼活髒什麼活累都讓我去。明教中待我好的,只有卓南雁一人……」他的聲音有些悶,似乎極力抑制著什麼,沉了沉,又搖頭歎息,「嘿,後來在龍驤樓時,看你對他那麼好,我雖然有時氣惱上來,真想一劍宰了他,但這人真是將我當作兄弟看待的。我閒時念他對我的好處,其實頗為感激他。」

  完顏婷的美眸閃了一閃,卻沒言語。

  「後來,明教內又有個人待我不錯,那便是教主林逸煙。」餘孤天呵呵苦笑,「我知道,他收我為徒,以來是看重我聰明伶俐,二來卻因為我是個啞巴,不會給他洩露機密。呵呵,這人文物雙全,實是個曠世奇才,卻有滿肚子的野心妄想,更兼心狠手辣。我跟在他身前,真是戰戰兢兢,如伴虎狼,終於待得武藝稍成,便伺機跑出……」

  完顏婷終於幽幽一歎:「小魚兒,原來你倒比我苦上百倍!」餘孤天自幼顛沛流離,這辛酸往事從未跟人訴說,這時心上人這一句柔媚入骨的歎息驟然入耳,登覺鼻子發酸,顫聲道:「婷姐姐,那日在龍驤樓,我一眼看到了你……一眼看到了你時,便渾身發熱……」忽然間淚水再也止息不住,又嘩嘩滾落。

  完顏婷忽然覺得這個清瘦白淨的餘孤天如此可憐,伸出手來,替他抹去臉上淚水。被那柔軟滑膩的玉手撫在臉上,餘孤天清瘦的身軀不由一陣顫抖,忽自懷中摸出那塊軟帕,雙頰發紅,道:「這帕子是我在你房中偷的,每次想你,便只能……只能拿來聞聞,只當聞到你的香氣……」

  完顏婷眼見這帕子樣式眼熟,確是自己用過的。她當日奴婢無數,金鼎玉食,何曾在意過一方軟帕,但此時見這帕子給揉得掉了顏色,也不知他每日裡揉搓了多少回,霎時芳心發熱,百感交集,嬌呼一聲:「小魚兒……」猛地投入他的懷中,淒聲嗚咽。

  佳人入懷,軟玉柔膩,一股濃郁溫馨的體香潮水般包卷過來,餘孤天剎那間只覺血脈膨脹,心頭狂跳,但這時頭腦清明,卻沒了方才昏沉欲死時的膽子,想要伸手抱她,卻又怕惹她惱怒。

  完顏婷偎在他懷中,哭泣片晌,覷見餘孤天面紅如火,搓著雙手,想抱卻又不敢碰她,她盜忽覺有些不好意思,暗道:「小魚兒,終究有些膽小!」輕輕掙扎起來,瞧了他兩眼,忽地癡癡一笑,「小魚兒,其實你生得很俊啊,怎地婷姐姐過去沒有留意?」餘孤天臉色更紅,忽地心頭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道:「那時候你的眼裡面只有南雁那小子,怎會留意到我?」聽他說起卓南雁,完顏婷登時笑容一僵,恨聲道:「往後,別再跟我提他!」

  見她神色驟黯,一股說不出的失落感湧上餘孤天的心頭,他眼神熠然一閃,緩緩地道:「卓南雁算得了什麼,有朝一日,我橫掃天下,重登帝位,先將完顏亮這惡賊千刀萬剮,再將撲散騰、林逸煙、林霜月這些自高自大的傢伙一股腦兒弄來,整治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候你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后,便會知道,只有我才是天底下最配的上你的人……」越說越是神色激動,口中呼呼喘息。

  「林逸煙做過你師父,林霜月剛才更救了你我一命,」完顏婷面露蹙眉道:「怎地你還要對他們下手?」

  餘孤天呵呵獰笑:「這些市恩小惠,難道還要我感恩戴德一輩子嗎?哼哼,我在大雲島時,他們日日對我呼來喚去,早就該當死上十七八回了。」雙目發紅,望著完顏婷低聲冷笑,「婷姐姐,做人就得心狠手辣,你倒好好想想,我父皇和你父王,若有一個下手恨絕的,哪有完顏亮這狗賊的今天?」

  見他神色激越,完顏婷也只得微微點頭,忽然覺得他很是可憐,這餘孤天一會兒膽小由於,便是對這林霜月也要砰砰磕頭,一會兒又暴躁輕狂,似乎早已一統天下了!餘孤天見她不語,忽地目光如劍地逼視著她,冷冷地道:「還有卓南雁!有朝一日,我定要將這卓南雁綁到你面前,你該如何處置他?」

  完顏婷芳心一陣緊縮,柳眉豎起,脫口便道:「外我定要親手殺了他!」話一出口,心中又是空蕩蕩得一陣難受,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地歎息一聲:「我們終究是拜堂成過親的,我這麼做,豈不是親手弒夫?」轉念又想,「完顏婷,你怎地這麼傻?在你心中,難道仍舊當他是你丈夫嗎?只是那……那渾小子呢?」

  「你當真捨得嗎?」餘孤天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無論何時,只要提起卓南雁,他就會變得像一隻憤怒的豹子,冷冷地道:「你放心,這小子身中龍涎丹的奇毒,終有一日會跪在你面前求你!若我所料不差,咱們過不了幾日,便會再遇到這小子了!」

  「是嗎?」她不願讓餘孤天瞧出臉上神色,垂眸望著那幽幽閃爍的篝火,輕聲道,「咱們眼下去哪裡?」餘孤天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眼下當務之急,自是先找到老頭子,江南龍鬚的總壇主!」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6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九節:嬌娥論酒 逸僧說禪

  卓南雁忽然間動起念頭要去齊山,只盼趕在明教聖女登壇大典之前再見林霜月一面。

  「可我大鬧雄獅堂,黑白兩道只怕早已布下天羅地網,這一路之上不知會遇上多少冤家對頭!」他忽又想起自己初赴金陵試劍會時,曾自稱屠龍幫主,當下暗自笑道,「屠龍幫沾著一個『龍』字,自然做的是江面上的買賣!雄獅堂和丐幫在陸上勢力雄厚,到了江面上未必會及得上我『屠龍幫』!」打定主意,走水路前往齊山。

  那齊山在池州附近,自金陵乘船,逆江而上,倒也便當。他本來想易容改裝,忽覺這時未出金陵,不知有多少黑白兩道的高手正監視自己,心頭狂性突起:「老子便這麼大搖大擺,瞧他們能耐我何!」這時只覺百無聊賴,先去酒肆打了一葫蘆好酒,便向江邊行來。

  天明時分,他大踏步到了江邊,習習清風裹著江上爽淨的濕潤拂來,卓南雁只覺襟懷大暢。他正四下尋找船隻,忽聽江畔一葉扁舟只有個艄公高聲招呼:「船往採石磯!這位公子,可要坐船嗎?」卓南雁見那扁舟不大,應了一聲,大步上船。

  艙內忽地傳來一聲嬌呼:「把酒臨風,憑欄觀濤,不亦快哉!公子可有雅興,過來共飲兩杯?」這女子言辭清朗,但聲音嬌滴滴的,帶著一種說不出得柔媚婉轉。卓南雁養氣功力何等深厚,聞之也不禁心中砰然一動。

  走入艙內,卻見艙中央一張方桌後端坐一位書生裝束的女郎,手搖摺扇,含笑相望。這女郎二十四五歲年紀,容貌嬌豔,下頷尖尖,肌膚白膩如瓷,配上一身雪色白袍,瞧來幾乎不是這塵世中人。最奇的是她的美目中噙著一泓水汪汪的媚光,轉盼之間,波光搖曳,似嗔似喜,讓人心蕩神移。

  「這女子瞧上去似乎是魅惑眾生的尤物,又似乎是個冰清玉潔的公主,當真古怪到了極點!」卓南雁心頭一凜,隨即呵呵一笑,「如此便叨擾了!」大咧咧地端坐在女郎對面。才坐上船,艄公已然開船。

  「小女子正要坐船去採石磯,旅程獨行無趣,得與公子結伴,倒也聊解孤寂。」那女郎談吐輕柔自然,說的話卻是令人遐想萬千。卓南雁抬頭直視她那雙攝人魂魄的美眸,淡然笑道:「得與姑娘結伴,在下也榮幸得緊!」

  那女郎見他神清氣朗,絲毫不為自己的美色所動,被他灼灼的雙目逼視,心弦倒不禁微微一顫,隨即笑道:「舟中略備菜肴,公子莫嫌簡陋!」明眸倏地一蕩,輕聲道,「請教公子大名?」柔柔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更曾嬌媚之意。

  卓南雁的目光卻熠然一閃,哈哈大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咱們誰也不識得誰,同行一程,卻才有趣!」低頭只見桌上的菜肴只四五樣,全是清新小菜,菜樣清麗,色香俱佳,跟這女郎倒是頗為相配。卓南雁自懷中取出酒葫蘆,端放桌上,故作狂態地笑道:「佳餚還需配美酒!姑娘可會飲酒嗎?」

  「小女子不勝酒力,只怕要讓公子見笑了!」那女郎淡淡一笑,伸出雪也似的纖纖玉手接過了酒葫蘆,微一搖晃,便蹙起娥眉,搖頭道,「這濁酒淡薄如水,又未加入石灰,只怕會味有些酸苦!」

  古時之酒有清、濁之分:清酒是指投料精細、酒液清澈的高檔米酒;濁酒則多為百姓自釀,因用曲量較少,釀制簡便,酒色渾濁,味道也差些。當時品酒以酸味為敗,這道理卓南雁倒是知道,但他素無酒癮,飲酒也就興之所至,自然不知道酒味發酸的緣故。

  這時見這女郎只略一搖晃酒壺,便將酒味說得絲毫不差,不由大奇,但心下又有幾分不服氣,笑道:「加入石灰的才是好酒嗎?只怕未必吧?」那女郎倒點了點頭,掩口笑道:「官酒總是太愛加灰,那又是過猶不及了。但加了灰後,便減卻酸味,品來終究味道佳些!」

  卓南雁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心下佩服之餘,又有幾分不服氣。想到在龍吟壇時,燕老鬼和鐘離軒最是好酒,但此時他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這兩大高人曾發過什麼酒中高論,索性大咧咧地道:「這你便不懂了,當真到了釀酒的極高境界,便不加石灰,也能使酒味不酸!」

  「公子果真見識不凡!」那女郎卻連連點頭,嫣然笑道,「若不投石灰,又能酒液清澈無酸,那才是最最上乘之酒。但這等美酒,卻是百中難見其一。」卓南雁不過順口胡謅,聽她誠心誇讚,倒覺不好意思了,抬頭之際,卻見她正向自己深深凝睇,美眸之中耀出盈盈異彩,心弦也不禁微微一顫。

  那女郎「撲哧」一笑,玉手輕點,將葫蘆裡的酒倒入茶杯中,之瞅了一眼,便又蹙起娥眉,道:「此酒顏色也是不佳,濁綠不清,終是下乘。黃山谷有雲:駝峰桂蠹樽酒綠,樗蒲黃昏喚燒燭。酒色為綠者,當以淺綠如竹葉者為佳。小女子嘛,卻是非鵝黃之酒不飲!」說著玉掌輕拍兩聲,一個身材窈窕的白衣小鬟自後艙緩步而來,用玉盤捧著一套酒具放在桌上。盤中的杯盞均是白玉製成,三隻酒壺方圓形狀各異,卻全是小巧玲瓏。卓南雁曾久居芮王府,各色精緻玩意兒見的多了,卻也不以為意,這時腦中琢磨的,是這女郎的話。他想不到飲酒也有這麼多講究,忍不住道:「鵝黃顏色的酒,便是最上乘之酒嗎?」

  那女郎眼波一蕩,道:「鵝黃之色勝過綠色,但比鵝黃更勝一籌的,乃是黃中透紅之色,這叫琥珀色。」說著將那長頸細瓶中的酒倒入杯中,立時一片濃香自那黃澄澄的酒汁中蕩漾開來,彌漫滿艙。

  「這是家釀濁醪,請公子品評一二!」那女郎春蔥十指捧起玉盞遞來,盈盈妙目直望過來,這時她全身媚意全無,眸中更是清純如水。「當真是琥珀色!」卓南雁接過杯來一飲而盡,哈哈笑道,「好酒!這若是濁醪,天下便沒有美酒啦!」

  「公子謬贊了!」那女郎喜上眉梢,也將酒淺淺飲了一口,又道,「白居易曾說『荔枝新熟雞冠色,燒酒初開琥珀色』,這琥珀中的紅色須得越濃越妙!請公子再品一盞『鵝黃醉』!」拾起那扁圓的酒壺給卓南雁倒酒。她那杯中酒只半幹,卻換了新杯,傾酒入懷。

  卓南雁舉杯細瞧,但見這「鵝黃醉」果然酒色微紅,逸興橫飛之下,一口飲了,點頭贊道:「味道果然醇厚許多!」那女郎仍只淺淺一飲,便再換新盞。他忽覺一直讓這女郎給自己倒酒,未免失禮,便拿起扁圓酒壺,給她和自己各滿一盞「鵝黃醉」。

  那女郎秀眉一挑,嬌聲道謝:「小女子素來量淺,但公子敬酒,可不得不飲!」眼波流蕩之間,昂頭將酒幹了。卓南雁也將那杯酒昂頭飲了,心中一動,笑道:「既然這琥珀色中之紅越重越好,豈不是紅酒最妙?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p.①⑥κ.cΝ」

  「公主真是雅人。」那女郎明眸一轉,雪白的尖尖下頷悠然輕點,「最妙的酒之顏色喚作『真珠紅』。所謂『釀作真珠滴小紅』、『小槽酒滴真珠紅』,說的便是此色美酒。」舉起盤中那最高的葫蘆狀玉壺,給兩人各滿上一杯,笑道,「敝宅中的這『真珠紅』乃是用上等紅麴釀成,請公子品評。」

  晶瑩的玉杯中滿盛紅豔豔的美酒,更有醇厚濃香撲鼻而來,卓南雁忍不住雙目灼灼閃光,舉杯一飲而盡,笑道:「色味俱佳,真是妙品!」那女郎掩口輕笑:「公子既然抬愛,不妨多飲幾杯!」雪白的纖指和櫻紅的香唇交相掩映,更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媚惑之力。

  卓南雁似是酒意上湧,仰頭笑道:「一杯一盞的,太不盡興!」舉手提起玉葫蘆來,昂頭鯨吸龍吞,將壺中美酒狂飲一空。醇酒入懷,心頭發熱,一眼瞥見那女郎,他不由忽然怔住了。記得是在當日重陽鞠會上,完顏婷連飲數杯後,香腮蘊紅,千嬌百媚,這時驟見這女郎酒紅初起的臉頰正與明豔絕倫的完顏婷依稀相似,霎時間他心底就覺一陣撕裂的舊痛,滿腔愁緒,轟然湧上。

  那女郎見他忽然間雙目癡迷,只當他被自己的媚功迷惑,芳心竊喜之下,媚目中異彩更濃,膩聲道:「公子莫不是醉了?」卓南雁直視那雙勾魂攝魄的雙眸,黯然道:「道我醉來真個醉,不知愁是怎生愁。」這本是當年鐘離軒醉後所吟,但直到此時,卓南雁才略略體味出詩中意味。

  「公子……」那女郎的聲音拖長了許多,幽幽的目光似怨似嗔,「你喝了奴家這多的酒,要怎生謝我呢?」

  「我的確要謝你!」卓南雁目光倏地變得銳利逼人,似乎在瞬間自醉中驚醒,冷冷笑道,「無論如何,小姐總是我今生所見最為雅致的敵手。你這便走吧,我饒你一命!」那女郎嬌軀一震,媚目也驟然冷了下來,緩緩道:「卓南雁,你知道奴家是誰?」

  兩人適才還談詩論酒,相得益彰,但此刻冷言冷語,艙內登時便是劍拔弩張。透過四開的窗子,只聞欄外的滔滔江水滾滾而過,似乎這濤聲都緊了許多。

  卓南雁緊盯住這張晶瑩剔透得帶著幾分妖異的雪白玉面,冷冷一笑:「小姐的眼光、神態、氣質均是瞬息萬變,或妖媚,或端莊,媚術已臻化境,但這一身修羅真氣卻終究掩飾不掉!當日在蕭裕府中,在下便險些喪在這修羅陰風指之下!」他頓了一頓,身子猛地前傾,森然道,「小姐來自上京太陰山,巫魔門下!」

  「哦?」那女郎煙雨迷濛的媚目中不由掠過一絲震驚,卻將嬌軀軟軟前傾,櫻紅的雙唇嫣然輕啟,曼聲笑道,「師父曾說過你這小子機智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哼,你早就看出來了吧,卻還一直耍弄人家!」兩人本就隔著一張小桌,這時她嬌軀前湊,臉面跟卓南雁間不盈尺。她身上濃香醉人,聲音嬌媚柔膩,更增纏綿勾魂之意。

  卓南雁卻不為所動,冷冷地道:「在下不知礙著蕭教主什麼事了,竟讓他千里迢迢地派你來對付我?」那女郎吐氣如蘭,笑道:「公子又想耍弄人家嗎?這會兒哪能告訴你?待奴家廢去你的武功,割斷你的筋脈,自會老老實實地說與你聽!」她語音柔膩,似是少女撒嬌,但說的事卻是殘酷無比。

  「當年我曾目睹蕭老魔在完顏亨手下大敗虧輸,但只憑這一點,也不值得他如此興師動眾!」一念及此,卓南雁仰頭打個哈哈,目光愈發冷銳,「莫非……他也要插手龍蛇變?」

  那女郎詭豔的嬌靨終於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波瀾。她淡淡一笑,舉起那盞「真珠紅」緩緩啜入口中,悠然道:「公子何必忙在一時?稍時你四肢筋脈盡斷,奴家自會知無不言!」這時她滿面悵然,身上又湧出一股玉潔冰清的淒美。卓南雁一愣之間,她的玉面忽地向前一湊,櫻唇陡張,一股濃香向卓南雁迎面噴來。

  卓南雁知她這口吐香氣必是一種惑人心志的邪術,忙身子疾閃,霍地避開,雖是屏息斂氣,仍覺頭腦微暈。那女郎格格嬌笑:「你喝的酒中,前兩種全無異樣,但最後那壺色香俱佳的『真珠紅』,卻給我加了一味調料,這時覺得怎樣?師父曾誇你智勇雙全,照我瞧,也是有勇無謀!」

  卓南雁卻仰天大笑:「這色香俱佳的『真珠紅』,全還了你吧!」驀地張口一噴,一股絳紅色的酒浪迎面直向那女郎射去。原來卓南雁在龍驤樓時,曾多次受過下毒驗毒的苦訓。他指頭上套著一枚銀環,看似毫不起眼,實則卻是驗毒的利器,適才每次飲酒,早就暗以針環試探,覺出那真珠紅有異,忙以真氣裹住毒酒。

  那女郎料不到他功力如此深厚,竟能運真氣裹住毒酒。這時猝見酒浪飛來,她應變也快,柳腰忽地變得柔若無骨,向後疾折。那股紅浪貼著她的酥胸疾飛過去,直打在艙壁上,迸出萬千紅花赤玉。

  白衣疾飄,那女郎窈窕修長的嬌軀已然詭異無比地飄起,悄立在窗櫺上,胸前雪白的儒服半邊全是酒汁淋漓,原來那一股酒浪畢竟沒有完全避開。朱紅的酒汁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襟袍上,襯出她胸前峰巒起伏,更增嬌媚。她臉上卻沒有半分尷尬,眼中耀出一抹璀璨的豔光,嗔道:「卓南雁,你如此暴殄天物,當真辜負了人家的一片癡心!」

  「留些氣力吧!」卓南雁依舊端坐桌前,雙掌蓄勢待發,森然道,「這些惑人媚功對我全然無用!」那女郎娥眉蹙起,幽幽地道:「是嗎,奴家當真比不上你的婷郡主嗎?」卓南雁於完顏婷的婚事轟動金國,這女郎自然有此一問。卓南雁聽她提及完顏婷,心中驀地一痛,劍眉一挑,喝到:「住口!你怎能與婷兒相提並論!」

  驀地白影驟閃,那女郎乘著他心神激蕩之際,忽地疾撲過來,雪白的玉指疾戳猛鑿,使的全是修羅陰風指的奪命招式。卓南雁端坐不動,左掌施展龍虎玄機掌,見招拆招,便將這一輪疾風驟雨般的狂攻輕巧封住。隨即一聲大喝,卓南雁右掌急探而出,猛扣那女郎的香肩。這招「陳摶封山」乃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乘著那女郎攻勢一頓之際攻出,更增威力。

  猛聽砰然一響,兩人之間的小桌忽然碎裂成片,那女郎香軟的嬌軀陡地欺近身來,登時將他右掌攔在外門。這一下她幾乎要鑽入他的懷中,兩人呼吸相聞,卓南雁更覺出了貼在胸前的一陣溫軟,心神一蕩之間,陡覺腦後勁風颯然,卻是那女郎手臂彎回,反向他後腦抓來。

  卓南雁自出道以來,從未見過如此香豔如此狠辣的打法,驚怒交加之下,身子一伏,百忙中揮掌拂在了那女郎身上,觸手之間只覺溫軟柔膩,似乎已按在了她挺拔的玉峰上。那女郎嚶嚀一聲嬌呼,聲音纏綿酥軟。卓南雁手掌收也不是,按也不是。這一愣之下,那女郎已錯身避開,玉腿卻無聲無息地向他胯下踢來。卓南雁頓時先機,只得斜斜退開兩步。

  這一輪疾攻快如兔起鶻落,兩人的身子霍地分開,均覺奇險無比。那女郎卻玉靨飛霞,眼波蕩漾,嗔道:「小色狼,瞧上去正人君子,卻盡會占人家便宜!」

  卓南雁見她酥胸兀自起伏,也不由面上微紅,但他終究性子狂放,仰頭笑道:「卓南雁本就不是正人君子!」眼見她似一隻蝴蝶般立在窗邊,可攻可退,占盡地利,他索性大笑坐下,「妖女姐姐,何不坐下來再飲幾杯?」

  那女郎卻不中他的計,身子翩然穿窗而過,凝立在江船的甲板上,揚眉笑道:「你這小子一入江南,便鬧得天翻地覆,連江南狂人曲流觴都折在你的手上,武林風傳你是天下第一狂生!呵呵,我是妖女,你是狂生,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父親號稱劍狂,我被稱作狂生,倒是傳其衣缽了。嘿嘿,這幾個字倒甚和我胃口!」仰天大笑道,「妖女姐姐這便要走嗎?咱們既然天造地設,你知道了小弟的名字,我卻不知姐姐的芳名,豈不大大吃虧?」驀地屈指一彈,兩隻玉杯疾風而出,只是準頭奇差,離著那女郎數尺之外碰在一處,發出砰然脆響。

  那女郎轉頭望向碎裂的玉杯,發出銀鈴般的格格嬌笑,正待譏諷卓南雁暗器功夫差勁,陡覺勁風如箭,卓南雁已飛身沖來,探掌疾抓她雙肩。卓南雁爭取的便是她這心神稍分之際,這一沖一抓,實是快如電閃。那女郎臉色驟變,嬌軀猛然向後翻去。她應變不可謂不快,但那身寬袍大袖的儒服卻誤了事。卓南雁一抓走空,十指疾沉,陡然抓住了她的衣襟下擺。只要她回身接招,卓南雁自忖必能將她留住。

  哪知那女郎仍是向前疾掠,只聽「哢」的一聲脆響,那身雪白儒裝忽然從中裂開。卓南雁陡覺手上一空,竟只將這白袍揪在手中。那女郎身上只余一件貼身裘衣,疾退兩步,終於立在了船舷上。卓南雁見她雪白的玉腿和圓潤的香肩坦呈在日色之下,玲瓏起伏的線條映著曦光,更是美得炫目,不由一怔,到不好意思再行進擊。

  「小色狼,你可是頭一個敢撕我衣服的人。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女郎卻毫不為意,展開紅豔的櫻唇,甜甜一笑,「姐姐叫龍夢嬋,下次遇見,可別忘了姐姐的名字!」修長白膩的嬌軀劃出曼妙絕倫的一道白光,遠遠落入江心。

  卓南雁疾步搶出,卻見江濤滾滾而去,龍夢嬋卻再無影蹤。他心下稱奇:「這妖女入水許久,還是不曾露頭,除了水性了得,內功亦是出類拔萃!」驀地心中一震,回思適才激戰時兩人的手掌曾交接了三次,龍夢嬋的掌力輕重次次不同,暗道:「這妖女原來是在故意示弱!嗯,她刻意安排來跟我舟中論酒,前兩壺美酒卻並不下毒,只最後那『真珠紅』中暗下毒藥,當真是處心積慮!而眼見毒酒不靈之後,她索性隱藏功力,好待我下次遇見她時,心存輕視,再給她下手之機!這妖女心思狡詐,當真到了極點!」

  忽聽得身後傳來輕微響聲,他猛然回頭,卻見那艄公和那俏婢並肩而立,手中全握著一把匕首,虎視眈眈地直盯住他。卓南雁霍地轉身,那兩人卻匕首翻轉,各自緊抵在自己咽喉之處。那艄公苦笑道:「咱們冒犯了卓爺,罪該萬死,但太陰神教弟子,卻不容相侮!」

  「這又何苦?」卓南雁冷哼一聲,緩緩踏上一步,「這龍夢嬋到底是太陰教的什麼人物,還不從實招來!」那兩人面色驟變,匕首刺下,兩行血水登時順頸流下。卓南雁料不到他們真會對自己下手,心頭一震,登時止住步子。那艄公的屍身緩緩栽倒。那俏婢也軟倒在船上,卻仰頭淒聲叫道:「小姐乃是教主的關門弟子,盡得教主真傳,自出道以來,還從未失過手!她定會給我們報……」話未說完,一頭栽倒在血泊之中。

  卓南雁眼見那二人屍身交疊,不由心生憐憫:「早知他們真會伏劍自刎,我也盡可放他們一條生路。嘿,這些妖人對自己都如此狠辣,被他們纏上,可是麻煩至極!」轉頭凝望江心,那龍夢嬋仍是悄無影蹤,心頭暗驚,「這妖女盡得巫魔真傳,一身魔功只怕已有了蕭抱珍六七分功力!」

  這時船行不久,他急速駕船靠岸,再呼呼兩掌,將船舷和甲板擊碎。眼見扁舟緩緩下沉,他才大袖一拂,騰身躍起,遠遠落在岸上。

  雖是小遇波折,他卻仍要堅走水路。未免再碰上這精靈古怪的龍夢嬋,他只得在沿江碼頭買來些顏料麵粉,在僻靜之處施展易容之術「改頭換面」。

  當日在龍驤樓鳳鳴壇中接受葉天候訓練時,他最懶得學的便是這易容喬裝之法,只覺這玩意偷偷摸摸,太也沒有男子漢氣概。這時候也是馬馬虎虎,只將臉頰弄得黃腫多須,扮作一個游方郎中,那把辟魔神劍塞入青囊,在背上斜挎了。

  沒費多少力氣,他便在碼頭邊尋得一艘前往採石磯的杉木客貨船。這種方首高尾的傳雖是不大,但客貨兩雜,也能載得二百石的物事和七八個旅客,艙中還備有美酒時菜,時稱「落腳頭船」。卓南雁大搖大擺地直入船艙坐室,點了酒菜,養精蓄銳。中艙閑坐的客人已有了四五個,船老大卻還嫌少,立在船頭,不住招呼買賣。

  這時卻見一個灰袍和尚大步而來,笑道:「該走的未走,該來的未來!船家,可否搭老衲一道?」卓南雁聽他語聲低沉渾厚,心頭驀地閃過一種異樣之感,凝目望去,見這和尚身材高大,卻生得又黑又瘦,如被赤日炙烤經年的古松老柏,乾枯得只剩下了一團精氣神。那臉上還略見些肉,卻也沒有多少皺紋,眼角還掛著一抹孩子般的笑意,只是那身僧袍卻盡是污漬褶皺,也不知幾十年沒洗了,業已由灰轉青。

  船家瞧這灰袍和尚不過四十出頭模樣,卻張口大咧咧地自稱「老衲」,已是頗為不喜,又見他衣著邋遢,更是大皺眉頭。雙方論起價錢,灰袍僧卻只說「算他施捨」。船老大見是個白搭船的窮和尚,皺眉搖頭,連連擺手。那和尚也不強求,哈哈一笑,轉身待走。

  卓南雁忽地啞著嗓子道:「讓他上來吧,給咱念幾聲佛,求個平安!錢嘛,全算在我身上!」船家大喜,才讓那和尚上船。卓南雁凝神細瞧,只見這和尚身長腿長,幾步便跨過船板走入艙中,但起步落足輕飄無力,顯是不會絲毫武功。

  那灰袍僧踱到卓南雁對面,悠然坐下,也不道謝,展顏笑道:「老衲不會念佛號。堂上念一聲佛號,須得擔三江之水掃卻禪堂!」卓南雁心中大奇:「好大口氣!」知道這和尚口帶機鋒禪語,但他自幼讀的全是儒宗道典,於禪理似懂非懂,忽地靈機一動,笑道:「大和尚不念佛,可飲酒嗎?」

  「醉臥綠柳陰下,起來強說真如!」灰袍僧掃了他桌上酒菜一眼,歎道:「老衲上回飲酒,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卓南雁微微一愣,暗道:「你做和尚,自然要戒酒的。難道你二十年前不是和尚?」

  灰袍僧竟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淡然一笑:「老衲當年做和尚時是酒肉不戒的,但後來靖康之變,國遭大難,便戒了!」卓南雁聽他是因國難而戒酒,心中敬意陡增。兩人說話之間,卻聽艙外鼓聲陣陣,那船飄飄蕩蕩,終於揚帆啟程。

  灰袍僧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壺,道:「酒多傷身,少飲而宜!」卓南雁心底愁苦,卻仰頭又幹了杯酒,笑道:「人生在世,苦多樂少,還是醉中滋味濃厚!」灰袍僧忽地哈哈大笑:「世法醉卻多少人,佛法醉卻多少人,如何才得不迷不醉?」卓南雁聽他語含深意,不由抬頭看他,跟他眼神相對,心神簌地一震。那眼神猶如幽幽古潭般清澈深邃,兩道精光冷水般在眼瞼下湛湛流動。卓南雁腦中轟然一響,酒意頓消,剎那間只覺自己舉步邁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虛無境界。

  這感覺當日他被鐘離軒誘入石棺中時曾依稀有過,但那時的虛無是伴著生死如夢的恐懼和空曠,這時卻覺兩眼所見的一切均是空靈透徹,似乎在瞬間邁入了宇宙初開時的混沌一瞬,心內更是清淨得如同纖塵不染的明鏡,只覺世間的所有一切,都只是鏡中的影像,只是順其自然的顯現,卻不再攀緣留戀。

  灰袍僧以修長的五指輕叩船艙,便傳出一陣悅耳至極的聲音。簌簌,簌簌,有如天籟。卓南雁只覺一震,那種空靈奇妙的感覺猶如水銀流淌,漸漸消逝,但一顆心清淨光明,忍不住道:「大師……這便是禪宗心法嗎?」灰衣僧仍舊向他深深凝視,忽道:「我的話,你還未答!」

  「如何才得不迷不醉?」卓南雁不得其解,凝眉沉吟道,「請大師指點!」灰衣僧收回目光,抬手推開窗子,舉目眺望江色,悠然道:「你看這江水!」卓南雁舉目望去,卻見大江浪花飛湧,滾滾東去,遠山峰巒披著綠彩融融如醉,在沉渾如嘯的濤聲中緩緩向後退去。灰袍僧手指輕叩船舷,簌簌之聲竟如琴鳴般或低回婉轉,或高昂清越,隱然與大江的濤聲相應,形成一股奇異的韻律。卓南雁耳聞妙韻,眼望大江,只覺心神搖盪,若有所悟。

  沉了沉,灰衣僧才慨然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東坡這詞意,已說得再清楚不過……」一瞬間,卓南雁忽地生出滄海桑田的變幻之感,只覺人世變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唯有千古不易的大江,依舊滔滔東去。

  正自若悟若驚的當口,耳畔卻傳來低低的一聲歎息,他扭頭看時,卻見那灰衣僧已轉身大步走到艙後,和衣倒下,閉目養神。任他怎麼呼喚,也不再搭理,不過片刻,鼾聲陣陣,竟已睡去。

  卓南雁平生遇到的奇人異士何等之多,但從無灰衣僧這般人物,聽他呼吸粗濁,分明不會武功,但舉止超邁神異,委實神奇玄妙。卓南雁暗中咀嚼他最後所說的那幾句話,更覺如嚼橄欖,滋味萬千。

  江上無話,直到夜色闌珊,那和尚仍是酣臥不起。卓南雁耳聽得夜航船中有人操著山南海北的方言低聲嘮叨瑣事,漸覺眼皮發沉,也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忽聽有人哈哈大笑:「胭脂魚,是胭脂魚!老子這回可要大飽口福!」卻是有人正自撒網捕魚。那人聲音粗嘎,艙中眾人全聽個滿耳,不少人全擁出去瞧熱鬧。

  卓南雁打個哈欠,也信步出艙。卻見捕魚的是個方面大耳的紅臉旅客。這漢子一身漁翁打扮,虯筋暴起的手臂上正挽著張大網,一尾三尺多長的紅色大魚在網內左右奔突,擊得水花怒箭般四處激射。那漁網已給大魚掙開了個豁口,眼見著它便要破網而出。

  「好大的一條胭脂魚!」四五個旅客和兩名水手全聚攏在旁吶喊助威。一個年老水手叫道:「這網怕是禁它不住,別急著收,先熬熬它的性!」那紅臉漁翁連連點頭,目光灼灼地盯住那紅色大魚,隨著大魚去向,連連抖動破網。卓南雁知道胭脂魚十分罕見,又見這大漢手法巧妙,顯是身負上乘武功,不由凝神觀望。

  正鼓噪間,忽聽一聲歎息悠悠傳來:「人的千般智巧,全用來對付一尾毫無機心的魚!網釣漁獵,真乃天下最無益無聊之舉!」語聲悲憫,聽得卓南雁心頭一顫,忽然間對那在破網中全力掙扎求生的胭脂魚生出許多憐憫之意。

  那紅臉漁翁也是渾身一震,只一猶豫之間,那大魚拼力疾躍,自網洞中倏忽鑽出。眾人一陣歎息,卻見長歎的正是那臉色黝黑的灰袍僧人。那大漢這時才回過味來,想起到口的美味生生溜走,一股怒氣全撒在這和尚身上,指著那灰袍僧破口大駡。

  灰袍僧卻也不惱,淡淡笑道:「世人愚癡,有時跟那魚一般得可憐,可惜卻不自知。」那紅臉漁翁掌前槳的水手長聲呼喝,語聲惶急。眾人抬頭望去,不由齊聲叫喊,只見一艘巨大的江船劈江斬浪,竟直向著這艘落腳頭船沖來。這大江船桅高兩三丈,數張大帆迎風張開,這般順流而下,當真勢若奔馬。

  眼瞅著兩船不過十餘丈的距離,小船上的舵手拼命地轉舵扭帆,要避開大船。但大江船也是隨之彎轉,船頭始終直對著落腳頭船,氣勢洶洶地直撞過來。落腳頭船上的旅客、水手紛紛長聲呼喝叫駡。大船上白光閃爍,十幾個赤膊漢子捧刀提槍,居高臨下望來,口中呵呵怪笑。卓南雁又驚又怒,若是兩船相撞,自己這船必然舟覆人亡,即便自己武功再高,又能救得幾人?

  轉瞬之間,大江船已經沖到面前。江船蕩起的陣陣驚濤夾裹而來,落腳頭船恍似漩渦裡的落葉劇烈搖晃。眾人立足不住,東倒西歪,哭罵嘶嚎之聲撕裂人心。猛然灰影電扇,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灰袍僧已然卓立船頭,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長長的竹篙,直向大江船戳去。「他明明不會武功,怎地身法如此之快?」卓南雁心頭一凜,只見竹篙長達兩丈,但細處僅如兒臂,正是船上閒置的尋常竹竿,「他便是個武林高手,這般將細竹篙戳過去,恐怕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心念電閃之間,灰袍僧那竹篙已驚龍出海般直戳在大江船上。一聲隆隆怒響,猶如巨鼓被重錘狠擂般發出沉悶雄渾的聲響。怒射的激浪如小山一般飛撲過來,打得船頭眾人衣衫盡濕。眾人哭喊聲中,大江船轟然轉動,已經貼著落腳頭船的船舷呼嘯而過。

  江浪鼓蕩起伏,兩船擦肩而過,大江船順波逐流,瞬息間便已在十餘丈外。眾人這時才驚魂稍定,扭頭四顧,再尋那灰袍僧時,卻已蹤跡皆無。

  卓南雁渾身劇震:「這灰袍僧返璞歸真,難道竟是個絕頂高手?」回思適才他揮竿疾戳,又在瞬間變戳為撥,借勢運力將江船撥開,運勁之巧妙,內氣之雄渾,委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舉目四望,唯見濁綠的江水滔滔東去,那大江船早去得遠了。

  這時候眾人才知已經死裡逃生,說起那灰袍僧,感激之餘不免疑神疑鬼,有說是羅漢現身的,有說是彌勒佛顯靈的。船老大雙膝一軟,匍匐在船頭,望著大江便磕頭,喃喃道:「活佛呀,咱家祖上積德,今朝遇見了菩薩現身!」眼內熱淚迸流。

  幾個水手又說起那大江船上橫眉立目的幾個大漢,均覺古怪。船老大忽然頓足驚道:「巨鯨幫,莫不是巨鯨幫的爺爺……」當下連叫邪門,不知怎麼就得罪了這大江上有數的幾個霸王之一。這時客船已快到採石磯,船老大心有餘悸,卻再也不敢前行。

  卓南雁聽得巨鯨幫之名,心念一閃:「難道是沖著我來的?不知我怎地露了形跡?」他不願再連累他人,便即下船。

  眼見日色還早,卓南雁正不知是否還要再走水路,忽見一個人影綴著自己,斜眼看時,正是先前那身負武功的紅臉漁翁。「莫非是這廝看破了我?」卓南雁知道自己易容時未曾多下功夫,瞞不過真正的江湖行家。他心下冷笑,也不點破那紅臉漢子的行徑,索性用江水洗去臉上顏料麵粉,回復本來面目,大搖大擺地沿江獨行。

  這碼頭不大,不遠處的江邊卻泊著一艘大船。船上兩個赤膊漢子望見他過來,低聲嘀咕一陣,忽地大聲招呼:「客官,要坐船嗎?咱家去彭澤販貨,順當的便搭你一程!還是咱這大舫船穩當,多大風浪也不怕!」

  卓南雁見這大江舫桅高五丈有餘,比先前那橫衝直撞的巨鯨幫大船還要氣派高大許多,船上的赤膊漢子滿面橫肉,打扮與巨鯨幫的漢子也依稀有些相似。卓南雁暗自一笑:「倒要瞧瞧巨鯨幫這些小嘍囉能玩些什麼花樣!」跟那兩個漢子招呼兩聲,大步上船。

  那紅臉漁翁快步走到江邊,眼見卓南雁上船,嘿嘿冷笑幾聲,轉身去了。

  大江船的兩舷甲板寬闊,後艙內滿盛柴炭、鹽米諸貨,客艙兩舷都設有大窗。艙中客人卻是寥寥無幾,卓南雁在臨窗的位子坐定,臨窗遠眺,倒也舒適自在。

  過不多時,依著當時江上開船的規矩,眾水手敲起大鼓。陣陣喧鬧的鼓聲中,大江舫上二十多副大帆徐徐升起,緩緩啟航。

  「這位公子,獨坐無趣,可否共飲幾杯?」隨著這聲清朗的招呼,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翩然坐到了他的對面。卓南雁見這人身著士人常穿的素白色褐綢涼衫,長髯及胸,心中暗笑:「才一上船,正點子便已找上了嗎?」當下灑然笑道:「仁兄既要做東,自然再好不過!」

  「公子清雅,然人一見忘俗。」那文士料不到他如此爽快,拱手道,「區區姓易,草字天南,由長江入蜀,做些買賣。不敢請教公子如何稱呼?」卓南雁見他眼神灼灼,舉止沉穩有度,顯是內功修為精深,卻極力裝出一副文質彬彬之狀,心下忽地生出一股促狹之意,正色道:「小弟卓南雁,浪跡江湖,只求快意恩仇,嘯傲雲霞,哪裡是什麼公子!今日得遇易兄,有幸有幸!」

  「啊……噢……」易天南料不到他竟會直承己名,猛地一震,卻迅即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笑道,「久仰久仰!區區手無縛雞之力,最敬重的卻是一劍縱橫的俠士,今日幸會卓少俠,可得不醉不散!」喚來那船上夥計,張羅酒菜,言語甚是殷勤。

  過不多時,點了一大桌子酒菜。卓南雁臉上若無其事,暗中施展龍驤樓秘傳的驗毒之法,察覺酒菜沒甚異狀,索性開懷大吃。那易天南一直殷勤勸酒,他決口不提江湖之事,只是山南海北的談天說地,每次勸酒之時,總是酒到杯幹。卓南雁見他出口文雅,舉手投足,另有一股沉穩氣度,心下暗自稱奇:「這小小的巨鯨幫中,怎地會有這等清雅高士,莫非是我杯弓蛇影了?」易天南見識極廣,從諸子百家到古今逸事,竟似都有所涉獵。兩人推杯換盞,居然說得甚是投機。

  忽然後艙的大布簾一挑,一個胖大的黑衣漢子探頭向艙內掃了幾眼,隨即不見。卓南雁一眼瞥到,見這黑衣胖子的打扮跟船上夥計一樣,雖然青布裹頭,垂下半幅長巾遮住了臉,卻著實有些眼熟,但暗自沉思,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已是酒過三巡,他眼見日色昏沉,知道不可多飲,裝作醺醺欲醉的樣子。易天南送他到客艙中精緻的暖閣內歇息。

  卓南雁一覺睡到深夜,便起身悄然出了暖閣,閃出客艙,卻見月色如洗,大江已變成了墨玉一般的顏色,在月下閃著熒熒青光。甲板上只有幾個水手昏倦寥落的影子。他轉到後艙時,忽聽一聲低沉的叱駡自一間隱秘的暖閣內傳來:「還不殺了這小子,要留到何時?」聲音拼力壓抑,若非卓南雁催動忘憂心法後耳目超靈,必然難以察覺。

  「他說的這小子,莫不是我嗎?」他心中一動,閃到暖閣後的窗外,凝神傾聽。閣內又有一道蒼老的沙啞聲音笑道:「不忙動手,這小子武功太高,還是留到採石磯再說。那地方江狹浪急,任他三頭六臂,到了那裡,也難施展!」

  卓南雁透過窗櫺縫隙望去,卻見秘閣中間的大桌旁端坐著四人,正自推杯換盞。迎面那人文質彬彬,正是午後跟自己飲酒的易天南。他身旁左首坐著個鷹鼻凹目的光頭老者,右邊坐的卻是個白臉中年人,在他下首坐著那個先前曾見過一面的胖大黑衣漢子。而靠壁那張床榻上卻捆著個綠衫窈窕少女,口裡塞了麻布,瞧不清容貌。

  「鷹爺算計得周到!」那黑袍胖漢站起來給那鷹鼻老者添酒,道,「直娘賊的,便讓這小子多活兩日!」卓南雁聽得這一聲「直娘賊」極是耳熟,心中驀地一動:「這人是飛龍幫的舵主谷大海!」當日他初入江南,在建康城外救下劉三寶,便將這憨頭憨腦的飛龍幫舵主大大戲耍了一番。料得谷大海早就認出了他,一直用青布遮住了胖臉。

  只聽谷大海又道:「自打那回試劍金陵會,咱們飛龍幫不知如何得罪了羅雪亭那老匹夫,給雄獅堂攆得元氣大傷。這回可輪到咱們在江南武林跟前顯顯威風了!」扭頭向那白臉漢子陪笑道,「於幫主,也該輪到咱們飛龍幫在江湖上鹹魚翻身啦!」卓南雁知道飛龍幫的上任幫主死後,便由個叫於飛龍的繼任幫主,瞧那白臉漢子神色倨傲,想必就是於飛龍。

  於飛龍「嘿嘿」一笑:「這姓卓的小子膽敢大搖大擺地走水路,將咱們江上的爺們兒視若無物,好歹在青龍灘那裡給巨鯨幫的大船一撞,嚇得這廝乖乖地鑽入了咱飛龍幫的口袋!」那鷹爺森然道:「姓卓的小賊那日殺了我家皇甫幫主,今天卻又撞上了咱們的船,可真是天意!」

  「他們果然是為我而來!」卓南雁心底「嘿」了一聲,「原來是巨鯨幫先覷破了我的蹤跡,先將我撞下船來。眼下這艘大江船正是飛龍幫為我預備好的『口袋』!好啊,貓玩耗子,咱們且看看誰是老貓!」

  於飛龍呷了口酒,道:「不知這姓卓的小賊是什麼來頭,這一入江湖,格天社、雄獅堂,便連明……大明尊教,都漫天價尋他!」鷹爺瞥他一眼,歎道:「怎地,聽於幫主的口氣,也降了聖教?」不知為何,這兩個黑道梟首提起明教,竟都是畢恭畢敬。

  谷大海「嘿」了一聲:「誰敢不降?林逸煙這一出關,不出半個月,便一舉收服了十八家大小幫會。那真是順我者生,逆我者亡……」於飛龍卻將酒杯重重一頓,喝到:「林教主一統黑道,便在眼前。他的大名,是你這廝隨便呼喝的嗎?」鷹爺歎道:「於幫主說得是。聽說當日連環塢的總瓢把子不肯降服聖教,更在酒後罵了林教主一句話,當晚便給人擄了去,削去了四肢,刺瞎了雙眼,卻還留了一口氣,又給送了回來!」谷大海一抖,顫聲道:「我可沒罵,我可沒罵!」

  卓南雁聽得心下生奇:「林逸煙出關後,竟然如此聲勢驚人!他先要一統黑道大小幫派,第二步便是要扯旗造反了嗎?」

  於飛龍又給一直沉吟不語的易天南倒了酒,滿臉堆笑,道:「咱們這些小幫小派,給人擠得喘不上氣來,可讓南大爺笑話了。怎地南大爺今晚總是有些心神不定?」易天南這時才搖了搖頭,道:「我一直在想適才穀舵主所說的青龍灘上遇到的古怪和尚,只怕這和尚……是沖著我來的!」鷹爺面色一肅,道:「南大爺何等神通,還怕他個禿驢?」

  「若當真是那老僧,天下有誰擋得?」易天南嘴角牽了兩下,陰著臉沉思片刻,才搖頭道,「最好是我疑神疑鬼,但願這一趟順順當當,辦好主子交待下來的差事!」

  卓南雁料定他們所說的和尚便是在落腳頭船上力撐江船的灰袍僧,心下更奇:「原來這易天南卻是姓南,這人倒不是巨鯨幫的,不知為何於飛龍和這鷹爺對他恭敬萬分。聽易天南的口氣,他還只是個下人,不知他的主子更是何方高人?他提起那灰袍僧便心驚肉跳,這和尚到底是誰?」

  谷大海「呵呵」笑道:「南大爺不費吹灰之力便給南宮先生抓了這丫頭,又有這姓卓的小子撞上門來,可見這一趟順風順水,哪裡會出什麼差錯?」易天南冷笑道:「你們當卓南雁這麼好對付?這小子一入江南,便驚天動地,在五通廟底除了妖鬼,雄獅堂上救了那金國的美人,更在一招之間折服了曲流觴,落得個天下第一狂生之名!我幾次試探,只覺他氣勁沉渾,似乎已在地元境界之上,只得先用言語將他穩住……」鷹爺卻驚道:「地元境界?這小子才多大年歲,便自娘胎裡開始習武,也到不了這等境界!」

  易天南眼神熠然一閃,森然道:「莫忘了,這廝是劍狂卓藏鋒之子,只怕是天賦異稟!他一個人將江南黑白兩道鬧得天翻地覆,怎能沒有驚人技業?」

  「卓藏鋒,又是卓藏鋒……」鷹爺聲音微顫,呷了口酒,忽地歎道,「當年這位歸心盟主龍因淺灘,咱們巨鯨幫、滄浪閣,算上南大爺所在的南宮世家,多少大宋江湖幫派,都曾隨著格天社出手對付過他。嘿,當日皇甫幫主被人暗殺,咱們便知道,定是卓藏鋒的那個小崽子又來報仇來啦。看來,若是不算計了這小子,只怕咱們永無寧日!」

  卓南雁渾身一震,想起完顏亨、羅雪亭說起的父親卓藏鋒當日連遭宋金高手聯手追殺的往事,心底便是一陣沉痛:「原來滄浪閣和巨鯨幫當日都曾隨格天社追殺過父親,怪不得有人冒充我到江南行刺了滄浪閣主、巨鯨幫主之後,他們毫無懷疑地便將這血帳算到我的頭上。而這易天南所在的南宮世家,更是當年陷害我爹的元兇之一!」驀地心中一動:「我當日在江南只用南雁的名字行走江湖,我是歸心盟主之子的身世更是極為隱秘,卻是誰將這風聲傳到江湖之上?是餘孤天,還是當日的完顏亨?」

  谷大海不懂何謂「地元境界」,更不大明白劍狂卓藏鋒的往事,只知「嘿嘿」陪笑:「正是,正是!直娘賊的,只需到了風高浪急的採石磯,便做了這小子。這下子南大爺又給南宮先生除了一根眼中釘,風風光光地又立下一件大功!您可得好好犒勞小的一把!」易天南仍是沉吟不語。

  於飛龍卻笑道:「南大爺這趟可算一箭雙雕,何不先將這小娘兒們……讓咱們樂呵樂呵?」

  「幾位瞧上了這小妞?」易天南斜睨了床頭那綠衫女子一眼,低笑道,「隨意玩玩還成,可莫要逼急了她。這小浪蹄子性烈得緊,萬一弄死了,堡主降罪,我可擔待不起!」谷大海聽得他言語鬆動,「呵呵」笑道:「性烈的才有味兒,南大爺放心,不消兩三下,包她喊咱們『親哥哥』!」

  四人齊齊淫笑,谷大海酒興上湧,伸手便向那女子腰間摸去。那少女拼力掙扎,但口中塞了麻布,只能嗚嗚做聲。她纖弱的身子一動,卓南雁才瞧清,原來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踹碎了暖閣屋門,飛身撲入。

  「什麼人?」鷹爺站得離他最近,怪叫聲中,屈指如鉤,便向他咽喉插落,出手狠辣至極。卓南雁手掌輕揮,正扣住他的四根手指。易天南斜眼看來,便似鷹爺將手指送到卓南雁手中一般。猛聽一聲慘叫,鷹爺的小臂臂骨已被他用分筋錯骨手裂開,跟著胸前要穴被卓南雁拂中。

  卓南雁身子毫不停頓,已欺到谷大海身後,冷笑道:「姓卓的撞你『口袋』來啦!」格格兩響,分筋錯骨手再出,將谷大海手臂自肩頭摘得連連脫臼。跟著『砰』的一聲,卻是斜刺裡撲上的於飛龍被他反足踢中肋下期門穴,身子栽倒在地。

  易天南見他談笑之間連傷三人,心膽皆裂,欺他不及轉身,雙掌驟發,兩道冷颼颼的勁風直撞向卓南雁後腰。「來得好!」卓南雁沉聲怒喝,轉身揮掌迎上,猛見易天南掌心銀光閃爍,顯然套著鋼針一類的陰毒暗器。他倏地變招,斜扣向易天南的手腕。易天南縮腕屈肘,疾撞他前胸璿璣穴,以快打快,招式綿密陰狠。

  但卓南雁的手掌還是比他快了數分,手掌劃個圈子,一招「手把芙蓉」,已扣在他腰間維道穴上。忽覺手指間一陣蠕動,易天南腰部霍地翻騰鼓蕩起來,卓南雁一驚之間,變扣為撕,抓住他衣襟用力一扯。只聽「噝噝」亂響,一條碧綠小蛇猛自易天南腰間竄出,疾向他咽喉噬來,勢道勁急如矢。

  卓南雁屈指一彈,指力到處,那碧蛇的腦袋碎裂,身子倒飛出去。「嘶」的一聲,易天南的素白涼衫碎裂,大半幅落入卓南雁手中,他人卻鷂子俯衝般激射而出,砰然聲響,直躍入大江之中。兩人交手不過兩招,兔起鶻落之間,易天南竟已入水遁走。

  卓南雁疾步追出,月光之下卻見江水滾滾,一人載浮載沉,順流去了。江風吹來,卓南雁回思這人出手果決陰狠,處事當機立斷,委實是個厲害角色,心底也不禁暗生寒意。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7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節:三奇束手 雙雄爭鋒

  他轉身辱屋,於飛龍三人重傷倒地,兀自哼哼唧唧。卓南雁先解開了那女孩兒身上綁縛,溫言道:「小姑娘,你是哪裡人氏,因何給這狗賊擒來?」目光掃過,但見這女孩兒雖然臉帶淚痕,但眉目如畫,臉頰雪白,竟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那女孩兒卻收了淚,揚起一雙清澈的眸子望著卓南雁道:「我……姓宮名馨,這幾個狗賊是我爺爺的仇家。謝過大俠救命大恩!」語音清脆,絕無小女孩家的忸怩之態。卓南雁道:「小妹妹不必怕,待會兒我送你回家!」宮馨雙目一亮,道:「那就更要多謝大俠了!」頓了一頓,又叮了一句,「大俠可要言而有信呀!」

  「我不是什麼大俠,」卓南雁見她性格爽朗,心底甚喜,笑道,「你叫我卓大哥便是!」宮馨脆生生道:「是,卓大哥。那我打今日起,便多了一個大哥!」

  卓南雁轉身走到哼哼唧唧的谷大海跟前,笑道:「穀大舵主,別來無恙!」揮手將他脫臼的臂膀推上。

  「大水沖了龍王廟!大水沖了龍王廟……」谷大海本就腦筋遲鈍,這時疼得滿頭大汗,連痛帶怕,便只剩下「呵呵」乾笑了。於飛龍忙到:「卓少俠,這當真是誤會,小的們在江上混飯吃,也是身不由己。」卓南雁冷冷地道:「那位南大爺是什麼人?」於飛龍眼珠亂轉,正自猶豫,谷大海已搶先叫道:「這直娘賊叫南天易,乃是南宮世家的大總管!」

  卓南雁早知這南大爺必是南宮世家中人,他曾領教過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的武功,只覺這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宮易的功力較之南宮禹雖然稍遜一籌,但手段陰沉狠辣卻大有過之。於飛龍見他蹙眉冷笑,便如撿到一根救命稻草,憤聲大叫:「從頭到尾,便是這廝在算計卓少俠!他們南宮世家勢力大,面子足,咱們飛龍幫這小門小戶可招惹不起!」

  橫臥在地的鷹爺卻叫道:「姓卓的小子,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他娘的行刺了我家皇甫幫主,我巨鯨幫自然跟你不共戴天!你一入江,便給咱們巨鯨幫、飛龍幫的眼線盯上了。老子宋天鷹是巨鯨幫的副幫主,你有種便將老子宰了。」

  「你倒是條漢子!」卓南雁冷笑一聲,將他揮手提起,在地上重重一頓。宋天鷹只覺渾身骨頭格格亂響,本待破口大駡,但覺一股渾厚的內力到處,胸前被封的穴道立解。他心底驚駭,那幾句話便咽了回去。

  卓南雁抱膝坐在太師椅上,轉頭望著窗外漆黑如墨的大江,冷冷地道:「你倒說說看,你們巨鯨幫……當初如何算計我爹來著?」

  「那也怪不得咱們!」宋天鷹挺胸「呵呵」冷笑,「令尊那時候得罪了秦相爺,天底下的好漢都爭著要向秦相邀功,當時咱巨鯨幫只是奉命封住一段江面,防他從水路逃走,最終可也沒有幫上什麼大忙。嘿嘿,那時候江湖上爭先恐後前去殺他邀功的好漢成千上萬,可不止巨鯨幫一家,你殺得過來嗎?」

  卓南雁猛然一怔。他原以為父親卓藏鋒當日護著他母子北上,途經坎坷,也只是受到格天社的輪番伏擊,想不到那時候追隨格天社落井下石的,竟還有許多趨炎附勢的江南武林同道。霎時他心底湧上陣陣寒意和悽楚,冷冷瞪視著宋天鷹,道:「你們這些狗賊恬不知恥地追隨秦檜,卻還自稱好漢?」

  宋天鷹神色一黯,隨即「呸」了一聲:「咱們追隨格天社便怎地?秦檜好歹還是大宋國的宰相!你這狗賊投靠韃子,做了金國奸細,又是什麼好種了?嘿嘿,咱們雖和卓盟主為難,但他光明磊落,實在是個大英雄。大夥心底都是佩服得緊,可歎他這英雄,卻生下你這麼個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

  卓南雁怒氣勃發,猛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喝到:「你胡說什麼?」宋天鷹叫道:「你為了那金國妖女,大鬧了雄獅堂。這件事天下皆知,你便是宰了老子,也防不住天下人之口!」卓南雁心弦一顫,轉頭朝谷大海兩人望去。谷大海退了半步,苦笑道:「是,這消息跑得比江裡面的魚還快……」於飛龍嫌他口拙,忙陪笑道:「卓少俠為報父仇,暫且降了龍驤樓,那也是無可奈何……情有可原!」宋天鷹卻道:「呸!說來說去,還不是個……」猛地撞見卓南雁凜凜如電的眼神,便不敢說下去。

  「我是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卓南雁忽地一震,自己九死一生臥底龍驤樓,讓世人誤會為金國奸細原不打緊,但讓父親蒙羞,卻讓他覺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過。跟著又想到當日父母護著自己艱辛北上,劫難重重,步步兇險,他心底就是陣陣撕痛:「完顏亨曾親口說過,有許多獻媚秦檜的江南武林幫派曾在途中劫殺我父母!原來果真半點不假,殺我父母的人,這些江南幫派,大多有份!」

  他越想越感到苦澀悲憤,氣淤胸臆,直想放聲長嘯。他驀地將雙掌一探,已將於飛龍和宋天鷹提在手中,飛身躍出暖閣。這時候滿船的水手、幫眾已給暖閣中的動靜驚動,早有數十人手揮刀劍,擁在閣外窺探。但見幫主被他夾在肋下,眾人全不敢妄動,只是嘶聲恐嚇咒駡。

  卓南雁毫不搭理,直掠到船中那粗大的桅杆之下,騰身而起,便向桅杆上躥去。他輕身功夫何等高妙,雖然挾著兩人,兀自快如飛猱,幾個起落,便凝立在桅杆之頂。

  眼見他神威凜凜地立在桅頂,只要將手一揮,便能將這二人拋入江中喂魚,飛龍幫幫眾心驚肉跳之下,不住高喊:「下來,快滾下來!」

  「賊廝鳥若敢傷了幫主,咱們將你碎屍萬段!」

  這桅杆五丈多高,江風激蕩之下,似在輕輕搖晃。卓南雁雙臂平展,將兩大幫主穩穩舉起。被封住了要穴的於、宋二人被他倒提在手,望著下麵黑壓壓的人群和呼嘯奔湧的江水,嚇得渾身冷汗。饒是宋天鷹生性冷硬,也忍不住低聲哀求。

  宮馨疾奔出艙,卻見卓南雁兀立桅頂,明月素輝自雲隙間灑下,照得他的頭臉和迎風怒舞的長髮銀亮一片,當真如同天神臨風。她忍不住長生呼喊:「卓大哥,請你快快下來!」耳畔江風伴著濤聲嗚嗚呼嘯,也不知他聽到沒有。

  卓南雁緩緩仰頭向寂寥的夜空望去,卻見遠處的彎月若隱若現,頭頂卻是蒼茫無垠的青黑色江雲,猶如一個冷漠的巨人,正自低頭俯瞰自己。忽地想到雄獅堂中群豪望向自己那鄙夷目光,他心底更增悲憤陰鬱之情:「爹爹一心報國抗金,卻遭這些猥瑣武人偷襲追殺!我為破龍蛇變,九死一生地潛入金國龍驤樓,卻被人罵作奸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卓南雁不是奸細……」他驀地仰天大吼,如雷的吼聲中,猛然揚手,將於、宋兩人向天空拋去。甲板上的眾人齊聲驚叫。於飛龍和宋天鷹只覺一股巨力推湧著自己,似乎永無止歇地向上疾飛,兩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喊叫都忘了。

  過了片刻,兩個人才呼呼地飛墜下來。甲板上的人群嘶聲喊叫,有人後退躲避,有人要上前接住,相互擁擠雜遝,亂做一團。

  「卓大哥……」宮馨失聲驚叫,急忙捂住雙眼。猛聽身旁眾人齊聲大呼,她睜眼一瞧,只見卓南雁猛地自桅杆躍起,湍流激射般飛墜下來,雙掌疾若電光般探出,呼呼兩下,已將於飛龍和宋天鷹穩穩擎在手中。這兩人大起大落,本來自度必死,這時被卓南雁放落,登時委頓於地,呼呼喘氣。

  卓南雁胸臆稍舒,長吐了一口氣,眼見兩人面色如土,心底倒生出一陣歉疚之意,斜睨著宋天鷹道:「你承認當年算計過我爹爹,適才讓你出生入死一回,這筆賬也就一筆勾銷了!」

  宋天鷹這時豪氣全失,原以為他還要施展什麼古怪手段對付自己,卻料不到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愣在當場。於飛龍卻連忙陪笑哈腰,謝過「卓少俠的救命大恩」,又說到自己和宋天鷹身上還有穴道未解,央求著卓南雁先給他兩人解開穴道。

  「這不是尋常點穴,乃是我獨創的截脈手法,十二個時辰之後,若無我獨門手法解救,兩位不免落下手足麻痹之症!」卓南雁「嘿嘿」一笑,緩緩道,「在下還要坐你的船去池州,旅程孤寂,於幫主若還有什麼手段,不妨盡力施展!」於飛龍本來心底不甘,正自盤算對策,聽得他這話心中一凜,只覺四肢經脈都有些淤塞憋脹,一時膽氣盡折,連呼「不敢」。

  「走吧!」卓南雁冷笑一聲,攜著宮馨的纖纖玉手,大步回艙。宮馨跟著他旁若無人地大步前行,眼見一群凶巴巴的幫眾水手望來的目光中盡是畏懼佩服之色,她心底忽然生出一陣驕傲。

  將宮馨帶回客艙,卓南雁才細問她的來歷。哪知宮馨卻「撲哧」一笑:「卓大哥,先前我是騙你的。我本來叫南宮馨,我爺爺南宮修是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卓南雁「啊」了一聲,萬料不到這女孩竟也是來自南宮世家。他對南宮世家中人有一種天生的鄙視,卻唯獨對南宮修老人有些好感。當年在廬山習武時,師父棋仙施屠龍曾說過,這南宮修與他和其父卓藏鋒都相交甚厚。

  想到自己無意間救下了師父摯友的孫女,卓南雁當真又驚又喜。念及往事,南宮馨卻歎一口氣,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她爺爺南宮修在南宮世家身份頗高,他本名南宮致修,論輩分與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宮致義、致虛等南宮五老同輩。但他素來與世無爭,更看不慣南宮五老的驕橫跋扈,索性去了大排行中的「致」字,改名南宮修,只在江湖上交友遊玩,逍遙自在。但自其親兄弟、上代掌門南宮皋暴斃之下,南宮修對繼任的掌門南宮參心生疑惑,屢次逼問,後來更是公然翻臉。但因南宮參得到南宮五老的鼎力相助,南宮修又無實證,大鬧了一場之後也只得不了了之。

  南宮修性情孤傲,不願再與南宮參等人共居一堡,便與獨子一家搬出南宮世家,去天柱山西麓隱居。數年之後,其子得病早逝,只留下一個孫女,便是南宮馨。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南宮參懷疑南宮修知曉有關無極諸天陣的一個極大秘密,幾次軟硬兼施地前來強逼南宮修說出這秘密,但因難以突破南宮修布下的奇門陣法,次次都是無功而返。

  南宮參鬧修成怒之下,竟派人伺機誘出與南宮修相依為命的孫女南宮馨,將其劫走。其時南宮馨尚且年幼,後來經南宮修的一位老友拔刀相助,才將她奪回。南宮修老人一怒之下,便種下病根,每逢春季便即心痛不已,至今未愈。近兩年來南宮修年老體衰,犯病後更覺痛楚。而南宮馨年紀漸大,也知關心爺爺,一個月之前,她竟突發奇想地要外出為爺爺尋名醫療疾。不料出來不久,便被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天易劫走。

  窗外濤聲陣陣,短檠燈影飄搖,南宮馨雖不曉得這十數年往事糾葛的緣起,但口齒伶俐,卻也說出了個大概。卓南雁由南宮修老人,不禁想到了父親壯志未酬,至今生死不明,心神登時如江濤般起伏不定,暗道:「好歹我已看到了龍圖,那無極諸天陣雖然兇險,但我說什麼也要闖上一闖,探出父親下落!」

  南宮馨見他凝眉不語,忽道:「卓大哥,你不開心嗎?若是嫌我麻煩,我明日便下船自己走。」卓南雁才一震,淡淡笑道:「我不開心,卻不是為了你!」南宮馨卻明眸一轉,道:「我知道,大哥是為了那幾個狗賊罵你是奸細,是不是?」隨即正色道,「卓大哥決不是奸細,你是個大英雄!」

  卓南雁瞥見她閃亮純真的雙眸,忽覺一陣好笑,神掌拍拍她的臉頰,笑道:「卓大哥不想去做什麼狗屁英雄!」那笑容在他臉上才一閃,便逝去了,懶懶打個哈欠,「天太晚了,小妹子早些安歇!」本待轉身出艙,忽想兩人尚在飛龍幫的船上,還要看護她的周全,便將那大椅拉到塌旁,也不熄燈,斜靠椅上閉目而臥。

  艙內霎時靜了下來。短檠幽光之下,南宮馨斜臥床頭,向他癡癡凝望,卻見他雖然雙目緊閉,但眉峰上仍籠著一抹憂傷鬱然之色,忍不住微覺好奇:「他這樣一個手段通天的英雄人物,為何偏偏這樣不開心?」

  翌日一早,於飛龍和宋天鷹親自帶個小廝,送來早膳。於飛龍更是噓寒問暖,客套萬分。卓南雁哈哈一笑:「於幫主如此客套,當真過意不去!」揮手在他兩人肩頭「肩井穴」和腿上「陽關穴」、「光明穴」疾拍了數掌。

  其實卓南雁施展的不過是施屠龍所授的獨門透骨點穴手法,本來隔上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但於飛龍這兩人震懾於他的神功奇技,兼之這透骨打穴手法奇重,兩人不敢多想,在穴道自解的十二個時辰後乖乖跑來,任他擺佈。

  於飛龍只覺一道道熱氣隨著他掌勢激射入體,又驚又喜,道:「卓少俠可是給咱們解開了這截脈之苦?」卓南雁道:「原先的自是解開了,眼下截住的卻是足少陽膽經……」宋天鷹氣得老臉通紅,便待叫駡,於飛龍急忙將他攔住,乾笑數聲,拉著宋天鷹轉身去了。

  卓南雁望著他們的背影,暗自冷笑。

  過不多時,大江船劇烈起伏,眾水手齊聲吆喝,聲音高亢凝重。卓南雁尋得一個小廝一問,原來是到了採石磯。南宮馨年少好奇,拉著卓南雁走上甲板看熱鬧。遙遙地卻見兩岸峭壁如削,江面似被兩隻豎掌扼住,變得狹窄緊束。

  「那裡便是天門山了。」卓南雁指點著遠處夾江聳峙的山峰,對南宮馨道,「李太白的橫江詞曾道:『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說的便是此處!」南宮馨憑欄遠眺,只見江水猶如萬條狂野的怒龍嘶叫著飛奔直瀉,沉碧色的洶湧浪濤激撞在崖壁上,迸出銀亮亮的萬千浪花。

  卓南雁卻忽然「哦」了一聲,目光所及,卻見峭壁兀立的採石磯上有一塊大石臨江探出,石上鳳翥龍翔地刻著「醉月」二字。

  這時於飛龍巴巴地趕來,陪在一旁,低聲笑道:「這採石磯便是李太白當年撈月亮醉死的地方,那翠螺山裡面好玩的地方不少……」卓南雁聽他將李白醉酒捉月的傳說當真,也懶得理他,道:「那『醉月』兩個字,是何人所書?」於飛龍沉吟道:「幾天前還不見這兩字,誰知到哪個酸丁寫的。」

  卓南雁哼了一聲,只見那兩字寬可數尺,筆道略細,似是給人用長劍信手劃出,但氣勢奔放,渾然一體,忍不住道:「尋個地方停船,我要下去轉轉!」

  於飛龍這時對他百倍迎奉,哪敢違抗,待船過激流,急命靠岸停泊。卓南雁當即帶著南宮馨下船登岸。於飛龍和宋天鷹怕他遠走,命個伶俐嘍羅遠遠跟隨。卓南雁只作不知,與南宮馨逕自來到那塊刻字的巨石之前。

  這巨岩本在翠螺山上,山中絕壁臨江,松翠欲滴。南宮馨眼見卓南雁目不轉睛地盯住那「醉月」兩個字,不禁道:「卓大哥喜好書法嗎?這兩字如橫風斜雨,確是酣暢淋漓!」原來她爺爺南宮修文武雙全,自她幾歲起便逼著她學書練字。南宮馨年紀雖小,於書法上卻有幾分眼界。

  卓南雁正待言語,忽聽身後腳步輕微,似有人悄悄掩來,他並不回頭,仍是凝望那兩個大字,笑道:「原來小妹妹年紀輕輕,倒是此中高手!」南宮馨小嘴一撇,愈發故作老成地道:「都是我爺爺教的。嗯,我瞧這兩字頗有楊凝式的筆意。」卓南雁笑道:「我不懂什麼楊凝式的筆意,只是覺得這兩字縱橫跌宕,隱隱含著一股劍氣,寫這兩字的人必是個武林頂尖高手!」

  忽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卓南雁不用回頭已察覺到身後四五丈開外立了三人。他聽得這幾人腳步輕捷,早已暗自留意,只聽有人低聲道:「這人竟能看得出大哥筆中的劍氣,當真了不得!」另一個人道:「這小子武功奇高,還是等大哥回來收拾他!」又一人道:「等什麼!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多留一刻也是不該。咱三兄弟一起出手,還收拾不下這廝嗎?」

  卓南雁心頭火氣,霍地轉身,目光如電掃出,卻見那三人形貌甚奇:一個是肩挑大桶的精瘦漢子,十足的走街串巷賣酒水的小販模樣;另一人卻是個面目滑稽的光頭中年,肩頭還蹲著一隻猴子,似是個雜耍藝人;最後一個漁翁打扮,正是早已見過數面的紅臉大漢。那三個只見卓南雁神威凜凜地瞪視過來,心下慌亂,急忙聚攏站成丁字形,凝神戒備。

  卓南雁瞧見了紅臉漁翁,惱怒更增,忽地笑道:「要動手便動手,還等什麼?」倏忽逼近,揮掌便向他左肩拂去。那漁翁料不到他身法飄忽奇詭,拼力右閃。哪知卓南雁的手掌隨勢向右劃個圈子,清脆響亮地在他右頰扇了一記耳光。

  精瘦小販和雜耍藝人眼見同伴臉上中掌,只當他性命不保,齊聲驚叫道:「二哥!」紅臉漁翁也是驚得急退數步,只覺耳機嗡嗡作響,卻並無大礙,一時愣在當場。卓南雁哈哈笑道:「閣下陪了我一路,好生辛苦,先賞你一記耳光!」長笑聲中,衣袂飄飄,鐵掌倏翻,便向那精瘦小販抓到。

  這時那三人全神戒備,眼見掌到,瘦小販斜身後錯,雜耍漢子和紅臉漁翁一起怪叫,各自揮刃左右攻到。那漁翁的兵刃是一根精鋼打就的魚竿,雜耍漢子左手握一根熟銅短棒,右手卻擎著一面銅鑼。兩人兵刃奇特,招式也是怪異絕倫。那漁翁的魚竿平胸直刺,竿頭釣魚絲般的長索卻忽地跳起,纏向卓南雁脖頸,竟揉合了大槍、長鞭一剛一柔的兩般路數。雜耍漢子的短棒使的全是判官筆的招式,那銅鑼卻是邊緣鋒利,看削兇猛。卓南雁心下稱奇,不退反進,自兩種奇門兵刃之間飛躥過去,仍是揮掌按向瘦小販的前胸。那小販怪叫聲中,將肩頭扁擔就勢一掄,竟化作兩段尖頭短鏟,疾刺卓南雁咽喉。

  「好玩得緊!」卓南雁只得飄然閃開,談笑中反腿踢中銅棒,屈指探飛魚竿長索。忽覺眼前黑影一閃,卻是雜耍藝人肩頭的猴子淩空撲到,伸手抓他眼睛,卓南雁拼力俯身才躲過。瞬息之間,雙方各遇險招。四人鬥得走馬燈一般。那雜耍藝人不時揮棒敲鑼,鑼聲刺耳,震得在旁觀戰的南宮馨芳心亂顫。她雙手掩耳,大聲給卓南雁助威。

  激戰片刻,卓南雁便已摸清了三人怪異兵刃的路數,忘憂心法籠罩八方,任那三人一猴如何奇招迭出,他也是遊刃有餘。這時腳步雜遝,卻是於飛龍、宋天鷹和谷大海聞訊趕來。幾人遙遙觀戰,並不上前,但見卓南雁掌法精奇,心底均是又驚又畏。

  紅臉漁翁眼見越鬥越是捉襟見肘,口中連打呼哨,命那兩兄弟先退一步。瘦小販和雜耍藝人卻是齊聲低喝,死活不願獨自逃生。三人正在苦苦支撐,忽聽卓南雁振聲長嘯,手掌疾抓疾繞,漁翁的長索被巨力一牽,逕自纏到了瘦小販的雙鏟上。那兩人一愣之間,卓南雁揮掌拍中雜耍藝人的銅鑼,砰然一聲巨響,震得銅鑼高高飛起。

  「好啊!」南宮馨拍掌喝彩。彩聲未落,卓南雁已乘著那雜耍藝人氣血翻湧的一瞬,拿住了他胸前要穴,將他倒提起來。

  「罷了罷了!」紅臉漁翁大叫一聲,揚手拋了魚竿,「悔不該不聽我大哥之言,莽撞行事!蜀中三奇今日一敗塗地!咱們不是你對手,求你放過我這兩個兄弟,我上官禦任你發落!」瘦小販呵呵慘笑:「二哥說的什麼話來?飲子徐和醉侯爺豈是豈友逃生之輩!」拋了短棒,和那漁翁並肩而立。

  卓南雁暗道:「原來這三位便是號稱蜀中三奇的上官禦、飲子徐和醉侯爺!」他也聽過蜀中三奇的名頭,據說這三兄弟出身市井,為人卻任俠仗義,這時見他三人義氣深重,不由點了點頭,隨手將那小販飲子徐放在地上,卻冷笑道:「三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大豪傑巴巴地跟著我卓南雁,也是要殺我這金國奸細嗎?」他這一路上迭遭誣陷,說話不免陰陽怪氣。

  上官禦臉色更紅,憤憤瞪他兩眼,道:「閣下武功高明,咱們自愧不如!」他猛然一指岩上那遒勁如龍的「醉月」字跡,喝道,「你可有膽量,跟我大哥一會?」

  「好!」卓南雁的目光也落在巨岩上銀鉤鐵劃的字跡上,沉聲道,「便沖這兩個字,老子也要會他一會!」滿腔鬱悶之下,出口也愈發不客氣起來。上官禦舉頭望望日色,道:「我大哥尚有要事,要在今晚才能趕回。」揚手指著蔥郁絕壁間突兀伸出的石台,「你若有種,今夜子時,咱們便在那捉月臺上一會!」

  「那便是傳說中李太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捉月臺嗎?」卓南雁瞥了一眼那如鷹展翅、險峻陡峭的石台,心底豪氣勃發,點頭道,「此地甚妙,咱們便在那裡一會。讓你那大哥今晚便來受死,老子可沒有許多閒工夫等他!」說完不再搭理上官禦兄弟三人,攜南宮馨的手,大步向江邊泊舟之外走去。

  進得客艙,南宮馨便問:「大哥,今晚你當真要去?我瞧……你還是不去的好。」卓南雁道:「為何不去?」南宮馨道:「他們人多勢眾,你孤零零的一個,只怕有兇險!」卓南雁隨口道:「是有些兇險,但大哥我已經應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南宮馨雙眸一亮,笑道:「答應就一定要去做。大哥,我早說你是個大英雄。」卓南雁給她一贊,臉上也不由浮出一絲笑意,但眼前倏地閃過林霜月淒冷的目光,登時心底微震:「我答允旁人的話,便一定能做到嗎?」

  江船泊岸,濤聲隱隱。當晚卓南雁便在艙內養精蓄銳。歇到將近子時,正待起身出艙,南宮馨卻心生掛念,偏要與他同去,說「親兄妹要有難同當」。卓南雁見她小臉上掛滿憂慮和關切,心下一暖,笑道:「那便請小妹去看看熱鬧!」

  藏青色的寂寥夜空上明月高懸,遠山近樹、亂石碧水都被籠了一抹透明的輕紗。卓南雁大步疾行,眼見南宮馨走得磕磕絆絆,歎息一聲,忽地伸手攬住她的纖腰,展開輕功,飛身疾行。

  翠螺山上蒼松密佈,亂石遮路,卓南雁攜著南宮馨,快如飄風。月光清亮得似給水洗過,身旁樹木怪石飛一般向後掠去,夜氣中的草木清氣格外濃郁醉人。南宮馨忽覺陣陣迷醉,忍不住叫道:「好啊,大哥,咱們便如同飛起來一般!」

  卓南雁面色驟變,另一個無比嬌媚熟悉的聲音鑽入耳中:「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著我飛!」完顏婷的倩影倏地閃現眼前,霎時渾身劇震,手臂一松,險些將南宮馨摔下來。

  「卓大哥,你怎麼了?」南宮馨忽見他滿面黯然,心下又是疑惑又是關切。卓南雁僵硬地一笑:「沒什麼,咱們已快到了!」抬頭望一眼絕壁間那如龍探身的巨岩,猛然提氣,幾個起落,便來到岩下。

  忽聽巨岩上傳來一陣蒼涼豪邁的長歌:「採石月下逢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然。不應暴落饑蛟涎,便當騎鯨上青天……」唱的正是宋初梅堯臣弔祭李太白的名句。只是這人聲音蒼老沙啞,歌中便多了些不羈和落寞之意。

  卓南雁冷哼一聲,攬住南宮馨的纖腰,飛身掠上巨岩。卻見月光下端坐著一個老者,長髮披肩,面目清臒,胸前銀髯隨風輕舞。這老者身前燃著一團篝火,一根大木橫架在篝火之上。篝火旁還立著一個碩大無比的酒甕。這老者身形高瘦,面色冷峻,映著熊熊火光,登時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之感。

  「閣下便是上官禦那三個傢伙的大哥?」卓南雁轉頭四顧,卻不見蜀中三奇的影子,於是踏上一步,立時覺出一股迫人的氣勁自這銀髯老者身上發出,他卻故作輕鬆地一笑,「在下卓南雁,請教大名!」他自知跟這人難免一戰,什麼客套話全都免了。

  「好狂妄的小子!」那老者雙眉乍揚,目光銳利如電,沉沉地道,「老夫的名字早就記不得了,你便喚我羅大吧!」

  「羅大?」卓南雁心頭一凜,不由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你便是自號『鋤奸務本,斬草除根』的羅大先生?」他在龍驤樓時,葉天候曾多次跟他提及江南武林人物,其中便有這位武功奇高的羅大先生。相傳此人嫉惡如仇,平生以除惡務盡為己任,誅殺江湖惡人時手段毒辣,每次定要斬草除根。但這位羅大先生的來歷卻神秘莫測,便連葉天候也摸不清他的來路,想不到他竟是蜀中三奇的大哥。

  「不錯!」羅大眼中厲芒一燦,冷笑道,「老夫對惡人從來都是斬草除根,這幾十年來殺的惡人總也有三百多人了吧!江湖中的邪惡奸佞聽到老夫名號,必是心驚肉跳。」卓南雁見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過來,似乎自己在他眼中已是束手待死的惡人,胸中怒意陡增,冷笑道:「死在閣下之手的,全是該殺之人嗎?」

  「斷蛇不死,傷人愈多!」羅大的冷笑依舊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凜然和冷硬,「這三百多個巨惡元兇個個罪不容誅,老夫除惡便是行善!」卓南雁哈哈大笑:「好了不起!是非善惡,榮辱生死,全仗你一念而定,實在是威風得緊!」

  羅大的雙目倏地眯起,一字字地道:「你是在譏笑老夫濫殺無辜?」他相貌威武,本就不怒自威,這時語意驟冷,便連一旁的南宮馨瞧著都覺得心底一寒。

  「有的人在你斬草除根羅大先生眼中是大奸巨惡,在旁人眼中,只怕未必如此!」卓南雁針鋒相對地瞪視著他,冷笑道,「嘿嘿,我可不是求你手下留情的!區區卓南雁,不管在誰眼內都是個禍國殃民的大奸細大惡人,稍時動手,羅大先生自可傾盡全力,瞧瞧能不能斬草除根!」

  「有趣,有趣!」羅大呵呵一笑,「自認是大惡人的,老夫今日倒是頭回遇到!」大袖揮卷,一塊四尺見方的青石蹣跚舞動,滴溜溜地直轉到卓南雁身前,穩穩平落在地。

  南宮馨眼見這老者只用袍袖便捲動巨石,功力高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啊」了一聲。卓南雁卻看出他先淩空發掌,擊得青石跳起,隨即以長袖施展軟鞭功夫借勢推送巨石。饒是如此,這人功力之高,也是江湖罕見了。卓南雁臉上卻不露絲毫聲色,暗自盤算對策。

  羅大袍袖再卷,又掃起一塊兩尺寬的大石,直向卓南雁轉來,口中喝道,「大惡人請坐!」卓南雁仰天一笑:「一塊石頭太矮!」大袖疾揮,依樣畫葫蘆地也卷起一塊青石斜拉過來。

  砰然一聲悶響,兩塊急轉的大石撞在了一起。眼見兩塊石頭便要一起平平落地,卓南雁縮在袖中的鐵掌勁力暗吐,他拉過來的那塊青石倏地一翻,將羅大推來的青石壓在下麵,這一下使的雖是巧勁,卻無聲無息地搶了個頭彩。羅大虎目一寒,森然道:「好手段!是善是惡,今夜定要有個了斷!」一招之間,兩人均知遇到了旗鼓相當的高手。

  卓南雁這才緩緩坐下,居高臨下地望著身前四尺寬的大石,故作狂態地笑道:「有椅有桌,羅大先生是要請我喝酒嗎?」羅大向他深深凝視,笑道:「相傳這捉月臺乃是李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所在,此地飲酒,最妙不過!」轉身提出酒甕,歎道,「只是這美酒是我多年的心血所得,趕來贈送一位老友的,也不知他今晚有無這口福?」

  卓南雁見那酒甕樣式奇古,銅銹斑斑,不由笑道:「好酒甕,不知味道如何?」羅大卻搖頭歎息:「此酒毒性不小,尋常之人飲不得,也未必敢飲!那位老友若是不來,也不知誰能陪我一醉!」卓南雁暗道:「這羅大心機深沉,功力驚人,深夜將我誘到此處,卻不立下殺手,這壇美酒必有古怪!」口中卻不示弱,微微一笑:「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在下倒想在這捉月臺上附庸風雅,一醉方休!」

  「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果然不愧天下第一狂生之名!」羅大眼中精芒一閃,轉身自身後又提起一個烏沉沉的罎子,放到大青石上,緩緩揭開壇蓋,「只是老夫來得匆忙,還沒吃飯,小老弟可有膽魄先陪我吃一頓美味?」

  南宮馨聽得那罎子內沙沙有聲,心下好奇,探頭一望,不由「啊」的一聲驚叫,急忙扭開頭去。原來壇內有幾隻肥大的蠍子搖動巨鉗,正自相互撕咬,壇底更有許多蠍子的殘骸斷肢。羅大笑道:「這是老夫遣人千辛萬苦自蒙山搜羅來的十爪龍蠍。別處蠍子只有六爪,唯這蒙山之蠍通體八爪,再加上一對大螯鉗,共有十爪,身子最大,毒性最猛,故名十爪龍蠍。」

  南宮馨心底又敬又畏,卻仍忍不住又向壇內望去,卻見那幾隻大蠍子搖頭擺尾,全身八爪和巨尾利鉗均呈金黃之色。她只覺胃口一陣翻騰,忙轉過頭去,險些嘔吐出來。卓南雁也覺得這巨蠍身子龐大,從所未見,不由眉頭微皺,暗道:「難道羅大竟要請我吃這怪異毒蠍?」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7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一節:曉風殘月 遠慮近憂

  南宮馨看得心驚肉跳,向卓南雁連使眼色,悄悄擺手。卓南雁適才不過信口一說,但想到當真要吃這玩意兒,也覺得渾身發毛。羅大卻已抓起一根竹簽,剝開巨蠍硬殼,放口大嚼,口中呵呵低笑:「這等美味,天底下竟沒幾人敢嘗,嘿嘿,世無英雄,可惜可歎!」

  卓南雁冷笑道:「敢吃些毒蟲猛獸,不過是有點膽子的莽夫罷了,哪裡便是什麼英雄好漢了!」抽出一根巨蠍竹簽來,學著羅大的模樣,剝殼去尾,張口便咬。不想那蠍肉入口鮮嫩,雖無鹹淡味道,居然香脆可口。

  南宮馨見他嚼了幾下後忽然住口,忙問:「怎樣?」卓南雁已將囫圇吞棗改成了細嚼慢嚥,笑道:「好吃得緊,你要不要嘗一嘗?」南宮馨嚇得連連搖頭,聽他口中嚼得咯吱吱的聲音分外刺耳,忙側過頭去。

  說來也怪,這鮮嫩蠍肉咽到肚中,卻有一股辛辣的氣息自腹中熱騰騰地升起,卓南雁心頭微涼:「這是蠍子體內之毒,還是蠍肉本就如此?」真氣暗運,察覺全身並無異狀,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吃這毒蠍,須得配上毒酒!」羅大冷笑聲中,啟開了那酒甕的蓋子,斜睨著卓南雁道,「可敢喝上三杯?」甕蓋揭開,立時有一股濃郁的酒香飄出。卓南雁在船上跟那龍夢嬋論酒多時,這時聞到酒香,忽地生出一陣歡喜之感,笑道:「如此好酒,自當叨擾!」

  「這酒本是要請一位老友來飲的,月明星稀,他卻有約未至!」羅大仰頭望了一眼天上的素月,滿面悵然,自懷中取出三隻玉碗,端放大青石上,「咱們還是給他留下一盞吧!」卓南雁心頭一動:「他將我約至此處,卻遲遲不動手,莫非在等這個厲害幫手?」但他素來藝高膽豪,也不願示弱,又見那玉碗晶瑩潤澤,樣式古拙,跟那酒甕配在一處,更顯古意盎然,心下更是暗自稱奇:「羅大這老頭兒好生古怪,自哪裡尋來的這些奇妙器具?」

  卻見羅大腕子抖動,二尺高的粗大酒甕陡然傾斜,一股酒浪直射入卓南雁面前的懷中。借著閃爍的火光和明麗的月色,卓南雁瞅見碗內的酒汁顏色發綠,想起龍夢嬋所說的話,不由搖頭道:「羅大,你這酒器不錯,但盛的酒太差勁,所謂酒色為綠者,當以淺綠如竹葉者為佳,你這酒卻綠得發黑,一塌糊塗!」

  「賊小子懂得什麼!」羅大眯起眼望著他道,「綠如竹葉者,那是尋常之酒!我這酒卻是一千多年前的古物了,嘿嘿,這酒樽,連這酒碗,全是自西漢墓穴內盜來的!」

  「千年古酒?」卓南雁驚得張大了口,「這酒在酒甕內藏了一千多年,居然還未散盡?」羅大輕拍著那樣式流暢的酒甕,得意洋洋地道:「正是,算算歲數,這酒比李太白還要大上幾百歲!呵呵,酒越沉越美,只是此酒已在古墓之中沉睡千載,說不得已蘊有奇毒,你可敢一飲?」

  羅大說著緩緩舉碗,墨綠色的酒汁映得他鬚眉皆碧,眼中卻盡是挑釁之色。卓南雁想到此事千古難遇,心底豪氣陡增,笑道:「千年美酒,難得一見,李太白泉下有知,說不得也會跑來一醉方休!」端起玉碗,昂頭便飲。

  千年美酒湧入喉嚨,只覺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直躥入腹,跟著道道清涼之氣迅速遊走到五臟六腑,卓南雁頓覺逸興橫飛,笑道:「好酒!」將竹簽在篝火上翻動燒烤,大嚼蠍肉。

  「這兩人吃劇毒的蠍子,又喝這千年古墓中盜來的酒,當真膽子到了極點!」火光之下,南宮馨見卓南雁舉杯揮簽,津津有味,一顆心砰砰亂跳,倒替他擔憂受怕。

  再豪飲大嚼片刻,卓南雁只覺那古酒喝道口中越來越寒,蠍肉帶起的熱氣卻是越來越盛,一冷一熱兩股氣息在腹內衝突盤旋,極是難耐。「這毒蠍、古酒果然有些門道!」卓南雁面上寒意一閃,忽然想到自己年幼時體內所蘊的奇熱發作,與這蠍肉帶起的熱力略為相似,後來潛修忘憂心法中的「九宮先天煉氣局」,才治好宿疾。這時便也潛運「九宮先天煉氣局」中的「地雲勢」和「天風勢」心法,試著將兩道氣息融為一體,過不多時,果然舒爽怡然。

  羅大眼見他臉上紅光青氣交互閃爍,但片刻之後便即回復如常,心下更是驚訝:「我這十爪龍蠍用首烏、丹參等十九味大補草藥配以『六陽散』遍抹全身,二十八隻蠍子自相吞噬,早將藥性融入體內,通體猛惡奇熱;那千玄酒深埋千載,內生奇寒,更被我加入了玄陰丹,酒中寒性舉世罕見。這至陰至陽的兩樣物事混在一處,便是老夫,若非暗服了陰陽調和的藥物,也會經受不住的,這少年怎地卻若無其事?」

  原來聽了上官禦三人稟報之後,羅大也料不到卓南雁的武功居然精強如斯。他對付惡人素來不擇手段,這時不願力取,想到手上正好有一陰一陽的玄陰古酒和十爪龍蠍,便想以這陰陽相克的兩種奇物廢了這「大宋奸賊」的武功。哪知卓南雁生具異稟,而且所習內功最擅融會陰陽二氣,這古酒、毒蠍到了他身上竟成了助增功力的靈丹妙藥,運功片刻,他只覺丹田內氣息鼓蕩,渾身勁力充盈。

  「當真是後浪催前浪,看他年紀輕輕,竟有這等神通,老夫可不能輸給了他!」羅大胸中豪氣頓起,贊一聲好,手中酒甕倒傾,綠液如箭直射入兩人的玉碗之內。兩人這時均是酒意盎然,逸興橫飛,頃刻間連盡了四五碗古酒。

  清涼的美酒滾入腹內,便化作森然寒意,兩人各運內功相抗。卓南雁意猶未盡,抓起龍蠍便吃。羅大的武功走的全是陽剛路子,對付古酒寒意正好對路,但若再加上性熱的龍蠍,便有些勉強,只得裝作好酒,眼看卓南雁吃得兩三隻龍蠍,他才慢慢嚼下一隻,心中暗叫慚愧:「這番別開生面的內功比試,倒是老夫輸給了這少年!」

  卓南雁卻毫不為意,這時他酒意上湧,豪氣縱橫,眼見八隻龍蠍已被席捲一空,忍不住笑道:「羅大,十爪龍蠍已空,你那老友至今不來,這半壇美酒,便全歸我吧!」猛然伸手,便向酒甕抓去。

  羅大心下惱怒,酒意也直湧上來,反手向他脈門拂去,道:「此酒得之不易,可不能牛飲鯨吞,白白糟蹋!」卓南雁只覺他這一拂姿勢清雅,但掌風奔湧,剛勁如矢,心下稱奇,霍地化抓為戳,駢指點向羅大掌上虎口穴。

  這一下揮灑靈動,正是忘憂心法「應機而動」的要旨。羅大神色一凜,知道自己未及拂中他脈門,必會給他戳中虎口,當下隨之變招,屈指疾彈,指風如箭,直射向卓南雁掌心勞宮穴。

  瞬息之間,兩人掌來指往地疾拼數招,羅大指法精妙,卓南雁應變奇速,居然平分秋色。這番拼鬥雖然臂膀不動,瞧上去飄逸輕靈如蛺蝶穿花,其實一寸短一寸險,比之尋常比武更增了幾分兇險。南宮馨武功雖弱,眼界卻高,看到驚心動魄之處,忍不住頻頻嬌呼出聲。

  再拼幾招,卓南雁眼見羅大手指淩空虛點,猶如揮筆作書,想起採石磯巨岩上隱含劍氣的「醉月」二字,心中一動,笑道:「化筆法作點穴指法,原也不足為奇!」驀地揮指戮戮戳戳點點,哈哈大笑,「駿馬狂馳,倏忽千里,你且看我這套張旭筆意!」竟施出龍吟四老中鐘離軒的驟雨驚風指。

  羅大聽他一語中的,心頭微凜,又見卓南雁的指法縱逸豪放,心底震驚非凡:「天下竟有這等指法!」其實卓南雁於這驟雨驚風指從未精研,只是看鐘離軒施展過幾次,略知皮毛。但這指法卻是鐘離軒苦參《七星秘韞》中的《登真太清篇》多年所悟,端的氣韻橫生,跌宕多姿。偏偏羅大也是此道中人,看得兩眼,便覺這驟雨驚風指氣象奇高,猛一咬牙,揮掌硬撞過去。

  兩人鐵掌砰然相交,激蕩的掌風如驚濤拍岸,抽打在那團篝火上,登時火光全熄。卓南雁只覺一股剛猛的勁氣直撞過來,渾身如被烈火烘了一下,飛身躍起,喝道:「羅堂主是你何人?」羅大也挺身而起,月光之下一臉冷肅,怒目道:「我是羅大,他是羅二,你說他是我何人?」

  「羅大竟是羅堂主的兄長,怎地我從未聽羅堂主說起?」卓南雁心頭微愣,又見羅大袍袖鼓風,獵獵作響,似要隨時撲面抓來,當下凝神戒備,心下卻想:「這羅大武功比之羅堂主只稍遜半籌,但氣度胸襟瞧來卻差得遠了,他若真以為我殺了羅堂主,可是好生麻煩!」

  忽聽崖下響起一道笑聲:「好風好景,好酒好月,卻在此打打殺殺!」笑聲柔和,便似老友對坐般得柔和隨意。笑聲初起時還不見人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一道高瘦的人影已陡然立在石桌之前,揚手便將那酒甕舉在手中。

  羅大和卓南雁同時「咦」了一聲,一起出手,四隻手掌奇快如電地抓向那人雙臂。那黑影呵呵低笑,卓、羅二人陡覺指下一滑,恍似抓向水中的月亮,觸手空空,無從著力。一愣之間,那人已高舉酒甕,悠然長吸了一口,贊道:「好酒,羅大,這便是你要送我的千年醉嗎?果然好酒!」

  「哈哈,原來是大師!」卓南雁這才瞧清了這人正是先前在江船上曾對坐多時的灰袍僧,心下又喜又奇:「這老和尚深藏不露,身手之奇,似已超越了武學一道,他到底是誰?」羅大也拱手大笑:「老和尚,咱們早就約好見面,怎地你卻行蹤飄忽,一直隱而不見?」

  「還不是為了這小妮子!」灰袍僧望著南宮馨微微一笑,「你自己出來亂跑,可把你爺爺急得險些要命。我受他之托,已順江找你多日了!」南宮馨玉面泛紅,撅起小嘴,上前施禮道:「馨兒見過大慧老和尚!」

  「大慧上人!」卓南雁渾身一震,道,「大師便是『風雲八修』之中德望最重的『禪聖』大慧禪師?」灰袍僧笑道:「大慧大癡,八修四雄,無非是個破名相罷了,有何稀奇?老衲還要多謝你仗義援手,替我救下了故人之後!」

  原來大慧上人素與南宮修交厚,近日探訪老友,應老友之請,特地趕來尋救南宮馨。他只知南天易挾了南宮馨躲到巨鯨幫一類江匪的大船內,所以在大江之上,只尋惹眼的大江船下手。那日眼見巨鯨幫縱船撞擊,氣勢洶洶,大慧上人只當南天易藏身其上,故而揮竿撥開兩船之後,便縱上了江船尋找,待得知南宮馨不在船上,再輾轉換舟而上,便比卓南雁等人慢了半日。

  羅大眼見大慧上人對卓南雁甚是看重,踏上兩步,喝道:「老和尚,難道你識得這小子?江湖中人都道,這小子害死了舍弟雪亭!」大慧上人呵呵一笑,舉首仰望明月,悠然道:「『獅堂雪冷』決計未死,老衲甚至覺得,他離我很近很近!」

  卓南雁眼見他深邃如古井幽泉的眸子內經芒閃爍,心內忽地生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覺。羅大喜道:「好,好,老夫信你這老和尚的話!嘿嘿,老夫本也不信,只是這些日子江湖傳言沸沸揚揚……」

  「江湖傳言?」大慧上人眸子內閃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搖頭笑道,「倘若和尚是那害死了羅堂主的金國奸細,決不會千里迢迢地趕回雄獅堂,那於和尚半點好處沒有,更會惹上無盡的麻煩!」羅大長眉蹙起,若有所思。「卓南雁若真是金國奸細,何苦巴巴地趕回來洩露龍蛇變之策,好讓大宋嚴加防範嗎?」大慧上人語音柔緩,卻有一種讓人不容置疑的冷定,「實則,這散播傳言之人,才是別有用心!」

  羅大眼角一挑,道:「老和尚是說,龍驤樓怕卓南雁洩露龍蛇變之秘,這才故傳謠言,誣其為奸?如此一來,大宋朝野自然再不會相信卓南雁說的一字一句!」眼見大慧上人微微頷首,羅大才猛拍了下大腿,歎道,「這道理淺顯至極,怎地江南武林群豪先前從未想過?」

  南宮馨忽一撇嘴,冷冷道,「未必便是沒想過,只怕還是不願想!」她不過是小女孩的一句氣話,卓南雁卻不禁心有所感,冷笑道:「當日在雄獅堂上,那些英雄好漢便說過:『錯便錯了,哪日尋到正主一併殺了!』羅大先生殺氣惡人來斬草除根,風捲殘雲,這等道理,自然是懶得思量!」

  羅大被他兩人一通搶白,不由老臉微紅。好在大慧笑道:「其實那些鉤心鬥角的道理,老和尚是懶得理會的,全是老衲一位方外至交所悟!」轉頭對岩下笑道:「幼安老弟,何不上來一見!」卓南雁心頭一喜:「難道是辛棄疾辛大哥?」

  果然聽山岩下響起辛棄疾的朗笑:「在此處臨風對江,讓晚輩俗情頓消,早將旁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啦!」長笑聲中,一道魁梧身影輕捷異常地躍了上來,正是辛棄疾。卓南雁當日在雄獅堂,便與辛棄疾相談甚歡。此時再會舊友,兩人把臂大笑,喜不自勝。卓南雁忽地想起大慧適才說的話,笑道:「辛大哥,世人都誣我是奸細,你怎地偏偏信我?」

  辛棄疾眉毛一掀:「我是青兕轉生,看人入骨!你老弟奇智孤忠,舉止罕有。我跟和國公張浚和大慧上人都說過,你老弟若是奸細,大宋再沒半個好人了!」說得興起,驀地一把撕裂衣襟,仰頭哈哈大笑,「嘿嘿,老弟,大丈夫直行其道,旁人的榮辱毀譽,全是狗屁,你管他作甚?」

  望著辛棄疾在月色下灼灼閃動的坦蕩目光,卓南雁只覺肺腑一熱,驀地覺得「肝膽相照」這四個字的沉厚味道,忍不住慨然道:「能得辛大哥這一句話,卓南雁雖死無憾!」

  大慧上人卻一聲低歎,對卓南雁道:「你才入江南,便翻天覆地,惹得大宋武林對你群起而攻,一來是令尊仇家不少,二來嘛,也是你處事太過剛強之故。」卓南雁心中一沉,歎道:「多謝大師指點,只是晚輩這行事任性的脾氣向來便是如此!」羅大這時才插言道:「南雁老弟,容老哥勸你一句。你這行事任性的秉性與令尊倒是十足的相似,令尊當年便沒少吃這脾氣上的虧,你可要改上一改。」

  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卻猛覺一股悲鬱之氣自心底躥起,暗道:「原來我卓南雁倒與父親是一般的脾氣!」腦中忽然閃過少年時讀過的一句話,仰天一聲低笑:「所謂受性於天,不能盡改!羅大先生見諒,晚輩既是個人見人厭的狂生,這脾氣只怕是改不了的!」羅大聽他笑聲淒冷,倒不好再說什麼。

  大慧上人的面色卻沉鬱起來,歎道:「令尊襟懷坦蕩,行止磊落,正是老衲佩服之人。惜乎他遇難之時,老衲正自閉關……哪知旬日之間,便慘變突生。」說著,蒼黑如鐵的臉上油然生出一股寂寞悲愴之色,卓南雁心頭一陣抽搐:「當日若有這神通廣大的大慧上人援手相助,我爹娘料想便不會遇難!嘿嘿,人生福禍,真如風舞浮萍,起落難料!」

  「孩子!」大慧抬頭望著他,緩緩道,「大鋒易折,這道理你也該懂得!」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只覺他那湛然閃亮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孩童般的清澈光芒,柔和淳樸中,別有一股恢弘深邃,霎時他心底流水一樣地閃過許多影像,忽地叫道:「大師,原來是你!易伯伯曾說,晚輩年幼時重病難愈,曾蒙一位老僧出手救助,那位大師莫非便是您?」

  大慧上人呵呵一笑:「百折不撓,域汝於成!那時你還只三歲多些,卻遭遇大苦,好在到底是忠義之後,有驚無險。老衲不過萬緣泊湊中的一緣罷了!」

  「百折不撓,域汝於成!」卓南雁自幼便聽易懷秋多次述說這兩句話,這時候聽大慧上人一提,卻仍覺胸中一熱,恍然間忽覺一路上遭逢的諸多誤會白眼全變得不足輕重,心底感喟,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是好。

  辛棄疾的目光這時集中在那酒甕上,轉頭望著羅大笑道:「此酒歷經千載,滋味愈濃,大妙大妙!」也不待羅大相讓,倒了酒,便要飲。大慧上人卻一搖酒甕,悠悠笑道:「酒味濃,羅大施主添的這玄陰丹也是恰到好處,更能助其醇厚之味!」

  羅大給他一語點破玄機,登時老臉微紅。辛棄疾卻豪興大發:「玄陰丹?嘿嘿,只要毒不死我,這千年古酒,說什麼也要飲上一飲!」將酒一飲而盡,仰頭笑道,「好酒,端的好酒!」

  羅大怕他們再提玄陰丹之事,忙岔開話題:「這是陝西怪盜『穿山龍』盜墓所得,據說是西漢的一個王爺陪葬之物。呵呵,穿山龍這廝不識貨,拿到京師去當做玉碗、酒甕的添頭叫賣,卻便宜給了老夫,也便宜了辛老弟和老和尚!」

  「酒是好酒,該放下時也須放下!」大慧上人悠然道,「你連番傳信相約老衲,莫非心中又有所得?」羅大面色登時變得端正肅穆,雙掌合十道:「心無所住,亦無所得,卻要請大和尚印證!」

  他兩人忽然間語帶玄機,羅大剛硬威嚴的臉上更生出一抹瑩然異彩。卓南雁心中奇怪,轉頭望向辛棄疾求問。南宮馨卻「咯咯」一笑,輕聲道:「大和尚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禪師,也曾點化過我爺爺,這時想必他們是要鬥肌膚吧?」辛棄疾神色一端,點頭道:「參禪之人為破除執著,鬥起肌膚,講究互不相讓,咱們正可見識一番。」卓南雁隱隱知道,因時局動盪,大宋朝野頗多奇人異士喜好參禪。其實所謂「鬥機鋒」便是禪者將自家對禪學的體認,用別具一格之言說出。而參禪者到底頓悟與否,則要得到禪門大德的許可,謂之「印證」。大慧上人禪師號稱「禪聖」,若能得到他的印證,自是非同小可。

  卻聽大慧上人淡淡一笑,手指酒甕對羅大道:「你攜酒遠來,便請以酒言之!」卓南雁往日多聽人說過「鬥機鋒」,卻從未一見,這時聽得大慧上人這一問別開生面,登覺興致大起。

  羅大參禪多年,自認為修行與見地均已超凡人聖,哪知精研了多年的《華嚴》、《圓覺》、《傳燈錄》諸般經典,大慧上人全都不問,偏要讓他以酒言禪,一肚子機鋒公案登時噎住了。愣了片刻,他忽地提起酒甕,低吟道:「北斗為觴月為壺,一口吸盡西江水。」

  「一口吸盡西江水?」大慧上人的目光熠熠生輝,驀地一聲低喝,「拾人牙慧,失卻己見,口吐蓮花,又有何用?」

  這一喝聲音不大,卻如平地鈞雷,響在羅大的心底。他一愣之間,大慧上人已揚起了枯瘦如柴的大手,喝道:「你要老衲給你印證嗎?過來,過來,我與你印證!」他本來一直侃侃細語,滿面春風,這時瞠目揚眉,鐵掌高懸,便如金剛怒目。

  羅大心神搖曳,愣愣地走上兩步。大慧上人的聲音又嚴厲了數分,大喝道:「若要荷擔如來大法,須有大智慧大慈悲,老衲今日便一掌落下給你印證。但自今而後,世間眾生的罪業,也要由你一人承擔,你肯嗎?」

  「承擔眾生的罪業?」羅大身子倏地一震,雖然佛祖捨身伺虎之類的佛家公案早已了然於心,但這時聽了大慧上人的一喝,還是心下猶豫,暗道:「我一人的罪業尚且難以懺悔清淨,若由我一人承擔眾生罪業,豈不生生世世命運悲苦多折?」額頭汗水涔涔而落。

  「去!」大慧上人的鐵掌已經揮落,「啪」的一聲,那酒甕應手而碎,碧綠的酒液伴著撲鼻醇香噴湧而出。羅大正自心魂激蕩,登時給酒汁灑得雙腿盡濕。眼見這半壇舉世難覓的千年古酒和酒甕頃刻間化為烏有,羅大竦然一凜,霎時渾身汗湧,怔怔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高明!」辛棄疾卻贊了一聲,對卓南雁道,「禪法頓悟後講究不落在有,也不執著於空,但最重的卻是要發慈悲眾生的菩提心。羅大只將工夫下在口頭禪上,這回給大慧上人棒喝交加,打碎了酒罈子,可算受益匪淺!」卓南雁連連點頭,跟望那滿地橫流的酒汁,登時也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大慧上人大步走到石桌之前,雙手哧哧有聲,竟運起大金剛指力在石上寫起字來。羅大精研書道多年,只看得一眼,便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大慧上人左手草書,右手隸書,只這分心二用的本事當世便罕有人及。

  月色之下,只見大慧上人雙手同時揮灑,頃刻間兩行大字便躍然石上。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羅大凝神念了一遍,立時一震,心中猛地蕩起一股激流,渾身不由簌簌發抖,老眼內竟滾出了淚花,雙掌合十,由衷歎道,「多謝老和尚點化!」

  卓南雁只見「今宵酒醒何處」那行草書龍飛鳳舞,「楊柳岸曉風殘月」幾字隸書卻端凝沉著,恍然便似一問一答,相映成趣。想不到大慧上人竟拿當年柳永寫給歌女的離別豔詞來「以酒言禪」。

  辛棄疾雙目灼灼放光,拍掌大笑:「好啊,迷時便如醉酒,悟後恰似酒醒!」卓南雁也覺以「楊柳岸曉風殘月」形容悟道後的境界剔透自然,餘韻無盡。霎時間他心中竟也一片空靈,仰頭望天,卻見月色明麗,一時只覺身心都似要融在如洗的月光中了。

  「『謝』有何用?佛法要『會得』!」此時大慧上人臉上的肅穆之色頓去,又換上一副慈和笑意,「昔日趙州禪師年過八十歲,仍在四處參訪高僧大德,你說的這些漂亮話語他不曉得嗎?老友終日談空說有,自以為是,早落入野狐葛藤之境啦!」羅大滿面愧色,諾諾連聲。

  大慧上人瞥見卓南雁望月不語,又淡淡一笑:「造物無盡藏,才是真如境!老衲懶得談禪,便是此理!」說著目光熠然一閃,悠悠道,「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卓施主脾氣剛大,但願不要為俗世濁流所迷!」

  卓南雁只覺他深邃難測的目光似乎照見了自己多日來心底所蘊的滿腔悲憤,這兩句話正是暗中開導,心中忽覺一片豁然,急忙躬身施禮。

  「小丫頭還愣著作甚,」大慧上人一擺袍袖,向南宮馨笑道,「快跟老和尚回家去!」南宮馨吐了一下舌頭,道:「還是江湖上好玩,我還想跟卓大哥四處玩玩呢!」大慧道:「嘿,酒也飲了,禪也參了,老衲須及早把你這小丫頭交給令祖,免得他牽腸掛肚。」

  辛棄疾忙道:「禪聖且慢行,先去見見一位故人如何?」攜著卓南雁的手,當先便行。大慧和羅大對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幾人轉到山下,卻見上官禦三人正自探頭張望。羅大上前引薦,醉侯爺二人聽得大慧上人之名,均覺驚喜。上官禦卻大罵自己有眼無珠,竟在江船上對這活佛出言不敬,羞惱之際,便要自扯耳光,被大慧上人一笑攔住。

  卓南雁見這三兄弟瞅著自己時,眼神仍是且怒且疑,他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們。隨著辛棄疾行了片刻,卻見一艘江船正泊在江邊,孤燈光影,映得江水幽紅明滅。羅大忽在船上止住步子,道:「幼安老弟,船上的莫不是和國公張浚張大人?」辛棄疾一笑未答,船內已傳出蒼老雄渾的笑聲:「是大慧上人和羅大先生嗎?幸會幸會!幼安,我那小友卓南雁,你可一併帶來了嗎?」話音未落,一道清瘦的人影已經凝立在船頭,正是張浚。

  這些年來張浚因力主抗金,被秦檜視作眼中釘,一直離京貶居。但他越是賦閑,名氣越是響亮,十餘年來,反成了大宋朝野間一面抗金的大旗。卓南雁聽得張浚這位大宋抗金柱石,言語間對自己青睞信任如初,心內登時湧起一陣暖意。羅大卻是面色一冷。

  進得船中寒暄片刻,卓南雁才知道,張浚被貶多年,一直賦閑隱居,日前忽然得到朝廷密函,令他火速進京。張浚一離貶居之地,便引起朝野間的一陣騷動,有人說他要東山再起、重掌大權,也有人說他要依附太子、伺機而動,更有人說,張浚此次進京凶多吉少,只怕秦檜要借機除去他這個宿敵。

  羅大恰在此時趕來建康,本要去雄獅堂探訪其弟羅雪亭的死訊真假,忽然得知張浚要渡江南下,而那大宋奸細卓南雁也同時順江而來。羅大以為卓南雁這奸賊定是要乘機襲殺張浚,惱怒之下,便趕到採石磯設下奇局,要與卓南雁一決雌雄。

  張浚聽了羅大一番述說,拂髯笑道:「原來我這臥槽老馬一動,竟牽出了這麼多熱鬧事!大夥兒杯弓蛇影,全是為了我這糟老頭子。老夫倒要給諸位以酒賠罪。呵呵,喝酒,喝酒!」眾人齊聲大笑,心底芥蒂頓去。艙內酒盞俱全,除了南宮馨不擅飲、大慧上人不飲,旁人都滿上了一杯酒。

  「好小子!」張浚凜凜有神的目光落在卓南雁臉上,「江湖傳言說你叛宋歸金,老夫與幼安都不信那些鬼話。你倒仔細說說,那龍驤樓的龍蛇變,到底有何圖謀?」卓南雁不由肺腑發熱:這老人雖與我只見數面,江湖中人都誣我為奸,而他對我卻坦然不疑,當真是古來賢者之風。當下便將臥底龍驤樓中所得的訊息細細說來。羅大和辛棄疾均是鎖眉沉思,滿面凝重,大慧上人卻雙目微閉,似是入定一般,只有張浚在艙內來回踱步,不時插言相問。他對那龍驤樓主完顏亨甚是關注,對其控制龍鬚的手段、日常喜好乃至朝野間的政敵都問得甚細,對龍蛇變之策更是細加推敲。

  當聽到完顏亨定下的「雙管齊下」策略,張浚霍地頓住了步子,一雙老眼在昏暗的燭火下幽幽放光,沉了好久,才道:「羅大先生,你瞧如何?」羅大凝眉道:「龍蛇變雖由當日的完顏亨定下,實則卻是金主完顏亮一手推動。眼下完顏亨雖死,但完顏亮野心勃勃,想必仍會用龍蛇變襲我大宋,只怕不久,他便會揮師南下,侵我大宋!」

  張浚微微點頭,又望向辛棄疾。辛棄疾道:「完顏亮南侵,只是遠慮,眼下除了龍蛇變,卻還有兩樣近憂。」拿指頭蘸了冷酒,在桌上寫了一個「秦」字。張浚目光一凜,點頭道:「不錯!傳聞秦檜老賊,業已病得難以上朝,但此獠越是年衰不堪,越是窮凶極惡。他那兩個兒子秦嬉和林一飛近來爭權奪利,著實囂張……」

  「林一飛?」卓南雁忍不住道,「秦檜的兒子怎地姓林?」漁翁打扮的上官禦呵呵笑道:「秦檜這狗賊雖是不可一世,卻最是懼內,他那婆娘王氏無子,便將其兄的庶子過繼給秦家為子,就是眼下官為少傅的秦嬉。後來秦檜有一小妾有孕,卻被王氏這母老虎趕出家門。秦檜只得將這小妾嫁給了福建的林氏,這才生下林一飛。林一飛是秦檜老賊的親子,自然得其一力提拔,眼下已官至右司員外郎。」卓南雁想不到秦檜一手遮天,卻沒法讓親兒子留在家內,想想頗覺可笑。

  羅大又道:「秦嬉和林一飛自然也是明爭暗鬥,秦嬉的官做得大些,羽翼已豐,又拼力拉攏格天社的趙祥鶴,眼下聲勢更勝一籌。但林一飛到底是老賊的親骨肉,近來頗得秦老賊的青睞,聽說林一飛忽然尋到一位自號『風滿樓』的奇人,為其拉攏了大批江湖異士,鋒芒漸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風滿樓?」一直閉目不語的大慧上人忽地雙目一張,眼中精光瑩閃,緩緩地道,「這名字好生分,卻有一股古怪氣息……」羅大苦笑道:「誰也不知這風滿樓從何而來,傳聞此人不會絲毫武功,卻足智多謀,更精於巫道邪術。聽說他曾被林一飛引薦,以巫道給秦檜那老賊療疾數次,頗見起色。此人還會蔔算奇術,據說秦檜曾找他測字,在地上畫了個『一』,風滿樓便道:『土上畫一,非王而何?太師將享真王之貴!』秦檜老賊自此對他另眼相看。」

  張浚「撲哧」一笑:「這老賊,當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在地上盤膝而坐的上官禦歎道:「最奇的一件事,便是風滿樓曾孤身獨闖九幽地府,竟說服了九幽地府神霄洞內的五靈宮出山,同為林一飛效命!」飲子徐「嘿」了一聲:「九幽洞是和無極陣、逍遙島並稱當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九幽地府那五個老怪物竟肯聽從風滿樓之勸,出來為林一飛賣力,秦賊羽翼更豐!」羅大道:「不止於此!據說,此次調和國公回京,便是這風滿樓給秦檜老賊出的主意!」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望向大慧上人苦笑道,「老和尚又怎知這風滿樓古怪?」大慧上人輕歎一聲,一字字地道:「山雨欲來風滿樓!」緩緩閉上雙目,再不言語。

  「山雨欲來風滿樓!老夫從未見過此人,但大宋眼下的形勢倒與這怪人的名字頗為相似!」張浚蒼眉越皺越緊,幽幽地道:「此次隨老夫一同奉召進京的,還有胡銓、李光等十餘名遭貶多年的耿介老臣。我們這群老傢伙本都是秦檜的心腹之患,多年來貶居在天涯海角,忽然間自四處的貶居之地一起進京,實在……怪異至極!」久久不語的辛棄疾眼中忽地鋒芒一燦,沉聲道:「龍蛇變雙管齊下,要襲殺的能臣幹將也正是張大人、胡大人、吳玠、吳璘這些能臣幹將!不管怎樣,這些老臣一入京師,便是凶多吉少!」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幼安老弟一語中的啊!」張浚勉力擠出一絲笑,緩緩地道,「這老賊,一日不除,便遺禍無窮!」卓南雁忽地揚起長眉,冷冷地道:「那何不下手除了這老賊!」

  他這話聲音不高,卻驚得艙內幾人齊齊一震,目光全打了過來。羅大道:「老弟要去刺殺秦檜?」卓南雁昂然道:「此舉雖然冒險,但若能誅殺此獠,那可真的是為民除害!」心下卻想:說來我父母亡故,全賴這老賊所賜。便不說這父母大仇,單說他害死精忠報國的嶽少保,也是罪該萬死。若能斬了此獠,豈不大快人心!一時熱血湧將上來,恨不得這就去拔劍一搏。

  飲子徐和醉侯爺聽他說得慷慨激昂,齊聲稱好。上官禦卻道:「秦老賊身邊有格天社二十八宿守衛,更有吳山鶴鳴趙祥鶴時時趕去隨護,你去冒險行刺只怕凶多吉少!」卓南雁笑道:「未必便會比臥底龍驤樓難些!」

  南宮馨一直乖乖地坐著,似懂非懂地聽他們議論家國大事,這時卻大張秀眸,叫道:「大哥,我不要你去冒險!」羅大和蜀中三奇等人聞言,一起笑了起來。

  辛棄疾也呵呵笑道:「老弟,我也不要你去冒險!」笑容一斂,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滿是期許之色,「你臥底龍驤樓是暗鬥,刺殺秦檜卻是明爭!秦檜身邊除了格天社二十八宿和趙祥鶴,還有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新近出山的九幽五靈宮,委實兇險難測,此其一。其二,若你萬一失手,秦檜定會倒打一耙,將這罪證算到和國公張浚身上,甚至再牽連到這老賊嘴忌憚的太子身上……」

  卓南雁聽他說得鄭重,心底一寒,不由悵悵地點了點頭。辛棄疾侃侃而談,眉宇間氣勢凜然:「其三,你刺殺秦檜,無論成否,必然驚天動地地亂上一陣,那時國家動盪,正給了完顏亮南侵之機!金酋厲兵秣馬已久,咱們卻是倉促無備啊!」

  「說得好!秦賊已病入膏肓,咱們又何必忙在一時?」張浚說著,霍地轉頭對羅大道,「你即刻就走,不必在乎老夫。老夫有大慧上人照應半程,足矣!你要看護好那人的安危,告訴那人,對秦檜要據理力爭,不可退讓,但也不可緊逼,以免打草驚蛇,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卓南雁心下奇怪:「聽張大人的話,這羅大竟還效力於另一神秘人物,卻又是誰?」但張浚既不明言,他也不便細問。

  羅大頻頻點頭,微微一沉,才想起來問:「幼安老弟,你說的另一件近憂是什麼?」辛棄疾卻昂起了頭,佇望艙外淒暗無比的夜色,沉思不語。大慧上人並不睜眼,卻緩緩地道:「辛居士憂心的,必是洞庭煙橫!」

  辛棄疾終於籲出一口氣:「不錯!林逸煙必反!」張浚揚眉道:「這人素來心懷異志,此次出山后自洞庭湖悄然北上,一路收復黑道幫派無數,這回又要在齊山弄出『聖女登壇』的把戲,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卓南雁心頭一沉,終於忍不住道:「聖女登壇,不過是明教教內的一個儀式,又有什麼玄虛?」羅大笑道:「小老弟難道不知道何謂明教聖女?」卓南雁蹙眉道:「傳聞明教聖女地位尊崇,還在五明使和三長老之上,登壇拜為聖女之人,必須為處子之身……」想到自己對明教聖女所知僅止於此,忽地心中一陣自責:我自幼便知道霜月要成為明教聖女,卻對聖女為何物並不深究。還有,為何小月兒提起聖女來,便總是抑鬱傷懷?

  「小老弟想必不知,明教已數十年沒有這老什子『聖女』了。」羅大的老眼內忽然閃過一絲銳芒,「他們上一任的聖女登壇,還是在大宋宣和二年,那時的明教教主便是方臘!」

  「方臘?」卓南雁驚得大張雙目,當年方臘自稱聖公,率教眾舉兵,席捲大宋三州十九郡,後來雖是兵敗身死,但這個名字卻帶有一股奇異的魅力,大雲島上的明教中人提起方臘來,總是半敬半畏地成為「方聖公」。羅大緩緩點頭:「當年方臘也是選出一任聖女之後,便即扯旗造反。醉侯爺,你曾受命探查明教教月,你給大夥兒說說這明教聖女的典故!」

  那雜耍藝人醉侯爺一直蹲在艙角,這時跳起身,道:「明教聖女的典故在他們教內極為隱秘,便是做了十幾年教眾的尋常子弟對此也知之不詳。小弟跟一位明教舵主喝了半年多的酒,才探出一絲消息。原來明教教內有一個詭秘傳說,所謂『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能登聖女之位的必是五德命相的女子,這等奇女子舉世難覓,但一經出世,便預示著明教大昌,甚至便是他們改天換日之時……」

  卓南雁忽然想起少年時候,林逸虹曾跟自己說過的「改天換日」的豪言,心內愈發緊了起來。醉侯爺接著笑嘻嘻地道:「據說林逸煙的侄女林霜月便是這樣的命相,自幼便被指定為明教聖女。傳聞林霜月這丫頭生得傾城傾國,靈秀過人,明教教內暗中傾慕她的後生才俊總有千八百人吧,嘿嘿,只可惜過得幾日登壇之後,便是誰也碰不得的多刺鮮花啦!」南宮馨瞧見卓南雁面色蒼白一片,心下奇怪,忍不住問道:「為何誰也碰不得了?」

  「照著他們明教的規矩,聖女登壇之後,便須將自家身心,連帶三魂七魄,全祭奉給了他們的明尊,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對任何凡間男子動心。不然的話,那男子必會觸怒明尊,遭遇世間所有苦痛,連她這聖女也會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醉侯爺撫了一下紅彤彤的鼻子,苦笑道,「小妹妹你說,有這古怪規矩,誰還敢再多看上這聖女半眼?嘿嘿,他奶奶的邪魔外道,當真邪門到了極點!」

  「小月兒!」卓南雁如被巨木當頭擊中,「啪」的一聲,酒杯已被他無意間捏碎。他忽然想起當日燕京月夜,林霜月柔情似水地癡望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霎時他心中似有萬針攢刺,痛楚難言,身子突突發顫,懷中殘酒灑得他襟前盡濕,他卻渾然不覺。

  張浚忽地向他望來,沉聲道:「小兄弟,老夫當日在金陵試劍會上看到,你好似與林霜月是舊識?」卓南雁依舊心魂激蕩,怔怔地點了點頭,耳畔張浚的聲音冷冷地似從天邊飄來:「林逸煙心懷不軌,異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買人心、妖言惑眾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後,大可不必跟這樣一個女子扯上干係!」

  卓南雁俊眉乍揚,直向張浚望過去。張浚那張蒼老凝重的面容上滿是期許之色,靄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沒有幾人,你頗具令尊風骨,雪亭老哥眼下樹大招風,他日秉承卓盟主遺願、重建四海歸心盟的重擔,終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聽得張浚忽然提起父親和四海歸心盟,又見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內才微微一熱,點了點頭,卻沒有言語。張浚又長長一歎:「到了重建四海歸心盟之時,這明教必是一個大患,小兄弟萬不可兒女情長,延誤大事!」

  卓南雁再也懶得說什麼,眼望艙外夜色濃郁如醉,天邊的幾點疏星像極了林霜月當日臨別時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陣黯然。

  羅大想到張浚適才的吩咐,不敢多留,當下便辭別張浚等人,帶著上官禦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張浚半程,南宮馨也將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這時心內忽覺沸如油煎,去齊山與林霜月相會的念頭催得他再難安坐片刻,便也辭行下船。

  張浚親自送他下了船,臨別之際,又反復叮囑他務要擒住龍驤樓在江南龍鬚的總壇主「老頭子」。卓南雁望著張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閃爍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這老人當年身為朝廷宰執,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個一呼百應的宿將,難得對我期許如此!」他不願多言,跟張浚、南宮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別。辛棄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來,跟他並肩而行。

  兩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後的船火漸遠漸弱。卓南雁見辛棄疾一直默不做聲,便說:「幼安兄,你要隨和國公一同進京嗎?」辛棄疾卻搖了搖頭,道:「朝廷讓我去江陰做簽判,這便要上任,臨安是去不得了。」說著一聲長歎,「前番得虞公子引薦,終得太子召見,這江陰簽判,還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賊大權獨攬,我輩銳意恢復之人,也只能落此閒職,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還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陰簽判本就是無所作為的閑差,壯志淩雲的辛棄疾難免悵然。他轉頭望著身邊剛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雙全,來日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對了,太子這人怎樣?」

  辛棄疾眸子裡光芒一閃,道:「太子雖有些意氣用事,卻頗為勤勉奮發……只是,我這性子太過剛硬,未必便為太子所喜,況且這些日子裡,頗覺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實……」

  聽他語氣蕭然,欲言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動:「他說的這名不副實之人卻是誰?」正待再問,辛棄疾卻頓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陰赴任,再相見時,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著沉沉夜色中鐵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願早日能與大哥並肩殺敵!」

  「說得好!」辛棄疾朗朗地笑起來,「春日無聊,忽聞老弟南歸,心下歡喜,作了這首《立春日》,臨別之際,贈與兄弟!」就在濃墨般的夜色裡曼聲吟道,「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閒時又來鏡裡,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好一個朝來塞雁先還!」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種波濤浮萍、萬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歷險,身蒙奇冤,偏是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會的辛棄疾,力排眾議地為自己辯駁。他此次南歸,路上迭遇冤枉,早蘊了一胸悲憤,好在先前聽得大慧上人和張浚的幾番開導,怨氣已消散了許多,此刻又聽了這位肝膽至交志氣相投的臨別贈詞,胸臆間滾滾發熱,只覺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時間滿腔的憤懣不平都煙消雲散了。

  「有大哥這一句佳詞,」卓南雁抓住辛棄疾的手,大搖兩下,慨然道,「南雁此生無憾了!」拱了拱手,轉身而去。他步子邁得極快極穩,一路並不回頭,直沒入濃夜深處。

  算算時日,還能提前一日趕到齊山,當下卓南雁尋到飛龍幫的大江船,急命他們開船。於飛龍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問,張羅人起錨揚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無話,直到了齊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於飛龍、宋天鷹喚到身邊,板起臉對他們訓誡一番,才裝模作樣地給兩人「解開所截的脈絡」,施術之時故意手法放重。於飛龍「哎呦哎呦」地痛呼,又問起這截脈手法會否遺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說,讓二人半年之內遠離女色,嚇得兩人唯唯諾諾。卓南雁見他兩人一口應承下來,倒有些後悔:「早知說他十年,也省得讓他們四處作惡!」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8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節:聖女登壇 狂生情慟

  池州地處九江、蕪湖之間,水陸便通,素為兵家必爭之地。林逸煙選在此處行明教的聖女登壇大典,實是大有講究。卓南雁趕到齊山,已是當日午後。這齊山並不高,才不過三十仞,但秀岩幽壑,奇石深窟,景物之秀可與武夷、雁蕩媲美,素有「江南名山之勝」的稱譽。

  卓南雁才到山腳之下,仰見峰巒奇秀,春光明媚,也不禁眼前一亮。再行片刻,便時見武林豪客或單人獨行,或三五成伴地進山觀禮。山徑上早有不少明教弟子,身著白衣,手捧大旗,在山道兩側釘子般地肅然挺立。山路岔口則另有四五個穿灰袍的明教弟子迎奉往來賓客,指示路徑。

  卓南雁認得明教教眾中不少人都是自己兒時的夥伴,雖然相貌均有變化,但眉宇間還有少年時的影子。他本待上前搭話,但覺那些明教弟子神態冷漠,他骨子裡便有一股倨傲之氣,想到當年在大雲島上沒少受他們欺負,也就懶得過去招呼了。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齊山是個好地方,當年包括曾任過池州知府,嘗親來此山題字。數十年前,岳飛在池州屯兵,也曾月夜登這齊山的翠微亭,寫下『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的佳句!」聲音溫和舒緩,正是唐晚菊的聲音。又一人道:「小桔子你瞧,那山崖上刻的『齊山』兩字,便是包龍圖題的吧?好字啊好字,竟比我老人家的字還好!」卻見莫愁搖頭晃腦,跟唐晚菊信步而來。

  卓南雁忽然發覺,不論何時見了這無憂無慮的莫愁,都會覺得襟懷一暢,忍不住高叫道:「莫愁老兄,別來無恙!」莫愁見了他,面色陡變,快步走近,低聲道:「老弟……你是不是喝了唐門毒汁把膽子泡腫了?眼下這齊山群豪會聚,有三百多的俠客俠女要來殺你揚名,你竟敢在這裡大搖大擺,大喊大叫!方殘歌那小子便在不遠,我瞧你還是三十六計……」

  「老兄放心!」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揚眉一笑,「這裡是明教地盤,我遠來是客,林逸煙決不會讓我在他這登壇聖典上損了半根汗毛!」正說笑,忽聽有人一聲厲喝:「惡賊,你還敢來此招搖!」正是方殘歌大踏步趕來。卓南雁斜睨他一眼,冷笑道:「幾日不見,方公子嗓門又雄厚幾分,可喜可賀!」

  方殘歌面色如鐵,森然道:「今日你惡貫滿盈,還有什麼話說?」這一聲「卓南雁」登時引得四周群豪注目,人影晃動之間,跟他同行的兩淮鏢局、滄浪閣和四五家江南豪客已將卓南雁圍在核心,刀劍出鞘,虎視眈眈。醉羅漢無懼也斜刺裡閃出,粗聲笑道:「好小子,這地方你也敢來!」

  卓南雁傲然挺立,心內驀覺一陣蒼冷:「我是來了,卻不知小月兒會不會聽我的話,不去做那勞什子聖女……」群豪見他冷笑不語,似乎渾沒將眾人瞧在眼內,更是惱怒,有人便待揮刃出手。

  猛聽山岩間響起一聲大喝:「今日本教聖典吉日,諸位江湖朋友不可無禮。」這一喝有如雷霆,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山道間的雜木亂葉蕭蕭落下。

  眾人一凜,卻見山道斜上方一塊突兀的巨岩上現出一人,青袍長髮,目光如電,正是明教降魔明使曲流觴。方殘歌皺眉道:「貴教聖典不是明日才行嗎?」曲流觴翻起白眼,冷笑道:「教主硬要改在今日便行!他老人家心血來潮,說什麼便是什麼,明尊他奶奶的,稍時就是聖女登壇的吉辰了。」

  卓南雁心中一陣緊縮,暗道:「我只當時日未到,提前趕來跟她說些話,怎地……怎地這登壇之典忽然改在了今日?」

  陡見藍影驟閃,一道清瘦的身形如飛鶴劃空,斜斜落在眾人身前的一根古松橫伸的細枝上,冷森森地笑道:「諸君遠來,本教不勝之喜。聖教主昨夜忽睹大星西墜,以九宮飛星法推算出聖典吉辰當在今日申時三刻。吉辰將至,左近的江湖朋友已到了不少,請諸位隨我慕容智進穀。」卓南雁識得這人正是淨風五使中的慕容智,當年自己曾中他暗算,險些死在他手上。多年未見,慕容智的容貌陰沉如舊,口中似是客套說笑,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方殘歌等人也久聞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的大名,眼見他這一落輕如飛鳥,最奇的是那松枝細如抓筆,他這百十斤的身子凝立其上,竟紋絲不顫。醉羅漢無懼雙瞳陡縮,低聲贊道:「定海針,好身法!」慕容智臉上青光一閃,悠然道:「請諸君由此入穀!」大袖飄飄,當先疾行。一見明教曲流觴、慕容智這兩大明使各逞奇能,群豪銳氣頓折,只得收起刀劍,隨著慕容智進穀。

  順山道轉過兩塊巨岩,眼前豁然開朗,卻見二百餘名衣衫鮮亮的明教弟子齊聚在一處寬闊的平地上。自林逸煙出關之後,明教聲威大振,教眾上萬,這兩百弟子全是精挑細選的教中精銳,這時迎風挺立,更顯得英姿颯爽。

  平地當中早搭起了寬達百步的祭壇,壇上披紅掛彩,鐘鼓齊列,裝點得莊重異常。壇當中一排檀木大椅卻全都空著。數十位赤膊漢子手捧紅旗,分立祭壇四周,火紅大旗獵獵招展,更增凝重之色。另有兩排妙齡女弟子,手捧琴簫管弦,衣袂臨風,肅立不語。最顯眼的卻是祭壇中央另壘起了三丈余高的木台,臺上擺放一尊花紋古拙的大銅鼎,在日色下閃著耀目的黃光。

  觀禮的賓客已到了不少,全在祭壇兩側落座。近來明教聲勢極盛,許多黑道幫派屈於其威,不得不爭相阿附,但雄獅堂、丐幫、唐門等白道大豪卻對明教戒心深重。此時谷中賓客全以黑道小幫派為主,雄獅堂的方殘歌是為林霜月而來,丐幫的無懼和尚和莫愁、唐門的唐晚菊以及諸多白道群豪,則全是要借機窺探一下神秘莫測的明教虛實。

  忽聽當當的大鐘鳴響,峨冠博帶的慕容智飄然上臺,朗聲道:「吉辰已到,請教主與各位長老、明使入座!」霎時兩排女弟子鼓樂吹簫,曲聲悠然而作。

  悠揚的曲樂聲中,只見一位黑袍文士在四名小童的引導下緩步踏上祭壇,端坐在正中央那把雕花大椅上。這文士頭帶東坡冠,垂下一襲黑紗遮住容顏,身量頗高,雙肩極是寬闊,一副如墨長袍將全身包裹得極嚴,只余一雙白晰修長的手掌寫意無比地搭在椅上。瞧他居中而坐,顧盼自雄之狀,必是教主林逸煙無疑了。

  「明教崇尚白色,怎地林逸煙在這祭典之上卻著黑袍?」卓南雁心下疑惑,又見林逸煙雖然只在大椅上這麼隨意地一坐,但全身上下卻有一種說不出得雍容恢弘之氣,那湛若冷點的目光淡淡望來,便似祭壇上的神靈自上而下地俯瞰芸芸眾生,讓人一凜之下不由自主地心悸而又心折。跟著林逸虹、曲流觴、彭九翁等明教首腦也陸續入座,端坐在春暉和風之下。卓南雁忽覺眼前一亮,卻見林逸虹上首那張大椅上端坐一人,慈眉善目,竟是徐滌塵。

  「徐伯伯也來了,他是自己破了誓言,還是給林逸煙脅迫而至?」他又見徐滌塵的身旁另空著一張座椅,暗道,「那必是給師尊留的位置了!呵呵,師尊雖然早脫離了明教,但林逸煙倒是頗有風度,始終給他留有一席之地!」再往後看,卻見曲流觴和彭九翁赫然在座,但明教五明使中卻少了慕容智的兄弟慕容行。

  他眼光再轉,登時渾身如遭電擊。原來隨後走上祭壇的卻是兩排身著紅衣的妙齡女弟子。眾女長裙曳地,衣紅勝火,火團錦簇般地擁著當中一位白衣少女,正是林霜月。她一身倚白勝雪的衣衫給身周群女紅燦燦的朱裳丹襟相襯,便似紅葉如海中一朵耀目的白梅,絕世清麗中另有一抹動人憐惜的淒豔。

  十余位妙齡美女連袂登壇,眾人均覺眼前一亮,一時亂糟糟的目光全掃向諸女,議論四起。莫愁舔舔嘴唇,對唐晚菊道:「嘖、嘖、嘖,林逸煙這老魔頭好會享福,招了這麼多美女做弟子!本公子回頭跟老爹建議,咱丐幫也照方抓藥開個美女分舵,本公子親自做這舵主……」話未說完,脖頸上已挨了無懼一巴掌。莫愁瞥見他眼中怒意,忙吐了下舌頭,道:「那便請無懼長老做美女分舵舵主,本公子做個副舵主罷了!」

  群豪議論之間,卻聽慕容智向眾賓客朗聲致謝,跟著宣佈登壇之禮開始。立時壇邊佇立的十八位赤膊弟子吹起長角,嗚嗚聲響,悠揚傳出。

  白陽長老林逸虹此時是教中除了教主之外位分最高之人,當先起身向高臺叩行大禮,三拜之後,取出一根信香高舉過頂,屈指輕彈,指力到處,信香登時點燃。眾人一凜之間,卻見林逸虹袍袖輕揮,信香冉冉升起,悠然飄入高臺上的大銅鼎之中。

  觀禮賓客均是武林中人,對明教教中的繁禮大多看不明白,但對林逸虹運功燃香和揮袖送物的真功夫,卻都看得明明白白,一時喝彩聲四起,卓南雁也不禁暗自點頭:「林二叔這些年的武功精進非小,當年他勝那龍驤樓的蕭別離尚且勉強,這時候只怕已在曲流觴、慕容智等淨風使者之上。」

  信香飄入銅鼎,陡聽轟然一響,烈火熊熊燃起,火焰升騰得足有四五尺高,顯是鼎內裝有硫磺油脂,遇火便燃。卻見壇下肅立的兩百多名弟子齊齊跪倒,向銅鼎叩頭不止,便連壇上端坐的曲流觴、彭九翁等人也肅然躬身,眾人口中齊聲唱頌:「眾生芸芸,聖火熊熊。滄海可 ,此心不屈。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

  這數百弟子齊運內力長聲唱念,登時震得山谷轟鳴,恍然便似天地萬物一起傳唱一般。觀禮群豪均未見過這等聲勢,均有些心下惴惴。

  祭壇上的林逸煙緩緩立起,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奔躍,黑影乍閃,已卓立在了高臺之上。明教眾弟子頓時一起住口,仰望著巨鼎旁的林逸煙,滿面均是虔誠和仰慕。難耐的頌聲陡然止息,天地間一片悄靜,遠處的溪水聲竟也隱隱傳來,觀禮群豪才覺心中一暢。

  「明尊在上,歷代教主英靈在上,」林逸煙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股金戈鐵馬般的凝重,「今有本教弟子林霜月,聰慧靈秀,五德足備,更甘願以其神魂終生奉祭明尊,實乃本教百年難覓之瑞祥,懇請明尊准其登壇獻祭。」說著向巨鼎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

  「呼」的一聲,銅鼎中竟有一道通紅的火苗直飛上天,紅豔豔的火焰直躥起丈余高,在空中經久不散。林逸煙才緩緩起身,微顫的語聲中說不出得歡喜:「明尊已然許可!聖女降世,明王出世!」眾弟子登時歡呼,振臂高喊:「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聲振山谷,久久不息。

  林霜月的面色卻倏地變得蒼白異常,邁步向高臺走去。圍著她的眾女垂首閃開,眾人才見林霜月竟然赤著雙足,但見蓮瓣玉趾,嬌豔動人。宋時最重禮法,若非這等奇異聖典,哪能瞧見女子的赤足,觀禮群豪盯著她那雙如玉白足一步步地踏上高臺,均不由怦然心動。卓南雁心底卻覺出一陣針紮般得難受。

  跪在巨鼎之前,能清晰地感到燃燒的烈火帶來滾滾熱浪,林霜月卻覺心底陣陣發冷。

  「今登聖壇,欲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教主林逸煙的聲音冷冷地似是從天邊飄來,「林霜月,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

  這聖典的祭辭,林霜月早已背誦前邊,但此時聽得林逸煙——自己的伯父、師尊和教主,以無比沉著冷峻的聲音問來,心底還是覺得酸苦難言。她的眼眶驀地一陣模糊,只覺紅綢子樣的吞吐舞動的烈焰已將自己團團困住,恍惚間似已跌入了一道永遠無法掙脫的煉獄。

  「林霜月……」林逸煙見她蹙眉不答,語氣更陰冷了數倍,「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林霜月的香肩微微抖動,終究無奈地向那抹跳動的火焰叩下頭去。

  卓南雁癡立壇下,遙見林霜月那窈窕的背影簌簌發抖,猶如風中的一朵白梅,眼前倏地閃現燕京雪夜自己和林霜月在花燈店鋪前重聚的情形,臨別之際,她在雪中癡望著自己時也是如此嬌軀輕顫。霎時他心中火熱難耐,五臟六腑中也似有熊熊烈焰升騰燃燒,驀地大喝一聲:「不可!萬萬不可!」

  狂吼聲中,他身形一晃,已躍到了祭壇之上。四方賓客、明教徒眾盡皆一愣,跟著喊聲轟然四起,「賊小子,快快下來」,「本教聖典,休得無禮」,臺上台下一陣混亂。

  「卓南雁,你這渾小子要做什麼?」肅立在高臺下的曲流觴當先回身,向他連連揮手道,「快快退下!」彭九翁和慕容智也是目光如電射來。彭九翁一拈鬍子,卻叫起了卓南雁兒時的綽號,怪笑道:「哈哈,果然是『大丈夫』,你這小子比小時候俊了好多。你奶奶的,生得俊些便能在聖典上亂闖亂叫嗎?」

  卓南雁一躍而上,也覺莽撞過頭,但見林霜月在高臺上轉頭向他望來。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見她明眸之內秋波流蕩,歡喜、癡戀、愛憐、傷情和黯然諸般情愫,盡在這夢幻般的眼波內奔湧閃過,霎時間他心頭似被一股灼熱的激流拍中,胸口更如塞了一塊大石,苦悶難言,大喝道:「小月兒,你不可做這聖女!」喝聲未落,臺上四五名明教的赤膊弟子已揮掌向他抓來。卓南雁心內悲憤,雙臂齊振,內力激蕩,只聽得「砰砰」聲響,兩名弟子已被他震得遠遠跌下高臺,另兩人卻向後退去,撞到飛奔過來的幾人身上,一起摔倒。

  壇下群豪齊聲驚呼,實在不明白卓南雁何以如此。唐晚菊歎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可敬可敬!」

  「狗屁性情中人,這叫色膽包天!」莫愁卻拍著大腿,連連搖頭,「齊山上的少年豪傑看中林霜月這美貌小妞的何止一千兩千,但大夥不過眼裡看看心裡想想,誰敢去招惹林逸煙那大魔頭?方老三,你說是也不是,你瞅著林霜月時不也是眼睛發直、面如桃花嗎?」方殘歌給他一問,面孔更紅,急裝作抬頭佇往祭壇,默然不語。觀禮群豪中雄獅堂、丐幫諸多門大派還只是低聲議論,一群依附明教的黑道幫派卻止不住大聲鼓噪,齊聲怒駡卓南雁。

  亂哄哄的叫駡聲中,卻有一個身材清瘦的漢子緊盯住高臺上的卓南雁,凝眉不語。這人正是易容而來的龍夢嬋。那日她遁江而逃,事後推算卓南雁的船行路線,料得他必會來齊山,便也混在赴會的人流之中悄然而來,準備尋隙出手。這時眼見卓南雁驟然躍上高臺,龍夢嬋也不由大惑不解,喃喃低語:「卓南雁,你這傻小子何必又自討苦吃?」

  「小月兒,我帶你走!」卓南雁卻已橫下了一條心,長喝聲中,身子疾向高臺搶出。曲流觴瞥見林逸煙隱在黑紗後的雙眸倏地變得銳利如刀,心底一寒,身形疾轉,擋在了卓南雁身前,喝道:「傻小子,你是失心瘋了嗎?還不退下!」

  卓南雁這時眼中卻只有林霜月,身子微晃,仍是向前沖去。曲流觴低喝一聲,五指成抓,便向他肩頭扣來。這一抓迎面襲來,勢道威猛,准似要將卓南雁逼回去。哪知卓南雁疾奔的身形陡然一個彎轉,劃出一道詭異輕靈的圓弧,竟自曲流觴的指尖斜躥了出去。原來他輕功本就高妙,這時情急之下,竟施展出了燕高鬼所授的「九妙飛天術」。

  慕容智不由「咦」了一聲,心下微寒:「這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之高了?」彭九翁白眉乍揚,笑道:「比輕功?好玩好玩!」腳下生風,斜刺裡沖到,正擋在卓南雁面前。卓南雁腳下不停,身子倏忽一彎,要待繞過彭九翁。哪知彭九翁在淨風五使之中輕功最高,呵呵怪笑,白衣驟閃,仍是擋在他身前。便在此時,曲流觴沉聲低嘯,出指如風,又向他肩頭抓到。卓南雁只得側身閃開。

  瞬息之間,三人身法如電盤旋,倏忽幾閃,卓南雁始終無法繞過彭九翁,但身後的曲流觴卻也無法抓到他。三人這時比的全是輕身功夫,身法如風似風,獵獵衣襟化作了青、白、黑三道異彩在祭壇上奔突來去,壇下群豪看得目眩神馳,這些江湖武人都是盼著亂子越大越好的好熱鬧之人,忍不住齊聲喝彩起哄。

  忽聽慕容智怪笑一聲:「本教聖典,豈容宵小跳樑!」十指如鉤,陡向卓南雁背心抓來,一出手便是穿心指的邪毒招式。卓南雁始終擺脫不開彭九翁和曲流觴的前阻後追,心下本就煩怒,更恨慕容智的陰毒無恥,驀地飛身一轉,揮掌便向慕容智疾撞過來。這時他勢若瘋虎,全力推出的一招「斷流勢」委實勢不可擋。慕容智哪裡料到他在兩大高手夾迫之下仍敢向自己全力攻擊,只得揮掌迎上。四掌交接,慕容智陡覺一股巨力洶湧而來,渾身氣血受震。他武功全走陰柔一路,講究不使拙力,待發覺卓南雁勁氣猛悍,急切之下已無暇聚力,急退兩步,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卓南雁一掌迫退慕容智,也覺渾身氣血翻滾,猛聽彭九翁怒喝一聲「好小子」,背後如遭火烙,卻已中了彭九翁一掌。他悶哼一聲,仰頭張口,鮮血疾噴而出。林霜月「啊」的一聲驚呼,眼見那鮮血似一道火紅的怒焰直射上天,跟著便如璀璨紅玉四散落下,她陡覺一陣窒息,花容霎時慘白如雪,心內只想:「你……你這呆子,難道不要自己性命了嗎?還不快走,還不快走!」

  彭九翁終究念著卓南雁是明教舊人,這一掌未盡全力,眼見卓南雁口噴鮮血,倒不由一愣,跟曲流觴一起頓住身形。卓南雁卻覺心中的酸苦伴著翻騰的熱血一起湧了上來,驀地仰天長聲悲嘯。他發聲長嘯,初時只是心底鬱悶,隨即,從幼及今的一幕一幕傷懷往事相繼湧上心頭,嘯聲悲昂激蕩,經久不息,群山亂世間迴響不息。

  林霜月向他癡癡凝望,心底的憐惜、無奈、失落和擔憂,伴著他那響徹雲霄的悲嘯,驚濤激浪般地一股股湧來,幾乎將她的芳心撕碎,眾人聽他這聲悲嘯愈向後越發高亢,似乎永遠不用換氣,盡皆駭然失色。便在群豪疑惑之間,卓南雁又已騰身躍起。適才他長嘯良久,反覺全身內息一暢,這時快若急電般地再向高臺掠去。

  「好小子!真要找死嗎?」曲流觴又驚又怒,正待施展彈指神通的絕技攔阻,忽覺渾身氣血翻湧。原來他當日曾被餘孤天以驚人內力震傷,雖無大礙,月餘內卻無法運功激戰,這時疾奔良久,終究內傷發作。彭九翁眼見攔阻不及,揮掌如電,直向卓南雁雙腿三裡穴拍去。卓南雁振聲大喝,反手一招「後引鳳凰」,借著他掌力激送,疾撲到了高臺前。彭九翁叫苦不迭,大呼小叫,自後追到。

  「讓他上來!」高臺之上,忽地傳來林逸煙陰森森的一聲冷笑。祭壇上明教眾人的心底均是一凜,林霜月更覺一股難耐的寒意自心底升起。彭九翁、曲流觴和一眾明教弟子只得凝步不追。

  卓南雁快如鷹飛,眼見一步之間便要掠上高臺,猛覺頭頂冷電精芒,一道劍光當頭劈下,正是林逸虹驀地出劍刺來。當此之時,也只有他可以違背教主之命,出手攔阻。他也聽出了兄長林逸煙那冷笑中蘊含是森冷殺意,只盼著一劍刺倒卓南雁,也好救他一命。

  頭頂劍光如飛瀑傾瀉,卓南雁知道林逸虹劍法精妙,實難抵擋,情急之下忽地拔出腰間辟魔寶劍,迎頭揮出。猛聽鏘然銳響,林逸虹掌中長劍登時從中折斷。林逸虹性子本就清傲自高,眼見一招之間,兵刃被一個後輩砍斷,一凜之下,倒不好意思再行追擊。卓南雁削斷他的長劍,也覺臂膀酸麻,身子卻片刻不停,直向林霜月奔來。

  卓南雁每進一步,林霜月便驚得芳心一顫。眼見他一路星馳電掣般地連破明教四大頂尖高手的攔阻,直上高臺,林霜月卻覷見師尊的眼神越發冷酷,她渾身的寒意也是越來越盛,心底只是無奈地高喊:「快走啊,你當真傻了嗎?走啊……」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卓南雁大喝聲中,探掌向林霜月抓來。林霜月芳心激蕩,不假思索地抬起了素手,蘭花初放般向他伸出。

  兩人手指剛剛一觸,一股暖流倏地湧入兩人心底。霎時間林霜月嬌軀劇震:「我……我怎地如此糊塗,這麼做,可不是要他的命嗎?」

  「小月兒終究是念著我,要隨我走!」卓南雁也料不到她竟會跟自己五指交握,心神激蕩間忽覺右掌也被她溫軟的柔荑握住,狂喜之下,陡覺手掌一空,辟魔神劍也被她夾手奪去。猛然青芒電閃,林霜月玉手疾翻,長劍已穿肩刺入卓南雁體內。台下觀禮群豪和明教教眾發出轟然驚叫。便連遠遠佇望的龍夢嬋都不禁嬌軀一震,發出「啊」的一聲嬌呼。

  辟魔神劍削鐵如泥,瞬間透入卓南雁體內,才有鮮血順著劍刃汩汩湧出。「小月兒……」卓南雁渾身劇震,垂首望瞭望慘白的劍身,才緩緩抬頭望向林霜月。

  林霜月只覺他那兩道無辜的痛楚的目光竟是化作了兩道利劍,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底,霎時芳心四分五裂,卻疾咬了下櫻唇,藉著唇角傳來的刺痛強自凝定心神,淡淡道:「今日是我登壇聖典,豈容你……胡亂鬧事!」饒是她極力鎮定,語音仍是微微發顫,忽覺口中一鹹,卻是適才櫻唇已被自己咬破。

  劇痛穿心,卓南雁心神一陣迷糊,卻望著她緩緩微笑:「小月兒,我……定要帶你走!」這輕柔而堅定的話語傳入耳中,她的芳心更是一陣撕裂的痛,幾乎再不敢看他殷紅的前胸,咬牙喝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又怎會隨你走!」玉掌倏翻,直拍在卓南雁胸口。掌力到處,震得卓南雁飛身跌下高臺。

  「好——」祭壇下肅立的數百明教子弟眼見林霜月一掌將卓南雁自高臺上擊落,齊齊歡呼,聲振山谷。林霜月卻僵立在烈火熊熊的巨鼎前,腦中全是一片空空洞洞的白。

  卓南雁淩空飛墜,長劍還插在他肩頭,內傷、外傷一起發作,渾忘了凝運內力,身子便如斷線風箏般墜落下來。好在林霜月這一掌看似兇悍,但內力推湧,只是將他平平送出,卓南雁飄落在地,也未傷筋骨。但他腳才落地,陡覺身側暗流激湧,卻是慕容智出手向他後腦襲來。

  「住手!」曲流觴揚眉大喝,要待出手攔阻,卻覺氣息翻湧,難以提起內勁。彭九翁卻是腦筋不靈,一時想不到該幫卓南雁,還是順著老友慕容智。慕容智臉帶獰笑,他對卓南雁心存忌憚,這一掌雖運足勁氣,但掌下另伏了七八下厲害後招,去勢並不迅猛。

  危急之時,斜刺裡卻有一道人影撲到,抱住了卓南雁的身子,順勢滾了開去。砰然一響,那人的肩頭被慕容智五指拂中,衣袖碎裂紛飛。那人挺身而起,現出一張虯髯密佈的威猛臉孔,卻是厲潑瘋。「厲大個子,原來是你?」卓南雁喘息著一笑。

  「少主。」厲潑瘋見他衣襟上盡是鮮血,又痛又驚,抱住他的雙肩,剛待言語,卻聽身後一聲陰冷的怒喝:「逆賊厲潑瘋受死!」慕容智已騰身撲到,揮掌拍向他背後要穴。

  厲潑瘋揚眉大喝,明知不敵,仍是霍然回身,揮掌推出。哪知他勢道威猛的一掌撞出,卻撲了個空,慕容智的身法滑若遊魚,已在間不容髮之間繞過了他,指尖陰風呼嘯,穿心指的奇功提到十成,疾抓向卓南雁的咽喉。厲潑瘋驚怒交集,要待相救,但自己這一撲勢道過猛,眼見便已不及。

  便在此時,一道黃影飄然閃來,抬掌便迎在慕容智的指風上。掌指交接,慕容智登時斜退兩步,怒視著那黃袍客,森然道:「徐滌塵!」

  徐滌塵老眼倏張,冷冷地道:「慕容智!」他一身精深內功曾被教主林逸煙運用奇術封住大半,適才跟慕容智硬駕一招,饒是對方有傷在身,徐滌塵也覺渾身氣血翻湧。但他長於謀算,自知此時不可示弱半分,臉帶冷笑,一手卻扶起了卓南雁。

  「徐伯伯,」卓南雁這時體內劇痛難耐,但頭腦卻還明白,苦笑道,「您這回怎地……出關了?」徐滌塵凜然逼視著慕容智,口中卻對卓南雁道:「不可多言,凝神調息!」運指如風,點了他肩頭四五處穴道,跟著緩緩拔出了插在他體內的長劍。

  長劍離體,卓南雁只覺痛徹心腑,饒是徐滌塵已點住他肩頭要穴,仍有鮮血汩汩湧出。他額頭上冷汗頻頻,長吸了一口氣,內氣潛轉,運功止血。

  「徐老道!」慕容智又怒又恨,森然道,「你竟敢背叛本教,公然袒護這兩個擾亂聖典的奸徒?」徐滌塵歎息一聲,只得向高臺上凝立不語的林逸煙躬身行禮,朗聲道:「啟稟教主,卓南雁年幼無知,厲潑瘋生性魯莽,懇請教主慈悲,寬恕則個。今日我教聖典,大動干戈,非為祥瑞!」

  一道舒緩的笑聲自高臺上飄落下來,林逸煙聲音中全無一絲喜怒之意:「既有徐長老開口求情,那便不必追究了!」徐滌塵躬身再拜:「多謝教主!」不知為何,他聲音中卻有一股黯然之意。林逸煙踏上兩步,墨色長袍迎著山風獵獵飄舞,俯瞰著眾人道:「小輩們添了些熱鬧,無傷大雅,請諸位賓朋就座。」適才卓南雁直闖聖壇,鬧得天翻地覆,誰都當他必會惱羞成怒,哪知他淡淡的一句話便帶了過去。眾人心下均想,這縱橫天下數十載的「洞庭煙橫」,果然胸襟不凡。

  「霜月,」林逸煙轉頭望向林霜月,悠然道,「這位卓公子,莫非有什麼話要對你說?」林霜月的芳心陡然一縮,臉上極力鎮定,微笑道:「這人……不過是個行事顛倒的狂生,教主無須放在心上!」轉頭望向卓南雁,冷冷笑道,「卓公子,念你也曾是明教之人,念你遠來是客,這一劍我手下留情,明教今日暫且饒你一命。若無要事,這就請便罷!」

  清脆冰冷的笑聲,說不出得悅耳動聽,卻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潑在卓南雁身上。他仰頭向高臺上望去,映著夕陽輝光,卻見林霜月白衣飄擺,恍然便似立在飄渺雲端裡一般,一時間心如刀攪,卻緩緩笑了笑:「很好……」再也不想多說什麼,轉身向穀外行去。

  一陣山風刮來,山間落葉起伏,松濤颯颯。林霜月自高臺上望去,但見卓南雁搖晃著身子向穀外走去,厲潑瘋要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滿身青衫被山風鼓蕩起來,使得那背影顯得過分的寬大。

  她芳心一陣狂跳,愛憐痛惜之情撕扯得她心魂俱痛,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霍然轉身,跪在烈火騰騰的巨鼎前,玉手作火焰飛騰之狀,顫聲道:「林霜月甘願終生祭奉明尊……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林逸煙斜睨著她,見她雪白的臉頰上漸漸露出淡淡的聖潔之色,才緩緩點了點頭。

  「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祭壇上下的兩百多明教子弟齊聲唱頌,聲震山谷,群山間登時一片莊重肅穆。

  悠長有致的頌念聲中,卓南雁卻覺心底一陣難耐的淒涼,仰頭望去,卻見殘陽殷紅如醉,紅彤彤的亂雲給山風撕扯得細長繚亂,似一條赤色怒龍,向西天搖曳而去。遠山如同染了血的巨大橫臥在雲天交接之處,正以一種冷漠的目光斜睨著自己。雲高山遠,天地不仁,萬物渾如芻狗,一切都冷峻無比。

  卓南雁忽覺腳下一軟,幾乎跌倒。厲潑瘋驚叫一聲,急上前將他扶住。卓南雁呵呵苦笑:「厲大個子,你回歸江南後……去了哪裡?」厲潑瘋叫道:「老厲照著你的吩咐,回歸江南後便一直在廬山施屠龍施長老那裡安身。那日下山買糧,聽得教中兄弟傳訊,要在齊山聚會,老厲稟報了施長老,便一路趕來瞧瞧熱鬧。在路上卻聽得不少江湖中人議論少主。這群賊廝鳥硬說你是大宋叛逆,操他老子娘的,老子一路上打碎了三四十個賊廝鳥的滿嘴狗牙……」

  「他們要罵便罵,幹我何事……」卓南雁這時內傷外傷齊齊作痛,但心底更是失落傷情,冷笑兩聲,才道,「你沒事便好,師尊還硬朗吧?」厲潑瘋連連點頭:「施長老比廬山的石頭還硬朗……」

  卓南雁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厲潑瘋攙扶前行,想要推開厲潑瘋,卻忽覺五臟翻湧,「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眼前景物漸漸迷離,耳中卻聽徐滌塵一聲輕歎:「隨老道來吧,送他去精舍內安歇。」

  遠遠的人流之中,龍夢嬋依舊靜靜凝立。隔了良久,她才覺眼角有一點亮晶晶的濕潤,忍不住苦笑一聲:「龍夢嬋,你竟也會流淚嗎?」

  就在卓南雁推開厲潑瘋搖晃前行的一瞬,龍夢嬋驀覺心底有什麼隱藏極深的東西被觸動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歎息從她口邊滑落:「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傻男人,當真有趣得緊!」

  卓南雁再醒來時,外面已昏暗一片,屋內一燈如豆,一雙深邃沉著的老眼正向自己靜靜凝視,正是徐滌塵。「徐伯伯……」卓南雁癡癡一笑,轉頭四顧,屋內卻再無旁人,只一個小風爐上煮著一甕水,水聲悠然輕響,更增悄寂。

  這精舍本是荒廢寺院,被明教修葺後用來安排遠路群豪。但聖典之後,雄獅堂等各大門派不願與明教多有牽連,均已下山。一些依附與明教的黑道幫派則對林逸煙半敬半畏,也不敢久留,早早四散而去。住在這精舍內的只有卓南雁、徐滌塵等數人,倒安靜得緊。

  卓南雁道:「厲大個子,現在何處?」徐滌塵道:「林教主雖答允不降罪於他,但他是卓教主的舊臣,適才又在聖典上大呼小叫,已給慕容智帶上了思過索,命他面壁思過。」見卓南雁臉現憂色,又淡然一笑:「放心,曲流觴、彭九翁跟厲潑瘋都是舊交,還有老夫在,他決無大礙。」

  卓南雁才幽幽一歎:「這齊山大會,師尊怎地沒來,我好想去看看師尊!」

  「他是閑雲野鶴,等閒尋不到的該見面時,自會再見!」徐滌塵說著眯起了眼,緩緩地道:「倒是你自己,身上傷還痛嗎?」卓南雁搖頭苦笑:「我身上不痛,心中卻好痛!」想到林霜月快如閃電的一劍一掌和冷漠無情的言語,心中的痛楚便如潮般地湧起來。

  「你還在怒月牙兒?」徐滌塵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倒更該謝她。她那一劍不是殺你,而是救你!」卓南雁愕然抬頭,道:「救我?」徐滌塵聲音倏地低了下來:「你從未見過教主的手段,不知他行事何等果決剛烈。這聖女登壇之典他寄予厚望,豈容你胡鬧,若是他一怒出手,你還有命在嗎?月牙兒也只有搶在林逸煙之前,將你擊傷。」

  他說著又沉沉一歎:「饒是如此,教主說不定已動了殺你之心。老道本來是被他脅迫至此,也只得破例開口給你求情,實則已是向他公然示弱。自今而後,茶隱徐滌塵還要老老實實地做他的黃陽長老。」他的語音蕭索無比,卓南雁的心底更是悵然若失。

  但聽「哧哧」聲響,風爐上石甕中的水湯已沸了。徐滌塵起身給他點了杯茶,遞了過來。卓南雁道聲「不敢」,恭恭敬敬地接過,心神給淡雅的茶香滌濾,登時一靜。徐滌塵自己取杯調了一盞茶,跟著又調另一盞茶,舉止輕緩沉靜,似采泰山崩於側也不能使他有絲毫驚慌。「只這份養氣功夫,我便一輩子難及!」卓南雁心下暗贊,忽然雙目一亮,忍不住道:「道長怎地倒了三杯茶?莫非還有人來?」

  「齊山水質不錯,但這龍茶的味道卻差了些……」徐滌塵悠然啜了口茶,閉目回味茶味,沉了沉,才道,「稍時那人該來看你了吧!」

  「那人……」卓南雁皺了皺眉,心中忽地一陣狂喜,叫道:「莫不是小月兒會來?」徐滌塵淡淡笑道:「老道也只是信口亂猜。嘿嘿,月牙兒眼下是本教聖女,你跟她說話,也就不同以往了!」他張開雙目,眼中神光湛然,「彭老糊塗那一掌未盡全力,老道又給你以九宮飛星指法推拿多時,你這內傷決無大礙。肩頭劍傷也敷了本教療傷聖藥紫火靈玉膏。只是,你這任性胡鬧的脾氣也要改一改了,若再四處惹禍,下次老道可不會給你療傷啦……」

  卓南雁臉色一紅,躬身道:「是,可又有勞道長啦!」眼見徐滌塵轉身便行,忙叫道,「道長,您要去哪裡?」徐滌塵呵呵一笑:「月牙兒就要來了,老道還留在這裡礙手礙眼做什麼?」

  「她當真會來?」卓南雁心神恍惚,竟忘了跟徐滌塵道別,猛一抬頭,茶隱徐滌塵已飄然而出。他的心怦怦亂跳,走到窗邊推窗望去,卻見四處陡峭的群山全縮在無盡的幽暗中,夜色淒清岑寂,只餘遠處的溪聲隱隱傳來。

  驀地,夜色之中,一道窈窕的白影飄然映入他的眼眸。淡淡的月輝若有若無地灑下,照見她的素裳雪袂和齊腰長髮,說不出得嫵媚多姿。

  「小月兒,果然是小月兒!」那道儀態萬方的倩影漸漸清晰,卓南雁的心登時一陣狂跳,忙快步迎出屋來。他忽然想起少年時在明教大雲島跟林霜月相伴讀書的那一段溫馨歲月,那時候自己每晚在藏劍閣內苦候她來,也依稀是這般情形。

  「你的傷不礙事嗎?」林霜月在丈外便頓住了步子,輕柔的語音讓人聽不出是冷是熱。卓南雁點頭道:「重得很,你要不要進屋來仔細瞧瞧……」林霜月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咱們……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了。我只是過來瞧瞧你的傷勢,你若沒事,我這便回去!」她雖是極力凝定,但聲音中仍有掩不住的一股淒然。

  「你……」卓南雁大喘了兩口氣,忽地「哎呦」一聲,手撫傷口,身子緩緩軟倒。林霜月一驚:「我刺得很重嗎?明明沒有傷到他要害的。只怪那把劍太過鋒利,倘若刺得輕了,又瞞不過師尊!」忙扶住他的身子,將他攙扶進屋,口中急道:「喂,你的傷……」話未說完,忽然瞥見他眼中閃爍的頑皮笑意,登知上當,嗔道:「你自幼便是這脾氣,至今也改不了!」

  屋內燈燭溫馨,她眼中滿是關切之色,卓南雁忽覺心中發暖,湊上兩步,輕喚一聲「小月兒」,神掌向她柔荑握來。林霜月面色倏地一白,飄然閃開,臉上籠了一層淒冷,斷然道:「眼下我已是明教聖女了,你……再不可亂來!」

  「聖女!呵呵,我才知道什麼是聖女……」卓南雁沉沉一歎,心底又是憐惜,又是自責,忽將長眉他挑,「小月兒,我知道你心中從來不想做這聖女!既然如此,咱們便一起走罷,我要你做個快快樂樂的小月兒!」

  林霜月見了他臉上不管不顧的毅然神色,忽然想到這個人自幼便是天塌下來也毫無畏懼的脾氣,當日為了自己挑戰父親林逸虹時,臉上也是這樣的神色,不由芳心一顫,輕輕地歎了口氣:「多謝你了,我現下……就很快樂!」

  卓南雁見她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神色惹人生憐,心中一熱,猛然捉住了她的柔荑,顫聲道:「你瞞得了你自己,卻瞞不過我,管他什麼『聖女降世,明王出手』,我決不讓你再受委屈!」林霜月給他溫熱有力的大手攥住,眼前卻倏地閃過林逸煙陰沉的眼神,登時打個寒噤,喃喃道:「不可!我再不可觸怒師尊!」猛一咬牙甩開了他的手,長吸了一口氣,玉面已是冷如寒冰,「卓南雁,請你自重些。你既然無礙,自今而後……就莫再糾纏!」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竟不再看他臉上神色,轉身快步出屋。

  卓南雁眼見她飄然轉到屋外,這時體內傷處裂痛,自知再難追及,心中苦澀難耐,大步走到窗前,隔窗低喚:「小月兒……」林霜月終於在窗外凝住步子,緩緩仰頭望向浩渺無際的蒼穹。月光之下,卻見一行晶瑩剔透的淚珠倏地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滾落。

  她卻想起了適才給師尊林逸煙請安時的情形。

  「身為聖女,必要離情去欲,否則聖教大業難成!」師尊對自己說這話時,一股妖異光芒自粲然眸中躍出,似乎將她的心魂一把攥住,驚得她渾身冷戰。恍惚間,她又聞到那股古怪的氣息,每次接近師尊的房屋,她都會感受到這股讓她窒息的怪味,若有若無卻又揮之不去。她只有顫著身子,垂首稱是,再小心翼翼地退出。

  林霜月凝望著天心那瓣淚滴般的殘月,像是對卓南雁,更像是喃喃自語地輕聲道:「你知道被拒絕的滋味嗎?在燕京的那個雪夜,看著你毅然跑遠,我全身的血都已凍僵,那時……你為何一直不曾回頭?」

  「我……」卓南雁的心頭似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揉抓,千言萬語齊齊湧上,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來。月光下,只見林霜月輕輕地道:「……那晚我眼睜睜地看你走遠,心痛得要死,終於倒在了雪地上。那時候,你在哪裡?在那之前,我在燕京城外得到教主命我回教登壇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也曾不支病倒,那時候你又在哪裡?」

  卓南雁緩緩低下了頭,忽然發覺這時二人隔著的不止是一層窗子,眼前這扇窗子他能推開,但心裡的那層窗呢?兩人站得雖近,但心裡卻已隔了千山萬水。

  「自那夜之後,我曾經多少次夢到你趕到我身邊來,夢見你跟我說,你心裡原是有我的……可是,醒後原來都是夢,讓我哭濕了枕頭的夢!」她的聲音幽幽的,似在極力克制,但香腮上卻已清淚潸潸,梨花帶雨,「……你終究是跟那個郡主成親了,而我,也終究成了明教聖女!」

  她忽地轉頭向他淡淡一笑:「傷好之後,你便下山去吧!咱們再不要相見了……」淺淺的笑容下卻是深深的痛楚和依戀。秋波轉盼之間,愛恨愁怨交融一處,卓南雁瞧在眼內,一顆心痛得幾乎窒息。但見林霜月轉身要走,他大叫一聲,飛身探出窗外向她抓去,卻抓了個空。眼望著她踏月遠去,他忍不住嘶聲低喝:「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林霜月一口氣奔出好遠,才止住步子,天上的素月在眼中已然模糊一片,他那略帶嘶啞卻堅定的聲音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蕩: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8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節:輾轉尋凶 殷勤述懷

  足音漸消,芳蹤渺渺,卓南雁悵然回過頭來,忽地瞥見那盞留給林霜月的茶水還在桌上漾著熱香,不曾動過。他心中一陣難受,緩步踅出屋外。「小月兒走了,依著她的性子,只怕這一陣子再不會見我!」卓南雁垂首看了看自己孤寂的影子,忽地長袖一拂,大踏步轉身便行。他身上的內傷不重,劍傷卻是不輕,雖給徐滌塵以明教金創靈藥敷好,但仍該將養一段時日,但這時他胸臆間蕭索無盡,只想快些離開齊山。

  走出裡許,卓南雁忽地頓住步子,仰天笑道:「鐵捕兄怎地才來?」身後忽地傳來一聲蕭索無盡的歎息,沉黯的樹陰中轉出一道挺拔的人影,正是鐵捕陳鐵衣。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他的雙眸在黑暗中竟閃著柔和的輕芒,「想不到卓兄竟也是傷心之人!」卓南雁聽他惆悵的聲音中微蘊愁苦,忍不住一聲冷笑:「怎地,你這鐵頭鐵腦的傢伙竟也曾有過同感?」

  陳鐵衣又是沉沉地歎了口氣:「小弟這時剛剛趕到,未能親見明教聖典,但在路上已聽得傳言,卓兄為了林姑娘大腦明教聖典,情之所動,捨生忘死,委實……讓小弟自歎不如!」卓南雁揚眉笑道:「原來在鐵捕兄的心底,也想為了這『情』字捨生忘死地大鬧一場!妙極妙極,不知這位讓鐵捕兄動心的姑娘,卻又是誰?」

  他本是隨口取笑,哪知陳鐵衣竟是微微一愣,沉了沉,才緩緩道,「國事未畢,何以家為!這些兒女情長之事,不說也罷!」霍地昂頭直視著他,眼底愁緒一閃而逝,又已滿是堅毅之色,道,「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張浚大人……他讓我助你一起找尋龍鬚的總壇主老頭子!」

  卓南雁斜睨著他道:「陳兄不急著抓我這個殺人嫌凶了?」陳鐵衣將臉一板,道:「我自然信得過和國公大人的話,跟你一同破解龍鬚之秘!但卓兄為殺人嫌凶,那是皇城死頒下的海捕文書,陳某無權改動。」卓南雁笑道:「這麼說,陳兄仍會隨時翻臉,將我抓走歸案?」

  陳鐵衣苦笑道:「卓兄若不放心,咱們不妨定下君子合約,在抓到老頭子之前,在下決不會對卓兄動手!況且卓兄這時氣息粗沉,右肩僵硬,顯是……」眼見卓南雁眸子內精芒乍閃,他忽地一笑,「卓兄莫誤會,我是說,卓兄此時有傷未愈,若有陳某在身邊相助,擒拿老頭子,自然多些把握!」

  「你倒是個妙人,」卓南雁「哈哈」一笑,「但若要跟我同行,卻得答應我一件事!」陳鐵衣蹙眉道:「卓兄請講!」卓南雁道:「你年紀比我大了不少,再莫卓兄卓兄地叫,就叫我卓老弟或者老弟即可!」陳鐵衣雙眉 一展,也笑道:「我叫你老弟,那你便得叫我大哥!」

  卓南雁伸出手來,笑道:「那小弟可得與大哥擊掌為誓,省得哪日大哥心血來潮,深更半夜地將我抓走歸案!」陳鐵衣「哈哈」大笑,跟他揮掌相擊。兩隻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處,陳鐵衣忽道:「那咱們便是兄弟了?」卓南雁笑道:「起碼這幾天是!」兩人堅毅的目光交融一處,心底都是一暖。

  出了齊山,兩人便在池州尋店投宿。一路上陳鐵衣不住問他,對江南龍鬚和龍驤樓的龍蛇變密策到底知曉多少,有何妙極能尋到老頭子?卓南雁只是笑而不答。直到在池州的一家小客棧內酒足飯飽,卓南雁才在炕上悠然躺倒,笑道:「我在龍驤樓內見過老頭子一面,可惜卻沒瞧清,後來據葉天候死前交待,這老頭子臉上有一塊黑痣。」

  「黑痣?」陳鐵衣仍在椅子上端坐,腰板永遠是釘子一般得直,沉吟道,「怪哉,滄海龍騰完顏亨怎會選這樣臉帶明顯痕跡之人作江南龍鬚的首領?」卓南雁點了點頭,緩緩地道:「江南龍鬚講究無孔不入,無跡可尋,他們的總壇主更該是個極善韜光養晦之人!那必是個深懷機心的能人,或是個普普通通的傢伙,即便跟你喝上一頓酒,混入人群後,你也未必會一眼看出來的。」

  陳鐵衣皺眉道:「那咱們豈非永遠也尋不到他?」卓南雁的腿悠悠晃蕩著,道:「正是,龍鬚十幾年來深入江南,早已根深蒂固,我們自然尋不到那老頭子。除非……讓他前來找我!」陳鐵衣微微一凜,忍不住笑道:「老弟原來已有了計較?」

  「大哥可知道龍驤樓主靠什麼操控這些江南龍鬚?」卓南雁頓了頓,才緩緩地道,「是龍涎丹!據說這毒藥吞下後,能壯骨益髓,但若到時不服解藥,便會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陳鐵衣的眼芒陡然一黑,沉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奇事?」

  卓南雁道:「據我完顏亨說,這毒物配料繁複,煉製極難,獨門解藥只在他手中……是以每個龍鬚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得到這龍肝的秘方!」眼前倏地閃過南宮溟癲狂如鬼的可怖樣子,心底忽地一沉,暗道:「也許過不多久,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龍肝秘方?」陳鐵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弟難道已找到了這解藥的配方?」卓南雁淡淡地笑了笑:「大宋武林都轟傳我叛國投金,造謠的便是這些江南龍鬚。他們如此恨我畏我,自是因我曾深入過龍驤樓,更曾得到完顏亨的青睞重用,我能得到這龍涎丹的解藥秘方,自然是順理成章之事!」

  陳鐵衣呼地站起,道:「老弟是要用這龍肝秘方誘得那老頭子前來找你!妙計,當真是妙計!」忽又皺起眉頭,「但老弟當真知道這龍肝的配方嗎?」

  卓南雁卻故作高深地呵呵一笑:「這可是萬分機密之事,我只能親口告訴那老頭子!」他說著翻身而起,雙目灼灼閃光,「從今日起,咱們便要想方設法地透露出我已得知了那龍肝的秘方。江南龍鬚爪牙四布,過不了幾日自會上鉤!」陳鐵衣仍舊雙眉緊鎖地想要問個究竟,但瞧他一副胸有成竹卻秘而不宣的樣子,也只得怔怔點頭。

  轉過天來,卓南雁便「不辭而別」,一路東行,卻於晌午時分被陳鐵衣在江邊趕上。二人裝模作樣地一番激戰,卓南雁重傷未愈,「漸漸不敵」,轉身而逃。陳鐵衣急追時,卻被卓南雁飛出幾枚銅錢,將他肋下割得鮮血迸飛。陳鐵衣一愣之間,卓南雁已然飛身遠遁。

  陳鐵衣自然「又驚又怒」地緊追不捨。醉羅漢無懼也帶著幾名丐幫高手趕來相助,陳鐵衣才說出卓南雁身上暗藏著龍肝配方,此物事關重大,萬萬不能讓他走脫。無懼等人急問那龍肝是何物時,陳鐵衣卻又堅不吐露。

  接下來的三日中,陳鐵衣和卓南雁一逃一追地「激戰」了四場,雖然都是卓南雁不支而逃,但每次都能突施詭計地讓陳鐵衣受些輕傷。最後一次,他在酒樓中順手拾起幾根竹筷飛出,竟在陳鐵衣臉上劃出兩道血痕。陳鐵衣撫著火辣辣的臉頰,暗道:「這小子莫不是來真的?若非我躲閃得快,腦袋上豈不多了幾個透明窟窿?」

  二人這一番龍爭虎鬥,池州附近的江湖幫派便都知道鐵捕陳鐵衣為了一個叫龍肝的神秘物件,死追卓南雁。於是江湖上沸沸揚揚,有說這龍肝乃是上古神物的,有傳是神奇靈藥的,更有人說,這龍肝乃是當今趙官家最寵愛的劉貴妃愛不釋手的一隻玉如意,卻被卓南雁潛入大內盜走。各色謠言,均是活靈活現,傳得有頭有尾。

  陳鐵衣到底不愧是「不死鐵捕」,終於在第四日淩晨,乘著卓南雁在店中熟睡之際,破窗突襲,將他擒住。陳鐵衣連點了卓南雁幾處達穴,又將他捆得結結實實,才呼呼喘息道:「卓公子,只需你交出那龍肝配方,我便可饒你一命!」卓南雁卻冷笑道:「這配方豈能交給你,便要交,也須上呈給太子!」陳鐵衣怒道:「好,那你便隨我回臨安皇城司!」

  陳鐵衣便押著他自池州還京,當晚在一處客棧落腳安歇。在僻靜舒適的客房中,兩人都覺暗松了口氣,洗漱完畢,斜倚在床上閒聊。陳鐵衣摸著臉上的傷疤苦笑:「你這小子,每次都下黑手!」卓南雁道:「龍鬚都是奸詐似鬼,你不掛彩,他們怎能上鉤?」陳鐵衣皺眉道:「為何每次都是我掛彩,卻不是你?」卓南雁道:「我最終給你五花大綁地擒住,比掛彩受傷還難受!」

  兩人對望一眼,哈哈大笑。這一路爭鬥,雖是事先都有粗略商議,但臨機應變,也是鬥智鬥勇,不由讓二人更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陳鐵衣道:「你以自身為餌,豈非十分兇險?」卓南雁淡淡一笑:「越是兇險,才越是有趣!」陳鐵衣嘿了一聲,長長地歎了口氣:「老弟所作所為皆是率性而為,無拘無束,實在痛快!」聲音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惆悵之意。

  「公門裡當差不快活!大哥此言必是有感而發!」卓南雁眼中忽地閃過頑皮光芒,「讓我猜猜,嗯,必是你瞧上了哪家官宦小姐!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無奈一下,只得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不知怎地,他看了這陳鐵衣終日呆板沉默的一副神色,就忍不住要拿他取笑。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陳鐵衣的話語卻忽地沉緩起來,「這一句話,是一位姑娘跟我說的!」客房內寂靜得緊,更襯得陳鐵衣的這聲歎息落寞無比。

  卓南雁笑道:「是嗎?那位姑娘是尚書的女兒,還是宰相的千金?」陳鐵衣搖了搖頭,道:「她是個青樓女子!」卓南雁微微一震。他卻緩緩地說下去:「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絹不知數。她便是臨安品花榜上的狀元花魁雲瀟瀟……」

  卓南雁自然不曉何謂「狀元花魁」之類的風流典故,只是依稀覺得這雲瀟瀟必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妓翹楚,心底好奇:「想不到這端正謹嚴的不死鐵捕,會戀上一位名妓!」卻聽陳鐵衣悵然道:「多少個王孫貴胄,她都不會假以顏色,卻對我……情有獨鍾。只是……只怕我卻永遠無法娶她!」卓南雁心中全無道學的貴賤之念,忍不住道:「那又為何?是你那上司不允嗎?」陳鐵衣呵呵苦笑:「她是萬花軒的花魁娘子,我在皇城司的那點銀子,一輩子也休想給她贖身。」

  「那還不容易?」卓南雁倒哈哈一笑,「大哥武功精妙,挑個月黑風高之夜,將她劫走,也就是了!」陳鐵衣卻緩緩垂下了頭,黯然道:「我是公認,怎可知法犯法!」卓南雁揚眉道:「既然如此,咱們兄弟一場,回頭小弟替你效勞,將她劫了過來便是。」陳鐵衣急忙搖頭道:「不成,那也不成!」

  卓南雁本是帶著三分說笑,但見他語氣鄭重,懇切中蘊著無盡的愁苦,心內倒覺一陣同情,輕聲問:「她又怎麼想?」陳鐵衣一字字地道:「她也在拼命地攢錢……」卓南雁心底一熱,一時無語,房內便是一陣寂靜。

  沉了沉,還是陳鐵衣「呵呵」地苦笑起來:「五年前我初見她時,她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隨她家媽媽去靈隱寺上香,路上卻給『莫幹一窟鬼』中的老大『三眼魔』看上了,硬要搶去做他的壓寨夫人。莫幹一窟鬼手段狠辣,聞訊趕來的臨安捕快不敢插手,卻正好讓我撞見。那時我年輕氣盛,一路殺去,三眼魔的七個鬼兄弟給我盡數擒來,又毫髮無損地放了回去……」

  「莫幹一窟鬼?」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忍不住問,「……竟是毫髮無損?」他聽得葉天候說起過這盤踞莫干山、號稱「莫幹一窟鬼」的八名大盜,雖非高手,卻也是各懷奇能的奇人,論起名氣,比之陳鐵衣成名一戰的對手「湘江九龍」可是高了許多。以陳鐵衣之能,勝之不難,但若是毫無損傷地擒了來,可是極難之事。

  陳鐵衣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江湖朋友都道我當年獨歸『湘江九龍』威風得緊,實則我陳鐵衣平生最痛快的一戰卻是捉放這莫幹七鬼。」他的聲音倏地變得悠遠而迷醉,緩緩地道:「那一戰不但酣暢淋漓,更讓我得到了平生最最珍重的一個人……瀟瀟!『三眼魔』情知鬥我不過,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率莫幹一窟鬼自江湖上銷聲匿跡,聽說是去了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遙島。他臨行之前,便將瀟瀟完璧送還……那便是我們的初見了。

  「經此一難,我只當一個嬌弱女子必會嚇得半死,哪知她這一路上卻是跟我談笑風生,最奇的是她並不如何贊我武功高強,卻說我智膽過人!呵呵,單這眼力,便勝卻尋常脂粉千倍萬倍。哈哈,哈哈,呵呵……」那笑聲到了最後,漸漸變得酸苦惆悵,「一路之上她不住地笑,笑聲便似銀鈴一般。那一路好短,卻又好長,迷迷糊糊地,在她銀鈴般的笑聲之中,我們終於到了萬花軒外。她忽地止住笑,眼中卻陡地湧出淚來,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

  「我素來對青樓女子全無好感,又自認心腸硬得跟鐵一般,但那晚瞧見一個女孩子眼中含淚地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一時心中大熱,便應了。她才『撲哧』一笑,道:『可不要讓我久等。』伸手指著天上初升的明月笑道,『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嘿嘿,我這一應,便是五年……這五年來,她是越來越紅,王公顯貴趨之若鶩,但她心底卻只有我一個,為我守身如玉……」

  卓南雁被他說得勾動心事,也是沉沉一歎:「大哥與這位瀟瀟姑娘情投意合,眼下雖是小有羈絆,但苦盡甘來,也是指日可待。但小弟卻不知何時才能如願……」陳鐵衣苦笑道:「老弟在齊山,為了林霜月大鬧一場,想必也是因了『情』字吧?」卓南雁心緒愁苦之下,忍不住將自己和林霜月、完顏婷的分分合合簡略說了。

  說來也怪,他素來要強,這些傷情之苦一直深埋心底,從未跟旁人說起,但與陳鐵衣才相見幾次,意氣相投之餘,更有些同病相憐,此刻雖是言辭寥寥,到底也算一發傾訴。陳鐵衣聽後,也不由深為感慨,「嘿」了一聲,道:「本來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尋常。只是我瞧,你這小月兒和婷兒決不會共侍一夫!」

  卓南雁給他的話攪得心頭一亂。林霜月、完顏婷的倩影流水一般在他眼前閃過,蹙眉凝思片晌,終於搖頭道:「我哪裡有那等奢望。其實在我心底,只想跟小月兒一生廝守……」猛然想到完顏婷若是聽到了這話,不知該當如何傷心。她那火熱卻又痛楚的眼神倏地閃過,他一顆心便是猛然一沉,怔怔地想:「是啊,婷兒終究是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一念及此,不由鬱鬱地歎了口氣。

  兩人都給勾動愁緒,懶得多言,便沉沉睡去。轉天午後,陳鐵衣「押著」卓南雁一路東行。過了晌午,才在青陽城外尋到一家偏僻小店打尖。兩人用膳之時,陳鐵衣一直眉頭緊皺,似是若有所思。

  小店中兩個夥計一個極胖,一個乾瘦,兩人卻以兄弟相稱,不住價地殷勤端酒上菜。陳鐵衣舉杯待飲,忽地眼中精芒乍閃,揮手蘸了酒水,在桌上寫了個「毒」字。卓南雁卻向他眨了眨與,仍舊滿不在乎地大吃大喝。陳鐵衣心事重重,也只得裝作毫不知情。忽聽砰然一聲,卓南雁已一頭栽倒在桌上。陳鐵衣起身搖晃了他兩下,忽地也是「頭暈眼花」,摔倒在地。

  耳畔卻聽有人「嘿嘿」冷笑,那胖瘦二夥計晃蕩著身子走來,低聲嘀咕道:「日他娘的江南鐵捕、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好大的名頭,怎地這麼容易便著了咱爺們的道?」

  「饒是他們奸詐似鬼,也要喝了咱爺們的洗腳水!你當咱黑水雙鬼的判官尿是這麼好對付的嗎?」

  「嘿嘿,日他娘的,老頭子當真是針眼大小的膽子,為他們竟出動了七道人馬,不想咱頭一道黑水雙鬼便料理了這兩個鳥人!」說罷,解下了卓南雁和陳鐵衣腰間佩劍,又在兩人身上狠狠踢了兩腳。

  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兩個扮作店夥計的龍鬚原來叫黑水雙鬼,而他們的拿手迷藥居然叫做什麼判官尿,當真噁心……哼哼,老子的寶劍先存在你們那裡,這兩腳也得記在賬上,改日十倍奉還……」他跟鐵捕陳鐵衣均是裝作雙目緊閉,全身僵硬,實則體內真氣潛轉,不敢稍有懈怠。

  那黑水雙鬼雙腳甚是麻利,繩索齊施將兩人捆了個結實,連雙眼也蒙了黑巾。這時一頂大轎自小店抬出來,兩人便被塞入轎內。跟著有人長聲吆喝,悠悠蕩蕩地,轎子已被人抬起。

  抬轎子的轎夫腳力不俗,轎子抬的又穩又快。兩人在轎內初時凝神默記轎子前行的方位,但那些轎夫不知似有意似無意,抬著大轎東拐西繞,讓三人難辨東西。過了多時,忽聽有人吆喝道:「孫大官人在此,閒人閃避!」

  兩人正自苦笑,卻被人自轎中一把拽出,蒙矓中似乎天已大黑。只聞水聲潺潺,似已到了江邊。兩人被人抬過甲板,塞入了一艘大船的船艙內。艙內的味道極是難聞,四處「呼哧呼哧」的盡是豬的哼哼聲,原來艙內裝的全是大豬。

  跟著腳步雜遝,有人走入艙來,低笑道:「這兩頭畜生,不知還要費去老子多少判官尿!」撬開兩人的嘴便倒入一股酸苦的汁液來。卓南雁知道必是那判官尿的***性將盡,須得再灌新藥,裝作頭暈腦漲,將那迷藥一口含住,待人盡數退出後,再緩緩吐出。

  大船向西走不多時,兩人又被抬到另一艘小舟上,然後小舟掉頭東行。不到半晚工夫,兩人便被不斷地倒換船隻,每次船行的方向均是不同。除了被當作牲畜,兩人還做過一回「官眷」,最後乾脆被充做「糧食」塞入運糧的糧船。判官尿不住價灌進嘴來,饒是兩人心中有備,仍是不免吞入少許,只覺腦袋昏沉,再難察覺船隻運行方位。

  那糧船飄飄蕩蕩,兩人斜倚在滿是糧食的艙內,卓南雁心念展開,探知四處無人,忽地「撲哧」一笑。陳鐵衣哼了一聲,忍不住低聲道:「你笑什麼?」

  卓南雁道:「這地方再沒有旁人,你怎地還躺得筆管條直,我還以為身邊放著一根齊眉棍!」原來上次被灌迷藥,卓南雁那蒙面黑巾竟被掀開了一絲縫隙未及掩上,他自縫隙望見了陳鐵衣的模樣,不禁出言譏笑。

  陳鐵衣也忍不住一笑,那笑聲隨即止住了。卓南雁笑道:「大哥是否在怕?」陳鐵衣昂起了蒙著黑巾的腦袋,道:「怕什麼?」卓南雁道:「咱們這次吃了這多的苦,若是尋不到那老頭子,不死鐵捕的威名未免大損!」陳鐵衣呵呵一笑,聲音忽地有些渾濁:「我在猜,你的身上到底有沒有那龍肝的藥方!」

  卓南雁悠然道:「難道大哥是擔心這個?」陳鐵衣吸了口氣:「江南龍鬚何等狡詐,若是察覺你並無解藥,只怕那老頭子便不會上當!」

  「老頭子一定會來找我!」卓南雁眸子在黑巾縫隙裡閃著光,緩緩地道,「事已至此,哪怕明知道我的龍肝是假的,他也定會前來看看!」

  陳鐵衣微微一笑:「說得有理!」歎了口氣,便不再言語。

  臉中再次沉寂下來,只聞外面濤聲起伏。過了片晌,陳鐵衣忽地昂起了頭,道:「兄弟,我求你一事!」卓南雁道:「無論何事,小弟自當盡力!」

  陳鐵衣道:「再過兩個月,便是……她的生日了,瀟瀟最重生日的,她提名狀元花魁的轉過年來,清河郡王張浚王爺新娶了一房小妾,朝野百官均去賀喜,大紅帖子送到萬花軒請她去府中獻舞。那日正是她十八歲的生辰,她脾氣上來,硬是推脫不去,只為跟我一人過她的生日,呵呵,好在清河郡王也為怪罪,自那以後,年年次日,我必會趕回萬花軒與她相聚。只是此番深入龍鬚老巢兇險難料……」他的聲音忽地一凝,沉聲道,「我若是到時無法趕回臨安,你便去見她給我傳一句話。便說,只怕我是無法回來跟她共慶芳辰了,讓她不必等我。」

  糧船在江濤的輕撞下搖搖晃晃,穿窗而入的月光給窗櫺分割,打在陳鐵衣的身上變得斑駁而飄忽,一瞬間卓南雁覺得這張暗影下隨船搖晃的剛毅身影有些虛無縹緲。「讓她不必等我!」

  卓南雁的心底不知怎地閃過一絲暗影,點頭道:「好,小弟定然給你傳到!」沉了沉,又笑道,「說來說去,大哥仍是擔憂我這引蛇出洞的妙計!」

  「那也不是!」陳鐵衣緩緩地道,「此行雖然險惡,我陳鐵衣那也不會放在心頭。但我此次處京,還有太子交辦的幾件要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胡銓大人的失蹤之謎……」

  卓南雁道:「胡銓,莫非便是寫《斬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陳鐵衣道:「正是。紹興八年,秦檜諂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銓大人憤然上疏,乞斬秦檜的狗頭。那奏疏一出,當真震動朝野,使奸邪膽寒,豪傑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說過這位胡大人,傳聞當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購此疏,讀後連稱『南朝有人』!」卓南雁說著卻又皺起雙眉,「只是,聽說這胡大人幾年前便被昏君奸相遠遠地貶到蠻荒之地去了!」

  陳鐵衣歎道:「自嶽少保逝後,我大宋的忠臣能將,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可惜卻都被攆出了朝廷,胡銓大人更被遠遠貶到了孤懸海外的吉陽軍(按,即今海南島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檜忽又矯召命胡大人進京。胡大人千辛萬苦地行到桐廬,卻忽地失了蹤跡……」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麼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剛直不阿,名滿天下,尋常匪徒聽得他大名,自會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龍鬚暗將胡大人劫走!」陳鐵衣說著長歎一聲,「胡大人和善寬厚,當年他尚在京城時,我還曾向他請教過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誨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駡秦檜賣國,還曾寫了一幅字贈我。至今我還常常吟誦……」

  陳鐵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傑然自立志氣,充塞乎天地,臨大事而不可奪,有道德足以替時,有事業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他念得極輕極緩,卻一字一字地清晰無比。

  卓南雁低聲贊道:「這幾句話好不慷慨激昂,卻出自胡銓大人的哪幅名篇?」

  陳鐵衣道:「這是他自另一位元胡宏先生的《與秦檜書》節錄下的言語。這胡宏先生乃是胡銓大人的摯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當年秦檜曾讓他出來做官,他卻恥於投靠秦賊,便寫了這封《與秦檜書》。前幾句也頗為激揚。『數千年間,士大夫顛名於富貴,醉生而夢死者無世無之,何啻百億,雖當時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滅。某志學以來,所不願也。』」

  念完了,陳鐵衣卻又一歎,「我是武人,素來懶得讀書,但這幾句話正氣凜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憶誦。」

  窗外濤聲陣陣,卓南雁胸中發熱,心底也是**澎湃,又想那胡銓被召還京,卻在途中失蹤,驀地心中一動,道:「你說我大宋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前些時日張浚大人也被召還京師,豈不湊巧得很?」

  陳鐵衣眼芒一閃,沉聲道:「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檜最忌憚的能臣。秦老賊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閣內寫上了張浚、胡銓、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但三月之前,這位被秦檜遠遠貶謫的李光大人也被召還京師,卻也在半途失蹤!」

  「竟有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語。卻聽濤聲漸消,似乎船已靠岸,兩人心緒起伏,均是沉思不語。

  忽聽得腳步響亮,黑水雙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說將兩人又用麻袋蒙了頭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輛牛車中,只聽車行碌碌,似是上了顛簸的山路。

  東拐西繞地不知走了多久,兩人才又給抬下車來,幾個人駕著他們,忽高忽低地沿著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細數腳步聲響,知道黑水雙鬼共帶有四人,聽得落足之聲,武功均是不弱。又過多時,身週一暖,似是進到一間屋內。砰然聲響,陳鐵衣被丟在廳外,卓南雁卻被人一把推入裡屋。

  潑刺刺一聲響,一盆涼水當頭澆來,面罩和麻袋給人一把掀開。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張開雙目,只見屋子空曠高大,卻只燃著一隻夾瓷盞。燈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閃著,愈發襯得屋內空洞陰森,一道肥碩的人影端坐在燈光照耀不到之處,一動不動。黑水雙鬼向那人躬身施禮,緩步退出。

  卓南雁盯著隱在燈影後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聲冷笑道:「老頭子?」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09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節:險服龍鬚 驚失娉婷

  「卓南雁?呵呵,還是叫南壇主親近些。」那人的聲音緩而嘶啞,有氣無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兩聲,才道,「咱們又見面了,老奴這廂給南壇主請安了!」他身側地一尊黑沉沉的醜怪香爐裡燃著香,怪異的香氣伴著嫋嫋煙氣,鬼魅般地在屋中繚繞。

  卓南雁「嘿嘿」冷笑,極力將眼前這尊肥胖的陰影跟龍驤樓主書房內那個胖墩墩的鄉農般的龍鬚總壇主疊在一起,但這時兀自頭暈腦漲,思緒紛亂如麻。

  「樓主忽然駕鶴西歸,死因成謎,龍驤樓內外可是亂成了一團哪!」老頭子沉緩的語氣中有一絲說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們這些人,說是龍鬚,其實不過是些朝不保夕的蝦米鬚子罷了,可歎哪,可歎哪……」這人本是執掌千百江南龍鬚的高手,但此刻言語可憐巴巴,就似一個勞苦耕作數年卻顆數無收的可憐老農。聽了他這話,便是卓南雁,也不自禁地心生憐憫。

  「咱們每年裡最盼的便是那顆黑漆漆的解藥龍肝,咳咳,樓主這一去,怎麼可都被嚇得六神無主啦。老奴手裡還存著些許,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縮減龍肝的藥量。嘿嘿,南壇主想必知道,前些日子建康城外出沒的妖鬼,便是南宮溟那老傢伙。他素來不聽指使,心懷叵測,老奴早就斷了他的藥。這老傢伙變得不人不鬼的,鬧出了這麼多事來,幸虧有南壇主揮劍除妖,給咱們龍驤樓除了一害……」

  卓南雁聽他東拉西扯,不由冷哼一聲。他跟這老頭子已是第二次會面,只覺得這人陰沉多智,不敢稍有大意,便潛運內力,卻覺得體內寒氣升騰,五臟內更有道道熱流往來奔突,一時經脈僵硬,真氣居然無法凝聚。

  他心中一震,「這判官尿平平常常,我在舟中時時運功,都是絲毫無礙,怎地這時卻筋脈僵冷?」當下臉色不動聲色,索性裝作腹中陣痛,苦笑道:「怪哉,眼下刀霸僕散騰接手龍驤樓,他沒派人送來龍肝嗎?」

  「僕散騰?他匆忙上任,哪裡有那龍涎丹的獨門解藥!嘿嘿,沒有龍肝,他做他的龍驤樓主,老奴做老奴的龍鬚頭子,咱們憑什麼聽他的?」老頭子漫不經心地冷笑兩聲,才幽幽地歎道,「怎麼千方百計地將南壇主請來,自然也是為了這龍肝的配方了!」卓南雁凝神默運真氣,口中卻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有藥方?」

  老頭子又沉沉歎了口氣:「南壇主年紀輕輕,便得入龍吟壇,後來更執掌鳳鳴壇;又跟樓主之女婷郡主眉來眼去,蒙聖上賜婚,做了芮王府的佳婿。咱們江南龍鬚早已轟動一時。後來知道你是雄獅堂潛入龍驤樓的細作後,老朽更曾想破了腦袋,王爺那是何等的眼力,怎會讓你這後生小子給蒙住?呵呵,不管如何,南壇主實乃當日樓主眼中的第一紅人,說不得這張救命藥方,便在你手上!」

  卓南雁道:「我若是胡亂說一個給你,你又能奈我何?」老頭子噢了一聲,慢吞吞地道:「壇主說笑啦!咱們眼下便有藥性發作,靠著生吞人血苟延殘喘之人,要試出龍肝真假,毫不費力。萬不得已,老奴還可拿你南壇主試上一試。咱們只需將那龍涎丹加倍地喂了給你,待你藥性驟發之時,百脈劇痛,身子或冷或熱,瞧你招是不招!」

  「怎麼不妨做個交易,」卓南雁若無其事地笑著,「我告訴你那龍肝配方,你告訴我那龍蛇變的詳細籌畫如何?」他默運真氣半響,忽覺體內騰起一股蓬勃真氣,將那一冷一熱兩道怪異氣息盡數壓制,體內諸脈的真氣漸漸融會貫通。

  老頭子忽地眯起了燈撚般的雙眼,冷冷的道:「南壇主還是少費心機吧,昨夜咱們給你喝的那『判官尿』中加了一味『千兵百寒散』,頗能寒人經脈而不覺,而老奴這香爐內燃的追魂香上卻抹有蠍毒『七月流火』,壇主是否覺得五臟煩熱,經脈卻僵冷無比?呵呵,若是你還敢胡亂運功,寒熱交爭之下便會經脈俱傷,變成廢物……」

  便在此時,卓南雁體內氣血劇痛,內氣沖蕩之下,僵硬的經脈竟也有了知覺。

  「蠍毒七月流火,千冰百寒散?」卓南雁眼前登時重現羅大曾請他吃那形貌猙獰的火紅龍蠍和飲那碧綠陰冷的千載玄酒的情景,暗道:「哈哈,剛巧,我曾飲過羅大精心調製的十爪龍蠍和千載玄酒,恰好不怕老頭子的這兩樣奇毒!」心頭狂喜,加倍運轉內力,臉上卻還不動聲色,苦笑道:「反正眼下我也是廢物一個,不知那龍蛇變,到底是怎麼回事?」

  「呵呵,龍蛇變嘛,自然是讓龍變成蛇,讓蛇變成龍……」老頭子乾咳兩聲,眼中卻閃過疑惑之色,「壇主這時候卻還心憂國事,忠肝義膽,當真讓老奴佩服的要死啊!可老奴卻懶得跟你多費口舌!」他喘息著站起,自懷中摸出幾粒朱紅的藥丸,顫巍巍地向卓南雁走來。

  那只顫抖的老手緩緩的向他抓來,才要觸到卓南雁的肩頭,老頭子陡然發覺卓南雁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老頭子眼芒一冷,五指驟沉,霍地向他脈門抓來。僵臥在地的卓南雁陡地化掌為刀,反向他的腕上斬去。砰然乍響,兩人已硬拼了一招。

  這幾日之間,卓南雁肩頭的劍傷已大致癒合,體內所受內傷本就不重,這一掌蓄勢而出,端的力道非凡。老頭子倉促應招,只覺內息受震,身子踉蹌著退出丈餘。

  卓南雁卻如影隨行地向老頭子沖去,雙掌疾飛,瞬息間向他連拍六掌。一陣密集的掌力交接聲響,老頭子悶哼著退開數步,肥胖的身軀緊粘在牆角呼呼的喘息,胸前已凝了一片鮮血。「好,」他的聲音含混著,「南壇主果然厲害……怪不得連樓主都栽在你的手裡。」

  「那龍蛇變到底何時發動?」卓南雁緩步踏上,目光在陰冷怪異的屋內四處搜尋,冷冷地道:「你們定下的雙管齊下之計到底是怎麼安排的?」老頭子呼呼喘息:「雙管齊下,須得……」聲音漸漸低沉,卓南雁正待走近,忽見他燈撚樣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異芒,心中一凜,身子疾錯。

  「嗖、嗖、嗖」的一陣銳響伴著數十道寒光撲面而來,卻是老頭子身後牆壁上陡然射出兩排弩箭。好在卓南雁已展開九妙飛天術,鷹隼般翻出,大片短箭擦肩掠過,勁射人身後的牆上。

  怪笑聲中,老頭子胖滾滾的身子已隨著身後那面牆一起翻轉,倏忽不見。卓南雁舉步奔去,猛覺勁風襲面,又是一排勁弩射來。這一回他又備在先,身子提氣疾飛,縱過那排弩矢,淩空發掌,雄渾的掌力震得那面怪牆轟然坍塌。

  滿屋灰飄塵飛,眼前卻現出一道亮光。原來這面能動的怪牆之後,卻是條不長的山洞,淡淡的日色卻自山洞的另一頭透了過來。

  「原來這怪屋是依山而建!」卓南雁疾步追出,卻見滿山幽靜,鳥語花香,秀樹翠岩全在徽明的朝陽中舒展出無盡的碧色,卻絲毫不見老頭子的蹤影。他心中忽的閃過一絲暗影:「陳鐵衣!」急忙抽身返回,卻見那怪屋外的大廳中空無一人。

  一輛牛車在庭外靜靜停放。他掀起車後布簾,便嗅出一股熟悉的黴味,正是來時所乘,但陳鐵衣卻已不見蹤影。「大哥……陳兄……」卓南雁揚聲大喝,只聞自己的聲音在空山中回蕩,卻無人應答。他猛聽不遠外有人「呃」的一聲低呼,隨即再無聲息。

  卓南雁渾身一震,循聲追出,卻見數十丈外有一道身形倏地鑽入林蔭深處。卓南雁飛身趕去,忽見一尊肥碩的身軀正在灌木叢中緩緩地爬動,正是黑水雙鬼中的瘦子。他體下腸子拖得老長,血如泉湧。桌難言上前揪住他的肩頭,顫聲道:「陳鐵衣在何處?」

  「鬼,鬼……」那瘦子呵呵低叫,眼中露出恐懼的光芒,忽地翻了個身,便一動不動了。卓南雁這才瞧見他腹下給人破開一個大口子,腸子全流了出來,滿地淋漓,瞧來可怖可畏。

  猛一抬頭,卻見那瘦子的屍身前還有一行血跡,卓南雁分開四周草木,疾行幾步,卻見黑水雙鬼中的胖子迎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裂出個大洞,一顆心竟被人硬生生地抓了出來。草木上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卓南雁只覺得渾身冷汗浸浸,心下更是疑雲四起:「是誰在這片刻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黑水雙鬼,難道是陳鐵衣?」轉念又暗自搖頭,「陳鐵衣大哥好稱鐵捕,怎會以這種歹毒手法殺人?」只見前面草木狼藉,似是被人趟過的樣子,他一路順著尋去,先後瞧見了四具屍身,瞧那打扮跟黑水雙鬼相近,顯是他們的四個隨從。但見四人個個死狀可怖,卓南雁心底更增驚駭,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山下。

  再行不多時,忽見前面一條淡淡的血跡伴著深淺不一的腳印,卓南雁尋蹤趕去,跟著那腳印竟一直到了岸邊。這時天空陰鬱,翻卷的雲氣裹住了日頭,空山大河全籠在灰濛濛的光影下,一葉毫無生氣的小舟靜靜的泊在模糊的日光中。舟旁一具屍身在水中載浮載沉,殷紅的血水仍在四散而出。

  卓南雁趕到近前,才瞧清了那胖嘟嘟的一張臉孔,依稀便是老頭子。老頭子的一隻手兀自緊緊緊緊抓住船舷,額頭上的青痣使得他那張胖臉更添了幾分詭異陰沉。

  淡淡的霧氣隨風飄來,群山暗影在薄霧中漸漸模糊,天地間靜寂的死了一般。

  忽聽得「錚、錚、錚」的輕響,自小舟中悠悠傳出。卓南雁緩緩地抬頭,只覺那艘船似乎動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自他背後升起。伴著那輕擊聲傳來的,竟是一股觸人肌冷的詭異殺氣。

  卓南雁邁步上船,卻見陰沉的船艙中端坐一人,手中橫捧長劍,修長的五指輕輕擊打在長劍上,發出韻致悠然的聲音。那把劍名如秋水,正是辟魔神劍。灰濛濛的晨曦下,那人的臉顯得出奇得蒼白,他的嘴角卻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天小弟?」卓南雁的眼裡閃過一絲苦痛之色,「這些人全是你殺的?」餘孤天收起笑容,森然道:「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殺何以正法度,何以立規矩,何以重振江南龍鬚的雄風?」

  卓南雁緊盯住這張萬分熟悉卻又萬分陌生的臉孔,忽地冷哼一聲:「老頭子被你親手斬殺,倒讓我看出一件事!」他頓了一頓,才一字字地道:「他絕不是真正的老頭子!」

  餘孤天的眼芒一閃,呵呵地笑道:「大哥當真厲害!他不過是個跑堂的,江南龍鬚的大掌櫃,豈能這麼容易便讓你見到?」

  卓南雁心底一凜,沉聲道:「陳鐵衣在何處?」餘孤天笑道:「不死鐵捕陳鐵衣?我趕到此處,到沒見到他!」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氣,轉頭四顧,忽道:「婷兒在哪裡?」

  「婷姐姐,婷姐姐……」余孤天瘦瘦的雙肩突突輕顫,眼中忽地湧出一股比濃墨還黝黑的黯然。

  那晚在子胥廟內,餘孤天說及卓南雁,便是滿腹酸氣,不禁跟完顏婷發了一陣牢騷,好在他的性子變得也快,眼見完顏婷滿面幽怨,便又轉過來軟語撫慰,好說歹說,才讓完顏婷破顏微笑。兩人歇息片刻便即啟程,照著完顏亨死前吩咐的路徑,一路西行,找尋龍鬚總壇。

  不管怎樣,經過林霜月在子胥廟內的這一番撮合,餘孤天和完顏婷兩人之間終究是進了一層。以往完顏婷對餘孤天總是不加辭色,此番上路,對他若有若無的多了些款款柔情,餘孤天更是受寵若驚。

  餘孤天此番南下,身兼兩種身份,暗的是龍驤樓接掌龍鬚的新任壇主,明的卻是大金特使。他身上懷有僕散騰給他的金使腰牌,只需向路上的宋朝官吏展示,便驚得地方官爭相獻媚,大把銀子流水般送來。

  完顏婷美豔驚人,未免麻煩,餘孤天親手給她易了容,扮作一個貼身親從。他曾在江湖上漂泊過,更兼心思縝密,這一路上噓寒問暖,大獻殷勤,到讓完顏婷覺出了一種迥異於卓南雁的溫柔。而餘孤天身上蘊有難以駕馭的完顏亨的雄渾內力,說不準何時便會真氣反噬,疼痛難忍,完顏婷瞧著他萬分可憐,自不免更增了幾分憐憫溫柔。

  這一日,兩人便到了安慶府,在地方官安排的驛館內安歇。路上完顏婷早依著完顏亨所授的龍鬚暗標寫下了聯絡密令,不出半日,便見了龍鬚回復的暗標。兩人心中竊喜,便約定本地龍鬚的緊要人物與夜半子時在離著驛館不遠處的回風崗相會。

  余孤天性子陳冷,懶於應酬,早早的把前呼後擁的地方官吏打發出去。日暮昏沉,驛館庭院內寂靜淒悄,屋中再無旁人,完顏婷終於卸去臉上的油粉,恢復了嬌豔的本來面目。餘孤天見她臉上玉潤珠輝,美目流波,閃爍的短檠燈焰下,更增了一抹天然風韻,不由癡了。

  「你看什麼?」完顏婷見他涎著臉向自己呆呆凝望,不由嬌靨泛紅。餘孤天臉上也顯出一抹潮紅之色,癡癡地道:「你這樣子,我便瞧上一千年一萬年,也是看不夠!」完顏婷亦嗔亦喜地督了他一眼,忽道:「小魚兒,那你去殺了完顏亮這昏君,我便嫁給你!」

  「不成!」餘孤天卻搖了搖頭,「這昏君倒行逆施,惡貫滿盈是遲早之事!我要殺他原來也不難,但眼下卻不是時候!」他咬著牙,兩眼眯成了縫,盯住那幽幽燭火,森然道:「我還要借他之力複國!這狗賊一門心思的要吞併南朝,但朝中群臣卻罕有人附和,我主持龍蛇變之後有了資本,便全力慫恿他御駕親征,那時的他自會對我更加重用。嘿嘿,這一回,我要先讓他身敗名裂,再將他千刀萬剮……」

  「好,那便依了你!」完顏婷雖然不知他心底到底有何打算,卻也覺得他說的大有道理,恨聲道:「但願這奸賊不要死得太早!」餘孤天呵呵冷笑起來:「只要掌控住了這些龍鬚,完顏亮便不得不倚重於我。他揮師江南,必會分我一彪人馬,到時百萬大軍,變生肘腋,便是我重整河山之時!嘿嘿,僕散騰、羅雪亭、林逸煙,這些自命不凡的狗賊終有一日都要被我踩到腳下……」

  完顏婷見他眼中閃出的針芒樣的光,心底一寒,想到朝野間的這些明爭暗鬥,心中忽覺一陣失落:「他若真做了皇帝,整日想的便是這些鉤心鬥角的事情了!」驀地秀目中光芒一黯,斜睨著他道:「你當真做了皇帝,還會娶我嗎?莫要忘了,祖宗曾定下過『婚姻有恆族』跟『同姓不婚』的規矩!」

  原來完顏氏為大金皇族,講究婚姻有恆族,他們的婚娶只在徒單、唐括、蒲察等幾大貴族中擇取,而同性男女又不得為婚。余孤天本為熙宗之子,與完顏婷同性,算來都是金太祖之後,兩人若要成婚,一下子便犯了這兩大祖訓。

  餘孤天終日念念不忘的是報仇雪恨,看到完顏婷時,又神魂顛倒,對這些從未細想,聽她問起,登時一愣,暗道:「我們若是尋常百姓,成婚也就罷了,可大金朝對皇帝『娶後尚主』限制極嚴,實在難以融通。」轉念又想了,「芮王爺完顏亨何等眼光,早瞧出了我對婷姐姐的真情,卻一直並不撮合,莫非也是為此?」

  才一猶豫,忽然督見完顏婷雪白的玉齒輕咬著豐潤得櫻唇,淡淡輕睨的美目中波光流溢,似笑似怨,霎時間他一陣心旌搖盪,直覺便是為了她死了也是值得,大叫道:「規矩也是皇帝定下的!我做了皇帝,要怎樣便怎樣,他們誰敢多言?」

  完顏婷美目忽閃,笑道:「我聽爹爹說過,皇帝的規矩和無奈更多,倘若那些倔強的大臣死死相諫,一股腦兒地偏要跟咱們作對呢?」餘孤天心中又是一沉,他熟讀史書,知道國朝立後事光重大,史上跟皇帝拗死理犯顏直諫的代不乏人,一時心中彷惶:「倘若讓我在皇帝寶位何婷姐姐之間二者擇一,我\我……到底選誰?」一時心下彷惶,白淨的額頭上竟滲出了汗珠。

  「他肯在江山和我之間猶豫著一刻,也算萬分不容易了,何必在苦苦逼問!哎,小魚兒對我也算老實,連句謊話也不肯說,當真傻的可愛!」完顏婷一念及此,心頭微熱,倒「咯咯」一笑:「傻小子,你當你自己真的做了皇帝了嗎?」懶懶打個哈欠,「我倦了,子時還要去回風崗,先去歇歇!」也不多言,轉身走向裡屋。

  餘孤天望著她婀娜多姿的背影翩然向外走去,猛然想到那晚子胥廟內兩人火熱相擁的繾綣之狀,忽覺一陣口乾舌燥,一股強烈的欲望催是著他,只想撲過去一把擁住,但轉念又想:「我完顏冠是太祖太宗的英雄後輩,我又應允了要立她為後,又豈能再對她起這等齷齪念頭!」強力凝定心神,盤膝運功。

  夜深人靜,兩人換好裝束,早早到了回風崗下。回風崗並不高,崗頂全是猙獰多縫的裸露怪石,寸草不生,最高處的巨岩遠望如猛虎昂頭,直插蒼穹。夜風吹蕩石隙,發出嗚嗚怪響,猶如群鬼齊哭。

  完顏婷仍是那身紫色長裙,餘孤天為了討她歡喜,也弄來一身紫衣穿上。兩人靜待多時,忽聽得「錚、錚、錚」的輕響,似是有人用手輕彈長劍,跟著西首有人低吟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劍掛南宮月角頭。」聲雖不高,卻沉悶無比。

  餘孤天早瞧見了峰下那道偉岸的人影,也沉聲道:「天地山河從結沫,星辰日月任停輪。」當日他曾潛入江南,對聯絡龍鬚的這幾句暗語極是熟悉。那人冷哼一聲,大步向峰頂走來。他步伐不快,但落足卻是奇重無比,「砰、砰、砰、砰」,每一腳都似要將山峰剁碎。

  完顏婷的芳心也不禁隨著那沉沉的腳步聲噗噗亂顫,舉目望去,月光下卻見那人的身子消瘦無比,黑袍長髮,迎風飛舞,臉上更帶著張鬼臉面具,瞧來猙獰可怖。

  「這人難道便是江南龍鬚的總壇主?」餘孤天的心底也有些疑惑,他事先早在暗標上留語,讓龍鬚總壇主一人獨自前來,但這時驟然瞧見這乾枯瘦削的人影大步前來,卻不禁心下都惴惴。

  那瘦子肩頭還扛著一個口袋,走到近前,丟下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在餘孤天身前傲然挺立,冷冷道:「閣下便是龍吟壇主餘孤天?」餘孤天聽他話語冰冷無禮,心頭怒起,低喝道:「見了本壇主,還不行禮!」

  「餘壇主,好,好……」那瘦子「呵呵」冷笑,忽的雙掌齊發,端端正正地擊在了餘孤天的胸口。完顏婷見這雙掌勢道剛猛,又驟出不意,不禁「啊」的一聲驚叫。

  猛然間人影閃動,瘦子那鐵塔般的身子高高飛起,半空中鮮血猛噴。原來餘孤天雖是臨敵閱歷不足,但渾身內力驚人,危急之間,剛猛的內力迸發,登時將他震得遠遠跌出。

  瘦子狠狠的跌在了堅硬的山岩上,眼中卻射出灼灼怒焰,驀地長聲嘶叫,聲若獅吼猿啼。霎時間山峰下響起一片怪叫之聲,或哭或笑,或叫或嘯,四下裡齊齊響起。冷月孤峰,嗚咽四起,完顏婷登時一陣不寒而慄,忽然有種墜入鬼域的悽惶之感。

  一片黑黝黝的影子卻從四處聚攏過來,瞧來足有十七八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打扮各異,但頭上均是蒙了面具。完顏婷素來膽大,卻也不禁芳心亂跳:「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奴才們要做什麼?」

  一個灰衣文士斜刺裡躍出,尖聲罵道:「祁老三,你這龜孫這般膿包!」那瘦子卻自地上掙扎起來,指著餘孤天罵道:「老南,他便是餘孤天,便是這賣主求榮的狗賊殺了樓主!」

  餘孤天悚然一驚:「我這龍吟壇主確是拿了完顏亨的人頭換來的,這些龍鬚若全是完顏亨的死士,可著實說不清楚!」只聽一個老者厲聲喝道:「殺了這廝!給樓主報仇!」身子淩空疾撲,五指如鉤,逕自抓向餘孤天頭頂。

  一股腥臭的掌風撲面壓來,餘孤天心頭一凜,忌憚這老者毒掌功夫霸道,斜身閃開。他身形如電,那老者陡覺眼前一花,餘孤天已到了他身後,跟著背後「意舍穴」一麻,已被點了穴道。「王八羔子!」那老者破口大駡,卻是絲毫動彈不得。

  眾龍鬚齊聲怪叫,四處圍上。「這些人全是完顏亨的死士,可不能大開殺戒!」餘孤天一念及此,身法展開,當真快如疾風,雙掌翻飛,或拍或按或戳或拂,疾奔了一圈,便有七八人被他點了穴道,難以動彈。他身法詭異,內力雄厚,竟無人擋得他一招半式。

  那灰衣文士飛身躍起,低喝道:「旁人閃開,讓咱們蒼龍五靈對付這廝!」瘦子祁老三震天價大吼一聲,當先騰身躍起,自背後拔出兩根齊眉鐵杆,迅即擰在一起,成了一根虎頭鏨金槍。大槍抖成桌面大小的槍花,直向餘孤天沖來。

  剩下的十來個龍鬚「嘩啦啦」地向後疾退,卻又有三人越眾而出,一個長髮頭陀雙手揮舞似錐似刺的奇門兵刃,一個紅袍和尚提月牙方便鏟,「哇哇」大叫,迎面撲到。斜刺裡卻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子把一條銀亮的長索舞的呼呼生風,猛向完顏婷攔腰掃來。

  餘孤天「哎喲」一聲大叫,只怕完顏婷受傷,急沖過去將她攔腰抱起,身形電射,閃開了那老婆子的詭異一鞭。忽聽「嗖嗖」微響,四五把飛刀自後激射而到,出手狠辣至極。餘孤天提起疾縱,雖是挾著一人,兀自飛快如風地自那老婆子頭頂掠過。

  「好功夫!」兩道彩聲同時響起,一個是那老婆子所發,一個卻是適才突發飛刀的灰衣文士。

  「小魚兒,放我下來!」完顏婷又羞又怒,嬌聲叫道:「我可不會怕了這些牛頭馬面!」餘孤天忙道:「不成,這個可不能依你!」口中說話,足下絲毫不停,虎入狼群般沖入正待四散奔突的龍鬚叢中,單掌翻飛,又有兩人被他點了穴道。

  峰頂地勢不闊,餘下的三個龍鬚輾轉不開,只得齊向峰下奔去。余孤天攬著完顏婷自後急追,那紅袍和尚、長髮頭陀、瘦子和那老婆子又在他兩人身後大呼小叫的追來。

  完顏婷見前面三個龍鬚便要散開,忽道:「小魚兒,用石頭,射雙腿!」餘孤天卻搖頭苦笑:「我拿捏不准!」陡覺身後勁風颯然卻是那灰衣文士揚手打出兩篷金針。餘孤天心中一動,身子斜斜避開金針,大袖疾揮,勁風到處,那兩篷金針盡數向前射出。

  那三人齊聲慘呼,手捧雙腿,骨碌碌的滾倒在地,叫聲淒慘至極。若非餘孤天鐵袖上使的是向下壓的力道,這些金針便會盡數打在三人背上。

  餘孤天眼見那三人腿上中針後叫得撕心裂肺,登知金針上蘊有奇毒,心下惱怒,身子疾折,反向那灰衣文士追去。倏忽一閃,已到了那文士身前,鐵掌挾風,便向他攔腰掃來。餘孤天看出這灰衣文士隱然便是這群龍鬚的首領,恨他暗器陰毒狠辣,出手毫不留情。

  這一掌兀自至極,快無比。那灰衣文士魂飛魄散之下,身子著地疾滾,腰間陡地躥出一條小蛇,飛噬餘孤天手腕。餘孤天「咦」了一聲,五指疾落,將那小蛇震得遠遠飛出。間不容髮之際,沖得最猛的那瘦子已銜尾殺至,大槍劈面刺到。他這槍長的駭人,槍頭所纏的黑纓隨風炸開,便如巨蟒出洞。餘孤天不及躲閃,百忙之中左腿無聲無息的踢出,一腿踹在槍桿上。那瘦子雙手如遭電擊,大槍從中折斷,兩根槍桿高高飛起。

  「痛快!痛快!」頭頂陡然傳來一聲長笑,笑聲高亢嘹亮,直上九霄,猶如怒浪排空,經久不息。

  「這人好深厚的內功,只怕比那刀霸僕散騰也只略遜半籌而已!」餘孤天心中劇震,昂頭觀瞧,只見一道雪白的身影凝立在峰頂那絕高的巨岩之上連蒙面的布巾都是白色的,雙目灼灼如電,冷冷的盯住他。

  便是以餘孤天之能,竟也絲毫未覺出這人是何時到的。月光下只見這人全身的白袍在夜風中竟是紋絲不起,恍然便似一道冰冷的白色長劍插在那奇形怪狀的岩石上。

  這一聲驚世駭俗的長嘯半餉方息。「壇主……」那灰衣文士這才狼狽爬起,仰望著白袍客要待說什麼,但覺氣血翻湧,只是呼呼喘息。那瘦子卻昂頭大叫道:「壇主,下令罷!咱們將這姓餘的小子千刀萬剮!」那紅袍和尚和長髮頭陀齊聲怪叫,跟那老婆子散成丁字形,將餘孤天兩人圍在當心。

  跟這白袍客森冷的眼神一對,餘孤天登覺心底生出一種徹骨的寒意:「以他這身修為,我全無勝他的把握!若是他們一擁而上,便是我能僥倖突圍,那婷姐姐呢?」

  正自心中惴惴,忽聽完顏婷冷脆脆地喝道:「誰識滄海飄零客!」白袍客一凜,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黃金換酒醉神州!」那灰衣文士五人也是齊齊一震,各自站的筆管條直,滿面肅然。峰頂登時一靜,便連那三人中針的龍鬚都拼力屏住慘叫聲。

  完顏婷長籲了一口氣,這兩句話正是完顏亨死前鄭重叮囑的絕密暗語,但適才雙方一上來便貼身肉搏,連喘口大氣的功夫也沒有,直到此刻才得空念出來。眼見那白袍客和那蒼龍五靈神色恭謹,她心中稍寬,玉喉婉轉,登時將餘下的幾句暗語連珠價念了出來。

  聽她念出切口暗語,峰頂眾龍鬚登時肅然改容。那瘦子叫道:「壇主!你瞧如何?」白袍客卻冷笑道:「連這三口不言、六耳不聞的潛龍密語都傳給了你們,可見二位真是樓主親點的人物了。樓主待你們不薄,你們卻為何突施惡手加害?」

  「沒人能殺得了我父王!」完顏婷的美目倏地一黯,幽幽地道:「他只是悲憤難訴,再不留戀這塵世,這才自斷經脈而亡……」白袍客雙目大張,顫聲道:「你、你……果是婷郡主?」自怪石上飄然而落,將手一揮,那蒼龍五靈跟著他一齊躬身施禮,齊道:「屬下參見郡主!」

  那灰衣文士卻昂頭道:「郡主,樓主忽然駕鶴西歸,壇中人心惶惶,皆因咱們手中所藏的『龍肝』業已不多。」說著走到那口袋跟前,撕開口袋,扯出一個漢子來,那人雙目緊閉,似是被點了穴道,灰衣文士乾笑道:「這位小弟藥性發作,這幾日之間便有性命之虞。不知郡主可曾帶來了那……」

  完顏婷眼見幾句話間這些桀驁不馴的龍鬚便變得俯首貼耳,心中也是長出了一口大氣,喝道:「接著了!」屈指一彈,一粒黑沉沉的藥丸落入那灰衣文士的手中。

  那文士解開那漢子的穴道,將藥丸塞入了他口中。那漢子穴道一解,便即捧腹痛呼,頭上更冒出騰騰熱汗,過了片刻,忽然滿地打滾,號哭之聲慘不忍睹。眾龍鬚瞧得心驚膽戰,便連餘孤天的額頭也滲出了汗水。這批龍肝是他依著完顏亨死前所說,在龍吟壇耶律瀚海的丹房內尋得的,到底靈驗與否,他心中全無把握。

  過得片晌,那漢子慘叫漸弱,忽的將頭一歪,竟沉沉睡去。那白袍客雙眉一挑,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沉聲笑道:「果然是龍肝!」峰頂眾人齊聲歡呼,便連那三個中了毒針的龍鬚也是興高采烈。那灰衣文士這才得暇給他們拔針驅毒。

  白袍客眼露喜色,身形展開,在峰頂飄然疾轉,雙掌揮舞,在十幾個倒地的龍鬚身上運功輕拍,便將眾人的穴道解開。餘孤天見他身若游龍,倏忽來去,掌力雄渾,暗道:「這江南老頭子可著實是個硬爪子!」心中正自不安,白袍客身形電閃,已凝立在了他身前,森寒的目光緊緊地罩在了餘孤天的臉上,微笑道:「閣下便是當今龍吟壇主余公子?」

  餘孤天心中暗自戒備,冷冷的點了點頭。白袍客悠然笑道:「久聞龍吟壇主武功精妙,適才余公子小試身手,更讓在下眼界大開,只是瞧來公子似是意猶未盡,可否請余公子再展神通,讓我輩長些見識?」

  他談笑之間,掌力暗提,一塊碗口大的青石被他以內力吸入掌中,屈指輕攥,已將青石碎成數塊,七塊碎石勁射入地,登時擺成了七星北斗之狀。峰頂眾人眼見他這一手融會精深內功和巧妙的暗器手法,忍不住齊聲喝彩。

  完顏婷秀眉一挑,怒道:「怎麼,你們敢不服從號令?」白袍客微笑不語,灰衣文士卻「呵呵」低笑:「啟稟郡主,咱們壇主素來只服從樓主一人,這位龍吟壇主若不能施展出手段,只能讓咱們口服,休想讓咱們心服!」

  「這些玩意兒我全不會!」余孤天督見白袍客那陰鬱深邃的目光,心頭似被什麼利物紮了一下,仰頭望天,冷冷地道:「你要見識,那邊出手吧!」

  白袍客的衣襟獵獵輕舞,溫溫和和地笑道:「那便請余公子印證七招,點到為止。公子請——」

  語音未落,「呼」的一聲,餘孤天的手爪已堪堪到了那人頭頂,出手狠辣快捷,竟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中的奪命招數。白袍客料不到他半句客套話也沒有,上來便施出這等辣手,疾步後錯。百忙之中,步法兀自輕靈飄逸。

  餘孤天面色煞白,渾身卻覺勁氣鼓蕩,那人快若驚風的絕妙步法卻全在他心底清晰無比的施展出來。他不知這是一時的福至心靈,還是完顏亨注入自己體內的功力這時已運轉得開,腳下加力,如影隨行地追來,展開大天羅步,倏地繞到了白袍客身後。

  「適才見他出手,不過掌力雄渾些罷了,莫不是低估了他?」白袍客心頭一震,直覺背後殺氣如潮,危急之間竟不及回頭,疾步躥出,快逾電閃般地飄到東首丈外。

  余孤天厲嘯一聲,震得滿崗乖岩發出嗚嗚回聲,人已電掣般欺進了過去,爪勢如山,向那人背後壓了下去。白袍客心中好勝之心陡增,竟仍是不再回頭,再向東饒了半個圈子。峰頂只不過三丈開闊,他這疾步飛轉,不但將餘孤天的爪擊避過,更堪堪到了餘孤天身後。余孤天厲嘯不止,鬼魅般地躍起,仍向他背後轉去。

  片刻之間,兩人各展奇能,在峰頂上電掣般疾轉,便似是白虹紫電,交互銜尾縈繞。這種怪異比鬥,當真是別開生面,旁人看的心蕩神搖,完顏婷更覺目眩氣促,索性閉上雙眸,暗自祈禱。

  兩人疾轉多時,餘孤天渾身內力奔湧,只覺內氣運轉愈發得心,呼呼疾躥,離著白袍客的背後越來越近。白袍客心底狂氣頓斂,暗道:「這小子輕功如此了得,我以短擊長,殊為不智!」心念一轉,霍然轉身,雙掌平平推出。

  餘孤天已電射而到,這是他渾身火熱,內氣似要從經脈中噴薄而出,想也不想地便即揮掌相迎。猛聽得砰然一聲巨響,奇峰怪岩似是齊齊震了一下,完顏婷張開美目,卻見兩人的手掌姨牢牢抵在一起,面上神色凝重。

  陡然間白袍客臉上神色驟變,顫聲道:「這,這……莫不是天衣真氣?」餘孤天臉上陣紅陣白,只覺體內鬱熱非常,聽得他這一問,忽地心中一動,傲然點了點頭,冷冷地道:「樓主已然盡悟天衣真氣之妙,他老人家仙去之前,便將沖凝真經上的功夫盡數傳了給我!」倏地在他掌上一按,身子斜斜向後飄出。

  「果然是天衣真氣!」白袍客眼中精芒陡燦,練道:「好,今日得見這等神功,當真是不枉此生!」余孤天談談地道:「你若想學,我也可傳給你!」臉上強自凝定,心下卻「噗噗」亂跳:「他若是開口一問這天衣真氣的修煉之法,我這把戲可就要穿!」

  「多謝餘壇主厚愛!」白袍客漆黑深邃的眼眸內閃過無比激越之色,緩緩躬身道:「今後我江南龍鬚必會位餘壇主馬首是瞻!」跟著蒼龍五靈和數十個龍鬚一起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餘壇主!參見婷郡主!」

  率人參拜已畢,那白袍客才仰頭陪笑道:「餘壇主,咱龍鬚的歃血之儀,這時就一並行了吧!」照著龍鬚的規矩,本人面目和平日身份都是萬分機密之事,稍有洩漏,不免會引來殺身之禍。但龍鬚歸附可賜予龍肝的新主子之後,須得行「歃血儀」,向新主人盡數袒露形貌和身份,以示將之當作同生共死的首領。

  「歃血儀嘛,」餘孤天卻猛一揮手,冷冰冰地道:「三日後再行,地點嘛……還在此處。」白袍客碰了個釘子,忙又躬身笑道:「是!三日後屬下必親率眾兄弟來此歃血為盟!」

  餘孤天仰起頭來,蒼蒼涼涼地笑了兩聲,語調已是居高臨下:「江湖傳言,都道是卓南雁殺了羅雪亭,使江南武林對其群起而攻——這個傳言不錯,是你安排的吧?」白袍客笑道:「餘壇主過獎,這本是屬下的分內之事!」

  餘孤天笑容不斂,聲音卻森冷起來:「今日這番逼宮的好戲,也是你的神機妙算嘍?」白袍客聽他冷定從容的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寒意,心底一凜,忙躬身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大金龍鬚傳來秘訊,都道餘壇主這壇主之位,是因……」語未說完,覷見餘孤天的眼中陡地射出針芒一樣的光來,他渾身一寒,忙將腰彎得更低,溫言道:「屬下終究是冒犯了壇主,委實罪該萬死……請餘壇主先去鄙莊安歇,容屬下將功補過!」心下暗自奇怪:「我養氣功夫何等深厚,怎地這小子臉孔一板,便有一股叱吒萬民的凜然貴氣?」

  餘孤天的臉上已換上一副溫和的笑意,揮手道:「不必多言了,我信得過你。我眼下還有要事,你那莊子,改日再去!」白袍客忙又溫言相請。但餘孤天這時只覺內息倒海般的翻騰起來,知道再耽擱片刻,便會壓抑不住。他不願在這群新收服的屬下跟前露出半點兒軟弱,冷冷地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

  白袍客無奈,這時再不敢在新上司跟前有半點兒忤逆,只得恭恭敬敬地率人退走。眾龍鬚一去,峰頂上登時冷清起來,餘孤天展開心法,察出眾人業已走遠,這才緩緩坐到地上。

  「怎地了?」完顏婷見他臉色慘白,急忙上前扶住,「又是真氣反噬嗎?」餘孤天額頭上滾出豆大的汗珠,臉上卻勉力一笑:「還是老毛病,稍時便好……」這些天來,餘孤天雖自完顏婷處得了龍驤樓的功法口訣,但終究時日尚短,難以將完顏亨的數十載真氣盡數融入經脈。此番他運功激戰多時,沖脈上真氣盤桓,不免又生反噬之苦。他知道那龍鬚的「歃血儀」甚為繁複,只怕撐不到儀式結束,便會內傷發作,這才匆匆將那些人打發走。

  凝神調息片刻,餘孤天的呼吸才漸漸回復平緩。「此地不可久留,」餘孤天抓住完顏婷的纖手緩緩立起,喘息道:「可不能讓那批謀良虎看到我……這個樣子!」

  「謀良虎」是女真話,意為無賴之意。完顏婷也知那些龍鬚才被降服,反復難測,只得扶著他緩步下峰。兩人挨到山下,餘孤天便覺內氣衝撞,不敢再逞強遠行,瞧見山道旁有一片老林,便跟完顏婷去林中安歇。

  山道上月光還挺亮,進了老林便覺陰沉沉的,松、柏、榆、楊等雜木森森地撲面壓來。余孤天端坐在黑黢黢的老樹下,便只剩下一團瘦削的黑影。完顏婷看不見他臉上神色,卻依稀覺著那張臉在痛苦地扭曲著,她不僅幽幽地歎了口氣,柔聲道:「你……」

  才說了一個字,忽見山道上躍出一道碧幽幽的光焰,直射上天,旋即散開,繽紛落下。完顏婷道:「那是什麼,和尚作法會、放焰火嗎?」餘孤天卻面色微變,陡地躍起,伸手捂住了她的櫻唇,低聲道:「噤聲!來的人可是不少!」完顏婷悚然一驚,隨著他悄然伏身在地,舉目向林外張望。

  林外便是混沌冷峻的大山,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山道上還悄無一人。倒是紫灰色的天餘下,兩排峭壁黑暗冷峻的讓她的氣都發緊了。過不多時,果見有人疾奔而來,那竟是個身材高挑的黑衣女子。只見那黑衣女子神色惶惶,不住回頭張望。

  山道上卻又傳來一道冷峻的笑聲:「倩妹,再不站住,二哥可是要不客氣啦!」卻是個身材矮胖之人,自後追來。語音未落,西北又有一道綠焰騰空而起。余孤天和完顏婷均知這綠色光焰必是哪個門派幫會用以聯絡同門、判斷方位的訊號,兩人對望一眼,均是暗鬆口氣:「原來不是為咱們而來。」

  果然西北處又有兩道矮矮胖胖的影子疾奔而來,跟先前那胖子會同一處,直向那黑衣女子銜尾追去。陡聞「哧哧」聲響,後面的三個胖子有人發放暗器,四道金光疾向那黑衣女子射去。餘孤天眼見那暗器去勢勁疾,但準頭奇差,不由暗自奇怪。卻聞呼呼勁響,四枚暗器分成左右兩束,遠遠地越過了那黑衣女子,忽在空中兩兩相撞,在那女子身前左右兩側各發出一串耀目的火花,跟著兩股煙霧騰起,便如兩條怪蛇在空中蜿蜒交接,登時將那女子的去路封住。

  黑衣女子對那怪蛇樣的煙霧甚是忌憚,嬌軀疾擰,便待折向躥出。卻聽身後怪笑再響,空中光華燦然,兩道銀光帶著呼呼的尖銳鳴響,緩緩飛來。

  餘孤天看得又驚又慕:「這暗器手法端的古怪,這麼大的聲勢,卻怎地會如此慢悠悠地飛來?是了,這是暗器尾部必有特製的鳴縫,這麼說,這幾人必是出自江南暗器世家。」

  猛聽那黑衣女子低叱一聲,纖手輕揚,也飛出兩道銀光,登時將那兩道光華擊得四散爆飛,化出滿空火樹銀花。便只這麼稍稍一阻,只聽冷笑陣陣,三道壯碩的人影以疾奔而到,散成丁字形,將那女子圍在核心。

  夜空中無數的火花流星般緩緩落下,天地間明麗一片,卻見這三人全是胖子,身材竟是一個肥過一個。完顏婷只看了三個胖子一眼,便覺心下生厭,轉頭細瞧那女子。卻見那女子容顏標緻,腰肢婀娜,正是三十歲上下的**風華,滿空火花映照下更見美豔風韻,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顯是心底頗為憂懼。

  完顏婷瞧著那美婦臉孔上如雪得白,便覺一陣心痛,忽地低聲道:「這等江湖仇殺,往往糾葛繁複,麻煩至極,豈能胡亂出手?」卻不敢直拂完顏婷之意,只得低聲道:「且瞧瞧再說!」

  「樂二哥!」那美婦的聲音柔柔的聽著更讓人心疼,只是嘴角微撇,又透出一股恨意,「你們巴巴地追著我做什麼?」中間那胖子踏上一步,滿面嬉笑:「芙蓉小妹,在二哥跟前還裝糊塗?今日枯榮觀三枯齊出,你是萬萬討不得好去的,識相的,乖乖的把那天香包囊和《萬毒秘要》交給二哥吧!」

  餘孤天心中一凜。他久曆江湖,身入龍驤樓後更對江湖門派多加鑽研,深知蜀中唐門的尋常弟子只是精研各種暗器,雖也略涉毒藥,卻並不精通。但唐門內有有一家枯榮觀最講究用毒,且喜研製諸陰毒怪異的毒物,但卻只有唐門內最出色的嫡系子弟才得進入。這枯榮觀一門雖是人丁稀少,但因毒功了得,最讓江湖中人頭疼。除了唐五公子唐晚菊,近來枯榮觀中聲名最著的弟子便是唐苦、唐樂、唐無味了。提起這唐門三枯,江湖中人個個心驚肉跳。

  他凝神瞧那唐門三枯,卻見那一直嬉笑不停的唐樂果然胖臉上滿是笑意,另有一人臉上卻是愁紋難壘,全是苦意,想必便是老大唐苦了。那唐無味的身形最胖,胖嘟嘟的一張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怒之色。

  「唐門三枯在江湖上威名極盛,素不輕出,這回居然三人一起出動,那《萬毒秘要》必是他們唐門的機密經典了。」他心頭一緊,忍不住低聲對完顏婷道:「唐門三枯是唐門枯榮觀的親信弟子沒拿芙蓉小妹想來必是枯榮觀中的『紫芙蓉』唐倩。他們全擅用毒,咱們不可輕舉妄動!」完顏婷秀美微蹙,哼了一聲,卻不言語,心下卻想:「這女子叫紫芙蓉,跟我當年的名號紫仙娥倒有幾分相近。」

  卻聽那紫芙蓉唐倩「格格」低笑:「我跟你說了一萬遍,那『秘要』不在我身上,天香包囊小妹更是瞧也沒有瞧過,你怎地就偏偏不信?」纖手微拂,自山道旁折了幾朵鮮花,放在鼻端輕嗅,忽地張口一吹,花瓣兒紛飛如雨,數十瓣兒花瓣兒竟疾向唐樂當面飛來。

  餘孤天眼見她隨口一吹,竟能將輕若無物的花瓣兒吹得勁疾如斯,不由心中又是一驚,但隨即聽到花瓣兒夾著絲絲風聲,立時心中了然:她適才裝模作樣地這麼聞了片刻,必是已將金針插在了花瓣兒之中。

  「借花獻佛?」唐樂「呵呵」一笑,雙掌若無其事地劃個圈子,只聽得「叮叮」細響,滿天飛花全被他的大袖卷去。原來他雙腕上纏有磁石,早將花瓣兒中的金針吸去,跟著大袖再抖,朵朵花瓣兒反向飄出,這回卻是被一根細練串住了,緩緩向唐倩送去。

  那細練纖不可見,餘孤天和完顏婷遠遠望去,只覺那些花瓣兒竟似排成一線,猶如一條五彩斑斕的花蛇向唐倩飛去,空中登時彌漫出陣陣甜香。完顏婷雖是離得甚遠卻仍是微覺頭暈,急忙掩住口鼻。

  「辣手催花嗎?」唐倩「格格」嬌笑,但聲音卻已微帶惶急,被那「花蛇」逼得蹌踉後退,驀地一聲驚叫,軟軟栽倒在地。「好妹子,」唐樂單掌擎著花蛇緩步逼上,笑聲中已多了一股甜意,「你只需乖乖地……」語未說完,陡見碧光乍閃,那「花蛇」竟燃起綠色火花來。

  怪異的碧綠火苗迅疾無比地向他的手反噬回去。唐樂急待縮手,猛聽得唐倩揚聲媚笑,唐樂只覺腕上一痛,躬身退開兩步,慘然道:「是……是九子魔蛛?」攥住了腕子,緩緩坐倒在地,身子抖得便如風中黃葉。

  滿面苦相的唐苦飛步躥出,手中短刀疾揮,劃開了他的手腕,一股黑血從傷口處「噗」地噴出。「嘿嘿,你這一招不正是秘要中的碧龍取水嗎,你還敢說秘要不在你身上?」唐苦仰著臉,苦巴巴的望著唐倩道,「哎,近日咱唐門風波不斷,唐老麼私自逃出枯榮觀,已讓掌門好生著惱。你唐小妹又生出這事端,可讓咱們好難辦,好難辦呀!」說著搖頭歎息,看他那愁眉苦臉之相,倒像是他偷走了秘要一樣。

  陡然間黃光閃爍,錚錚怪響刺耳,唐苦已然出手。他說話慢條斯理,乍一出手卻狠辣異常,兩道金光直插唐倩的雙眼。瞧那光影纖弱細線,似是兩枚金針,卻帶著極大的怪異聲響。唐倩雖是媚笑連連,卻一直暗自戒備,嬌軀疾仰,翩然避過,霍地彈腿踢出,繡鞋上也躍出一道金光,直射唐苦咽喉。

  餘孤天看得心驚肉跳:「這些人滿身都是毒物暗器,當真防不勝防,我若遇上了,須得當機立斷地狠下殺手,絕不給他們半點兒下毒之機。」心底優急,真氣又自沖脈內突突亂竄,忙凝神調息。

  唐苦肥碩的身軀倏地一矮,避過金針,電般躥出,十指疾彈,幾道煙霧從指甲上飛出,空中便騰起一股酸苦之氣。唐倩揮掌疾拍,掌風激蕩,要待震開那股煙氣,身子縱高伏低,左右騰挪。驀然間她一聲驚呼,嬌軀斜刺裡躥出,卻蹌踉連連,終於栽倒在地。

  「鐵線蜈蚣!鐵線蜈蚣!」唐倩倉惶慘哼,撕開裙角,自小腿上拈出一隻嘿森森的蜈蚣來,笑道:「嘿嘿,苦大哥好狠的心哪!」原來適才唐苦彈指飛出毒霧,只是惑敵眼目,暗中又施放了數隻毒蟲,唐倩心慌意亂之下果然著道。

  唐苦搖頭歎道:「早跟你說了,交出秘要來,那便什麼都好說!」唐樂仰起頭來,「呵呵」獰笑:「這時候再交卻也晚了,」乜斜著眼督了下唐無味,道,「落在咱們兄弟手中,可得好好整治!」

  唐樂緊盯住她那似欲撐破衣襟的雙峰,陡覺一陣口乾舌燥,但他這回中毒不輕,心意稍動,便渾身劇痛。唐苦卻搖了搖頭,道:「我可不敢,別讓你那九子魔蛛咬我一口!」轉頭看了一眼靜靜佇立的唐無味,苦笑道:「三弟,尊夫人的身子,還是你去搜的好!」

  余孤天和完顏婷齊齊吃了一驚,適才激戰迭起,那唐無味一直冷若冰霜地袖手旁觀,哪知他竟是這唐倩的丈夫。

  唐無味終於搖了搖頭,乾巴巴地道:「搜什麼?這樣的賊婆娘,一刀宰了的好!」大步上前,凝視著唐倩,低喝道:「交出來吧,念在夫妻一場,我給你個痛快,免去你在掌門跟前受那萬毒噬膚之痛。」

  「一刀宰了的好?」唐倩卻仰頭狂笑起來,「你還當我是你妻子嗎?給人閹了也不放個屁的死肥豬!你做了我唐家的倒插門女婿,還不是為了隨我家姓唐,好讓掌門多傳你兩招功夫……」她越罵越怒,霍地坐起,撕開襟領,露出大片雪脯,大叫道:「你下手哇?親手殺了你的結髮妻子,讓江湖中人瞧瞧你有多威風,哈哈哈哈……」那狂笑到了最後變成了鬱鬱的嗚咽。

  「親手殺了你的結髮妻子……」這句話便似一支利箭射入完顏婷的心底,讓她早已為已忘卻了的什麼東西有汩汩的自心底冒了出來。一時間她淚水滾動,鑽心的痛處撕扯得嬌軀突突發顫。

  「賊婆娘!」唐無味緩緩吐出了三個字,霍地揮掌向她頂門拍去。完顏婷眼見他這一掌勢道猛惡,事先全無徵兆,驚得險些叫出聲來。「且慢!」唐苦卻揮掌架住,道,「先留她一命!須得要那九子魔蛛的解藥和《萬毒秘要》!」

  唐無味低笑一聲:「我瞧不必,還是殺!」左掌斜揮,猛向唐苦肩頭拍去,左手駢指向唐倩咽喉。唐苦雙掌驟發,奇快如電地將唐無味的兩手同時扣住,乾巴巴得道:「還是留!」唐樂端坐地上,卻仰頭笑道:「三弟,這等美色殺了可惜!你若是玩膩了,不妨照顧一下我們兄弟。」唐無味冷笑一聲,跟唐苦兩人齊運內力,四臂交纏,一時竟是功力悉敵。

  便在此時,一道人影飛也似的掠出,猛地抱起唐倩,轉身便逃,正是完顏婷。餘孤天正將一股翻騰的真氣強自壓下,眼見完顏婷貿然奔出,心中憂急,腹中便似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忽覺丹田一熱,四肢竟再無知覺。

  完顏婷眼見唐門三枯聯手對付唐倩一人,心中早就不忿,待見唐無味竟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猛覺心底舊痛泛起,想也不想得便即躍出。她自知餘孤天療傷正在緊要之時,萬難再與高手較量,不敢向他藏身之地奔來,眼見唐門三枯封在山道下首,情急之下竟轉身向山頂奔去。

  唐樂毒傷未愈,急得破口大駡。唐苦跟唐無味也是一驚,但兩人鉤心鬥角多年,心中相互忌憚,只得緩緩收力。只這麼緩了一緩,完顏婷已在山道上疾奔出一箭之遙。這時,二唐疾追,手中暗器連珠價射出,終究相距太遠,難以得手。

  完顏婷背著唐倩疾奔片刻,忽覺眼前一曠,卻是不知不覺地已奔上峰頂。

  「小妞,你這可是惹了大禍啦……」山道下遙遙地傳來唐苦的一聲歎息。完顏婷愕然回頭,才見那兩個肥碩得讓她噁心的身影正慢慢逼上。她轉頭向身前的絕壁下瞧去,黑洞洞地卻什麼也瞧不見。望著那兩張獰笑著逼近的臉孔,她才陡然覺出一陣心悸和失落,一股寒意自脊背騰起,渾身陣陣發冷。

  「跳下去!」背後的唐倩忽地低喝一聲。完顏婷一凜:「這高崖深谷,跳下去還有命嗎?」唐倩環在她頸上的臂膀陡地一緊,冷冷道:「你這小妞,怎地不聽老娘的話,便是跳下去,也勝於落入這兩個賊豬的手中!」

  「跳下去,便什麼都沒有啦!」完顏婷的雙眸驀地一陣模糊,淚水不爭氣地洶湧而出,心下忽想,「……可是爹爹已棄我而去了,那渾小子再不來找我了,我還剩下什麼?」

  一念及此,她渾身便似掏空了般的難受,滿腔抑鬱空虛,猛然轉身便向峰下躍去。

  餘孤天體內真氣淤在沖脈內亂撞,身子劇抖不息。眼看著完顏婷救走唐倩,有引著唐門三枯向峰頂奔去,他心中憂懼交集,偏偏此時四肢提不起半分力道。卻見完顏婷幾人終於奔上峰頂,月光雖明,但遠遠望去,幾人不過全是些小小的黑點,只有完顏婷的長髮迎風飄舞,分外醒目。

  驀然間只見那飄舞著的長髮在月光下散開,劃出一道明麗妖嬈卻又驚心動魄的弧,只向懸崖下墜去。

  「婷姐姐——」余孤天嘶聲哭喊,陡覺四肢一熱,飛身躍起,但隨即一股洶湧的真氣直撞向腦心,他只覺眼前發黑,一頭栽倒,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餘孤天再次醒來,已是轉天黎明,山道見卻再無唐門三枯的影子。他僵臥半夜,真氣漸漸平復,山間林下群鳥幽鳴,更襯出一股泛著淒冷的靜,恍然便似做了一場噩夢。他連滾帶爬地向山頂奔去。峰頂空蕩蕩的沒個活物,他四下裡呼號,又潛到絕壁之下,卻也沒有尋到完顏婷的屍身。

  尋了整整一日,他的嗓子都喊啞了,終究也沒尋到完顏婷的丁點兒蹤跡。餘孤天發瘋一般地找到明月東升,忽地生出一絲僥倖:「我連一攤血跡都未瞧見,必是她無恙,只是因躲避那幾個肥豬追擊,連夜遠遁了!」

  他仰頭望著紫褐色的滄溟,心底又悲又憂,暗道:「好在眼下龍鬚依然盡數降服,不妨借助龍鬚之力找尋婷姐姐。」當下急急趕到江南龍鬚總舵,調度人手,搜尋完顏婷。

  這一日忽然得報,有龍鬚暗線捉住了卓南雁和鐵捕陳鐵衣。余孤天細問緣由,登時察知有異,以卓南雁和陳鐵衣之能,絕不會如此輕易的便被人捉住。當下一路趕來。才到山下,便見黑水雙鬼倉惶逃遁,一問才知,卓南雁已然脫困。餘孤天知道若是龍鬚的身份暴露,那可萬萬不妙,這幾人被卓南雁記住了容貌,總有一日會被捉住。他新近接手龍鬚,急於立威建功,索性將這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手下斬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0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五節:金風玉露 連袂抗敵

  「婷兒到底在何處?」眼見餘孤天驀然變得失魂落魄,卓南雁心下一沉,忍不住大喝了一聲。

  餘孤天忽地咧開嘴冷笑起來:「她很好!不管如何,有我在她身邊,都會讓她快快樂樂的。」他說著仰起頭,眼裡泛出絲絲的紅,一字字地道:「決不似你,只會讓她傷心!」

  卓南雁的長眉陡地一跳。兩人在陰鬱沉暗的艙內對視著,空氣幹得似要燃起來。沉了沉。還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氣,黯然道:「是,或許我已不配問她!」話一出口,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刀割剜般得裂痛。

  「大哥,」余孤天卻歎了口氣,「你臉上那道細細的疤,是幼時替我打架時挨的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沒言語。

  「自我進了風雷堡避難,有隨你一路輾轉入得明教棲身,你可是沒少替我挨打受苦!」餘孤天眼內閃出一層幽光,忽道:「其實咱們還可以做好兄弟……」卓南雁淡淡地望著他,道:「我還是喜歡你裝啞巴時候的樣子,老實得讓人心疼!」

  「大哥!在明教時我便聽人說過,你的父母乃是死在大宋格天社之手!」餘孤天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熱,一字字地道:「你又何苦在為大宋賣命,何不與我聯手,我助你報了大仇,咱兄弟更能掀天揭地,幹出一番事業?」

  卓南雁沉沉一笑:「多謝美意!父母之仇,卓南雁自會去報,絕不假手於人!」餘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你可莫要忘了,眼下大宋朝野全是恨你入骨,你不入我龍鬚,天下之大,何處是你容身之地?」反手將辟魔神劍筆直的插在桌上,屈指一彈,長劍嗡嗡作響。

  「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容身之地?」卓南雁緊盯住輕輕顫動的雪亮劍身,緩緩地道:「這還得多謝天小弟!當年你曾自龍驤樓失蹤一段時日,必是提著辟魔神劍來江南殺人,滄浪閣主那幾人都是死於你手吧?」餘孤天老老實實地道:「那全是芮王爺的吩咐,我又如何違抗得了?」

  「龍驤樓,完顏亨……」卓南雁心底倏地閃過完顏亨那無比銳利卻又空虛的雙眸,道,「他死了?」餘孤天點了點頭。卓南雁的心隨之一縮,隨早聽過完顏亨已死,但見餘孤天親自證實,他的心內仍是一沉。風雷堡的血海深仇終究算是報了,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失落反而籠上心頭。

  餘孤天卻緊盯著他,又笑起來:「芮王爺死前還說,你也曾服過龍涎丹!只要大哥答應助我一臂之力,小弟自會給你解藥,他日咱兄弟同享潑天富貴!」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又釘了一句,「我知道大哥對林師姊一往情深,但又林逸煙在那裡橫著,只怕你們終是無緣。若是藉著我手下的龍鬚之力,自可讓你二人如願!成不成,只在你一句話!」

  艙內陡然一靜。卓南雁卻終於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不成!」這兩字聲音不大,卻似一團火,將艙內乾燥的空氣燃著。餘孤天臉上笑意未斂,卻陡然探掌便向卓南雁頭頂拍來。

  卓南雁忘憂心法早已展開,雙掌輕揮一招「左右修竹」,兩股掌力交疊而至,才將他這個剛猛無儔的一掌帶到一旁。餘孤天笑吟吟地道:「辟魔神劍在此,瞧你還能奪去嗎!」口中微笑,屈指成爪,撕、鑿、戳、抓連環四勢,施展的全是攝血離魂抓的狠辣招數。瞬息之間,兩人以快打快,拳掌交接了七次,餘孤天掌上勢道雄渾,卓南雁被迫得施展以柔克剛的綿勁化開。

  兩人這番比試不同以往,餘孤天得了完顏亨傳功之後內力雄渾,天下少有,但差在運使不靈。卓南雁自入龍驤樓後,潛心參學了忘憂棋經的殘卷,於忘憂心法的領悟更上層樓,更經翠鶴山一戰之後因禍得福,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功之深雖不如餘孤天,但勝在運用隨心。

  艙內狹窄,桌椅板凳都礙手礙腳,但卓南雁的忘憂心法最擅長因地制宜的應機而動,兩人拼爭數招,餘孤天雖是掌力驚人,但被四周的家什縛住了手腳,反不及卓南雁隨機應變,占儘先機。

  餘孤天心下焦躁,霍地低喝一聲:「艙內狹促,咱兄弟何不到外面比試?」只聽砰然一響,兩人終於硬碰硬地交了一掌。艙內爆出一股勁風,兩人之間的方桌四分五裂,小船劇烈搖晃。餘孤天夾手搶回辟魔神劍,但腳下卻將艙底踏出兩個大洞,河水汩汩湧入。

  卓南雁已借勢飛起,震破頂篷,斜躍出艙,長笑道:「甘願奉陪!」他內力修為本就不及餘孤天,又兼內傷初愈,跟餘孤天硬拼一掌,登覺傷處作痛。危急之間,他疾展輕功自河面上翩然劃過,真氣潛轉,才將那撕裂的痛感抑住。

  猛聽得身後傳來悠長得駭人的一吸之聲,他不及回頭,便知餘孤天已追到了身後。「大哥,莫要逼我殺你!」餘孤天的喝聲透著說不出的委屈,一股比寒冰還陰冷的蓬勃掌力已堪堪拍到了卓南雁身後。

  卓南雁曾見過餘孤天在雄獅堂救下完顏婷後快如鬼魅的身法,心知他的內力莫名奇妙的激增之後,輕功必也快得驚人,絕不能跟他比快。於是,便猛地身子一彎,施展九妙飛天術,詭異絕倫地劃了個弧,斜刺裡躥出。餘孤天收勢不及,一掌拍到岸邊的一顆老樹上,登時擊得海灣粗細的半截樹身倒飛而出,重重栽入水中,激起丈余高的浪花。

  「好大的力氣!」卓南雁哈哈大笑,「再練得兩年,完顏亮說不得會召你入宮,做他金廷裡的角抵力士!」身子飄閃,猶如飛鴻戲水,倏忽幾個彎子,已將餘孤天拋到了十餘丈外。

  他誤打誤撞的一句話,哪知正戳到餘孤天心底的痛處。余孤天氣得臉色發白,他自知體內的真氣忽強忽弱,不耐久戰,徐得速戰速決,當下便奮力疾追。他真氣展開,腳下快如電掣,兩三步之間,便又欺到卓南雁身後。

  但卓南雁這回找到了竅門,危急之時,又以九妙飛天術的高明身法閃開,餘孤天自幼隨林逸煙參習魔功,本來輕功遠超旁人,內力激增之後,若說長途奔突,卻非卓南雁可比。但那九妙飛天術是燕老鬼悟自《七星秘韞》的絕技,實乃當世一等一的絕妙身法。餘孤天不解其理,幾次施展天羅步堪堪便要追及,都被卓南雁運使更加精妙的步法甩開,有一次追得急了,倒被卓南雁撕下了他肩頭的一副衣襟。

  兩人一追一逃,打打逃逃,片刻工夫,便繞過眼前的這座小山,直插入群山深處。

  卻見四周山石奇麗多姿,簇簇林木擁著嶙峋翠岩,眼前一道瀑布貼著碧峰流下,濺玉飛珠,點染得景物越發清奇。他猛一抬頭,卻見遠處一座奇峰突起如柱,峭壁懸崖,屹然傲立,隱然獨尊於千巒萬峰。

  霎時卓南雁渾身一震,隱隱地覺得這景物竟有些似曾相識之感。他霍然回身,冷冷逼視著余孤天道:「這是何處?」

  餘孤天眼芒閃爍,沉聲道:「此乃天柱山!」卓南雁的心內轟然一響,那千山拱衛的高峰映入眼內,便覺萬分突兀,心下只是想:「怎地竟到了此處?」

  「江湖都道,令尊劍狂卓藏鋒便埋骨於此!」餘孤天低聲歎息,氣貫雙掌,緩步逼來,「想不到二十年後,他的兒子也合該葬身此地!」卓南雁想到父親當年入得天柱山的無際諸天大陣之後一去不歸,心底似被塞了一塊大石,悲郁難舒,忍不住仰頭一聲長嘯,嘯聲穿透山岫間的亂雲薄霧,在群峰之間繚繞不去。

  餘孤天聽得他嘯聲悲昂,也不禁心旌搖曳,驀地怪叫一聲:「拿命來吧!」身子電射而來,爪上陰風慘慘,直向他頭頂插來。卓南雁卻再不避閃,揮掌迎上,一出手便是六陽斷玉掌中最剛猛的「玉碎勢」。

  雙掌訇然相交,卓南雁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湧來,渾身內息受震,血管似要炸開般的難受。但他此時滿腔悲憤,猛然間心底發熱,一股狠勁發作起來,竟不顧體內氣血翻湧,掌勢狂舞,又是一招「玉碎勢」直擊過去。

  餘孤天跟他硬拼一掌,雖也覺得胸臆間氣血翻騰,但終究仗著內力深湛,占了上風,眼見卓南雁雙眼泛紅,竟是不管不顧地又一掌劈來,心中微生懼意:「這小子莽性發作,我可不能跟他硬拼,惹起真氣反噬,可是不妙!」低喝聲中,展開天羅步法微避鋒芒,隨即揮掌向卓南雁咽喉抓去。

  卓南雁直覺體內一股熱氣伴著血性騰起,揚眉怒喝,不管不顧地又是一招「斷流勢」拍向餘孤天胸口。餘孤天若不收招,隨能先行抓破他咽喉,但也會被他一掌拍得胸骨盡碎。他怒駡一聲:「謀良虎!」抓勢變換,便爪為撕,霍地將卓南雁肩頭撕開五道血痕。

  片刻之間,兩人倏來倏往,疾拼數招。卓南雁的掌勢隨著心中悲憤之情奔湧飛騰,招招都是不顧生死地全力進擊。有幾次兩人硬接硬架地拼了掌力,餘孤天雖是穩占上風,渾身也是難受之極。他因有那真氣反噬之憂,只敢施展出七成真氣。

  這是眼見卓南雁變得勢如瘋魔,餘孤天心底卻是懼意漸濃,只想轉身便逃,但隨即又想:「這小子狠拼狠殺,必然難以持久,我且支撐片刻再說!」閃避之時,施展攝血離魂抓的陰毒招式旁敲側擊。又鬥片刻,忽見卓南雁右肩漸漸滲出一股殷紅,原來他全力激戰,竟迸裂了劍創。

  「原來他身上有傷!」余孤天心中大喜,怪笑聲中,乘著卓南雁右臂僵硬,疾抓他右胸下期門穴。這一抓鼓足勁力,如鉤五指上射出噝噝真氣,當真勢在必得。卓南雁招架不及,左掌狂拍出一招「無爭勢」,推向餘孤天頂門。但此刻他右掌虛軟,便有些力不從心。

  眼見餘孤天便要得手,卻驀地怪叫一聲,身子倏地翻出。淡淡的日色下,一抹耀目的劍光乍閃即收,一道嬌俏如花的白色身影已凝立在兩人之間。

  「小月兒!」卓南雁只當自己眼睛花了,奮力睜目望去,卻見林霜月側身而立,雪衣黑髮隨風輕舞,楚楚風姿映得四周的花樹泉石都似明麗了許多。

  林霜月卻瞧也不瞧他,雙劍斜指著餘孤天,淡淡地笑道:「天小弟,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自幼一起長大,難道當真殺個頭破血流才痛快嗎?」

  餘孤天長於明教,見了明教中人不免就有三分忌憚,眼見林霜月驟然現身,才「嘿嘿」笑道:「師姊,小時候的事情,還提它作甚?師姊榮生明教聖女,小弟還未曾祝賀……」雙手交疊,似要拱手相賀,驀地猱身直進,揮掌向林霜月拍下,掌風呼呼,這一擊已使上了八成勁力。

  瞬息之間,他權衡利弊,覺得這時卓南雁身上有傷,只需逼退林霜月,便可除了這眼中釘。機不可失,他也只得鋌而走險。

  「小心!」卓南雁見他這一掌勢道猛厲,急斜踏一步,揮手迎上。林霜月冷哼一聲,雙劍盤旋,「刷刷」兩劍,疾刺餘孤天咽喉。兩人自幼同師學藝,相互間熟悉至極,這兩劍正是破解餘孤天這招大天羅掌的精妙劍招。

  「師姊的金風玉露功又有不小的精進!」餘孤天心頭微凜,鬼魅般自兩劍的縫隙中躥出,精芒乍閃,辟魔神劍已然出鞘,順勢一劍疾刺卓南雁心口。他內勁沉厚,這一劍快如雷霆驟發。

  卓南雁本待展開九妙飛天術避開,但驀地想到辟魔神劍削鐵如泥,若是他轉身一讓,餘孤天便會傷到自己身側的林霜月。情急之下,提氣含胸,胸口陡然凹入三寸,猛然揮掌,拍向辟魔神劍那精光閃耀的劍身。這是已命相搏的險招,稍有不慎,手掌、心窩便會遭受重創。

  驀然間劍光耀目,只聽「叮叮」兩響,卻是林霜月飄身迎上,雙劍如彩鳳展翅,將辟魔神劍堪堪架開。「你不要命了嗎?」林霜月並不看他,但明眸含嗔,這句話明明是對卓南雁說的。她揮劍架開闢魔神劍,便覺玉臂酸麻。好在這對短劍本也是明教的傳世名劍,一名新月,一名青日,雖不如辟魔神劍鋒銳無匹,但交擊之下,卻也劍鋒不損。

  「師姊已榮登本教聖女之位,可不該對卓大哥這般情真意切!」餘孤天眼光一寒,情知此時已翻了臉,索性斬草除根,「嘿嘿」笑道,「怎地,卓大哥要躲在師姊身後一輩子嗎?」長劍猛向林霜月當頭劈下,左掌卻斜斜印向卓南雁肋下,正是大天羅掌的一招「點石成金」。一招分襲兩人,全是勢挾風雷。

  林霜月短劍橫封,雙劍迎上辟魔神劍,只覺胸腹間氣血翻騰。余孤天冷叱一聲,左掌迫退卓南雁,驀地屈指在她左劍上一彈。勁力到處,林霜月左臂劇震,再也拿捏不住,青日短劍劃出一道耀目的弧光,疾飛上天。

  卓南雁一聲驚呼,奮不顧身地斜身搶上。林霜月卻銀牙緊咬,不退反進,新月劍如白虹貫日,瞬息之間疾刺五劍。明教教內的兩大奇門劍法——赤火白蓮劍和驚虹神劍,素不輕傳。林逸煙精研驚虹神劍,以半招劍法打遍江南罕遇敵手,號稱「半劍驚虹」;那赤火白蓮劍乃是雙劍路數,林逸煙更是只傳給了林霜月一人。這時林霜月情急之下施展的這招「蓮花千葉」正是赤火白蓮劍的精妙招數。

  餘孤天只覺眼前碧芒暴漲,恍惚間似有千花萬葉交疊湧來,驚駭之下不及細想,辟魔神劍拼力橫劃一劍。只聽「丁丁當當」幾聲短促的銳響,餘孤天面色慘白地斜步退開,林霜月也是玉臉泛紅,嬌喘吁吁。這一招短兵相接,餘孤天身遇險招,林霜月則是內力受震。

  「再來!」余孤天察覺林霜月內氣起伏不定,冷笑聲中,欲再撲上。

  忽有一劍橫封而到,斜斜指向他小腹,算度精准無比。正是卓南雁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那把青日劍斜刺裡沖上。他自在龍吟壇內得了《忘憂棋經》的殘卷之後,於忘憂神劍的領悟早已更上層樓。這門劍法最擅審局度勢,避實就虛,這時卓南雁情急之下,這招「陳摶封山」使得更是妙至毫巔,似封似刺,餘韻無盡。

  餘孤天只覺自己再進一步,便會將小腹撞到他劍尖上一般,心慌意亂之下,只得揮劍斬向青日劍的劍身,陡覺劍氣襲體,一抹碧光又射向自己咽喉,正是林霜月乘隙攻來。這兩劍分進合擊,竟似一個人似使出來的一般渾然天成。餘孤天擋無可擋,倉惶之下,只得飛身後撤,於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林霜月這奪命一劍。

  跟林、卓二人不同,餘孤天自幼苦學掌法,除了在龍驤樓內跟完顏亨學了幾招似是而非的劍法之外,從未在劍法上多下工夫。本來他這時若棄劍用掌,仍有勝算,但他心底總對這辟魔神劍甚是依賴,這時臉色慘白如紙,兀自橫握長劍,眼中寒芒閃閃。

  陡覺眼前碧光暴漲,卓南雁和林霜月已聯劍殺到。餘孤天大驚失色,長劍斜刺卓南雁脖頸。卓南雁橫劍一挑,順勢劃下,斜刺他脈門。林霜月的赤火白蓮劍以繁複善變見長,眼見卓南雁直攖其鋒,招化「天花亂墜」自旁攻上,一招六勢,如同蓮花六瓣,分刺餘孤天胸腹間六處大穴。

  餘孤天只覺寒氣森然,直沁肌骨,眼花繚亂之下,全辨不清對手劍招虛實,急急地將長劍揮成一個圓弧。只聽「丁丁當當」一陣亂響,卓南雁的青日劍被他震得險些飛出,但餘孤天胸前卻被林霜月劃出一道血口。

  這下子餘孤天肝膽皆裂,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內力深厚,這一發足疾奔,當真快如脫兔,幾個起落,轉過了一個山坳,便沒了蹤影。

  卓南雁陡覺壓力頓減,呼呼喘息,轉頭對林霜月笑道:「小月兒,你怎地來了?」林霜月卻不看他,盈盈妙目緊盯著餘孤天退走之處,冷冷地道:「那餘孤天古怪得緊,這回對你痛下殺手,必有緣由,怎麼速速追他!」卓南雁心頭一凜,哈哈笑道:「還是小月兒想得周全!」轉身待追。

  「且慢!」林霜月卻又轉到他身前,自懷中取出一副軟帕給他包裹肩頭傷口。兩人挨得極近,卓南雁又聞到那抹熟悉的如蘭似麝的甜香,驀地想到當日自己初入江南在楊將軍廟內跟林霜月初見,她也是這般過來給自己包紮傷處。那時自己頑童心性,曾千方百計的逗她說話。

  往事如煙,仿佛便在眼前,這時想來,既有糾纏到心神深處的絲絲甜蜜,更多的卻是彷惶無奈的陣陣苦澀。稀薄昏沉的日色下,只見林霜月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美眸專注地盯著他的傷處,蘭花玉指極是俐落,幾下便給他包紮妥當。

  「走吧!」林霜月輕歎一聲,長長的睫毛微微抖顫了一下,自始自終,仍舊一眼也不瞧他,轉身便行。卓南雁心緒翻滾,忽喜忽愁,也只得飛身跟上。

  餘孤天身法極快,這是早已渺然無蹤,但卓南雁和林霜月全是追蹤的大行家,履著那抹淡淡的足跡只向山谷深處追去。卓南雁望見林霜月依舊秀眉顰蹙,隱含幽怨,忍不住笑道:「適才我生死一線,正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當口,偏偏你就來了。小月兒,你說咱們這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林霜月舉目望著前面的茫茫山色,搖頭道:「我來這裡遊賞打獵,忽地聽到一隻笨熊叫喚,便趕過來瞧瞧!」

  原來林霜月趕來這天柱山南宮世家卻是另有要事。

  明教近來聲勢大振,收服池州各大小幫派、佔領齊山之後,與天柱山南宮世家已是隔江相望。明教與南宮世家這兩大股勢力不免互有摩擦。林逸煙重出江湖,其志不小,不想多結仇怨,便親自修書一封,命林霜月以明教聖女的身份持信趕來,與南宮世家的掌門南宮參說和。

  林霜月帶著陳金等八名年少高手趕路途中,便聽得明教弟子來報,說是尋得了叛徒而逃的弟子余孤天的蹤跡。林霜月聽得餘孤天近日來居然出入地方官府,地位尊崇,登時疑惑頓生,便即派精幹弟子四下探尋其蹤。餘孤天進出官府,也甚好尋訪,但他以龍吟壇主的身份趕來處置龍鬚時,便顯出了龍驤士的出色手段。林霜月帶著人一路尋到了天柱山附近,便失去了他的蹤跡。

  無巧不巧,便在這時,林霜月忽地聽到了山谷中傳來的卓南雁那幾聲悲憤激昂的長嘯。那是她一輩子撇不開忘不掉的聲音,她芳心一陣收緊:「定然是他,定然是他!難道他遇到了什麼兇險?」

  她不願讓陳金等人瞧出自己跟卓南雁的情事,靈機一動,藉口南宮世家敵友難辨,不可貿然進堡投書,便命陳金帶領那幾人先回分舵。他自稱要先進堡探詢,獨自循聲追來,眼見卓南雁遇險,急忙飛身趕來救下。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緣由,乍睹玉人,實是驚喜若狂。眼見她神色冷冷,他童心忽起,鄭重其事地道:「我近日學了個本事,能一眼看破人的心事!」林霜月見他滿面正色,不禁蹙眉道:「怎麼看?」卓南雁道:「容易得緊!有些臉皮薄的女孩子越是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心底越是對這人情深似海!」

  林霜月又羞又惱,督見他照舊是一臉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嬉笑神色,心下倒覺得對這人無可奈何,想了想,也覺忍俊不禁,輕笑道:「這等胡話,也只有你才琢磨得出來。」卓南雁笑道:「是啊,若非今生今世遇上了你,這等絕妙胡話,我也琢磨不出!」林霜月妙目微嗔的橫了他一眼,只幽幽地歎了口氣,便再沒言語。

  卓南雁想方設法地逗她一笑,但見他那宛如春花綻放的笑靨背後,仍隱著一層淡淡輕愁,心底也不由一沉。兩人循著餘孤天淡淡的足跡疾追片刻,林霜月卻驀地頓住步子,道:「什麼聲音?」卓南雁也凝神傾聽,皺眉道:「溪聲,風聲,蟲聲?」林霜月的目光卻自他臉上向下瞧去,神色似笑非笑,道:「原來是笨熊肚子裡面的蟲聲!」

  他一怔,這才覺出腹內空空,正咕嚕嚕得叫個不停。他被眾龍鬚折騰了一夜,又連番激戰,此刻日以近午,自然饑餓難耐,當下哈哈大笑:「肚子裡蟲聲一片,須得放進兩隻山雞去捉蟲!」扭頭四顧,便待尋些野味充饑。

  林霜月輕歎一聲:「你先歇歇,追那天小弟,也不忙在一時!」也不瞧他,提劍翩然閃入山林深處。卓南雁望著她有些寂寞的窈窕背影,忽覺心底微微一痛,竟懶得再站起來。片刻工夫,林霜月便獵得一隻小山雞,默默地燃起篝火,收拾了那山雞,自那山溪中采了幾片碧綠的荷葉包在雞身上,外面又以泥巴裹住,架在火上炙烤。

  卓南雁在旁搭訕,笑道:「好月兒,做這叫化雞怎地還用荷葉包裹?」林霜月仍是對他愛搭不理,垂首撥弄那山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荷葉有清新之氣,正可抵去山雞的野性氣。」忽地眼芒一閃,「這味菜給你吃甚好,這叫名副其實!」

  「為何名副其實?」卓南雁話才出口,不由笑道:「好啊,你罵我是叫花子!」林霜月雖是緊纏著俏臉,但美眸中閃過一絲得意的頑皮神色。兩人少年時隨著林逸煙結伴南歸,一路上接連鬥氣鬥嘴,每次林霜月得勝時便總是這樣的神色。

  卓南雁心中一陣溫馨,笑著伸手拂向她腋下,去呵她的癢。林霜月天性最是怕癢,卓南雁手才抬起,她已「格格」嬌笑著躲避,二人少年私下相處之時,常常這般無憂無慮的笑鬧,但卓南雁的手指才撫到她肩頭的肌膚,林霜月的俏臉卻倏地一白,止住了笑,嗔道:「別胡來!」

  卓南雁見她玉面瞬間變得冷肅無比,也不禁愣住,笑聲突然止息,兩人都覺一陣尷尬。忽聽一陣嗞嗞之聲響起,林霜月才「哎喲」一聲嬌喚:「你便這麼搗亂這一半只怕烤的糊啦!」卓南雁才笑道:「只要是好月兒弄的,哪怕整個烤糊,那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

  林霜月橫睇他一眼,嗔道:「那我將這叫花雞烤的全糊,待會兒讓你吃這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心中卻泛起款款柔情,垂首專心的翻烤那山雞。她纖手不住撥弄著篝火上的叫花雞,稍時便有一股香氣溢出。

  估摸著火候已到,林霜月才取下山雞來,剝開包裹在外的泥巴。泥巴一褪,自然將山雞體上殘餘的羽毛剝盡,露出泛著油脂的鮮嫩雞肉,更覺濃香撩人。林霜月道:「這地方人跡罕至,山溪清澈,除了荷葉清新,溪便泥土自然帶了一股清香之氣,正是叫花雞的上乘輔料。只是咱們沒有調味作料,你也只得將就些了!」將叫花雞撕作兩片,把那大半的鮮嫩雞肉遞給卓南雁。

  卓南雁見她把那片烤的微糊的雞肉留給她自己,忙笑道:「我愛吃火候大些的!」不由分說搶過那片烤糊的雞肉便吃。雞肉入口清香,雖是有些地方烤的焦糊,但想到這是林霜月親手燒制,卓南雁卻覺天下第一等的美味莫過於此。

  他也餓的緊了,轉眼工夫便將半隻叫花雞吃個乾淨。林霜月在旁瞧著,眼中閃著又是溫馨又是惆悵的光芒,覷見他風捲殘雲地吃光,才將手中的那片山雞又撕了大半遞了過去,淡淡地道:「果然是吃叫花雞的行家!我可吃不了這許多,還是給你吧!」

  卓南雁不依,說什麼也要讓她先吃。林霜月只得先將那小片雞肉吃了,忽然發覺卓南雁一直在盯著她看,轉頭問道:「你看什麼?」卓南雁見她細嚼慢嚥的樣子嫻雅動人,不禁有些發癡,聽她一問,呵呵笑道:「小月兒,你便是吃飯的樣子也這般好看!」

  林霜月蒼白的玉靨上飛起一抹輕紅,忙轉頭避開了他執著的目光,輕聲道:「你的傷勢怎樣?」卓南雁撕開剩下的雞肉狼吞虎嚥,一邊含混道:「不輕不重,撐得一時是一時!眼下填飽肚子要緊。」林霜月生性好潔,自去溪邊洗去了手上油脂,又將玉面細細洗過,這才坐回他身邊,雙手抱膝,仰頭望天。

  卓南雁轉頭望去,正瞧見她的側臉。閃爍的火光將她粉鑄玉合的嬌靨映得瑪瑙般嬌豔,白潤的下頷上還凝著幾點盈盈欲滴的水珠,乍看上去,便如淚滴一般。

  「怪哉!」卓南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玉一樣晶瑩剔透的肌膚,終於忍不住歎道。「為何每回再見到你,都覺得你比從前美了數分?莫非是我思念若狂的緣故?」林霜月亦喜亦嗔地橫了他一眼,卻垂下頭幽幽地道:「師父說過,這是我修煉金風玉露功的緣故,這功法有幾分魔氣……」

  「哪裡有什麼魔氣?」卓南雁哈哈大笑,「便有魔氣,到你身上,也變成了仙氣!」林霜月聽他一贊,白璧無瑕的雪腮上閃過一片動人的光澤,卻歎道:「師父說,這是明教最難練成的幾門功法之一,但效驗奇大。只是這名字我不喜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說著昂首向天,「難道早已註定,偏要金風玉露一相逢?」

  卓南雁心底也是一苦,見她那雙波光流淌的美眸中煙雨迷蒙,似是蘊著說不盡的憂愁,不由瞧得癡了。林霜月忽也轉頭望來,跟他火熱的眼神一碰,又慌忙垂下螓首,似是自語般地道:「你不要再逼我了。自我登上聖壇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全然不同了。」卓南雁呆呆地注視著她。有頃,聽她接著說道,「你不會懂的!」林霜月緊盯住跳躍的火焰,玉頰卻變得雪一樣的蒼白,幽幽地道,「你才在明教待過幾日?我自懂事起,就跟著爹爹念《二宗經》、《大雲光明經》諸部經典。明尊於我,就似天上的浮雲,雖是飄渺難測,遙不可及,但終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著!」卓南雁的心頭似被一股看不見的陰雲包裹,千言萬語一起湧過來,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0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六節:竹陰品茶 幽谷鬥劍

  兩人都覺一陣黯然,默默悵望著前面的小溪。忽見溪邊叢林中閃過一道人影,微微一晃,便即不見。卓南雁瞧出那人身法不俗,不由「咦」了一聲,但見那人忽又自從林內轉出,手持水甕去溪邊取水。

  林霜月的秀眉忽地一揚,道:「這人竟在烹茶?」卻見那人三十上下,貌如古松,寬袍大袖,頗為灑脫。他取了水,又將水緩緩傾入身邊一隻銀瓶內。卓南雁少年時曾與茶隱相處,知道那是煎茶用的湯瓶,不由笑道:「這地方竟還有雅人烹茶?」

  兩人好奇心起,緩步走上。那人全神貫注地傾倒溪水,對二人竟是視而不見。林霜月忽道:「水泉不佳,能損茶味!」那人「咦」了一聲,才抬起頭來,間林霜月竟是個妙齡少女,不由哂道:「小姑娘也懂茶?」卓南雁見他言語大咧咧的,便也撇嘴道:「不敢說懂,只比你精通一些!」

  林霜月道:「此溪浪激水急,與茶的沖和之旨不合,且水質略濁,必有害茶味!」轉身指著身後十餘丈外那道潺潺山溪,「這條小溪水流清明,溪底白石澄澈可見,正應了輕清甘潔四美,才能有助茶性!」

  那人登時變色,道:「正是正是,怎地我先前沒有想到?姑娘果是方家!」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區區許廣,近日得見姑娘,當真三生有幸!不敢請教姑娘貴姓!」林霜月見他這一揖幾乎以頭觸地,料不到他忽然間又客氣的過了頭,忙微微一笑:「小女子姓林,許先生不必客氣!」許廣忙道:「這怎地是客氣?姑娘稍候,待我去取了水來!」身形一晃,兩個起落,已到了那山溪跟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甕水,飄然掠回。

  卓南雁見他手捧的石甕中滿注溪水,但來去如風,水滴也不濺出一滴,忍不住贊道:「好身法!」許廣冷冷督他一眼,道:「這些粗比武功,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哪裡可與茶道相比?」恭恭敬敬地將水注入銀瓶,喃喃自語道,「好水,果是好水!」卓南雁見他舉止中帶著三分癡氣,只笑了笑,便沒還口。

  林霜月淡淡一笑,正待跟卓南雁轉身走開。許廣又叫道:「林姑娘滿行!許某約了一位朋友來此鬥茶,難得遇見方家,請姑娘留下指點一二!」林霜月心底仍覺抑鬱本要離去,聞言不禁雙目一亮。鬥茶又稱「茗戰」,乃是互較茶道高低的一種賞心樂事,宋時鬥茶之風在士大夫間極是風行。林霜月自幼師從茶隱,學了滿腹的茶藝,卻從未見過真正的鬥茶,這時不禁大是好奇。

  許廣得意洋洋:「嘿嘿,那傢伙雖然精明,但論起茶道,卻極是不通。我要勝他,也是手到擒來!草廬便在前面,姑娘留下,也就是看看樂子。」一邊在前帶路,一邊向林霜月攀談茶道,聽林霜月說的頭頭是道,更是肅然起敬。適才卓南雁一開口,許廣登知他不通茶道,便對他理也不理。

  進了草廬,卓南雁先聞到一股淡淡的藥氣,轉頭卻見門口放著一隻采藥用的藥囊,料來這許廣乃是個采藥的郎中。林霜月卻娥眉顰蹙,道:「茶性易染,此地藥味濃郁,哪能品茶?」許廣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正是,師尊呵斥過我數次,怎地我又沒想到!嘿,我這麼顛三倒四的,少時怎麼跟那人鬥茶?」手忙腳亂地自草廬中取了風爐、茶盞、竹筅褚般茶具,望著林霜月道,「林姑娘看,卻去哪裡鬥茶為妙?」卓南雁看他滿面焦急之色,竟似背會了詩書的頑童盼著老師指點一般,不由心底暗笑。

  林霜月道:「茂林修竹,白石幽泉,都是品茶佳地!」伸手一指十餘丈外的竹陰,「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便在那裡為佳。」許廣如奉禦旨,捧著茶具如飛而去。卓南雁跟林霜月對望一笑,均覺這人大是有趣。

  許廣正忙碌間,忽又想起一事,低聲道:「我這朋友麻煩至極,見了二位不免多疑,二位不必通報姓名,只說是我師弟師妹便是!」這話正合卓南雁和林霜月的心意,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語音才落,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長笑:「許兄,可讓你久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十餘丈外的林內閃出,隔得雖遠,但笑聲便似對坐閒談般清晰隨意。那人白麵長須,相貌儒雅,紫杉臨風,頗有飄然出塵之致。看他步伐不快,但笑聲未絕,已大袖飄飄地立在了竹陰下。

  「原來許兄竟約了兩個幫手?」那紫衫客手撫長髯,卸下肩上的竹簍。許廣哂道:「你當是比武群毆嗎,還要幫手?這是我師弟、師妹,今日只是來看看熱鬧!」紫衫客冷電般的目光在卓、林二人面上一轉,登時微微變色,道:「想不到醫王門下,竟有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失敬失敬!」向兩人拱了拱手。

  「醫王門下?」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齊齊一震:「難道這許廣竟是風雲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弟子?」但此時卻又不便相問,只得含笑還禮。許廣卻氣的翹起了鬍子,道:「嘿嘿,他們是神仙般的人物,我自然是惡鬼般的人物了?」紫衫客灑然笑道:「許兄嘯傲雲霞,妙手回春,那是連神仙也羨慕的!」許廣面色登緩,「呵呵」大笑:「自認得你,便這一句還像句人話。」他早就佈置妥當,竹陰下數塊大石,可桌可椅,大笑聲中,四人各自落座。

  紫衫客手拈長髯,悠然笑道:「許兄,你為了敝莊的兩儀果,連著跟我賭了多回。第一回是圍棋,你輸了六子吧?」林霜月聽他說起「兩儀果」,登時秀眉微蹙。許廣卻面現尷尬之色,冷哼一聲,道:「不錯,是我輸了。」紫衫客又笑道:「二回又賭雙陸,你連輸三局,可是有的?」

  「哼哼,你這傢伙機詐百出,這雙陸我倒輸得心服口服。」許廣點一點頭,忽又瞪起雙眼,「這當口,你提這些芝麻屁事做什麼?」紫衫客笑道:「也沒什麼。若是兄弟輸了兩回,早就讓你去敝莊去采那兩儀果了!」許廣變色道:「你七拐八繞,是笑我沒有賭品嗎?那也怨不得我,先前我早問你要什麼,你卻總是笑而不答。」

  「許兄是難得的老實人,我豈能要你的東西!」紫衫客卻大度的擺手笑道,「罷了,這回鬥茶,小弟若是輸了,立馬便請許兄弟進莊采果,多少自便。」許廣怒道:「不成不成!這回定要跟你立下個規矩。你要什麼,寒玉冰蟾膏還是九天九陽丹?」紫衫客搖頭道:「我都不要!」

  許廣豎起眉毛,道:「那便是七種毒蟲煉製、能解奇毒的七寶降龍丸?」紫衫客一笑搖頭。許廣拍腿大叫:「哈哈,你這傢伙近來愛玩毒蟲毒草,是不是想要鐵線蜈蚣?大力紫金蛛?難道是十爪龍蠍?」紫衫客一直在搖頭,最終一笑:「這些毒蟲難道你還帶在身上嗎?」許廣猛一咬牙:「帶在身上的只有一樣,便是甘露甌,你要嗎?」紫衫客長歎了一聲:「倘若我再說不要,只怕你定要怨我瞧你不起!罷了,便是甘露甌吧!」

  「這回定好了彩頭,才讓你輸得沒有話說。」許廣哈哈大笑,自腰間的革囊中取出一隻才杯碗大小的鼎裝木器,在紫衫客跟前晃了晃,「這甘露甌,你可要先看好了!」紫衫客眼中精芒陡燦,正待細看,這個大笑兩聲,已將甘露甌又塞入革囊,連囊一同放在石桌下。

  卓南雁卻暗叫不好:「這人好不詭詐,只怕他早看准了許廣身上的甘露甌,卻繞了個圈子,讓許廣自己跳了進去!」他適才匆匆一督,但見甘露甌泛著淡淡紫光,表面似有一層珠露流動,料來必是奇物。他不知那甘露甌為何物,想到自己正冒充許廣的師弟,卻也不便相問,轉頭看了一眼林霜月,見她也是秀眉微蹙。

  紫衫客淡然一笑:「品茗鬥茶本是雅事,加個彩頭,反而大損其清雅之妙。」許廣笑道:「管他清雅與否,只要勝了你便好!」他前日曾跟對方論茶,知道這人雖然絕頂聰明,但對茶道並不深通,這時自恃必勝,一迭聲的催促紫衫客先眼看茶餅。宋時鬥茶講究極多,往往要先眼看茶餅的色味高低。

  「許兄莫急。」紫衫客自身後的竹簍中先取出一尊大甕來,悠然笑道,「品茶不可忘水,烹茶當以雪水為佳,這一甕水乃是去年大雪時,自山梅間取來的雪水。」許廣一愣,道:「你竟帶來了雪水?」紫衫客笑道:「古人呼雪水為『天泉』,自古為烹茶第一妙品,白居易詩雲『融雪煎香茗』,說的便是此中妙趣。這甕雪水,你我共用。」

  許廣愕然點頭。紫衫客又自竹簍內取出兩盞烏黑的茶杯,道:「先帝徽宗的《大觀茶論》有雲,盞色貴青黑,玉毫調達者為上。」許廣細瞧那兩杯,驚道:「你這是建安的兔毫盞?」紫衫客點頭道:「你我各持一盞,卻才公平!」自懷中又取出兩隻精緻的茶餅,「此乃北苑的貢茶精品『瑞雲翔龍』,小弟千辛萬苦遣人求得,請許兄任選其一!」

  卓南雁暗自心驚:「這人有備而來,許廣卻毫無機心,只怕要糟。」許廣卻又驚又喜:「連這等精妙貢茶你都弄來啦?」手捧兩枚茶餅,精挑細選的取了一枚,忽地皺眉大叫:「不對不對!你前日跟老許談茶,還是一竅不通,怎地今日變成了行家,水、盞、茶餅,全備得如此周全?」

  紫衫客哈哈笑道:「前日小弟確實對此道一竅不通,但這兩天苦讀茶經,已略曉一二。怎地,許兄怕了嗎?」許廣怒道:「怕?老許只怕你臨陣脫逃!」

  林霜月忽道:「許師兄,烹茶之際,先要平心靜氣!」許廣先被那紫杉客用言語擠兌,獻出師門奇寶甘露甌,後又見對手準備詳當,正有些沮喪憂心,這時被林霜月一語點醒,登時精神一振。

  「你這位小師妹好不厲害!」紫衫客目光在林霜月臉上微微一凝,眼芒熠然一閃,才笑吟吟的將石甕推向許廣,「許兄,請用天泉!」許廣「嘿嘿」一笑,自甕中倒了雪水,點燃風爐煎水。

  宋人鬥茶,講究極多,最終的卻是將煎好的水倒入茶盞中的「點茶」那一關。據說點茶時要注水七次,每次方位、水量、緩急以及茶筅攪動的力道各有不同的講究,這便是七湯點茶了。但這七次注水,只用極短的工夫,不但要做出許多花樣名目,更要將茶湯的湯花調弄得緊咬盞壁。所謂鬥茶,比的便是看誰的湯花咬盞持久,以湯花先退散者為負。

  林霜月在旁凝眉觀瞧,只見那紫衫客碾茶、煎水、調膏之際均有些生疏,遠比不得許廣嫺熟,但這人偏有一股沉穩氣度,似乎萬事都胸有成竹。到了最後的點茶之時,那人手法更略顯錯亂。「原來他終是個生手!」林霜月長出了一口氣,望著卓南雁,微微一笑。

  許廣一直滿面凝重的專心調弄,直待茶湯鮮白,乳霧飛湧,才歡呼一聲:「成了!」將茶盞推成石桌當中。紫衫客微微一笑:「小弟也獻醜啦!」將手中兔毫盞也推了過來。他這一推力道好大,看看兩杯便要相撞,忙低笑一聲,伸出雙手將兩杯扶穩。

  兩隻茶盞並排而放,純白的茶湯咬著黑如墨玉的盞壁微微蕩漾,黑白分明,乳霧四溢,瞧來賞心悅目。

  許廣凝目茶盞,忽地大叫了一聲「咦」,笑容陡然凝滯。林霜月見他臉色煞白,也細看那茶杯,卻見許廣調的茶湯初時緊咬盞壁,但隨即湯花四散,那紫衫客杯中湯花卻兀自在翻騰湧動,似乎茶湯內有一隻無形的茶筅仍在攪動不休。

  許廣又驚又怒,口中「咦、咦」地大叫不停。只略略一沉,他那杯茶湯已雲腳渙亂,現出了水痕。紫衫客手拈長髯,低笑道:「許兄,你瞧如何?」許廣雙目發直,呆呆不語。

  林霜月驚疑無比,伸手端起許廣的茶盞,陡覺杯上透出一股冷氣。她心底一凜,伸手再觸那只杯子,卻熱得出奇。一瞬間她已然明瞭,這紫衫客適才乘著扶杯之際,分別向杯內注入冷熱兩股內力。許廣杯中茶湯遇到冷氣,登時湯花消散,他自己杯內卻有一股熱力催動湯花沸騰。

  這一下雖是使詐,但這紫衫客的內力之雄,運使之巧,卻也著實驚人。最要緊的,卻是這鬥茶只看最後的湯花,許廣的湯花先退,已是輸得無可辯駁。

  半晌,許廣才一字字地道:「是你贏了!」紫衫客衣袖輕揮,卷起那甘露甌,看也不看便收入懷中,笑道:「許兄若是有興,請到敝莊做客。」許廣似戳破了的燈籠般坐在那裡,緩緩搖頭。紫衫客哈哈笑道:「這兩隻建安兔毫盞便留給許兄吧!」長笑聲中,大袖飄飄,轉身去了。

  林霜月和卓南雁雖與許廣相處不久,卻都覺得這人憨實的可愛,見他垂頭喪氣,兩人均覺心底不忍。卓南雁笑道:「許兄,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今日鬥敗了,改日再贏回來便是。」林霜月眼見許廣怔怔不語,忽道:「許兄,你要的那兩儀果,可是號稱深蘊陰陽兩儀之精的奇果?」

  許廣一愕,才揚頭道:「難得姑娘連這個也知道。這兩儀果雖然名氣不顯,卻有調和陰陽二氣的奇效,傳聞也只此地才有!」林霜月歎道:「許兄上當了!我曾聽師尊說,這兩儀果只產於天柱山磨玉穀的無極諸天陣內。那穿紫衫的一直說,若輸了便任由你去採摘,其實他便輸了也是無妨。天下又有誰能進得那無極諸天陣內采果?」

  「嘿!又中了這廝的算計。」許廣大張雙眼,狠狠拍了下大腿,「那日師尊曾說這南宮堡內的兩儀果頗能助益內功修煉,我恰巧路過此地,便來尋他問問……」卓南雁驚道:「南宮堡?這穿紫衫的人是……」許廣頹然道:「這廝自然便是南宮堡主南宮參了!」

  「原來他便是南宮參,看上去倒比他二弟禹還要年輕十幾歲。」卓南雁心底驚疑,低歎道,「許兄,他先前跟你下圍棋、賭雙陸,只怕早就在算計你那甘露甌了,卻不知那甘露甌到底是何物?」許廣耷拉著眼皮,道:「醫門甘露甌,毒門天香囊。這寶貝與唐門的天香寶囊齊名,都是專能收克諸般毒蟲!我醫王門下,抓毒蟲是為了醫人療疾,唐門卻是為了煉製毒藥。」

  卓南雁道:「這南宮參心懷叵測,賺了你的甘露甌,必然不是為了治病救人。」眼見許廣老實巴交地呆坐那裡,他心底暗歎:「當年大醫王蕭虎臣深入龍吟壇,自完顏亨眼皮底下盜走了《七星秘韞》中的醫經,那是何等的機智膽魄,卻不想他收的弟子許廣,竟是個難得的老實人。」

  林霜月盈盈立起,道:「我正是要尋那南宮參,師尊有書信一封,要轉交給他!」許廣這時才緩過神來,道:「不知姑娘是哪派門下,令師是誰?」林霜月道:「小妹林霜月,家師便是明教教主!」許廣身子微震,臉色一變,道:「原來你是林逸煙的弟子。嘿,想不到林逸煙那樣的人物,竟能教出你這樣的好徒弟!」

  林霜月聽他言語似是對師尊頗有微詞,不由秀眉微蹙,但想此人毫無城府,最終只淡淡一笑:「我這便去追那南宮參。許兄,咱們暫且別過。」兩人跟許廣道別,轉身便行。許廣悵然立在竹陰下,待二人行出好遠,才想起來叫道:「林姑娘,哪日得暇,請到醫谷一遊,讓家師也見識一下你的茶藝啊!」林霜月回身揮袖,遙遙點頭。

  那南宮參早就去得遠了。兩人循著他退去的方向疾追了多時,卻也沒見他的蹤影。

  眼見暮色昏掩,深山寂寥,兩人不由慢下了步子。林霜月忽地一聲歎息:「我這便要去南宮世家下書,你傷勢已好,便不必跟我同行了。」卓南雁默不作聲地放慢了腳步,卻依舊在她身後緊跟著。林霜月轉頭看了他一眼,蹙眉道:「喂,我的話,你聽到沒有?」

  「我可沒跟你同行啊,」卓南雁卻「嘿嘿」一笑,「我也正要去那南宮世家。」林霜月奇道:「你去那裡做什麼?」卓南雁笑道:「隨便看看!」其實他心底卻驀地想到當年父親入那絕陣尋藥,便再無消息,這時隱隱的竟生出入陣尋父的念頭。只是那無極諸天陣號稱天下第一絕地,他雖見過那破陣龍圖,仍知要進出大陣乃是兇險萬分之事,一時心底彷惶,更不願講心思告訴林霜月。

  林霜月自然不知他的心思,見他一副笑吟吟的神色,倒不好再說什麼。兩人默然前行。山林內有只不知什麼名的鳥「呱呱」大叫,鳴聲甚是淒惻。林霜月忽地歎道:「它在哭呢……」卓南雁低笑道:「那鳥兒定是失了群,找不到自己的伴兒,這才傷心鳴叫。」林霜月臉色微變,幽幽地長歎了一聲。

  「前面有人!」卓南雁驀地一聲低呼。卻見前面一道人影晃了幾晃,便沒入碧林中去了。林霜月低呼道:「是餘孤天!」這餘孤天先前敗走後便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是卻在南宮參出沒之處現身,兩人心頭一緊,忙提氣疾追。

  餘孤天似是不知有人銜尾在後,行得不快不慢,在山路上幾個轉折,悠然沒入一片密林之中。卓南雁忽地「咦」了一聲,心底閃過一絲異樣氣息,霍地昂頭喝道:「前面林子裡的好朋友,何不現身一見!」

  猛聽得一聲尖銳異常的哨箭直飛上空,跟著呼嘯四起,松林中呼啦啦的沖出一群人來。當先那人文士打扮,長髯飄擺,卻是曾與卓南雁在江中有過數面之緣的南天易。在他身後另有數位手持長劍的青年公子,瞧來竟都是當日試劍金陵會上的熟人,南宮鐸、南宮鋒、南宮均、南宮欽赫然都在其中。

  「卓公子,咱們緣分不淺哪!」南天易笑吟吟地快步迎上,一眼督見林霜月,笑容立時多了幾分曖昧,「公子真乃妙人,幾日不見,身邊竟又換了一位妙齡佳人!」南宮鐸緩步而出,笑道:「南先生相必不知,這位林姑娘乃是明教新近登壇的聖女,地位尊崇,可不能跟卓南雁這等大宋叛逆混為一談!」南宮鐸為南宮世家掌門南宮參的長子,對南天易這管家說話,竟也畢恭畢敬的稱為「南先生」,可見這南天易的身份著實不同尋常。

  林霜月面色一冷,緩步上前,道:「明教林霜月奉本教教主之命,求見南宮堡主,有要事相商!」南天易面露訝色:「這個當真不巧,堡主昨日外出訪友,尚未歸來!林姑娘有什麼要事,跟大公子說,也是一樣!」林霜月明知他信口瞎說,卻也懶得跟他爭辯,轉眸望了一眼南宮鐸,道:「事出緊迫,金國龍驤樓細作余孤天逃入貴堡,此人居心叵測,請貴堡協同搜拿!」

  南宮鐸跟南天易對望一眼,忽地仰頭大笑:「不知林姑娘所說的這位余公子,便是這位貴客嗎?」將手一揚,身後釘子般肅立的十幾個堡中子弟「刷」地閃開,一個白衣公子笑吟吟地緩步而出,可不正是餘孤天!看他肩頭和胸前還有血跡未幹,但滿面得色,望著卓南雁的眼神竟似瞧著待宰牛羊一般。

  卓、林二人均是心頭一凜。南宮鐸卻向餘孤天躬身道:「特使要擒的,可是這兩人?」餘孤天冷笑一聲,大咧咧地道:「林姑娘乃是明教聖女,可不得無禮。這位卓公子嘛,卻定要擒下了!」語音一落,南宮堡的眾弟子各挺長劍,便待沖上。

  「且慢!」林霜月短劍當胸一橫,冷睨著南宮鐸道:「這餘孤天卻是哪門子特使?」南宮鐸轉頭望著餘孤天,滿面諂笑:「萬歲爺五十聖壽將至,這位余公子乃是大金特使,奉大金皇帝之命來給聖上祝壽!金、宋兩國素為叔侄之國,大金特使有命,誰敢不從?」

  卓南雁心頭火起,不怒反笑,仰頭大笑道:「正是,正是!大金國的爺爺有命,一群龜孫子們自該遵從!」一語未畢,眼前精光乍閃,卻是南宮鋒怒衝衝揮劍刺到。

  「當」的一聲,林霜月短劍橫封,替他擋開來劍。南宮鐸目光一寒,也撥出長劍,跟南宮鐸雙劍連環,接連六劍,齊向卓南雁刺來。南天易笑道:「這是大金特使,便連格天社的趙大人都開罪不起!林姑娘新登聖女之位,最好莫要蹚這渾水!」口中說笑,自腰間解下一條紅光閃閃地詭異長鞭,橫握手中,蠢蠢欲動。

  「我偏要蹚這渾水!」林霜月新月劍信手揮灑,將這六劍盡數擋開,冷笑道,「你們說來說去,還不是要給金狗賣命!」南宮鐸等幾兄弟聽她激戰之中,兀自語調輕緩,便似對坐談心般隨意自若,心下均自駭然。

  林霜月長劍不停,「刷、刷、刷、刷」連環四劍,反向南宮四兄弟卷去。南宮鐸覷見眼前劍影閃爍,恍如無數白蓮淩空疾舞,心下生寒,大叫一聲,疾步退開。

  便在此時,陡聞一聲震耳的長嘯自後傳來:「布……陣!」一道青影蒼龍出海般掠來,長劍疾揮刺向林霜月背心要穴。林霜月迫得回劍削出一招「蓮葉接天」,雙劍相交,陡覺對方劍上生出一股粘黏之力,將她得新月劍引得歪向一旁。定睛一瞧,卻見來人是個臉色潮紅的眇目老者,面貌威嚴,正是南宮世家的二當家的南宮禹到了。他那隻眼曾在追襲南宮溟時,被南宮溟偷襲的暗器弄瞎,這時獨目灼灼放光,更增狠辣之氣。

  「鐸兒,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南宮禹念誦佈陣口訣結結巴巴,劍法卻是快如流星,長劍矯夭如龍地幾下盤旋,已將林霜月逼得連退數步。南宮鐸等兄弟聽得他號令,忙呼喝相應,劍勢遊走,名貫江湖的南宮劍陣已赫然成形,六把長劍劍氣如虹,將卓南雁和林霜月圍在核心。

  「小月兒,咱們聯劍破這龜孫子劍陣,可是輕車熟路!」卓南雁口中低笑,青日劍連出兩招「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將四下裡逼到的長劍挑開。當日兩人在金陵試劍會上重逢時,林霜月便曾與他聯手大破這南宮劍陣,林霜月驀地想到那時候兩人手挽手地在如雨劍光中信步遊走,情意纏綿,玉靨驀地一紅。

  這時候兩人肩背相靠,各自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的溫暖和氣息,林霜月忙凝定心神,低聲道:「他們這回可是南宮六劍齊出,你瞧得清楚嗎?」

  「四人是四龜陣,六個人便是六龜陣,總而言之是龜孫子劍陣,又有何稀奇!」卓南雁口中說笑,眼光急轉,一直在留意那六人的步伐和劍路。談笑之間,已將南宮鐸和南宮鋒聯手攻來的長劍盡數震開。他內力驚人,本待一劍震飛對方長劍,不料這劍陣頗為奇奧,四下裡的長劍潮水般湧來,卻都是一刺即走,此來彼往,連綿不絕,絕不跟他硬拼內力。

  「這劍陣雖然奇妙,卻也困我們不住!」卓南雁揮劍力戰,心思卻急轉不停,「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聯劍突圍!跟天小弟算帳之事,只得留待來日!」目光遊走,卻見南宮六劍之中必有一人不動,另五人循著五行方位舞劍遊走。這路子甚是怪異,按常理六人劍陣,該當以六合之數佈陣,這般虛出一人,只以五人出招的甚是罕見。

  南宮劍陣越轉越快。卓南雁這一凝神思索,不免劍招稍慢,稍一失神,險些被南宮鐸揮劍刺中。林霜月驚叫一聲,忙替他挺劍擋開。

  雙劍相交,發出「丁丁當當」脆響。卓南雁眼前陡地一亮,揚眉笑道:「天以六為節,地以五為制。這天地六氣陣,卻也尋常得緊!」苦思良久,他終於瞧出這南宮劍陣是遵循天地五運六氣的運行數理而得,週邊五人腳踏五行方位佈陣,以應地支五行之數;另取一人居中照應,以應天干六氣之數。這等地支五行之數全不脫他忘憂心法精研的河圖學說,一眼覷破其要,餘下的便不足一哂。

  當下他一聲長嘯,腳踏八卦方位,依照五行生克之理倏忽疾轉,竟從南宮鐸等人那蛇游龍蟠般的五把長劍間躥出,揮劍疾刺居中凝立的南宮鐸。南宮鐸聽他一語喝破劍陣精要,心下又驚又畏,猛覺眼前劍氣如虹,對手竟在瞬息間疾撲而到,一時肝膽皆裂,「哧」的一聲,右臂中劍,血流如注。他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這一受傷逃遁,南宮鐸五兄弟登時陣腳一亂。

  「卓大哥,」一直袖手旁觀的餘孤天驀地「呵呵」一笑,「這南宮山莊你本不該來!」真氣催勁,十指上放出白慘慘的怪異光芒,淩空抓下,聲勢驚人。

  卓南雁運劍如風,如虹劍氣倒卷而上,瞬間跟他的鐵掌疾撞數下,每劍都是疾刺疾收。掌劍交接之際,兩人都是真氣受震,卓南雁更覺經脈如同裂開般難受。他右肩傷處才止住了血,不敢跟他硬拼內氣,劍走輕靈,展開九妙飛天術配以忘憂劍法,圍著餘孤天滴溜溜疾轉。

  「小丫頭!」南宮禹想到當日曾被林霜月盜去寶劍,更在試劍金陵會上被她大加捉弄,忍不住破口大駡,「近日瞧你、你這妖女……」口中結結巴巴,長劍嗡嗡怒嘯,勢挾風雷,只向林霜月卷來。林霜月內力稍遜,若在往常,自可施展絕頂輕功和精妙劍法以輕禦重,但此時被困在劍陣之中,卻不免捉襟見肘。跟他連交三劍,林霜月玉臂酥麻,雪白的臉上騰起一抹潮紅。

  卓南雁這是正被餘孤天緊緊纏住,一眼督見林霜月險象環生,顧不得餘孤天狠辣異常的疾攻,急將九妙飛天術提到十成,猛向南宮劍陣撲去。

  「老烏龜休得逞兇!」卓南雁大喝聲中,青日劍化作一抹白光,直向南宮禹咽喉刺到。南宮禹長劍橫封,錚然銳響,火花四濺。一股雄渾勁氣逼得他疾退三步,心下暗驚:「這小子的內功怎地如此怪異,竟比上次又精進不少!」卓南雁一劍迫退南宮禹,卻陡覺右肩後一陣森寒,原來他適才不顧一切地撲來,肩頭已被餘孤天的指風擊中。

  一股陰寒勁氣自雲門穴直遊進體內,登時手太陰肺經、心包經等數條經脈痛如針紮。卓南雁又驚又怒,但這是他眼中只有林霜月,劍氣鼓蕩,仍是奮力直向南宮禹掃去。餘孤天一招得手,身形也電般掠來,竟隨著卓南雁一起插入陣中,掌風激蕩,疾攻不止。天地六氣陣本可對陣多個敵手,但陡然多出餘孤天這樣一個同伴,南宮禹等人投鼠忌器,連綿不絕的劍招便難以施展。

  南宮禹獨目一掃,眼見卓南雁肩頭殷紅,冷笑道:「你們……困住這妖女……」長劍抖動,跟餘孤天雙戰卓南雁。南宮鋒等人齊聲呼嘯,南天易也扯出腰間的毒龍鞭殺來,將林霜月團團困住。

  激戰良久,卓南雁右肩痛楚加劇,只得劍交左手,奮起神威,一招「動如逞才」將餘孤天兩人逼得退開半步,轉身叫道:「老烏龜、小烏龜要拼命,小月兒,你先退!我來抵擋一陣!」

  「不成,要退一起退!」林霜月語音才落,猛見南天易雙手連揚,乘著卓南雁開口說話心神稍分之際,悄無聲息地打出兩把飛刀。林霜月大驚,連人帶劍疾撲而上,「錚錚」兩響,挑開了飛刀。南宮禹見她這一撲背後門戶大開,斜刺裡撲上,揮掌印在了背後。

  林霜月嬌軀拼力前移,卻仍是泄不去這剛猛的掌勁,一聲嬌哼,張開櫻唇吐出一口鮮血。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1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七節:潛山古陣 絕地豪歌

  「月兒!」卓南雁看得分明,心頭似被利刃劈中,大喝一聲,「南宮老兒!」宛若晴空響了個霹雷,淩空一掌向南宮禹拍去。悲憤之下,勁氣奔湧,使的正是六陽斷玉掌中的那招「無爭勢」。

  南宮禹性情桀驁,眼見卓南雁這一掌神威凜凜,登時心頭火起:「這賊小子當日在金陵試劍會上勝我,便是使詐,這次倒要試試倔有多少斤兩!」狂嘯聲中,撇了林霜月,腳踏「騎龍步」飛身迎上卓南雁,左掌招化「扶搖九霄」當頭直擊過去。

  「不好!」南天易雙眸一寒,揚遐急喝。那「好」字尚未吐出,便被一股沉雷飛鼓般的勁響掩住,兩股驚人掌力交擊一處,爆出沉悶的一響,勁風怒潮般湧出,震得南宮鋒等人倉皇退開。卻見南宮禹踉蹌著疾退丈餘,臉色蒼白如紙。

  卓南雁霍地轉身,一把攬住林霜月搖搖欲墜的嬌軀,內力貼著她柔軟的纖腰滾滾輸入。他一掌逼退南宮禹,這時神威凜凜的目光橫掃,南宮鐸、南天易等天無不膽寒,一時竟不敢沖上。

  余孤天眼見卓南雁力勝之後身子搖晃,看出便宜,正待縱身發掌,陡覺體內熱氣翻湧,心下一凜:「我連日激戰,使力過劇,可別惹起真氣反噬!」急忙頓住身形,強自凝神按捺氣息。

  南宮禹身子突突發抖,「哇」地噴一口鮮血來。適才他跟卓南雁各以內家真氣相拼,竟是大敗虧輸,強忍片刻,仍是按不下胸口湧上的這口熱血。

  林霜月情知激戰之中,他這般給自己輸送內力極是兇險,忙道:「我沒事……你……你放我下來……」昏沉的暉光之下,只見那本就白玉無瑕的臉頰更是雪一般白。卓南雁心一痛惜,卻笑道:「咱們走吧!」仍舊緊攬著林霜月的纖腰,展開輕功,向東便退。

  「狗賊哪裡走!」「留下命來!」南宮鐸等人這時驚魂未定,口中叫囂,身子卻寸步不動,眼睜睜地看著他倆人絕塵而去。

  余孤天深知此時卓南雁已是強弩之末,若是南宮鐸等人一擁而上,說不定便會一鼓作氣將其擒獲,偏偏南宮世家的子弟外強中乾,竟全被卓南雁超人的氣魄懾住。他心下著惱,拼力潛轉內息,終於將腹中那股熱浪硬生生逼回丹田,急忙仰起那張蒼白的臉孔,望著卓南雁二人退去的方向低喝了一聲:「追!」

  林相月因那祭奉明尊的毒咒折磨,自跟卓南雁一見面起,便不得不故作矜持,這時被卓南雁有力的臂膀攬住纖腰,忽覺嬌軀一陣酥軟。眼見兩旁的兩奇峰怪岩石迅疾無比地向後退去,林霜月覺得自己似是在做夢,默然凝視眼前這張風毅的臉孔,芳心內又是甜蜜,又是哀傷,更有些說不出得淡淡憂懼。

  卓南雁疾奔片刻,忽地雙肩微抖,口角溢出一道血絲。林霜月驚道:「你……你受了內傷?」卓南雁苦笑道:「是天小弟那一指……受了些小傷。」其實餘孤天那一指淩厲霸道,卓南雁手太陰肺經、心包經受損之下仍跟南宮禹硬拼掌力,雖是一掌震傷了南宮禹,但自身經脈也是疼痛欲裂。

  他卻不願讓林霜月憂心,口中輕描淡寫地應付兩句,忽地垂首,正跟她那盈盈眼波相對。林霜月玉靨飛紅,慌忙別過臉去。卓南雁心神一陣激蕩,霍地將她柔若無骨的嬌軀摟緊,狂吸著她那蘭花般的馨香,腳下疾奔不停:「好月兒,你別回明教做那勞什子的聖女了,咱們一輩子再不分開!」

  林霜月聽她提起「聖女」二字,俏臉倏地一白,緩緩搖頭道:「現下……已是太遲了!」陡覺心底痛出登壇時所念的頌詞:「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軀……」芳心更是一沉,輕輕自他懷中掙脫,淒然道,「這時候了,再說什麼都無用了!」

  卓南雁瞥見她淒豔傷懷的神色,雙眉一皺,正要再說,忽聽身後東首傳來一道厲嘯,聲如金鐵交擊,沉厚蒼冷,在群山間迴響不息。他心頭一凜:「這人是誰,怎地內力如此渾厚?」側斜睨,只見東首一座怪石嶙峋的矮峰上有一道人影急速掠下,邊奔邊嘯,嘯聲高亢入雲,奔行也是快如驚風。

  隨後,兩首一卒高崖上又有兩道嘯聲先後蕩起,一道尖銳高昂,如鶴唳風鳴,一道沙啞沉悶,如怒潮拍岸。伴著嘯聲,兩道身影自崖頂連袂沖下。這高崖峭壁險峻光滑,那兩人卻如驚猱過峰,其快如飛。

  身後疾追的南宮鐸等人聽了這三聲怒嘯,均是作嘯相應,聲音頗為振奮。

  「那是南宮世家的長老。」林霜月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南宮五老威名赫赫,但自大長老南宮致仁、三長老南宮致行歿後,便只剩下南宮致義、致信、致遠三老,個個武功驚人……」想到自己二人身受內傷,深陷困境,圍攻敵手中忽又多了這三名前輩高手,芳心又是一緊,顫聲道:「咱們可萬萬不能讓他們攆上。」

  「又多了三隻老烏龜!」卓南雁曾聽完顏亨說起這「南宮五老」,虎目中精芒乍閃,但心知這時絕非逞強鬥狠的時候,仰頭長籲了一口濁氣,憤然道,「終有一日,我要踏平這南宮山莊!」攜著林霜月的玉手,飛速前行。

  餘孤天帶人自後緊追不捨。他不敢強運真氣疾奔狂掠,也不願給旁人看出自己有真氣反噬之厄,便隨著南天易等人的步子不緊不慢地綴著。南宮禹受傷不輕,已被人送回莊內。南宮鐸這時驚魂初定,匆匆裹了臂上傷口,又巴巴地跟了上來,涎著臉道:「聖使我南宮堡依山面建,道路繁複奇奧,這兩個逆賊人生地疏,決計難以逃遠!嘿嘿,這回驚動了三大長老,決沒他們好果子吃!」

  說話間,南宮三老已自兩座山峰上掠下,大袖飄飄,在前並肩疾行。餘孤天自後瞥見三老步法輕疾,快如禦風,緩緩點頭,暗道:「且讓南宮家的去衝殺一陣子,我又何須事必躬親!」淡淡地道:「令尊南宮堡主怎地還不現身?」

  南宮鐸面色一僵,隨即賠笑道:「家父給另一件要事絆住了身子,只得遣人招呼三位長老先到一步!」

  「這老狐狸!定是畏懼林逸煙,不敢明著出面對付大師姐!」餘孤天心底暗罵,冷森森地橫掃了南天易一眼。這位南宮世家的大管家正拿眼斜覷著他,瞥見他森寒如劍的目光,登時渾身一悸,忙乾笑道:「聖使放心,前去不遠,便是天下第一絕陣,他們自投死地,咱們正好甕中捉鼈!」

  「無極諸天陣!」餘孤天「嘿嘿」冷笑,跟南天易目光相遇,眼中都躍出燦然的光芒。

  卓南雁跟林霜月雙手交挽,疾奔片刻,轉過一座氣勢險峻的高山,便進入一片群山環繞的幽深山谷。天已漸黑,暮色四布,滿山都閃著青濛濛的顏色。

  「這地方好怪,」林霜月握著他的手不由一緊,「怎地四下的景物看上去全帶著一股邪氣?」卓南雁「呵呵」笑道:「論起邪氣,這天下再沒一人邪得過我。怕它作甚?」轉頭四顧,也覺得群山氣勢冷峻,但此時他臉上卻還要故作輕鬆。

  「兩個逆賊還不站住!」身後轟然傳來一道蒼老的嘯聲,「前行不遠,便是本堡禁地磨玉穀,那是本門歷代祖師安息之地,更有千古絕陣無極諸天陣,識相的,便快快回頭!」正是四長老南宮致信振聲疾呼。

  林霜月美目熠然一閃,輕聲道:「你瞧那青石!」玉手斜指,只見飛瀑前一塊狀如臥虎的奇石上刻著沉甸甸的三個大字「磨玉穀」。卓南雁渾身一震,道:「原來這裡便是磨玉穀!」想到十幾年前,父親便在這磨玉穀中跟完顏亨一場激戰,隨後進入無極諸天陣,再無音訊,登時心緒起伏,「我本要尋個時機悄然入陣,去找尋父親蹤跡,哪知卻偏巧地來到此地,難道天意讓我來尋父親?」

  他轉頭瞥了一眼面含憂鬱的林霜月,暗道:「少時若能讓小月兒脫困,我便獨自進陣,去尋父親!」想到父親生死之謎不久便要揭開,心底怦怦亂跳。兩人一凜之際,身後嘯聲鼓蕩,南宮三老的身形頃刻間又近了不少。

  「咱們進去!」卓南雁自知此時片刻猶豫不得,若是南宮世家的子弟不敢踏入這南宮禁地,兩人正可從此逃生。他攜著林霜月飛身前行,跨過那塊臥虎奇石,便到了磨玉穀口。

  迎面卻是一道參天聳立的峭壁,晦暗的夕陽打在峭壁上竟映出道道綘紅,恰如無盡的鮮血幹結後凝成的顏色。峭壁當中有一道天然大洞,隱見壁後異彩縥繞,氣象萬千。這峭壁恰似一道天然的山門,壁洞後便是天下最神秘、最恐怖的磨玉穀了,乍望過去,那壁洞恍然如同一個惡魔咧開了殷紅的大嘴。

  兩人的心不知怎地就是一沉,這時卻已是箭在弦上,不及思索,飛步鑽過那山門樣的洞口,便進到磨玉穀中。「你瞧!」林霜月忽地面露喜色,玉手斜指,「那裡有一處山洞!」卓然雁抬頭望去,果然見東首聳峙的山岩上有一個黑黢黢的巨大的岩洞,離地不過丈餘,瞧那洞口寬闊高大,料來洞內必定極為深邃。

  「磨玉穀西首便是威震天下的無極諸天陣,我雖看過破陣龍圖,但此時暮然沉沉,貿然進陣,無異自尋死路!」卓南雁想到此處,皺眉望瞭望磨玉穀東首那崢嶸黝黑的岩洞,此時無暇多想,拉著林霜月的手便奔向洞口。

  岩洞外怪岩突兀,颯颯陰風不住自洞內躥出,嗚嗚慘鳴,動人心魄。洞口卻鑲玉砌石,打磨得甚是齊整。兩人才鑽入洞內,便聽峭壁外嘯聲起伏,南宮三老已然率人沖到,火把光芒將磨玉穀口映得通紅一片。

  人聲嘈雜間卻聽有人大聲叫囂:「適才還見這兩個妖人進來,他們的人卻去了哪裡?」「他們莫非向西逃奔,進了大陣?」「不好,東邊是歷代祖宗埋骨所在的萬安洞天,可別讓這對妖人驚動了祖宗安息!」「萬安洞天只有本堡堡主仙去前才可進入,咱們可別貿然進洞!」「大夥兒且在洞外嚴守,先去洞口搜搜再說!」

  「原來這古怪山洞叫萬安洞天,竟是南宮世家埋放死人的所在!」卓南雁聽得他們爭吵不休,已有人要奔進洞來察看,只得攜了林霜月的手,悄無聲息地向洞內退去。

  兩人人影才閃,洞口外探看的南天易立時察覺,振聲叫道:「這對妖人果然在萬安洞天裡面!」他這喝聲才起,南宮三老已然連袂撲到。卓南雁暗自叫苦:「若是這群鳥人沖進洞來,可就甕中捉鼈……啊,不對,他們才是鱉,我們是龍困淺灘……」

  正自胡思亂想,只見三老已撲到洞前,卻並不入內,只是大聲喝罵。五長老南宮致遠脾氣最暴,憤聲怒喝:「小混蛋,有本事便快快出來受死!」卓南雁冷笑道:「老不死,有本事便進來受死!」南宮致遠怒不可遏,在洞外跳腳怒駡,污言穢語,喋喋不休。

  「告辭告辭,不勞遠送!」卓南雁眼見南宮三老跟隨後趕來的南天易、南宮鐸等人雖然罵不絕口,卻終究不敢再向前半步,才覺心底稍安,哈哈笑道,「咱們最好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南宮三老、南宮六劍等人紛紛呼喝叫駡,但卻是誰也不敢沖入洞來。數百年前南宮世家因極大因緣在天柱山建堡而居。堡中雖是豪傑迭出,但一直信奉巫教,當日卓南雁在建康五通廟內見到的怪異祭壇便是此教舊俗。這萬安洞天更是南宮世家歷代顯要人物死後依照巫教祭煽埋骨之地。堡中之人素來對此地敬若神明,別說是這洞府,便是萬安洞天所在山峰的一草一木,也都敬畏有加,是以明知兩人逃入洞內,卻也不敢進洞追尋。

  卓南雁晃亮了火褶子,環顧岩洞,卻見這岩洞,卻見這山洞如宮殿般軒敞,前面密密地擺滿了牌位,四下岩壁上另有無數黑洞洞的岔口,當真深邃莫測。林霜月玉面煞白,低聲道:「這山洞岔路眾多,或許能躲避一時。」卓南雁「嗯」了一聲,默運忘憂心法,要待感應洞內形勢。哪知真氣一提,忽覺被餘孤天所傷的手太陰肺經、心包經內寒氣湧動,胸口更是氣血翻滾,此處卻是帶傷與南宮禹對掌所致。

  借著閃耀的火光,林霜月見他臉色突變,急問:「你怎麼了?」卓南雁大喘了兩口氣,才大笑道:「沒什麼,死不了!」他一顆心卻暗自沉了下去,「老子受傷不輕,只怕再難與人力戰。嘿嘿,我死活都不打緊,卻連累了小月兒!」

  忽聽洞外的南宮致遠叫道:「請二哥下令,咱們進洞擒拿妖人!老子急得要瘋啦!」三老中年紀最長的二長老南宮致義依舊沉吟不語。四長老南宮致信搓著手道:「老五,萬安洞天乃是祖宗長眠之地。依著堡中規矩,每年除了祭奠之日,實不該驚擾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南宮致遠怒道:「不該個屁!咱們便不驚擾,這對妖人也要驚擾!」南宮致信冷冷地道:「潛山古教第一義,祖宗魂靈莫可欺——咱南宮世家的聖訓你都忘了嗎?」南宮致遠仰頭怒喝:「可咱南宮世家,幾時讓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兒欺上門來了?」

  「除惡務盡,若不進洞捉妖,勢必前功盡棄!」一直蹙眉不語的二長老南宮致義終於昂起了頭,冷森森的目光直向萬安洞天掃來,「只是這萬安洞天深廣難測,大夥兒待會兒不可莽撞行事。」南宮堡眾弟子齊聲稱是。

  「燃香!祭祖!」隨著南宮致遠一聲吆喝,南宮堡眾弟子轟然回應。早有人將三尺高香請來送到南宮致義手中。南宮致義燃起香,高舉過頭,口中念念有詞。立時山岩下黑壓壓地躍然倒了一片,除了餘孤天緩緩退後,南宮堡門人弟子盡皆跪在南宮致義身後齊誦辭。

  霎時間火光沖天而起,映得半邊天宇紅彤彤一片。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都是一凜,探頭向洞外瞧去,卻見磨玉穀外這時已聚了數百名南宮堡的門人弟子,一大團篝火熊熊燃燒,烈焰沖天。南宮三老率著眾弟子向洞口方位頻頻叩頭,口中悠然長吟,辭語古奧難懂。

  「他們為何沖著咱們沒完沒了地磕頭?」卓南雁嘀咕道,「莫非將咱們也當成了他們的老祖宗?」這時他心底苦悶,言語間仍舊帶著七分胡鬧。

  林霜月被他逗得「撲哧」一笑,凝視傾聽片刻,忽地嬌軀一顫,低聲道:「他們是在祭祖!聽三老吟唱的祭辭,似乎是在請祖宗恕罪……只怕他們祭祖之後,便要衝進來了!」

  卓南雁的心也是一沉,自知南宮三老決不會把他們兩人當祖宗叩拜,這般費力地折騰,只怕多半還是如林霜月所料,暗道:「我兩人身受重傷,他們只當唾手可得!哼哼,你當老子真是甕中之鼈嗎?」心下惱怒,便欲出洞一搏,但渾身真氣流轉,登覺經脈傷處隱隱作痛,像是斷了一般。

  深夜悄寂,峰下只有古老祭辭的哄哄誦念聲和劈裡啪啦的篝火燃燒之聲。

  「這些人念誦之後,便會分頭尋來,我二人傷重未愈,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會找到我們……」林霜月舉頭仰望冷清清的天宇上那輪瑩亮的皓月,芳心陣陣發緊,「明尊,難道今日我們當真難逃此劫?」正自黯然神傷,忽覺腰間一緊,卻是卓南雁猛然將她攔腰摟住。

  他使的力氣極大,林霜月站立不穩,柳腰一軟,仰面倒在了他的懷中。他在黑暗中向她深深凝視,雙臂緊緊摟在她柔軟的嬌軀上,那手竟比適才更加有力、更加火熱。

  她不知他為何忽然間變得如此情熱如潮,那灼灼似火的雙眸更讓她微微害怕。身下岩石清涼,她周身卻有些發熱,心下又是奇怪,又是羞澀,更有淡淡的歡暢。

  薄紗般的月華下,卻見她明眸中秋波如醉,隨即垂下長長的睫毛,嬌靨暈紅,當真美豔不可方物,卓南雁更覺心頭狂跳。他狂醉地啜吸著她身上似花似露的甜甜幽香,猛然俯下身,重重地吻在她的發梢、美眸、嬌靨和玉頸上。

  林霜月被他噴灑著熱氣的雙唇燙得嬌軀簌簌抖顫,不禁發出細不可聞的嚶嚶低吟,心下只想:「他這是怎麼了,他要做什麼?」又是害怕,又是迷醉,芳心跳成一團。一念未決,卓南雁已緊緊地吻在了她的櫻唇上。

  他吮吸得那樣用力,似乎是在拼命,更似要一下子將她的全部吸入體內。林霜月初時嬌羞無限,但隨即被他似火的**勾動,嬌軀滾燙,玉臂舒展,也抱緊了他的脖頸,丁香軟舌也熱烈地回應起來。

  兩人這次重聚,林霜月一直心存隱憂,對卓南雁不假辭色。此刻**相擁,短短的一瞬間勾魂蕩魄、刻骨銘心,林霜月卻覺全身都似要融化了,忽然想:「我們即使戰死在此,能跟他生死一處,也是不錯啊!」

  正自如癡如醉,忽覺肋下微麻,竟已被卓南雁點了穴道,她一驚睜眼,卻見卓南雁已昂起身,向她笑了笑,才低聲道:「好月兒,你是明教聖女,他們決計不敢將你怎樣!餘孤天要的人,只是我……」

  林霜月不待他說完,便知道了他要獨自沖出,引開追兵。她張口想叫,但唇齒僵硬,四肢發麻,半點兒氣力也沒有。只見卓南雁的黑暗中向自己深深凝望,似要把她的樣子深深印在腦中,他的目光那樣灼熱,那樣留戀,那樣真摯。

  「別去!別離開我!我寧肯咱們死在一起,也不願你獨自受苦!」她拼命地在心底大喊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淚水倏地湧出眼眶。陰暗的山洞,淡薄的月輝和那張俊逸的臉孔迅速地模糊起來,她只覺得一切的一切,全如這些淚水中悽惶搖晃的影像,變得支離破碎。

  「這是我師尊傳下的獨門點穴手法,你不可胡亂運氣沖穴,我使力不大,過得半柱香的工夫便會解開。」卓南雁的笑容還是那樣暖,輕輕撫著她的發梢,緩緩道:「那時候我早將他們遠遠引開,你醒來之後,萬萬不可逞強,須得及早離開……記住,無論如何,千萬莫要逞強!」

  林霜月素知他決不是多言絮叨之人,但這時他的話忽然多了起來,竟似有說不完的囑咐。她的嬌軀簌簌輕顫,五臟六腑都在劇烈地抽搐,一股熱氣直頂喉嚨邊,芳心內只有一個聲音:「傻反,別去呀,我……我寧願死了,也不願你受丁點兒損傷!」雙眸淚如泉湧,卻哭不出一聲,喊不出一個字。

  卓南雁見了她眼內纏綿欲絕的盈盈波光,立時心中劇痛,極力撐住臉上那絲笑容:「小月兒,你哭什麼?雁哥哥神通廣大,這一群老小烏龜哪裡困得住我!」倏地俯身,輕輕吻去她雪肋上晶瑩的淚滴,將那柄青日劍塞入她手中,才緩緩立起身來,目光卻仍跟她的眼神緊緊交纏。

  淡如薄霧的月輝斜照入內,卻見他眼角有一滴淚倏地滑落,刀割般劃破了他英俊臉孔上的那抹剛毅。林霜月只覺自己呼吸霎時停頓了。眼前倏地一暗,那道高大的身影已悄然無蹤,林霜月忍痛睜眼望去,只看見洞壁上的一抹斜月輕輝,卻隨即在她的淚水中破碎成萬千銀波。

  卓南雁飄然出洞,卻聽南宮致義長長地吆喝一聲,山峰下霎時一片肅穆,這繁瑣祭禮似將收尾。便在從人正凝神悄立間,卓南雁民用開九妙飛天信的絕頂輕功,倏地滑落到萬安洞天另一個山洞入口之處,跟著哈哈大笑,緩步自洞口走出。

  他早已算計好,便是有人留意去搜尋林霜月,見自己這時從這山洞走出,少時也會從此尋起,這萬安洞天百轉千回,他們萬難尋到林霜月的藏身之地。

  「深更半夜的,何人在此鬼哭狼嚎?」卓南雁挺立洞口,懶懶地打個哈欠,「老子要睡上一覺都不成!」南宮堡眾弟子見他忽然現身,均是吃了一驚,待聽得他言語無禮,更是氣炸肺腑。偏偏這時祭禮將完,眾人咬牙切齒地死瞪著他,卻誰也不敢發言喝罵。

  卓南雁神威凜凜地凝立峰上,夜風呼嘯,將他的襟袍撩得老高。餘孤天遠遠地望著他,忽然覺得一陣自慚形穢:「這人心志緊毅如鋼,天生便有一覶奪人氣概!怪不得婷姐姐對他癡戀難斷。」想到生死不明的完顏婷,心下悲涼酸苦,更增了一股恨意。

  那日完顏婷抱著唐倩,飛身躍下山崖,只覺風聲呼呼四下撲來,身子不停地向下飛墜,她愁苦淒黯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釋然:了結了!一切都要在風聲中了結了!

  猛然間一道黑索自唐倩手中飛起,黑索一頭的鋼爪牢牢地抓住了峭壁間黃伸出的一根古松的枝幹。兩人疾墜的身子被一股巨力猛然提起,黑索又向上蕩去。二女齊聲驚呼,拼力揪住了松樹橫枝,手腳 並用,爬上了老松那繁密的樹冠。

  完顏婷忽然「咦」了一聲,指著松後山崖道:「這裡有一處山洞!」唐倩卻借著淡淡的星月之光,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的臉,倒似發現了什麼新天地一般地低叫道:「老天爺,天底下竟有這麼美的妞兒,真讓姐姐開了眼!」將手軟軟搭在她臂上,呻吟道:「姐姐腿上毒傷未愈,這會兒清寒是難以動彈,煩勞小妹妹扶我過去!」

  雖是亡命之際,聽得她這聲讚歎驚呼,完顏婷仍覺心內暢美,扶起唐倩,鑽入了山洞之中,洞內漆黑無比,伸手不見五指,唐倩去不讓完顏婷燃亮火褶子,只喘息道:「上面那三頭肥豬個個都比猴還要精,咱可不能洩露絲毫形跡。咦,你背上這是什麼?」

  完顏婷要待回頭,陡覺背心一麻,卻被唐倩點了穴道。只聽唐倩冷笑道:「小丫頭確是美得天仙一般,可惜你膽敢打老娘的主意,當真是自尋死路!」完顏婷不知她為何忽然翻臉,又驚又怒,嬌叱道:「你胡說什麼?」

  唐倩收住笑,陰森森地道:「你若非覬覦老娘的《萬毒秘要》,又怎會不顧性命地前來救我?呵呵,你到底是什麼人,必是跟蹤老娘很久了吧?」

  「《萬毒秘要》?」完顏婷峨眉顰蹙,怒道:「聽這名字,便讓人噁心,你便是將它扔到地上,我都不會去瞧上一眼。我救你,只是……只因我瞧那唐無味是你丈夫,可他卻要親手殺你!」唐倩見她嬌軀簌簌輕顫,玉面上若悲若狂,絕不似作偽,稍稍放心,故意笑道:「這倒奇了,我那天殺的野漢子要殺我,你卻為何要亂管閒事?」

  「我偏偏要管!」完顏婷的眼眶地濕了,美目中射出悲憤欲豔的光芒,喝道:「他是你丈夫,便該一輩子護你憐你,又怎能對你白刃相向?」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在雄獅堂中,卓南雁手持尖刀向自己走來的情形,雖知那時卓南雁是來拼死相救,但芳心內卻是患得患失,紊亂如麻。

  唐倩是風月場中打滾的老手,覷見完顏臉上神色,登知這女郎只怕也是傷情之人,忍不住「格格」嬌笑:「小妹妹天真得有趣!好,你管得好,若非你橫插一手,姐姐,落在唐苦,唐樂那兩隻肥豬手中,那可是生不如死!」伸手撫摸她粉嫩的臉頰,笑道:「那小妹妹是湊巧路過嗎?你到底是何人?」

  完顏婷猛一甩頭,怒道:「我為何要告訴你!」唐倩柳眉一豎,但瞥見她美豔的臉上凜然難犯的高貴之色,心底倒是一虛,賠笑道:「好,算是姐姐錯了,姐姐給你賠罪還不成嗎?小妹妹芳名如何稱呼?」自懷中取出藥物,在自己傷處忍痛驅毒敷藥後,才給完顏婷解了穴道。

  「我姓……顏。」完顏婷說到自己姓氏時,將自己的完顏之姓抹去一字,黯然道:「你叫我顏婷婷便是。」唐倩嫣然笑道:「這名兒跟你的人一樣,美得天仙一般,哎喲……姐姐腿上有傷,婷妹妹扶姐姐一把。」完顏婷無奈地伸出手,攙著她在黝黑的山洞之中的緩步前行。

  完顏婷自來行事率真任性,頗為鄙夷唐倩的反復無常,但此時尚未脫險,也只得暫且跟她同行。唐倩察言觀色,一路上甜言蜜語,娓娓勸誘。

  兩人說起「情」這一字來,竟是「同病相憐」。完顏婷雖是生於王府,但因王刀不是生母,她自幼便缺乏母愛,忽然間得遇了這等口甜似蜜的貼心姐姐,幾句話間便被她勾動心思,竟斷斷續續地將自己心底的愁情略略說了。只是她深知自己的身份緊要,於龍驤樓、完顏亨等關鍵之處自是不敢洩露半分。

  見她說到傷心之處,珠淚漣漣,唐倩倒生出許多憐憫。她也瞧出完顏婷氣質高貴,心中更疑惑她的身世,但任是如何旁敲側擊,卻也不得要領。「這美貌小妞說不得是哪家貴胄豪紳之女,心思單純,又會武藝,何不收為我用,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唐倩主意打定,便直言喜歡完顏婷的美貌和義氣,要收她為徒。

  「拜你為師?」完顏婷頗覺好笑,蹙眉道:「這等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使毒玩意兒,沒的辱沒了祖宗,我才不學呢!」唐倩惱羞成怒,指間掣出毒針,便待讓她嘗嘗苦頭,但見了完顏婷眼中閃爍的倔強光芒,又覺一陣無奈:「這丫頭吃軟不吃硬,老娘只可智取!」展顏笑道:「使毒的功夫雖是偷偷摸摸,卻是另有妙用。比方說,倘若你遇上了『獅堂雪冷』那樣的厲害仇家,便再練上八輩子武功,也抵不了人家的一招半式,那是便可用上毒功,只需略施小計,便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這法子倒也不錯!」完顏婷陡覺心中一動,「完顏亮這昏君有刀霸僕散騰隨護,便是小魚兒的本事,這會兒也未必抵得上僕散騰,若是我會了毒功,襲殺昏君,便多了幾分把握!」唐倩見她眼芒閃爍,頗似動心,又湊近了笑道:「好處不止於此!《萬毒秘要》中有一門『蠱心術』,只需對你看重的男子施展出來,管教他一輩子對你俯首貼耳……」

  完顏婷聽得怦然心動,忍不住道:「還有這樣的妙法?」眼前倏地閃過卓南雁的影子,隨即又覺一陣惱怒:「完顏婷,怎麼你還對他戀戀不捨?」但心底對這神秘莫測的蠱心術還是生出了無限的好奇。

  「男人都是賤貨!」唐倩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格格」笑道,「對付他們可得有些心機,只需要恩威並施,讓他們近不得捨不得,終究變成你身邊趕也趕不走的一隻狗!」完顏婷聽她最後那句話粗俗不堪,不由臉頰發燒,嗔道:「難聽死了!你倒是好大本事,怎地唐無味要殺你?」

  「唐無味?」唐倩眼中厲芒一閃,冷笑道,「那不過是一隻給人閹了的豬,又怎能配得上我?若要做我的心上人,必是文采風流、武功精妙、模樣俊俏、身份顯赫的一流人物。」完顏婷見她眸子中閃著癡迷之色,忍不住哂道:「想得倒美,天下哪裡有這樣的人?」

  「自然是有的,你不久便可見到他!」唐倩的聲音忽地變得柔膩膩的,「我歷盡艱險地跑出來,還不是為了他這死鬼。過不了幾日,咱們便能見到他了。到時候讓你瞧瞧姐姐『禦男之術』的手段!」

  這山洞直來直去,兩人說笑間已經穿山而出,完顏婷本要去尋餘孤天,但想那唐門三枯還在山上搜尋,若是貿然撞上,只怕會給內傷未愈的餘孤天愈來麻煩,這時也只得先與唐倩同行一程。

  路上與唐倩閒聊,完顏婷才知道,唐倩自唐門逃出,全是為了私會她那文武雙全的一流情郎,甚至她冒死盜出唐門的《萬毒秘要》,隱約也與這人有好大干係。兩人定下的私會之處離安慶府不遠,年逾三旬、風韻猶存的唐倩每一說到即將與這情郎相見時,臉上便會躍出少女般的紅暈。無顏婷瞧在眼內,也不禁對她這神秘情人生出一絲好奇。

  完顏婷自遭逢大變之後,時常覺得一切都沒什麼滋味,只覺得跟唐倩,與跟餘孤天在一起也沒什麼分別,一切不過是那麼回事。這時她心底更對唐倩所說的毒功和「禦男之術」生出些好奇,暗想:「離那龍蛇變施行尚有些時日,不妨去瞧瞧唐姐姐口中的那個絕頂男人。」便與唐倩結伴同行。

  借著夜色昏沉,兩人連夜逃出了回風岡,悄然趕回安慶府,尋了一間客棧住下,轉日一早便易容喬裝,徑向東行。路上唐倩再提起收她為徒之事,完顏婷卻只說要學藝,死活不肯拜師。

  唐倩毒傷未愈,也不敢跟她翻臉,無奈之下心中暗歎:「我唐門紫鞭蓉何等心毒手狠,天下之人誰敢不遂我意?偏這小妞天真爛漫,生得模樣又是我見猶憐,讓老娘惱不得急不得!嘿嘿,且先拴住了,不愁她不乖乖地聽我擺弄!」

  一路之上,唐倩果然開始傳授完顏婷用毒、解毒、識毒的諸般機巧。唐門為暗器世家,唐倩身為女子,資質所限,學的全是陰狠一路的使毒法門。完顏婷學了不多時,便覺毛骨悚然,懶得再學。

  唐倩只得再施甜言蜜語,說是若要修習「蠱心術」那等毒功的高深功法,須得老老實實地從這些使毒的基本功夫學起,最後又道:「婷婷,你生得天仙一般,天底下的賤男人哪個不打你主意,多學了這一門毒功,便多了一門護身法寶。」完顏婷深覺無奈,又覺她的話頗有道理,也只得硬著頭皮各種陰險毒辣的毒功。

  「你們擾了老子清夢,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當老子這便完事了嗎?」卓南雁大喝聲中,驀地疾沖而下,飛身向南宮致義撲去。這一撲勢道猛惡,猶如怒雕擒羊。南宮致義驚得退了半步,喝道,「佈陣!」身旁南宮致信、南宮致遠雙掌盤旋,齊向卓南雁兩肋拍到。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在空中倏地一彎,蝙蝠遊空般地劃個圈子,已到了南天易身前,淩空揮掌,響亮異常地扇了他一記耳光,五指順勢一拂,已點了他頸下天突穴。他這一下身法詭異絕倫,南天易猝不及防之下已然著道,瞠目結舌,動彈不得。卓南雁哈哈笑道:「這一巴掌是替南宮老人打的!」跟著反腿一腳踢出,將悄然掩來的南宮鐸踢了個筋斗,笑道:「這一腳是替你老子踢的!」

  南天易雖是管家,在堡中卻身份極高,哪知竟被他隨手一掌打得渾身僵立,眾弟皆膽寒。便連餘孤天都暗自喝彩:「這小子難道是鐵打的?受傷多處,這一掌一腳,兀自妙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跡!」本待上前偷襲,卻覺腹中絲絲裂痛,只得凝步不動。

  卓南雁一招震懾群豪,旋即展開九妙飛天術的精妙身法,自南宮鋒、南宮欽幾人連綿攻來的長劍間飛躥而出,向遠處揚聲喝道:「小月兒,依著咱們適才商量好的路徑,你先走一步,待我來抵擋這一眾老小烏龜。記住了,遇事萬勿任性,咱們自有相會之日!」

  這一聲運功喝出,滿山皆聞。南宮世家群豪登時齊齊一驚,全順著他的眼神向前瞧去,前面群山矗立,起伏的峰巒在月色下隱然欲流,也不知那林霜月早跑到何處去了。

  卓南雁口中大呼小叫,卻趁著眾人一凜之間,早飛身掠出好遠。南宮致遠性了粗流,只當林霜月就在卓南雁身前不遠,立時大喝道:「鐸兒,你帶人到前面去擒那妖女!」身子電射飛出,揮掌向卓南雁拍來。卓南雁步子不停,猛地拐個大彎,斜刺裡插入南宮堡弟子的劍陣之中,霍地揮掌抓起一名弟子,向身後的南宮致遠拋去。

  「操你姥姥的小混蛋!」南宮致遠踉蹌退開,急忙伸手接住,手忙腳亂之下更是破口大駡。

  南宮堡眾弟子個個身手不凡,但卓南雁的出手雜糅了龍虎玄機掌、六陽斷玉掌的精妙招數,每一抓都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抓到,當真避無可避、擋無可擋,南宮世家眾弟子竟無人擋得他一招半式。只聽得喊聲不絕,十余個弟子被他旱地拔蔥一般連連抓起、拋出,自後急追的南宮三老和南宮六劍被他弄了個手忙腳亂。

  「旁人閃開,別在這兒礙手礙腳!」南宮致信怒喝聲中,拔地躍起,淩空再向卓南雁撲到。眾弟子忙不迭地向四處散開,哪知卓南雁卻身似遊魚,東一穿西一插,只往人多處沖去。他存心要將南宮堡眾的心思全引到他一人身上,是以出言無禮,下手更是迅捷無比,幾進幾出,將南宮堡眾弟子攪了個天翻地覆。

  「南宮世家,徒有虛名,不過如此!」卓南雁眼見身後的南宮致遠越追越近,驀地一聲長嘯,身子疾掠出人群,直向磨玉穀口沖去。

  陡然間一道冷峻瘦削的人影斜刺裡沖到,單掌橫封,一股渾厚的掌力如潮襲來,正是二長老南宮致義悄然掩到。這位南宮五老中最為老辣之人冷眼旁觀多時,隱約猜也卓南雁在聲東擊西,乘亂出穀,這一掌蓄勢而擊,剛猛異常。

  卓南雁心頭一凜,迫不得已揮掌相對。陡聞一聲悶響,卓南雁經脈劇震,一口鮮血險地噴出。他知自己已是強弩之末,不敢戀戰,身形一彎,折向掠出。身前地勢平闊,他這一撲直飛數丈,端的快如離弦之箭。身後南宮三老呼喝連連,帶著南宮六劍和眾弟子銜尾疾追。一群人大呼小叫,呼啦拉地散成好大的圈子,四下裡齊向他趕來。

  卓南雁身法展開,快得便似生翅的駿馬。他忽然想到,少年時自己在伏牛山中飛奔玩耍,常見那只雪白脖頸的老狼帶著群狼奔跑圍獵。那時候,那只老狼王便是這樣一馬當先地遠遠在前馳騁,身後跟著大批的狼群。

  萬安洞天在磨玉穀之東,那磨玉穀口更密佈大批南宮堡弟子,卓南雁只得繞個彎子,向穀西奔來。「前面便是無極諸天陣啦!」南宮致遠驀地鼓氣大喝,「將這小混蛋趕入陣中,讓他萬劫不復!」卓南雁聽得「無極諸天陣」一字 ,心頭似有電光乍閃,眼倏地掠過無數似曾相識的怪異景象,身法展開,疾掠如風,已向山峰深處插去。

  疾奔片刻,卓南雁猛然頓住步子。舉目遠眺,卻見地勢一片平闊,遠處五塊碩大無比的巨岩遙遙聳峙。這些巨岩或光滑如鏡,或尖角嶙峋,或圓潤如卵,竟分具五行之妙。每塊巨岩都足有數丈之高,這般黑黢地凝立在暮色之中,便有一股風雲變幻之氣自巨岩間湧出。

  這時天已變成了紫赭色,星黯月掩,四野卻有一股灰濛濛的雲氣悄然飄拂,奇峰怪岩被霧氣一襯,猙獰欲動,似乎隨時會蹣跚著走過來似的。

  一道石碑利劍插空般突兀眼前,上面是灰濛濛的幾個大字:「無極諸天!

  卓南雁的頭轟然一響,這地方便是無極諸天陣!凝神再瞧,更有一道裂縫從頭到腳地貫穿石碑,那裂紋似是被利劍劃出,隙間隱見絳紅之色,愈發襯得這碑凜凜生威。

  「當日父親便是由此進陣,這才一去不返。」他緩緩回頭,卻見山泉迸流,溪聲歡暢,眼前塊塊大石堆壘,也不知哪一塊是劍狂和滄海龍騰坐過的。

  南宮致遠和餘孤天這時已率人轉過山峰,疾趕而來。一眼瞥見卓南雁身旁的石碑和殘碑後那氣象萬千的五塊巨岩,從人登時愣住。南宮致遠渾身瑟瑟一抖,顫聲道:「無極諸天陣!」百十號弟子雜遝掩來,但瞥見那裂碑,均攤是打了那寒噤。群豪全止住步子,長劍森森遙指卓南雁,只都在數丈外遠遠立喝罵,卻誰也不敢上前動手。

  無極諸天陣,江湖中最大的夢魘,傳說這裡有世間最大的寶藏,也有世間最恐怖的力量。單只那塊裂碑,便有一股說不出的凜冽森寒之氣,碑後的五塊聳峙天地的巨岩,更讓人不自禁地便想垂首膜拜。

  卓南雁渾身僵痛難耐,便背倚著這塊讓人望而生畏的殘碑而坐,抬頭凝望天宇,入定一般動也不動。山風似有似無,輕拂著他微濕的長髮,天際殘星的一點薄明映在他如鐵的臉龐上。那張臉正給人一種銅雕鐵鑄般得凝重。在他眼內,似乎根本沒有這氣勢洶洶的百十號南宮世家的好手。

  「小不死,你個狗賊還不乖乖過來受死!」南宮致遠終究忍耐不住,遠遠地亢聲大罵。他叫駡良久,卓南雁才冷冷一笑:「老不死,你若要找死便過來。」

  南宮致遠怒氣衝衝,向兩名弟子猛一揮手,示意兩人上前夾攻。那兩人瞥見石碑便心驚膽戰,但師祖有命,卻又不敢不從,只得硬著頭皮挺劍上前,卓南雁仍是端坐碑前,冷笑不語,他這時經脈欲斷,身上傷處更痛得要死,但越是這麼托大不起,越有一股迫人膽寒的氣勢。

  猛然間劍光閃爍,那兩名弟子的長劍已連綿刺到。卓南雁端坐石上,左躲右閃連避了四五記淩厲劍招,驀地鼓起餘勇,雙掌倏出,迅快無比地扣住了兩人胸口膻中穴,勁力疾吐,將兩人拋向身後。那兩人身子高高飛起,躍過那段殘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怪變陡生,那兩人在半空之中忽地厲聲尖叫,一人是撕心裂肺地慘呼,一人卻是嘻嘻哈哈地怪笑。兩道聲音夾雜一處,聽起來分外詭異,聞者無不毛骨悚然。

  最奇的是那兩道僵硬的身影才飛過石碑,便忽地消逝,迷茫黯淡的夜色之中,卻只見碑後氣象萬千的雲氣縈繞。兩人慘叫和尖笑仍在斷斷續續地響著,但他們的身形卻已被幽冷淒清的山色吞沒,再無半點兒蹤影。

  南宮三老和身後眾弟子盡覺心底生寒,齊齊爆出一聲驚呼,轟然退出數步。餘孤天也覺肝膽一縮,暗道:「適才我還想驟然出手一擊,幸虧未曾行險,若是這小子狗急跳牆,扯住我一起滾入大陣,那可大是不妙!」耳聽得那鬼哭狼嚎般的叫聲仍在時斷時續,他心中越想越寒也徐徐向後退雲。

  卓南雁忽地拾起地上的兩柄長劍,交擊長歌:「窮陰愁殺人,況與蘇武別……生為漢宮臣,死為胡地骨……」這正是當日在燕京鬼巷之內,邵穎達彈琴所歌,這時他心有所感,擊劍為曲,放聲長歌,竟覺胸臆大抒,暢快萬分。

  餘孤天和南宮堡諸人盯著他縱聲高歌,全都不發一語,除了那豪邁的歌聲,只有長劍抖顫,發出輕微的撞擊之聲。

  卓南雁口中長歌,雙眼一直仰望蒼穹,卻見月隱星沉,金星隱隱自東方天際耀出。他適才仰望在象,就在一直暗中凝思這大陣的深奧精微之處。古時稱金星為太白星,木星為歲星,水星為辰星,火星為熒惑星,土星為鎮星。五星東出西沒,左旋而行,又稱為「五緯」。太白金星光芒燦然,正應了陰陽轉換之相。

  太白金星的那點白色星芒瞧在他眼內便如一道利電,忽然間他心中若有所悟:「當年完顏亨和父親激戰之時曾道,曀陣的最佳時機乃是酉時,但此陣既要上應天象,必然與五星相應,實則進陣的時機卻是因時因季而變!」一念及此,心頭豁然開朗。

  「……萬里長相思,終身望南月!」卓南雁望天長歌,臉上卻湧出一股淡然笑意,暗道:「小月兒,你早該醒了,只怕這時已脫困了吧?」驀然間一聲響亮,他手中雙劍交擊,一起折斷,斷劍劃出兩道弧光,高高飛起。

  南宮堡群豪轟然一亂,齊齊向後退雲。卓南雁卻見啟明星光芒閃耀,這太白金星所應的五行方位在西,當下身向西轉,大步便向陣內行雲。

  南宮三老、餘孤天等人見他忽然間轉身進陣,均是心底震驚無比:「這小子自投死路,莫不是瘋了嗎?」他那道飄逸的身影在石碑後一閃而逝,似是忽然間消逝在無窮無盡的虛空之中。南宮堡群豪無不驚駭得瞠目無語,一時山谷間清悄寂靜。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2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八節:兩儀三垣 兩面三刀

  卓南雁一步跨過石碑,走入那五塊高聳的石柱之間,便覺得一股沉悶澎湃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怪異巨力,無形無象,卻又讓他五臟翻騰。霎時間他心中悽楚,林霜月悽楚的美眸在眼前倏地閃過,胸中更騰起一股酸苦之情,只想借酒消愁,一醉方休。

  猛然間兩股詭異的哭笑之聲鑽入耳中,正是那兩名南宮堡弟子僵臥在石碑東側,仍在鬼哭狼嚎。卓南雁被那怪聲激得心頭一個寒噤,霎時並沒有腦中清明了許多。

  原來他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力修為雖不及餘孤天渾厚,但自身定力卻是遠勝。這時真氣潛轉,一股清和中正之氣護住心脈,昂頭望去,只見那兩名弟子所臥之處正是石碑背面,上面銀鉤鐵劃地刻著三個大字:五行天。

  這三個大字縱橫開闔,筆劃全向四圍開張,運筆狂放至極,尤其是「天」字那四畫筆勢遒逸,似要輻射向無窮的天地之中。雖只是三字石刻,卻似隱含宇宙間的無盡妙理。

  卓南雁心頭劇震,易絕邵穎達的聲音這時卻倏地鑽入耳中:「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佈置,變幻萬千……」他茫然抬頭,卻見太白金星仍在天際閃著淡薄純和的白芒,忽然間想到龍圖上的注解,暗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這五行天既要上應天象,下來地利,莫非是將天之五星與地之五行相配,調動人身五臟之氣,讓人妄生五情?」想明白了這層道理,忙依著太白金星所示的方位西搶出兩步,便覺頭腦一陣清涼,心中的酸苦之感倒減輕了許多。

  原來這五行天正是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第一陣。既名五行天,便是以這五塊奇石對應天下金、木、水、火、土五星,並調動地之五行、五色與五氣,人人其中,忽然間觸發天地間最本原的這五種力量,便由五臟之內生出喜、怒、憂、悲、恐的五種情緒,一個拿捏不住,便會傷情而亡。

  這時金星尚在天際閃爍,金星在五行方位中屬西,卓南雁只需一路向西,便有破陣之望。但他又望瞭望那兩名哭笑不止的南宮堡弟子,暗道:「這兩人也是給陣氣觸動心神,一人生喜,一人生悲,若不施救,只怕會給生生困死在此!」猛一提氣,斜刺裡躥出,抓住那兩人背心,揚手拋出了石碑之前。兩人飛出陣外,哭號叫慘笑之聲也立時止息。

  卓南雁腳下不敢絲毫停留,足尖輕點,已向西躍回。饒是如此,也覺體內一股煩悶之氣,盤旋縈繞,當下依著五行生克之理,疾步穿越那五塊巨岩,發足向西疾奔。

  五塊巨岩相距只有百步,以卓南雁的絕頂輕功,本該轉瞬即可越過,但奇怪的是巨岩間似有一股絕大的阻力隱隱生出。卓南雁奔行之間,腳下似是拖泥帶水,耳中風雷之聲忽隱忽現,五臟內因觸發陣氣不時蕩起諸般怪異情愫。他心頭忽悲忽憂,明白是體內的五氣盤恒,引發五味雜陳,卻不敢有片刻停留,暗將一股活潑潑的真氣護住心脈,只管發足狂奔。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雙腿一輕,那股阻力倏地消逝,他腳下力道仍是運得十足,這一步跨出,輕飄飄得居然足有數丈。一陣清涼的山風拂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筋骨酥軟,這時才知已出了五行天。

  他重傷之下,連番苦戰,早已困頓不堪。這時壓力一失,疲憊困倦便如山壓來,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便即呼呼大睡。

  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淺紫色曙光和山岫間飄逸的朝雲交融一處,群山間流淌著一股勃勃的生機。卓南雁酣睡半晚,精力稍複,站起身來,緩步前行。忽見迎面一塊巨石如虎豹橫臥,氣勢森然。石上兩行大字在晨曦下閃著凜凜神采:

  太一之理,水自流,物自生,流者流,生者生,憑誰作主

  極樂之鄉,雲常動,石常靜,動無動,靜無靜,於我成空

  字跡隨石形而迴旋跌宕,似是行書,卻又隱含篆意,帶著一股斑駁的古意。若說「五行天」那三字筆勢縱逸,這兩行字則氣勢雄渾,力重萬鈞。

  他心中一動,暗道:「原來這裡便是太極天!」依著當日所記,那龍圖之中共標有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五行天、八風天和無極天,總共七層天陣。這時凝神細思,登時想起那五行天總計共有四處,分佈於這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四方,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則在五行天之內,分佈於四處。再裡面,則是神秘莫測的八風天環繞著大陣中央的無極天。

  從那龍圖所示詞句推斷,諸天奇陣之中,只有這太極天循生化萬物的太極本原之理所布,天陣中最少禁制機關。他一邊凝神調息,一邊暗自慶倖自己所走的方位恰巧由五行天一路向西,正好可在這太極天內略事休息。

  「太極為派生萬事萬物的本原,這兩句詩中首字嵌含太極之意,詩意更有太極天的意蘊。」他凝神默思詩句詞義,只覺兩段詩句更是隱含天地至理,妙蘊無盡。縱目四顧,卻見四周奇峰清秀,山溪潺潺。這一刻靜得出奇,沒有鳥鳴,沒有蟲啁,甚至連水聲都變得縹緲虛無,天地間似是回到了洪荒初開的那一瞬。

  忽見那巨岩旁十餘丈遠處有一股清泉汩汩冒出。泉旁山岩全是赤紅顏色,像被烈火烤過一樣,紅色岩石映得那泉水也散 發著一股淡淡的紅光。

  卓南雁這時焦渴難耐,也顧不得許多,踉蹌著走到泉邊,探頭狂飲,只覺泉水甘甜,卻有一股溫熱之氣直透肺腑,霎時疲倦頓消。他一口氣喝了個足飽,這才抬起頭來,見泉旁斜臥著一塊兩尺來高的小小青石。

  石上刻著幾行字跡:「太極泉。泉水甘潤性溫,內蘊火岩奇氣,服之益肝腎,實世間奇藏也!蒼華謹記。「

  「原來此地便是龍圖上標出的『太極泉』,一道小小泉水,居然有這多講究!蒼華,蒼華,這人卻又誰?「卓南雁暗自稱奇,腹內湧起陣陣溫熱,果然覺得身上痛楚都減輕了許多。他這時靜下心來思索,太極泉、鳳凰兩儀、帝星石、水簾洞、真武岩、天門地戶……這些龍圖中標示的怪異詞句和圖形符號一點一滴地又在眼前閃過。

  太極泉乃是太極陣的陣眼,太極天雖無兇險,但四周卻全是光溜溜的插天石壁,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循著「太極生兩儀」之理,順著太極泉水流方位向前,進入兩儀天。

  卓南雁不願多作停留,循著泉水流向徑直前行。再行片刻,天上雲氣漸濃,翻滾的陰霾遮住了日色,群山幽谷都籠在一層迷離的雲氣之中。越來越近,似乎隨時要聚攏一般。

  忽見石徑前亂石橫亙,眼前山道只剩下半尺來寬的隙縫,光若水浸的巨岩上刻著兩行剛勁的顏體端楷:

  浩劫三千,夜冬晝夏

  諸天二十,北坎南離

  兩句偈語每字只有尺餘寬窄,卻有一股說不出得蒼勁猛厲之氣。卓南雁眯起雙眸,暗道:「瞧來鑽過這石隙,便進了兩儀天了!這詩句的辭意好不兇險,難道這兩儀天內當真在晝夜之間,便有浩劫三千?」想到前面兇險難測,心中狂念陡增,斜身躥過那道石隙,大步進了兩儀天。

  疾行片刻,風忽然間大了起來,嗚嗚狂嘯,吹得雲絲起伏繚亂,四野愈發昏暗。卓南雁心中也湧起陣陣陰鬱:「龍圖上說,這兩儀天以日月為象,陰陽交征,果然有些古怪!」忽覺臉頰一片濕涼,原來天上竟然飄下了雪花。

  「這江南暮春,怎地下起了雪來?」卓南雁心下大驚,還當自己是在做夢,卻見滿空雪花恍若棉絮般隨風亂舞,天地間一片蒼茫。卓南雁身上只有一件單衣,已被汗月浸透,濕漉漉得給冷風拍擊著,甚是難受。才奔出片刻忽然間雲散雪霽,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無盡的熱力當頭烘烤下來。大風依舊狂嘯不止,只是這時吹來的全是燠熱暖流,不多時候,便讓他渾身大汗淋漓。

  「這哪裡是夜冬晝夏,簡直便是忽冬忽夏!」卓南雁哭笑不得,只得迎風向前疾奔。但山谷中寒暑交替變換,饒是他內功精深,也漸漸不支,只覺寒風從三百六十塊骨頭縫裡鑽入體內,受傷的手太陰肺經、心包經更是痛楚難當。

  那忽寒忽熱的天象便似一塊滿是棱角的頑石,將他殘存的氣力割磨得零碎不堪,只剩下心底的一個念頭,如鋒刃銳劍,愈磨愈是耀目:「卓南雁,你要走……無論如休,也得走下去……」稠密的雪片似是萬條銀龍在空中亂舞,天地間一片迷茫,只有卓南雁一人迎風踏雪,向前疾走。

  漫天飛雪之中,忽見前面現出兩尊白濛濛的巨大物什,卻是兩隻銅鑄鳳凰。這銅雕大得驚人,每尊都有兩丈余高,雙翅高展,冉冉欲飛。只是這對鳳凰卻是相互背對,作各奔東西之狀。

  大風若狂,飛雪如怒,白茫茫的山谷間兩尊巨大鳳凰鼓翼挺立,似欲乘風而去。卓南雁雖是頭昏腦熱,但陡然瞧見鳳凰的昂揚之姿,也不禁渾身一振。

  踉踉蹌蹌地奔到近前,只見這對鳳凰的雙足之間連著一張巨大的石盤,石盤中間卻是一個光滑滾圓的高大石球。這時飛雪消散,烈日耀目,一股光芒照得石球上紅芒閃爍。

  「鳳凰兩儀的樞紐?」卓南雁這時緊盯住圓球,想到龍圖上標注的圖像,知道已到了兩儀天的陣眼,驀地心內靈光乍閃,「邵穎達先生曾經說過,古有『鳳凰來儀』之說,雄者為鳳,雌者為凰,鳳凰從來都是成雙成對,古人好用鳳凰比喻兩儀之相。但這兩儀天內的鳳凰為何偏偏背對?難道這鳳凰雙足之間的石球大有古怪?」

  一念及此,伸掌推向那巨大的石球。一股真氣迸出,那石球卻是紋絲不動。

  卓南雁又驚又怒,竭盡全力地奮勇狂推,那石球最多也只是微微搖晃。他呼呼喘息,忽想:「兩儀天前的對聯曾說起『北坎南離』,邵穎達先生講解《周易參同契》時曾說,坎卦象徵北方之水,離卦象徵南方之火,只有坎離交媾,才能神氣合一。」當下抱元守中,神氣合一,試著將天地間的陰陽兩儀之相融會一處。

  他修習的忘憂心法中《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地雲勢」和「天鳳勢」,最重調和陰陽二氣,當日曾以這兩勢心法跟羅大鬥酒,穩占上風,這時凝神斂氣,以取坎填離之理默運玄功,片刻之後便覺渾身緩緩凝聚。

  卓南雁只覺真氣勃發,在喝一聲,勁力到處,巨大的石球緩緩滾動。原來這對銅鳳凰正是兩儀天的陣眼,也是穀中陰陽兩儀的氣聲最濃之處,卓南雁以坎離交會的心法接引兩儀天內的陰陽之氣,正是暗合大陣妙旨。

  石球發出隆隆之聲,越轉越快。跟著轟轟震響不絕於耳,卻是托著石球的大石盤竟也慢慢轉動起來。立在石盤上的那對鳳凰也隨之緩緩轉身,由相互背對漸漸變得頭臉相向。

  隨著一聲震雷般的轟然大響,石球轉到了盡頭,石盤上的銅鳳凰終於凝立不動。卻見雄鳳略高,垂頭俯瞰,雌凰翹首仰望,雖是兩尊無知無覺的銅像,但兩兩對望之間,似欲比翼齊飛,情意殷殷,端的活靈活現。

  鳳凰才對到一處,天地間異變陡生。空中狂吼的暴風打了個長長的嗚咽,似是一條怒龍忽然給人踩住了喉嚨,跟著聲聲音漸弱,終於慢慢止息。一時間風靜雪止,日頭重上天空,已是溫煦如常。

  原來這石球正是兩儀天內的「兩儀樞紐」,石球滾動,牽動石盤,將象徵兩儀的鳳凰銅像由分變合,登時改變了陣內地下的地磁氣機。兩儀天按天地相應之理布成,周遭山谷聚風攏氣,渾然一體,這時陣心地磁改變,陣內寒暑交替的陰陽兩股氣機漸漸趨於平和。

  卓南雁心頭狂喜,更生出一股由衷的敬畏:「南宮世家的先祖當真是位奇人,便只這一對銅鳳凰便有匪夷所思的神妙作用!他們費盡心機地造出這等怪陣,到底卻是為了何事?」

  這時候雲淡風清,山谷間寧謐一片。卓南雁喘息半晌,才瞧見這對倚山而建的銅鳳凰之旁,卻有一眼幽深狹小的洞口,寒風習習,不住從洞口躥出。石洞旁卻生著一叢怪樹,枝幹枯瘦矮小。樹頂卻倒掛著幾顆漿果,狀如龍眼,顏色殷紅奪目。

  他這時得脫大險,心情甚佳,上前細瞧,卻見紅色漿果旁的光滑山岩上刻著幾行字跡:「絕地奇果,服之不饑。以其獨得天地陰陽之精,尚能調和陰陽二氣,名之兩儀果可也!唯增補元氣之效甚奇,不可多食。蒼華謹記。」

  「兩儀果?原來這便是許廣那實在人千方百計要得來的奇果!這小小的果子當真有大補元氣的奇效嗎?」卓南雁大覺好奇,又想,「這可是第二回瞧見蒼華的名字了,這蒼華卻又是誰?」這時早已饑腸轆轆,忙將那「服之不饑」的兩儀果摘了兩顆下來,放入口中大嚼。

  只覺入口清脆微甜,先有一股清涼之氣直灌入腹,隨即丹田內便升起一股融融暖意,片刻之後渾身都是熱騰騰的,只想蹦躍宣洩一番。「這兩儀果生於兩儀天內,果能調和補充陰陽兩股元氣,怪不得許廣和他師尊大醫王都如此稀罕這寶貝!」卓南雁默運真氣,竟覺勁氣充盈起來,本來疲憊不堪的身子又生出了力道。

  他轉頭四顧,卻見這怪樹只此一株,樹上也只寥寥的幾枚兩儀果。他知道這異果難得,不可多食,又吃了一枚,將餘下六枚采下收入懷中,笑道:「這兩儀果如此神妙,可得給小月兒去嘗嘗!」想到林霜月吃到這奇妙果子時必是又驚又喜,不由心下甜蜜,臉上露出笑意。

  那晚林霜月悄臥石洞之中,忽然聽得卓南雁的大吼:「……記住了,遇事萬勿任性,咱們自有相會之日!」

  林霜月的芒心便是陣陣撕痛:「雁郎這句話明明是對我說的,他獨自赴險,激戰之中仍是對我放心不下!」癡癡凝望著岩壁上那道稀挨個的微明,心底連連禱告:「明尊,明尊,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得脫大險!」

  恍惚中,壁上那道淡月清輝似是微微晃動了一下,林霜月的心底卻陡地騰起大片濃濃的暗影,師尊林逸煙那無比冷峻的聲音倏地響起:「既成聖女,忘卻俗情,否則便會給你和那個男子帶來無盡的厄運!」

  霎時她芳心突突亂顫:「難道,難道,雁郎突遇大難,便是因我對他動了情?」峰下喊殺聲不住傳來,她的雙耳嗡嗡作響,只覺心底似有驚雷萬鈞,頻頻作響,將她的芳心裂成萬千碎片。

  「明尊,明尊……」林霜月默默祈禱,「但求您發大慈悲救救他吧。弟子再不會動情!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軀……」在心底默念祭辭時,她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虔誠這麼投入過。

  黝黑念叨了無數遍,她只覺四肢一暖,卻是穴道自解。林霜月一躍而起,只聞外面靜寂異常,南宮世家的群豪果然已被卓南雁盡數引開。她悵然出洞,獨步行出磨玉穀,只盼能再雪到卓南雁,但夜深月昏,便連南宮世家的弟子都沒有見到一個。

  林霜月的心被那陰霾籠罩,只覺渾身無力。行了多時,渾不知自己行在何處,要往何處去。忽見夜幕中一道黑黝黝的影子疾向自己奔來,正是陳金。陳金滿面焦急,顯是已在四處苦尋了她多時,眼覓 她雪衣上血痕斑班,更是大吃一驚,急問緣由。林霜月卻不願提起卓南雁,信口搪塞,只說南宮世家已與金國勾結,竟敢對自己下手。

  陳金勃然大怒,便要將附近諸舵好手集結,強攻南宮堡。林霜月一番心思仍在卓南雁身上,懶得多生事端,但見陳金死活不願讓自己再獨自犯險,也只得跟著他下山。

  當夜便在明教所開的小店中歇息。林霜月剛剛洗漱完畢,陳金卻又匆匆進屋稟報:「剛剛接到白陽長老的換日鷹傳書,請聖女速回池州分舵。」林霜月仍有些心神不寧,蹙起兩道秀眉,道:「又有什麼事,爹爹這麼急得要找我回去?」

  「白陽長老尋到了本教大力明使慕容行的蹤跡!」陳金站得筆管,眼睛卻不敢瞅端坐床頭的林霜月,垂頭道:「據說慕容明使曾在臨安現身,後來似是給林一飛那狗賊擒住了。」林霜月的芳心不由一沉:「慕容二伯久無消息,連我登壇聖典都未曾親臨,原來是落入了林一飛那廝的手中。」

  陳金眼見林霜月俏臉如雪,只當她為慕容行之事憂心,頓了頓,才道:「聽說昏君趙構五十大壽之日在即,奸相秦檜命格天襯大首領趙祥鶴辦一場龍舟盛會,廣邀天下武林幫派齊聚臨安赴會。白陽長老也覺其中大有蹊蹺,教主他老人家目下行蹤不定,白陽長老只得請聖女速速回去,一起趕赴臨安,解救慕容明使。」

  林霜月只覺一陣心煩意亂,凝眉道:「你且飛鷹傳書給爹爹,讓他先行一步去臨安。我……隨後便到!」陳金抬起頭,怔怔瞧著她,柔聲道:「聖女……」林霜月卻淡淡地道:「天晚了,我要睡了。」陳金忙躬身施禮,緩步退出。

  屋內只剩下了她一人,林霜月才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倦和痛,眼望著蝢著昏黃燭光的窗紙,她緩緩咬緊櫻唇,暗道:「無論如何,明日也要再去南宮堡探問虛實。」

  卓南雁才行出幾步,卻聽得身後石盤「哢哢」作響,原來那石球又自動滾回,那對鳳凰各自向後慢慢轉開。卓南雁心下大驚,知道石盤下必然有機關禁制,引得石球回滾,這鳳凰若再得位,兩儀天內必又鳳起雲湧。當下不敢停留,提氣疾行,如飛般掠出了兩儀天。

  「這兩儀天便如此兇險,三垣天內更不知有何異象?」卓南雁心中三分憂慮,更夾著七分好奇和不甘。狂奔多時,卻見峰巒累累,如海濤飛湧,端的奇形怪狀,讓人目不暇接,薄霧閑雲在山間流連徘徊,便似道道輕紗飄拂在空蒙的幽谷之間。他默思龍圖所標路徑,與眼景物對照,自知此時已到三垣天內。

  他師從易絕,知道所謂「三垣」見於戰國時的《甘石星經》,指的乃是北天極中的三域,即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當日易絕邵穎達曾以籬笆仿照三垣天象,布成北天三垣陣,便讓他大費腦筋。這三垣天若心以奇石仿布三垣諸星方位,那必是布罡列鬥,巧奪造化,神鬼皆愁。

  奇的是他漫步多時,時見嶙峋獰的巨石矗向天,瞧那塊塊巨岩氣勢磅礡,擺佈奇特,隱隱含著奇妙陣法,但群山幽谷間依舊是一片寧謐,並無半分怪異煞氣。

  在亂岩幽谷間穿行多時,陡見前面三根斷岩殘柱橫豎交枕,似被什麼巨力硬生生摧毀過似的。日近黃昏,斜陽殘照給斷裂的石柱塗上了一層血紅色的光芒,瞧來讓人心驚肉跳。

  卓南雁心下大奇,快步走去,卻見左首挺立的那根石柱有兩人合抱粗細,筋骨嶙嶙,猶如鐵鑄。石柱正中赫然一道手掌印記,手印旁是幾字行書:「帝星不動,紫巍峨。蒼華破陣於此!」字跡秀骨天然,欹側多姿。

  「蒼華!又是蒼華!」卓南雁心中突突亂跳,暗道,「這蒼華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竟一路破陣闖關。」他知道蒼華留言中說的「帝星」之稱,為紫微垣中最亮的一顆星,想必也是破解這三垣天陣的關鍵。

  又見蒼華所留的言語之下,更有一行平正凝重的端楷:「往聖先賢,絕世風標。南宮笙頓首。」

  卓南雁眉頭蹙起,暗道:「這南宮笙卻又是誰?難道南宮世家竟還有人在這蒼華之後,也悄然入陣?瞧這南宮笙的口吻,似是對這蒼華甚是欽佩。這位絕世風標的蒼華,到底是何許人也呢?」

  他心底疑惑叢生,目光便又落在當中橫臥在地的那根石柱上,幾個大字赫然躍入眼中:「卓藏鋒破陣於此!」這幾字似以長劍隨手刻成,字字瘦硬奇崛,在暮靄殘照間透著一抹殷紫色的光芒。

  卓南雁的心一陣收緊,盯住那氣勢雄渾的七個大字喃喃念誦,驀覺胸口熱流通湧動,「原來父親果然到過此處……」凝神再望,卻見那七字之下又有一道長長裂痕,寬可容掌,猶如長劍怒斬過的痕跡。這橫柱從中而折,斷處平整,便似刀削斧剁過一般觸目驚心。

  他心頭一動,忽然明白,在自己之前,曾有三人來過此地。第一個便是那世外高人蒼華,此人恰如閑雲野鶴,眼界與武功均是深不可測,一路破陣而來,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品評太極泉和兩儀果。這三垣天自然也困他不住,他反而在陣眼的北極星柱上印上手印。隨後,便是南宮世家的一位神秘人南宮笙,此人不知從何處闖關至此,見了蒼華留字,對其是佩服,便也留言為證。

  最後來的,便是父親卓藏鋒了。想必三垣天兇險難測,艱難險惡的天陣激起了他的劍狂本色,竟揮劍斷了居中的石柱,毀去了三垣天陣眼,使得這大陣戾氣頓消。

  「卓藏鋒破陣於此!」淡淡的夕陽光影下,狂瀾天傾般的七個大字跟那道氣勢雄渾的劍痕配在一處,便有一股俯仰嘯傲、俱不系人的雄放之氣,噴薄而出。卓南雁只覺身熱血如沸點,轉頭四顧,忍不住放聲大呼:「父親……父親……」

  四野一片蒼茫,風吹林梢發出陣陣濤聲,卻哪裡有人相應!卓南雁大吼了幾聲,才暗自苦笑:「父親是十多年前來過此地,豈能一直隱身在這三垣天內?他老人家何等神通,只怕早已一路破關,進了無極天。我只要到得無極天,必然尋得父親的蹤跡!」

  他心中忽憂忽喜,回思龍圖所示路徑,在三垣天和四象天之間恰有一個名為「水簾洞」的神奇出口,能避過四象天,直接進入八風天。但這水簾洞極其難找,弄不好就會陷入循環往復的四象天內。

  轉頭四顧,忽見那三根斷裂的石柱背後,遙遙地現出一片峭壁,三道幽泉自山岩間迸流而下。這時西墜的殘陽無力地趴在遠山峭壁的肩頭,蒼煙落照,晚霞如血。那三條瀑布兩低一高,排成了品字形,水花飛濺間一道幽徑若隱若現。

  他眼前登時一亮,叫道:「原來這便是通往八風天的水簾洞!哈哈,那石柱一倒,陣眼便也顯露出來。」疾向水簾洞奔去。

  所謂水簾洞,其實只是泉水掩映的一個峭壁裂隙,恰似一個窄細的門洞。他幾步跨過水簾洞,便覺眼前一曠,夕陽光影陡然消逝,天上星光朦朧,他似乎一下子從黃昏踏入了深夜。

  「這裡便是八風天了!」卓南雁在山谷間緩步徐行,但覺四周冷寂無聲。若有若無地,卻有一股風悄然襲來。這風並不大,但大地卻似乎在風中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一股嫋嫋的霧氣隨風彌漫開來,紫褐色的天宇陡然變得蒼莽猙獰,滿天星斗都模糊黯淡起來。

  「這風雖不大,卻好古怪!」卓南雁心中一凜,他知道此地既名八風天,必然與風有關,正自驚奇,那風卻轉瞬間便大了數倍。狂風呼嘯,似是千萬條怒龍一起勁舞怒吼,每條怒龍都噴灑著林冷的氣息,瘋狂地咬噬著他的臉頰、衣衫和手腳。

  卓南雁只覺全身肌膚似被萬千冷針攢刺,痛楚難當。他大驚失色:「這怪風當真比兩儀天內還兇險百倍!」忽覺腹內騰起一股暖氣,正是先前服食的兩儀果效力仍在,他上身登時舒適了許多,但頭臉四肢兀自僵冷難耐。卓南雁急提真氣,疾步向前飛奔。

  疾奔之中,怪像迭生。他每走片刻,這風向便會陡然轉向,忽南忽北,難以琢磨。而怪風的冷熱緩急,都在隨之變化。有時剛硬如刀;有時冷細如針;有時如巨輪飛磨,當頭壓下;有時卻又和煦醉人,讓他只想蒙頭大睡。

  強撐著再行片刻,那怪風不停地激變,愈發讓人目眩神迷。他只覺狂風如亂箭般射來,循著眼、鼻、口、心、意鑽入體內,漸漸地五臟震動。恍惚之間,眼前幻象紛呈,忽覺腳下大地四分五裂,忽而又見完顏亨正立在天宇間向自己冷笑……

  恍惚間,他發覺自己又變成了芮王府內的新郎官,全身大紅吉服,茫然佇立。完顏婷柳眉倒豎,眼中似欲噴火,嬌叱一聲「渾小子」,忽地提刀撲來。忽然間許多屍體又自地下血淋淋地爬了出來,亂糟糟伸來的手掌像是密林中無窮無盡的樹枝。他大呼狂吼,身上的大紅吉服卻被上處湧來的死人手掌撕扯得片片碎裂。

  「啊!」客棧中的完顏婷一驚而醒,渾身香汗淋漓。窗外悄靜冷寂,一隻宿鳥似是被她這一叫驚醒了,「撲棱」一聲從院內的老樹間騰起。

  「小姑姐姐,你可醒了!」眼前亮起昏黃的燈光,身旁的唐倩忙湊近來,用手帕給她擦著額頭的汗,苦笑道,「還在想那狠心的小子?」完顏婷閉上雙眸,喘息道:「婚宴上好多的死屍,像樹枝樣伸來的手,亂糟糟地揪住我不放……」

  唐傅苦笑道:「又夢到婚宴了?連著兩晚了,你都在夢中喊,雁郎,雁郎……哼哼,真不知道那小子是何等樣人,讓你這麼魂牽夢繞?」完顏婷玉面飛紅,心底又是無奈又是淒苦,顫聲道:「他……」話到口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到時候了!」唐倩瞧瞧窗外深深的夜色,從床上挺身而起,「咱們也該去見那人了!」完顏婷知道唐傅說的「那人」便是讓她傾慕無比的情郎,心下好奇之餘,不由蹙起眉頭:「你這一路上盡賣關子,到底他是何許人也,還不能說嗎?」

  唐倩幽幽地吐了一口氣:「這可是個天大的機密,洩露出一絲兒風聲去,那人便會萬分為難。我告訴了妹妹,妹妹可得給姐姐保密。那人便是南宮世家的掌門——南宮參!」說起南宮參的名字,唐倩的眼中忽地耀出兩道亮晶晶的光,淡淡的燈光下,完顏婷也能見到她臉上生出了少女般的嬌暈。

  「南宮參?」完顏婷芳心一動,忍不住驚呼出聲。好在近日的江湖歷練,已使得她的心思之快遠勝往昔,眼見唐倩面露疑惑之色,完顏婷才苦笑道:「這南宮參豈不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

  「胡說什麼!」唐倩橫了她一眼,膩聲道:「人家今年才五十二歲,瞧上去便似三十歲一般。最緊要的,是她元配夫人大前年剛去了,也是命裡註定,就在那年,他卻遇到了姐姐我。姐姐我略施手段,便迷得他神魂顛倒……」完顏婷不由笑道:「我瞧只怕是人家略施手段,便迷得姐姐神魂顛倒!」

  唐倩擰了她一把,自顧自地道:「他說了,只需我給他弄來了這秘要,他自會變著法兒的讓我做他夫人。婷妹妹,到時候,你可就是南宮世家掌門夫人的幹妹妹了。」完顏婷暗道:「南宮世家又有什麼了不起!」但想到氣吞八荒的龍驤樓已是明日黃花,她只能虛弱地一笑:「姐姐不是說,男人的話都信不得嗎?萬一這南宮參得了你的秘要卻不娶你為妻,卻又如何?」

  「你這小妮子,怎地盡說不中聽的?」唐倩口中嗔怪,但閃亮的眼神卻在瞬間黯淡下來,顯然是完顏婷這隨口的一句話恰恰戳中她的痛處。見她黛眉深蹙,想到唐倩為了南宮參不惜身敗名裂,卻仍舊對同宮參心懷戒備,完顏婷心內一陣空蕩蕩得難受。

  兩人喬裝打扮,出了小店,連夜趕往唐倩和南宮參相約之處。行不多時,便進了天柱山內。天柱山連綿數十裡,南宮世家自不能一手掌控得來,二人在深欲險峰間穿行多時,也不見一個人影。

  片刻之後,兩人便鑽入一處僻靜山坳。谷中松林翠竹密佈,夜風吹來,濤聲颯颯。唐倩讓完顏婷先藏在松林之中,她卻獨自悄立在穀心的一塊高岩下等候。

  頭頂的月亮蒼白淒冷,山谷四周兼有雄、奇、靈、會之美的峰巒岩石在淡薄的月色下瞧著,便多了幾分冷峻猙獰。凝立在山岩下的唐倩只剩下一道窈窕的瘦影,若不是她口內含著一片樹葉淅淅瀝瀝地吹著,完顏婷幾乎覺不出她的存在。完顏婷忽然有些疑惑,唐倩深夜帶自己前來,是讓自己見識一下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還是她心底根本就不放心這個男人,叫來自己給她掠陣?

  「倩兒!」山坳間忽地傳來低沉而極富韻味的一聲輕呼,幾乎在呼聲傳入完顏婷耳中的同時,一道挺拔的青影已斜飄而至,將唐倩攔腰抱起。

  唐倩發出一聲甜膩的嬌呼。南宮參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刻意溫存。過不多久,唐倩便發出吁吁嬌喘,不住低聲呢喃。完顏婷隔得好遠呢,仍覺她的聲音纏綿勾人,不由臉平面發燒:「倩姐跟她情郎在此親熱,我卻何必在這裡旁觀?」

  正待轉身走開,忽聽唐倩膩聲道:「好人兒,這秘要人家可是千六萬苦用性命換來的,你該怎樣謝人家?」南宮參將她手中揮舞的書冊接過,略一翻閱,便笑道:「自今事,你便是我的人了,咱們之間還提個謝字?」垂頭在她唇上一吻,忽地昂頭喝道:「是誰?」完顏婷見他目光灼灼地向自己藏身之處望來,心頭一凜,不知該不該起身跟他招呼。

  唐倩卻「撲哧」一笑:「你倒機靈……」自南宮參懷中掙脫,向完顏婷藏身之處行出幾步,正要將完顏婷引薦給他,猛見完顏婷自林中閃出,長聲驚叫。便在此時,唐倩只覺自後風聲颯然襲至,他不及回頭便知有變,反手疾揮,三枚鋼鏢向後連射出,同時身子拼力前躥。

  一股渾厚的勁力悄然湧至,仍是拍中了她的後心,唐倩的身子斷線風箏般飛起,半空之中鮮血狂噴,背上掌傷雖重,她心頭卻更覺劇痛難耐。掌風湧起的一瞬,她整個人似已跌落到隆冬的冰窟之底,冰冷徹骨。

  南宮參一掌揮出,雖經她的三枚鋼鏢略微一阻,但身子仍是疾彈而到,歎息道:倩兒,我在你背後動手,本是不想讓你難過。「聲音落寞傷感,仍是帶著說不出的款款柔情。唐倩狂奔兩步,身子發軟,便要栽倒。南宮參的第二掌已連綿拍到。

  「住手!」完顏婷只覺心底火燒火燎,嬌叱聲中,飛身掠出。雪白的月光下,南宮參猛然瞧見完顏婷那張明豔而痛楚的玉面,登時吃了一驚。他高大雄偉的身軀陡地一震,急忙側過臉,自懷中抽出一襲黑巾蒙上。

  只這麼一阻,完顏婷已將身子酸軟的唐倩抱在懷中。南宮參眼中的精芒閃了幾閃,終究霍然轉身,淩空躍起,幾個起落,便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你都瞧見了……」唐倩伏在完顏婷懷中不斷地笑,只是鮮血自口中汨汨湧出,那笑聲便有氣無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完顏婷緊緊抱住懷中這軟綿綿的身子,只覺得全身火辣辣地發著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卓南雁,一股看不到的烈火正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2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九節:捨身禦敵 泣身誅凶

  卓南雁全身也正似被烈火煎熬。

  悲怒交加之際,忽覺脖領一緊,已被一隻有力的手提了起來。跟著狂呼呼,那人似是帶著他迎風疾奔。這時卓南雁心頭還存著一絲靈明,知有高手出手相救,他伸手亂抓,卻觸到毛茸茸的一片,也不知是什麼怪物。

  耳畔的風聲忽然止歇。卓南雁大叫一聲,睜開了雙眼,映入眼中的是一雙灼灼閃爍的火紅眸子,只見一隻身披黑毛的長猿蹲在身前,正是血電猱。血電猱的眼裡面閃著焦急的光芒,伸出長長的爪子輕撓他的掌心,口中吱吱亂叫。

  「猴老弟不必擔心,我一時還死不了。」卓南雁長出一口氣,「呵呵」笑道,「想不到撞進了你的老巢裡來了!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科?」血電猱聽懂他的和衣而臥一般,咧嘴齜牙,吱吱一笑。

  卓南雁望著它那閃爍著頑皮光芒的火紅雙眼,心內忽覺一陣溫暖:「有時候野獸遠比人可親,比人更講情義!」他徐徐轉動著僵痛的脖頸,四周潮濕陰暗,但卓南雁卻清清楚楚地看出自己正躺在一座漆黑無比的山洞之中。他這時才想起來自己曾飲過太極泉水,竟可以夜能視物。

  「野猿一般都在樹林內棲息,這幽深古洞只是老猴老弟的玩耍之地。」卓南雁苦笑一聲,拍了拍血電猱的肩頭,轉頭張望,猛見這數丈深廣的山洞另一頭透出點點星光,一排軒昂殿宇靜靜地矗立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卓南雁心頭一震,這時洞內幽靜,龍圖中有關八風天的標誌注解緩緩在腦中閃現。「這八風天的八座宮陣環繞的,便是中宮無極天。八風天配上中宮無極天,便成九宮之相!天門、地戶正是九宮的關鍵,這是九宮洛書的學問,可難不倒我!」默算方位,登時想起血電猱曾帶著自己從天陣的西北奔向東南,正是從天門新洛宮地戶陰洛宮方位穿行,那麼對面那神奇建築,豈不正是中宮無極天?

  原來古人以北斗星為機樞,定出四正四隅,配以八卦,確立陰洛宮、上天宮、玄委宮等八宮,按八卦方位環繞八方。這八風天內以怪石為陣,全跟陰洛宮、上天宮、玄委宮等天之八宮對應,又配合奇妙地利,逆轉天象,分別招來大弱風、謀風、剛風、折風、大剛風、凶風、嬰兒風和弱風這八風,摧傷人的五臟六腑,由外邪觸發人心內魔障,因幻生亂,最是兇險不過。但那血電猱身為猿類,卻無思慮愁怨之苦,竟帶著卓南雁一路破陣而出。

  卓南雁想通此理,大喜過望,挺身而起,穿過這窄細洞口,疾步行去。卻見前面殿宇連綿三座,中間大殿高起,兩旁偏殿橫伸,恰似神鷹展翅欲騰。淡淡的星斗之光下,卻有一肌涵蓋八荒的雄奇氣象。

  「無極天!」卓南雁緩緩吐出這三個字,忽覺心內熱浪翻湧,一股難言的震撼幾乎讓他淚流滿面。

  血電猱見他大步向殿宇行去,卻忽然嗷嗷大叫起來,毛茸茸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衣襟,上躥下跳,似在尖叫示警,又似要扯著他迅速遠離那神奇的殿宇。「前面很是危險嗎?」卓南雁卻淡淡一笑,輕輕撫了撫它的腦袋,「多謝你了,猴老弟,多謝你送了我這一程!不管這殿宇內有何兇險,我都要進去!」轉過身來,整整衣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沉黯冷寂的夜色中,血電猱的眼裡有一蓬光在閃,似是聽懂了他的話,又似什麼也沒懂。它卻不再叫了,緩緩蹲下了身子,幽幽地蹲著卓南雁從容的背影慢慢前行,直到被那黑沉沉的殿宇一口吞沒。

  四周漆黑一片,完顏婷覺得自己瞬間被一個可怕的深淵吞沒。她茫然地抱緊唐倩,想說兩句話勸勸她,卻覺口唇僵硬,硬是吐不出一個字來。唐倩卻抓緊了她的衣襟,喘息道:「婷妹子……只怕我是活不成了,這秘要說什麼也不能落在他們手中。」顫巍巍地掏出一本古舊發黃的書來,寒入完顏婷手中。

  完顏婷一驚:「這……這才是《萬毒秘要》?」唐倩淚水滂沱,苦笑道:「那天殺的,拿到的只是我偷錄的副本……那些日子亡命江湖,也怕給唐門三枯他們攆上,我便暗自……偷錄了一份不全的副本。原指望……實在不成,便給他們來偷樑換柱。適才……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只將這副本給了那天殺的……」

  聽她聲音漸漸虛弱,卻依然滿是悲苦失落,完顏婷心底也陣陣地抽痛,顫聲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先凝神動功,我……我決不會讓你死的!」負起唐倩飛身疾奔。風聲呼呼吹來,完顏婷忽覺口角一咸,原來卻已珠淚縱橫。

  猛然間只聽「砰」的一聲,身後山道上一道綠焰沖天而起,滿空碧光閃耀。唐倩嬌軀陡顫,驚道:「那……那三個肥豬追來啦!」完顏婷也是心內劇震,顫聲道:「莫怕,咱們這便走,他們追不上咱們!」腳下加力,但要逃向何處,卻是全無主見,只是拼命前奔。

  轉過兩個山岰,忽聽「砰砰」兩響,兩道碧花分從左右飛來,就在兩人頭頂上方轟然炸開,跟著冷笑陣陣,身前、身後和山道旁各自掠來一道肥碩的身影,將兩人夾在當中,碧焰繽紛落下,將山道四周映出一片琉璃般的絢麗色彩。完顏婷歎息一聲,頓住步子。

  「芙蓉小妹,」唐樂賊溜溜的雙眼只在唐倩臉上一掃,便落在完顏婷美豔絕倫的玉頰上,「你哪裡找來的這小妹子,格老子的,當真國色天香!」唐倩呼呼喘息:「大哥、二哥,小妹這條性命,便交在你們手上……只求你們放過這小妹一條生路!」

  唐苦瞥了唐倩一肯,乾巴巴地道:「你那條命半文錢也不值!這小妹子……美得天仙一般,咱們怎捨得去死她!」完顏婷怒道:「我們的命再不值錢,可也勝過你們這三隻肥豬。廢話少說,動手吧!」解下腰間軟鞭凜然而立。

  唐樂見她仰眉倒豎,更增一種輕嗔薄怒的嬌豔,忍不詮舔了一下嘴唇,乾笑道:「小美人莫怕!唐倩這賊婆娘難逃一死,你嘛,哥哥們卻得帶回去,好好嘗嘗滋味……」完顏婷瞥見他肥嘟嘟的笑臉,只覺陣囝噁心嬌斥聲中,軟鞭一招「山寒水盡」,運鞭如劍,直向唐樂心口刺來。

  自從遭逢巨變,完顏婷閒時總是苦練武功,進境頗快,這一鞭快如流星,瞬間射到唐樂心口。唐樂雖看出這嬌媚**身負武功,卻哪裡料到她竟精強如斯,怪叫聲中,身形暴退,卻仍是慢了半步,「噗」的一聲,被完顏婷的軟鞭自小腹劃過。她這一鞭勁氣十足,抽得唐樂衣襟碎裂。

  「二哥,這小美人的滋味如何?」唐倩哈哈狂笑。唐樂臉上卻敢笑意不減:「辣!格老子的,越辣才越有味!」陡然撲上,十指如鉤,淩空抓下。他身子肥碩,這一撲卻靈動異常。雙掌未到,卻蕩起陣陣腥氣,令人欲嘔。完顏婷只覺胸臆翻騰,急忙摒住呼吸,軟鞭如蛇躥出,點向唐樂的雙目。唐樂怪嘯一聲,只得揮掌震開她的軟鞭。

  這時完顏婷深陷絕境,招招全是有死無生的進攻招數,一條軟鞭舞得滿空紫影,死死擋在唐倩身前。唐樂武功雖遠較她為高,但憐香惜玉,不願施展毒功,拼鬥之間,便讓完顏婷大佔便宜。唐苦和唐無味對望一眼,均覺完顏婷雖是功力不高,但招式氣韻高遠,非比尋常,兩人心中詫異,詫神觀戰。

  猛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高亢清朗,猶如鳳鳴鶴唳,靜夜中聽來分外嘹亮。唐苦悚然驚道:「什麼人,內功如此深厚?」完顏婷心內卻驟然一喜:「小魚兒,是小魚兒的聲音!」忙也振聲清嘯。只是她內氣不足,嘯聲難以傳遠,也不知餘孤天能否聽到。

  「不好!只怕這小妞來了幫手!」唐苦低呼聲中,和唐無味雙雙疾搶而上。兩人均看出完顏婷武功精奇,只是內力稍弱,若是來的人是她師長,那可就大事不妙。兩人分從左右掠來,只盼一舉收拾了完顏婷。

  「好不要臉!」唐倩破口大駡,「三個大男人打一個女孩兒家,唐門的臉讓你們給丟盡了。」唐門三枯臉色一紅,正自猶豫,猛聽得厲嘯之聲再起,氣勢如虹,這片刻工夫,就又近了許多。唐苦「嘿」了一聲,身子陡伏,猛向完顏婷的腳踝抓來。唐無味的掌上卻套了奇門金絲套,出掌如電,疾扣完顏婷的軟鞭。

  「住手!」遠處驀地傳來一聲怒喝,一道清瘦的人影轉過山坳,正是餘孤天疾奔而來。原來他這些日子寄居南宮堡內,時時不忘遣人尋找完顏婷的蹤跡。今晚龍鬚忽然傳信,報知唐門三枯便在這天柱山左近。餘孤天這晚在山莊外已轉悠了多時,忽然瞧見天空中唐門三枯施放的碧綠焰火,他心中又驚又喜,料想若是尋得唐門三枯,說不得便能找到完顏婷,急忙全力奔來。

  遠遠地正見唐門三枯疾攻完顏婷一人。余孤天驟見完顏婷無羔,心頭狂喜,忽然間淚水狂湧,雙目竟模糊一片。他這一喝運氣送出,勁氣筆直如線地射入唐苦耳中,震得他心旌搖曳。

  唐苦驀地怪笑一聲:「住手便住手!」唐門三枯突然齊齊收掌。完顏婷只覺壓力陡輕,這時才覺筋骨酸軟,玉臂脹痛。忽聽唐倩驚呼一聲:「小心!」猛聽呼呼風響,唐門三枯陡然間六掌齊出,分向她上中下三路抓到。

  這下驟停驟起,當真是攻其不備,完顏婷待得驚覺,已是措手不及。她嬌呼聲中,腳踝一緊,已被唐苦鉗子般的雙手緊緊攥住。

  餘孤天遠遠瞧見,驚怒交集,飛身撲來,左掌成抓,右手化拳,正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中的狠辣招數「變生肘腑」,勁氣縱橫,直向唐門三枯湧去。雙方相距尚有十餘丈遠,但餘孤天一躍數丈,半空之中拳掌勁氣交集一處,如怒潮決堤般淩空攻到。

  唐無味肝膽皆裂,肥軀倏晃,悄無聲息地向旁避開。唐樂也身形斜躥,雙掌卻悄然揮出數十枚藍汪汪的毒針,陡向餘孤天射去。

  毒針帶著尖嘯,猶如漫天花雨,當頭罩來。余孤天怕誤傷完顏婷,不敢硬將毒針倒震回去,便左袖疾揮,帶起一股勁風,將毒針卷向身後。他的身形卻片刻不停,右掌倏地探出,招化「天雷乍動」,拿力激蕩,猛向唐苦背心拍去。

  「給你!」唐苦「呵呵」怪笑,滴溜溜一個盤旋,猛地帶起完顏婷,向他掌上送來。完顏婷一聲嬌呼,身不由己地向餘孤天撞去。餘孤天大吃一驚,拼力收掌,真氣疾發疾收之下,丹田內如受巨大撞擊,氣血翻湧,險些口吐鮮血,便在此時,唐樂和唐無味鬼魅般飄來,四掌如電拍出,分別擊在餘孤天的前心和後背。

  「小魚兒!」完顏婷顫聲嬌呼。聲音未落,陡見人影疾飛,唐樂和唐無味胖大的身子已如兩團稻草般高高飛起。原來餘孤天身受掌擊。但體內剛猛的真氣迸發,竟將兩人震飛。唐苦看得心膽皆寒,暗道:「這小子年紀輕輕,這身功力當真驚世駭俗,只怕比之羅雪亭、趙祥鶴也不惶多讓!」拉起跌落在地的唐樂,便待轉身而逃。唐無味忽地挺身而起,叫道:「且慢!」

  卻見餘孤天凝立當地,身子突突發顫,沉了一沉,忽地噴出一口鮮血。原來他這些日子激戰卓南雁誘發的真氣反噬之厄還未痊癒,適才那一掌收得急了,登時全身真氣翻江倒海般撞向沖脈。這沖脈起於會陰,夾著肚臍直升到胸下的幽門穴,為諸脈之衝要。餘孤天偏偏此脈不通,立時胸膛內氣息沖蕩翻滾,卻再也抑制不住。

  完顏婷見他臉色慘白,眼裡卻射出野獸般的精光,急忙上前扶住,叫道:「小魚兒,那……那內傷又發作了嗎?」餘孤天口中呵呵連聲,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緩緩坐倒。

  「這小子不成啦!小美人,乖乖地跟哥哥走吧!」唐樂沉聲怪笑,當先撲來,肥胖的手爪倏地抓向完顏婷的香肩。完顏婷玉手疾翻,「刷」地一鞭,攔腰橫掃。唐樂撲得過猛,眼見這鞭迅若電發,招式猛悍,只得低罵一聲,斜刺裡躥開。便在此時,唐無味和唐苦已悄無聲息地連袂撲上。

  「婷姐姐,你……退下!」餘孤天低吼一聲,強忍劇痛,挺身而起。他沖脈內真氣不暢,一身內力全淤積胸口,原本說一口知都劇痛難耐,但見完顏婷陷入重圍,心下火燒火燎,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氣力,竟大步插入戰團。他身形一起,唐門在枯已大吃一驚,待見他掌勢飄忽,向他三人卷來,更是肝膽生寒,各自飛身退開。

  餘孤天疾步沖出,只待挾威將三人逼退。哪知唐苦目光犀利,早看出他步法虛浮,低聲獰笑:「這小子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為懼!」三人躥前躍後,四下裡遊鬥不退。余孤天強撐片刻,忽覺天旋地轉,真氣陡然湧上,胸膛煩悶欲炸,腳下發軟,身子搖搖欲墜。

  完顏婷驚叫一聲,正待撲上,陡覺背心一麻,卻已被人點了穴道。完顏婷四肢僵硬,猛一回頭,卻見點了自己穴道的正是唐倩。她遲疑無比,嬌叱道:「你要做什麼?」唐倩的手掌緊貼在她背後的靈台穴上,低聲喘息道:「傻丫頭,你上去拼力廝殺……只會害死了那小子。你要求他,便只有聽我的……」

  「好,只要能救他……你要我做什麼都成!」完顏婷雖不知她為何要制住自己的穴道,但這時也只有橫下一條心。唐倩冷笑道:「你什麼也不必做,只需要全豁出去便成!」完顏婷心底疑惑,陡覺手心一涼,卻是唐倩將幾枚鋼針塞入她手中,耳畔傳來她的低聲叮嚀:「待會兒我讓你出手,你便越狠越好!」

  忽聽唐東哈哈大笑,「砰」的一掌,拍中餘孤天前心,將他身子打得高高飛起。餘孤天體內正自真氣亂湧,但被他一掌打在胸前幽門穴上,那正是沖脈末梢的要穴,他倒陡覺氣機一暢。他身子在空中翻翻滾滾,才要落下,唐無味和唐苦雙掌齊發,又將他震得高飛丈餘,才在完顏婷的痛呼聲中,重重跌落。

  餘孤天身子抽搐,但覺胸前連中數掌,亂湧的真氣倒被掌力拍得一暢,聚集成束,循著沖脈,慢慢向丹田流去。他這時還是全身無力,眼見唐門三枯獰笑首慢慢逼近,唯有大口喘息,心底倒盼著給他們再打上幾掌。

  「全給老娘住手!」唐倩的一聲低吼倒驚得眾人全是一凜。唐門三枯眼見她顫巍巍地立起,一隻手掌扣住了完顏婷的咽喉,不由均是一怔。唐樂「呵呵」獰笑:「芙蓉妹子,你抓住這小妞,卻又演的什麼戲?」

  唐倩嘶聲冷笑:「這小妞適才要跑,老娘順手給你們捉住了。咱們一命抵一命,你們放了老娘,老娘將這小妞給你們留下,如何?」唐樂緩步走上,笑吟吟地道:「你這時自身難保,還敢跟咱們討價還價?」唐倩喘息道:「老娘便這麼『哢嚓』一下,讓她香消玉殞。」

  完顏婷也不知唐倩到底有何玄機,給她五指收緊,忍不住「啊」的一聲痛呼。唐苦乾巴巴地道:「這麼美的小妞殺了,未免太過可惜。還是留下來,給我們兄弟消消火!」唐倩「呵呵」低笑:「我現下便給你們消消火!」五指猛地一撕,將完顏婷肩頭的錦衣撕去,露出雪白粉嬾的一段香肩。

  「不!」餘孤天瞠目大吼,要待掙扎起身,但全身真氣淤在胸前,四肢丁點兒氣力也沒有。完顏婷忽然明白了唐倩所說的「全豁出去便成」,想要掙扎,但要穴被制,絲毫動彈不得。清涼的夜風吹過來,拂著她圓潤的香肩,卻冷得如同冰刀一般。

  「要得!硬是要得!」唐樂的喉頭一抖,雙目噴火,緩步走來。唐苦和唐無味也是呼吸發緊,目光死鎖死在夜色中那抹玉一般的白上。完顏婷又驚雙憤,嬌軀簌簌發抖,幾乎便要昏過去。但見唐門三枯緩步逼來,倒是放開了餘孤天,心底還是微向一陣歡喜:「小魚兒為我赴湯蹈火多次,我……我便是為他死了,也算報答他的一片癡情了。」

  「沒看夠嗎?」唐倩「格格」嬌笑,「便讓你們見識見識!」五指滑下,猛地撕開了她的長裙。完顏婷那雙白潤修長的美腿登時裸露在月色下。「你……你……」完顏婷羞憤欲死,淚水嘩嘩流下。

  「我什麼?」唐倩的聲音冷得像冰,「老娘要怎樣,便怎樣!紫芙蓉素來只顧自己,你才知道嗎?」顫巍巍的手掌扶上完顏婷的酥胸,「哧」的一聲,又將她前胸衣襟扯開。霎時欺霜寒雪的香脯猶如怒放的玉蘭般展露在夜風中,挺拔的雪峰隨著她的啜泣微微起伏,幾乎要撐破那薄薄的紫色褻衣。

  餘孤天嘶聲狂吼:「賊婆娘,放開她……」忽覺胸腔內便似岩漿升騰猛然張嘴,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但任他如何嘶吼,卻沒人看他一眼。所有人的目光全被完顏婷那襲婀娜潤澤的玲瓏嬌軀牢牢黏住。完顏婷卻覺全身已經僵硬,洶湧的淚水不斷湧出,眼前模糊一片。

  唐倩的五指卻已緩級揪住她那單薄的胸衣,膩聲道:「要不要小妹給你們再撕……」

  「不!我來!還是我來!」唐樂驀地低吼一聲,身子疾彈,便向完顏婷撲去。他身子才動,陡覺背後一麻,卻被唐苦拂中了夾背穴。唐東砰然跌落在地,卻嘶聲怪叫:「格老子的,大哥,你又要搶我買賣?」唐苦苦笑道:「是你搶大哥的買賣,上次在巴陵便讓你嘗了鮮,這回該輪到大哥了!」唐樂嚎啕大哭:「這小妞還是處子,大哥,你便可憐二弟吧!」

  唐苦舔舔嘴唇:「格老子的,我可憐你,誰可憐我?」唐無味也「嘿嘿」冷笑:「大哥說得對。這回大哥第一個嘗鮮,小弟第二,二哥嘛,便先看著消火……」余孤天真氣翻湧,渾身肌膚發冷,盤桓在沖脈內的真氣卻如化作烈火,突突亂撞,道道鮮血順著口角流下,嘶聲狂叫:「畜生……有種便來殺我!」

  「小美人!」唐苦臉色紅若滴血,猛地撲上,揚手抱向那海棠玉樹般的雪白嬌軀。完顏婷只覺呼吸停頓,噁心得幾乎昏過去,猛聽耳邊響起唐倩的低喝「出手!」一股真氣自命門穴透人,瞬間蕩入她的五臟六腑。完顏婷想也不想,揚手便將毒針射出。

  兩人近在咫尺,完顏婷的毒針又是含憤而出,端的快如電光石火。但唐苦的暗器功夫也是天下罕有,驚呼聲中,身子拼力疾伏,一蓬毒針仍是貼發掠過。唐苦哈哈狂笑,但笑聲才起,又被硬生生截斷。他怔怔指了一下唐倩,身子僵硬地倒下,眉心上赫然插了一枚鐵蒺藜。原來在他避開完顏婷的毒針,心意稍松之時,唐倩奮起殘餘真氣,用鐵蒺藜射中了他的眉心。

  便在完顏婷乍驚乍喜之際,猛覺眼前人影驟閃,跟著腰下一麻,卻是唐無味斜刺裡沖來,啪啪兩掌,拍中了她和唐倩的穴道,兩人頓時渾身僵硬。

  唐無味「嘿嘿」冷笑:「呵呵,賊婆娘,你這點會倆,可瞞不住我!」扭頭看時,卻見唐苦滿面黝黑腫脹,顯見不能活了。唐倩呼呼喘息:「是嗎?原來……你是故意讓大哥死的!」唐無味一腳踹在她胸前,將她肋骨踢折數根,嘶聲道:「你這當口自身難保,還挑撥離間嗎?」唐東要穴被點,動彈不得,卻嘶聲大叫:「大哥……你死得好慘!三弟,你放我起來,我給大哥報仇!」

  「不必!這個仇,還是我來報!」唐無味死死盯住完顏婷,忽地一把將她抱住。這時完顏婷羅襦盡解,香肌如雪,妙態畢呈。唐無味死盯住眼前的這微微戰慄的玉體,竟覺呼吸發緊,似乎被這雪一樣的純白和美麗刺得頭腦眩暈。「不……」餘孤天仰頭怒吼,忽然間一道道的真氣猶如天河飛瀉般由幽門穴順著沖脈滾下,便似百川歸海,洶湧無盡,霎時沖脈的氣穴、陰交等腹間諸穴熱得便似要炸開一般。

  完顏婷跟唐無味呼吸相聞,只覺噁心難耐,張口便要咬舌自盡,忽覺口角一麻,已被唐無味點了穴道。「美,美啊……」唐無味呼呼地喘著氣,忽然「撲通」跪下,緊緊摟住她的纖腰,痛吻她那白嫩修長的玉腿。

  餘孤天只覺頭腦嗡然一響,張口狂嘶,但覺渾身氣息鼓蕩,耳畔隆隆作響,竟絲毫聽不見自己喊出的聲音。他這時目眥盡裂,眼中幾乎迸出血來,驀然間小腹內灼熱沸騰的真氣忽然沿著沖脈騰起,江河倒灌般迅速沖向奇經八脈。適才他被唐樂等人連環數掌擊在胸口,淤積於沖脈的真氣竟豁然貫通,此時悲則氣沉,怒則氣上,機緣湊合,一直難以打通的沖脈終於暢通無阻。真氣所到之處,全身經脈轟然一暢,完顏亨注入他體內的道家真氣竟跟他自身的魔功瞬間龍虎交會,水乳交融。

  餘孤天一聲悲嘯,騰身躍起,探掌抓向唐無味。這一躍一抓,淩厲無比,快若電閃。唐無葉正自神魂顛倒,陡見余孤天神龍天降般地撲來,嚇得魂飛天外,身子著地疾滾,同時手足並用或踢或拍,瞬間攻出七八記狠辣招式。

  哪知餘孤天不避不讓,雷霆般大喝聲中,五指如同穿雲破霧的怒龍,自他眼花繚亂的招穿入,勢不可擋地疾插進唐無味的胸腔。這時他滿腔悲憤盡皆化入這奮力一抓,鐵掌如穿敗革般透入唐無味渾圓如球的身軀,在他背心穿出。唐無味只慘號了半聲,便已斃命。

  唐樂僵臥在地,看得肝膽皆裂,正待求饒,餘孤天卻已瘋虎怒豹般躍來,那只血淋淋的手化掌為拳,一拳擊在他的頭上。真氣轟擊之下,唐樂的肥頭猶似紙燈籠般被瞬間抗日癟碾碎。余孤天連殺兩人,氣猶未消,仰天一聲狂嘯,旋風疾轉,已抓住唐倩的脖子,將她淩空提起。

  「住手!」完顏婷這時才回過神來,顫聲道,「饒她……一命!」

  餘孤天本來勢若瘋魔,但完顏婷這虛弱的一喚,卻讓他渾身一震。他轉過那張略帶扭曲的面孔,喘息道:「婷姐姐,這惡婆娘如此辱你……」唐倩哼哼苦笑:「若不是我這惡婆娘如此這般,你跟你那婷姐姐……只怕……」她本已奄奄一息,呻吟兩聲,便再難說下雲。

  「她是被迫無奈,」完顏婷這時心底又悲又憤,卻仍是搖頭道:「你也……不能怪她!」忽然咳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餘孤天大吃一驚,忙將唐倩丟下,疾躍過來,揮手拍開完顏婷的穴道。觸手之間,中償玉肌香軟,滑潤欲融,餘孤天心底怦怦亂跳,手忙腳亂跳地解下身上外袍,給她披上。

  完顏婷大喘了兩口氣,掙扎著走到唐倩身前,眼望著這張花容萎頓的臉孔,心底五味雜陳,竟不知說什麼是好。唐倩面色慘白,虛軟地苦笑:「婷妹妹,不要恨……姐姐,這個江湖……便是如此,不毒不狠,便……活不下去!」完顏婷只覺胸中空蕩蕩的,茫然點著頭,忽然淚水滾珠般落了下來。

  餘孤天心下憐惜,正在攙扶她起來,忽然「啊」的一聲痛呼,卻見自己左掌竟腫脹起來,掌上肌膚變成黑紫顏色。完顏婷大吃一驚:「你……你這是……」唐倩黯淡的眼眼神陡地一閃,慘笑道:「嘿嘿,是繞指柔!」

  完顏婷驚道:「什麼……什麼是繞指柔?」唐倩喘息道:「那是唐門枯榮觀弟子的護體聖藥,各人自入得枯榮觀那一刻……便開始煉製……都是貼身蘊藏。適才,這小哥一掌擊穿唐無味,終究被那漢子貼身所藏的……聖藥所傷!」完顏婷只覺匪夷所思,自知她口中的所謂「聖藥」必是什麼陰損毒藥,這毒藥既名「繞指柔」,定是以柔克剛,難以察覺,急道:「那解藥……解藥在哪裡?」

  「沒有……解藥!」唐倩大口喘著氣,呻吟道:「繞指柔是給主人復仇索命的聖藥,怎會有解?」完顏婷心下震驚,忽然想起自己還學過幾日毒功,一把抓起餘孤天的手,依著解毒之術,給餘孤天破血放毒。銀針刺入餘孤天手掌,立時有漆黑的毒血流出,餘孤天登覺疼痛稍減。

  「這也只能暫且止毒,收這一時之效……」唐倩冷眼旁觀,喘息道:「一月之後,若是毒性不除,他就會毒氣攻心……肌骨潰爛……而亡!」餘孤天聽得渾身發軟,眼見她目光渙散,一口氣就要喘不上來,急將一股真氣送入她體內,顫聲道:「當真……當真無藥可救了嗎?」完顏婷撲倒地她身邊,哭道:「好姐姐,你定要想法子……救他一救!」

  「法子倒有!」唐倩目光忽然一亮,「……便在那《萬毒秘要》之中,只是苦些!呵呵,婷妹妹,我們這毒門秘功……看來你終究是要練上一練……」她說著自懷中摸出一隻包沉沉的圓木盒來,喘息道:「這天香寶囊便留給妹子,留個……念想吧!呵呵,這本也是姐姐千辛萬苦地自老爺子那裡盜來的,本待給那……賊漢子的……呵呵,姐姐傻不傻?」

  這木盒表若圓球,上面密佈細孔,精雕花紋,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完顏婷知道這天香寶囊實為修煉毒功的秘器,本是唐倩形影不離的寶貝,料不到竟也是預備給南宮參的。她怔怔接過,心裡更是一陣黯然。

  唐倩眼內的光芒倏地明亮起來,櫻唇張了張,忽地望天喃喃自語:「賊漢子,你……你來啦,這狠心鬼,你終是……找我來啦……」聲音低婉柔媚,突地一頓,垂頭而逝。

  完顏婷見她香消玉殞,不禁一陣感傷,回思她死前忽地說出那纏綿入骨的兩句話,心底更是空蕩蕩得難受。餘孤天聽得自己還算有救,心底才沉實一些,黯然將完顏婷扶起。

  「這個江湖便是如此,不毒不狠……便活不下去!」完顏婷盯住唐倩那癡望的眸子,緩緩念叨著,「你說得對,婷兒會記得你的話。」伸出手將唐倩互不瞑目的眼眸合上,一大滴淚珠倏地滾落,打在她春蘭般白嫩嫵媚的纖手上。

  「婷姐姐,你又哭啦!」餘孤天見她珠淚滾滾,心便一顫。完顏婷緩緩搖頭,低聲道:「自今而後,我完顏婷再也不會流淚!」聲音雖輕,卻帶著一股冰冷徹骨的決絕。餘孤天也自牙縫裡呵出一口冷氣:「婷姐姐,終有一日,這天,這地,這世上的人,欠了咱們的,都要拿回來!」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3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節:長存浩氣 無限關情

  慢慢接近那神殿,卓南雁便漸覺一股神奇的氣息隱隱襲來,似乎他逼近的不是一座沉寂的建築,面是一個活的生靈。這個生靈龐大無比,雖是一動不動地凝立在夜色中,卻蘊藏著驚人的生機和力量。

  猛然間卓南雁的頭嗡然一響,只覺這地方如此怪異,卻又如此熟悉,恍惚中他似乎曾多次流連於此,這神殿內似有一種怪異神奇的力量讓他驚恐、疑惑,更有些癡迷。他怔怔地向前行去,卻見身旁的山岩池樹都好像在向他頷首微笑。

  他緩緩四顧,又吃驚地發覺,神殿北側是象徵「天一生水」的水池,東方遙見樹叢蔥郁,兩側偏殿恰如羽翼,向兩極展開。這神殿之外的數十丈方圓,居然全循著先天八卦之理自成體系,生出一股無形無相的神奇力量。

  越向前行,那神殿越是變礙遙遠而不可捉摸。卓南雁知道這是神殿與四周的玄奇設置讓人產生的幻覺。他暗提真氣,忘憂心法悄然潛轉。那神殿位於正南方的朱紅色殿門霍然在眼前出現,四敞大開的殿門恍若一張黑黢黢的巨口,無窮無盡的怪異氣機撲面而來。

  他長吸了一口真氣,步履沉著地踏入神殿。四下裡的氣機忽然變得有些燠熱,似乎腳下平滑的殿磚暖意融融,正被地火烘烤。卓南雁暗自吃驚,凝神四望,這殿宇竟是大得驚人,只見大殿內有數道光滑巨石做成的門戶,但在他忘憂心法感測之下,卻發覺神殿意斷實連,一氣貫通。

  迎面的第一道巨石上刻著兩行烏沉沉的字跡鈍拙沉毅的大字:

  太易之神,太始之氣,太初之精,是為無極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強名曰道

  平平無奇的筆劃間蘊含著一股讓人戰慄的巨大力量,饒是卓南雁平生膽氣粗豪,一望之下,也覺心弦震顫,生出無限敬畏。這裡便是無極諸天陣的心臟重地——無極天了。傳說這裡蘊藏著宇宙間的精秘,也蘊藏著天地間的寶藏,而對於他卓南雁,最緊要的卻是,這裡,或許便能破解父親的生死之謎。

  巨石上赫然有一道縫隙,他伸手一推,果然石屏中間嵌有一扇石門。石門隆隆打開,眼前異彩閃耀,一片紅綠色的暗芒自門後傾泄而出。

  一步跨過了石門,眼前變得愈發燦爛,但他雙目已慣於光照,定睛瞧去,迎面所見的異相卻讓他幾乎停頓了呼吸。

  這殿宇高大軒昂,圓柱、斗拱、器具乃至腳下殿基全是黃澄澄的,即便不是純金打造,也是鎏金銅鑄,瞧上去金光燦然,耀人眼目。

  最奇的是這殿頂並非如尋常殿宇那樣有平正的藻井,而是弧圓形狀,渾若穹窿。上面星星點點的全以珍奇珠玉鑲嵌,當真光華繚繞,美輪美奐,單就這一座殿頂,便是價值連城。

  若是尋常之人,必因看到美玉奇珍而欣喜若狂,但卓南雁對此卻異常震驚,因為他發現,這渾圓殿頂上的珠玉竟構成了一張異常精密細緻的天象諸星圖。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大星為美玉,環列小星則為珍珠,略略一望,這巨大星圖所布星辰大小竟有兩千多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和日月五星,均是醒目至極。

  最神奇的是,他矚目良久,居然發現這碩大星圖竟在微微轉動。地下一抹紅色光束,悠悠地直射殿頂。光芒柔和,映得星羅棋佈的珠玉發出點點微芒。

  天與地,全在這神殿內統一起來。

  他隨易絕邵穎達精研易學,在這天文星相上也曾下過苦功,這時驟然發覺,這無極諸天陣中的以日月為相的兩儀天,象徵太微、紫微、天市的三垣天,列布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天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五行天,象徵天上八官的八風天,全在這狀若蒼穹的圓殿星圖中清晰顯現。

  若說天地是一個大宇宙,無極諸天陣便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小宇宙,而陣心的這座神殿星圖,則是一個涵蓋天地、且又對應無極諸天陣的精微宇宙。

  隨著星圖的悄然旋轉,一股凝聚了天地間恢弘氣象的巨力鼓蕩而來。這一整座殿宇,竟似一個活的生靈,以這震撼人心的無極星圖為口鼻,自宇宙間吸取了無窮無盡的巨力,沉穩緩慢卻又勢不可擋地向他擠壓過來。

  卓南雁靜靜凝立在巨大的星盤下,忽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和宇宙的浩瀚無窮,心弦抖顫之下,那渾然巨力競不知不覺地侵入了他的心內。他腦中轟然一響,忽覺全身酸軟,竟似給這巨力挾裹著,捲入了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洪流之中。

  這激流澎湃洶湧,正是宇宙間無始無終的大化洪流。由生至死、不過是一朵浪花的瞬間生滅而已,卓南雁覺出一種從來有過的恐懼和虛無。

  他心頭劇震,想要拔足躍開,偏偏渾身沒有半分力道。那股無形無相的澎湃力量已浸入了他心內,卓南雁忽覺自己已化作一點渺小的浪花,成長、枯老乃至衰竭,都毫不趁眼地消融征這大化之流中。

  「啊……」卓南雁大叫聲中,雙手抱頭,急忙閉上雙目。昏昏沉沉之際,驀地聽到一聲低沉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緩緩傳來:「你來了,雁兒,你終究是來了……」

  這聲音無比遙遠,悠悠地,似是穿透了千年時光,直射入卓南雁的心間。

  「父親……」卓南雁渾身劇震,張開雙目,昂頭大叫,猛覺眼前紅光乍閃,這光芒不知從何處射來,卻是燦爛耀目。

  遠處搖曳的紅光驟然增大。奔近了細瞧,卻是陳金手擎燈籠,率著數名明教少年高手挺立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林霜月歎息一聲,只得止住了步子,淡淡地道:「陳舵主,我不是早就讓你帶人先趕往臨安嗎?」

  陳金抬起那張質樸堅毅的臉孔,沉聲道:「聖女若是要連夜再闖南宮世家,大夥便一起去!咱們拼得回去讓白陽長老怪罪,也不能讓聖女獨自犯險!」

  林霜月在店中運功一日,自覺功力回復了八九成,捱到夜色闌珊,便獨自出店,再向南宮世家行去。哪知早說好清早啟程的陳金等人仍是對她放心不下,竟在此會合,要跟她同闖南宮堡。

  「誰說我要去獨自犯險?」林霜月黛眉深蹙。她一來不願明教中人知道自己與卓南雁曾在天柱山中相會,二來也不願明教因此與南宮世家公然鬧翻,這時無奈之下,也只得板起臉孔命他們回去。

  陳金急得一張國字臉上全見了汗水,但架不住林霜月擺出了明教聖女的身份軟硬兼施,最終也只得帶人黯然退走。林霜月暗自吐一口氣,目送他們走遠,才飛身趕往南宮堡。

  夜色沉沉,隱在山谷中的南宮堡內悄寂無聲。林霜月一眼望去,便發覺這屹立武林數百年的南宮堡建得頗有學問,依山就勢,藏水聚氣,將地利發揮到了極致。她並不貿然亂闖,在堡外逡巡片刻,便擒住了一個落單的堡中弟子。

  那弟子顯是被林霜月絕世清麗懾住,她連問兩次「昨日闖進南宮堡的卓南雁現在何處」,那人都只呆望著她,怔怔不答,惱得林霜月玉指加力,內勁循經透入,痛得那弟子渾身發抖,嘶聲道:「那小子吃了豹子膽……進了無極諸天大陣,這輩子再也不會出來……」

  林霜月芳心劇震,淚水從白璧無瑕的臉上滾滾滑落。她咬緊櫻唇,揮指點了那弟子穴道,飛身便往南宮堡內投去。

  南再堡內夜色深暗,只當中那最高大軒敞的主廳內燈火明亮。林霜月輕功精炒,零星巡哨的南宮堡弟子也發覺不到。她在夜色中悄然潛行,直掠到廳下,隔窗向內觀望。

  廳內燈火輝煌,一排舞女正自舒袖長歌,賓主數人在座上推杯換盞,卻見居中而坐的主賓器宇軒昂,竟是格天社中的副統領「浩氣千古」桂浩古,他身旁一左一右坐著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秀峰和有傷在身的南宮堡二當家的南宮禹,南宮鐸、南宮鋒等南宮世家的幾大公子在旁相陪。南宮三老想是不理外事,沒有一個露面,那神秘莫測的堡主南宮參更是不見蹤影。

  林霜月眼見桂浩古的雙目圍著那衣衫窄薄的歌女滴溜溜亂轉,不由秀眉微蹙,忽然心中一動:「龍蛇變的消息,隨著雁郎南歸,早已轟動朝野,桂浩古這草包恰在此時來到南宮堡,莫非也是為了雁郎?」便即凝神傾聽。

  歌舞稍歇,南宮鐸起身給掛浩古滿了杯酒,拿眼睛掃著那翩然退走的舞姬笑道:「這小妞叫唐安安,才一十七歲,色藝雙絕,雖比不得京師的雲瀟瀟,卻也是冠絕一方,待會兒讓她親自去陪大人。」

  桂浩古目不轉睛地盯住唐安安轉入內堂,才咧嘴笑道:「難得老弟這般細心。呵呵,那瑞蓮舟會的事嘛,便全著落在本官身上!」向萬秀峰將手一擺,大咧咧地道,「對了,那請柬先給了二當家的吧!」

  「瑞蓮舟會?」林霜月芳心一動,「聽陳金說,格天社大首領秉承奸相秦檜之命,要在皇帝趙構五十大壽之日,弄一個舟會湊趣。莫非桂浩古只是為了這勞什子的舟會而來?」

  卻見萬秀峰含笑而起,將一封大紅請帖恭恭敬敬交到南宮禹手中,道:「這請帖撒得滿天都是,舉凡江湖幫派、武林名門,均可得這一張請帖,但要成為西子湖上的獻瑞八龍之一,還得看桂大人最後的大筆一揮。」

  桂浩古紅光滿面,呵呵而笑。南宮鐸、南宮禹等人自是輪番上前敬酒奉承。林霜月凝神聽了片刻,才略知大概。原來秦檜為了給趙構獻媚,全力粉飾太平,命天下各幫各派齊聚臨安,精選其中的八位佼佼者參加最後的龍舟賽會。龍舟本為江南俗戲,但尋常水手操控的龍舟自不能跟身負精深武功的高手相較,是以這次瑞蓮舟會其實更似江南武林一次別開生面的比武。

  這名為瑞蓮舟會的龍舟大賽便在趙構壽辰當日於西湖舉行,屆時天子親臨,各國使者齊至,只要能成為獻瑞八龍舟之一,便是莫大榮寵,若能最後龍舟折桂,更能名震天下。奈何僧多粥少,南宮堡、霹靂門等與格天社親近的世家名門均是加緊籌畫,全力爭奪。

  席間萬秀峰更親向南宮禹解釋,當日那南宮溟化身「妖鬼」,於五通廟肉裝神弄鬼一事與「格天社絕未參與」,那全是「金國奸賊卓南雁的血口噴人」。南宮禹聽他提起卓南雁,登時氣得面皮發紫,一口應承:「此事必是卓南雁這狗賊……從中……挑撥、離、離間!」

  南宮鐸卻冷笑道:「二叔且放寬心,卓南雁這廝不知好歹,竟入了無極諸天陣,這下子跟他老子一般,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林霜月聽得這話自南宮鐸口中說出,耳畔轟然震響,嬌軀抖顫,淚水刷地滑落。她猛然轉身,便待向磨玉穀沖去。但身子才轉,恰見一道青影悄沒聲息地向自己掠來,正是南宮世家的大管家南天易。

  他悄然沖來,本待出手偷襲,但見林霜月霍然轉身,也只得止步,呵呵冷笑:「林姑娘,我南宮世家是你想來便來的嗎?」林霜月這時五內如焚,懶得理他,嬌軀劃出一道曼妙靈動的弧線,向旁掠出。

  南天易怪笑:「聖女留步!」眼中厲芒乍閃,陡地掣出一條軟鞭,斜刺裡躥來。那軟鞭遍體血紅,生滿倒刺,月光之下,閃著光燦燦的詭異紅芒。

  紅芒熠然一閃,那股駭人的無形巨力竟也隨之減弱,卓南雁的心思這時已變得超乎尋常的靈明,乘機奮步邁出,登時從那澎湃的怪力激流中掙脫出來。

  雖只短短一瞬,卻讓他渾身大汗淋漓。卓南雁心中怦怦亂跳:「難道當真是父親的在天之靈護佑?」轉頭四顧,亢聲叫道,「父親,當真……當真是您嗎?我是雁兒呀!」神殿之中悄寂如初,便連他顫抖的呼聲都隨即消逝。

  「是有高人相助,還是這玄奇大陣歷時久遠,業已運轉不靈?」卓南雁強自凝定心神,卻見紅光射來的方位正是對面那座龐大的石門之後,這銅殿三面全是鎏金銅壁,只最後的一座弧形巨門是用先前所見過的青石雕成。

  借著閃爍的紅光,卻見石門之上竟依稀刻有字跡。他大步走去,只見石門頂端上那幾行字似游龍舞鳳,秀骨天然,卓南雁一眼便認出仍是那蒼華所書:「無極諸天,鬼斧神工。僕性自命不凡,冒昧至此無極銅殿,倉促無備,如入大化洪流。生死茫茫之際,忽悟至理。夫道者,沖而化之,凝而造之。沖分為二,凝為萬物,此混元之理,強名曰沖凝可也!」

  「沖凝?」卓南雁心中劇震,「難道這蒼華竟是名震天下的王沖凝?」戰兢兢地接著向下讀去,「既悟此理,則無盡珠玉,連城天輪,皆如糞土!天地至寶,惟一舍字。舍之一字,誠難乎哉!天下大道,不生不滅,不得不失。不生不滅,須向不生處求不滅;不得不失,還從不得處見不失。此功得自沖凝天道,誠可謂渾然天成,天衣無縫,名之天衣真氣可也。謹錄於此,以酬此天地奇陣……」

  「果然是天衣真氣!這蒼華果然便是沖凝道長!」卓南雁心頭怦怦亂跳,又是驚歎,又是釋然,「除了王沖凝這類仙道人物,還有誰能在這無極諸天陣內出入自如?嗯,原來他那時候還叫蒼華,想必是隨呂祖學道後神功初成,一路破陣,直入這神陣的無極銅殿之中,因他一時疏忽大意,竟也跟我一般,被無形無相的巨力捲入。但這位蒼華道長到底天縱奇才,生死之際,竟參悟天道,悟出了沖凝之理和天衣真氣。嘿嘿,怪不得當日完顏亨也要連約兩大高手決戰,只盼身入死地,得悟至道,可惜卻是功虧一簣。」

  他越想越是欣喜:「天可憐見,讓我得見這未經改動的天衣真氣練法!」再向下瞧,登時似被潑了一盆涼水,只見下面除了自己早已耳熟能詳的幾處字句之外,關鍵之處,都被人以利物鏟去。這青石甚是巨大,其上足刻有兩千餘字,記載的當是王沖凝當時悟出的天衣真氣詳盡修法,可惜卻盡數被人刮鏟得模糊難辨。

  卓南雁暗想:「父親生性磊落,決不會行此無聊之舉,難道另有旁人來過此處?」一路看到最後,卻見青石下端又刻著一行端楷:「天衣寶氣,絕世奇珍,豈可落於南宮之手,拓字毀跡,留待有緣。弟子南宮笙頓首再拜!」

  「原來又是這南宮笙搞的手腳!」卓南雁想起在三垣天內也曾見過此人字跡,暗自點頭,「看他姓氏似乎也是南宮世家後人,怎地看這留字竟似對南宮世家恨之入骨?這人一路竟也能破陣至此,倒也是個奇人,怎地江湖之上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號?」

  想到這絕世難逢的天衣真氣修法便被南宮笙這怪人一手毀去,他心下悵然無奈之餘,更覺氣惱難耐,忽發奇想:「老子要在青石上刻下『南宮笙遺臭萬年』七個大字。」

  這念頭讓他大覺解恨,當下笑嘻嘻地氣貫指頭,便向青石上劃去。手指剛與青石一觸,便覺青石發出一絲輕顫,一股若隱若現的紅光自石後隱然欲流。

  「莫非這石頭也是一扇石門?」卓南雁心中一震,暗怪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思胡鬧,運力推出,果然青石微微搖晃。這青石沉重至極,但卓南雁氣貫雙臂,終於緩緩將石門推開。

  一股熱浪撲面襲來,眼前現出一條筆直向下的砌石洞穴,道道耀目的紅綠光芒自甬道下射來。

  卓南雁忽然明白,神殿中時隱時現的紅光綠彩全是來自地下這神秘洞穴,地下另有空洞,分別傳到這氣勢恢弘的銅殿和前面的鏡殿之中。

  「這神秘洞穴下到底是什麼?」卓甫雁心頭震顫,恍惚問似乎又聽到了那遙遠卻又親切的呼喊,冥冥之中更似有一雙閃爍的眼睛正在盯住他,「難道父親當真在此?」

  他這時既覺萬分期盼,又滿是擔心,甚至是擔心之情更勝於期盼。石洞內有同下伸展的青石臺階,他一步步向下走去,耳中只聞砰砰驚響,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還是空洞的腳步聲。

  石階悄然彎轉,他展開忘憂心法,清晰地察覺到自己正向著適才那銅殿的正下方行去。愈向下行,愈是悶熱,似乎下面有熱泉流動,怪不得一踏入這神殿,便覺腳下發熱。

  道道光芒更是亮得耀目,初時紅綠交錯,漸漸的紅芒越來越盛。閃爍的紅光異常歡暢地暴漲起來,將綠光全部掩住。

  石階已到盡頭,卓南雁清晰地覺出這時自己已立在平地,腳下的岩石光滑而微燙,四周愈發燠熱。

  洞穴深廣至極,當中卻是一個碩大的碧綠圓盤,寬可丈餘,瑩光閃亮,既似碧玉,又似水晶。碧玉盤緊緊覆在一眼熱泉之上,泉中團團熱氣不住地升騰,催動玉盤緩緩轉動。玉盤上又橫出諸多四下伸展的杆臂和細小輪盤,隨著大盤不停地升降轉動。

  「原來這地方正是適才那銅殿頂星圖轉動的樞紐!」卓南雁吃驚地張大了雙眼,注目良久,才忽地恍然大悟:「莫非這便是一座大得驚人的水運儀象台?」眼前所見著實出人意料,以卓南雁的聰明也只能隱約明白大概:似乎地底的熱泉全被碧玉圓盤覆蓋,無法散發的熱力源源不絕地催動玉盤滾滾轉動,恒動之力再經杆臂送入洞穴上方的銅殿頂端,推動殿頂星圖徐徐轉動。

  他曾聽易絕邵穎達說過,大宋哲宗年間有能人蘇頌,造出了用以觀測日月星辰位置的水運儀象台,內有漏壺,以水流驅動整座儀器,使之保持恒定之速,與天體運動一致。邵穎達對蘇頌和這水運儀象台甚是推崇。但那水運儀象台與這建於宋初、以地泉熱氣推動整座銅殿運轉的無極神殿相比,卻又略遜半籌了。

  忽覺頭頂上清新之氣緩緩傳來,他抬起頭來,卻見玉盤東首斜上方十余丈高處的洞頂開了一個小孔,習習涼風,緩緩拂來。他目光再轉到瑞彩氤氳的碧玉盤上,卻見一道耀目的光華正自盤心發出,被微凹的圓盤聚攏,斜射向西首洞頂上方高懸的巨大銅鏡。碧光經銅鏡映射,散向四處。

  霎時他眼前又是一亮:「這玉盤必是另有吞吐天地光芒的妙用,它白日吸收太陽精華,夜晚吐送發光,再經銅鏡折射送至各處,渾似個能呼吸的靈物。天光地氣,交相為用,在深奧陣理的催動下,化成一股催魂奪魄的神奇力量,使入陣之人寸步難行。」心底對南宮世家的先祖端的佩服得五體投地,又覺疑惑重重:「他們耗費如此大的心思精力,到底所為何事?」

  轉頭環顧,卻見身後紅光閃耀,那紅芒越來越盛,竟比身前碧玉盤發出的碧光還要耀眼。不知怎地,卓南雁竟對那紅芒生出一股無比親切的感覺,轉身怔怔行去。

  那抹紅芒的源頭竟是一個懸在空中的紅色光輪。光輪雖只有碗口大小,但發出的紅光卻鋪滿了半座地穴。卓南雁眼望那神奇瑰麗的紅輪,心中既覺敬畏,又感疑惑,伸手向那紅輪摸去。

  他的指尖才觸到那紅色光輪,便陡覺一股奇異的氣息鼓蕩而來。這勁氣初時溫暖,隨即越來越熱,卓南雁大叫一聲,要待縮掌,但那紅輪卻生出一股強烈的粘黏之力,將他五指牢牢吸住。

  熱力陡然增強,輪上紅光愈發亮得刺目,一股沛然難禦的強大吸力自紅輪中發出。卓南雁身不由己地直跌過去,被那片紅光緊緊裹住。那熱力仍在無止無休地增長。他只覺全身熱得似要融化,手太陰肺經、心包經等受傷經脈和內外傷處更是痛不可抑,忍不住嘶聲大叫。

  「忍,無論何時,你都要忍住……」恍惚之中,卓南雁忽又聽到那神秘而又親切的聲音,只是這一回卻清晰低沉了許多,似乎就在他的耳邊輕輕叮嚀。

  卓南雁陡覺腦中轟然震響,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耀目的紅光之中,只見一道模糊的人影凝立身前,雙掌按在紅輪的另一端。無盡的熱力,通過那碗口大小的紅輪,源源不絕地送入他的體內。

  「父親……」卓南雁看不清那人的形貌,卻無比清楚地感覺到那人便是父親卓藏鋒。他心內激流湧動,幾乎忘卻了體內的傷痛,顫聲大叫,「果真是您嗎?我是雁兒!」

  「雁兒,為父已等了你十七年啦……」那聲音悠悠地,卻絕少喜怒之感,似乎說話之人已超越了人間的所有情感。卓南雁心頭乍驚乍喜,喊道:「父親,為何您一直給困在此處?雁兒這便救您出去!」他歡喜得一顆心險些跳將出來,卻又怕這還是一場空夢,叫聲不免微微發顫。

  紅輪後的卓藏鋒淡淡一笑:「不必了。今日一見,是我父子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卓南雁心內震驚,恍惚間又以為自己在做夢,大叫道:「不成,父親,就是千難萬險,孩兒也要救您出去……」心緒紛亂之下,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卓藏鋒卻不理他的哭喊,依舊淡淡地道:「當年爹爹為給你母子求藥,狂氣一發,貿然入陣,一路破陣至此,終於力竭。危難之際,有幸得見沖凝先生在青石上的留言,始悟不生不滅的至理……」說著悠悠一歎,手撫那燦然的紅輪道,「我雖找到陣心內的至寶天罡輪,卻已無暇參悟。其時生死一線,我只得將殘存功力和自身神識以道家藏魄秘法盡數輸入寶輪。那時我便隱隱覺礙,爹爹或能見你一面。蒼天有眼,這一盼,竟盼了十七年……」

  「父親已然仙逝,跟前只是他的神識在與我說話?」眼前紅光劇烈波動,卓南雁忽悲忽驚,叫道,「怪不得我幼年時,常在夢中見到您的樣子,這無極大陣所在之地,也常在夢裡顯現。原來,原來爹爹您已……」心底悵苦難言,淚水滾滾流下。

  「時間也已無多,雁兒無須作此小兒女之態!」卓藏鋒的聲音依然淡淡地,言辭問卻多了幾分嚴厲,「咱們還有大事要做!」

  話音一頓,卓南雁忽覺那股熱力變得直如烈火焚燒,跟著他陡覺雙目一亮,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臟腑、骨骼和經脈。射入體內的紅光也清晰無比地呈現在他眼前,似是道道紅色的龍。這紅龍遊過之處,經脈臟腑便會變得異常明亮。他清楚地看到被紅龍舔過的斷裂的經脈和受傷筋骨,竟在迅速地接合、生長和癒合……

  卓南雁既感驚奇,又覺可怕,忽見紅光中竟躍出一個縮小的自己,手揮長劍,施展出一個奇妙的劍招。他一愣之間,那揮劍的影像已飛快無比地射入眉心,與自己的心神融合為一。跟著許多從所未見的神奇劍勢圖影,如潮水般向他腦中湧來。那劍影招招氣韻沉渾,恢弘難言。

  卓南雁只覺自己正在做著一個美夢,但又覺得這美夢比他經歷過的一切都要真切實在。

  忽然間他全身一震,身上的炙熱之感瞬間消退,變得溫潤舒適。滿眼紅光也迅速縮小,慢慢收入到了那碗口大的寶輪之中。眼前光芒漸漸柔和,卓南雁才慢慢看清了凝立在身前的那道偉岸的身影。

  兩道英氣勃勃的劍眉,一雙灼灼閃爍的眸子,竟與卓南雁的眉眼有七分仿佛,只是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卻使得這人平添了幾分威武。卓藏鋒手捧紅輪,正向他展眉微笑,滿面親切。這容貌正與他幼時夢中所見的大漢一般無二。

  「雁兒,為父已用注入天罡輪中的殘存功力療去了你體內之傷!」劍狂卓藏鋒的身形依舊挺立不動,微笑的聲音卻弱了許多,「更將為父一生所悟的太和補天劍法注入你的神識。這天罡輪和我隨身的威勝神劍,便算為父留給你的禮物吧……」

  「原來那些神妙的劍影,便是補天劍法?」卓南雁心底若喜若悲,聽得他話中隱含悲涼,忙伸手向父親的大手握去。淡淡的光影下,似乎卓藏鋒也伸手過來。兩手交握,卓南雁卻發現自己只握住了空空蕩蕩的一片涼絲絲的氣息,驚叫道:「父親……」

  「雁兒,萬物有生必有滅,自你墜人人世間的那一刻起,就落入由生而滅的大化洪流之中。」卓藏鋒那悠悠的語聲中略含寂寞,更多的卻是一種豁達,「當年你重病難愈,命懸一發,你娘也受了重傷,為父聽得這陣內藏有能醫百疾的千載仙芝紫金芝,便入陣求取。只可惜時也運也,力盡於此……其實我心中的寂寞黯然實是難以言喻……」

  卓南雁心下無盡感傷:「父親歷盡千難萬險進得無極天,終於知道一切全是虛妄。一股支撐心神的力量忽然喪失,那時候的父親該是何等的黯然神傷!」

  「是有些傷心!」卓藏鋒似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微笑道,「但萬事有失必有得,其時機緣湊巧,卻使我在這地穴深處尋到了這天罡輪,又瞧見了青石上沖凝先生所刻的話語。忽然間想通了不生不滅、不得不失的至理。誠可謂,朝聞道,夕死可也……」他說著緩緩舉起那紅芒漸黯的天罡輪,語音悠遠:「天道如環,生生不息!」

  卓南雁心中一震,王沖凝銘刻在石門上的字跡倏地閃現腦中:「不生不滅,須向不生處求不滅;不得不失,還從不得處見不失……」心中若有所悟,只是這時胸中愁苦,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自疑惑,忽見卓藏鋒那挺立的身影漸漸模糊、黯淡,緩緩消散。卓南雁心下驚痛,大叫著撲去,伸手亂抓,卻似空中撈月,什麼也抓碰不到,霎時心底的悲苦傷痛潮水般湧來,淚水潸然滾落。恍惚中,卻聽父親幽幽地道:「雁兒莫哭。記住了,無論何時,都要做個永不低頭的大好男兒!」

  卓南雁本來心中悲淒,待見父親的光影漸漸黯淡,心中一震:「父親這就要跟我永別了嗎?若是讓他見到我的最後一面,竟是我孩子般的大哭鼻子,豈不讓他傷心?」拼力收淚,挺直腰板,哽咽道:「是,孩兒記下了……」

  卓藏鋒向他深深凝視,道:「父親生前一心期盼的,便是咱們宋人同心協力共抗外侮,將那些奴役我故土百姓的金狗盡數趕回去。惜乎,我跟嶽少保都是功虧一簣……」說著無比落寞地幽幽一歎,「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見得四海歸心,還我山河……」卓南雁跟他灼灼的目光一對,陡覺心中豪氣升騰,叫道:「父親!孩兒定要重聚天下英雄,讓我大宋四海歸心!」

  卓藏鋒面上的光影熠然一閃,笑道:「好雁兒,為國盡力自然是好的,但父親吃過的苦頭,卻不願讓你再吃!」他說著伸手向卓南雁的頭頂撫摸過來,緩緩地道,「好雁兒,你很好,自小時起,便一直都很乖……父親卻最想讓你坦蕩快樂地過一輩子……」

  聽得父親話中慈和的憐憐愛意,卓南雁才陡然覺得自己仍是個孩子,一個在慈父懷中笑鬧頑皮的孩子,霎時剛剛止住的淚水重又湧出,眼前模糊一片。迷蒙淚眼中,忽聽父親似是無比寂寞地笑了笑,跟著一道紅色精芒忽然自他頭頂沖起,映得石洞內一片燦然,他那模糊的人影和紅芒全如青煙般消逝無蹤。

  眼前光影四散,卓南雁卻是心神恍惚,只覺自已似是做了一個最最離奇不過的怪夢,忽聽耳中嗡然震響,凝目細瞧,卻見身前石壁上橫插一劍,黝黑的劍身大半沒入洞壁,正自顫動不停。

  一隻色澤沉黯的皮囊懸在劍下,皮囊上有紅色絲絛系在劍把之上,隨著長劍震顫,皮囊不住地跳躍,劍鳴聲聲,猶如虎嘯龍吟。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3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一節:花香林寂 曲幽情重

  劍光乍閃,發出鏘然一聲龍吟。

  林霜月想也不想地拔劍剌出,一招七劍全往南天易前胸刺到。這時她心中淒苦,劍法愈發淩厲,快如狂風驟雨。南天易大驚失色,不敢直攖其鋒,身子疾伏,斜斜躥出,手中軟鞭矯若靈蛇,纏向林霜月的雙腿。

  林霜月手中青日劍刷地斬下,將軟鞭劈得倒飛回去。但只這麼微微一阻,廳內的南宮禹、南宮鐸和萬秀峰、桂浩古等人已聞聲躍出。南天易森然一笑,也收鞭退出。

  萬秀峰哈哈大笑:「原來是林聖女!別來無恙?」桂浩古大睜雙眼,呆望著這月下清麗無雙的絕世仙姿,口中嘖嘖連聲:「林姑娘,每次見了你,都覺著姑娘又出落得嬌豔了不少!」

  南宮禹獨目如電,死盯住林霜月兩眼,卻向南宮鐸擺了擺手。南宮鐸歎息一聲,長笑而出:「昨日林聖女被卓南雁那廝挾持,致與我南宮堡小有誤會……呵呵,林聖女今宵光臨鄙莊,咱們正可杯酒言歡,盡釋前嫌!請——」原來在片刻之間,南宮禹權衡利弊,終究覺得不好招惹「洞庭煙橫」這天下最難纏的大魔頭,便讓南宮鐸出言示好。

  林霜月雙劍垂下,玉面仍是顏色如雪,冷冷地道:「卓南雁在哪裡?」南宮鐸苦笑道:「這小子困在無極諸天陣內,這會兒只怕已化成血水了吧!」林霜月嬌軀簌簌輕抖,輕輕地道:「那便麻煩諸位帶路,我……我要去那無極諸天陣內尋他。」

  南天易面色一變,森然道:「林聖女,咱們南宮世家只是不願與貴教結仇,卻並非怕了你們明教。」驀然間長鞭疾抖,猛向林霜月纖腰卷來。他這淡淡的一句話登時攪得南宮世家眾人心頭火起。眼見南天易驟然出手,南宮鐸等人也只得長劍出鞘,將林霜月團團圍住。萬秀峰眼中精芒閃爍,笑吟吟地退回兩步,樂得落個隔山觀虎鬥。

  林霜月冷哼聲中,翩然一轉,竟順著軟鞭來勢向南天易疾撲過去。所謂一寸長,一寸強。林霜月這一順勢疾撲,登時將南天易丈二長鞭的優勢消彌於無形,而她的一對短劍卻已斜斜削到。赤火白蓮劍本以招式繁密精妙見長,但這時她心下悲憤,劍招短促險急,現出一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之氣。

  南天易陡覺眼前劍氣如虹,紅龍軟鞭又被林霜月的短劍攔在外門,驚駭之下,只得掣鞭疾退。饒是他應變奇快,哧的一響,肋下仍被林霜月的短劍劃出一道血口。南宮禹怒喝一聲:「佈陣!」早已虎視眈眈的南宮鐸兄弟長劍連綿,便向林霜月圍攏過來。

  林霜月一招得手,身形已化作一道白虹,疾從南天易退開的缺口閃出。滴溜溜一個疾轉,猛地繞到了桂浩古身前。桂浩古眼見林霜月白衣如蝶,翩然進退,風華絕代,正自驚豔得合不攏嘴,陡覺香風颯然,一柄冷森森的寶劍已橫在了頸上。

  萬秀峰大吃一驚,本待看得明教和南宮世家鬥個天翻地覆,哪知林霜月竟突施聲東擊西的險招。他待得驚覺,卻已救護不及。而桂浩古武功低微,驚覺與否,全然沒有分別,大呼小叫之間,已被林霜月制住。南宮禹、南宮鐸等人也登時愣住,眼見格天社的大人落人敵手,全都驚得駐足收劍。

  「這些傢伙冒犯了美人,罪該萬死……」桂浩古卻顫聲大笑,又驚又急之下竟打起了官腔,「你且放了本官,本官自會給你做主!喂喂,小美人,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不是君子!」林霜月的聲音微含悽楚,「你叫他們暫且散開!」鋒銳異常的青日劍猛地一緊,登時將桂浩古的脖頸劃出一道細痕,點點血珠順劍滾落。桂浩古的乾笑立時拔高了幾分:「大夥聽真,暫且散開,惹惱了我的美人妹子,本官可決不輕饒!」心驚膽戰之下,笑聲便跟慘嚎一般。

  南宮鐸驚道:「林聖女,你……您、您老人家到底要怎樣?」

  林霜月揚起清澈如水的秀美明眸,決然道:「我要桂大人送我一程,這便去那磨玉谷的諸天陣!」南宮世家眾人面色驟變。林霜月卻不理他們,提起桂浩古便向後山行去。別看她嬌怯怯地猶如弱柳扶風,但將那身材胖大的桂浩古提在手中便似提了個嬰兒,兀自身法輕捷,起落如風。

  萬秀峰、南宮禹等人均是又驚又怒,但見那把精光燦然的短劍就橫架在桂浩古脖頸,眾人無奈之下也只得緊緊跟隨。在桂浩古似嗥似笑、哭爹喊娘的哀求聲中,一行人來到了磨玉穀前。

  「林姑娘留步!」萬秀峰眼見林霜月在穀口的巨石前止住步子,急忙欺近兩步,揚眉笑道,「在下此來南宮堡,還有一樁要事,要去齊山拜會林教主。」

  「怎麼?」林霜月口中似跟萬秀峰說話,盈盈妙目卻癡望著黑沉沉的磨玉穀,夜風吹得她的長髮四散飄飛,也將她的心緒撩得波蕩起伏。「雁郎,你當其還在陣中嗎?我這便去尋你,即便救不出你來……咱們也要死在一處!」驀地芳心又是一沉,仰頭望瞭望恢弘深邃的蒼穹,默默地道,「當真是那毒咒的懲罰嗎?明尊,倘若真要懲罰,便罰我一個人好了……」

  萬秀峰見她若有所思,心中暗喜,又趨近幾步,自懷中恭恭敬敬地取出一份大紅帖子,笑道:「這份瑞蓮舟會的請帖,務請姑娘交到林教主手上!若無此帖,只怕貴教便難入京師。」

  他笑吟吟地並不上前,忽一揚手,請帖輕飄飄地向林霜月飛去。林霜月心思一震,卻見那請帖飄到身前丈餘,陡然向下一沉。林霜月一聲冷笑,明知他要使詐,卻也不願這帖子落地。左袖一拂,一股勁風卷出,那請柬果然向她的玉手飛來。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p.①  ⑥κ.cΝ

  萬秀峰目光一寒,身子陡地電射般疾撲而到,探指如鉤,戳向林霜月的剪水雙瞳。他這一拋一撲,實則也是一賭,賭的便是林霜月不會真的殺死桂浩古。而身為格天社二十八宿中最佼佼的人物,萬秀峰甚至隱隱地盼望桂浩古死在林霜月手上,那或許於他更是稱心遂願。他覬覦這格天社副統領的位子已非一日兩日了。

  與此同時,南宮禹也斜刺裡閃來,雙掌齊發,「雙龍出海」疾扣向林霜月不盈一握的纖腰。這兩人都是當今江湖的一流好手,全力搶攻之下,呼嘯的掌風帶得林霜月的秀髮、香襟飄飛而起,端的聲勢駭人。

  林霜月明眸中異彩乍閃,曼妙異常地斜上兩步,陡地插到了南宮禹的身子左側。她曾在金陵試劍會上細細揣摩過南宮禹的這套擒龍爪,這時不退反進的一插,看似行險,實則巧妙異常地避開了二人的聯手一擊,拿捏得妙至毫巔。

  南宮禹這勢在必得的一招急攻立時走空,狂湧的勁氣更沖蕩而出,險些拍在萬秀峰身上。林霜月驀地一聲嬌叱,短劍乍揮。桂浩古哇哇大叫:「姑奶奶饒命!」青光閃處,他頭上那頂簇新的官帽橫飛而出。

  萬秀峰等人驚怒交集,自知林霜月這一劍是手下留情,但這時候已然翻臉動手,卻是再難收手。萬秀峰呵呵臣笑:「林聖女,你且放了桂大人,咱們萬事好商量!」口中說笑,招法霍然變為蒼勁雄渾,掌勢盤旋之間更有一股極大的回吸之力,正是吳山鶴鳴傳下的得意武功「控鶴手」。

  「小妖女!」南宮禹仰頭一聲狂嘯,聲若怒龍般遠遠蕩出,陡地展開騎龍步,旋風般撲到。林霜月冷笑道:「又在招呼貴派的三位長老嗎?」素手輕揮,將桂浩古向南宮禹掌上推去。桂浩古一迭聲地太叫:「收掌!你奶奶的快收……」南宮禹怒氣勃發,百忙中這招「乘雷而起」急變為「玉龍盤腰」,鐵掌繞過桂浩古肥碩的肚子,改抓林霜月的玉腕,變招雖急,仍是勢道淩厲。

  林霜月但見南宮禹等人招招進逼,若不嚇他們一下,只怕他們仍會糾纏不休,便冷叱一聲:「我本不願傷你性命,但他們不知進退,可怨我不得!」短劍耀出一道青光,作勢便待斬下。她短劍才揮,桂浩古已嘶聲大叫:「小……小姑奶奶饒命!」

  林霜月忽然啊的一聲嬌呼,盈盈秋波如癡如醉地望著前方,整個人都似呆了一般,癡癡地道:「雁郎!」

  南宮禹、萬秀峰等人心神劇震,全不禁順著她的目光向前望去。沉暗無盡的夜色之中,一道人影奇快無比地疾掠而來。這人的背後,正是天下武林聞之色變的無極諸天陣。煞氣縱橫的大陣,聳峙向天的亂石,乃至浩瀚無盡的蒼穹,卻都成了他身後虛無縹緲的襯影。

  南天易心思最快,知道不管是不是卓南雁,眼下最要緊的卻是立即制住林霜月,鐵掌橫掃,猛向林霜月的纖腰印去。林霜月這時心神恍惚,又驚又喜之際,對身旁的萬事萬物都不聞不見,眼中只有對面那道熟悉而又剛毅的身影,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清晰。

  猛然間一股陰寒猛厲的勁氣撞在背上,林霜月低聲痛呼,嬌軀如被巨浪夾裹,高高飛起,半空之中,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卓南雁解下絲絛,卻見囊中插著的正是天罡輪。聞名天下的天罡輪這時光華散盡,現出黑黝黝的本色,看上去毫不起眼,用手把玩,只見輪上刻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八卦標誌,乍看上去倒似是風水先生所用的風水羅盤。

  但見輪中有軸,數層輪盤可隨軸轉動。卓南雁一眼便瞧出,每一轉動,輪上便呈現出陰陽五行與先後天八卦的各種不同組合,其中必然深蘊妙理。他暗自歎息:「這天罡輪瞧上去毫不起眼,但竟能將父親的神識影像深藏其中十七年,這便是它暗藏的大機密嗎?父親曾說,這寶輪雖然難得,但與他參悟到的天道相較,卻是微不足道!嘿嘿,若是胸懷宇宙,這等奇珍異寶,卻又算得了什麼!」

  再瞧那名震天下的威勝神劍,竟也是烏光沉沉。他手指剛一觸上溫熱的劍柄,真氣游走,立時生出一股奇異的感覺,似乎這把劍本是活著的生靈,只是沉睡經年,在他真氣注入的剎那間重又復活了。

  卓南雁也沒覺得如何使力,只聞鏘然震響,長劍便躍出石壁,發出龍吟虎嘯般的嗡嗡劍鳴。卓南雁倒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想到,自己經父親融在天罡輪內的精純內力療傷,筋脈全複,一身功力又有增進,心中更是驚喜。

  只見這威勝神劍卻是通體玄黑,劍身寬闊,劍鋒似乎也不銳利,更奇的是劍首平平無尖,竟似在劍出爐之前,被鑄劍之人揮刀斬去了劍尖一般。但愈是這麼收斂無鋒,愈有一股席捲八荒,睥睨天下的豪氣自劍上發出。

  「這便是父親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橫掃群雄的威勝神劍,終究傳到了我的手上!他的未竟之志,也傳到我肩頭!」卓南雁心下感慨,將那盛有天罡輪的皮囊恭恭敬敬地揣人懷中。忽然心中一震,「我怎地這麼糊塗!——父親說他力盡於此,我還要找到他的屍身才是!」

  但在洞中四下尋了多時,卻也不見其父卓藏鋒的屍身,卓南雁心下驚歎:「父親難道是白日飛升了?嘿,若非他臨終前徹悟天道,又怎能神識不滅,久候了我一十七載?若非他的神識屢次提醒相救,只怕我早就一命嗚呼了。嗯,父親難道早就知道我長大之後要來此冒險?這天道至理,難道如此神奇?」

  想到父親終於參破天道,卓南雁悲傷之餘,又覺得無限欣慰。回思自己深入無極神殿,所見所聞,莫不匪夷所思,簡直如同做夢一般,但渾身游走的蓬勃真氣卻提醒著他,一切都跟他手中沉實的長劍一樣真實無虛。

  再緩步走出無極神殿,卓南雁卻覺自己似是脫胎換骨一般精氣勃發,身周的草木池岩,遠處的峰巒林壑,頭頂的浩渺蒼穹,這時瞧在眼內,都讓他覺出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他忍不住仰天一聲長嘯,聲若巨龍,在群山曠野間鼓蕩而出,久久不絕,恍然間便似天地萬物跟他一同振聲長嘯。

  嘯聲消逝的一瞬,卓南雁忽然發覺了天、地、人的奇妙融合,自己已是天地間的一個部分,天地卻也是自己心中的一個部分,彼此包容,不可分割。

  他長喟一聲,長劍一振,大步向陣外行去。此時他身上經脈癒合,功力勁增,對大陣又是了然於胸,出陣之易,比之進陣實是不可同日而語。

  堪堪行到陣外,陡然間只聽得有人怒嘯如雷,正是南宮禹的嘯聲。卓南雁聽得這嘯聲激憤倉皇,暗道:「南宮禹又遇到了硬手,卻是誰又來大鬧南宮世家?莫非是小月兒奮不顧身地前來尋我?」

  一想到林霜月,他心中登時火燒火燎,身法加速,迅如疾風般向嘯聲發作之處奔去。

  轉出山坳,遠遠地便見林霜月一劍縱橫,獨鬥萬秀峰和南宮世家眾高手,卓南雁驚喜交加,疾步沖來。哪知身在半途,便見林霜月見了自己後心思恍惚,競被南天易偷襲得手。

  眼見林霜月的嬌軀被震得高飛而起,卓南雁心中驚痛,如被烈火吞噬,狂吼聲中,奮力疾躍。他這一躍之遠,竟大大出乎自己意料,半空之中健臂一揮,已將林霜月的纖腰摟住。

  「雁郎,當真是你嗎?」林霜月給他堅強有力的臂膀緊緊摟在懷中,仍覺恍然如夢,雖然背後傷處陰寒陣痛,但乍見心上人完好無恙,心底仍是歡喜無盡,緊緊攥住他寬闊的雙肩,一迭聲地道,「你、你……當真是你?我這不是做夢吧?」忽然間淚水滾滾而出,「便是夢,也不要醒,求你……再多陪我一刻……」

  「是我!」卓南雁見她嬌靨顏色如雪,唇邊猶帶血絲,但珠淚盈眶的妙目中卻滿是喜色,他心中愈發火辣辣地生痛,沉聲道,「小月兒,咱們再不分離。你看著,我給你報仇!」

  南宮禹、南天易等人曾親見卓南雁闖入無極諸天陣,這時見他破陣而出,均是心神劇震,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般緊盯住他,恍若看到了自地底走出的神魔。

  陡然人影乍閃,卓南雁身子疾搶,已向南宮劍陣沖去。他生怕南宮禹等人圍攻有傷未愈的林霜月,仍將她緊緊橫抱胸前,雖是懷中抱了一人,這一躍仍是快逾驚馬。只聽得當當銳響,南宮鐸、南宮鋒的雙劍連綿刺到,卻被他的長劍撞上,登時脫手疾飛上天。

  卓南雁的身子絲毫不停,怒豹出柙般直向南天易撞來。南天易見他震飛長劍,舉重若輕,功力似乎較之入陣之前又有精進,魂飛魄散之下,哪敢直攖其鋒,軟鞭疾抖,劃出數道圈子,一匝一匝地向卓南雁頭上套來。

  鞭長劍短,南天易爭得便是一線之機,長鞭發出的同時,他身子飛縱,猛向南宮禹身側躍去。哪知卓南雁冷哼一聲,竟不管頭頂飛旋的軟鞭,身子乍伏,仍是疾向南天易沖來。

  砰然悶響,軟鞭抽中卓南雁的肩頭,但他身上渾厚的護體真氣迸出,登時將軟鞭勁力泄到一旁。經得無極諸天陣內的一番磨礪和天罡輪給他帶來的充沛真氣,使得他一身修為驟然躍升到了一個嶄新的境地。這時他盛怒之下,渾身勁力提到十成,這一起一落當真快逾疾電,長劍勢挾風雷地刺出,沉黯的天地間便耀出一道暗紅色的光芒。

  「不好!」南宮禹心神劇震,大喝聲中,飛身來救。那劍光卻已一閃而熄,卓南雁挺拔的身影已在丈外收劍而立。南天易的身子已軟軟倒下,喉問鮮血汩汩而出,他的雙目兀自圓睜,似是不信世間竟有這樣驚雷掣電般的一劍。

  南宮禹這時才看清了卓南雁掌中那黑沉沉的斷劍,獨目一寒,居然毫不結巴地吐了四個字:「威勝神劍!」

  當年卓藏鋒以這把神劍獨闖南宮山莊,打得南宮五老毫無招架之力,後來又力戰滄海龍騰完顏亨,以剛純威猛的長劍接連震斷完顏亨手中之劍。那時候南宮禹方當壯年,在旁瞧得心驚膽戰,這時見這把早隨卓藏鋒沒人無極諸天陣內的長劍竟重現眼前,心內的震驚實是難以言說。

  「好劍法……」林霜月想說什麼,但咳了一聲,櫻唇邊又有血絲流出。她本來舊傷初愈,輪番力戰之下中了南天易這狠辣異常的一掌,委實痛楚難當。卓南雁見她花容如雪,眼角眉梢仍是帶著無盡的歡喜依戀,心底痛如針紮,柔聲道:「好月兒,不要說話!凝神調息,咱們找個清淨地方歇息……」

  林霜月微笑點頭。她雖是身受重傷,但見卓南雁無恙,心內全是甜蜜欣慰,反倒覺不出身上的傷痛。卓南雁摟緊她的纖腰,虎目橫掃,直向南宮禹等人望去。他適才一劍之威,驚世駭俗,這時目光掃過。南宮禹、萬秀峰和桂浩古等人盡覺心底生寒,不自禁地退開幾步。卓南雁冷哼一聲,大步前行,昂然而過。

  南宮鐸等人全將眼睛緊盯住南宮禹。南宮禹面色通紅,嘴巴張了幾張,終究沒有膽氣說出一個字來。卓南雁卻已瞬間去得遠了。

  卓南雁展開輕功,疾行片刻,便轉出南宮世家的勢力範圍,來到了天柱山的北麓。兩人在山腳下尋到一座廢棄的草亭,雖然空曠如洗,卻也讓卓南雁大喜過望,當下便進入亭內坐下,急著給林霜月運功療傷。

  他的手指撫上她的香肩,才覺她嬌軀虛軟,真氣虛無,心下更覺痛惜,忽然想起懷中尚有滋補陰陽二氣的兩儀果,急忙取出來,讓林霜月服下。這兩儀果兼補人身內陰陽兩股元氣,但補力過大,林霜月只服一顆,便覺臟腑內忽涼忽熱,難以運化。卓南雁忙將一股真氣自她背部命門大穴徐徐透入,循經遊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那張雪白的嬌靨也只是回復了些許血色。她不願卓南雁久耗真氣,一覺舒適,便輕聲道:「我好了許多,你剛從那大陣之中出來,不可妄動真氣!」身子微晃,便要欠身而起。

  哪知她重傷之下,嬌軀酸軟無力,略一仰起,又摔入卓南雁懷中。卓南雁忙伸手將她按住,溫言道:「你什麼都不要亂想,咱們再來療傷!」

  林霜月蹙眉道:「我累了,懶得運功,你便這麼輕輕地抱著我吧!」卓南雁聽她聲音輕柔纏綿,略帶撒嬌,又有些無助,心下憐惜,忍不住長歎一聲,將她的纖腰輕輕抱住。林霜月軟偎在他懷中,舉頭望天,柔聲笑著:「唉聲歎氣地做什麼,你瞧,這月色多美!」她這時強顏歡笑,但聲音仍是虛軟無力。

  這破草亭只四根毛竹做柱,兩人坐在亭內,便跟置身山野一樣。卓南雁也不禁抬頭向遠處望去,卻見廣袤的天穹幽藍幽藍的,月亮如一道金黃的彎鉤,斜掛在清清朗朗的幾顆殘星之間。那月光柔柔地鋪在清溪幽谷間,如銀如霜,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朦朧而又虛無的薄紗。山谷間有一片輕盈的銀光起起落落,那是徘徊草叢問的螢火蟲,遠望過去,便似不斷變幻形狀的彩雲。

  卓南雁只覺一陣心曠神怡,忍不住輕喟一聲:「真的很美!」

  林霜月幽幽地道:「但若不是你在我身邊,便再美上千倍萬倍,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出奇::

  卓南雁心底一蕩,輕聲道:「是啊,我也一樣!」

  林霜月偎依在他身上,聲音忽又低了許多:「只是……這般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卻是越來越少了!」

  「你說什麼?」卓南雁心中一緊,低頭瞧見她黛眉間凝著一抹深深的憂色,不由歎道,「你……你還在想那明尊的毒咒?」

  林霜月螓首輕搖:「跟明尊發過的毒誓,自然須得遵從……」她頓了一頓,揚起白潤如玉的臉,凝望浩渺無際的星空,又道,「這次累得你陷身大陣,便是我違背誓言,對你動情的緣故。昨晚,我曾暗自對明尊發誓,明尊若要降罪,便全降到我的頭上吧,有什麼苦,都由我來受!」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卻透著一股說不出得毅然決然。卓南雁心頭猛地一熱,忍不住將她緊緊摟住,叫道:「不成!若是那明尊真要降罪,便都由我卓南雁一人擔當好了!」

  林霜月咳了一聲,回手捂住了他的嘴,展顏笑道:「對明尊的話可不能亂講!你瞧,我才立下了這誓言,你這便平平安安地出了那無極諸天陣!」

  兩人近在咫尺,清朗的月光下,她這笑靨當真美得讓人心醉神怡。但她笑得越是歡暢,卓南雁瞧在眼中,越覺心頭酸楚。

  林霜月覷見他眼內淒惘之色,也不由幽幽一歎,再不願說什麼,只是靜靜地偎依在他懷中。兩人相依相偎,癡望著夜空中那片晶瑩閃亮、忽聚忽散的螢火蟲,忽然問都覺得這一刻的寧靜溫馨,竟是如此難得。

  過了片晌,林霜月倦意漸濃,竟依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卓南雁解開衣襟,披在她身上,再將她輕輕摟住。四下裡蟲聲起伏,更襯得這夜寧謐幽遠。山壑的清風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也不知是奇花異葩的香氣,還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那香氣隨著風,若有若無地輕拂,自他的鼻端直透人心脾,撩得他的心內時而甜蜜,時而惆悵。

  卓南雁連番闖關破陣,這時也覺疲倦,便即閉目打坐。經得無極諸天陣內一番歷練,他內功修為更上層樓,片刻工夫,便氣息綿綿,心神間一片空明,恍兮惚兮之間,天上的明月疏星、淡雲長空,都在心底流水般地展現。

  這一晚,林霜月睡得甚是酣暢。卓南雁練功間隙,常低頭看她,淡淡的月輝下,只見她那美得讓人怦然心動的櫻唇時時翹起,閃過甜甜的笑意。似乎只要在卓南雁的懷中,她就會覺得無限的愜意和恬美。

  轉過天來日頭朗照,林霜月才醒來,睜開妙目,便見直南雁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有力的手掌正在自己傷處輸送內力,她咯咯一笑,柔柔地伸了個慵懶嬌媚的懶腰,道:「抱歉,累得你一夜沒睡吧?」

  卓南雁鄭重其事地點頭,道:「嗯,歡喜得過了頭,這一夜自然沒睡!」

  林霜月秋波流盼,笑道:「甜言蜜語,巧言令色鮮矣仁!」忽然想到自己在他懷中沉睡一夜,芳心內一熱,一抹紅潮自香腮漫起,霎時便連脖頸都暈紅了。

  卓南雁見她這時精神好了許多,心下歡喜不禁。兩人都是饑腸轆轆,卓南雁自去溪邊捉了些小魚,架火烤了來充饑。草草歇息片刻,卓南雁又給林霜月喂服一顆兩儀果,兩人又再運功療傷。

  這一回運功,卓南雁卻是務求拔除病根,不管林霜月如何哀求、撒嬌,只管將真氣不住輸送沖蕩。直練到將近午時,卓南雁才收掌而起,林霜月美玉般剔透的臉上掛滿晶瑩的汗水,眉宇間卻隱然有神光流動。卓南雁見她氣足神完,心下大慰。兩人閑坐聊天,林霜月忙問起他在那無極諸天陣內的遭遇。

  「嗯,千難萬險!」卓南雁眼內光芒熠然一閃,昂頭笑道,「但闖過來了,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才將陣內的連番奇遇說了出來。他照舊言語詼諧,但林霜月聽到兇險之處,雖知他後來畢竟無恙,也不禁替他揪心。

  待聽得卓藏鋒竟將自身神識影像藏於天罡輪之內,林霜月更是將一雙瑩澄妙目睜得大大的:「天下竟有這等奇事?」卓南雁笑容一斂,沉沉點頭:「我終於見到了父親,雖然爹爹他還是棄我而去,但好歹是見了他老人家一面!」

  林霜月聽他語音一苦,也不由眼眶微紅,忙道:「令尊雖已駕鶴西歸,但能得窺天道之秘,也算得天下獨一無二的人物了。你也無須傷感……」她說著仰望巍峨遠山間悠然出岫的白雲,幽幽地道,「人生在世,便是有許多的不如意。有時候真想化身成一片山間的閑雲,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這時日色明麗,空靈剔透的藍天下,峰巒間團團似乳似霧的雲氣慢慢升騰起伏,襯著四周鐵骨嶙峋的奇石,便現出一股煙霞縹緲的自然和慵懶。卓南雁凝望忽聚忽散的白雲,蹙眉不語。林霜月知他念及先父,憂心難抑,便向他要了那管冷玉簫,微笑道:「我吹個曲子給你聽吧。」

  一縷嫋嫋的簫聲悠然響起,婉轉溫潤,恰似林霜月脈脈含情的秋波。卓南雁的心底立時便是一陣迷醉。他已不是第一次聽她吹簫,但這簫曲他卻頭回聽聞,只覺這曲調格外淒婉低緩,動人憐惜。

  恍惚間,卓南雁似是又來到了那個元宵佳節,七彩迷離的光影中,林霜月俏立燈下,亦喜亦怨地望著他;還有那燕京雪夜,自己轉身待走,她的嬌軀搖搖欲墜,卻深情款款地呼喚自己……

  四周忽然變得寧謐而憂鬱,恍惚間,鳥語、蟲嗚、溪聲,乃至風過林梢的聲音全都消逝無蹤,山谷間只有這縷如訴如怨的簫聲細細地流淌著,緩緩地纏綿著。

  便在卓南雁神魂俱醉的時候,簫聲漸低漸緩,卻余曲不盡,便似幾片香花,給清風吹蕩,繞樹盤旋,欲走不去;又似佳人的一縷輕歎幽幽去來,惹人遐思。

  「好曲子!」卓南雁這時兀自心神激蕩,「這曲子叫什麼名字?」林霜月玉頰一紅,垂下頭來,輕聲道:「這是我新近所創。那日我讀到江淹的《別賦》,心有所感,便胡亂吹奏了這曲子,便叫它《傷別》吧。」說著含情明眸在他臉上一望,又匆匆避開,仰望亭外藍天,輕聲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卓南雁心內一陣愁苦,接著念道:「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嗯,小月兒,你來教我吹奏這首《傷別》吧。」林霜月忽然想到當日燕京雪夜,他思念起自己時,曾不成腔調地獨自吹簫,芳心內又是溫馨又是憐惜,笑道:「教你可以,那你可要叫我師父!」  。

  「那是自然!」卓南雁哈哈一笑,作勢行禮,「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林霜月格格嬌笑:「拜師收徒要行叩頭大禮,我偏不攔你,倒要瞧你真拜假拜!」

  卓南雁見她笑靨如花,暗道:「小月兒一直心含憂鬱,難得笑得這麼歡暢,索性讓她大笑一番!」就地作揖,嘴裡念念叨叨,「徒兒可是誠心誠意地叩拜師尊,甘願服侍師尊一輩子!」

  林霜月急忙伸手按住,一邊笑道:「說著說著便油腔滑調起來!嗯,這三個響頭暫且記下。我先得瞧瞧你姿質如何,省得貿然收了個笨徒弟,有辱本門聲威。」

  卓南雁直起腰來,笑道:「師父難道忘了,當日在大雲島上,師父便曾教過弟子讀書,那時弟子就曾表現出聰慧穎悟,能舉一反三,便頗得師父垂青!」

  林霜月道:「求求你,還是叫我小月兒吧。這般師父長師父短的,叫得我渾身發毛!」但想起那段大雲島上相伴讀書的快樂日子,芳心陣陣甜蜜,盈盈秋波中光彩盎然,手撫玉簫,道:「簫,便是漢代的羌笛,後來慢慢改制而成。

  「唐代以前,簫笛不分,傳說東晉時大將桓伊覓得了蔡邕的柯亭笛,曾為書聖王羲之子王徽之吹奏《三調》,傳為佳話。他那從不離身的柯亭笛,便是簫了。」她想了想,又道,「吹奏洞簫,須得明瞭氣息運使和音律之學。你的內功精深,只要口形不錯,再與呼吸相配,便可以氣息掌控簫曲的強弱快慢……」

  卓南雁聽她指點了幾下,心有所悟,取過她手中的玉簫便依言吹奏,林霜月不知想到了什麼,玉靨微紅,在一旁輕聲指點:「簫曲輕柔,所謂『簫無吐』,吐音極少,指法上講究極多,頂得靈動如意……」

  兩人一教一學,例也其樂融融。妙在山谷幽靜,無人打擾,不知不覺之闖,便已過了三日。

  卓南雁天資聰穎,而他精修的忘憂心法最重心靈手巧,是以進境奇快,雖然吹奏的韻味較之林霜月還相差甚遠,但那一曲《傷別》已能大致記住。每日晨昏,卓南雁都硬要給林霜月運氣療傷,不足兩日,她的內傷便已拔除乾淨。

  這日黃昏,卓南雁潛心學簫,嗚嗚咽咽地吹得正自得意,忽聽得林霜月咦了一聲,便停簫不吹,輕聲問:「怎麼啦?」

  林霜月指著山谷上空徘徊不去的一隻蒼鷹,低聲道:「那是本教的換日鷹,想必他們急著尋我了吧!」撮口打個呼哨,那蒼鷹隨即急沖而下,穩穩落在她的手臂上。

  林霜月解開鷹爪上系著的細竹節,取出一截短書,掃了幾眼,玉頰霎時雪白一片,黯然歎道:「爹爹他們在尋我!聽說吳山鶴鳴趙祥鶴要操辦一場瑞蓮舟會,師尊和爹爹都想在這瑞蓮舟會上問鼎,揚我明教聲威!我……這便要啟程去臨安了。」

  「瑞蓮舟會?」卓南雁雙眸中精芒一閃,道,「那咱們一起進京!」

  林霜月搖頭苦笑:「你還嫌我這明教聖女惹下的麻煩不夠嗎?嗯,還有本教大力明使慕容行一直蹤跡不見,有弟子說,他被秦檜之子林一飛抓去了。我們去臨安,少不得要去尋那林一飛的晦氣。」

  卓南雁嘿嘿一笑:「那師父先走一步,徒兒自後相隨!」

  林霜月玉面一紅,嗔道:「你便是這麼不知輕重!若是給教主得知了咱們……在一處,那可大事不好!」

  卓南雁冷笑道:「令師林教主嗎?我卓南雁卻不怕他!」

  「我怕!」林霜月的明眸倏地一黯,凝眉道,「若是讓教主動了殺機,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你不得。倘如你們二人大殺一通,卻教我如何是好?」越想越是後怕,玉靨白得似是透明一般。

  卓南雁見她愁苦,便不再多言,只沉沉地歎了口氣。林霜月拔出短劍,在那短竹上刻下一行字跡,喂了那換日鷹幾塊魚肉,揚臂放鷹而起。那蒼鷹振翅高飛,在穀中繞了個圈子,隨即沒入雲霄深處。

  「臨安城內,這時只怕已是風雨飄搖了吧?」卓南雁目送蒼鷹遠去,才沉沉一歎,「好吧,小月兒,橫豎我也要進京,咱們不久自會相見!」

  「只是……我卻好怕!」林霜月凝眸瞧著遠天色如滴血的紅霞,咬了咬香唇,才輕輕地道,「教主和爹爹一心要改天換日,你與羅堂主卻對趙宋忠心耿耿,說不定哪一日,咱們便會刀兵相向!」

  卓南雁心中也是陡然一冗,隨即哈哈大笑:「何必刀兵相向?徒兒這條小命就攥在師父手心,師父何時想要,便可拿去!」

  林霜月拿他無可奈阿,苦笑道:「收了你這樣一個油嘴滑舌的徒弟,當真是師門不幸!」

  卓南雁呵呵一笑,見她笑容忽斂,翹首凝望沉沉的暮靄。不由叫道:「便是走,也不需忙在一時,等明早再走不遲。」

  「只怕不成了!」林霜月輕歎一聲,緩緩四顧這座給她收拾得潔淨異常的亭子,芳心驀地一陣空蕩蕩地難受,「這草亭雖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但終究是我們兩人同坐同臥的地方。今後便連這樣的日子,都再難有了!」信手接過那尾冷玉簫,幽幽地道:「我再給你吹奏一曲《傷別》吧!」

  卓南雁知她去意已定,心底也是一酸,驟聞簫聲嫋嫋,那曲無比熟悉的《傷別》已宛轉飄起。這時分別在即,簫聲傳入他耳中,更覺淒婉纏綿到了極處,恍然間便似看到了靜夜中的一片妍荷,絲絲縷縷的月光下,每一朵白蓮都在夜風中搖曳著,相思著,嗚咽著……

  他心神正自隨音感傷,那簫曲未及半闕,卻嗚的一聲斷了。林霜月眼眶一紅,將玉簫塞入他手中,轉過頭去,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不想連一曲都奏不全了。咱們……就此別過!」似是怕他挽留,竟不敢再回頭望他,白衣飄嫋,疾步奔遠。

  卓南雁心底酸痛,叫了一聲:「小月兒!」林霜月已奔出數丈,聽得他的叫聲,嬌軀陡地一頓,隨即躍起,身法卻快了許多。

  遙遙地只有一聲似怨似訴的歎息聲傳來:「雁哥哥,你萬萬不要跟著我,別再逼你的小月兒啦……」卓南雁一愣之間,她那窈窕的白影已消融在無邊的暮靄之中。

  山谷間霎時變得寂靜冷清,卓南雁望見遠天殘陽如血,數峰無語,忽覺心中一空,似乎天地間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4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二節:叔侄反目 師徒援手

  天還沒全黑,但卓南雁卻已不願再待在此處。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去追林霜月,心中悵然若失,順著山路胡亂耷行。行了多時,天地間漸漸混沌。卓南雁但見蒼煙落照,團野蒼茫,才籲出一口長氣,在一片黑黢黢的竹林前黯然止步。

  忽聽得淅淅瀝瀝的幾聲短促的哨聲自竹林深處傳出。沉暗的林子內隱約有人影閃功。卓南雁雙眉輕揚,暗道:「難道是南宮世家的小嘍囉又來囉嗦?」他這時滿腔憋悶,正想尋人撒撒怨氣,身形疾掠,悄沒聲息地潛入林內。

  這時那哨聲又再響起,這一回卻是忽高忽低地連綿不斷。卓南雁聽得哨音起伏有致,但中間絕不稍頓,直響了一盞茶的工夫,兀白不停,似乎這吹哨之人一口內氣竟是永無止息。卓南雁暗自心驚:「這廝是誰,這手內功還在南宮五老之上,怎地南宮堡內還有這等高人?」

  隨著高低錯落的哨音,影影綽綽地便見數十人在竹林中四下裡散開。卓南雁輕功高妙,潛身林中,卻也無人發覺。林內的數十個漢子均是南宮堡的裝束,正隨著哨聲穿插游走,時聚時散。

  這片竹林繁茂廣闊,最奇的是東一堆,西一簇,或疏或密,隱然有致。若是放眼四顧,便會生出一種層層疊疊、永無止境的恍惚之感,四下裡更有陣陣煞氣隱然傳來。卓南雁心頭微凜:「這竹林是按著奇門陣法的方位布成,想必有高人在此隱居。嗯,這群傢伙原來是要對付這高人,怪不得他們行在林中,如此戰戰兢兢,還要用哨聲聯絡方位!」

  他舉目望去,卻見碧森森的竹林前有一藍袍儒生,大袖飄飄,當先疾行。那古怪哨音正是由他吹出。數十個南宮堡弟子隨著他的哨音小心翼翼地行進,過得片刻,終於穿出了這片竹陣。

  那藍袍儒生悄立林邊,這時才將口中竹哨一停。尖銳的哨音驟歇,竹林內登覺一片幽靜。竹林外是片空曠的山谷,一道山泉曲折流淌,幾列綠柳和修竹在泉旁環繞,襯得四周景物深秀清奇。天已近晚了,夕陽的最後那抹餘暉無限留戀地撫著幾行老柳,兩排茅屋便掩映在竹石碧柳之後,被漸濃的夜色模糊成一片朦朧。

  忽聽得茅屋內傳來一聲蒼老混濁的長歎:「南宮參,幾日不見,你倒長了道行,竟能破得老夫的亂雲七殺竹陣。恭喜恭喜!」

  卓南雁心中一凜:「原來這儒生便是跟許廣鬥茶的南宮堡主南宮參,怪不得瞧他背影,極是眼熟!」借著蒼茫的暮色,卻見南宮參笑意從容,依舊是一副萬事成竹在胸的模樣。卓南雁心下暗奇,「老子當日將他那南宮堡鬧得天翻地覆,這廝也是避而不見,卻原來貓在這後山跟這老者為難。」

  南宮參淡然一笑:「事出緊迫,不得不來!聽說大伯父病重,侄兒怎能不趕來探問。」笑意從容,說不出得飄逸瀟灑。

  那老者呵呵苦笑:「老夫是要死了,事關那人的機密便也一併帶走,決不會讓尊駕得聞半字!抱歉,抱歉!」卓南雁聽他兩人言談,似乎這老者雖是南宮參的大伯父,但兩人卻又是死敵。

  「大伯父偏要將那秘事借走,侄兒也無話可說?」南宮參依舊滿面堆笑,悠然道,「只不知馨兒呢?大伯父是否也要帶上她一同升天?」他聲音恬淡,卻遠遠直透了過去,谷中眾人全聽得清清楚楚。

  「南宮馨?」隱身林內的卓南雁心念一閃,忽然想起自己在長江舟中所救的那伶俐女孩南宮馨,「原來這老丈是南宮馨的爺爺!那麼他便是跟師尊和爹爹都頗有交情的南宮修老人了?嘿嘿,算來這南宮參還是他的親侄兒,當日便差遣南天易擄走南宮馨,這會兒更是親自出馬對付他,不知那機密之事到底是什麼?」

  那老者的長笑頓止,森然道:「南宮參,咱們說好明日見個真章,你這一門之主怎地不守信約?嘿嘿,你這驢球的莫非是怕了我南宮修明日請來幫手?」

  南宮參笑吟吟地道:「明日是與伯父請來的高人比武,今日是小侄過門探病,豈可混為一談?」

  「烏鴉登門,晦氣臨頭!」南宮修老人沉聲冷笑,「你這驢球從來口是心非。嘿嘿,三歲娃兒看到老,老夫看著你光著腚長大,還不知你那些花花腸子!快滾快滾……」他越說越氣,到了後來聲音發虛,忽地急喘起來。

  「大伯!」南宮參卻沉沉一歎,「咱南宮世家若要重振雄風,便得進這大陣,便得要那天罡輪,便得……要這陣圖!」他一直語帶刻薄,這時推心置腹地說起要重振南宮世家,竟然聲音發哽。

  「收起你這套鬼把戲吧!」南宮修怒道,「當我不知道你這驢球的鬼盤算?又想違背祖訓,打那些財寶的心思嗎?」

  南宮參正色道:「大伯有所不知,這些年來,咱南宮世家……虧空得厲害。幾百戶人家有老有少,全看天吃飯,年成不好,就收不上多少錢來。在安慶府的那幾家酒樓,官府又盤剝得狠,沒幾分盈餘。小侄每日裡睜眼一瞧,哪樣不用錢?哪處不缺錢?」

  南宮修冷哼道:「你這驢球的一門心思結交官府,銀子流水價地巴結那些貪官污吏,自然處處缺錢!」

  南宮參歎道:「咱南宮堡名聲在外,這官府自然得罪不得。還有,門人子侄行走江湖,總得有幾分排場吧?逢上堡中那些張著嘴等飯的孤老寡婦、待哺幼兒,咱能不貼補?這些年下來,咱南宮堡只剩下一具空殼子了……」他越說越是動情,驀地雙膝一屈,跪在當地,顫聲道,「大伯,為了南宮世家,咱說什麼也得要那天罡寶輪和金銀財寶!若是列祖列宗見怪,便讓他們怪我南宮參好了!」

  南宮修卻冷笑道:「那火鳳凰多年來不是一直在你手中嗎?若要龍圖,去破開那火鳳凰啊?」

  南宮參臉色微紅,歎道:「說來慚愧,這火鳳凰,小侄已參究名年,卻仍是茫然無解!而近日,火鳳凰卻又遺落江湖,只怕這龍圖之秘已然洩露,我南宮世家鎮山之陣,己是岌岌可危……」雙肩劇顫,竟已聲淚俱下。

  卓南雁遙遙旁聽,心底暗道:「這廝真能白話!聽他言語,難道南宮世家另有一張陣圖,卻在這南宮修老人的手中?」

  南宮修大笑道:「滿嘴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嘿嘿,那些金銀財寶、天罡寶輪,落入你這惡人手中,只會為惡世間!老夫才不上你的惡當……」笑聲一急,竟又牽動舊病,呼呼地急喘起來。

  南宮參哭聲頓止,面色陰冷地站起身來,呵呵冷笑:「大伯的老病又犯了嗎?小侄身上帶有療疾聖藥。保准您藥到病除!」轉頭對屬下喝道,「過去看看,可別讓烏鴉黃狼之類躥進大伯的雅舍!」數十個南宮堡弟子轟然答應,刀劍出鞘,四下裡散開,直向那柳林緩步逼去。

  忽昕柳林內傳出一個略帶惶急的女孩之聲:「喂,喂,你們再要近前,可別怪我不客氣啦!」

  卓南雁心頭一動:「果然是南宮馨!」斜刺裡躥出,借著濃濃的暮色倏忽幾閃,便向那茅屋奔去。

  茅屋左右都有竹林環繞,更有數十塊大小不一的嶙峋奇石點綴屋前。一步踏入怪石叢內,便覺一股怪異氣息四下裡撲面地卷來。卓南雁早已瞧出這些亂石乃是依著先天八卦方位所布,卻又暗藏生克變化的奇異陣法,但他精通陣法,適才已略略瞧出了大概,正待向生位奔去。忽聽身側響起一聲嬌呼:「卓大哥,怎地是你?」

  南宮馨的俏臉兒從一塊尖銳的高石後露出,滿面驚喜之色,手足並用,將那高石向旁推開些許。說來也怪,這高石雖只被她推開尺余,卓南雁便覺眼前豁然開朗。他哈哈笑道:「大哥能掐會算,得知小妹有難,特來相救。」身形一轉,疾向南宮馨奔去。

  哪知這一步躥出,陡覺腳下一空,恍惚間四下裡亂石搖晃,猶如烏雲罩頂般當頭壓來。他心底正自駭異,斜刺裡卻有一隻手伸來,將他一把拽向東側。卓南雁身軀微震,被一股看不見的怪力一推,腳下踉蹌,急運力站穩,才發覺幾乎已跟南宮馨貼在一起。

  「卓大哥,當真是你?」南宮馨眼內閃著驚喜的歡暢光芒,「我還當是做夢呢!」

  卓南雁嘿嘿笑道:「只怕是我在做夢,這陣法古怪得緊,適才便似在夢中一般。」

  忽聽陣外那南宮參振聲長笑,將竹哨銜在口中疾吹。在哨聲的連連催促之下,兩個高大漢子越眾而出,循著卓南雁奔行之路如飛躥來。這二人身法甚是靈動,疾步入陣,便如大鶴般向那高石躍去。

  哪知兩人身子才落,便連聲驚呼,如見鬼魅般在高石間四下亂轉亂撞,驀地齊聲慘叫,驚慌失措地高高躍起,不知怎地竟誤打誤撞地出了石陣。兩人不敢回頭,便似漏網鳥雀般地倉惶奔回。南宮馨這才「格格」一笑:「瞧不出大哥倒是個破陣的行家!你最初那一步跨得很對,只是我適才搬開了那塊高石,卻成了個陷阱!」

  「這陣法是令祖所布嗎?竟頗有幾分易絕邵穎達的神韻,當真高妙得緊!」卓南雁望著那兩人的背影,心下連叫可惜,暗想:「可惜南宮馨未能盡明陣法精要,不然的話,盡可反守為攻,困住這兩個傢伙!」

  「亂竹驚魂,碧柳穿心!」柳林外的南宮參笑聲頓止,大踏步行到茅屋外縱橫交錯的幾排綠柳前站住,朗聲道,「大伯的亂雲七殺竹陣業已領教!小侄便親來見識一下大伯門前這五柳穿心陣!」袍袖一揮,便有幾個弟子悄然擁上,解下背上所負的竹筒,向那排綠柳噴去。

  夜色籠罩的山野間便有一股濃濃的硫磺氣息飄起。卓南雁雙眉一揚,暗道:「久聞南宮世家精研陣法,南宮修老人又是當代出類拔萃的人物,嘿嘿,想不到他侄子南宮參卻自度破陣不得,便想用火攻!」他心下惱怒,便待挺身而出。

  忽聽得柳林內響起冷冰冰的一聲怒哼:「焚琴煮鶴,大煞風景!」聲如刀斬斧剁,剛硬冷脆。

  驀然間勁風如箭,哧哧的銳響不絕於耳,似是有什麼細微暗器自綠柳內射出。南宮參面色陡變,身子飄然躍起,大袖疾揮,將當頭射來的暗器蕩開。他應變也算奇速,但那暗器實是快若閃電,四五枚給他大袖震飛,卻仍有一枚將他寬大的袍袖穿透。

  與此同時,只聞悶哼之聲不絕於耳,幾個正噴灑硫磺的南宮堡弟子已被那暗器擊中穴道,僵立在地。嘩啦啦地一聲響,那堆暗器竟似同時落在地上,卻是一堆亮晶晶的圍棋棋子。

  「師父!」卓南雁只聽得那聲冷哼,便知是師尊施屠龍到了,心下狂喜,「嘿,原來師父早就到了!慚愧慚愧,只怕他老人家也早就瞧見我了,我卻一直不知師父也藏身林內。」柳林並不如何繁茂,但他凝神四顧,卻不見施屠龍的蹤跡,心底驚佩,自知這時不是師徒相見之時,便仍是貓在柳林內觀望不出。

  南宮參目光掃到地上亮晶晶的圍棋子,心頭一凜,朗聲笑道:「棋仙駕到,有失遠迎!」長笑聲中,翩然閃到一名弟子身前,揮掌拍出。掌力到處,一股渾厚的內力循經透入弟子體內,只道會輕而易舉地解開穴道,哪知那弟子渾身劇震,仍是動也不動。南宮參的笑容登時僵住。

  茅屋中卻傳來南宮修蒼老的大笑:「哈哈,老石猴,想不到你竟提前趕來!呵呵,躲在哪裡啦?快滾出來讓我瞧瞧!」笑聲中帶著喘,卻掩不住一股喜氣。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淡淡的夜色中,一道高瘦的人影自柳陰中緩步渡出,正是施屠龍。他蔓,是一足微跛,但這般緩緩踏上,仍有一股龍行虎步的宗師氣魄。分別這麼久,卓南雁乍然見到師尊那冷兀如鐵的身影,心內登時湧起一股熱流,幾乎便想奔出去與師尊相見。

  施屠龍卻將電一般的目光緊緊鎖在南宮參身上,道:「南宮參,咱這比試不妨便放在今日。」

  卓南雁心頭一動:「哈哈,厲大個子說師尊近日下山,要會個厲害對頭,莫非便是這南宮參?」

  南宮參冷笑一聲,正待應聲,驀見施屠龍身子疾彈,倏地閃來,探掌抓起一個身子僵立的南宮堡弟子,回手拋入了柳林之中。眾人一愣之間,施屠龍連抓連拋,已將四五個穴道被點的南宮堡弟子扔進林內。南宮參待要阻攔,卻見施屠龍已電射而回,身形挺立如山,便似從未動過一般。南宮參目射寒芒,森然道:「棋仙前輩高人,怎地如此對付毫無還手之力的後生晚輩?」

  「老子是前輩高人,你卻不是!」施屠龍翻起白眼,乾巴巴地道,「待會兒跟你這廝動手,你那些徒子徒孫若再敢縱火,這幾個小子便先給做成烤肉!」

  卓南雁暗自喝彩:「師父精於棋道,處處不失先機。」

  南宮參面色微變,隨即笑吟吟地道:「棋仙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回頭向眾門人道,「我陪這位前輩玩上幾招,爾等在旁長長見識,不可動手,也不可胡亂叫喊,免得惹這位前輩分心!」他言語間故意輕描淡寫,看似客氣,實則也是隱含譏諷的攻心之策。卓南雁聽得心下著惱,南宮堡眾弟子笑嘻嘻地轟然答應。

  南宮參踏上兩步,向施屠龍略一拱手:「南宮參有幸,今日領教絕跡江湖多年的棋仙神劍!」

  施屠龍昂頭望著灰暗的夜空,森然道:「我輸了,此生不再用劍!你輸了,卻又如何?」茅屋內不由響起一聲歎息。

  南宮參卻渾身一震,笑容陡然凝滯,暗道:「這老兒端的字字如刀!嘿,他是閑雲野鶴,我南宮參卻有重振南宮堡雄風的大任在肩,怎能隨意應他?」

  施屠龍卻緩緩道:「你若輸了,今生今世,便不可再為難南宮修祖孫,如何?」

  南宮參才暗自籲了口氣,長笑道:「便依棋仙高見!」施屠龍猛地將臉一甩,兩人的目光已然交鎖在一處。四下裡霎時變得悄寂無聲。

  殘月像把彎刀般斜掛天空,夜風凝固了般得舒緩,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息如同一隻怪手緊緊壓在眾人心頭。兩太高手尚未出手,氣機交爭,已讓人透不過氣來。

  「鏘啷啷」一聲,南宮參已然橫劍當胸,他拔劍出鞘的那聲悠長的銳響,如一道閃電劈在眾人心頭,驚得眾人心膽一縮。卓南雁凝神細瞧,卻見他那長劍精芒閃動,猶似一泓秋水,隱隱地更有一股劍氣似斷非斷,恰如尋隙遊動的水流,遙遙湧來。卓南雁心中一凜:「想不到這廝的劍氣功夫如此之強!」

  施屠龍冷笑一聲,緩緩拔劍。他拔劍的姿勢舒緩無比,便似輕拈棋子般得意態閒雅。初時不聞一絲聲息,但在劍尖吐出的一瞬間,卻驀地爆出嗡嗡悶響,在曠野間訇然遠去。這是內家真氣與鐵劍交擊迸發的勁響,當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聲勢更勝一籌。南宮參濃眉輕蹙,不住積聚的劍氣竟陡然一窒。

  卓南雁只覺精神一振,但遠遠望著師父寒凜凜的眼神,卻不由暗自尋思:「師尊有頭疼惡疾,這多年未曾出手,上來便對陣這心思狡詐的南宮參,便能取勝,只怕也是兇險至極!嘿嘿,對付南宮參這驢球的,何須師父出手,還是老子出去,跟他胡搗亂搗一番。」他知道雙方已定下決戰之約,依照江湖規矩,別人便不可打擾,但游目四顧之下,突見幾個南宮堡弟子手持刀劍,正緩緩向遠處踅去。卓南雁暗自大喜,跟南宮馨打了手勢,獨自悄然轉出了柳林。

  那幾個南宮堡弟子蝦米般弓著身,有人緊扣暗器,有人手持繩索,正向施屠龍身後繞去。人影疾閃,卓南雁已斜刺裡沖到,出手如電,猛地扣住領頭那個弟子的脖頸,揚手便向南宮參拋去。

  高手臨陣,心無旁騖。南宮參正全神貫注地與施屠龍對峙,待得那弟子飛到近前,才大吃一驚。他怕施屠龍乘隙進招,竟不敢去接那弟子,身形斜飛,燕子般遠遠躍開。那弟子重重跌落在地,哼哼唧唧地再也站不起身。

  只聽得「哎喲」、「媽呀」之聲不絕,卻是卓南雁龍騰虎躍地疾奔不止,已將餘下那四五個弟子盡數抓起,向天上拋去。只聽那幾人哇哇大叫,呼呼地跌落,便如疊羅漢般地碼在一處。這是卓南雁當年在金陵城外便玩熟了的把戲,故伎重演,碼得又准又高。壓在最下麵的兩人吃力不住,哭爹喊娘。

  「雁兒,誰讓你出來了!」施屠龍早已瞧見徒兒,但大敵當前,卻也無暇跟他相見,但師徒二人分別既久,饒是他素來冷頭冷臉,聲音仍不禁微微發顫。卓南雁心頭發熱,一躍而前,把他緊緊抱住,叫道:「師父,徒兒可又見到您啦!」施屠龍性子疏豪,少以禮法約束這徒弟,什麼弟子叩頭的見面俗禮自然全免了。

  卓南雁道:「師父,這幾個小賊要來暗算您老人家,徒兒順手將他們收拾了!」旌屠龍瞥見那高高堆起的幾個南宮堡弟子,微微一笑。

  卓南雁又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南宮參這廝也交給弟子對付如何?」他生怕師尊不允,不待施屠龍應聲,便轉身向南宮參喝道:「南宮參,你不敬尊長,是為不孝;比武使詐,是為不義;勾結金人,是為不忠!我師父懶得與你這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比試,由我教訓教訓你便是!」

  「原來是你!」南宮參曾與他見過一面,聽他說自己勾結金人,臉色不由一黯,心底疑惑,「這小子幾日前還自稱是大醫王的弟子,怎地這會兒又成了施屠龍的弟子?這廝年紀輕輕,難道吃了豹子膽了嗎?竟敢向我挑戰?」懶得與他計較,向施屠龍淡然笑道:「這位後生是棋仙的高徒嗎?呵呵,棋仙若是不敢應戰,你我的比試不如就此作罷,何苦推出個晚輩小子來送死?」

  施屠龍臉色一冷,沉聲道:「咱們這便比試,哪來這許多屁話!雁兒退下。」

  卓南雁卻仰天打個哈哈:「遵命!只是這幾個小子在此礙手礙腳,徒兒先替您料理了!」自壓在最下麵的那南宮堡弟子手中拽過一條長繩,手腕疾抖,長繩倏地飛出,登時將幾人的腳腕纏住。

  南宮參和施屠龍見那粗大的長繩到了他手上便如靈蛇般矯天難測,均知這是內勁灌注之象,不由齊齊「咦」了一聲。

  猛聽卓南雁揚聲大喝,霍地揮手,長繩呼嘯而起,帶得那五名弟子高高飛去。他這一揮已施出八成功力,雄渾的勁氣不住推送,將幾人直挺挺地送出數丈。那五人嚇得哇哇大叫。好在直落下來時,長繩纏在了一株高大老柳的粗枝上,將他們糖葫蘆一般地掛在樹梢,悠悠蕩蕩。

  施屠龍見他兩下兔起鶻落,顯是內外功夫俱臻化境,老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欣慰的光芒:「想不到雁兒的武功精進如斯!」眼見那五名弟子頭下腳上地掛著,隨著長繩搖盪,腦袋交互撞擊,不住口地哇哇呼痛,又不禁破顏一笑。

  南宮參見門人弟子當著自己的面遭此奇恥大辱,再也忍耐不住,飛身躍起,長劍抖動,疾向長繩斬去。

  「且慢!」卓南雁斜飛而到,威勝神劍連著竹篙橫揮而出,喝道,「你要教訓徒弟,先過我這一關!」南宮參臉上不動聲色,心底早已憤怒如狂,但見卓南雁將半截黑黝黝的竹篙攔腰劈來,看似毛手毛腳,但偏偏將自己的進路盡數封死,他又驚又怒,長劍疾沉,斜斬在竹篙上。

  嗡然一響,南宮參只覺一股巨力自竹篙上撞來,身子微微一晃,止住去勢。卓南雁卻「哎喲喲」地大叫不停,腳下踉踉蹌蹌退出數步,脊背撞在一名南宮堡弟子肩頭。那幾個弟子剛剛搖擺稍定,給他一撞,又忽悠悠地蕩起,腦袋相互碰撞,哭爹喊娘之聲又起。

  「好玩,好玩!」夜色裡響起一聲嬌笑。卓南雁斜艱一瞧,卻見南宮馨扶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立在柳林外。

  那老者也拂髯大笑,「老石猴,你這徒兒可有趣得緊!」施屠龍也不禁莞爾,他卻不願讓那兒個南宮堡弟子出醜。屈指疾彈,一枚棋子激射而出。只聽哧哧勁響,那長繩登時斷了,幾個弟子劈里啪啦地滾落在地。

  南宮參一凜:「這小小棋子彈出,竟能削斷長繩,這老兒的內功當真怪異!不如先將他這顛三倒四的徒弟收拾下來。」

  心念電閃之間,卓南雁腳下一旋,已翩然繞到他身側,竹篙劈頭蓋臉地直拍過去,叫道:「上樑不正下樑歪,有其師必有其徒!」口中胡言亂語,竹篙陡然疾顫,連點南宮參胸前八處大穴。南宮參眼見他竹篙當頭砍來的招數直來直去,便似不會武功的莊稼漢信手胡掄,但這隨手一顫,卻又妙不可言,自己無論攻守均難搶得先機,心頭劇震,只得斜身躥開。

  「雁兒,那便讓南宮掌門指點你幾招,小心在意!」施屠龍眼見卓南雁武功突飛猛進,倒更想瞧瞧這位得意弟子到底進境如何,索性退在一旁。

  卓南雁一招迫退南宮參,心底大是得意,將竹篙一橫,笑道:「那便請南宮掌門賜教!」南宮參眼見又有弟子上前,將那幾個穴道被點的門人負走,心下稍安。本來今日他謀定後動,穩操勝券,哪知卻仍被從天而降的施屠龍師徒攪了局,心下實是惱恨無比。但他終是一派掌門的身份,剛與施屠龍約戰,如何又要對陣人家的弟子,只得淡然笑道:「好,只要小兄弟擋得住我五十招,那便算你勝了!」

  四周的南宮堡弟子轟然喊鬧:「賊小子狗吃熊膽,不知天高地厚,敢跟掌門過招!」「乳臭未乾,先討婆娘生個娃娃,免得你家斷子絕孫!」群起叫囂聲中,南宮參緩緩橫劍當胸,臉上一派光風霽月之色,慨然道:「小兄弟,刀劍無眼,得罪勿怪!」他一開口發話,南宮堡弟子登時住口不言。

  「不怪不怪!」卓南雁大大咧咧地將手一擺,「南宮掌門太過客氣,讓我這後生小子受寵若驚,渾身發冷。你再這麼酸溜溜地客氣幾句,小子毛骨悚然之下,便只得束手就擒了。」

  南宮參氣得面色發白,但他城府深厚,越是動氣,臉上神情越是雍容沉穩,悠然道:「好,那便出招吧!」

  卓南雁大叫一聲:「招來也!」竹篙抖動,曲曲折折地削向他腰間。他知南宮參武功精強,這回出招便也虛虛實實,先求試探。哪知南宮參驀地揚眉厲喝,身子疾拔而起,劍光暴吐,直刺卓南雁眉心。這一劍快若雷霆,後發先至,登時現出一股舍我其誰的大宗師的氣魄。

  在這片刻之間,南宮參凝定心神,已將卓南雁當做一侖平生難逢的對手看待,出手便不似先前那樣瞻前顧後。卓南雁心內微震:「這廝的武功可又比那南宮三老又高出一截!」遊戲之心頓收,迫得易攻為守,竹篙順勢豎下,使的正是忘憂劍法中的「得魚忘筌」。

  兩人兵刃相交,竟無一絲聲息,但兩股內勁卻瞬間交擊一處。卓南雁戶覺自己奮力擊出的勁氣似乎先是遇到一股柔韌的水流,隨即便如撞入一個空蕩蕩的深不見底的洞穴內,引得他丹田中的內氣都是一蕩。好在他這招「得魚忘筌」乃是以柔克剛的守勢,急忙順勢收勁。

  哪知南宮參原本虛無的勁氣忽然自四面八方彙集一處,勢不可擋地直送過來。這一收一放,詭異至極,便如將兩人的勁力會合一處,打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全身經脈都轟然一震,身形借勢斜飛,遠遠閃開。他雙足立穩,仍覺丹田內熱辣辣地難受,知道若非自己在諸天陣的銅殿內得父親的功力易筋洗脈,這一下便會受到不小的內傷。

  「好!」南宮堡眾弟子見掌門一招間迫退卓南雁,登時齊聲喝彩,「掌門神功無敵!」施屠龍卻眉頭緊蹙,右掌暗自扣起幾枚圍棋子。

  南宮修卻老眼乍閃,開口喝道:「虛實莫測,空明自在!嘿嘿,想不到你這驢球的竟煉成了本門五十年來無人得悟的心法『空穀流波』!」

  「小侄這可是班門弄斧了,請大伯再看看這路劍法!」南宮參長笑聲中,身子疾晃,便似平地湧出般地在卓南雁身側現身,長劍散出滿天光影,猶如繁星紛墜,將卓南雁緊緊裹住。

  南宮修白眉一抖,又驚道:「天星劍法!」心底端的震驚無比,「嘿嘿,這是本門劍陣學的絕技,據說修成之後,可『獨劍成陣』。這小子幾次來尋我麻煩,這些絕學都沒施展,想必是近日才得煉成。」

  只聽得當當勁響,兩人的兵刃連環交擊。卓南雁對他那「空穀流波」的奇門勁法尚不明了,先機頓失,每撞擊他長劍一次,便覺渾身劇震,不由得疾退數步。

  這時夜色沉沉,南宮堡弟子點起了篝火。熊熊火光的映照下,南宮參臉上紅光閃耀,笑道:「卻才兩招,小兄弟還撐得住嗎?」長劍刪繁就簡,分心直刺。他口中談笑風生,劍上勁氣卻已提到十成,森寒的劍氣猶如怒龍天降,蕩起陣陣狂飆。猛聽鏘然一聲震響,聲如金石交擊,在南宮參這全力一擊之下,卓南雁手中的竹篙霎時碎裂成數十片竹條。

  一道淡淡的紅光在夜色中倏地閃過,那點微紅猶如撐破黑夜的朝霞,裹在竹篙內的威勝神劍已躍然而出。

  卓南雁瞥見這道暗紅的劍芒,精神陡振,長劍招化「對面千里」,將南宮參勢不可擋的劍氣攔腰斬斷。兩人瞬間分開,由動轉靜,雙劍遙指,凝立不動。

  「這……」南宮參緊盯住他手中那把烏沉沉卻又隱隱泛著暗紅光芒的威猛長劍。聲音不禁顫了起來,「這莫不是威勝神劍?」

  施屠龍也是身子突顫,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沉聲道:「果然是……威勝神劍!」

  辟魔一出,群魔辟易,威勝在握,決勝千里!誰也料想不到,隨著劍狂卓藏鋒一起絕跡江湖十餘年的威勝神劍竟會在此地重現!山谷中霎時便是一靜,隨即便爆出南宮堡眾弟子的驚歎聲、質疑聲和尖叫聲,嘈嘈雜雜,嗡嗡不息。

  卓南雁橫劍挺立,這片刻之間,已將全身翻滾的氣血壓住,昂然笑道:「南宮掌門好眼力,這把劍在你那無極諸天陣內龍眠十餘載,我幾日之前才將它取出!」這是攻心為上的犀利言辭,比什麼狠辣招數都要厲害。南宮堡眾弟子聽得他竟能進出武林第一禁地無極諸天陣,又是轟然一亂。

  南宮參更是心神劇震:「這小子說的是真的嗎?他當真是進過無極諸天陣?但當年我親見卓藏鋒手持此劍入的無極大陣……若非進陣,怎能取出此劍?」他多年來冥思苦想的便是如何破解大陣之謎,這時乍聞有人曾進出大陣,登時心底一陣空空蕩蕩,茫然若失之際,猛覺心底一震,「不好!高手臨陣,我怎地還有如此私心雜念!」雙瞳裡閃出針芒樣的寒光,驀地一聲斷喝,淩空躍起,怒鷹搏兔般地向卓南雁撲來。

  他一直自恃身份,對陣出招全是儒雅飄逸,但此時形貌猙獰,半空中長劍星飛電閃,便如天河倒瀉般向卓南雁身上卷來。

  天星劍法是南宮世家的劍法之尊,共分九重境界,號稱「南宮九重天」,但因對習練者的資質要求甚嚴,往往本門弟子練到第三重便難以為繼。南宮參生性堅忍,暗自苦修到了第八重境界,已接近「獨劍成陣」的大境界。他平生目視雲漢,素以南宮世家中興之才自詡,便是武林之中的四雄八修,也少有令他佩服的。苦修成了天星劍法和「空穀流波」之後,南宮參一直深藏不露,本想等到瑞蓮舟會這樣的適當之機一鳴驚人,但這時乍逢卓南雁這樣的絕世之才,也迫得他不得不傾力出手。

  「有些門道!」卓南雁斷喝聲中,威勝神劍斜斜刺出,正是以宋太祖獨創圍棋定式為名的「大海明珠」。這一招劍法攻守兼備,出手時機更拿捏得恰到好處,正是忘憂劍法「應機而動」、「洞察入微」的要旨。南宮參猶如星海浮槎般的劍勢還未展到極致,恰被卓南雁激流怒射般的一劍封住氣勢。

  兩柄長劍瞬間連環交擊了七次。南宮參劍上勁氣已提到十成,這回卻是不同於空穀流波的以虛擊實,全是剛猛內勁,如同長江怒浪,一浪強過一浪。卓南雁再次悶哼一聲,踉蹌著向旁橫滑兩步。南宮世家眾弟子眼見掌門得勢,齊聲喝彩。

  卓南雁的內功已練開中黃大脈,又經無極諸天陣內連番奇遇治好了身上宿傷,論起真實功力,比之南宮參也只差之毫釐。但南宮參的閱歷過人,覺出卓南雁剛剛摸清他空穀流波的力道,便在瞬間化虛為實。這連環七擊,純是毫無討巧地以硬碰哽,南宮參已藉著這內家真氣的毫釐之優,大占上風。

  「雁兒」旁觀的施屠龍雙眸一燦,喝道,「避實就虛!」

  「正是。」卓南雁氣血翻湧,渾身猶如火燒,聽得這句話心內一凜,「我跟他硬拼內功,那是徒逞血氣之勇!」滴溜溜—個盤旋,威勝神劍連使「貴妃救局」、「靜如遂意」。前一招以攻為守,後一招則於瞬間變為以靜制動。

  南宮參卻沉聲怪笑:「小兄弟,讓你也見識見識我南宮劍法!」長劍疾飛,將他這動靜相宜的兩劍化於無形,跟著身法倏忽展開,猶如星馳電掣般圍著卓南雁疾轉。一句話的工夫,長劍便似急電狂舞,星雨繽紛,在卓南雁身周耀出萬千光影。

  「這、這是……」南宮修枯瘦的身子便似衰草般抖起來,老眼內射出一抹寒凜凜的光,顫聲道,「天星劍法的……『獨劍成陣』!」

  南宮參呵呵低笑:「大伯好眼力!」他素來雅好名劍,曾親築劍塚,發誓藏天下名劍一十三把,這時手中所持的長劍正是劍塚內的名劍「紫煙」。長劍舞動之間,耀出藍紫色的瑰麗光華,激蕩的劍氣起伏無盡,恍若銀河飛降,將卓南雁的全身緊緊包裹住。

  「『獨劍成陣』?」卓南雁心念電閃,已瞧出南宮參果然踩著九官八卦的方位四下奔走疾轉,而他的每下出劍也暗合易理,「南宮世家素以劍陣出名,這天星劍法練到極致的『獨劍成陣』,必然也不脫周易戰陣之學!」

  激戰之中,卓南雁便想凝神瞧出南宮參劍法中的陣勢變化。只是這時他的內氣、招式的比拼全都落在下風,越是心急火燎,越瞧不出對手變化的端倪,而他分心二用,心思跟著南宮參的劍招、步法而轉,愈發捉襟見肘。

  圍觀的南宮群豪卻也是首次見到掌門施展這等神妙劍法,全不由驚喜莫名地暗記劍招,竟全忘了喝彩。明月高照,篝火閃耀,眾人全是目不轉瞬地盯住這場激戰。

  靜寂之中,一個女孩嬌脆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入眾人耳中:「十七招,十八招……」原來南宮馨本是凝神默記招數,但此時心內發緊,竟不覺開口出聲。

  施屠龍的眉頭越蹙越緊,他也看出弟子先機頓失,一半是因閱歷太少,另一半是因忘憂劍法重在氣韻流暢,這把威勝神劍太過雄渾寬闊,卓南雁新得此劍,還難以得心應手,以這等威猛重劍施展忘憂劍法,難免束手束腳。

  「日他老子,」施屠龍心內暗罵,右掌不禁握緊了長劊,「想不到南宮參這狗賊武功如此之高,嘿嘿,待會兒若是雁兒不濟,老子也只得出手救他!管他狗屁武林規矩!」

  四周劍影如山,劍氣森寒,卓南雁卻覺出對手的「獨劍成陣」正在慢慢縮小,似乎要將自己硬擠入戰陣八門中的「死門」,再施出辣手,一舉奏功。忽聽得南宮參厲聲尖嘯,全身衣襟獵獵疾拂,淩空躍起,長劍蕩起陣陣狂飆,當頭轟下。

  呼嘯的劍風似是萬千厲鬼齊嘯,南宮參的絕殺之劍終於斬下。施屠龍雙眉一揚,長劍鏘然出鞘,便待出手。

  陡見卓南雁揚聲大吼,威勝神劍奮力揮出。這一劍直來直去,迥異於忘憂劍法的輕靈飄逸,但劍意縱橫,竟似充塞天地。威勝神劍陡地亮了起來,漫天的藍紫色詭豔的劍影中便忽地躍起一道淡紅的精芒。

  那紅芒初時甚淡,但隨即燦然閃耀,猶似紅色怒龍般沖天而起,一頭撞入繽紛瑰麗的藍紫「星海」之中。滿空星影一陣搖曳,瞬間便被紅龍撞破了,劈散了,化作無數破碎的紫光黯然落下。

  施屠龍和南宮修一起喝道:「好劍法!」南宮參卻晃著身子橫移數步,幾乎不信卓南雁會從自己這八面交匯的一記淩厲殺招下施出如此陽剛威猛的一劍。他眼內射出犀利的寒芒,虎吼聲中,又再撲上。

  卓南雁這時卻已對一切充耳不聞,他也不知適才隨手揮出的一劍是什麼劍法,叫什麼名字,這劍招似乎早就深印在他腦海之中了,甚至已是自己心魂的一部分,在適才生死攸關之際,便自然湧出。

  他心底閃過無數熟悉的紅光,跟著許許多多的奇異劍招流水般在眼前閃過,那樣的流暢,又那樣的清晰。一切自然而然,卻又不留痕跡。與之相較,南宮參迎面劈來的氣勢洶洶的劍招,倒顯得微不足道。卓南雁振聲長嘯,威勝神劍也挾著呼嘯的劍風,縱橫疾掃。

  剛剛織起的藍星紫焰瞬間便被一股奔騰的紅流擊碎。卓南雁的劍法似乎全未思考,只是信手揮灑,但招招或雄健,或流暢,或剛勁,各具妙意,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最奇的是他每一劍的劍意隨時都在「變」中,明明起手的一劍剛勁澎湃,但瞬間便會化為圓轉飄逸,收手時更是劍意綿綿,剛柔難測,其中的轉換偏又如羚羊掛角般了無痕跡。

  南宮參又驚又駭,勉力支撐幾招,驀地想起一事,霎時心魂劇震。本來他的天星劍法和「空穀流波」全是武林絕技,若是平心靜氣地全神應戰,勝負仍是未知之數,但他此時心中疑神疑鬼,登時氣勢全失。

  陡聞卓南雁沉聲低嘯,眼前紅芒閃動,南宮參只覺頭面發冷,頷下的幾縷長髯四散飄飛。南宮參驀地斜身躍開,厲聲叫道:「補天神劍!這……這是補天神劍!」語音發顫,猶似鬼哭。他一直意態儒雅,文質彬彬,但此時鬍鬚散亂,聲音悽惶,渾若見了曆鬼一般。

  「果然是太和補天劍!」施屠龍的虎目也熠然一燦,又是狂喜,又是震驚,

  「二十八!二十九!」南宮馨的語聲卻陡然拔高,笑道,「卓大哥再加把勁,五十招內將這大惡人宰了,替天行道!」

  「原來我使的這劍法是父親的補天神劍?」卓南雁渾身一震,心底清晰閃爍的劍招漸漸模糊。他自知這些奇異劍意劍訣即將消逝,這時不及細想,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我先剃光他的頭髮!」口中說笑,身子電射而出,長劍勢挾風雷,猶如泰山壓頂般向南宮參頭上罩去。

  南宮參又驚又怒,長髯被削,已是奇恥大辱,若是頭髮再被他剃去一縷半縷,那就再也無顏在江湖中立足,於是便紫煙劍橫封一招「參橫鬥轉」,這時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招法使得沉穩至極。

  哪知卓南雁大喝一聲:「上當啦!」長劍疾沉,重逾千斤,倏忽間化為輕若鴻毛,威勝神劍連環劃出六個圈子,綿綿不絕地向南宮參身上卷去。這六道劍圈一道大於一道,到了最後一道,意蘊無盡,便似籠罩天地。

  南宮參初時只當他要劍削自己的頭髮,紫煙劍只是橫封上路,不料卓南雁會全力攻出這樣雄渾無端、氣奪天地的一劍。他應變也是奇快,才覺失機,便疾步電閃暴退,猛覺背心刺痛,後背衣襟裂開好大個破口。南宮參身子劇震,紫煙劍斜斬數下,布下三道剛猛的氣牆,同時遠遠橫移數丈。

  「哈哈……」卓南雁卻昂然挺立,橫劍大笑。「南宮參,你輸了!」南官修的老眼內躍出驚喜的光芒,顫聲叫道:「好!無往而不復,好一招補天神劍!」

  在眾門人弟子的轟然驚呼聲中,南宮參終於凝身站定,死死盯住卓南雁,眼芒中閃爍著疑惑、狂怒、憤懣和驚疑之色,臉色更是慘白如紙。適才卓南雁那一劍,他雖拼力退開,但背心仍被劍氣所傷。

  南宮馨卻跳上兩步,拍手叫道:「是啊,南宮參,你鬍子掉了,頭髮沒了,衣服破了,非但仗打輸了,連臉面都輸得一乾二淨!」說著豎起雪白的玉指,悠然道,「……才三十招!」

  「噗……」南宮參本來受傷不重,但看到南宮馨翹起的三根手指,陡覺心底熱血翻滾,張口便噴出一道鮮血,身子搖搖欲墜。

  眾門人弟子大驚,紛紛擁上,七手八腳地扶住他搖晃的身子。南宮參奮力挺身站定,揮手將身旁的弟子搡開,怒焰奔騰的眸子緊鎖住卓南雁,澀聲道:「好劍法!不知小兄弟怎麼稱呼,劍狂卓藏鋒,是小兄弟何人?」這時他心神凝定,又回復了往昔文質彬彬的談吐。

  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臉上狂意一斂正色道:「那便是家父。在下卓南雁!」

  南宮參渾身一震,眼神倏忽幾閃,才仰頭大笑:「江南狂生卓南雁?哈哈,原來我是敗在劍狂之子的劍下!好,好,好!」猛地將手一揮,黯然道,「走!」不待眾弟子應聲,轉身大步而去。眾弟子亂糟糟地扶起受傷同伴,倉皇退走。

  桌上短檠耀出淡黃的清輝,映得茅屋內一片溫馨。

  卓南雁、施屠龍和南宮修祖孫圍桌團坐傾談。原來南宮修性子老而彌辣,雖在跟南宮參的叔侄相鬥中屢落下風,卻不願施屠龍、大慧上人這等老友援手。直到前些時日孫女被劫,才追得向大慧求援。

  施屠龍久聞這位老友有此麻煩,他雖深隱廬山,不問世事,卻一直為南宮修擔心。更因近來掛念卓南雁的安危,棋仙終於動了下山之念,便遣清虛道長一位回山探師的弟子給南宮參下了戰書,只想先在天柱山與南宮堡主一戰,了卻老友安危,再北上尋訪卓南雁。不想卻在此地師徒邂逅。

  再聽得卓南雁說起臥底龍驤樓、南歸探訪五通廟和獨闖無極諸天陣的諸般兇險,饒是施屠龍和南宮修這等老江湖,也不禁陣驚陣憂,最後聽到銅殿底劍狂父子相會的一幕,更是慨歎良久。只是卓南雁不願師尊憂心,自己被迫服食龍涎丹之事,便隱去不談。

  南宮修滿頭白髮,也許是沉屙經年,瞧來瘦如枯木,臉上卻滿是慈和。「嘿,藏鋒啊!這多年杳無音信,他……終究還是去了!」說起卓藏鋒,他的老眼內不禁泛出混濁的淚,沉聲歎道,「他來求取紫金芝的時候,正是舍弟南宮皋無端暴斃,南宮參那驢球的初登堡主之際。那時老朽已離了南宮堡,來此隱居,事後才知藏鋒老弟跟南宮世家的一番爭執。嘿,藏鋒老弟是奔著我這薄面來求取紫金芝的,老朽卻未與他一晤,真是愧對摯友呀。」

  卓南雁知道這南宮修是上代南宮堡掌門南宮皋的兄長,當年在南宮世家地位頗尊,想不到父親遠道而來,未見老友,卻落人一條不歸之路。他心底一酸,問道:「修老,那紫金芝當真是在無極大陣之中嗎?」

  南宮修一歎:「南宮世家三宗寶,天罡輪、紫金芝、火鳳凰,除了天罡輪深埋在大陣當中,紫金芝和火鳳凰一直都在南宮堡內供奉。只是……傳聞當年令尊來南宮堡求取紫金芝時,初登堡主之位的南宮參彷徨無計,其時堡中大權還握在南宮五老的大長老南宮致仁之手,這老驢球為了巴結格天社對抗卓藏鋒,竟將紫金芝通過格天社之手獻給了皇帝……」

  卓南雁聞言一震,道:「怎麼,原來父親入陣之時,那紫金芝早不在大陣之中了?」

  南宮修黯然點頭:「正是。紫金芝在大陣無極殿云云,不過是南宮致仁編出的屁話,只為了將令尊誘入陣內。真的紫金芝早就送去了臨安皇城……」

  卓南雁涪道:「父親直到深陷無極殿,才知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心底又是鬱悶,又是難受,忍不住罵道:「南宮致仁這廝死得倒早,不然定要剝了這老兒的皮,給父親出口惡氣!」

  「剝了他的皮卻又如何?往事已矣,卓教主終是去了!」施屠龍鐵鑄般的剛硬臉孔凝在燈影裡紋絲不動,黯然歎道,「想不到卓藏鋒、完顏亨這一南一北兩大英雄竟會結成兄弟,而他們最後卻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昏黃的燈火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刀刻樣得深,眼角卻也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閃。

  南宮馨眼見眾人滿懷感傷,忙笑嘻嘻地岔開話題道:「適才卓大哥說的那無極諸天陣,好有意思。不知當年我南宮世家的哪位老祖宗,建得了這大陣?為何從前每次問您這大陣的事情,您都不肯說?」卓南雁和施屠龍均是一震,一起望向南宮修。

  卓南雁道:「正是!這無極諸天陣巧奪天地造化,當年造這大陣的前輩不但是位天才,更需耗費極大的人工物力,真不知他是如何造出此陣的?」

  「無極諸天陣,」南宮修那雙深深凹陷的眼內陡地耀出精芒,聲音也不覺高了,「這話說來可就長了!這大陣……還是建於南唐末年,迄今快二百年啦!」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4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三節:初試身手 悵談往事

  「南唐末年?」卓南雁揚眉道,「那時當政的莫非就是那位『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後主李煜?」南宮修笑道:「正是這位風流帝王!這李後主寫詩填詞是個好手,做皇帝卻是個十足的糊塗蛋。其時南唐建都金陵,他卻作《念家山曲破》和《振金鈴曲破》,諧音便是『家山破』和『金陵破』,真真是不祥之兆。我南宮世家祖上便是這南唐糊塗後主的臣子,名諱南宮淩虛。先祖淩虛公非但武功精深,更胸羅錦繡,學究天人,只可惜碰上李後主這混帳主子,一直沒有用武之地,只在禮部領了個閒職……」

  南宮世家和那無極諸天陣名震江湖百餘年,卻少有人知曉這武林第一世家的淵源。便連南宮馨有時問起,南宮修也懶得細說。這時老人開口談說往事,登時屋內三人凝神靜聽。

  「那時候天下大亂,太祖趙匡胤崛起中原,正橫掃南漢等國。南唐偏安一隅,岌岌可危。在這風雨飄搖之時,李後主照舊不問政事,不是聽歌看舞,便是跟一群和尚道士講佛法、談易經。淩虛公和幾位有遠見的大臣多次進諫,勸他強兵備戰,這昏君只是不理。淩虛公深知不出數載,南唐更會亡國,不由悶悶不樂。

  「偏在這當口,這天柱山下一座古塔倒塌,現出塔內一尊漆金的不腐肉身和半截古碑。那肉身也不知幾百年了,兀自眉目清晰肌膚飽滿,想來生前必是個得道高士。據說古塔倒塌之際金光紛澆,瑞彩千層,更有一隻火鳳飛騰沖霄……」

  「火鳳凰?」卓南雁聽到這裡,終不住問了一句。

  「正是!那火鳳生得什麼模樣,雖是誰也沒有見過,卻越傳越神。想必後來我南宮先祖造出一隻內藏陣圖的火鳳凰,也是由此而起。」南宮修淡然一笑,又接著道,「……那時古塔塌陷、神仙出世之說傳得沸沸揚揚,將潛山地界的官員驚動了,見那古碑上的碑文雖已模糊難辨,卻仍依稀可見當中的四個大字『九天司命』。這天柱山素為道教名山,據傳乃九天司命真君的道場,便有好事之輩附會這不壞肉身便是九天司命真君得道前的真身。地方官大喜,當下將此當作一大祥瑞,層層上報到金陵國都!

  「李後主那昏君對國家大事懶得搭理,對這荒誕不經的祥瑞之說卻十分上心,舉朝一片歡騰,都說是千古未遇之盛事。便有佞臣迎合昏君之意,要他效法唐朝於法門寺建地宮供養佛骨的典故,在天柱山也給這九天司命真君建一座地宮供養!」

  「供養佛骨?」南宮馨奇道,「那是什麼典故?」南宮修苦笑道:「傳說法門寺下有一座建於漢代的地宮,內中供養著釋迦牟尼佛的舍利。到唐代時,唐高宗李治為了祈求國泰民安,便開啟地宮,迎佛祖舍利入京瞻仰,事後再將皇室和顯貴所供奉的無數珍寶,隨舍利一同送歸地宮。據說這等迎取佛骨的盛事三十年一回,大唐一朝總共迎奉了七回!」

  卓南雁沉吟道:「當年韓愈上《論佛骨表》苦諫唐憲宗,卻險些丟了性命,為的便是這樁事了?」施屠龍的蒼眉一皺,歎道:「便是此事。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南宮修點了點頭,又道:「正是此理!但李後主那昏君卻深覺這效法大唐迎奉佛骨之說甚妙。一來南唐自認承襲李唐的道統,且自開國起便崇奉道教,供奉九天司命真君,那是理所當然;二來,南唐自立國算起才三十來年,卻趕上宋太祖趙匡胤橫掃天下,國勢飄搖,若能每三十年迎奉神君真身,以佑國祚綿長,最好如大唐一般綿長到二百多年的國祚,那是最好不過。

  「昏君主意打定,便親選建造地宮之人,其時淩虛公在禮部為官,又兼學貫古今,精曉易理,這差事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先祖淩虛公也看出南唐將滅,不願再留在朝中,便心甘情願地領了這份閑差。據說地宮不久便建好,內藏李後主自宮中私貢的內帑和珠寶無數……」

  「珠寶無數?」卓南雁忍不住苦笑道,「怎地晚輩卻只見到那座吞吐天地的雄奇神殿,卻沒瞧見珠寶,更無緣得見那神君的真身?」

  「那是你福分不夠!」南宮修嘿的一笑,「據老夫猜測,你進的當中主殿便是地宮上無際諸天大陣的總陣眼。那左右兩側的偏殿之下。必然還有地宮,料來一座供奉真君,一座珍藏重寶!」南宮馨向卓南雁「撲哧」笑道:「這才叫入寶山而空手還!」

  南宮修一拂長臂,笑道:「我先祖淩虛公做事兢兢業業,務求高遠,因怕後人貪圖供奉那神君真身的金銀重寶而褻瀆神靈,他便想在地宮之上再建一座奇陣。後來他癡愛天柱山磨玉谷鐘靈天地之秀,不覺竟將平生抱負全用在了這大陣之上,但他所謀太大,饒是有李後主的鼎力支持,也花了八年之功……」

  卓南雁想到無極諸天陣內鬼斧神工的佈置,也不由暗自點頭:「怪不得那大陣如此氣魄宏大,原來是有官家出錢出力!」南宮修卻又苦笑一聲:「說來也是可笑,這無極諸天陣還沒造好,宋太祖已遣大將曹彬征伐南唐。初時李後主君臣還賴有長江天險,不以為意。哪知宋軍兵行神速,說來便來,幾個月工夫便打到了金陵城下,沒過多久,李後主便真的『金陵破』、『家山破』了!

  「淩虛公在磨玉穀內埋首建造大陣,數年間兩耳不聞天下事,待得無極諸天陣和陣內銅殿終於完工,才知李後主早已青衣小帽,率百官向趙宋納降!淩虛公無奈,便遣散丁匠,自率門人舊部在天柱山築堡隱居!」

  南宮馨「格格」一笑:「這麼說,咱們的先祖淩虛公來了個悶聲大發財,將李後主君臣供奉神仙的錢財重寶一股腦兒地私吞啦!」南宮修揮掌在她後腦輕輕一拍,嗔道:「胡說八道!淩虛公素來視金錢如糞土,自不會將那些錢財放在眼內!」頓了頓,又道,「但他老人家卻非迂腐之輩,拿出些銀兩修建南宮堡,料來也是有的!」南宮馨妙目一轉,沖卓南雁眨了下眼睛,神色頗不服氣。

  施屠龍若有所思地道:「南宮世家建堡也有二百來年,卻在近幾十年來才為世人所知,想來當年令祖淩虛公必是行事隱秘,不與世人往來!」

  南宮修道:「正是!淩虛公自認曾受南唐李家大恩,李家雖亡,他也需世代謹守忠君的臣子之節。只是那時的天下早姓了趙,淩虛公的當務之急,便是嚴守機密,不招搖於世。好在當年建造大陣和地宮的工匠都是分批修建的,誰也不知所建何物,加之當年李後主怕給諫臣得知後苦諫囉嗦,遣淩虛公修建地宮也是偷偷摸摸。他出降之後,此事自然不再提起,更未載於史冊。那些剩下的天柱山人,不是信奉九天司命真君,便是對淩虛公奉若神明,是以本門和這無極諸天陣之秘便一下子沉埋了數十載。

  「直到幾十年後,本門中人才耐不住寂寞,崛起江湖,後來無極諸天陣的機密也洩漏了出去。百餘年來多有貪財武人悄悄入陣尋寶,卻都是有去無回,『有進無出諸天陣』的大名才漸漸轟傳天下。只是這大陣的建造淵源卻一直無人得知。」說到此,南宮修的老眼內不由精光搖盪,盯著那燈焰跳耀的短檠幽幽出神,沉了沉,才道,「可是在淩虛公生前,確曾有一人出入過無極諸天陣,那人便是他的好友,後來的武聖沖凝道長!」

  卓南雁眼前倏地閃過諸天陣內幾處秀骨天生的蒼華留言,忍不住道:「原來王沖凝卻還是淩虛公的好友?」南宮修點一點頭:「傳聞那時王沖凝還是個道號蒼華的道士,不信世間有絕陣一說,果然憑著他得自呂祖親傳的紛世高才,在這無極諸天陣內一入一出!」卓南雁想起王沖凝在神殿內石門上的留字,忍不住道:「沖凝仙長雖是曠世高人,一路破陣,但在那銅殿最後關口,也曾如入大化洪流,生死一線!」

  施屠龍忽道:「生死一線,才得悟無上至理,創出天衣真氣的絕世奇功!」卓南雁一拍大腿,悵然道:「可惜他留下的天衣真氣的正宗原本,卻被一個叫南宮笙的傢伙一手毀去了!」

  「南宮笙?」南宮修眼內卻閃過一絲溫和的光芒,又道,「算來他還是老夫父輩的人物,只不過卻是個特立獨行的憤世嫉俗之輩。他這人自幼便有上報國家、下振宗門之念,只是生來身子羸弱,又因性子古怪,相貌奇醜,不為本門師長所喜……」

  卓南雁本來提起這南宮笙就一肚子怨氣,但聽得這怪人也是「生來身子羸弱……不為本門師長所喜」,想到自己幼年遭遇,登時氣便消了許多,隱隱地還對這「性子古怪」的南宮笙生出一絲同情之心。

  「這南宮笙雖然模樣醜陋,卻在奇門五行和戰陣之學上天賦異稟,只可惜他費盡心機,也沒有撈到堡主之位。一怒之下,他的怪異脾氣發作,便決意獨闖無極諸天陣,讓南宮世家那些『不長眼』的長老們開開眼。」南宮修說著苦笑搖頭,滿頭白髮簌簌飄擺,「只是要硬闖無極諸天陣,談何容易!

  「當年先祖淩虛公怕後人覬覦陣內財寶,終其一生,也未吐露破陣之法,只是暗鑄紫銅鳳凰一隻,將大陣圖紙藏於鳳凰腹內。自此以後,那火鳳凰便是南宮堡弟子榮任堡主的信物!這火鳳凰嘛,便是南雁在五通廟底見到的那只,那時還在堡主手中,南宮笙自是無緣得見!

  「但他心細如發,日夜在南宮堡的藏經樓內秉燭苦讀,竟硬生生地自淩虛公留下的筆劄雜錄中『挖』出了蛛絲馬跡,又自錄成一圖,名曰『無極陣圖』。這人是個狠主兒,錄成陣圖之後,便假裝失火,縱火毀去了藏經樓……」

  卓南雁忍不住「噢」了一聲,苦笑道:「這人的性子,倒有幾分像那南宮溟,發起狠來,什麼都不在乎!」南宮修也沉沉點頭:「確是如此!他們都是心高氣傲之輩,偏偏又都因貌醜、體羸等諸般緣故而不為長輩所喜,日久天長便全淤了一腔怨氣!嘿嘿,這樣的人生於世間,往往最是可怕!」

  「那一年,我十八歲吧,卻也是個性情孤傲之輩,只因深愛這西麓風物,在此結廬隱居……」他仰頭一歎,目光倏地悠遠起來,道,「當年南宮笙在堡內誰人也不理,倒跟我這晚輩性情相投。只是自他縱火燒毀藏經樓之後,便不知去向,直到有一晚他才忽然來訪,面色倉惶,容顏憔悴,跟我說,他剛剛自無極諸天陣內出來……」

  屋內諸人雖聽卓南雁適才說起在陣內看過南宮笙的名字,聽到這裡,仍不禁齊齊「噢」了一聲。

  南宮修卻也沉沉一歎:「他本就身子骨弱,那時更是奄奄一息。我也是大吃一驚,知道堡內諸大長老正在四處尋他,忙將他藏了起來,將養數日。那些日子南宮笙神色落寞,忽悲忽喜,似是在琢磨什麼機密要事……我本來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要打探那大陣有何玄奇,但見他日日冥思苦想,倒也不好打擾……」

  「冥思苦想?」南宮馨忽道,「卓大哥曾說這南宮笙見過天衣真氣,那時只怕他仍在苦思這天衣真氣的練法!」南宮修點頭道:「照南雁所說,南宮笙似乎當真一路履險如夷地入了神殿,依著他的脾氣,見了那天衣真氣的石刻之後,自然會順手毀去,以免給南宮世家的後人瞧見!只是那時候,我卻全不知曉!

  「南宮笙住了數日,內傷初愈,卻對我說,他要外出尋個僻靜地方,好好琢磨一下天下大事!我對他說,這深山幽谷豈不正是僻靜地方?他卻搖了搖頭道,再深的山也瞞不過武林中人,南宮家的人跟狗一般,沒幾日便會尋來。他要找一個武林中人找不到也不敢找的僻靜地方去!我聽得一頭霧水,問他那地方卻是哪裡?他卻哈哈一笑,拍著我的肩頭道,再見面時,他南宮笙只怕就是衣紫腰金了!長笑兩聲,便拱手而別!」

  施屠龍一笑:「這南宮笙名利之心好重!」南宮修呵呵一笑:「料來如此吧!只是自此一別,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誰料不知怎地,我收留南宮笙之事竟傳出了些風聲,那時我也未留意。孰料數十年之後,南宮參那廝竟屢屢前來相逼,讓我交出南宮笙親錄的無極陣圖和他的下落!」

  他說著搖頭苦笑:「他哪裡知道,南宮笙為人堅吝,他辛苦錄成的無極陣圖怎會轉手他人?而他的去處更不會讓旁人知曉!」南宮馨不禁撅起櫻唇:「這麼說,爺爺當年一念慈悲,卻給自己招來無盡的煩惱!」南宮修的老臉一沉,緩緩道:「他當日走投無路,無論如何,爺爺也不該將人拒之門外!」卓南雁聽得心頭一熱,忍不住道:「修老爺子,您這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南宮修老眼內的鋒芒一閃。

  「怪哉!」施屠龍忽道,「南宮笙得了那天衣真氣之後,怎會一直在江湖上寂寂無名?」南宮修也蹙眉沉吟道:「此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他性情孤高,當年謀奪南宮堡主之位時,便自稱要先振家威,再揚國威,便是得了天衣真氣,也未必會以稱雄江湖為念!他去了何處,也算江湖中的一個謎團了!」

  眾人皆是心緒翻飛。微微一沉,還是南宮馨幽幽一歎,道:「按年歲推算,那南宮笙只怕早已辭世!嘿,但願那南宮參這回知難而退,不再來尋您的麻煩!」

  卓南雁哈哈一笑:「這一回他輸得心服口服,料想再也不敢來此為難!」四人又坐著說了些不相干的話,眼見夜色沉沉,南宮修便安排施屠龍師徒去隔壁睡下。

  師徒久別,自是聯床夜話,說個痛快。饒是施屠龍冷肅寡言,也不由跟這愛徒絮絮叨叨地問這問那。卓南雁將滿腹心事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便連自己與完顏婷和林霜月的情絲糾纏,也一發說了。

  施屠龍聽後大笑起來:「我瞧這兩個小妞都挺不錯,你管她什麼明教聖女、金國郡主,一股腦兒地全娶了過來,豈不痛快!」

  卓南雁從未動過這般念頭,聞言微微一愣:師尊行事倨狂,世俗禮法全不放在心上,才會說出這等奇談!隨即呵呵苦笑:「只是……瞧她們的性子,可不大合得來!」心底卻想:「照師父說的,都娶過來,卻也著實不錯!只是婷兒恨我入骨,小月兒心底更給那魔咒折磨……嘿,她們都是天仙般的人物,我卻何必這般胡思亂想!」

  師徒兩人嘮叨大半晚,才各自睡去。卓南雁激戰之後,身心俱疲,不久便沉沉入夢。恍惚間只覺自己走入了一座好大的殿堂,耳邊撒帳歌此起彼伏,許多似識非識的賀客爭相道喜,好不熱鬧。原來自己竟然走入大婚的喜堂。他垂頭一瞧,自己卻已披紅掛彩,一身吉服。最奇的是堂中悄立著兩個新娘,掀起大紅蓋頭,居然是林霜月和完顏婷。

  他心內湧上一陣摻雜疑惑的歡喜:「這定是個夢,怎能有這樣的事,肯定是個夢……」這朦朦朧朧的念頭不斷戳著他混沌的神志。但婷、月二女卻都向他盈盈嬌笑,並都向他遞過來那紅燦燦的同心結。他迷迷糊糊地正要去接那紅緞子,忽然人影閃處,完顏亨和林逸煙分從左右向他襲來。

  卓南雁驚然一驚,登時醒來,卻見日頭已上三竿。南宮馨卻在這時捧著一件淡綠袍子閃進屋來,笑道:「大獺蟲哥哥,快快起來吧。爺爺見你的衫子破了,將他這件壓箱子的新衣翻了出來,讓你將就將就!」卓南雁回思適才之夢,心底兀自苦樂參半,將新袍穿了,居然頗為合體。

  南宮馨引他去用了早飯,便拉著他向院外竹林走去,道:「快些吧,施老跟爺爺正在林子裡候著你呢!」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5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四節:補天四義 太和棋訣

  旭日映照著竹林,處處泛著金燦燦的光,和風緩拂竹葉,發出嫋嫋輕音。施屠龍正和南宮修端坐在林蔭下閒聊,見他走來,拈髯笑道:「雁兒,昨晚你使的補天劍法,再練上一練!」

  聽師尊提起補天劍法,卓南雁心底登時一振,當下凝神思索片刻,便揮劍練起。說來也怪,他只需將心神與長劍合而為一,腦海中那些奇異的劍招影像便流水般湧出,瞬間便進入心無旁鶩、人劍合一的奇妙境界。

  「怪啊!」南宮馨見他劍招流暢自若,忍不住歎道,「爺爺,看他運劍如風,便似將這劍法練了數年一般。」南宮修白眉掀動,道:「劍狂臨終前妙悟天道,他使的不知是什麼奇怪法門,竟似將劍意注入了南雁的心魂之中,使其不習而明!」

  卓南雁出了無極諸天陣後,心內雖也時時閃過這些奇異劍影,但一直不明所以,昨晚雖仗此反敗為勝,卻也只是一知半解,直到此刻,他才依著腦內的劍意從頭至尾地施展出來。一套劍法練罷,卓南雁只覺渾身勁氣流轉,竟覺無限暢快。

  施屠龍眸內精光流動,卻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南宮修微微點頭:「使得卻也著實不賴了,不然怎能嚇退南宮參那廝!」卓南雁急忙請教其詳。施屠龍冷笑道:「當真動手,未必你便能勝了那南宮參。只是這廝當日吃過補天神劍的大虧,才給你嚇退!」

  卓南雁一凜,想起當年厲潑瘋曾施出一招似是而非的補天劍招嚇退了海老怪,忍不住道:「補天劍法必是威力絕大,敗在這劍法之下的人,總不免心驚肉跳。」施屠龍點頭道:「但你只通劍意,不明劍理,仍不能臻至上乘,好在咱這裡還有修老!」

  「無往不復,生生不息,」南宮修拈髯笑道,「老朽不才,當日蒙令尊卓盟主瞧得起,曾在一處推研過數日劍法。」原來當日卓藏鋒的補天劍法初成之後,遊劍江湖,行至此處,與南宮修相交。南宮修武功修為雖不及卓藏鋒,但出身劍陣世家,眼界頗高,曾跟卓藏鋒論劍月餘,助他將劍法臻至完善,是以對太和補天劍法頗為明瞭。

  卓南雁曾聽易絕邵穎達說起過父親的補天劍法,當時易絕以易言劍,便說過「無往不復,生生不息」之理,只是那時他未能多加領悟。這時聽得南宮修提及,登時大喜過望,忙虛心請教。南宮修笑道:「令尊的太和補天劍法大半得自《易經》,其劍理分為乾、變、複、和四大要義……」卓南雁身心一震,雙眸閃亮,只覺南宮修所說,正是自己百思不解的劍法至理,忙拱手行禮,道:「請老先生指點!」

  「如何談得上指點,這些話都是當年令尊所悟,老朽不過轉述給你罷了!」南宮修手撫白須,微微一笑,才道,「先說這個乾字,令尊的補天劍法最初全由《易經》中的乾卦得來,所謂『夫乾,天下之至健也』,說的便是這個乾卦之理!」卓南雁精研易學多日,聽後眼前一亮,忍不住道:「這便是《彖》上說的道理:『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

  施屠龍嘿了一聲,笑道:「瞧來邵老倒沒有白費工夫!」南宮修也點頭道:「公子既然跟易絕邵穎達學過易學,再來領悟這補天劍法的劍理,便是水到渠成,順當得多。」他折下一根竹枝,順手揮灑,施出幾招補天劍去的劍招,口中道,「乾者,天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補天劍法的劍理仿效天象,處處要展露自強剛健的乾天之象……」

  他年老體衰,竹枝上的劍招使得緩之又緩,但卓南雁和施屠龍都是全神貫注,越瞧越覺味道無窮。

  南宮修又道:「補天四義中的『變』字,乃是指生生不息的變化,所謂『變動不居,周流六虛』,補天劍法每一招的劍意和勁道,都要順勢而變,正是『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矣』!昨晚公子力戰南宮參,劍勁流轉如意,劍意大氣磅礡,對這乾、變二義,可說是不學自通!」

  卓南雁怔怔地道:「慚愧,慚愧,晚輩昨日只是碰巧使得似模似樣,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嗯,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矣……」凝神思索其中精義,竟似癡了一般。

  「這乾、變兩義深蘊在劍法之中,公子應機而悟,原也不奇!但下面的『複』、『和』之理,就深奧許多了!」南宮修將手中的竹枝畫了三個圈子,老眼內精芒乍閃,「公子昨晚施出的這招『生生不息』,雖然意蘊剛勁,可惜未能領悟『無往不復』的道理,只求劍意籠罩天地,使劍氣催到極限,反而生出了破綻,讓南宮參乘機逃脫。」

  卓南雁心中一震,道:「劍氣催到極限,反而生出了破綻?」久久不語的施屠龍忽道:「亢龍有悔!」南宮修笑道:「正是,龍飛上了天,本來很好,但若直飛到最高重,再也無處可升,便會有憂患——這便是乾卦上九爻『亢龍有悔』的道理!」

  「亢龍有悔,否極泰來!」卓南雁雙眸耀彩,拍掌叫道,「盛衰都在相互轉化。劍勢攻到最盛便會向弱轉化,生出弱的破綻;而守到極致時,弱中便又會蘊出最淩厲的反擊!」南宮修雪白的鬍子突突抖動:「說得好,正是此理。《彖》中說:『複,其見天地之心乎?』這便是補天劍法中的複字要訣!」

  他說得心緒激動,不免呼呼發喘,沉了沉,才道:「太和所謂道!補天劍法中的『和』之精義,乃是令尊最後領悟的!《彖》曰:『保合太和乃利貞。』這種太和之道,乃是宇宙中最為圓融沖和的狀態。此劍法所名的『補天』,便是說依此太和之理,使天地萬物回復圓融之態!」

  「好!」施屠龍也拍掌道,「怪不得我初識卓教主時,只覺他劍法不過氣勢磅礡,但到了他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橫掃群雄時,劍上已是一番圓融無礙的氣象了,那便是這太和之道吧!」他越說越是激昂,驀地仰天長嘯,「好一番太和境界!」嘯聲穿雲裂石,震得四下裡竹葉颯颯飄落。

  卓南雁更是雙眸發亮,似乎看到了一個從未想見的境界,大張著嘴,愣愣地竟說不出話來。

  南宮馨見他癡癡呆呆,忍不住叫道:「喂,你發什麼呆?」伸手一扯他衣袖,卻陡覺一股剛猛的勁氣自他身上蕩來。南宮馨嬌軀劇震,「啊」的一聲嬌呼。卓南雁這才從沉思中驚醒,順勢拉住她的小手,笑道:「哎喲,我聽得入迷,抱歉之至!」轉頭對南宮修道,「這麼說,乾、變、複、和,這補天四義乃是由淺入深之道了?」

  南宮修老眼內精芒吞吐,幽幽地道:「補天劍法由遵循天象的剛健之理開始,練到最後,運劍之際,須得純是一種太和之象,劍法才至上乘。但乾、變、複、和的四義,卻是交互為用的!」

  「正是,正是!」卓南雁心中一震,道,「我怎地這般蠢,這四義該是一個圓,而非一條線!」霎時間眼前無數劍影、劍意澎湃而來,不由閉上雙目,緩緩坐下。

  南宮馨見他剎那間便似老僧入定般地呆坐當地,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不由心下生奇,道:「爺爺,他又在做什麼?」南宮修卻跟施屠龍對望一眼,拈髯笑道:「你看不出嗎?他在練劍!」南宮馨年紀雖幼,卻是冰雪聰明,嬌軀一震,立時明白,點頭輕語:「最上乘的劍法不是用手練的,該當用心體悟!」南宮修「呵呵」一笑,跟施屠龍並肩向林外行去。

  ※※※※※※※※

  卓南雁靜靜端坐,補天劍法一招招的劍勢在眼前忽快忽慢地接連閃現。他這時心如明鏡,神識卻無比得靈明清淨,劍招和易理相互印證,腦中猶如鳶飛魚躍,氣象萬千。「大哉乾元」、「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無往不復」、「保合太和」這些補天劍法的劍理要義,也隨著劍招在腦中交互閃過,最終諸般劍意漸漸歸於一種圓轉沖和的玄妙意境。

  他心頭忽然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仰天一聲長嘯,驀地騰身而起,已將苦參多時的補天劍法施展開來。威勝長劍紅芒暴吐,但見碧森森的竹林之中,紅色劍影縱橫奔湧。初時只是一道淡淡的紅光,漸漸地紅影愈來愈盛,竟似鋪天蓋地,要將周遭的青竹翠色吞噬一般。

  一套劍法練罷,收劍凝立,但見四周竹葉瀟瀟亂飛,猶如滿空綠蝶漫舞,悠悠蕩蕩地圍著他不住起伏。

  竹葉紛紛飄落,迎面卻現出一張嫵媚溫柔的臉孔,笑道:「當真好劍法!」正是南宮馨。卓南雁忽然「咦」了一聲,這時才發現暮靄沉沉,左右環顧,卻不見師尊和南宮修。

  卓南雁這時仍覺身上真氣澎湃,舒暢難言,原來自己這一坐,竟直坐了大半日,忍不住道:「小妹一直在這裡嗎?咦,師尊他們去了哪裡?」南宮馨道:「施老和爺爺早回去啦!我見你一個人兒在此入定,生怕有什麼野獸過來搗亂,便……時不時地過來瞧瞧!」說著不由玉靨泛紅,原來她放心不下,一直在林邊靜靜守候,這時卻不願明言。

  「多謝小妹子!」卓南雁卻哈哈一笑,「便有什麼毒蛇猛獸近前,也是白白送死!」兩人說說笑笑,一起回屋用飯。

  ※※※※※※※※

  夜闌人靜,卓南雁和施屠龍對坐屋中。桌上棋枰間還擺著一局殘棋。但施屠龍沉甸甸的目光卻凝在手中那頑鐵般烏黑閃亮的圓輪上。那正是天下人只聞其名、夢寐以求的修真至寶天罡輪。

  半晌,施屠龍卻才一歎:「這天罡輪確是古怪,我跟修老揣摩了大半日,仍是未能看破其中的奧秘!」他伸手摩挲著黑黝黝的鐵輪,沉吟道,「聽修老說,此寶是三國時隱居天柱山的修道人左慈所鑄,並親手埋於天柱山。」

  「原來真是三國時的那位神仙左慈,」卓南雁雙眸一亮,道,「那這寶貝豈非已有幾百年啦?」施屠龍點頭道:「正是。相傳左慈曾隱居天柱山修道,至今其煉丹台猶存。後來淩虛公在修建諸天陣的無極天時,掘出此寶,便將之珍藏於無極銅殿內——此事也載於淩虛公的筆劄內。但瞧來南宮笙進入無極銅殿后,卻未能找到此寶。」

  他額上又現出刀刻般的皺紋,道:「此輪共分三層,分刻五行、八卦和乾坤十二爻辰,背面還刻有二十八宿的星相。三層輪盤轉動,便現出不同組合,當真各具妙蘊……」說著撥弄著手中的鐵輪,緩緩地道,「修老曾說,此輪內蘊藏一絕大玄奧,連當年的淩虛公也不能破解。但令尊卻能以道家收魄妙法,藏神魂影像和純厚真氣於其中一十七載,也算古往今來一大奇事啦!」

  卓南雁沉沉點頭:「父親臨終前能得到此寶,確是福緣深厚。若非這道家至寶,只怕我也無緣親睹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施屠龍目光探注,似要把那鐵輪熔化一般,點頭道:「這輪寶的奧秘,天下怕只有『風雲八修』中的易絕邵穎達或能領悟。你暫且珍藏,來日再尋邵老破解此中奧妙!」卓南雁「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天罡輪收入懷中。

  施屠龍寒凜凜的目光在他臉上一轉,忽地笑道:「很好,你體悟補天劍法一日,果然有些長進!」卓南雁老老實實地道:「許多地方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施屠龍道:「當真要練到卓教主那般的太和劍意,還須經年累月的苦修!」他說著悠然一笑,撥開棋枰上的棋子,「卻不知一別多日,你的棋藝有何長進?」施屠龍壯年時因貪棋誤事,曾戒棋多載,也只有見到卓南雁這得意弟子,才生出紋枰之興。

  卓南雁知道師尊要考究自己的棋藝,也是大喜過望。師徒二人擺佈棋枰,燈下落子,便手談起來。

  在廬山之時,卓南雁的棋藝已然盡得施屠龍真傳,雖是火候未到,棋力已得施屠龍之七分。哪知今日重逢,卓南雁卻忽覺師尊的棋風驟變,行棋落子之間有一股讓他前所未見的平和之「氣」。這股氣看似柔和,卻又蘊含著難言得淩厲,讓他捉摸不透。卓南雁在燕京時曾跟龍驤樓主完顏亨、易絕邵穎達手談多次,可說棋藝大進,但這時跟施屠龍弈棋,仍覺束手束腳。

  弈至三十多著時,卓南雁便覺先手已失,忍不住抬頭望著施屠龍道:「師父,您這回棋上氣象怎地如此……恢弘?」他琢磨了良久,才吐出「恢弘」二字。施屠龍眼內耀著逼人的鋒芒,緊緊盯著棋盤,卻只「嗯」了一聲,並不多言,拈起一枚黑子輕飄飄地在白棋中腹一點。

  卓南雁暗自奇怪:「師尊往日行棋,都是談笑風生,自在灑脫,今晚怎地如此沉迷,倒似我適才體悟劍法一般!」細品施屠龍點落的一子,登時心頭微凜,「這一手舉重若輕,神妙非凡,頗有百煉鋼成繞指柔的氣韻!」不敢多言,竭力苦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補了一手。

  短檠燈焰飄搖,師徒倆都不多言,凝神對弈。這一局棋弈到中盤,卓南雁便推枰認輸。「師父,這棋過癮!」卓南雁輸了棋,卻覺大是酣暢,「您竟似在全力經營中腹,氣勢磅礡,讓弟子大開眼界!」

  「這也是我剛剛悟出來的,」施屠龍老眼內的鋒芒忽吞忽吐,道,「便在修老說出令尊補天劍法的劍理之時,我也悟出了一番棋理!」卓南雁揚眉道:「棋理?爹爹的補天劍法是以易理入劍,師父您這棋理,莫非也是以易理入棋?」

  「正是!」施屠龍將手一拍,挺身而起,昂然道,「圍棋三百六十一路,除去天元一點,恰合三百六十周天之數。周路七十二,對應一年七十二侯。紋枰一分為四,以應四象。棋分黑白,如分陰陽。這些你都是早就知道的……」卓南雁道:「正是!棋道本就與易理一般,上應天象,變幻無方。」

  「說得好!」施屠龍清清嗓子,踱出幾步,幽幽地道,「本門棋路得自道家,與忘憂劍法相類,講究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雖然輕靈飄逸,終究氣象不開闊。我今日得聞『乾、變、複、和』這補天四義,忽然間便似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棋道本就是易道,要體悟天地變化之道,領會陰陽消長之理,求的當是一種太和之境!」

  「太和之境?怪不得今日師父的棋氣象弘大!」卓南廂也覺眼前一亮,喃喃道,「不錯!棋道,易理,劍法,到了頂尖境界,都是相通的。但師父所說的棋中太和,又是怎生一番模樣?」

  施屠龍拈起一枚棋子,深深凝視,道:「什麼是太和之境?天地生生不息,宇宙萬物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才是一個『和』字!」說著舉起那棋子、朗聲道,「人生天地間,能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是為太和,棋亦如此。每個棋子,每一步棋,都應當各盡其能,各得其所!」卓南雁雙目灼灼:「這正如同補天劍法的絕頂境界,每一劍都在太和之境!師父這棋不如叫做補天弈!」

  「就叫補天弈!也可告慰卓教主的在天之靈。」施屠龍拈髯微笑,「補天弈重在氣勢,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順勢而化,發揮最大的威力。棋棋相濟相成,便是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勢!」卓南雁若有所悟,卻又覺眼前一片混沌,喃喃道:「棋棋相濟相成……太和之勢,那是怎樣一種境界?」

  「俗語道,金邊銀角石肚子。但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著眼!」施屠龍的眉峰緊蹙,將棋子隨手打在天元上。「向中腹著眼?」卓南雁忽覺眼前一片開闊,眸子裡閃著孩童般的驚喜光芒,「這可當真是道前人之未道!」

  施屠龍笑道:「以易理入棋,我也是剛剛想出些苗頭,還得慢慢推衍!」師徒二人再次坐在棋枰前,都覺興致勃發,擺佈棋子,細加推敲。

  ※※※※※※※※

  接下來的一月工夫,卓南雁白天便在南宮修和施屠龍的指點下,全力修煉補天劍法,夜來無事,便和師尊揣摩補天弈的棋道。卓南雁更將在龍吟壇內看到的「九宮後天煉真局」、「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轉述給施屠龍,這全是施屠龍修習的殘本《忘憂棋經》中遺缺的上乘心法。多年來,施屠龍對這幾大精妙心法都是只聞其名,一直抱憾不已,忽然間得窺全豹,當真喜不自勝。好在南宮參果然不敢前來搔擾,竹林幽靜,正是清修之地,月余之間,卓南雁對劍法和棋道的領悟都是突飛猛進。

  這一天清晨,卓南雁練罷劍法,在竹林內靜坐調息,卻忽覺一陣心煩意亂。林霜月的倩影驀地襲上心頭,他心底愁悶,忍不住拿出冷玉簫,吹起了那首《傷別》。

  幽幽的簫聲一起,心底的那道疏影卻愈發真切,卓南雁忽憂忽悲,簫聲也愈發纏綿徘惻。

  「卓大哥,這曲子真好聽。」南宮馨便在這時蹦蹦跳跳地走來,「是你自創的嗎?」卓南雁微微一震,停了簫曲,苦笑道:「我是個十足的淺陋之輩,哪裡有這本事!這曲子是……一位姑娘所創,再教給了我!」

  「是哪位姐姐,居然創出這樣好聽的曲子?」南宮馨明眸內忍地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道:「這曲子如此纏綿,那位姐姐創這曲子時必是柔腸百結,她定是在思念什麼人……嘿嘿,卓大哥,她想念的人定然是你!」她不過是一句小女孩的玩笑話,卓南雁心內卻忽地一陣熱流翻滾。南宮馨見他凝後不語,笑道:「嗨!你定是在想那姐姐了,是不是?」

  卓南雁抬頭透過竹葉寬舒的空隙,凝望湛藍湛藍的天宇,緩緩地道:「我知道,她也在想我!」手掌揉搓著冷浸浸的玉簫,歎道,「可她卻發過一個毒咒,心底給那毒咒折磨,不敢再見我!」

  「毒咒?」南宮馨罕見地蹙起了眉頭,「我們南宮世家世代信奉巫教,四靈、魔尊和九天司命真君,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對我們,這些神魔都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便是打罵玩笑,若是以魔尊為誓,也會小心奉行。」卓南雁一凜,顫聲道:「那……你們立誓之後,便只能一生奉行?」

  「也不是!」南宮馨明眸內波光倏地一閃,「我爺爺便從來不信什麼魔咒。他曾說,那些所謂的毒咒,不過是在人的心底打了結,只要你能打破她的心結便成了!」卓南雁的心怦怦亂跳,怔怔地道:「這心結如何打破?」

  南宮馨道:「爺爺說過,人世間的真情……遠可破解世上任何毒咒!」卓南雁陡覺雙眸一亮,心中激流滾過,叫道:「正是!真情可破心內毒咒,太好了!」狂喜之下,忽覺胸中滿是陣陣熱浪,大叫道,「我明日便啟程赴京!」

  「進京?」南宮馨一凜,驚道,「格天社、雄獅堂,還有那些江湖幫派都在捉你,你卻仍要進京?」卓南雁仰頭望天,揚眉一笑:「是,我仍要去!」南宮馨的眼內倏地閃過一絲悵然,也不禁抬頭向恢弘的天上望去。

  湛藍的天空中,一隻蒼鷹展翅盤旋。

  ※※※※※※※※

  說走就走。卓南雁當晚便向師尊和南宮修辭行。施屠龍生性疏放,雖與愛徒聚散匆匆,卻只點了點頭,道了聲:「萬事小心。」微微一沉,又道,「補天劍法和老夫的補天弈,你仍要多加磨練!」

  南宮修也笑道:「那補天劍法的劍理,你已盡數領悟,是該走啦!只是,你曾闖入無極諸天陣之事,最好莫要外傳,不然只怕會給你惹上無窮無盡的麻煩。這把威勝神劍嘛,你只說是令尊的故友南宮修轉贈與你的便是。」他與卓南雁雖是初晤,倒是接連囑咐個沒完。

  卓南雁聽得心下感動,想到南宮修一月之間不辭辛苦地親傳劍理,心頭發熱,叩頭拜謝之餘,又將懷中的兩儀果獻出。本來剛來的頭晚,他就曾將這絕陣奇果取出,要給師父和修老補補身子,但那時二老均是推辭不收。這回卓南雁力請之下,施屠龍和南宮修推辭不過,只得各自收了一枚,餘下的仍讓他帶在身邊。

  南宮修又道:「你這威勝神劍太過顯眼,如此行走江湖,諸多不便!」轉身入裡屋,取來一把闊口長身的劍鞘交給卓南雁,「南宮世家的人都好藏名劍,此鞘內原也藏有一把重劍,可惜無人使得,不如將這劍鞘配給威勝神劍吧!」

  卓南雁接過劍鞘,只覺入手堅沉,還劍入鞘時但聽嗡然一聲龍吟,可巧嚴絲合縫。細瞧那劍鞘外纏鮫魚皮,上有銅紋裝飾,古色古香中透出一股雄渾氣勢,他心知這必是老人珍藏多年之物,更是心下感激。

  轉天大早,卓南雁便辭行出門。南宮修祖孫和施屠龍送他出穀。南宮馨不願他走,哭得眼圈紅紅的,一路撅著小嘴。

  施屠龍跟徒兒並肩緩行,師徒二人照舊都不言語,只是悶頭行路。堪堪便要出谷,施屠龍忽道:「雁兒,那林霜月和完顏婷,你到底想念哪個多些?」

  卓南雁一愣,萬料不到師父此時竟會問起這個,俊面微紅,道:「自然是霜月!」他這話倒是發自肺腑,但見師父眼芒閃爍,忙又補了一句,「我們終是自幼在一起長大……」

  「可有一晚,」施屠龍嘿嘿笑道,「你熟睡中竟在喊那婷兒的名字!」卓南雁心底一震。他這些天苦練劍法,著枕即眠,夢如空花,醒後便全無痕跡,這時聽得師父一語,登時愣住,茫茫然地說不出話來。南宮馨豎著耳朵聽到了他們師徒對話,瞧著好玩,在後掩口偷笑。

  「喊便喊了,卻又怎地!」施屠龍卻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師父還是那句話,這兩個小妞,若瞧著好,全娶了過來便是!」卓南雁臉色更紅,呵呵苦笑兩聲,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好啦!」施屠龍大手一揮,「廢話不說,你一路小心!」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6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五節:勇抗刀霸 苦斷舊盟

  出了天柱山,一路東行,便到了江邊。這回渡江倒是平平安安,再向東數裡,便又到了池州。當日林霜月聖女登壇的齊山便在左近,卓南雁一入池州,不由睹物思人,愁緒大發,眼見暮色沉沉,便信步上了一家酒樓,要了酒菜,憑窗而坐。

  距這池州一箭之地就是釀酒的千古名村杏花村,故而池州酒樓_上的美酒多來自杏花村。卓南雁雖對飲酒馬馬虎虎,但也覺這酒味道醇厚。

  正自把酒臨風,卻聽身後有人笑道:「好酒啊好酒!這池州齊山名馳天下,說來也與這杏花村大有關係。但你們可曾知道,那岳飛當年也曾屯兵於此,還來登山訪古,附庸風雅地寫了一首歪詩!」

  卓南雁聽他言語間對岳飛大是不敬,不由蹙起眉頭,扭頭觀瞧,卻見身後一張大桌前團坐著幾個儒生,正自大聲說笑,說話的是一個清瘦後生。

  又一個後生笑道:「便是那首《登池州翠微亭詩》嗎?——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明月歸。」說到興發,轉頭對一中年儒生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早說過,岳飛乃是一個隻懂廝殺的赳赳武夫,這首詩果然作得平白如話。」卓南雁心底更怒,暗道:「岳大帥的這首詩不加雕飾,卻忠義內斂,一氣貫穿!豈是你們這些酸丁腐儒領悟得了的?」

  原來秦檜自以「莫須有」罪名殺死岳飛後,百般抹殺其功績,毀其清譽。其時秦檜權勢滔天,頗有無行文人阿附秦檜之言。卓南雁卻是自幼聽著易懷秋講著岳家軍故事長大,平生對岳飛最是敬重,聽到有人在酒樓上公然低毀岳飛詩句,不由氣往上撞。

  忽聽那先生模樣的中年儒生咳嗽一聲,冷笑道:「岳飛的詩豈止平白如話,簡直粗鄙不文!那一句『特特尋芳上翠微』,分明是因襲小杜的『與客攜壺上翠微』,只改了前四字,卻意境全無。最後兩句更是淺陋得緊,既未用事,亦未用典,哪裡有半點韻味!」

  卓南雁登時衝衝大怒,轉身一把揪起那儒生,喝道:「嶽少保的名句,豈是你這酸丁議論得的?」那儒生給他老鷹抓小雞一般地提在半空,自是又驚又怒,拼力掙扎,卻似蜻蜓撼玉柱,罵道:「小賊無禮!岳飛謀反,罪孽滔天,賴秦太師法眼如炬,將之剷除。你這小子……」

  卓南雁酒意上湧,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揚手,將那儒生遠遠拋起,躍過兩張桌子,「砰」地撞開了一道屏風。

  屏風四分五裂,那儒生長聲慘呼,直向屏風後一張滿布酒菜的圓桌落去。眼見他便要摔得狼狽不堪,陡見圓桌旁一個玄衣客人似乎動了一動手臂,斜刺裡卻有一股力道悄然一撞,那儒生竟是雙足著地,穩穩落下。

  卓南雁登時一凜:「想不到這酒樓之中,竟有這等高手!」只見那玄衣客人背向自己而坐,那山嶽般寬大的背影更有一股迫人的勁氣凜凜發出,仿佛搭箭之弓,讓人望之膽寒。

  那儒生這時驚魂稍定,忙喘吁吁地向那玄衣客人拱手道謝:「多謝先生援手!唉,想不到紹興和議多年,仍有人為岳飛這賊人武夫招魂叫屈!先生高姓大名……哎喲……」話沒說完,乾瘦的身子呼地高高飛起,慘號聲中,死魚一般跌落在樓梯口。這一下摔得更重,哼哼唧唧地竟再難站起身來。

  那玄衣客人冷笑一聲:「老夫平生最佩服之人,便是宋朝的嶽少保,豈容你這腐儒胡言亂語!」他身形兀自冷若礁岩般紋絲不動,也不知他適才是如何將那儒生遠遠震出去的。

  「好淩厲的刀氣!」卓南雁雙眸陡地一縮,忽然間便想到了一個比刀還冷的名字——僕散騰!風雲八修之中最霸道的刀霸、天刀門主僕散騰!

  僕散騰霍地轉過臉來,凜凜如刀的目光直盯在卓南雁的臉上,哈哈大笑:「很好,小朋友,咱們又見面啦!」笑聲鼓蕩,聲震屋宇,樓內眾人全心顫神亂。僕散騰驀地瞪著眼大喝,「老夫要跟這位小朋友喝酒敘舊,不相干的人,便全滾吧!」

  這一喝聲若焦雷,酒樓內的眾客人霎時面孔發白,只聽乒乓亂響,也不知多少人的酒杯跌落在地。那幾個後生見勢不好,當先站起,架起躺在樓梯口的中年儒生,一哄而逃。餘下的客人也四散而去。酒保和店主自是不敢攔阻,縮在一旁,惴惴不安。

  酒樓內霎時冷清下來。卓南雁呵呵一笑,挺身而起,猛見僕散騰寬闊的身軀一閃,現出他對面的一襲窈窕倩影。卓南雁頓時面色大變,顫聲道:「婷兒!」完顏婷也是俏臉煞白,清炯炯的眼波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櫻唇緊咬,一言不發。

  原來她與余孤天會合後,一同啟程前去臨安。餘孤天沖脈雖通,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偏又身中唐門奇毒「繞指柔」。完顏婷費盡心思,日夜鑽研那本《萬毒秘要》,終於覓得一種以毒攻毒的解法。她這些日子忙於修習《秘要》上的毒功,已有小成,依法給餘孤天療傷,倒還可暫時止住毒性蔓延之苦。

  這一晚,完顏婷獨自外出,給餘孤天找尋療傷的藥物,哪知卻在途中撞上了南下的新任龍驤樓主刀霸僕散騰。

  雖然僕散騰和余孤天名義上是大金國給趙構賀壽的正副特使,實則二人分頭行事,各懷心機。特別是僕散騰此次南下,身兼多職,其中一個便是監視協助餘孤天發動龍蛇變,另一個卻是奉完顏亮的皇命擒拿完顏婷這個金國第一美人。

  完顏婷落人僕散騰手中,自知難以逃脫,索性要僕散騰帶她先去臨安赴會。僕散騰號稱刀霸,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最頭疼女人,見她並不哭鬧,那是求之不得,便帶著她一路南行。適才兩人一直在屏風後用膳,若非那腐儒撞破屏風,卓南雁只怕就會與她擦肩而過。

  卓南雁望見完顏婷憔悴的玉面,心內忽然一陣生疼,目光再落在一旁僕散騰冷銳如刀的雙眼上,登時猜出完顏婷已被她父親的這位死敵挾持,當下大步走來,笑吟吟地道:「婷兒,你跟著天刀門主,豈不盡給人家添麻煩,還是跟我走吧!」

  僕散騰冷哼一聲,緩緩地道:「你能帶她走?」卓南雁在僕散騰對面悠然坐下,笑容不減半分,目光卻跟他緊緊交鎖,一字字地道:「我能!」

  兩人四目對視,便如刀劍相擊,空氣都在瞬間灼熱了起來。完顏婷忽然垂下頭,春蔥般的玉指摩挲著酒杯,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要跟僕散先生去臨安散散心!」卓南雁登覺心弦一顫。

  「小美人,你怕老夫殺了這小子是不是?」僕散騰卻哈哈大笑,「呵呵,你想得也太美啦,你當他不來搶老婆,老夫便會放他走路不成?」完顏婷的雙眸仍是緊盯著杯中美酒,似一尊玉雕般動也不動。

  卓南雁望著她那明豔絕倫的側臉,心內怦然翻動:「我今日便是拼出性命,也不能讓婷兒落入刀霸手中!」仰頭打個哈哈,「僕散門主一代宗師,卻原來專會為難小輩!」笑聲淡定自若,在僕散騰震耳的長笑中字字不亂。

  「幾日不見,小子倒是長了些門道!」僕散騰兩道漆黑的長眉一挑,冷冷地道,「當日皇宮之中,小子從老夫手中搶走了一杯酒!今日可有本事,再從老夫手中搶走一杯酒?」當日金主完顏亮垂涎完顏婷的麗色,想讓僕散騰以賜酒為名,讓卓南雁知難而退,哪知卓南雁為救完顏婷,卻拼死奪下了僕散騰手中金杯。

  完顏婷和卓南雁聽他說起皇宮賜酒的往事,均是心弦撲顫。完顏婷更是想起當時卓南雁為了自己跟皇帝直言相爭,跟刀霸冒死相搏,芳心內陡地一熱,愛憐、惆悵、無奈一起湧來,當真百味雜陳,難以言喻。

  卓南雁卻是狂性勃發,仰天大笑道:「莫說一杯酒,便是千杯萬杯,我也一樣搶來喝了!」長笑聲中,右掌斜揮,已向那酒壺抓去。完顏婷看他言語豪邁,氣勢如虹,芳心又是一顫。

  「好小子!」僕散騰虎目內電光灼灼,森然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這小子敢跟老子這般說話!」五指飄然拂來,姿勢舒緩,似要拂去酒壺上的浮塵。卓南雁的五指才搭在壺把上,陡覺一股勁力悄然湧來,勁氣澎湃,正是天下聞名的天刀門獨門真氣「無弦弓」!

  卓南雁只覺那勁氣驟然急變,已由剛轉柔,他指尖劇震,似乎觸到的不是無形無相的真氣,而是一把忽張忽合的勁弓。他早領教過「無弦弓」的厲害,知道僕散騰會將真氣的剛柔隨意互易,傷人經脈於無形,當下不敢跟他硬拼內力,右掌倏地劃了個圈子,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大哉乾元」。掌力看似剛健勃發,但「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的劍理已運在掌上。

  兩人的真氣都在瞬間剛柔激變,酒壺忽然變得泥鰍般滑溜,倏地向上飛起。

  「果然有些門道!」僕散騰眸內精芒暴吐、端坐不動,喝道,「小心了!」單掌平推,掌力驟然提到八成,排山倒海般向卓南雁胸前湧來。勁力洶湧,兀自忽剛忽柔,讓人難以揣摩。卓南雁的右掌輕飄飄地一領,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無往不復」,氣象圓轉,掌力由剛猛而倏忽變為沒有一絲圭角。

  兩人的掌刀似接非接,酒壺陡然間竟凝在了空中。縮在櫃檯後的酒保和店主看得目瞪口呆,那酒保忍不住脫口驚呼:「娘的!敢是兩個捉鬼道士在鬥法?」一旁的完顏婷更是芳心發緊,明眸內光芒閃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難得難得!」僕散騰濃眉再抖,笑道,「給你!」霍地推在了酒壺上,勁氣改奪為送,酒壺忽地直向卓南雁送來。他一身陽剛的真氣灌注之下,酒壺中竟冒出了騰騰熱氣。

  卓南雁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一絲不剩,已換作一番平和的氣象,右掌不動,左掌卻疾拍而出。完顏婷看他鐵掌去勢如電,似乎要將酒壺擊碎,險些嬌呼出聲。要知卓南雁跟僕散騰這回打賭,要再奪下僕散騰的一杯酒,但若是連酒壺都弄碎了,那自是算他大敗虧輸了。

  「這小子要做什麼?」僕散騰也是一凜。他心念電轉之間,卓南雁的左掌已到,便在與酒壺似接非接的一瞬,他掌上勁力陡凝,如箭迸發的剛勁倏地化為淳和柔韌。

  柔和的勁力圓環般繞過酒壺,直向僕散騰掌上撞來。卓南雁的右掌也是絲毫不停,那招「無往不復」的圓圈再轉了開去,已將生生不息的意蘊展到了極處。

  僕散騰的單掌跟他左掌吐出的圓環勁氣交接,已覺他掌法氣象高妙,又見卓南雁右掌劃出的圈子氣勢圓融渾厚,他嗜武成癖,登時為他這招的氣勢傾倒,不禁渾身一抖。只這微微一愣之間,酒壺淩空一跳,已落人了卓南雁的手中。

  卓南雁這幾招看似輕鬆,實則連使了補天劍法中乾、變、複、和的四大精義,這才乘著僕散騰如癡如醉的一瞬奪下酒壺。「運劍之際,須得純是一種太和之象……補天四義是一個圓!」跟刀霸過的兩招雖只是兔起鶻落的片刻工夫,但卓南雁卻覺得自己對補天劍法的領悟在瞬間躍上了一個嶄新的層次。

  完顏婷兀自香唇緊抿,閃爍的眼波有嗔有怨,更有幾分說不出得情愫。

  「好掌法!」僕散騰被他奪去酒壺,卻反覺大是酣暢過癮,揚眉笑道,「這掌法隱含劍意,不知叫什麼名字?」酒壺一人手中,卓南雁才長出了一口氣,身上已是汗水涔涔,笑道:「門主好眼力,這確是劍法,名喚補天!」

  「補天神劍?」僕散騰的眼芒變得刀鋒般銳利,喃喃道,「好!想不到令尊卓藏鋒的補天劍法今日重現江湖!過癮 ,過癮!倒酒吧!」

  卓南雁已在瞬間回復凝定,知道這場以酒論劍才過了第一關,當下平心靜氣,將壺中美酒向兩隻酒杯斟去。三人都不言語,六隻眼睛全盯著酒杯。只有酒浪入杯的汩汩聲響。

  兩杯酒已然斟滿,二人各自舉起身前的酒杯。卓南雁眼見僕散騰含笑舉杯,向自己送來,也只得道一聲「請」,向他的酒杯撞去。他料得僕散騰杯上必是灌注了絕頂內力,全身也是真氣流轉,握杯的五指上竟躍出淡淡的白光。

  兩人酒杯推送的去勢都是極緩,錚然一聲,兩杯終於相撞,發出無比清脆的鳴叫。

  杯中美酒平如明鏡,竟是一滴也沒有漾出。

  雄霸天下的天刀門主僕散騰,這一次居然未使內力。他銳如鷹隼的眸子裡卻閃出孩子般的頑皮光芒,哈哈笑道:「酒壺已入你手,這杯酒老夫自當老老實實地飲了!」大笑聲中,昂首將酒一飲而盡,才淡淡地道,「這小丫頭,你可以帶走了!」

  卓南雁卻覺出他適才碰杯之時雖是未運內勁,但無弦弓的真氣含而不吐,那份引而不發的力道更是讓人思之膽寒。這時聽了僕散騰的話,他不禁又驚又喜,灑然大笑:「天刀門主,果然有些氣度!」也將酒一口幹了,忽覺背心一涼。原來適才他全神貫注,真氣勃發,雖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碰杯,卻讓他剎那間汗水湧出,如同惡戰了一場。

  僕散騰已長身而起,看也不看兩人,轉身向外走去,口中道:「小丫頭在意些,莫要再給人擒住!獻給了皇上,未免可惜!——這是酒錢!」最後一句話卻是對掌櫃的說的,揚手之處,一錠黃澄澄的金錠子已拋在酒保和掌櫃的縮身的櫃檯前。

  也沒見他如何作勢奔躍,偉岸的身軀倏忽間已在樓內消逝。卓南雁料不到他如此灑脫,說走便走,一愣之間,卻聽僕散騰響亮的笑聲已自樓下遙遙傳來:「卓南雁,你的補天劍法未臻上乘,今日老夫留你不殺。你回去勤學苦練,三年之內,老夫自會再來找你!」

  笑聲猶如游龍般在屋宇內盤旋搖曳,瞬間便滾滾而去。卓南雁暗松一口氣,心道:「刀霸僕散騰雖是完顏亨的死黨,卻終是一代大宗師的氣魄!」

  忽見完顏婷默不做聲地站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卓南雁忙叫道:「婷兒,你要去哪裡?」完顏婷並不回頭,冷冷地道:「怎麼,你還要擒了我,交給雄獅堂嗎?」腳下不停,疾奔下樓。

  卓南雁心頭一痛,也是疾步趕出。夜色初起,街市上還有不少閒人遊蕩,叫賣聲此起彼伏。完顏婷卻是一路冷著臉飛奔。她的玉頰如同凝脂般閃著一層冷豔潤澤的光,夜風吹得她烏黑的長髮飛散開鋪在臉頰上,更襯得她的香腮和玉頸無比得白。卓南雁跟她並肩而行,側頭望去,卻見她閃閃的雙眸內蕩著比夜色還深的一抹黑,他心內驀地便覺出一陣憐惜。

  兩人默然奔出裡許,眼前便橫出一片柳林。完顏婷看到那些柳樹蔥蔥蘢蘢的枝條蔓披著,在風裡很無助地搖曳著,心內驀地便覺一陣淒涼,頓住步子,轉頭對卓南雁喝道:「你一路跟著我做什麼?若要擒我,這便動手吧!」

  卓南雁見她玉容清減,明眸內波光搖盪,不由胸口一疼,暗道:「我又怎能跟你動手!」兩人自喜宴驚變,便一直無暇深談,卓南雁知她對自己誤會已深,沉沉歎了口氣,才緩緩道:「婷兒,我卓南雁當年臥底龍驤樓,一半是為了我大宋河山,另一半卻是為報父仇……江湖傳言,家父之死與令尊大有干係!」完顏婷的嬌軀倏地一顫,目光亦嗔亦怨,緊咬著櫻唇,卻不言語。

  「後來與令尊相處,倒覺得他是個坦坦蕩蕩的英雄!」卓南雁想到雄武絕倫的完顏亨最終難逃一死,心內更覺一陣無奈,歎道,「再到後來,我更自令尊口中得知,原來令尊與家父,竟是結義兄弟……」

  完顏婷也不禁「啊」了一聲,隨即苦笑起來,那聲音先是很輕,隨即便成了銀鈴般淒冷的脆笑:「可笑啊可笑,爹爹聰明一世,卻沒看透你!你是他結義兄弟之子,行的,卻是栽贓陷害的卑鄙之徒!」

  「那絕不是我所為!」卓南雁知她對那書房中搜出咒魘之事耿耿於懷,心頭便如壓了塊大石般難受,霍地撕開胸前衣襟,喝道,「我卓南雁一生堂堂正正,我來找令尊報仇,自會跟他光明正大地戰上一場,便是死在他手裡,也算我技不如人,卻決不會做那等苟且誣陷之事!完顏亮要害令尊,自不會在意那小小符咒!」

  這一瞬間,他幾乎便要說出「那全是餘孤天對我的栽贓陷害」,但話到口邊,卻又咽了下去,暗道:「便是讓她知道是天小弟下的手又怎樣?那符咒證據本就無足輕重,我若說出餘孤天,只會讓婷兒再傷一次心而已。」

  完顏婷聽他說得斬釘截鐵,芳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忽然間覺得眼前這個「渾小子」其實一點都沒有變。雖然自己恨他入骨,但這時見了他真誠流露的目光,卻覺得,人世間也許只有這個「渾小子」最值得信賴。

  霎時間她芳心內一陣空蕩蕩得無奈,嬌軀輕顫,淚珠兒點點滾落,幽幽地道:「咱們……咱們差一點兒便喝了合巹酒的,我死心塌地將你當做了自己的夫君,不管旁人說些什麼,我……我原是信你的,但你……何曾將我當作妻子?」

  卓南雁聽她語聲嘎咽,猛地想到當日婚宴上自己被蒙面的葉天候和餘弧天誣陷,完顏婷卻挺身為自己辯駁,猛覺肺腑中熱流激湧,喊道:「便沒喝那合巹酒,咱們也是夫妻,我仍會愛護你一輩子,只求你肯此時放手,不隨餘孤天去行那龍蛇變!」

  「我偏不放手!」完顏婷猛地甩過俏臉,掛滿淚珠兒的玉頰已是蒼白如紙。銀光一閃,一隻亮晶晶的玉釵自她散亂的雲鬢上滑落下來。完顏婷慌忙接住了,悵悵地捋好秀髮,默默地插上了。

  卓南雁瞥見那玉釵,登時心頭一震。那玉釵眼熟無比,乃是芮王完顏亨給愛女完顏婷的嫁妝,當日完顏婷大婚之夜,她便插在雲鬢上。不想後來顛沛流離,她竟還一直戴著這玉釵。

  初上的冷月如一彎玉鉤,夜色清涼如水,卓南雁見她悄立月下,顯得格外嬌弱無助,心中一軟,柔聲道:「婷兒,那龍蛇變險惡萬分,你又何必冒這兇險……」

  「不去冒險又怎樣?這天下……可還有我的回頭之處?」完顏婷昂起頭來,美眸內射出一層怒焰,喊道,「完顏亮害了我全家,我要報仇!」想到家破人亡的慘景,她的聲音驀地便高了起來,嘶喊聲中,忽地酥胸起伏,口中迸出一串急促的嬌喘和咳嗽。

  卓南雁心底又憐又痛,只覺體內的真氣都隨著她的咳喘而劇烈起伏。他猛地將她攬在懷中,叫道:「婷兒,我……我再不會讓你在江湖上飄蕩!」緊摟住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聽著她痛人心肺的咳喘,他陡覺渾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心內只想,「不管怎樣,她都是我一生一世的妻子……我再不能讓她受苦了!」

  完顏婷被他如鐵的健臂抱住,呼吸著他火熱的氣息,猛覺嬌軀一陣酥軟,壓抑在心底的相思之情猶如烈火般噴發出來,剎那間身周的萬物都被那股熱火灼成了雲煙,燒成了碎屑,一時心底迷醉,連咳喘都漸漸止息了。

  兩人緊緊相擁,卓南雁看到完顏婷此刻嬌柔如水,香腮如火,也覺胸中柔情湧動,輕聲道:「婷兒,金主完顏亮喪心病狂,也是我大宋之敵。你這大仇,交給我便是!」

  完顏婷正自如癡如醉,但聽了這話,心中卻似被針芒刺了一下,猛地將他推開。卓南雁一愕,叫道:「婷兒……」完顏婷的目光已倏地冷了下來,道:「完顏亮若不是你大宋之敵,你便不會替我報仇,是不是?」

  卓南雁被她問得一愣,眼見她雪白的貝齒輕咬著豐盈的香唇,猛然想起當日在燕京的諸般纏綿時光,忍不住脫口道:「你讓我做什麼,水裡火裡,我都會去做!」

  「是嗎?」完顏婷聽他說得毅然果決,也不禁芳心一蕩,卻仍是冷笑道,「那你先去宰了你的心肝寶貝林霜月,再去將太子趙璦、張浚、羅雪亭,都給我一股腦兒地殺了!」卓南雁料不到她如此夾雜不清,歎一口氣,卻不知該怎麼勸她。完顏婷見他怔怔癡立,冷笑道:「怎麼?說起你那心肝寶貝,便捨不得了嗎?」

  卓南雁眉頭緊蹙,道:「婷兒,不管怎樣,完顏亮乃是咱們的死敵,你即餘孤天怎地還要替他賣命?他若揮師南侵,不知該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我不要聽!」完顏婷聽他說得鄭重其事,陡覺胸中一陣煩躁,仰頭叫道,「我完顏婷的大仇,自然要由我自己來報!跟你沒半分干係!」忽然間她心緒紛亂,也不待他回話,轉身飛掠奔出。

  卓南雁見她婀娜纖弱的背影簌簌微抖,想到她又要一人浪跡江湖,心底乍痛,飛步趕上,叫道:「婷兒,你是我妻子!自然要跟我在一處,我決不許你再去冒險!」

  完顏婷陡然凝住步子,轉頭向他深深凝視。卓南雁見她的美眸中鑽出一抹清冷冷的幽光,神色冷得駭人,心中一凜,道:「婷兒,你怎麼了?」

  「我再不是你的妻子了!」完顏婷的玉容變得靜若止水,一字字地道,「卓南雁,我今日便休了你!」猛自秀髮上拔下那玉釵,扯過一縷秀髮來,銀光閃處,竟用玉釵割斷了半縷黑髮,揚手拋下。

  卓南雁大張雙眼,似乎渾身三百六十五處穴道全被人瞬間點住,眼望自空中飄飄灑落的秀髮,心內翻江倒海般得難受,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滾滾珠淚已自那晶瑩剔透的俏臉上潛然滾落,完顏婷卻一把抹去了淚,慘笑道:「我早對自己說過,今生今世,再不流淚。但今兒只怪我不爭氣,便當我、我……上輩子欠你這些淚吧……」

  卓南雁聽她語聲悲硬,心底更是劇烈抽搐,踏上一步,道:「婷兒,你這是何苦……」話未說完,完顏婷已踉蹌著退開兩步,玉釵那閃亮的釵尖反指住自己的咽喉,淒聲道:「你別過來!南雁,自今而後,你是你,我是我!你要給你的大宋盡忠,我偏偏要弄成這龍蛇變,你瞧我不順眼,殺了我便是!」

  聽著她這冷得不帶半分情愫的話語,望著她眸內淒冷的光芒,卓南雁又驚又痛,滿身血液都似凝固住了,石雕一般怔怔地佇立在夜色裡。

  完顏婷猛地別過頭去,玉臂疾展,急速縱起,瞬間便沒入柳林深處。「婷兒!」卓南雁也驚叫著掠出,但心中絞痛,腳下似是灌了鉛,怔怔追了幾步,便黯然止住了步子。

  淡淡的月輝下,那襲熟悉的婀娜俏影終於模糊不見了,他心底卻是無限的悵然和歉疚。猛然間仰天發出一聲悲嘯,悲苦淒鬱的嘯聲自岑寂的冷夜中遠遠傳出,久久不息。

  完顏婷在月色下飛一般地狂奔,驀地聽到身後傳來他淒苦的嘯聲,芳心狂跳,腳下卻加快了步子。夜風拍在臉上,她只覺臉頰上火辣辣得痛,她一輩子也沒有這樣快這樣猛地狂奔過。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腳下一軟,險地栽倒,「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完顏婷踉蹌著扶住身邊一棵老樹,喘息著昂起頭來,卻見高懸在天宇上的那輪殘月也正以一種涼幽幽的目光冷睨著她。那清寒的光就似一張從天撒落的銀網,將她緊緊罩住。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6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六節:妖姬獻曲 狂俠賭酒

  卓南雁心底愁苦,不免將一腔煩悶都撒在了雙腿上,當晚便過了池州再向東行,狂奔了整晚,才覺愁苦略減。翌日午時,他尋了家酒肆喝了個昏天黑地,醉醺醺地到集鎮上買了匹大青騾,狠力揮鞭催騎趕路。

  路上穿州過府,便不時遇到持刀帶劍的江湖人物,想必朝廷那瑞蓮舟會的消息發出,各大門派幫會都要去臨安一試身手。

  這一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一座氣勢雄壯的大山,煙巒籠幽,峰岩嵯峨,原來已到天目山腳下。卓南雁知道此地離著臨安已然不遠,他長途趕路,口乾舌燥,便在山下尋了一家酒肆飲酒歇息。

  那酒肆不大,掌櫃的是個滿面愁苦的老者,在店內忙碌的卻是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聽他們相互稱呼,似是父女二人。杯酒入喉,卓南雁便又想到完顏婷冰冷決絕的話語,頓時愁緒又起,不知不覺地便喝得酩酊大醉。

  結帳出門,牽著青騾晃蕩蕩地行不多遠,卓南雁驀覺酒意上湧,熱不可耐之下,依著大樹坐下乘涼。忽聽酒肆中一片嘈雜,他回頭一瞧,卻見一個黑衣中年人手搖摺扇,翩然走出店來,他身後卻是兩個壯漢拽著個少女一路奔出。

  那少女正是適才給卓南雁添酒上菜的女孩兒,此刻哭喊連連,披頭散髮。那老掌櫃踉蹌而出,嘶聲喊道:「張大官人,咱這小本買賣,官家催科也不能這般急吧?芹兒她娘上月剛死,費了些銀兩……那稅錢便請再寬限幾日。」

  那姓張的黑衣漢子生著一張馬刀臉,尖聲笑道:「你個老賊囚,每次斂這幾貫錢,都要尋死覓活地跟大爺打擂臺。你這閨女芹兒,模樣還算標緻,跟了大爺去享福,你這兩年的稅錢便全免了。」

  那老掌櫃哪裡肯依,拼力趕上拉扯住自己女兒的手臂。父女倆央求哭喊著死掙,卻抵不過那兩個壯漢的氣力。那老掌櫃一急,張口便狠狠咬住一個壯漢手碗。那大漢火速縮手、反手一拳,打得老掌櫃滿口流血。

  卓兩雁看得心頭火起,怒衝衝便待上前。那馬刀臉眼見老掌櫃猶不鬆手,抽出腰刀來惡狠狠便向老漢的臂膀斬去。

  驀聽「哧哧」輕響,一物激射而至,擊在刀上,「當」的一聲銳響,竟將那腰刀震得脫手飛出。卓南雁看那物滾落在地,竟只是一塊碎石,暗自喝彩:「這人力道不俗,武功著實不低。」

  斜眼看時,卻見小店外馳來十幾匹駿馬,馬上乘者均是衣著華貴,當先一人勒馬大喝:「兀那漢子,我家主人有令,讓你休得逞兇,快放了那女孩兒!」他手上還掂來掂去地耍著兩枚石子,適才顯然是他出手飛石。

  眾乘者都是相貌不俗,器宇軒昂,但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便凝在當中那錦袍公子的身上。這公子身著寶藍色的寬袖長袍,臉色雖略顯蒼白,但短促的雙眉向上斜飛,配上漆黑如墨玉的雙眸,便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沉穩雍容之氣。

  馬刀臉被人飛石打落腰刀,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是誰多管閒事,他奶……」正待惡罵,劈眼打見那公子寒凜凜的目光,登時心底一寒,將半句髒話盡數咽下,只咧嘴道,「官府催科,這老兒幾次抗拒不交,前前後後地欠了幾十貫錢,你們想要跟他一起造反嗎?」

  那公子見那兩個壯漢的大手兀自緊揪著那少女,不由雙眉一盛,冷冷道:「先放人!」那耍石子的豪客道聲遵命,掌上卵石疾飛而出,兩個漢子嘶聲慘嚎,各自捂著鼻子躥開,指間鮮血長流。那老丈又驚又喜,一把扯住啼哭不止的女兒,向後退開兩步。

  「反了,當真是……反了!」馬刀臉自地上拾起腰刀,顫聲大叫,卻又不敢上前。那公子歎息一聲,揮手道:「官府催科,終究不能抗拒不交,替他還了罷!」他身後立時有個藍袍豪客催馬閃出,將一錠光閃閃的大銀拋到馬刀臉手中,喝道:「接著!多餘的,便給這兩位買酒壓驚!」

  馬刀臉掂掂大銀,登知大有盈餘,不由臉現喜色,拱手稱謝。那公子目光忽地一寒,道:「看你打扮,是格天社鐵衛吧?催科斂稅,自有保長甲頭,哪裡用得著格天社?」馬刀臉神色一窘,嘿嘿乾笑道:「這陳老兒乃是有名的陳老賴,保長哪裡催得上來?我格天社職責所在,也只得不辭勞苦啦!」

  「格天社的手伸得好長!」那公子冷哼一聲,「他便再欠你十倍銀錢,你也不得擄人子女!記住了,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在我大宋為吏,第一條便是不得擾民害民!」短眉陡豎,登現威嚴之勢。

  馬刀臉心底一寒,竟踉蹌退開兩步,正要說什麼,那公子卻向他默然擺了擺手。他身後的藍袍客忙連連揮手,喝道:「走吧走吧,休得囉嗦!」馬刀臉素來飛揚跋扈 ,但一瞥見這公子的沉冷高華,卻不敢多言,帶著兩個隨從,灰溜溜地去了。

  那老掌櫃的忙扶著女兒上前道謝,定要問了那公子姓名,好償還銀錢。那公子歎一口氣,溫言道:「些許小事,老丈不必掛懷!我們還有些雜事,先走了。」一撥馬頭,率眾人便行。老掌櫃的老淚縱橫,跪倒當地,沖著那公子的背影連連叩頭。

  卓南雁斜倚樹下,看得新奇,暗道:「這公子滿身貴氣,倒是個好人!」一念未決,卻見那公子已催馬行到樹前,銳利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身上,眼中微現訝色。卓南雁不願給人看出行藏,索性以手拍腹,醉眼迷離,做出醉態可掬之狀。

  那公子果然微微搖頭,擰起眉頭,沉聲道:「少年,縱飲傷身,看你器宇不俗,可莫要貪杯無度,自毀前程!」卓南雁見他探身過來規勸,心底微生好感,但覷見那人滿面居高臨下的華貴之氣,胸中倒生出一股厭煩,忽地頑皮心起,猛然張口,打出老大一個酒嗝。

  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那公子忙側身避過。他身後一名隨從喝道:「主人,這廝無禮!」揮鞭便要抽下。那公子揚手攔住,道:「可惜了他一個大好男兒!嘿嘿,我大宋未必無人,只是多醉於酒色,湎於安逸……」搖頭低歎,策馬前行。

  他身後那藍衫豪客接話道:「這都是秦檜老賊多年來粉飾太平、歌舞昇平所致。適才那開酒肆的老丈淳樸憨厚,卻被格天社那鐵衛誣作老賴,嘿嘿,眼下州縣催科,都是急似星火!」那使飛石的也道:「秦老賊將民稅增了十之七八,朝廷二十年不用兵,百姓卻稅賦日重,餓死的不在少數。坊間都道,自秦太師講和,民間一日不如一日……」

  這幾人不過低聲議論,卻被內功精湛的卓南雁聽個滿耳。他心底好奇:「這些話倒說得頗有膽氣!那公子身周的隨從個個神完氣足,瞧來武功決不在蜀中三奇之下,不知這些人到底是什麼路數?」見那公子率眾順山道前行,正與自己同路,索性上了青騾,自後不緊不慢地跟上。

  他蹄聲一響,那公子的眾隨從便目光灼灼地橫眼望來,卻見卓南雁醉醺醺地倒騎在騾上,仰頭呼呼大睡,那幾人冷笑幾聲,便不再在意。卻聽那公子忽道:「虞公子何時回來?」那藍衫客低聲道:「虞公子說那妖女大有古怪,定要去探個明白……」那公子「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江南山多翠竹,這天目山的竹林尤其繁茂。行不多時,卻見前方山腳下一彎淺溪圍著幾叢修竹,竹色溪光,相映成趣。遠遠地忽聽一陣似琴非琴的「嗡嗡」聲自林內飄出,甚是清脆悅耳。

  前行的那公子咦了一聲,下了馬,大步前行。眾隨從忙也先後下馬,快步跟上。才要入林,忽聽林外「砰」的一聲大響,眾聲一驚回頭,卻見卓南雁已自騾背上滾落在地,仰臥在地,鼾聲如雪。

  那公子微微皺眉,轉身走入林內,卻見竹林中一片濃綠。數塊青石點染在竹蔭下,別增清幽之趣。一個身披白袍的老儒端坐在當中的一塊大石上,膝前橫著一張古箏,正自凝神撫箏。那公子聽那箏曲如流水般靈動柔和,忍不住贊道:「好箏曲!」

  白衣老儒登時停指不彈,仰起一張黃澄澄的胖臉,瞥了那公子兩眼,粗聲粗氣地道:「嘿嘿,你也懂得樂理?尊姓大名啊?」那公子的幾個隨從一直在他身旁寸步不離地護衛,聽得這儒生這話說得大是無禮,登時勃然作色,性急的便要搶上叱喝。

  那公子卻微微一笑:「區區姓趙,雖是素好音律,卻一直只算個門外漢,正要請先生指教!」一揮手,隨從已將一張形制奇古的古琴捧上,恭恭敬敬地放在他身前的一塊大青石上。

  「琴是好琴,不知樂功如何?」那老儒手撫著焦黃稀疏的鬍鬚,大大咧咧地道,「趙公子可敢跟我各奏一曲,輸了的,便罰酒三杯!」說著自腰間解下一隻火紅的酒葫蘆,放在竹下。趙公子笑道:「奏曲賭酒,也算雅事!請先生不吝賜教。」

  那老儒「嘿嘿」笑道:「不敢當!我便拋玉引磚,讓你見識見識!」白哲修長的十指在弦上擘、挑、吟、猱,動作連貫舒展如行雲流水,一陣細密的箏聲在林間搖曳而起。

  說來也怪,他箏聲再起,眾人的心頭頓時齊齊一跳,不約而同地全生出一陣如坐春風般的暖洋洋的醉人之感。卓南雁橫臥林外,心底卻暗自一凜:「這箏曲好不古怪,怎地倒似蘊著一股魔氣?」斜眼向林內望去,卻見趙公子和十幾個隨從,全是滿面陶然,如飲美酒。

  忽聽林外有人振聲長笑,清朗的笑聲未絕,已化作長歌:「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孤兔!」卓南雁聽他歌聲豪邁,似要踏破昆侖,橫掃北斗,心中也覺豪氣升騰,卻見一個青袍書生已踏歌入林。

  這書生青衿長袍,手按長劍,彈鋏作歌而來。他這幾句長歌一起,那老儒的箏曲登時一緩,趙公子和那幾個隨從的心神便是一震。那藍衫豪客面露喜色,向那書生笑道:「虞公子,你可來了!」

  那老儒嗤的一聲冷笑,十指疾飛,箏音倏地一柔,愈發纏綿柔媚。

  「天意從來高難問……萬里江山知何處!」那書生大步走來,歌聲直上九霄,「……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驀地歌聲一頓,振聲一喝,響若雷鳴,震得竹葉簌簌落下。那老儒手指一顫,箏弦竟斷了一根。

  「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那書生最後兩句長歌,一唱一頓,一頓一喝。連喝兩聲,竟誘得那老儒又斷兩弦。

  那老儒停指不彈,揚頭向那書生笑道:「你還沒死?」笑聲嬌媚清脆,竟已是個女子之聲。眾人一愣之間,卻見那儒生信手摘去頭頂高冠,滿頭青絲如瀑垂下,跟著撕去臉上的人皮面具,現出一張妖媚如花的嬌靨。

  「龍夢嬋!」卓南雁只聽那妖媚的笑聲,便知是誰,心底一凜,「這妖女不知為了何事,竟纏上了這趙公子?」卻見龍夢嬋玉面一露,趙公子身周的幾個隨從均是神色大變,紛紛喝道:「又是這妖女!」刀劍出鞘,圍在趙公子身周。

  「虞允文,奴家算是服了你啦!」龍夢嬋卻向那青袍書生咯咯嬌笑,「三才妙使那三個丫頭都沒能伺候舒服了你?」

  卓南雁心頭微震:「原來這書生便是『書劍雙絕』虞允文,聽說此人才氣絕高,曾高中進士,卻又無意仕途,遊歷天下多年,慨然有經營天下之志。不想卻在此處遇見!」凝目看時,卻見這位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身材極是雄偉,文質彬彬中透著英爽之氣,讓人一見心折。

  虞允文沉聲喝道:「龍妖女!這幾日來,你連化歌妓、村女、盲婦,算上今日這老儒酸丁,已是四次行刺不得,機關算盡,已到了惡貫滿盈之時。」

  龍夢嬋美眸中滿是悵然,慎道:「你這人凶巴巴的,可真是嚇壞了人家。」適才她還妖媚橫生,這時神色倏地變得楚楚可憐,清純如水,明眸一轉,又「哧哧」笑道,「但你可嚇不倒人家。看你臉色發青,必是長途奔襲、真元耗損過劇所致;印堂暗紅,想來是力拼修羅陰風指留下的暗傷。奴家勸你最好莫要動武,不然只怕活不過今晚!」

  虞允文心底一震,他昨日被龍夢嬋施計調開,途中遭遇巫魔門下的三才妙使阻擊纏鬥,雖然苦戰得脫,但已大耗真元。適才強運真氣施展「驚魂吼」的獨門奇功震斷龍夢嬋的箏弦,他只盼能將對手驚退,哪知卻給龍夢嬋看破底細。

  「多謝龍姑娘掛懷!」虞允文雖知此時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卻兀自哈哈大笑,「我這時是半分力道也沒有了,你快快動手,取我性命!」長劍一橫,半真半假,讓人虛實難辨。

  「要取你性命,也不必動手!」龍夢嬋眸子裡的異彩陡地一盛,忽地仰頭「格格」嬌笑,雪色長袍下的嬌軀柔若無骨般地隨笑抖動。她容光本已妖豔無雙,配上這般誘人的神態和冶豔的笑聲,當真媚絕人寰。趙公子和眾隨從雖知她是一大勁敵,但聽了她妖媚纏綿的笑聲,均不覺人人臉紅氣粗。

  原來龍夢嬋一直意在這位趙公子,但顧忌他身周眾多武功不弱的護衛。她雖魔功精妙,但雷霆一擊的行刺卻非所長,幾次試探失手之後,才想出以魔功箏曲惑敵、不料便在她即將得手之際,被最忌憚的虞允文趕到喝破,這時她看出虞允文受傷未愈,索性便將魔功提到十成,以詭異邪門的媚功制敵。

  她這笑聲初時婉轉起伏,隨即越來越高,嬌軀輕顫,猶似花枝搖曳。林內眾人均是心神激蕩。趙公子臉色如醉,顫聲道:「允文……你快捉住這妖女!」

  虞允文想再施「驚魂吼」對抗那妖媚笑聲,卻覺真氣難繼,力不從心,暗自叫苦道:「當今之計,便是萬萬不可示弱。」長劍抖動,悠然笑道:「請主人先退。我來料理這妖女。」

  趙公子「嗯」了一聲,耳聽那纏綿萬狀的笑聲,卻懶得邁步。虞允文心下大急,向那藍衫豪客和那使飛石的喝道:「許三哥、薛飛石!你們護送主人先行一步。」哪知那兩人和幾個隨從都是臉色紅潤,均想:「既然虞公子穩操勝券,何不看看他怎樣擒住這千嬌百媚的妖女……」

  龍夢嬋的笑聲猶如無邊大網,劈頭罩下。眾人均是心底發熱,恍然間均覺眼前這妖女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美到極致。有幾人支撐不住,身子突突發顫,竟軟倒在地。那使飛石的漢子薛飛石驀地大叫一聲,臉色通紅地奔出,大張雙臂,便向龍夢嬋抱去。虞允文又驚又怒,揮指點了他的穴道。薛飛石跌倒在地,口中兀自呼呼大喘。

  便在這時,一縷如怨如訴的簫聲悠然飄起,登時將那惹人發狂的媚笑壓下一籌。這簫聲雖然音調淒冷,但曲意純正,眾人的心神片刻間便是一清。

  「卓南雁,又是你!」龍夢嬋瞥見卓南雁不知何時已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悠然吹簫,不由揚起煙雨迷蒙般的美眸向他深深凝望,隨即紅唇如花綻開,輕聲道,「怎麼你總是來壞奴家的事?」語調親熱,倒似跟情人押昵低語。她這時收住笑聲,眾人均是如釋重負,連那薛飛石都止住了低喘。

  卓南雁才收起玉簫,哈哈笑道:「龍夢嬋,不是我壞你的事,而是你的事總是撞在我手中!」他知道這妖女機詐百出,絲毫不敢怠慢,目光灼灼地逼上一步,喝道,「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好大的口氣喲!」龍夢嬋妙目一轉,隨即揚起尖尖的下領,「卓南雁,你可敢跟我打上一賭?」卓南雁揚眉道:「只要姑娘劃出道來,卓南雁甘願奉陪!」龍夢嬋伸出春蔥般的玉指,自懷中取出一隻玉杯,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道:「當日人家跟你舟中論酒,好不盡興,可恨你這狠心的小子一走了之,害得人家夜夜思慕……」

  這時兩人針鋒相對,龍夢嬋再也無暇施展邪功,虞允文諸人已神志盡複,便連那幾個栽倒在地的僕從都顫巍巍地爬了起來。趙公子見龍夢嬋風情萬種,跟卓南雁的言語親熱得似是打情罵俏,跟虞允文對望一眼,均覺心下疑惑。

  龍夢嬋已自腰間解下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質葫蘆,擰開蓋子,倒出一杯綠幽幽的碧酒,輕聲道:「今日你若敢再飲奴家敬你的三杯酒,這個賭便算奴家輸了!」

  「飲不得!」虞允文喝道,「這妖女下毒極為隱秘,可萬萬碰不得!」龍夢嬋美眸內豔光四射,「格格」一笑:「怎麼,大名鼎鼎的卓少俠竟不敢接招?」

  卓南雁暗道:「論起毒酒功夫,這龍夢嬋還遠遠比不上耶律瀚海,倒也不足為懼!但她武功邪異,真要擒她,卻也不易。最好是將計就計,先將她僵住!」當下沉聲笑道,「卓某天不怕,地不怕,豈會怕你這小小毒酒,但你這賭約若是輸了,那便如何?」

  龍夢嬋緩緩道:「那奴家便退出江南,龍蛇變這渾水,我再不來趟了!」眼見卓南雁的雙眸如電躍動,她卻秋波顧盼地一笑,「奴家打不過你,卻自信跑得過你;即便跑不過你,也自信能拉上幾個墊背的。」說著目光幽幽地掃向趙公子等人。虞允文一凜,急忙橫身遮在趙公子之前。龍夢嬋卻好整以暇地以素手輕撫秀髮,向卓南雁盈盈笑道:「卓南雁,奴家保證,在咱們打賭之間,決不會來尋你們江南武林的晦氣!」

  卓南雁見她含笑俏立,神態瞬間由妖豔如花,化為純淨如水,心底也不由暗歎:「這妖女瞬息萬變,一身媚術已至化境。嘿,若是如此僵住她,讓她不再害人,也算不錯!」仰頭笑道,「好!那日我連喝了你一罎子毒酒,今天便再喝三杯,又有何妨?」

  舉手接過玉杯,只覺酒香四溢,他手指上的銀環悄然探入杯中,只覺毫無異樣,微一沉思,忽然醒悟:「酒內無毒,杯子內沿也是無毒,那藥物必是抹在杯子外沿上,在酒杯沾唇的一瞬,隨酒而入!」一念及此,哈哈大笑,猛一揚手,內力到處,杯中美酒化作一條碧浪,直飛上天。

  眾人一愣之間,卻見卓南雁踏上一步,張口狂吸,酒浪在空中打個盤旋,如碧龍般射入他口中。虞允文和那錦袍公子從未見過如此飲酒的,知道他的內力、腕力和眼力都已精純無比,才能施出如此精妙手段,微微一愣,隨即齊聲喝彩。

  龍夢嬋也不禁目現訝色,隨即蕩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好手段!卓南雁,姐姐又對你動心了幾分。今日到此為止吧!」脆笑聲中,曼妙的嬌軀倏地掠起,直向林外投去。

  「慢走!」卓南雁探掌疾抓,口中喝道,「那兩杯酒要等到何時?」龍夢嬋嬌軀一蕩,鬼魅般飄飛到數丈之外,嬌笑道:「留待來日吧!待沒人時,姐姐再陪你淺唱低酌。」

  「杯子還你!」卓南展一抓走空,先機頓失,揚手將玉杯向她背心彈去。龍夢嬋聽得勁風如箭,不敢硬接,驀地回肘在杯底一挑,蕩得玉杯向上飛起,跟著長袖飛卷,將玉杯收入懷中,笑道:「姐姐想你時,自會再來尋你!」

  她長笑接杯,乾淨俐落,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嬌笑未絕,人影已逝。便連卓南雁也不禁心底暗自喝彩。

  那趙公子和眾隨從見兩人龍爭虎鬥,均覺大開眼界。趙公子起身向卓南雁笑道:「原來你便是卓南雁!好,果然名不虛傳!先前倒是我小覷英雄了。」卓南雁見他言語誠摯,想到自己適才裝醉賣傻,倒覺有幾分不該,拱手笑道:「說來慚愧!這妖女詭計多端,在下幾次都拿她毫無辦法!」

  虞允文上前拉住他的手,大笑道:「卓少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下你拔刀相助,來得萬分是時候!」卓南雁見這虞允文氣度恢弘,身為江南四公子之首,卻對這錦袍公子畢恭畢敬,心知這趙公子來歷非凡,不願多問對方身份,只向虞允文拱手客套。

  趙公子灑然笑道:「龍夢嬋一介女流,卻能先後化身多次前來,每次都讓我等防不勝防!這一次更看破我癡好古琴,竟來跟我鬥琴,難得她文武雙全,奇計迭出,委實是個奇女子。」卓南雁聽他才脫大難,卻稱讚龍夢嬋的手段,氣度胸襟頗為不俗,心生好感,一垂眸,目光便又落在青石上橫放的那張古琴上。

  當日他隨易絕邵穎達學易時,曾多次聽聞邵穎達操琴,對古琴略知一二。但見那琴形正是最尋常的仲尼式,造型渾圓流暢,頗別於當時的古琴樣式,琴額和焦尾處烏氣沉沉,透出一種罕見的古樸韻味,忍不住道:「公子這琴……莫非是唐代古琴?」

  趙公子笑道:「老弟好眼力!此琴名為『天蟓琴』,乃唐代斫琴名家雷氏所斫制。老弟請看這琴上銘文,『式如玉,式如金,怡我情,繪我心』!」

  卓南雁聽邵穎達說過,傳世之琴以唐朝古琴最為名貴,唐琴中又以唐代成都雷家所制之琴為尊,號作「雷公琴」。這時只見這天蟓琴古意盎然,在林間殘照下閃著一抹沉渾凝重的色澤,不由連連點頭,心中卻又暗自詫異:「這趙公子舉止華貴,既有虞允文這樣的英俊為羽翼,又有天蟓琴這樣的珍寶為玩物,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相傳此琴為唐代大詩人韋應物所有,也算雷公琴中的神品了。但雷公琴中最有名的,卻不是這天蟓琴。」趙公子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輕點徐彈,發出陣陣清越之音,語音卻忽生悵然之意,「……而是春雷琴!可惜這春雷琴,已被金人擄走!」

  「不錯,先帝徽宗曾設萬琴堂,搜羅天下名琴,其中以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為第一妙品。」虞允文說著,瞼上也湧出一抹凝重之色,「但靖康之變,金狗將汴京大內之寶掃掠一空,裝了兩千車運往燕京,這春雷琴便也隨之流落金都……」

  「先帝徽宗?」卓南雁雙眉一挑,忍不住道,「這人玩物喪志,又任用高俅、蔡京那等奸臣,將我大好河山拱手讓與金人,嘿,丟的豈止是一張春雷琴!」

  「你?」那趙公子面色倏地鐵青,短促如刀的濃眉驟然跳起,沉聲道,「你說什麼?」他本就帶著一股貴氣,這一凜然怒目,更是威勢迫人。

  其時被金人擄走的宋徽宗雖早已老死他鄉,但高宗趙構卻是徽宗的親兒子,宋朝百姓仍不敢議論徽宗昏庸。卓南雁也早猜到這趙公子身世不凡,料來必是官宦世家,但這句話如鯁在喉,仍是不得不發。這時眼見趙公子臉上烏雲密佈,卻仍是挺胸冷笑道:「公道自在人心!這徽宗實實在在是個昏君,難道議論不得嗎?」

  虞允文想不到自己的話竟惹出這番爭執,乾笑兩聲,想打個圓場,卻懾於趙公子之威,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趙公子卻長歎一聲,臉色回復凝定,忽向卓南雁長長一揖,道:「老弟說得是!公道自在人心!」卓南雁見他言語中蕭索無限,心底倒有些不忍,急忙側身避開,道:「在下出言莽撞,見笑了!」趙公子挺直腰板,眼望西天蒼茫的暮靄,緩緩道:「終有一日,咱們要將這春雷琴奪回來,咱的大好山河更要奪回來!」

  他聲音不高,卻透著說不出的慨然奮發。林中眾人都覺心神一振,卓南雁忍不住揚眉道:「還我河山!」據說這「還我河山」四字乃岳飛生前所題,但自紹興和議秦檜擅權後,便再也無人敢提。趙公子眸中精芒卻是炯炯而動,慨然道:「正是,還我河山!」

  虞允文這才松了口氣,見趙公子談興甚濃,忙看了看昏沉的暮色,低聲道:「公子,天色已晚,咱們還有要事!」

  趙公子才想起了什麼,灑然一笑:「是,險些誤了跟羅先生的約會!」向卓南雁拱手道,「不想今日得遇老弟這等人物!可惜我們還有些雜務,今日意猶未盡。好在老弟也要去臨安的,咱們今日暫且別過,他日臨安再聚,自會聊個痛快!」

  卓南雁也是含笑一揖:「那是自然!」幾個僕從已自林外牽來馬匹,趙公子跟他拱手作別,率人上路。虞允文策馬行出幾步,忽又打馬而回,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塞入卓南雁手中,笑道:「卓老弟,你的身世我等頗有耳聞,眼下大宋朝野風雨欲來,你也該小心行事!這個小玩意,或許於你有些用處。」卓南雁抖開了,卻見是兩張製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虞允文正色道:「閣下武功高強,自不必藏頭露尾,但自古成大事者,便要能折能彎。告辭了!」也不待卓南雁回話,便即打馬遠去。

  卓南雁望著那一行人的身影消逝在暮靄沉沉的林子那端,暗自點頭:"虞允文雖然武功不及方殘歌等人,但胸襟不凡,深沉多智,不愧是江南四公子之首。那趙公子貴胄身份,卻也言辭激昂,是個性情中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19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七節:再別義弟 初上臨安

  過了天目山,當晚他便在一處叫蓮花集的小鎮歇息,翌日一大早,便縱騎趕路,不多時候,便趕到了臨安郊外。時節已近暮春,縱眼望去,滿目繁草茂樹,碧水青坡,活潑潑一團濃綠欲滴的江南春色,讓人觸目欲醉。

  再奔片刻,前面一條清澈的小溪,玉帶子般蜿蜒眼前。卓南雁的坐騎賓士久了,見有清溪,歡聲嘶鳴,奔到溪邊暢飲。卓南雁也是渾身大汗,下了青騾,正要捧溪水洗臉,忽見清溪中一縷血水順波飄搖。他心頭一凜,縱目望去,卻見上游溪畔斜臥著一具屍身。

  奔過去細瞧,但見死者道袍長髮,竟是個道士。卓南雁瞧這道士有幾分眼熟,忽然想起這人正是峨嵋派旁支虛靜門的高手,當年曾在雄獅堂中跟韓覆舟、池三畏等人聯手對付自己。又見這道士頸上現出一道長長的刀口,皮肉翻卷,觸目驚心,不由心頭發緊。

  「這裡也該算天子腳下了,何人敢在這裡殺人?」卓南雁心中疑惑,也不牽騾子,順著溪流向上遊行去。過不多時,便又見了兩具屍身,交疊著倒在一起,赫然便是虛靜三劍的另兩位。看那致命之傷,竟與先前的道士一般無二。他心中更覺奇怪:「虛靜三劍的武功不弱,卻是遭了誰的毒手?嗯,這兇手使刀,刀法好不狠辣!」

  正自詫異,忽聽一道清朗高亢的笑聲遙遙傳來。

  他抬起頭,卻見前面松柏森森,一座破舊的寺廟掩映其中。那笑聲正是自破廟內傳來。「這笑聲頗有幾分耳熟,莫非有什麼老朋友在廟內?」卓南雁心頭疑雲四起,也不願招惹麻煩,取出虞允文所贈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這才悄無聲息地閃入寺內。

  寺裡破敗不堪,香爐殘缺,碑碣坍倒,大雄寶殿前倒是好大一片空地。兩撥人正自遙遙對峙。背向寺門而立的一群人,全是江南武林人土,方殘歌、莫愁、唐晚菊、池三畏等人赫然全在其中。對面虎視眈眈的,卻全是金國裝束的武士,厚土刀佟廣、寒水刀童波等人昂然挺立,眾星捧月般地擁著居中而坐的一位老者。那人目光森冷,端坐不語,可不正是刀霸僕散騰。

  僕散騰身邊卻還坐著個少年,卓南雁一見,登時雙眸發亮。原來這少年正是他久尋不見的義弟劉三寶。卻見劉三寶蹺腳而坐,漾滿嬉笑的臉上滿是天真。不知為何,佟廣、童千波等天刀門弟子在師尊面前都要老老實實地站著,他卻能滿不在乎地跟僕散騰並肩坐在一處。

  「金狗!」方殘歌驀地一聲斷喝,「你們遠來是客,我們也不與爾等為難。但你們來我大宋,便須老老實實,這般欺壓我大宋好漢,是何理也?」這七八個大宋武林高手顯是以他為尊,適才卓南雁聽到的那聲長笑想必也是由他所發。

  「是了,那虛靜三劍必是天刀門所殺!」卓南雁腦中閃過那犀利的刀口,暗想,「但以僕散騰的武功,若要殺他們,必不會讓三人逃遠,只怕出手殺人的,還是他的弟子。不知方殘歌所說的欺壓大宋好漢,是否指的此事?」卓南雁心中疑惑,緩步走出,坐在一塊橫臥的大石碑上,冷眼旁觀。兩撥人馬正自劍拔弩張,對他均是並不如何在意。

  僕散騰白眼一翻,慢悠悠地道:「老夫怎生欺壓你大宋好漢啦?」方殘歌向劉三寶身後一指,喝道:「『金筆鐵判官』金長生金先生、七爪神鷹沈天德沈老哥、陰陽劍柳玉函柳兄弟……這些人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漢子,卻被你捉來作挑夫!是欺我大宋無人嗎?」

  卓南雁這才瞧見在劉三寶、佟廣等人身後,還立著幾個中年漢子,看他們個個衣衫華貴,卻又肩挑手扶地照顧著一堆行李挑子,人人面色愁苦,瞧來頗為滑稽。

  「什麼破筆判官、三爪禿鷹的,老夫全不識得!」僕散騰冷笑一聲,悠然道,「這幾個鳥人在路上打罵挑夫,老子瞧不過眼,便讓他們也做幾日挑夫!怎麼了?你們瞧著眼熱,也要做挑夫嗎?」卓南雁聽了哭笑不得:「僕散騰什麼閒事都管,脾氣當真古怪!」

  挑擔子的錦衣豪客中,有個白臉漢子苦著臉賠笑道:「老……老先生,那些挑夫走卒,本就是給人打罵呼喝的賤民,天底下挨打挨駡的賤民多了,你……您老管得過來?」僕散騰搖頭道:「自然管不過來。但你們今日偏偏撞上老夫,便算你們倒楣!」

  方殘歌身後閃出個老者,戟指大罵:「老東西,峨嵋派『虛靜三劍』三位道長,也是你殺的嗎?」卓南雁見這老者乾枯瘦削,認得是池三畏。僕散騰「噢」了一聲:「那幾個雜毛原來叫什麼虛靜三劍?沒聽說過!呵呵,三個雜毛也自稱是這幾個小子的朋友,言語不和,便敢下殺手,被我幾個徒弟順手給宰了。」

  莫愁緩步走出,向僕散騰遙遙一揖,苦笑道:「在下莫愁,替我這幾個不成氣的朋友給老先生賠個禮。老先生大仁大義大肚量,便放了我這幾位朋友如何?」

  「嗯,自入了宋朝,就只你這白胖子還會說些人話!」僕散騰瞥他一眼,剛硬的臉上破出一絲笑意,隨即又搖頭道,「只是這小白臉和這老瘦猴大大咧咧的模樣讓老夫看得不爽,老夫東西太多,還要再抓幾個挑夫。」

  驀地他身子一晃,輕飄飄地飛掠而出,倏地插到方殘歌等人身邊,鐵掌疾探疾拋。只聽得悶哼之聲不絕,池三畏、韓覆舟、唐晚菊和四五位武林豪客都被他一把抓起,揚手拋到劉三寶身前。

  僕散騰出手並非如何快捷,但這當頭一抓,五指竟似籠罩天地,池三畏、唐晚菊等人各懷絕技,卻偏偏沒能逃過這一抓。只有莫愁大叫一聲,腳下像抹了油般倏地一轉,竟出人意料地繞了開去。方殘歌則是陡覺眼前黑影晃動,忙揚眉怒喝,殘金缺玉拳電射而出。這一拳「北定中原」雖倉促而出,卻是他全身功力所聚。但鐵拳才出,眼前人影已逝,只聽「嘶」的一聲,半幅衣袖已被僕散騰一把扯去。

  僕散騰長笑聲中,已飄然退回,穩如泰山般地端坐在了那青石之上。池三畏、韓覆舟等人卻跌落在他腳下,哼哼卿卿地立不起身,顯是適才給僕散騰點了穴道。

  廟內霎時便是一靜,眾人無不震驚於僕散騰神出鬼沒的身手。

  微微一沉,卻聽劉三寶怔怔地道:「高啊,當真是高!師父,您什麼時候教我這手功夫?」僕散騰笑道:「早著哩,過上二十年,再看你的造化吧。眼下你先練好那五行步和烈火勁吧!」卓南雁心下稱奇:「怪哉,三寶小弟居然拜了僕散騰為師?」

  莫愁和方殘歌踉蹌著退出兩步,並肩而立。片刻之間,自己這方高手盡折,除了他們兩人,只剩四五個庸手,也早被對方神鬼莫測的身手嚇得呆愣當場。兩人全不禁心底生寒。方殘歌刷地拔出長劍,沉聲道:「閣下莫不是刀霸僕散騰?」

  僕散騰冷笑不語。佟廣踏上一步,厲聲喝道:「天刀門主的名諱,豈是你這等凡夫俗子叫得的?」餘下幾個江南豪客聽得刀霸僕散騰之名,盡皆心驚膽戰。

  莫愁滿臉堆笑,挑起大拇指,道:「久聞僕散門主的大名,好功夫,當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功夫!小可還有些雜事,咱們改日再會!再會!」笑嘻嘻地轉身要走。僕散騰聽得他在「天下第一」之後加了「等」字,立時劍眉一聳,冷冷地道:「慢著!給老夫作上兩日挑夫,再走不遲!」

  「士可殺不可辱!」方殘歌長劍當胸一橫,喝道,「僕散騰,今日咱們便見個真章!」僕散騰蒼眉再抖,驀地駢指成刀,反掌向他前胸削去。兩人相距尚有數丈,方殘歌實不信他一掌能擊出數丈之遠,但見他化掌成刀,這隨手一削卻有說不出得淩厲刀意,便不敢怠慢,長劍一招「鐵索橫江」,牢牢護住胸口要穴。

  忽聽僕散騰一聲冷笑,鐵掌疾沉,陡地削在地上凹凸的院磚上。地上的老磚登時四分五裂,被他澎湃的刀氣催動,疾向方殘歌腿上射去。這一下變起突兀,殘磚快如利箭,饒是方殘歌慌忙變招橫封,仍是慢了半籌,雙腿一陣酸痛,已被幾片細碎磚屑射中。若非他飛身錯步,讓開腿上要穴,只怕便會當庭跪倒受辱。

  「嗯,還算不錯!」僕散騰緩緩收回手掌,聲音中卻帶著說不出得寂寞蕭索,「可還是不值老夫出手。當今江南武林,林逸煙棲隱不出,趙祥鶴一味迎奉,卻還有誰能陪老夫一戰?」

  「那是!那是!」莫愁雙手連拱,胖臉上的笑容萬分真誠,「天刀門主乃是世間絕頂的武林宗師,要來江南找對手,也該去尋洞庭煙橫、吳山鶴鳴的晦氣!咱們是小輩人物,刀霸決不會以大欺小,跟咱們一般見識!」

  僕散騰哈哈大笑:「你這胖子,繞彎子罵我以大欺小!好,」隨手抓起身邊的滄浪閣副門主韓覆舟,揚手拋在地上,喝道,「適才在廟外,只因我這小弟子笑了他一聲個子高大,他便窮追不捨,惹得老夫動怒。說來此事全是由這廝所起,也罷,他若能勝得了我的小徒兒,我便放你們一馬!勝不了,你們便乖乖地給老子做挑夫!」

  那韓覆舟摔落在地,身子突突一顫,才緩緩立起,原來不知何時已被僕散騰解了穴道。他身高丈二,形若巨人,但被刀霸隨抓隨拋,竟是如耍病貓。

  「三寶,」僕散騰轉頭對劉三寶道,「你過去將他宰了!便用師父傳你的烈火刀!」

  「為啥要殺他?」劉三寶搔搔腦袋,苦笑道,「呵呵,我馬馬虎虎地勝了他,也就是了!」僕散騰板起臉道:「江湖上全是真殺實砍,由不得你作假慈悲!」卓南雁聽得心下好奇:「三寶力氣雖大,卻不會武功,韓覆舟江湖上成名已久,他又怎是對手?」

  劉三寶皺著眉頭想了想,才踏上幾步,自腰間拔出一把鋼刀,扛在肩頭,喝道:「喂!姓韓的,我師父讓我宰了你!你若識相,便乖乖地認輸,老子便饒你一命!」他追隨僕散騰些日子,聽得僕散騰口無遮攔,便也隨著他老子長老子短的。卓南雁見他手中那刀隱現紅芒,刃寬背厚,正是當日蒲察怒的烈火刀,又見劉三寶硬充老成,卻仍是掩不住一副少年淳樸之狀,不由忍俊不禁。

  韓覆舟本就性子暴躁,適才被僕散騰擺弄得半死不活,早就大怒欲狂,這時眼見劉三寶漫不經心地扛著刀,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更是氣炸了肚皮。虎吼聲中,他龐大的身軀如一座飛動的小山,猛向劉三寶撞去,半空中雙掌劈頭蓋臉地向劉三寶頭頂拍下。一出手就是巨靈神掌的奪命殺招「力士搬山」。

  卓南雁見他招式猛惡、眉頭一蹙,忙扣住幾枚銅錢,只待劉三寶勢危,便出手相助。劉三寶大叫了聲「媽呀」,腳下滴溜溜一個疾轉,竟從韓覆丹腋下空門處鑽出,繞到他身側。大刀斜揮,刷地攔腰疾斬。卓南雁眼前一亮:「這一閃一攻,出奇不意,僕散騰當真好會調教弟子!」

  韓覆舟怪叫聲中,斜身退開,左臂一長,仍向他眉心戳來。退中帶攻,招法更見狠辣。劉三寶臨敵閱歷不足,慌慌張張地驚叫一聲,拼力低頭,臉頰上已被對方鐵指掃到,火辣辣得生痛。僕散騰冷笑一聲:「你不殺他,他便殺你!」驀地瞠目喝道,「用烈火刀!」

  劉三寶應了一聲,想也不想地便揮刀而出。這一刀自下而上地翻轉砍出,刀口朝上,猶如烈焰升騰,別有一股剛烈之氣。韓覆舟卻不知怎地收掌稍慢,臂膀給烈火刀撩上,劃出尺長的血痕,登時鮮血迸飛。觀戰的莫愁和方殘歌齊叫「不好」。若是韓覆舟輸了,他二人勢不免淪為挑夫。莫愁忙振聲大呼:「韓閣主,拜託您老千萬要挺住,小弟給你磕頭啦!」

  韓覆舟狂性發作,臂膀血流如注,卻仍是吼聲震天,飛身撲上。兩人再鬥數招,卓南雁已看出門道,劉三寶雖然刀法精妙,到底初學乍練,怎是滄浪閣副門主的敵手;但韓覆舟閃避進退,卻總有些吃力,想必適才不知被僕散騰使了什麼手段,閉住了某處經脈,真氣運轉不靈,饒是他虎吼連連,卻絲毫占不到便宜。

  片刻工夫,一高一矮的兩人翻翻滾滾,已鬥了二三十回合。韓覆舟體內真氣閉塞,騰挪愈發不暢。他久經戰陣,見勢不妙,只得易攻為守,雙掌蕩出的圈子越來越小,只是偶爾拍出辛毒的掌法反擊。卓南雁見他步步退後,不由微微皺眉:「這韓覆舟存心示弱,顯是另有狠辣盤算!」

  正要出言提示,忽見韓覆舟身子一晃,肋下現出個空門,誘得劉三寶揮刀劈人。他卻驀地沉聲怒嘯,雄偉的身軀猛然翻起,十指如鉤,變掌為抓,疾扣向劉三寶咽喉。他性如烈火,被個後生小子劉三寶的一口刀逼得團團亂轉,早起了必死之心。這一招「白雲蒼狗」是他巨靈神掌的必殺絕招,前半招虛實相應,後半招有進無退,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你輸啦!」劉三寶大喝聲中,腳步飄忽,竟巧妙絕倫地轉到了韓覆舟的身後,單刀刷地架到了他的後頸,歡聲大叫,「師父,我明白這五行步啦!」

  卓南雁也看出劉三寶最後那一下步法暗合五行真義,竟在間不容髮之際躲開巨靈神掌的奪命殺招,反敗為勝。僕散騰眼見小徒弟得勝,也不由雙目一眯,笑道:「勝了這傻大個子,有甚稀奇,你這小子五行步是剛剛入門,烈火勁卻還沒練到家……」

  話音未落,忽聽韓覆舟震天價大吼一聲,霍然翻身,不管不顧地揮拳劈向劉三寶的頂門。他在個毛頭小子手底大敗虧輸,實是羞憤欲死,竟要與劉三寶同歸於盡。

  鐵拳臨頂,劉三寶「哎喲」一聲,驚駭之下竟忘了躲避。

  陡聞嗤嗤勁響,兩道電光,分從左右激射而來,一道擊中韓覆舟的脈門,另一道卻勢若驚雷般直沒入他肩頭的肩井穴。「啪」的一聲,韓覆舟的鐵掌拍中劉三寶頂門,卻因手臂中招,已然綿軟無力。他壯碩的身軀踉嗆著退開,右臂卻軟軟垂下。原來適才卓南雁見勢危急,彈出一枚銅錢射中他的脈門,僕散騰卻射出一塊碎石,將他肩胛骨擊得粉碎。

  劉三寶死裡逃生,大張著眼退後幾步,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僕散騰緩步走上,拍著他的頭笑道:「傻小子,明白了嗎?江湖上動手過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目光倏地掃過端坐在石碑上的卓南雁,臉上閃過一絲訝色。

  方殘歌疾步掠上,攙起韓覆舟,五指如飛地點了他肩頭的穴道,為他止血敷藥。韓覆舟自知半身功夫已廢,他這人也真硬氣,額頭上凝滿汗水,卻仍是一聲不吭。

  韓覆舟退下之後,方殘歌卻和莫愁並肩一立,怒視僕散騰,朗聲道:「咱們自知不是尊駕對手,但我大宋好漢決不屈膝求生,尊駕有本事便將我們殺了!」莫愁的胖臉微微一抖,卻道:「正是!尊駕有本事,便來……以大欺小!」

  厚土刀佟廣目光一寒,低聲道:「師尊,這兩個小子,便由弟子收拾!」僕散騰緩緩搖頭。他已看出方殘歌武功精深,單打獨鬥,佟廣這四大弟子全無一絲勝望,但若以刀陣取勝,那又是以眾欺寡。他是姜桂之性的脾氣,方殘歌等人越是強硬,他越要拉過來折辱一番。當下呵呵一笑,緩步走上,道:「老夫偏好以大欺小!你兩個小子一起上吧!嗯,若能撐下十招,老夫便放了你們這一群『大宋好漢』!」

  方殘歌長吸了一口真氣,緩緩地道:「好!晚輩等便來接尊駕十招!」拼力凝神定氣,目光灼灼如電。此刻便連莫愁的嬉皮笑臉都收了起來。要知他二人若再不敵,這一群豪客都被僕散騰捉去做了挑夫,那雄獅堂、丐幫、唐門乃至大宋武林勢必顏面掃地。

  僕散騰一步一步地踏上,虎目中電光閃爍,牢牢鎖在他二人臉上,卻忽地搖了搖頭:「未戰先怯,勇氣已衰,只怕連三招都接不下!無趣無趣!」

  古廟內忽地蕩起一絲冷冰冰的聲音:「晚輩不才,願接門主一百招!」

  方殘歌、莫愁等人均是一凜,凝目看時,卻見發話的正是石碑上端坐的冷面怪人。這時候卓南雁臉上戴了人皮面具,連聲音都刻意壓制,他們早已識別不出。這時心底均是疑惑叢生。

  僕散騰頓住步子,並不回頭,冷冷道:「你當真要強自出頭?」卓南雁挺身而起,呵呵一笑:「門主單挑我大宋武林,晚輩又怎能做縮頭烏龜?」僕散騰仰頭哈哈大笑:「好,卓南雁,老夫一入江南,便聽了你這天了第一狂生之名。也罷,今日老夫便成全了你!」聲震屋瓦,驚得院外鳥雀倉惶悲鳴。適才卓南雁彈指飛錢,內力驚人,僕散騰早就暗自留意,這時他蓄勢待發,氣勁外放,立時給刀霸辨出身份。

  「到底瞞不過你!」卓南雁哈哈一笑,索性揭開了面具。

  「大哥!」劉三寶眼中進出喜悅光芒,「真的是你啊大哥!」

  卓南雁向他微微一笑,昂頭對僕散騰道:「晚輩若是僥倖接下來你一百招,麻煩你把三寶也放了!」

  僕散騰雙目又再眯起,冷冷地道:「三寶不會跟你走!」卓南雁眉頭一皺,拱手道:「我要跟我這小兄弟說幾句話!」見僕散騰點了點頭,便引著劉三寶退到一旁,低聲道:「小弟,你當真拜了刀霸為師?若是他強你拜師,大哥跟他一戰之後,便帶你走!」

  劉三寶臉色通紅,將在燕京野外遭遇僕散騰之事略略說了,末了囁嚅道:「這……這大鬍子老爺爺,武功很好,開始的時候我不願意拜師,他吹鬍子瞪眼地強我,我也不聽。但、但他的本事好大……小弟我見了,著實眼熱!」

  卓南雁道:「這麼說,你到底是拜他為師了?」劉三寶點了點頭:「是啊,他說小弟是極罕見的火形格,最適合修煉他的烈火勁……大哥,我為什麼不能拜他為師?」

  卓南雁忽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道:「他是金國人!」劉三寶猶豫道:「我爹爹也曾在金國當過官。他說過,要學本事,就是遠在西天,也該前去。」卓南雁一愣,不由長歎了一聲,暗道:「我身中毒盅,終究難以長久照顧他。僕散騰到底是一代宗師,更兼行事磊落,氣度不凡。三寶小弟能有這種機緣,也算不錯!」低聲歎道,「好,那……你便隨他去吧!」

  他伸手握著劉三寶的雙肩,忽然想到這個義弟年紀雖小,卻極是重義重情,當年曾輾轉北上冒險去燕京找尋自己,但自己對這小弟卻總是疏於照顧。一念及此,卓南雁心底滿是歉疚,沉了沉,才緩緩道:「好兄弟,你答應大哥,將來你學了武功……要做個好人。」

  「那是自然!」劉三寶眼中閃著孩子般的喜悅光芒,笑道,「我不但要做個好人,還要做條好漢,跟大哥一般的好漢!」

  卓南雁微笑點頭,忽然間有些意興蕭索,轉身對僕散騰道:「請僕散先生好生照顧我這兄弟!」僕散騰佛然道:「他是老夫的關門弟子,還用得著你來囉嗦!」說著白眼一翻,喝道,「賊小子,你想好沒有?你的補天劍法還未至大成,這時貿然跟老夫動手,不免就喪了小命!嘿嘿,你一命嗚呼不打緊,卻害得老夫再也領教不得天下第一流的補天劍法了!無趣無趣!」

  卓南雁吟道:「南有曲流觴,北有僕散騰,一樣的嗜武如癡!」卻挺胸笑道:「得及閘主一戰,實慰平生!晚輩已然等不及啦!」五指輕按劍柄,目光如電閃爍,長劍雖未拔出,「大哉乾元」、「生生不息」的劍意卻已悄然潛轉,院內忽然生出一股凜然勃發的奇異氣息。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1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八節:傳語名花 縱酒良朋

  僕散騰心中一凜:「這小子的修為當真古怪,倒也不容小覷!」他雙眸半開半闔,一縷針芒樣的精光吞吐不定,右掌緩緩按在了腰間的寶刀上。他那把金龍寶刀在與滄海龍騰、獅堂雪冷的一戰中,被完顏亨的天衣真氣毀去,金主完顏亮為彰其功,另賜了他一把絕世寶刀摩雲刀。

  這時他的手指才與摩雲刀的刀把相接,天地間立時耀出一蓬森寒的煞氣,滿院老柏蒼松似是齊齊打了個寒噤,陣陣肅殺之氣撲面湧來。莫愁和方殘歌對望一眼,均是心底生寒,不由緩步向後退去。

  「不成!」劉三寶忽然斜刺裡沖上,雙臂一張,叫道,「師父,求您……求您別跟我大哥動手!」

  僕散騰一怔,翻起白眼喝道:「你大哥武功很高,師父不會那麼容易便傷得了他!」卓南雁也歎一口氣,道:「兄弟,你且退下!」劉三寶臉色通紅,執拗地搖頭道:「不成!師父說過,江湖上動手過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您是我師父,他是我大哥,誰都不能受傷!更不能死!」

  厚土刀佟廣素知師父僕散騰一言九鼎,見他面色機冷,急忙上前拉住劉三寶,勸道:「師弟退下。」劉三寶犯了脾氣,大鬧大叫,死活不肯。說起來也怪,佟廣內功修為較他深厚得多,但劉三寶死命掙扎之下,面色通紅的佟廣居然拽他不動。卓南雁又是好笑,又是稀奇,暗道:「這天刀門主也當真是世間奇人,教了這短短時日,三寶小弟的烈火勁竟然進境非凡!」

  僕散騰的兩道滿帶煞氣的蒼眉抖了抖,忽地哈哈大笑:「老夫老啦,竟被個小孩子治住!」霍然轉身,袍袖一揮,卷起地上碎石,彈指飛出。只聽「哧哧」輕響,唐晚菊、池三畏等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眾人驚歎之間,僕散騰大袖飄飄,拉著劉三寶的手已大步轉出廟門,朗聲笑道:「走吧!將這些『大宋好漢』全放了!」兩人的身影瞬間轉出廟門。劉三寶的喊聲卻遙遙傳來:「大哥,大哥、你保重呀!哪日小弟出師,自會來看你……」聲音搖曳、瞬間便去得遠了。佟廣、童千波等人收拾馬匹,也疾步跟出。

  先前被抓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七爪神鷹」沈天德等人這時如釋重負,先是低聲咒駡僕散騰,待估摸著刀霸一行去得遠了,才又破口大駡。

  莫愁笑嘻嘻地過來,正要和卓南雁敘舊,方殘歌忽地走上兩步,冷冰冰地道:「卓南雁,你我有殺師大仇,但今日……方殘歌就算欠了閣下一個人情!」

  一旁的池三畏這才想到這卓南雁也是殺害自己女婿的「仇家」,扭過頭忿忿然道:「老子卻不領他這人情!臘塊媽媽,老子便是願意落在金狗手中,旁人管得著嗎?」

  卓南雁微微一笑,點頭道:「二位英雄豪傑願意去給僕散騰作挑夫,這時追上去,卻還不晚!」方殘歌臉色煞白,冷哼一聲:「方殘歌便是玉石俱焚,也不會有辱我雄獅堂聲名!哼,大丈夫恩怨分明,咱們來日自會清算!」他的人才武功,都是當世一流,但不知怎地,一站在卓南雁身前,便覺氣沮形穢,更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意,當下袍袖一拂,轉身而去。池三畏卻向地上吐口唾沫,扶著韓覆舟,大步跟上。

  金長生、沈天德等人本待上前向他道謝,聽得他們的言語,才想到江湖上哄傳這卓南雁正是刺殺羅雪亭的「大宋逆賊」,登時心下犯了猶豫。眼見方殘歌怒衝衝地拂袖而去,這些人頃刻間權衡利弊,都覺得這大名鼎鼎的雄獅堂不可得罪,只拱了拱手,便在卓南雁眼前低著頭溜了過去。

  「莫愁,」方殘歌走到破廟寺門處,扭頭向莫愁叫道,「你還不走?」莫愁笑嘻嘻地道:「方兄先行一步,小弟不急!」方殘歌面色一變,目光再掃向唐晚菊。唐晚菊也慢悠悠地道:「小弟也要跟卓兄敘敘舊情!」方殘歌朗聲道:「二位莫要忘了,兄弟情誼事小,叛宋投金卻是正邪之別,兩位可要拿捏得住!」不待二人回話,猛一頓足,大步去了。

  卓南雁忽覺有些可笑,轉頭對莫愁道:「二位當真信得過我?」唐晚菊笑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君子無德不報。若非卓兄,咱們說不定真會做了挑夫。」莫愁撇嘴道:「莫愁可不懂這麼多大道理!我只知道,咱們是兄弟,本公子決不能冷落了兄弟。方殘歌雖也是我莫愁的朋友,但他總是前呼後擁的風風光光,他姥姥的,本大少也用不著去巴結他!」舔舔嘴唇,又道,「還有,我記得卓老弟還欠我兩頓酒飯!」

  「那是自然!」卓南雁望著這兩人坦蕩的笑臉想到在建康雄獅堂時,便是這兩人力排眾議為自己辯駁.忽覺心頭發熱,大笑道,「走!我請二位去臨安酒樓喝個痛快!」

  三人談笑風生,行不多時,便進了臨安城。

  自靖康之變後、大宋的行都便不斷南遷。建炎三年,杭州被升為臨安府,十年後的紹興八年,趙構乾脆就定都臨安。只是官府上按慣例還只是稱之為「行在」,意為皇帝暫時駐蹕之地,以示不忘汴京故都。

  據說杭州的山勢如龍翔鳳舞,能聚王氣。杭州城西靠西湖,北依運河,東南半繞錢塘江,南側則群山聳秀,因其城如腰鼓,五代時有「腰鼓城」之稱。多年來朝野間只顧歌舞昇平,臨安男女皆尚嫵媚,號為「籠袖驕民」。

  三人進得城來,循著臨安城內最著名的禦街漫步。天剛過午,暮春和風熏人欲醉,融融的暖陽將巍巍的酒樓、密密的店鋪和鱗鱗的民舍上都鋪了一層燦燦的金光。褪色的繡旗、烏黑的招牌和各色紙燈在嫋嫋的綠柳間若隱若現。

  中瓦子前這一段乃是禦街最熱鬧的所在,林林總總的攤鋪前堆滿時新花果、海鮮野味和奇巧珍玩等百色物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時見胳膊上擎鷹架鶴的閑漢和淡施脂粉的歌妓穿梭顧盼。

  莫愁是臨安常客,一邊帶路,一邊不住口地信手指點:「前面攤上的貨品物件都挑著字幕,那叫『撲賣』,半是買賣,半是賭博;那撲賣後面的高大屋宇,別瞧外面站著一溜歌女,實則全是茶坊。嘿嘿,臨安的茶坊也安著美姬,這叫花茶坊……哈哈,這個熱鬧,」指著身側亂哄哄的人群,「裡面相撲的全是美女,粉背玉臂,你們看了定然捨不得挪腳……」

  唐晚菊和卓南雁都是首次前來,四下裡看得眼花繚亂。卓南雁更是暗中將臨安和金國都城燕京相比較,若說燕京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臨安則如柔媚多姿的少女,宋金剛柔不同的風度在都城間一眼可見。

  三人一通趕路遊覽,均覺勞累,便在禦街上尋了家大客棧落腳安歇。舒適潔淨的客房內,店夥計捧來一壺好茶,三人喝茶閒聊。卓南雁便向莫愁問起那瑞蓮舟會的詳情。

  莫愁呵呵笑道:「秦檜這老小子為了給趙官家辦這聖壽節,可著實花了不少工夫。據說他派格天社在西湖上建了一座漆金石台,遠瞧上去跟金子做得一般。金臺上雕了一隻活靈活現的玉龍,玉龍嘴裡叼著一朵金蓮,它便是舟會的錦標『瑞蓮』了!到時候賽會一開,哪只龍舟若能先摘得瑞蓮,便能將這瑞蓮親自獻給趙官家,這便叫『龍蓮獻瑞』了!」

  卓南雁皺眉道:「竟有這麼多臭講究!」莫愁笑道:「講究還多呢!據說舟會上只能有八家舟隊獻技,這叫『八龍獻瑞』!這八家中除了格天社和太子的建王府這兩家早定之外,其餘六家,便自四面八方趕來臨安的諸多門派幫會中選出!」

  「那卻怎麼選?」唐晚菊道,「豈不要先賽上幾十場龍舟?」莫愁撇嘴道:「哪裡用這麼麻煩?格天社早定好在三日後要來個金鯉初會,請天下武林朋友同赴南屏山比武,決出這參會的幾家門派來!」卓南雁道:「怎麼,這金鯉初會上,比的竟是武功?」

  「然也!」莫愁摺扇輕搖,「北人騎馬,南人操舟!咱江南武林人物,誰不會劃龍舟?據說這金鯉初會是格天社的大首領趙祥鶴親自籌辦,取名金鯉初會,便是鯉魚躍龍門之意。朝廷還要給最後選出的六家英雄定個名分,叫做『武宗六脈』。自此以後,江南武林,便以這六脈武功為尊!」

  卓南雁歎道:「武林中人最是好名,為了這『武宗六脈』的虛名,定要爭個頭破血流!」唐晚菊也苦笑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百余家的高手聚在一處,爭那六家虛名,只怕要血流成河了!」莫愁冷笑道:「我幫主老爹早說了,只怕這便是秦檜老賊禍亂江南的又一毒計!」驀地一擺手,「罷了,罷了,說這些鳥事,當真無趣。還是說些別的吧。」

  三人也不願再論這憂心之事,便說些閒話散心。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問道:「莫兄,適才刀霸出手時,那淩空一抓氣勢恢弘,但你躲避的身法卻是巧妙至極,這是什麼武功?」莫愁得意洋洋:「這功夫乃是一位前輩女俠傳給我的,哈哈,你猜這身法叫什麼名字?」

  「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卓南雁信口胡謅兩個名字,見莫愁都是搖頭,笑道,「終歸是個武功名字,沒什麼好奇。我對這前輩女俠的大名,倒很是好奇!」莫愁大頭連搖:「這前輩性子古怪,名諱那是萬萬洩露不得的。她這步法嘛,說來倒是響亮得緊,喚作龍驤步!」卓南雁心中微動,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龍驤樓。

  唐晚菊微笑道:「莫愁乃是四絕劍客,最擅討女子歡心,下至香豔歌女,上至前輩女俠,都對他青睞有加!這脾氣古怪的前輩女俠將這救命的奇門步法都傳給了你,我輩凡夫俗子,卻連人家名諱也不得一聞!」

  卓南雁道:「莫兄……你一直自稱四絕劍客,這四絕是……」話沒說完,莫愁已將手一伸,皺眉道:「這是第二次了,你又叫我什麼?」唐晚菊卻「撲哧」笑出聲來,臉上神色古怪。

  卓南雁道:「你長我兩歲,我自然叫你莫兄,難道喚你愁弟?」莫愁摺扇一揮,正色道:「想來你還不知,跟我熟的,都直喚我的大名莫愁。便叫我愁弟,也強於『莫兄』——抹胸者,女子之胸前小衣也!兄弟頂天立地一條好漢,豈能如此稱呼?」其時女子貼身所著的小衣便叫抹胸,便是後世俗稱的肚兜。卓南雁萬料不到莫愁竟扯到這上面來,微微一愣,隨即與唐晚菊齊聲大笑。

  「兄弟這四絕嘛,說來更有講究。」莫愁又搖頭晃腦地道,「那便是,有美女就抱抱,有熱鬧就瞧瞧,有美酒就嘗嘗、有朋友就交交!有此四絕,此生無憾矣!」卓南雁連連呼妙,又笑道;「只是你這『四絕』偏將美女放在首位,朋友放在末尾,未免重色輕友,依舊是『抹胸』的本色!」唐晚菊笑道:「嘿嘿,其實莫愁這名字才就帶著七分女氣,叫做『抹胸』,倒更增香豔!」

  「香豔?」莫愁登時雙目發光,「想不到文縐縐的小桔子也好這調調?嘿嘿,咱們這杭州銷金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香豔之地。走,本公子帶你去歌樓,見見真正的抹胸!」

  唐晚菊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可不可!君子有三戒,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小弟品品你這抹胸也就是了,真的嘛……便免了吧!」卓南雁卻是雙眸一亮,道:「歌樓?這臨安城內最有名的歌女可是萬花軒的花魁雲瀟瀟?」

  「原來老弟也是花叢聖手!」莫愁登時做出一副改容相敬之狀,「臨安有三妙,便是『萬花軒的姐兒柔,三元樓的酒兒稠,千金堂的銀子遍地流』。萬花軒的美女個個都是花中翹楚,這雲瀟瀟乃是狀元花魁,號稱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已是第二次聽得「狀元花魁」這稱呼了,呵呵一笑:「小弟是花叢新手,還得不恥下問。不知什麼叫做狀元花魁?歌女也評狀元嗎?」莫愁小眼發亮,道:「品花榜的第一美女,便叫做狀元花魁……」

  原來其時趙宋偏安江南的富庶之地,京師臣民不免沉酒聲色,紙醉金迷,當時的臨安城有娼妓兩萬餘,號稱「色海」。便有留戀秦樓楚館的名士才子對城中名妓品定高下,並仿效科舉功名放榜,名為「品花榜」。據說品花列榜之時,名妓薈萃,眾才子當場題語唱名,觀者累萬,實為風流盛事。名妓一經品題,身價百倍,其中列於榜首者,稱為狀元花魁,則為當世之冠。

  卓南雁和唐晚菊聽莫愁細細解釋之後,對望一眼,心底覺得新鮮之餘,均是暗自傷懷:金主完顏亮已然厲兵秣馬,對大宋虎視耽耽,但趙構和秦檜卻在終日粉飾太平,士大夫也樂得醉生夢死。

  「這雲瀟瀟有什麼好,稱得上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想到她是陳鐵衣傾心苦戀之人,好奇之心陡起。莫愁口中嘖嘖連聲:「我那次見到她時,正是當年品花榜放榜之時,雲瀟瀟以上屆花魁的名義前來獻了一曲琵琶。嘿,那個味道呀……立時便把當時新評出的花魁的風頭盡數奪去!」說到此處,莫愁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又睜大了些,「怎麼,二位有雅興去會會這位狀元花魁?」

  卓南雁眼前閃過陳鐵衣黯然閃爍的眼神,便點頭道:「正有此意!」莫愁的小眼睛幾乎從眼眶裡面掉下來:「我看老弟有時冷頭冷臉,原來也有些花花腸子,失敬啊失敬!」卓南雁道:「慚愧,小弟這是跟四絕劍客借來的色膽。」轉頭見唐晚菊兀自滿面猶豫,忽地哈哈一笑,「小桔子,你怎地忘了本朝大儒程顥『眼中有妓,心中無妓』的典故,便去聽個曲,還吃了你不成?」唐晚菊面色一緩,笑道:「卓兄既去,小弟便捨命陪君子!」

  「眼中有妓,心中無妓?」莫愁呸了一聲,「你姥姥的,那些儒生就是酸,見個姐兒,還轉出這一大堆的說辭。」唐晚菊忍不住笑道:「莫愁卻是眼中有妓,心中更有妓!」

  三人談笑間出了客棧。才上了禦街,就見街對面有個青衣僕從快步走來,向著莫愁躬身唱個大喏:「這位公子,莫不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江南四公子之首莫愁莫公子?」莫愁聽他一口稱呼自己是「江南四公子之首」,登時心中大暢,笑道:「你眼力不錯啊!是想求墨寶,還是要借銀子?」那人「呵呵」一笑,自懷中取出封帖子捧上,道:「奉我家主人之命,請莫公子明日去千金堂耍幾手!」

  「千金堂?你家主人怎知莫大公子我好賭?」莫愁大喜,笑吟吟地展開帖子,笑容卻陡然凝滯,抬頭冷冷地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那僕從依舊滿臉謙恭:「家主自然便是現今千金堂的堂主,但相請莫公子的卻是另有其人。這位客人以重金包下了整座千金堂,親制的帖子,請來京的幾路武林幫派的大爺,來千金堂一耍!」

  卓南雁見那展開的帖子上空無一字,只畫著個奇形怪狀的兵刃,細瞧卻是一把雙頭鋼叉。莫愁晃著那帖子,道:「這是我丐幫創幫的周幫主的神兵利器,失蹤了百八十年啦!你說的那客人,難道見過這神叉不成?」那僕從笑道:「那客爺特地吩咐過,說這雙龍神叉確是在他手上。丐幫若是想要,明日便在賭桌上贏回來。嘿嘿,這位爺行事極是隱秘,出手卻極闊綽,咱們賭坊只管發財,旁的也不過問。」

  「宴請各路武林幫派?」卓南雁「撲哧」一笑,「這人好大口氣,我這孤魂野鬼也能去嗎?」那僕從賠笑道:「那就難說了!那位爺吩咐,明日只請大門大派;名氣不大的,便得憑本事進去!」莫愁道:「各大門派都撒了帖子了嗎?」那人扳著指頭,道:「明教、雄獅堂、金鼓鐵筆門、青城派、雷家霹靂門……嗯,算上今兒丐幫的莫大少,還只差唐門沒送!」莫愁一指唐晚菊:「算你小子行運,這位便是唐門中最厲害的至尊高手,唐晚菊!」

  唐晚菊這時最怕跟唐門扯到一起,正要辯駁,那僕從卻以手拍額:「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跟莫大少在一處的,自然便是晚菊公子啦!」恭恭敬敬地翻出一張帖子遞過來,「恭請唐公子明日賞光!」

  帖子展開,卻見上面只一句話:「乾坤一擲誰為尊!」

  莫愁眼見唐晚菊整眉沉思,忙問:「小桔子,怎地了,這文縐縐的狗屁話是什麼意思?」唐晚菊緩緩道:「乾坤一擲,乃是我唐門中一項發射暗器的絕學,只是……失傳已久!」

  那僕從哈哈一笑:「據那位爺說,明日那賭局便叫乾坤一擲局!原來『乾坤一擲』還是門武功?小的可是十足的門外漢,只請各位明日酉時三刻賞光一遊。」探深一揖,轉身而去。

  卓南雁盯住他的身影混雜在人叢中漸去漸遠,低聲道:「這小子其實武功不弱!」唐晚菊點頭道:「他說的那客人更是厲害,只怕各家各派接到的請帖各自不同,卻都讓人推辭不得!」卓南雁笑道:「這倒有趣得緊,瑞蓮舟會還未開,先來弄個乾坤賭局!」

  「管他娘的,別給這俗漢擾了我莫大公子的雅興,」莫愁卻嚷嚷道,「咱們還是去萬花軒要緊!」

  瑞蓮舟會還有數日才開,各大門派都會陸續前來。唐晚菊還算罷了,莫愁卻是一門心思地要在老爹趕來之前,玩個痛快。

  三人行不多時,便到了萬花軒樓前。

  臨安的酒樓歌肆都造得別致出彩,這號稱臨安第一歌樓的萬花軒更是匠心別蘊。半人高的鏤空院牆內圍著兩層雕樑畫棟的紅樓,樓前幾塊枯瘦奇崛的太湖石和叢叢翠綠果木掩映生姿,將光影流蘇的秦樓楚館點染出幾分不俗的秀氣。

  莫愁轉廊過院,呵呵低笑:「江湖有雲: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守定行在賣酒醋!三元樓乃是行在最大的『賣酒醋』的地方,但若論氣派,卻還比不得這萬花軒。」但見樓前廊間高挑著各色彩燈,進出的客人全有幾分氣度,連挺立賠笑的丫鬟小廝都個個清秀可愛。

  卓南雁雖是頭回來這地方,但他是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在四下裡頻送秋波的丫鬟姐妹間穿行,依舊笑嘻嘻地不以為意,斜眼看唐晚菊時,竟是二目微合,雙腿都似乎僵硬許多。倒是莫愁忽然間變得神采煥發,在眾多姐兒間嘻嘻哈哈,左右逢源。

  寬綽異常的大堂上流光溢彩,滿堂花影飄忽,濃郁的脂粉香氣像春天裡不安分的蜜蜂,四處亂撞。三人剛剛坐定,便有四五個姐兒扭腰揮帕地擁了上來,莫愁看到卓、唐二人蹙眉不悅,急忙揮手打發走了。

  「莫大郎,怎地來了也不招呼一聲?」幾個歌妓巧笑嫣然地退下之後,一位體態豐腴的綠衣貴婦一眼便認出了莫愁這熟客,笑吟吟地上前拉住了,一口一個「莫大郎」地打情罵俏。

  「費大姐可又年輕了幾歲,瞧上去跟我妹子一般!」莫愁跟這老鴇費大姐如魚得水地應酬幾句,便直言要見識雲瀟瀟的絕世芳容。費大姐笑容一僵:「大郎來得不巧,今日瀟瀟可實在脫不開身。」朝花廳西首努了下嘴,低聲道,「今日來了位貴客,包下了……」

  「貴客,本公子不算貴客?」莫愁摺扇一抖,指著唐晚菊信口胡說起來,「知道他嗎?格天社的新貴,萬秀峰還得恭敬地管他叫師兄!」費大姐苦笑一聲:「今兒就是萬爺帶著格天社二十八宿一起來了也不成!裡面那主兒……」忽然掩住了嘴,蹙眉歎道:「也算今天揹運,來的幾撥客人都點明要見瀟瀟。瀟瀟就是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呀。罷了,大郎先用幾杯水酒,改日再來捧場!」伸手在莫愁臂膀上一掐,扭扭地去了。

  唐晚菊給費大姐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得面紅耳赤,見她遠去,才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銳:「好啊,堂堂丐幫莫大少,竟常來這萬花軒眠花宿柳,令尊莫幫主便不管你?」

  「嘿嘿,這事自然不能讓幫主老爹知曉。」莫愁一笑之後,忽又滿臉無辜,「再說,本公子只是尋花問柳地散散心,可從來沒敢眠花宿柳。直到今日,本公子還是一身正氣一腔熱血一心淳樸的童子身……」說笑間龜奴已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佈酒菜。

  卓南雁忽道:「奇怪,這廳中倒有幾個武林中人。」莫愁哂道:「有何稀奇?朝廷要辦瑞蓮舟會給皇上祝壽,四下裡的武林高手全擁到臨安,練武之人沒幾個是小桔子這樣潔身自愛的君子,自然全到萬花軒來。」

  忽聽有客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直娘賊的,雲瀟瀟那小妞怎地這麼大的架子!」嗓音高亢,震得廳內嗡嗡作響。滿廳媚笑嬌叱之聲登時一斂。

  三人循聲望去,卻見大堂當中的圓桌前端坐幾個客人,相貌不俗,意態甚豪。

  「原來是他!」莫愁舉目望去,見斷喝之人正是先前在古廟內給僕散騰擒住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嘻嘻笑道,「此人是金鼓鐵筆門的高手,卻時運不濟遇上了刀霸,這時一把火全撒在了這裡。」卓南雁微一凝目,低聲道:「那桌上幾人的修為著實不俗!」

  費大姐像穿花蝴蝶般飄去,嬌笑道:「金爺,瞧您這火氣!今兒瀟瀟實在是忙……」金長生還沒言語,他身旁一人已大笑著接茬:「忙你姥姥!入娘撮鳥的,老子大老遠地趕來,只是想瞧瞧雲瀟瀟的花容月貌,等了半日卻連個屁股也沒見著!」他話語粗俗,身旁幾桌客人全哈哈大笑。

  莫愁低聲道:「哈,五湖幫的總瓢把子胡斷眉,一貫殺人如麻的主兒,費大姐只怕應付不來!」卓南雁忽地一笑,望著那座中一個乾瘦老者,道:「呵呵,崆峒派的長老烏雲金!說來倒是我的老朋友。不過首座上那兩個老者武功更高。」

  坐在烏雲金上首的兩個老者,一人獅面環眼,臉色紅如重棗,打扮不似中土,形態不怒自威;另一個卻是白麵短鬢,身形肥胖,一身光鮮湖綢,瞧上去便似個當鋪酒肆的掌櫃一般。莫愁眯起小眼,道:「那胖子有幾分眼熟,可這時卻想不起來啦。嘿嘿,除了混世魔王,便是修煉成精的老魔頭,可夠費大姐費心費神的啦!」

  「爺這話怎麼說的。」費大姐面不改色,咧著鮮紅的嘴唇一串浪笑,「這是天子腳下,官爺貴胄來得多了。上個月來了位爺,找了瀟瀟五次才找到。人家還是張郡王的公子,世襲的小王爺呢!上回格天社的萬大爺……」

  胡斷眉不待她說完,便哈哈大笑:「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格天社的官老爺,入娘撮鳥的都好了不起嗎?老子行走江湖,憑的不是官名,卻是這個……」左臂一振,白光閃處,一把飛刀「奪」的插入了大廳圓柱上。

  那圓柱漆了紅彩,上面花團錦簇地雕著數十朵各樣花卉,這一把刀正插在圓柱當中最大的那朵牡丹花上。跟著寒光閃爍,勁風呼呼,八把飛刀連珠價射出,在那牡丹花四周圍了個圓形。眾人看他出手淩厲俐落,齊聲喝彩。

  費大姐的面色登時一白,便在此時,忽聽得大廳西側的暖閣內傳來一陣清冽的琵琶聲,錚錚然如同銀瓶乍破,便在這喝彩聲、醉語聲、叫駡聲、浪笑聲中聽來,也覺分外嘹亮。霎時間亂糟糟的聲音全是一靜,眾人全轉頭瞧向那暖閣。

  一道嚦嚦嬌音傳了過來:「難得這位爺瞧得起瀟瀟,二位爺見諒,我便出去謝一謝諸位朋友如何?」聲音輕柔,帶著一股慵懶、一股嬌癡,更有一股說不出得柔媚味道。堂內眾客人全是心神一醉,均想:「單聽這聲音已是如此迷人,這雲瀟瀟的長相不知該是怎樣得花容月貌?」

  「些許小事,不須姑娘費神!」暖閣內忽然傳出一聲冷哼,聲音略帶沙啞,「哪位英雄要見識瀟瀟姑娘的芳容,只管進來便是!」言語說不出得淡定從容,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卻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氣。

  「好大的口氣!」胡斷眉拍案而起,「老子偏不信邪!」大踏步便向西側的暖閣走去。滿廳客人低聲議論,數十雙眼睛全盯了過來。但見那西側暖閣以珠簾遮門,水晶簾的顏色恰染出一朵蓮花之形,靜靜垂下,看不出裡面絲毫動靜。

  「瀟瀟姑娘,」那沙啞的聲音又再響起,「那日得聞你一曲《胡笳十八拍》,魂醉至今,請再奏一回如何?」聲音依舊淡定自若,似乎全然沒把簾外虎視耽耽的胡斷眉放在眼內。雲瀟瀟「咯咯」輕笑,曼聲道:「那瀟瀟便獻醜啦!」

  「賊廝鳥!」胡斷眉大吼聲中,飛身掠起,直向珠簾撲去。半空之中雙掌疾揮,三把飛刀連珠價射向簾內。

  猛然間一縷琵琶聲自簾內爆出,聲音激昂如鐵馬金戈。眾人心神一震的當口,陡聞胡斷眉悶哼一聲,似是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壯碩的身子倒翻而回,踉蹌著落下地來,「騰、騰、騰」地一串疾退,砰地撞在那雕花圓柱上。

  他本來身材魁梧,但這時卻像一張畫般地貼在圓柱上,臉色煞白如紙。在他頭頂,明晃晃地插著他適才射出的九把飛刀。廳內客人有懂武功的也有不懂武功的,卻均是心神震動,霎時間廳內靜得出奇。

  只有那琵琶聲急切細密,如飛泉瀝石,似雨打芭蕉,琅琅銳響催得人的心愈發得緊。

  「胡兄,不妨事嗎?」烏雲金身子一晃,攙起胡斷眉,冷笑道,「適才好好地為何躍了回來?」胡斷眉這時才籲出一口長氣,似是聽出了烏雲金話中的譏諷之意,一把抖開他的胳膊,叫道:「老子興致忽地沒了,自己願意躍回來,你管得著嗎?」

  烏雲金聽他說話神完氣足,不由眉頭一皺,斜眼望著那暖閣的簾籠,低笑道:「果然好身手!崆峒派烏雲金前來領教。」身形飄忽閃動,直向那暖閣逼去。他性子高傲,素來瞧不起胡斷眉的為人和武功,猜想閣中之人武功雖高,卻也只是精通劈空掌一類的重手法,這般如蛇遊走,正可讓對方無從發力。

  暖閣內忽地傳出一聲沙啞的輕歎:「烏長老步法飄忽,似柔實剛,只怕七絕真氣,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只是運柔成剛之際,未免僵硬難化,可惜,可惜!」

  七絕真氣正是烏雲金苦修的崆峒派殘心七絕掌的內功,烏雲金聽得簾內人足不出戶,便一口說破自己平生修為,登時愕然止步,顫聲道:「閣下說得是,不知有何指教?」本來以他的為人,決不會這般貿然向陌生人出口相詢,但他自當日在建康的鐘山峰頂被獅堂雪冷羅雪亭點透修煉破綻,事後一直苦思冥想,始終難有寸進。這時聽得簾內人一語中的,便忍不住開口相詢,可話一出口,卻又有些後悔。

  「慚愧,哪裡談得上什麼指教!」那人呵呵一笑,「傳聞貴派殘心七絕掌的第五重為死心境,旨在『三冬無暖意』,若閣下一味精進,只怕適得其反。若能以退為進,說不得會別有所得!」烏雲金喃喃道:「以退為進?」那人緩緩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等境界,怎地我全沒想到!」烏雲金身子一震,雙眸炯炯發光,朗聲道,「多謝指點!」灰撲撲的瘦臉上竟湧出一團紅色,也不回席落座,逕自飛身掠出大廳,如飛地去了。

  莫愁大張雙目,望著他的背影道:「他姥姥的,這烏雲金好大名頭,怎麼給人家幾句話便唬得落荒而逃?」卓南雁卻搖頭道:「他不是落荒而逃,而是醍醐灌頂,這時心底豁然開朗,只想找個清淨地方細細參悟!」

  唐晚菊卻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那琵琶曲中,五指輕叩桌面,喃喃道:「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好一曲《胡笳十八拍》,好一個花魁雲瀟瀟!」在那兩人對話之時,琵琶聲一直輕拈徐撥,奏出一派出山清泉般的婉轉之聲。

  忽聽得一聲長笑,那掌櫃模樣的白臉胖子已一笑而起.拱手道:「尊駕口綻蓮花,讓管鑒大開眼界!佩服啊佩服!」他言語看似客氣,實則卻是譏諷簾內那人只會口若懸河。莫愁眼睛一亮,低聲道:「原來他便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人管鑒!嘿嘿,原來『金筆鐵判官』金長生的師尊在此,怪不得飛揚跋扈,他姥姥的這叫狗仗人勢!」

  管鑒話一出口,金長生也是氣焰再熾,拍桌子喝道:「正是!若有本事便出來見個真章,這般縮頭縮腦,算什麼好漢?」

  簾內那人卻是一聲冷哼:「這姓管的言語無味,面目可憎,老夫懶得搭理。先生可有雅興打發?」暖閣內又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你都劃下了道,我也只得依樣畫葫蘆了。」卓南雁一凜:「原來暖閣內除了雲瀟瀟,竟有兩個人!這後一人的聲音怎地有幾分耳熟?」但那人嗓音顯然刻意壓抑,他一時也猜測不出。

  管鑒聽得那兩人談笑間渾不把自己當回事,冷笑中雙臂一振,肥胖的身子輕飄飄地蕩起,疾向暖閣飄去。他心思與烏雲金一般,也是要以飄忽身法讓簾內之人摸不到痕跡,再以本門的淩厲筆法雷霆一擊,破門而入。

  眾人看他身形微胖,但這一躍卻疾如鳥、靈如猿,不由齊聲喝彩。金長生更是揚聲嘶喊,為師尊打氣。一片吆喝聲中,那琵琶聲倏地一冷,猶如天風突起、蒼林怒號。

  管鑒疾撲而到。繪有蓮花的珠簾忽地微微一蕩,似被春風輕拂。猛然間只聽管鑒振聲大喝,快如流星般地欺入了簾內。眾人那一道喝彩聲還未落下,陡見人影一閃,管鑒已經倒飛而回。他雙足在地上一頓,才要立穩,卻不知被什麼力量一推,竟又疾退了數步,忽覺雙腿發軟,砰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喀嚓嚓」一聲響亮,那把梨花木的大椅竟被他坐得粉碎。管鑒的身子向後仰去,斜刺裡卻伸出一隻手,將他穩穩扶住。出手的正是那居中而坐的獅面老者。琵琶聲依舊起伏淒惻,如陰雨綿綿。廳內諸多武林豪客看得目瞪口呆,被那琵琶聲一攪,心底全是寒浸浸的。

  簾內那沙啞聲音笑道:「妙!先生這一記手揮五弦,出手時機實在妙不可言。」那冰冷聲音卻只淡淡一笑:「慚愧,慚愧!」

  管鑒兀自呼呼喘息,心底有苦說不出。適才他掠到簾前的一瞬,正是勁力運到十足之時。哪知簾內人竟是以靜待動,並不出手,卻在他破簾而入、勁力稍泄之際,雷霆一擊。管鑒先機頓失,只得狼狽退回,暴進暴退之下,被那人剛猛無鑄的掌力推送,連出大醜。

  那獅面老者沉聲道:「管兄,怎地了?」管鑒片刻間已面色如常,苦笑道:「裡面是兩個老狐精,寧掌門也不要去行險啦,免得討苦頭!」他笑吟吟的話語卻是笑裡藏刀。那獅面老者登時面色一紅,霍然站起,冷冷地道:「寧某幾十年沒討過苦頭啦!」整整衣冠,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寧掌門?」莫愁小眼瞪起,驚道,「莫非他……他是昆侖派的掌門寧自隆?」連一直沉迷琵琶樂曲的唐晚菊也不禁抬起頭來,驚道:「『寧折不彎』寧自隆?不錯,果然是他!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便是他的弟子。」卓南雁也早聽過這昆侖派掌門之名,當日那喪命五通廟底的「血手太歲」孫列武功已是剛硬得很了,而這寧自隆內外兼修,武功卻純走剛猛一路,單聽「寧折不彎」這綽號,便知此人出手之霸道。

  寧自隆目光灼灼,大步向暖閣行去。與烏、管二人不同,他的身法並不快,甚至有些沉緩,步子更是重得出奇,一步踏出,便是砰然一響。

  這時那一串緊調急弦的琵琶聲已漸緩漸悄,化為一縷若有若無的嚶嚶細語。那沙啞聲音又淡淡傳出:「這是京師,不是江湖!老夫若不立些規矩,只怕這些江湖人會反上天去!呵呵,無可奈何,倒讓先生見笑了。」那冰冷聲音笑道:「老夫正想瞧瞧你如何立這規矩!」這兩人始終不互稱姓名,顯然都不願吐露身份。聽他們言語,似乎又在暗中較勁。

  「莫非是他?」卓南雁再次聽到那冷冰冰的聲音,眼前忽然閃過羅大冷銳的眼神,登時心中一凜:「不錯,正是羅大!但跟他在一起的這沙啞嗓音之人卻又是誰?」

  清清冷冷的琵琶聲越發襯得寧自隆的腳步聲沉重響亮。砰!砰!砰!每一步踏出,似乎這偌大的廳堂都微微晃動。卓南雁不禁望向那珠簾,卻見珠簾依舊靜靜垂下,始終紋絲不動,那朵怒發的白蓮這時瞧著,便現出幾分詭豔。

  「開!」寧自隆驀地大喝一聲,臉色紅若滴血,雙掌疾推。掌力暗湧,那珠簾無風自開,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寧自隆那雄偉的身軀已一閃而入。

  珠簾霍然合上,簾上雪白的蓮花簌簌抖動,似是被疾風吹拂。那曲琵琶這時已細若遊絲,卻別有一股迴腸盪氣之韻。偏偏寧自隆一入閣內,便再無聲息。廳內的客人全睜大了眼珠子,性子急的恨不得趴到那簾邊去看個究竟。

  陡聞一聲悶哼,黃影閃處,寧自隆忽地斜斜躍出,「騰、騰、騰」的一串腳步聲擂鼓般響在廳內。三四張桌子全被寧自隆撞倒,杯盤亂飛,幾個客人更被他撞得人仰馬翻。寧自隆小山般的身子兀自收不住來勢,直向卓南雁這張桌子撞來。

  卓南雁霍地挺身,揮掌在他肩頭一搭,內力源源送出。臉色殷紅的寧自隆才剎住腳步,眼望卓南雁,微露感激之色,卻猛一低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全噴在了桌上。「前輩留神!」卓南雁緩緩收回內力,低聲道,「不知屋內出手的卻是何人?」

  寧自隆吐出鮮血,反覺胸臆一暢,但臉上卻滿是黯然失落之色。他緩緩伸指,蘸著桌上的血,顫巍巍地寫了一個字:鶴!

  「趙祥鶴?」莫愁嘴巴張得碗大,半晌才道.「吳山鶴鳴?格天社的總頭領?怪不得,怪不得……」他這一喊堂內眾高手聽個滿耳,聯想到適才那沙啞嗓音之人所說的要「立些規矩」的話語、登時心底發寒:「除了趙祥鶴,京師之中還有誰有這麼高的武功,這麼大的口氣!」先前耀武揚威的胡斷眉、金長生諸人全是臉色發灰,噤若寒蟬。

  卓南雁卻覺心底一冷:「羅大自命俠義,又與張浚交厚,卻暗中與趙祥鶴在萬花軒內相會?」

  一番別開生面的比試終於停歇,昆侖派、金鼓鐵筆門和五湖幫盡皆鎩羽而歸,但深隱簾後之人居然連面也未露。陡聞琵琶鏘然一劃,聲若裂帛,那首《胡笳十八拍》也在這時悄然曲終。莫愁等人的心神一陣搖曳,既醉於這琵琶餘音嫋嫋,更震於吳山鶴鳴的絕頂武功。

  「好曲呀好曲!——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趙祥鶴沙啞的聲音又在簾後響起,「可歎如此好曲,卻無一場可觀之戰,世間少有英雄啊!」

  卓南雁聽得這聲長歎,卻覺心頭火起:「當日便是此人,處心積慮地算計我父母!」登時胸中怒火猛撞上來,仰天一笑:「誰是英雄,是你說了算的嗎?」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兄弟,你瘋啦?」莫愁驚叫著伸手要拉他,但手指明明觸到了卓南雁的衣衫,卻覺指下一滑,抓了個空。卓南雁的身形片刻不停,已大步向前行去。堂內霎時議論聲四起,眾人的目光全盯在了他的身上。寧自隆和管鑒更是滿面疑惑,毫不相信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竟敢挑戰當今號稱江南第一高手的吳山鶴鳴。

  卓南雁的臉上依舊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但渾身真氣流轉,忘憂心法已然籠罩全場。他的步子不緊不慢,卻如行雲流水般得氣勢連貫。廳內又悄靜下來,數十雙眼睛全瞪得溜圓地望著他。

  簾內忽地傳出一聲輕歎,似乎那趙祥鶴也頗為驚詫。原來卓南雁這樣閒庭信步般地走來,看似行險,但一身氣勁似發非發,更生出一股深玄難測之感。

  靜靜垂著的珠簾驀地發出一陣輕顫,猶如風行水上,波瀾微生。寧自隆、唐晚菊等明眼人都瞧出那是絕頂高手的內家真氣蓄勢而發,引得珠簾發顫。這也是頭一回,簾內高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勁氣外放。

  卓南雁忽在珠簾的五步之外頓住身形。他臉上淡淡的冷笑未去,右掌卻已緩緩按在了威勝神劍的劍柄上,心神與長劍交接一處,鞘內的長劍登時嗡嗡而鳴。這劍鳴聲初時綿密清脆,隨即化作一股宏大沉鬱之音,龍吟般遊走堂內。眾人均覺耳畔轟然作響,心神劇震。

  長劍雖未出鞘,一股澎湃的劍氣卻已直撞向珠簾。串串水晶珠子急速跳動,交互疾撞,發出比適才的琵琶聲還緊密尖銳的聲響。

  趙祥鶴那沙啞的聲音忽地一歎:「好膽魄!好眼界!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他贊的是卓南雁的膽魄和眼界,說的是卓南雁這種含而不發、以靜制動的戰法,說來奇怪,他歎聲一起,疾跳的珠簾似被同時伸出的千百雙無形的手按住,忽然悄寂無聲,靜靜垂下。眾人驚歎莫名,不由齊齊「噢」了一聲。

  卓南雁仍是靜靜挺立,身形穩如淵停嶽峙,緩緩道:「大哉乾元!」忘憂心法與補天劍意交融一處,劍氣流轉,再次沛然湧出。

  「老弟又精進不少,恭喜,恭喜!」簾內這回傳來的卻是羅大的笑聲,「你可以進來了。」笑聲剛發時似乎便在卓南雁耳邊,隨即倏忽遠去,到了最後一個字時似乎已遠在十餘丈外。

  「難道他心中有愧,竟要避而不見?」卓南雁心念一閃,飛身而起,電射般掠人簾內。暖閣內寧謐一片,只一個紅裳少女懷抱琵琶靜靜端坐,羅大和趙祥鶴早已蹤影不見。

  「別找了,他們都走啦!」那紅衣美女明眸耀彩,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略帶驚訝。她的聲音分外好聽,卻又帶著三分慵懶和七分頑皮。

  這少女不過二十歲上下,波光瑩閃的眸子和櫻紅的香唇間總像是籠著一抹笑意。只看她一眼,便覺得有股說不出得媚,正從她的髮髻間、酒窩內、眼波裡,隱隱散出。若說龍夢嬋給人的媚是妖嬈多變的嬌媚,這雲瀟瀟展露出的,就是一種霧籠香花般的柔媚。

  「小姐便是雲姑娘了?」卓南雁想到若是從陳鐵衣那裡算,自己還該叫她一聲嫂嫂,當下老老實實地躬身施禮,「在下卓南雁,見過雲姑娘!」雲瀟瀟一笑:「你這人倒有趣得緊!看你適才的架勢,似是要挑破房頂,哪知轉眼間便又這麼彬彬有禮!」頓了頓,又笑道,「雁飛高兮邈難尋——你這名字恰是《胡笳十八拍》裡的好句。——好名字!」她說著朱唇曼啟,低聲歌起《胡笳十八拍》的曲意:「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

  她似乎很愛笑,笑聲也如她奏出的曲樂般剔透悅耳。卓南雁想起陳鐵衣所說他們同行時的一路笑聲,頓時有些明白為何剛硬如鐵的陳鐵衣會為她神魂顛倒。

  他呵呵一笑:「多謝姑娘誇獎!不知適才這閣內品樂的,可是趙祥鶴與羅大先生,他們去往何處了?」雲瀟瀟雪白修長的五指在琵琶上輕輕撥弄,發出悅耳的憐憐聲,搖頭笑道:「你這可是不曉事了。我們只是唱曲賣藝的歌女,客人們的事情,哪能隨意洩漏!」她天生媚骨,雖是語帶嗔意,瞧上去仍是巧笑嫣然。

  閣內燃著一爐香,嫋嫋的煙氣更襯得閣中清雅幽靜。堂中客人全知道適才格天社大首領趙祥鶴在此,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貿然闖入。卓南雁眼見這幽香四溢的精緻暖閣中只有自己和雲瀟瀟兩個人,便不願久留,微微一揖,道:「如此倒打擾了。我也是受一位朋友所托,來跟姑娘傳一句話!」

  雲瀟瀟玉頰上的梨窩旁現出一抹紅暈:「卓公子那位朋友是誰?」卓南雁道:「便是江南鐵捕陳鐵衣!」雲瀟瀟笑容一斂,低聲道:「你……你認識他?」卓南雁道:「在下跟陳大哥相交無多,卻已是過命的交情。」

  雲瀟瀟望著他灼灼有神的目光,點一點頭道:「雖然與公子也是初會,但公子的話,瀟瀟都會信!不知他……讓你傳什麼話來?」卓南雁歎一口氣,低聲道:「陳大哥說,他眼下有要事纏身,待得姑娘的生辰正日,只怕無法趕回來……與你共慶芳辰!」想到當日與陳鐵衣同去探查江南龍鬚總壇主,但那老頭子等龍鬚全遭餘孤天辣手誅殺,陳鐵衣自此也音訊全無,心下更覺黯然。

  他才一開口,雲瀟瀟似已知道他要說什麼,明媚的臉上登時一黯,待他說完,已然花容慘澹,輕輕地道:「我們本就聚少離多,為何偏偏那一日,你都來不了!真的嗎……鐵衣,這真是你的話嗎?」她聲音淒惻,似是對卓南雁輕訴,更像在喃喃自語。

  「若是我與霜月有約不至,小月兒也必是如此傷心!」卓南雁也不禁心下惻然,輕聲道:「不錯。當日我與陳大哥同坐舟內閒聊,他鄭重叮囑小弟,務必將此話傳給姑娘……」忽然心中一動:「那時候陳大哥怎知自己難以趕回?是預知此行不測,還是當真另有要務?」

  雲瀟瀟娥眉顰蹙,道:「那公子是否知道,鐵衣到底去了哪裡?」卓南雁心下一沉,竟不敢看她滿含憂鬱的雙眸,道:「陳大哥是公門中人,行事自不能讓旁人知曉!」雲瀟瀟似是信了,默然點頭,美眸中已是珠淚潸然,五指只顧茫無頭緒地劃著琵琶。屋內只餘一陣孤單無韻的錚錚輕響。

  卓南雁心底忽地生出一陣難耐的愁緒,竟不敢在閣內再待片刻,重又深深一揖:「話已傳到,雲姑娘請保重!卓南雁這就告辭了!」心下打定主意:「陳大哥若是當真慘遭不測,不管是誰下的毒手,我都讓他血債血還!」

  雲瀟瀟這才昂起頭,強笑道:「瀟瀟有些失態,可讓公子見笑了!是了,適才那兩位客人,我也不知他們到底是誰,只知一個姓羅,一個姓趙。聽他們言語,那姓羅的老者似是約那趙官人,今晚子時在三元樓相會。」

  「三元樓?羅大竟要深更半夜地再約吳山鶴鳴密談!難道他竟是格天社的奸細?」卓南雁目光熠然耀動,強抑住心底的震驚,向雲瀟瀟點頭道:「多謝,今日暫且別過!」他略一凝思,眼見地上還插著先前胡斷眉射入的三把飛刀,拾起一把刀來,指力暗運,在銅鑄的刀把上捏出三個深深的指窩,遞給她道,「姑娘若有難處,只管拿著此物來找我!」

  雲瀟瀟怔怔地接住,芳心紊亂如麻,只知茫然點頭,恍惚中耳邊似有一聲輕歎:「姑娘的琵琶彈得甚好!」她才「啊」的一震,笑道:「多謝公子……」抬起頭來卓南雁卻早已去了,只剩那珠簾寂寞而又無奈地擺著。

  這時胡斷眉、寧目隆等豪客還在廳內苦候,眼見卓南雁安然無事地走出,均是心底震驚。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笑眯眯地拱手上前,客套連連,著急結交。卓南雁卻沒心思搭理這些武林大豪,略略客套兩句,便領著唐晚菊和莫愁出了萬花軒。

  才出得花廳,莫愁便急著問那位雲瀟瀟生得什麼模樣。卓南雁只淡淡一笑:「也算國色天香吧!對了,你不是見過她一次了嗎?」莫愁胖臉一紅:「那是,那是!只是那時候離得太遠,哪及得上你老弟,關起門來,獨佔花魁!」

  卓南雁一直尋思這羅大在三元樓內再約趙祥鶴之事,卻也不願說出來讓他們白白擔心,便有些心不在焉。莫愁怪他不說,譏諷他看過雲瀟瀟後,魂不守舍。

  唐晚菊卻毅然搖頭:「未必!南雁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你沒見他為了明教林姑娘大鬧齊山嗎?嘿嘿,有林姑娘珠玉在前,南雁兄只怕再也看不上尋常脂粉。」

  卓南雁心頭一熱,只覺唐晚菊的話深得我心,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那些俗人擾了酒興,咱們再尋個地方,去喝個痛快。」轉頭問莫愁道,「老莫,你曾說臨安有三絕,萬花軒已去過了,千金堂轉天便去,那三元樓卻在何處?」

  莫愁大喜:「正是,正是,正該去三元樓讓你還這酒債!」喜滋滋地當先引路。行不多時,忽地一指前面當街那座高挑貼金紅紗桅子燈的歇山式高樓,笑道:「三元樓的酒兒稠——游禦街,喝美酒,自然便得來這三元樓了!」

  他輕車熟路地引著二人穿過竹花掩映的回廊,登樓上閣,尋得一間精緻暖閣坐了。

  這三元樓高樓聳峙,自三樓這暖閣內憑窗西眺,隱約可見城外西湖的一角清波。三人要了好大一桌酒菜,開懷暢飲,縱酒笑鬧。

  莫愁想起適才的話頭,忽地小眼一轉,笑道:「咱們來換個新鮮調調,說說自己何時第一次對女孩兒動心。」將酒杯在桌上一頓,「本公子先來拋磚引玉。我第一次對女孩兒動了春心,是在我九歲那年……」卓南雁險些將一口酒噴出,道:「你老兄當真少年老成!」

  「見笑見笑!」莫愁得意洋洋地拱拱手,又正色道,「九歲時我還是個人見人愛的白胖小子,幫中叔伯帶著我出去乞討的,任誰見了我,都要多賞些殘羹剩飯。那天江陵府丐幫總舵附近忽地搬來一家官宦人家,那家小姐遊玩歸來剛下轎子,見我可憐,便將丫鬟新買的春捲塞到我手中。我那時粗黑的手,捏住她遞過來的白白的春捲,看到她笑吟吟的樣子——她只十二三歲,穿著鮮亮無比的衣衫,當真便似看到天上的仙女一般……」

  卓菊雁和唐晚菊見莫愁臉現潮紅,少見得一本正經,便都凝神傾聽。「自那天以後,我日日都去她家門口徘徊乞討,嘿嘿,全是獨個去的,只盼能再見到她。原來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甚少出屋,但偶爾出來,遇到我時,都給我些好吃的。終於,在第三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鼓足了勇氣,趁她遞給我春捲之際,在她雪白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唐晚菊「哎喲」一聲,笑道:「你老兄原來自幼便膽氣過人!這下可不是惹了大禍了嗎?」莫愁哈哈大笑:「我哪裡想得了那許多。那女孩驚叫一聲,忽地伸手扯住我的胖嘴巴擰了幾下,罵我是個小頑童——想必她見我終究是個孩子,卻也不怎麼惱怒。哈哈,雖給她白嫩嫩的小手擰了幾下,但那兩天卻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

  他的胖臉陡地一陣抽搐,狠狠灌了口酒,才道:「後來我那幫主老爹要去常德府會見個緊要的武林人物,偏要帶上我同去,一傢伙就去了兩個月。再回江陵府時,卻見那女孩家竟給抄了家。幫中叔伯告訴我,那女孩她爹得罪了秦檜,給下了大獄……論斬了,家中女眷都賣給了勾欄!」他那張嬉笑怒駡的胖臉陡現沉痛之色,卓、唐二人的心也都隨之一緊。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秦檜是什麼玩意兒,只死活央求老爹去救那女孩。幫主老爹說,她爹既敢觸怒秦檜,便是個好人,該救!帶著我連闖了三家勾欄,才尋到了她。」莫愁忽地咧開嘴,近乎抽泣般地喘了兩下,「她剛死!因不願接客,又不堪淩辱,自己上吊了。望著她十二歲的屍體,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幾年後,還常常夢到她……」

  他又頓了頓,咕咚咚地灌了幾口酒,才又乾笑道:「想必我自那時候起,便喜歡年紀大些的女孩吧。」眼見身旁二人都黯然神傷,猛地一拍桌子,「大雁子,該你了!你幾時對女孩兒動心的?」

  卓南雁想了想,老老實實地道:「十三歲吧!」那也正是他初遇林霜月的年紀,想到十三歲時在楊將軍廟內跳耀的舞火下看到那張宛然如畫的笑靨,心底便湧出一陣甜蜜,忽想,「原來我一見月牙兒,便已暗自傾心,只是那時候自己卻全然不知。」

  「那時候我正給龍驤樓的人追殺,她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卓南雁說起少年時的情形,眸子裡便閃出一片柔柔的光芒,「……她的手靈巧得似蝴蝶翩翩起舞。我卻對她說,你身上好香……」莫愁眉毛一跳,笑道:「老弟自幼便出語不俗,有趣有趣!後來呢?」

  「後來……」卓南雁忽覺胸中一陣酸楚,澀笑兩聲,「後來我便跟她去了明教。再後來,這個女孩……便做了明教聖女。」

  「原來是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莫愁咧嘴道,「你老弟那日為了她,在齊山上這一鬧驚天動地,老兄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哥哥奉勸老弟一句,那林逸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大魔頭,今後你最好別再見她了,萬事還是保命要緊!」

  「我不管!」卓南雁緩緩吸了口酒,淡淡地道,「我還是會去見她的!」

  莫愁疏淡的眉毛又跳了跳,嘖嘖連聲:「佩服!佩服!我這『有美女就抱抱』,乃是隨遇而安,老弟卻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轉頭對唐晚菊道,「小桔子,你怎樣?我猜你定是七八歲時便去親女孩兒。」

  「慚愧,慚愧!小弟實難跟二位相比。」唐晚菊白麵通紅,遲疑片刻,才低頭笑道,「小弟第一次見到她時……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小弟已是十九歲的高齡,實在比不得二位哥哥!」莫愁雙眸發光,叫道:「怎麼著,原來小桔子心裡有了人?快快從實招來!」

  唐晚菊整眉道:「小弟自十五歲便給送進枯榮觀修習毒功,算來是唐門五十年來得入枯榮觀最年少的弟子。但小弟素來只好詩書,實在懶得琢磨那些殺人的煙散丸針,半年前索性逃出了唐門。我怕給掌門大伯捉到,自成都一路北行,穿州過府地遠遠逃到了西夏。一是想逃得越遠越好,二來是想看看朔漠風光,哪知到了西夏興慶府……」莫愁見他臉色微紅,忸怩不語,笑道:「怎樣了,難道你竟遇上了個西夏姑娘?」

  「是!小弟在酒肆裡面喝醉了酒,將盤纏丟了——呵呵,小弟江湖閱歷不足,讓二位仁兄見笑了!那店夥計見我掏不出錢來,便不住口地糾纏謾駡,唉,實在是羞殺人也!正自難堪,忽聽一個姑娘叫道:『他的酒錢我給付了。』我抬頭便見到一位黨項族的姑娘,她穿著月白的繡花袍和百褶裙,頭戴銀白的氈冠,便如一尊水月觀音般立在那裡。」唐晚菊說著,一股陶然之色從眉目五官中滲出來,「她笑著拋來一串銅錢,卻又笑我南人懦弱,不勝酒力。我自然不服。黨項人都甚好客,她便請我去她家拼酒……」說到這裡,臉色愈發紅了起來。

  莫愁連聲催促:「說呀!後來如何了?」唐晚菊囁嚅道:「後來,我果然喝不過他,就醉倒在她家。醒來後,我們便成了朋友。這女孩極是爽朗可愛,小弟在她家流連不去地住了半月,終有一晚,小弟又喝醉了酒……」莫愁見他忽地住口不言,不禁瞪起小眼:「怎地了,你酒後失身了,是不是?」

  唐晚菊的臉變成了一塊紅布,道:「這個……呵呵,不足為外人道耳。」卓南雁和莫愁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莫愁更拍手道:「此地無銀三百兩!小桔子今日才酒後吐真言。」

  「她叫……拓跋嫣!」唐晚菊提起這個名字,臉上便滿是沉醉之色,「我……我下定決心,定要娶她,便跋山涉水地趕回家來稟明掌門大伯。只可惜,大伯不允,還揚言要殺嫣兒。」他說著神色悲苦,攥著酒杯連連搖頭,道,「嘿!我從未見過大伯如此聲色俱厲,若非興慶府遠隔千山萬水,只怕他真就趕去下手了。而我早已深厭枯榮觀內的毒物,便又逃了出來,直到今日……也不知嫣兒怎樣了。唉,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

  卓南雁也料不到這外表柔弱的世家子弟竟也是癡情如此,心底發熱,舉杯道:「小桔子,你是至情至性,我敬你一杯!」莫愁叫道:「還有我!要連敬三杯,預祝二位都早日娶得佳人,早結連理,早生貴子……」三人當日喝得酩酊大醉,眼見日色昏沉,這才盡興而歸。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1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九節:高樓密議 金堂豪賭

  卓南雁一直牽掛羅大秘約趙祥鶴之事,卻又不願讓兩位兄弟跟著冒險憂心,當晚便獨自溜出客棧,悄然趕回了三元樓。

  深宵之中,禦街上許多店鋪兀自燈火閃耀。倒是那白日裡熱鬧非凡的三元樓不知為何冷寂了不少,只三樓一間暖閣內亮著燈。遠遠地只見樓下彩畫歡門前竟也黑黢黢的,但卻佇立著數道人影,隱隱有刀劍之光閃動。

  卓南雁暗道:「羅大這廝秘會趙祥鶴,竟還動用這多人手把風!」展開輕功,從酒樓的側門躍入。樓內卻沒幾人看守,他一路暢通無阻地悄然直上到了三樓。卻聽一縷琴聲自那暖閣內悠然而出,曲調沉鬱,古樸中透出幾絲蒼冷來。

  卓南雁知道羅大武功了得,不敢貼窗細瞧,只側耳凝聽,似乎閣內只有兩人。除了那撫琴之人,另一人呼吸幾不可聞,顯是內功精深,料來便是羅大了。

  「趙祥鶴還沒到?」那撫琴之人忽地一聲低問。卓南雁登時一凜:「怎地是他?」這正是那日在天目山被龍夢嬋所困的趙公子的聲音。卻聽羅大畢恭畢敬地道:「屬下已與他敲定,吳山鶴鳴是當世大宗師,這點擔當還是有的!」卓南雁心下更奇:「連這不可一世的羅大也為這位趙公子效力當真奇了!」

  「他是個難得之才,只是膽魄稍遜,不知今晚敢不敢來?」那趙公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但琴聲卻陡地激越高亢了許多,險峻如奇峰兀立,蒼鬱如松濤長吟。跟著琴聲漸緩漸悄,卻始終有一股金戈鐵馬之氣在勃勃躍動。

  琴聲將逝之際,回廊間忽地響起一道笑聲。這笑聲突如其來,幾乎便在同時,一隻手在卓南雁肩頭輕輕一拍:「老弟,你也在此!」卓南雁一凜之間,那人已經閃到了暖閣門前,只見那道高大的黑影正向著暖閣大門蝦米般躬起了身子,朗聲道:「太子有約,老朽怎敢不至?」正是趙祥鶴到了。

  回廊上又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跟著虞允文的笑聲響起:「趙大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讓我輩在樓下苦候了多時。」羅大已大開閣門,沉聲笑道:「原來祥鶴兄是在此聽琴來著!」一眼瞥見卓南雁,呵呵笑道,「我料得老弟定會前來,太子殿下也念叨你好久了,快請快請!」

  卓南雁登時一震:「原來這位趙公子,竟是被封為建王的當今太子趙瑗!」想到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和這目視雲漢的羅大都對他畢恭畢敬,隨即釋然,「若他不是太子,又怎能有如此氣魄!」

  二人大步而入,趙祥鶴已搶著跪倒。卓南雁正要施禮,已被太子趙瑗攔住:「老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算知己。趙先生,此處不是朝廷,咱們不必拘禮!」揮手請二人落座。

  趙樣鶴還沒坐穩,便呵呵笑道:「老朽早就到了。但聽得殿下這一曲《風雷引》慷慨激昂,有驅千騎、斬長鯨之意,老朽聽得一時忘情,未敢打擾。萬望太子殿下見諒!」這話看似謝罪,實是誇讚趙瑗琴藝高絕,不著痕跡地大拍馬屁。趙瑗的臉色果然一緩,低笑道:「噢,趙先生聽我這琴曲可還入得耳嗎?」

  趙祥鶴笑容又增了幾分:「太子這琴曲中有一股雄放之氣貫穿始終,當真使豪傑魄動,俠士發立!嘿,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卓南雁見這趙祥鶴身子高瘦,老臉上皺紋縱橫,諂媚之笑正自那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中前仆後繼地湧出,想到白日間聽得他在萬花軒內叱吒群雄的豪氣,當真判若兩人。

  「趙先生過譽了。」趙瑗淡淡一笑,順手撥弄琴弦,發出悠揚的聲韻,悠然道,「傳聞大慧禪師琴、書兩絕,當世無雙,可惜未曾一晤,憾哉憾哉!」趙祥鶴面色微變,不知如何回話好,只得乾笑兩聲。

  卓南雁卻道:「我倒見過大慧上人兩面,禪聖的琴藝書法冠絕天下,最難得的卻是他一個方外之人,卻有一顆忠義之心。近日他更親自護送張浚大人入京,不辭勞苦,讓人欽佩。」

  一旁的虞允文卻歎了口氣:「老弟有所不知,和國公張浚到了行在驛館之後,卻又離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他說著目光灼灼地掃向趙祥鶴,「除了張浚大人,李光、胡銓等一批老臣也在入京途中先後失蹤!」

  「張浚大人竟失去了蹤跡?」卓南雁想到那晚舟中密談,心內一緊,「莫非龍蛇變已對這些老臣們下手了?」轉頭著趙祥鶴時,卻見他眼望酒杯,臉上似笑非笑,渾若未聞。

  「趙大人,」趙瑗眼內光芒一閃,淡淡地道,「你也是朝廷老臣了吧?靖康十八年,你斬殺五馬山寨的六王爺,處事剛勁果決。雷霆手段,忠義肝膽,萬歲至今念念不忘,常和本王說起。」

  五馬山寨之事乃是趙宋朝廷的往事。那時候金兵南侵,北宋滅亡,趙構南逃後以徽宗九子的名分登基,是為南宋。但當時風雲變幻,趙構到底根基不穩,在黃河以北的五馬山寨,便有人以徽宗六子的名號揮師抗金。這六王爺毅然留在金國抗金,比之倉惶南逃的九王爺趙構,顯得更有骨氣和膽魄,一時豪傑四下歸順,聚眾數十萬。六王爺也自命正朔,不聽趙構的調遣。趙祥鶴便夜探五馬山寨,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六王爺的首級,給趙構朝廷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趙祥鶴料不到他突然提起此事,想到當年的豪情壯舉,眼內也不禁閃出幾絲難見的鋒銳,笑道:「犬馬之勞,卻還讓萬歲和殿下掛懷,老臣當真感恩不盡!」口中說到「萬歲」,急忙又將腰彎下數分。卓南雁看他諂笑滿面,弓著腰縮在那裡,哪裡有半分武林宗師的氣魄,心下暗歎。

  「這是扶正祛邪的大事,可不是犬馬之勞。」趙瑗的臉色又和善了幾分,慨然道,「當年陳剛禦使出使金國,酒宴上金國幾名隨行的龍驤士言語無禮,又是你出手,以神功懾服金人,一鶴摘七星,使我大宋神威揚於上京!」卓南雁聽得心中稱奇:「這趙祥鶴素來對金人卑躬屈膝,不想還有這等事?嗯,只要完顏亨不在,別的龍驤樓武士的確難以勝他。」

  卻不知這更是趙祥鶴的得意之戰。當時金強宋弱,宋朝使者到了金國,都不免戰戰兢兢,以防受辱。而變著法子地羞辱宋使,卻幾乎已成了一些金國官吏爭相顯示膽魄的賞心樂事。但那次宴會上,酒意上湧的趙祥鶴卻挺身而出,以一敵七,力勝七名龍驤士,威名遠震,被金國武林稱為「一鶴摘七星」。哪知那時已是秦檜親信的趙祥鶴,回來後卻挨了秦檜劈頭蓋臉的一頓臭駡。趙祥鶴自此絕口不言此事,江南武林便也知之不多。

  趙祥鶴顯然想不到趙瑗對這「一鶴摘七星」也清清楚楚,老臉上霎時騰起一片紅,忙道:「這是臣當日輕狂之舉,殿下……抬愛,老臣受寵若驚!」趙瑗一笑:「怎麼是輕狂之舉?這是振我國威的雄風豪舉!萬歲看重你的,便是你的忠心和血性!你可要把握得住,別辜負了聖望皇恩……」

  這話顯然是暗自點撥,讓他別只顧跟著秦檜父子一條道跑到黑。趙祥鶴渾身一震,竟突地跪倒,慨然道:「殿下放心,萬歲和殿下的洪恩聖德老臣銘記於心,日夜稱頌,念念不忘。老奴必將竭盡駑鈍,報效聖上和殿下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吧!今兒讓羅先生請你過來,是想問幾樁事。」趙瑗聽他幾乎聲淚俱下,心底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先說這瑞蓮舟會。父皇五十聖壽,怎麼大張旗鼓地將江南各大幫派盡數聚到京師?是看天下不夠亂嗎?」這話單刀直入,又突如其來,筵席上登時氣氛一緊。

  「殿下說得是!」趙祥鶴先滿臉堆笑地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道,「但這是相爺的意思。天下太平日久,相爺是要借瑞蓮舟會之勢,樹朝廷之威,揚大宋之雄,使四國八番震服。」

  趙瑗瞥他一眼,道,「那金鯉初會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趙祥鶴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近來魔教妖人林逸煙重出江湖,蠢蠢欲動,大小黑道幫派望風而降。老朽辦這金鯉初會,乃是給江南英雄一個正大光明的較技之所,只盼能將江南各派雄豪一舉收服。」這番話乍聽上去入情入理,實則頗有不通之處。

  卓南雁暗自冷笑:「這老賊瞪眼胡說的本事不小!」趙瑗的臉色也不由陰沉下來。他今晚苦心孤詣地試探趙祥鶴,本以為會讓這位江南第一高手回心轉意,但聽他兩個對答卻是避實就虛,心中便是一沉。

  「張浚、胡銓等一批老臣,為何忽從天南海北被調入京師?也是為了樹朝廷之威?」趙瑗的聲音越來越冷,「適才允文說了,這些老臣一入京師就銷聲匿跡,格天社難道全然不知嗎?」

  趙祥鶴的身子又蝦米般躬下來,一迭聲地道:「這個……胡銓等老臣進京後便該由林一飛安排,眼下去向何處,下官實在不知……這真真是失職!下官這就去派人查個明白!」他聽得趙瑗接連問起政事,忙改口自稱下官,但口風兀自守得緊密無比。

  「林一飛?」趙瑗眼中鋒芒一閃,淡淡地道,「聽說他近來招攬了一位奇人,叫風滿樓?」

  趙祥鶴乾巴巴的臉終於**了一下,嘿嘿地笑道:「這風滿樓據說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雖然不會武功,卻是能掐會算,連相爺都對他持禮甚恭。但下官卻只聞其名,從未見到過這位神仙的本來面目。」他一口一個神仙,顯是對這以旁門左道邀寵的風滿樓大是不屑。

  這時酒菜已穿梭價擺上來。這是便宴,趙瑗和趙祥鶴全是便服而來,羅大、虞允文也在側坐相陪。花樣百出的菜肴一上,幾人便不再提絲毫正事,只是舉杯應酬。卓南雁恥於與趙祥鶴同桌,連筷子都沒動上一動。

  幾個人各懷心事,略盡了幾壺酒,建王趙瑗便停著不動。趙祥鶴見機,忙起身告退,臨行前,再次信誓旦旦,決不辜負「聖上的浩蕩洪恩」。

  趙祥鶴一退,樓內便是一靜。閃耀的燈燭映得建王趙瑗的那張瘦峻的臉孔忽明忽暗,沉了沉,他才輕輕一歎:「吳山鶴鳴這一代宗師……可惜了!」羅大和虞允文都知太子拉攏趙祥鶴不成,頗有憾意。

  明晃晃的燈影下,建王趙瑗的臉色先是一黯,隨即抬頭向卓南雁笑道:「哦,我說過咱們會在臨安再見面的!老弟別見怪——這裡不是朝廷,咱們不必這麼繁禮多儀。你是救過我的恩人,我還叫你老弟,你叫我趙兄便是。」

  這話在旁人聽來,必會當作建王禮賢下士的謙遜之語,定然畢恭畢敬地連稱不敢。但卓南雁性子疏狂,卻張口叫道:「好!小弟今後便叫你趙兄了!」虞允文和羅大都是面色微變,哪知趙瑗自幼長於深宮,見膩了溜鬚拍馬之輩,反而甚喜他的爽直大膽,哈哈大笑道:「是啊,這才是真豪傑,真性情!」

  虞允文暗自長出了一口氣,向卓南雁笑道:「前幾日和國公張浚曾傳信過來,說了你冒死臥底龍驤樓之事,殿下早就贊你俠肝義膽,鐵血丹心!不想那日我們深林遇險,正賴老弟相救!」卓南雁忙道:「不敢,允文兄智珠在握,遇險不驚,便沒小弟在旁,那妖女也奈何你們不得。」轉頭望見羅大正捋著長髯斜睨著他笑,也笑道,「羅老也別見怪!今日我誤打誤撞,得知你私下約請趙祥鶴,還當你……」

  羅大嘿嘿笑道:「還當我什麼,跟趙祥鶴勾勾搭搭,暗中為秦檜老賊效命,是嗎?」卓南雁絲毫不窘,道:「抱歉。倘若真是如此,我也只得跟羅老你再幹上一仗!」虞允文笑道:「哈哈,原來羅老也有無可奈何之人。」羅大唯有撫髯苦笑。眾人卻齊聲大笑。當下趙瑗便命撤去酒菜,換上清茶。

  建王府的親隨穿梭而來,捧來的茶盞都是閃著瑩瑩青光的青窯上等好瓷,烹茶的壺、甌則是水晶製成,端的一塵不染,透亮晶瑩。稍時,臨安上天竺白雲峰產的白雲貢茶烹就,清香四溢,四人品茶談心。

  趙瑗等人聽卓南雁說起龍驤樓的經歷和龍蛇變的大致情形,均是面色凝重。趙瑗眉峰緊蹙,冷冷道:「雙管齊下,呵呵,當真陰毒得緊!不知咱們在天目山遇上妖女龍夢嬋,是否便是這龍蛇變中的一環?」

  羅大斷然搖頭道:「這倒未必。當日龍驤樓主完顏亨籌畫這龍蛇變時,決不會把巫魔蕭抱珍算計在內。眼下巫魔雖然新近投靠了完顏亮,立功心切,但也不會與掌控龍驤樓的刀霸聯手。依老朽看,殿下和虞公子那趟微服私訪,只是碰巧被這妖女窺破了形跡,這才幾番糾纏。而這妖女機詐百出,老夫護送殿下一回京師,她便再也不見蹤影……」

  張浚、胡銓等老臣忽然失蹤,巫魔蕭抱珍師徒悄然南下助陣,龍蛇變又增了幾番變數。饒是卓南雁、羅大都是胸藏甲兵的奇士,但各抒己見、一起商議多時,依然揣摩不透這龍蛇變的真義。

  趙瑗見虞允文久久不語,叫著他的字,道:「彬甫,你有何見解?」虞允文眼中鋒芒一閃,面色凝重地道:「屬下於這龍蛇變已有了些計較,只是此時卻不便說出。」

  羅大「嘿」了一聲,道:「允文老弟還要賣關子?」虞允文淡淡一笑,卻不言語。羅大濃眉連掀,本待再問,又怕他不說,只得強自忍下。虞允文卻望向趙瑗,緩緩道:「屬下最憂心的,還是那秦長腿!」秦檜腿長軀瘦,有「秦長腿」的渾號,趙瑗等人恨之入骨,私下裡常以這綽號呼之。

  「這老賊壞綱紀,亂朝政,早已萬死莫贖!」建王趙瑗提起秦檜便臉色鐵青,切齒道,「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借著金虜之勢,要脅萬歲。陳鐵衣離京前,曾打探來一個消息,說這老賊對我甚是忌憚,竟然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更屢次試探父皇,要廢了我這建王之位,重立太子!」卓南雁等人雖知這十幾年下來,秦檜羽翼早豐,卻不料他竟恃仗金人之勢要脅皇帝,在皇帝立儲這等大事上插手。

  眾人心底均是一沉。一陣夜風襲來,淡紅的燈焰在貼金紅紗桅子燈罩內突突亂抖,樓內的氣氛更緊了數分。沉了沉,羅大才歎道:「殿下不必多慮!凡事盛極必衰,傳聞秦老賊近來體衰病危,正是咱們扳倒此獠的大好時機。」

  倒是虞允文不動聲色,緩緩道:「可秦長腿越是病勢加重,越是留戀權勢!為了讓他秦家的人繼承相位,老賊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這回胡銓等一群老臣被召到京師,卻又全都下落不明,只怕就是秦家做的手腳!」

  「當務之急,就是救下這批老臣!」趙瑗身子一震,刀鋒般的眉毛又再豎起,「只是咱們明察暗訪至今,依舊毫無頭緒。」羅大垂下頭,低聲道:「屬下無能!」

  虞允文忽道:「屬下倒有個計較!今日這趙祥鶴裝腔作勢,渾然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但他手下那桂浩古,卻是個十足的草包……」羅大雙目一亮,搶著道:「你是說將這廝抓來硬審,探出端倪?」

  虞允文笑道:「眼下秦黨勢大,敵強我弱之際,咱們若是明著對桂浩古用強,只怕會給秦黨抓住把柄!去擒捉審問桂浩古之人,必要膽大心細,武功精強,還不能讓人看出是建王府派出的。這等人物可極是難尋……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卓老弟更合適?」

  羅大和趙瑗的眼芒都是一亮,順著他的目光瞧向卓南雁。卓南雁笑道:「允文兄便不誇我膽大心細,武功精強,我也自會前去!對付桂浩古這草包嘛,我倒頗有心得!」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趙瑗也笑起來,「嗯,聽說眼下江湖上還有說你叛敵降金的謠傳!羅老,傳我號令,江湖上事關卓南雁的謠言都是龍驤樓和龍鬚的蠱惑!自今而後,朝廷官府與江湖幫派,再不得為難卓南雁!」

  「遵命!」羅大也笑道,「有殿下這一句話,南雁老弟的冤屈便一朝得雪!」卓南雁卻淡淡一笑,心下也沒幾分歡喜,只想:「我卓南雁行事但求問心無愧,那些濁世俗人怎生著我,卻又與我何干?」

  當下虞允文將他的盤算大致說了。原來桂浩古生性好酒好色,隔兩日便要去臨安最大的賭坊千金堂賭個痛快。虞允文早已打探清楚,桂浩古明日必會去千金堂豪賭。千金堂內人多嘈雜,正可乘亂擒他。卓南雁想到那份遍邀天下武林雄豪的乾坤賭局,不由微微一笑:「這千金堂,左右是要去的!」

  盤算已定,趙瑗便要起駕回府。羅大眼見宴席將散,終於耐不住問:「允文老弟,你說的對那龍蛇變的計較……到底是什麼?」虞允文波瀾不驚地一笑:「羅老見諒!小弟有一樁萬分緊急之事要去辦。在辦成此事之前,諸多推測,實在不便明言!」羅大愈發心癢難撓,卻冷哼一聲:「臭小子,不說便不說,有何稀奇!」

  當晚卓南雁自回客棧就寢。轉過天來,莫愁喜洋洋地向他和唐晚菊傳授擲骰子、除紅、打馬等當時風行的諸般賭法的竅門。

  卓南雁在龍驤樓時也曾給葉天候逼著研習賭技,莫愁見他把自己的幾枚骰子耍得老道無比,歎為觀止之餘,便轉而開導對賭技一知半解的唐晚菊,聲稱只需他作揖為禮,便收他為開山弟子。

  三人候到黃昏,才溜溜達達地趕往千金堂。時人稱遊藝之處為「瓦子」,臨安城內共有五處瓦子,萬花軒、三元樓都在禦街中段最熱鬧的中瓦子一帶,千金堂則在禦街北端的下瓦子處。

  若說萬花軒看上去妙在雅致,這千金堂就是勝在氣勢。坐北朝南的主院內是前殿后閣的架勢,亭臺樓閣連綿數十間。院外百步的街面全用二尺見方的大青石鋪就,漆紅大門四敞大開,十餘位勁裝漢子正挺身肅立。

  莫愁晃了晃那帖子,幾個大漢立時笑臉相迎,將三人讓進院內。繞過迎面雕著八仙的琉璃大照壁,但見院內燈火輝煌,卻冷寂寂的聽不見一絲喧嘩之聲。一個高瘦的黑衣漢子站在丹墀上插手唱喏,朗聲道:「小人祁三,奉博天主人之命,恭請莫大少和唐公子來無憂堂赴乾坤賭會!」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卓南雁,引著三人向無憂堂走去。

  無憂堂甚是軒敞,只是堂內有些幽暗,遙遙地只見前面數丈之外燃著一盞八角宮燈。燈旁擺佈著幾扇屏風。半明不暗的一縷幽光,更襯得堂中陰森森的。此時正有三道黑影靜悄悄地立在幽暗之處。

  卓南雁正待細看那三個黑影模樣,卻聽其中一人已大聲怒喝:「博天主人呢?哼哼,故弄玄虛,好大架子!」卓南形才著清,發話之人身材高大,滿面威嚴,依稀便是青城派的掌門石鏡道長。

  莫愁低聲嘀咕:「嘿嘿.石鏡老道竟到了,這老道還是火爆的脾氣!」話音未落,石鏡的怒目已橫掃過來。莫愁卻滿不在乎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忽見方殘歌和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挺立在石鏡身旁,忙也向二人揮手微笑。

  方殘歌板著臉扭頭不理,管鑒倒笑吟吟地招呼還禮。卻聽石鏡又向祁三大喝道:「喂,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當真在那博天主人手上?」卓南雁暗道:「這《廣成靈文》,只怕便是這博天主人用來招羅石鏡道長的青城派秘笈了。嘿嘿,這博天主人精挑細選,只引來我們這六人嗎?」

  「石鏡道長,少安毋躁!」堂中忽地傳來冷森森的一聲長笑,「博天客有禮了!」八角宮燈旁已多出一道黑沉沉的身影。這人身披斗篷,身材異常高大,臉上籠著面紗,瞧不見容貌,只見一雙深潭寒星般的眸子凜凜閃爍。最奇的是他的聲音,僵硬冰冷,似是從喉嚨裡發出的,聽來空空蕩蕩的,卻又有幾分說不出得寂寞和空虛。

  便在群雄一凜之間,那人探掌在宮燈內一抹,手掌上已燃起一團火光,跟著屈指疾彈,火苗幽幽飄來,將堂內牆壁上懸掛的五根火把依次點燃,堂內登時明亮了許多。

  眾人更是一震,卓南雁暗道:「這人的手法好生詭異,內功更是深不可測。這博天主人到底是誰?」驀地心底一寒,不知怎地就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莫非……他便是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

  「好功夫!」石鏡卻朗聲笑道,「你這一手雖然裝神弄鬼,內功卻比老道要強上許多!老道生平不好賭,那《廣成靈文》當真在你手上嗎?若是沒有,老道便不在此耽誤工夫!」博天客還未回答,堂內又響起一道破鑼般的沙啞聲音:「說得是!博天客,咱們各家各派的寶貝,你斂來了多少,又是怎生斂來的?」這人的問話生硬無禮得多。堂內已明亮不少,但眾人轉頭四顧,卻找不到發話之人。

  博天客笑道:「不才平生嗜武,多年來重金厚禮,或購或請,費盡苦心地求得一些武林秘本、神兵利器!只是不知真假,這才請各位方家來此賞鑒!」笑聲冷硬而又悠然,隱含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

  那破鑼嗓子卻又道:「說得漂亮!嘿嘿,你將大夥兒聚到此地,難道是安的什麼好心了?」這人發聲卻是飄忽不定,讓人渾然不知他落足何處,顯然也是一門精妙武學。卓南雁卻暗自點頭:「這人說話很有見識!」

  那博天客仰起頭,「呵、呵、呵」地乾笑三聲:「武林中人素好以武會友,今日不才卻是以賭會友!乾坤一擲,天地一賭,豈不痛快!哪位若是不願,便請自便,那大門可是開著的!」

  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果然見無憂堂那精緻的廳門敞著一道縫隙,院中閃耀的燈火清晰可見。

  那破鑼嗓子也「呵、呵、呵」地大笑三聲:「老子可不是膽小之人。乾坤一擲?好,咱們便玩他娘個痛快!」眾人聽他學著博天客怪模怪樣的乾笑,全不禁笑了起來。

  莫愁卻霍地一震,低聲道:「怪哉,這聲音……他姥姥的,怎地有幾分耳熟?」唐晚菊見他滿面正經地扭頭四顧,忍不住笑道:「這天下沒有莫大少不認識的人,你聽得耳熟的人多了!」莫愁臉色才一緩,笑道:「那倒是!」

  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呵呵笑道:「乾坤一擲!單聽這名字就痛快至極,博天主人還不開賭嗎?在下的手心都發癢啦!」博天客冷冷地道:「敬請諸位入局!」引著眾人,穿過大廳向後走去。

  眾人眼前驟然一亮,已轉入無憂堂後的內堂。這內堂要小上許多,卻是美輪美奐,精緻異常。眾人均是一怔:「這哪裡是什麼賭廳,分明是一座縮小了的皇宮殿堂!」

  但見迎面一張塗滿金粉的大壁上雕著一條活靈活現的五爪金龍,四壁也精雕著數十條騰雲吐霧的小龍,端的金碧輝煌。牆下是兩列八盞造型各異的宮燈,微紫色燈焰映得屋內流光溢彩,卻又明暗相宜。當中一張寬大無比的紫檀木長桌和十幾張雕花大椅,也全是雕龍刻鳳。

  整座內堂全閃著一抹堂皇而又綺麗的紫色。在大宋京師內居然有這樣一座雕龍刻鳳的殿堂,實在是驚世駭俗的僭越之舉了。饒是眾人均是叱吒武林多年的豪客,這時也不禁微微一凜。

  「諸君請坐!」博天客已端坐在長桌一端。他高大的身形恰好嵌入燈芒照耀不到的陰影內,那條巨大金龍就在他身後張牙舞爪,詭異中透出幾分君臨天下的威嚴。在他身後則傲然挺立著一個挺胸疊肚的大漢,臉上也蒙著黑紗,看不清面目。兩名妖嬈美女俏立在博天客左右。二女身披薄紗,露出大片雪白的腰身,幾乎妙態畢呈,眼中媚光四射,毫不在乎地向各大武林豪客嫣然而笑。

  祁三忙向博天客細細察報到場的諸人姓名。博天客聽得莫愁之名,冷哼了一聲:「丐幫幫主莫複疆好大的名頭,卻怎地膽小怕事,未敢親來?」

  「此言差矣!我那幫主老爹怕過誰來?他老人家此刻沒來,乃是要事纏身!」莫愁摺扇輕搖,傲然道,「再說,本公子過幾年便會坐上幫主寶座,本少爺到了,便跟幫主親臨一般。」話音未落,卻聽暖閣外又響起那破鑼嗓子的聲音:「放你娘的臭屁!你當丐幫是你莫家的嗎?你爹莫複疆活蹦亂跳,怎麼著也得再當他二三十年的幫主;便是他幾十年後一命嗚呼了,也輪不到你這混小子敗家子做幫主!」

  莫愁被這人臭駡一通,忍不住扭頭向外喊道:「過位喜歡放我娘臭屁的先生,何不出來讓本大少瞧瞧你老人家的尊范了?」緊閉的閣門忽然後開,人影乍閃,一個鶉衣百結的駝子忽地挺立在長桌盡頭。

  堂中盡是高手,祁三進廳前更是暗以打手環布堂外,卻仍不知這老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堂內的。

  莫愁眼望那弓腰駝背的老叫花子,結結巴巴地道:「幫……幫主老爹!」原來這人竟是丐幫幫主莫複疆。莫複疆將臉一板,向莫愁喝道:「混帳東西,你適才不是盼著老子趕緊踹腿歸西嗎?」這一聲呼喝,前半句是他本來聲音,後半句又變成了古裡古怪的破鑼嗓子。

  卓南雁暗自一笑:「原來適才那神秘莫測的破鑼嗓子,便是丐幫幫主莫複疆!嗯,莫幫主這顛三倒四的脾氣其實跟莫愁也差不了哪裡去!」莫愁滿臉堆笑:「不敢,不敢!幫主老爹怎麼也得活上百八十歲……」

  他父子二人笑鬧聲中,卓南雁和石鏡、管鑒等人均在長桌旁尋了位子散坐了。

  祁三挺立在博天客身旁,目光掃過眾人,朗聲笑道:「瑞蓮舟會未行,乾坤賭局先開。今兒來此乾坤一擲的,全是當今江湖的頂尖人物,實乃武林盛事!請各位先收薄禮!」那兩位薄紗美女立時微笑著捧出銀盤,穿梭往來,將兩封黃澄澄的金子分別堆到各人身前。祁三朗聲道:「每人黃金二百兩,博天主人薄禮,不成敬意!」

  二百兩黃金委實算是極重的厚禮了,這博天客出手之豪奢,委實驚世駭俗。「邀買人心」四個字倏地在卓南雁心底劃過,「這人到底是誰呢?」

  管鑒笑道:「如此重金,我輩實在受之有愧……」博天客冷冷截斷他的話:「不必客氣!我既然給了諸位,便有把握贏回來!」

  忽聽閣外一道低沉的聲音笑道:「好得很!老夫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金子!」又一個粗豪的笑聲響起:「我老頭子一輩子見過的金銀財寶多了!今日只想瞧瞧他怎生將這二百兩黃金贏回去!」

  閣門忽啟,兩位老者已端坐在了長桌的盡頭。一人是個青衣長袍的儒雅老者。另一老者卻是愁眉苦臉的鄉紳打扮。那老儒緊盯住那老鄉紳道:「嘿嘿,你也來啦!」那老鄉紳乾巴巴地道:「你既來了,我又哪能不來!」

  唐晚菊卻已臉色蒼白地立起,來到那老儒身前,納頭便拜:「師尊!不肖弟子唐晚菊見過師尊!」眾人均是一震:「原來這老秀才一般的人物竟是唐門掌門唐千手?」

  「唐少俠的大禮,老夫可不敢當!」唐千手側過乾瘦的身軀,袍袖一拂,冷冷地道,「此間之事一了,你我便斷卻師徒名分!」唐晚菊茫然起身,臉色又慘白了幾分,沉了沉,一揖到地,這才黯然回座。除了莫愁和卓南雁,旁人全不知唐晚菊別師出走的緣由,個個心下稱奇。

  管鑒卻緊盯住那鄉紳一般的老者,忽道:「這位先生,莫不是霹靂門的雷掌門?」那老者淡淡道:「霹靂門雷震,見過各位朋友!」雷震乃是雷家霹靂門的總門主,非但在江湖中聲名顯赫更與官府往來甚密。堂中群豪久聞其名,不由齊開「哦」了一聲,凝神看時,卻見雷震竟是個貌不驚人的乾瘦老者,衣著雖然鮮亮,但樣式卻是老氣橫秋。誰也想不到,這富甲一方的霹靂門門主,瞧上去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財主一般。

  「原來是雷門主、唐掌門大駕光臨!」博天客卻揚聲長笑,「千金堂蓬蓽生輝!請二位笑納薄禮!」兩位美女各捧二百兩黃金送上。莫複疆呵呵大笑:「好大的派頭,快趕上皇帝老子啦!」莫愁打哈哈道:「幫主老爹,咱爺倆都有二百兩黃金入帳,乾脆回去脫了花子服,也開家賭場耍耍!」

  莫愁的笑聲很快被門外一陣怪異的笑聲打斷:「嘿嘿……哈哈……嘻嘻嘻……」那聲音似哭似笑,聽來詭異至極。眾人均是一凜,只當又來了什麼怪客,齊齊轉頭向閣門外瞧去。

  那笑聲忽地大了數倍:「咯咯……不行……我家主人的名諱……哈哈哈……那是萬萬不能說……說出來……哈哈……」驀然間紅影一閃,一個胖大的紅袍和尚飛撲進來,癱倒在祁三腳下,兀自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祁三眉頭一皺,俯身在紅袍僧的肩頭猛拍一掌。那紅袍僧身軀一顫,笑聲頓止,趴在地上吁吁喘息。堂中群豪見這貌不驚人的祁三隨手一掌,便解了這和尚被點的笑穴,均是暗自一凜。祁三仰頭喝道:「是哪位英雄光臨指教?」

  閣外忽地響起一道清婉柔和的聲音:「小女子不算什麼英雄,只是想知道是誰支使這和尚幾次三番地盯住我!」一道婀娜的白衣倩影飄然而人,正是林霜月。

  卓南雁一見那襲熟悉的白衣,登時胸膛發熱,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便想挺身上前相認。但目光凝在她臉上,卻覺她那清麗的臉龐竟消瘦了不少,淺笑輕顰後似是隱含著萬千幽怨。「……雁哥哥,別迫你的小月兒了!」當日分別時林霜月那聲無奈而又悽楚的歎息倏地鑽入耳中,卓南雁霎時心底一黯,怔怔地垂下頭來。

  一直默不做聲的博天客見到林霜月飄然而入,也是身軀微震,眼神倏忽一閃。祁三笑道:「不知姑娘怎生稱呼?」方殘歌早閃身上前,笑道:「林姑娘,你也來啦?」林霜月向他微微點頭:「嗯,方兄竟也在這裡!」

  方殘歌的目光跟林霜月的盈盈秋波一撞,立時玉面微紅,忙轉頭對祁三喝道:「這位便是新近登壇的明教聖女林霜月!」祁三立時改容相敬:「久聞聖女芳名,真是天女仙子一般的人物!這和尚只是奉命恭請貴教來赴這乾坤賭局,由於他性子莽撞,想必讓林聖女誤會了!——請林聖女入席。」

  林霜月在眾人臉上略略掃了一眼,玉靨微紅,笑道:「多謝了。良機難得,那小女子正可開開眼界!」異彩閃耀的燈輝中,卓南雁見林霜月那清澈的眼波跟自己眼神相遇時,微微一亮,隨即又閃過一蓬隱含憂鬱的迷蒙之光。他心口登覺怦然一熱,來之前他臉上特地戴著人皮面具,不禁心中思忖;「她看出我來了嗎?」口唇微張,正要說什麼,林霜月卻已別過頭去,尋了一處離他最遠的地方翩然坐下。

  卓南雁心底一陣悵然,忽聽唐千手手撫長髯,森然道:「這乾坤賭局,該開場了吧?」博天客目光一燦,沉聲道:「好!」十三個團坐在長桌兩側的人,均是心神一震。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2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節:千金一擲 乾坤三局

  祁三朗聲笑道:「第一關,攤錢賭!彩頭為青城派秘笈《廣成靈文》,請青城派石鏡道長驗過!」凝立在博天客身後的那蒙面大漢捧出一張黃澄澄的金盤——盤上一本舊得發黃的古書——大步流星地走到石鏡道長身前。

  石鏡捧起書,略翻幾頁,便道:「不錯,這……這確是本門失傳三十年的真傳秘本!」相傳唐末著名道士「廣成先生」杜光庭曾隱居青城山修道,青城派內功與這位廣成先生實有莫大淵源,青城派的內功也以廣成真氣為尊。偏偏記載廣成真氣的秘本在三十多年前自石鏡道長師尊手中遺失,石鏡道長對本派的這門絕學也只是粗通。這自是他的平生大憾,此時拿書在手,聲音都不由得顫了。但他再要細看,那大漢已接過古書,轉身走開。

  石鏡怒道:「博天客,怎麼賭?咱們一對一的比劃嗎?」

  博天客緩緩搖頭:「這一輪,區區只是作壁上觀!對這《廣成靈文》有興致的,自可上前一博!」

  祁三在旁高聲道:「賭注每注最小五十兩黃金!一輪定勝負!」

  眾人聽得一輪定勝負,均是一怔。唐門掌門唐千手已長笑道:「好玩得很!老夫素來仰慕青城派絕學,這賭注雖貴,好在金子也是白來的!」石鏡惡狠狠地向唐千手盯去。唐千手仰頭望天,視若不見。

  管鑒也笑嘻嘻地道:「在下可不敢凱覷貴派珍本,但素來癡迷攤錢賭,每賭不落,也來碰碰運氣!」

  霹靂門門主雷震也冷冷地道:「老夫也湊湊熱鬧!」

  石鏡向這二人怒目相向,只恨本門沒有以眼神發射暗器的功夫,可以瞪眼傷人。方殘歌因師尊羅雪亭素來與石鏡交厚,忙也挺身上前參戰,只盼助他一臂之力。

  賭局未開,石鏡、雷震等人相互間已是虎視耽耽。卓南雁暗歎一聲:「這幾輪賭罷,幾大家江湖幫派必會仇怨深結!」

  這時兩名美女捧上來一隻盛滿銅錢的銀碗,交到了祁三手中。祁三將銀碗中的銅錢抖得嘩嘩作響,笑道:「各位爺看真,小的可要下手啦!恭祝各位大爺大發利市!」說話間已將一個金盤,扣在了銀碗上,急速搖晃。

  銅錢和銀碗交互撞擊,發出鏘啷啷的清脆聲響。猛然間他腕子疾顫,盤、碗間裂開一道縫隙,一蓬銅錢登時從縫內被震了出來,骨碌碌地撒滿在地。金盤銀碗再次嚴絲合縫地蓋好。

  祁三的手卻是越搖越疾,高聲吆喝:「大發利市,請各位大爺押寶啦!」

  攤錢又稱意錢,大概是天底下最直白的賭法:就是隨意取上一堆錢幣,放在賭器內搖盪,開盅後細數錢幣,以四相除,按其餘數分為一、二、三、四的四門,押中者勝。

  祁三先用金盤扣住銀碗,再隨意抖出一串銅錢,那麼此時銀碗內還有多少銅錢,便連他也不知道。這種行賭之法,自是為了顯示公平,讓石鏡等人無話可說。這長桌上畫滿了各色賭法的盤譜,攤錢賭的四門更用金漆標得清清楚楚。

  那鏘啷啷的響聲愈發脆急尖銳,震得眾人的心一陣陣地發緊。管鑒、石鏡等人臉色更是凝重無比。祁三口中念念有詞,不住催促石鏡等人下注。

  唐千手忽地一笑:「錢財身外物,終究留不住!押一門!」五十兩黃金不偏不倚地拋在了一門上。

  祁三高唱道:「唐爺獨押一門,早下注早發財呀!」方殘歌將牙一咬,把黃金推過去,沉聲道:「四門!」

  管鑒忽地一笑:「便這麼著了,三門!」將金錠穩穩拋向三門。猛然間黃光一閃,卻是石鏡道長也是不早不晚地投出金錠,正和管鑒的黃金半空中交擊一處。

  只聽當當聲響,管鑒的黃金登時被撞到了二門,石鏡的金子卻穩穩落在三門。石鏡大是得意,冷冷道:「老道押的,才是三門!」

  管鑒一愣,正待伸手抓回被撞到二門上的銀兩。博天客忽道:「下賭無悔!管掌門已押了二門!」管鑒無奈縮手,胖臉上滿是苦笑。

  一直凝神沉思的雷震這時卻緩緩將金子也推到了三門,乾巴巴道:「老夫湊熱鬧,一百五十兩黃金,押三門!」

  卓南雁見他出手最晚,但一下手便是旁人賭注的三倍,心頭一凜:「這雷掌門倒是個狠辣角色!」

  祁三疾晃的雙掌陡地頓住,銀碗死死地扣在了桌面上。銅錢擊撞之聲漸漸止息,閣內便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寧靜。石鏡等人的臉色也愈發凝重。

  「開!」祁三驟然掀起銀碗,嘩啦啦一聲響,銅錢齊齊攤在桌上,旋即被他四枚一堆的分開,真是無巧不成書,最後正好剩下了三枚。

  「押三門得中!石鏡道長和雷門主大發利市呀!買一贏三,黃金入帳!」祁三高叫聲中,兩位美女各捧出黃金,堆到了石鏡和雷震二人身前。管鑒三人的金子卻被祁三收走。

  攤錢賭中獨押一門者叫「獨角龍」,可連贏三倍。石鏡先見自己白贏了一百五十兩黃金,先是一喜,但見祁三卻將那《廣成靈文》恭恭敬敬地遞到雷震手中,登時一怔,怒道:「怎麼這寶貝落在了他手中?」

  祁三笑道:「雷門主押大贏大,自然獨得這彩頭!」雷震臉上仍是緊繃繃地看不見一絲笑意,在祁三的賀喜聲中,探掌向那《廣成靈文》抓去。

  「且慢!」石鏡霍地出掌格住雷震的手腕,道,「雷掌門,這秘譜你讓給老道如何?多少兩黃金,只管開個價錢!」

  雷震搖了搖頭,淡淡地道:「老夫不缺黃金!」腕子乍揚乍沉,仍是抓向那黃巴巴的古書。石鏡老臉通紅,駢指如戟,一招「玄鳥劃沙」,切向他脈門。

  猛然間一股澎湃的勁氣斜刺裡沖到,撞在石鏡腕底。石鏡渾身一震,臉上青氣倏地閃過,急忙收掌。閣內響起博天客冷冰冰的聲音:「賭牌賭公道,道長莫非反悔不成?」

  石鏡自知這時動手,實在有失身分,只得憤然收掌,轉頭瞪了一眼雷震,向地上吐了口痰,罵道:「順風吃屁!老道押三門,吃屁的人也押三門!」

  雷震慢悠悠地將《廣成靈文》收入懷中,冷冷地道:「道長若是不服,咱們瑞蓮舟會前的金鯉初會上見個真章!」

  石鏡老臉上的青氣又濃了幾分,沉聲道:「好極,好極!少不得要領教你家的『天雷地火劫』!」

  管鑒卻因石鏡那一撞,由贏轉輸,臉色乾冷,一直向石鏡橫眉怒目。石鏡斜睨他一眼,冷笑道:「管掌門若是不服,石鏡隨時候教!」管鑒乾笑道:「待那金鯉初會,定要討教一番!」

  「第二關,除紅賭!」卻聽祁三高聲吆喝,「彩頭為金鼓鐵筆門魁星全筆和霹靂門九焰天兵圖!」眾人心內一緊,兩位美女已各自捧了面銀盤出來。一隻盤內盛著一支金燦燦的判官筆,另只盤中卻是一軸昏黃色澤的圖卷。

  祁三笑道:「魁星金筆乃純金打造,素為金鼓鐵筆門掌門信物,卻在五十年前失蹤。九焰天兵相傳為霹靂門中第一等的犀利火器,卻也六十餘年未現江湖,這九焰天兵圖正是這絕門暗器的製造圖譜!」

  旁人也還罷了,管鑒卻是神色劇震,顫聲道:「原來本門信物……果然在閣下手中?」

  久久不露聲色的雷震也是面色微變,凝望博天客,道:「這圖譜,尊駕怎生到手的?」博天客依舊一笑不答。

  祁三長笑道:「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家主人三年前曾救過一位身受重傷的奇人,親手照料他半載,那人無以為報,死前便將這兩樣寶貝交給了敝上!」

  管鑒聽他這話不盡不實,更無從查對,眉頭緊皺,道:「這回除紅賭,仍是一輪定生死?」

  祁三笑道:「乾坤賭局,賭的自然是乾坤一擲的手段和膽魄!若是通宵達旦,沒完沒了,那又怎能叫乾坤一擲?本輪除紅,貼數最高的,得這霹靂門九焰天兵圖;第二人,便得這魁星金筆!其餘的,便輸給莊家了!」

  眾人一凜之際,博天客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倏然一閃,道:「這一關,在下仍是袖手旁觀,諸位只管盡興!」石鏡卻仰天大笑:「眼前報,來得快!雷家的東西作賭頭,老道說什麼也要來耍上一耍!」莫愁早就躍躍欲試,也挺身而出。兩人各自押上五十兩黃金。

  唐千手忽地笑道:「霹靂門的寶貝,老夫自然要拿回去把玩幾日!」

  雷震橫他一眼,森然道:「未必便能輪得上你拿!」聽他二人言語,顯是早結過梁子。

  唐晚菊忽道:「晚生也來湊興!」覷了一眼面帶冷笑的唐千手,低聲道,「師尊,弟子只想助師尊……」

  唐千手冷冷截斷他:「你要耍便耍,哪來許多廢話!」唐晚菊臉色蒼白,低聲道:「那……弟子還是旁觀!」悵然縮手,緩緩坐回。

  卓南雁卻想:「這博天客將我們盡數招來,卻引而不發,當真心思古怪!嗯,管胖子和雷震這二人讓人瞧著生厭,我且上前胡攪一番,總讓這兩個傢伙不能如願!」正要上前,忽聽林霜月笑道:「小女子也來了興致!」清炯炯的眼波忽向他望來,嬌靨微微一搖,卓南雁見她目光中隱含深意,心中一動,便沒上前。

  除紅賭俗稱「豬窩」,便是四骰子同擲,看那花色定輸贏。其中以四枚骰子點數相同的為最大,稱為「渾花」,要賺十貼;次之一些的便是兩兩成對的「葉兒」,得五貼;餘下三紅一黑、雙紅五六者又等而下之。

  「好氣魄,好膽色!恭祝六位貴客手風順,財運足!」祁三高聲吆喝聲中,石鏡、雷震、唐千手、莫愁、管鑒和林霜月五男一女已蓄勢待發。祁三捧出四枚碧玉製成的骰子,請六人驗過,叫道:「哪位先擲?」

  閣內先是一陣壓抑得靜,莫愁卻哈哈大笑:「五十兩金子擲一回骰子,本公子一輩子興許也就這一回啦!呵呵,說什麼也要先嘗嘗這個先!」管鑒、唐千手等人均是面色端凝,見莫愁上前,反暗自松了口氣,均想:「且讓這花花公子上前試試風頭!」

  莫愁拾起骰子,便雙眸發光,口中亂叫:「天靈靈,地靈靈,財神爺財神奶奶財神姥爺姥姥齊顯靈!」抖腕一擲,竟擲了個兩對紅四、兩對黑五的「紅葉兒」。除去四點相同的「渾花」,除紅中便以這「紅葉兒」為優,可說贏面極大。

  莫愁登時眉飛色舞,卓南雁和唐晚菊齊聲喝彩,雷震等人卻都是面色陰沉,唐千手更是狠狠瞪了喝彩不迭的唐晚菊一眼。

  管鑒呵出口長氣,滿面凝重地拾起了骰子,凝神片晌,驀地大喊一聲「渾花」。四枚散子脫手飛出,骨碌碌地在桌上疾滾不停。

  兩枚骰子先定在桌上,竟全是五點。另兩枚骰子越轉越慢,堪堪地又要是五點。若再全是五點,那就是渾花中的「碧牡丹」,贏面極大。管鑒看得雙目發紅,大喊不停:「渾花!渾花!」石鏡卻放聲高叫:「雜花!雜花!」

  陡然間,卓南雁只覺搭在桌上的手掌一熱,似是一股熱流自桌上流過,向玉盤湧去。那兩枚疾轉的散子倏地一跳,齊齊頓住,竟是一個二點,一個三點。與此同時,端坐在林霜月身旁的雷震那枯瘦的手掌微微地顫了顫。

  「這姓雷的搞鬼!」卓南雁的忘憂心法對氣機感應最靈,登時覺出是雷震掌上發出的勁氣緣桌送出,震動骰子所致。猛一抬眼,卻見林霜月明眸閃爍地向他一笑,瞥了一眼雷震,顯是她也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除紅中除了「渾花」和「葉兒」,其餘的便稱「雜花」。管鑒四枚骰子翻出個不見紅的雜花,那是不入流的點數,必輸無疑了。管鑒面如死灰,翻起一雙細目,死盯住石鏡,嘿嘿冷笑。

  石鏡怒道:「鬼哭什麼,你當是道爺弄的嗎?」拈起骰子,看也不看,順手撒出,說來也巧,居然擲出個三紅一黑的雜花,雖是確比管鑒的大上許多,但也是贏面不大。

  石鏡臉色僵硬,卻撇嘴向管鑒冷笑道:「道爺這隨手一擲,也比你強上許多!」

  雷震卻慢悠悠地抓起骰子,凝神片刻,四枚骰子脫手而出,在桌上飛轉不止。說來也怪,他撒出的四枚骰子居然快慢有別。一枚骰子先定在五點,另一枚多轉了幾圈,才定在五點。眼見第三枚要定在兩點,不知怎地,突地一跳,翻了身也止在五點。眾人齊聲稱奇,卓南雁卻知是雷震隔物傳功所致,轉眼望那博天客時,卻見博天客雙眸緩緩眯起,眼角卻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好玩好玩,骰子自己會翻筋斗!」唐千手忽地一聲冷笑,右掌陡然在桌上一按。最後那枚骰子本來堪堪也要止在五點,給唐千手內勁暗送之下突地一跳,翻成了三點。那第三枚也轉了個身,又滾成了二點。

  雷震臉上紅光一閃,橫了唐千手一眼,按在桌面的五指微微顫動。兩枚骰子又再翻滾起來。霎時間兩大高手內勁潛湧,交互激蕩之下,震得骰子似入網的活魚般蹦躍不止。

  管鑒看得又驚又怒,這時才知自己為何馬失前蹄,但內力修為卻又自愧不如,也只得空自惱怒。

  石鏡哈哈大笑:「格老子的,原來是這麼搬山移海!」五指輕揚,正待也來湊湊熱鬧,猛聽博天客驟然喝道:「停!」聚聲成線,如裂雲怒虯般直撞過來。

  石鏡和唐千手均是一震,雷震離著博天客最近,這一喝撲面湧來,猛覺胸中氣血翻湧,忙側身避開。

  兩人同時收掌,那四枚骰子也終於頓住。祁三瞥了一眼,高聲喝道:「雷掌門手風不順——八點雜花!」

  這點數較之管鑒還略有不如,雷震驚怒交集,急忙凝氣調息,臉上強撐出一絲笑:「好,很好!」

  祁三高叫:「雷門主大氣度,大涵養,輸了金子,卻賺了面子!」雷震這時丹田一口氣已轉得勻暢,陰森森地向唐千手笑道:「請唐掌門出手!」

  唐千手灑然一笑:「那唐某便獻醜啦!」將骰子握在手中,卻不擲出,只是嘩啦啦地在手心疾轉。眾人均感納悶,祁三連催兩聲,唐千手的骰子才被他屈指彈出,只聽得哧哧勁響,四枚骰子竟分作四路射向牆壁。

  按著當時的規矩,若是骰子落地,便算無點。這般將骰子拋向牆壁當真是匪夷所思。眾人齊齊「咦」了一聲,均不知他弄的什麼玄機。

  只聽鏘然一響,四枚骰子同時打在牆壁上,又一起彈回到桌面。唐千手獨步天下的暗器功夫這時現出了真功,四枚骰子落在桌上,竟是齊刷刷地撞在一處,再骨碌碌地分向四處滾開。

  各自滑開三尺遠近,骰子一起頓住,全是六點。祁三扯開嗓子高叫:「渾花中的『渾江龍』!唐掌門好手段!」

  眾人那聲驚奇的「咦」聲方歇,到這時又不由一齊爆出一聲京歎。這等暗器手法,當真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了。雷震一直蠢蠢欲動,哪知唐千手擲出的骰子先是淩空四射,待彈回桌面,又立即分向四方滾出,根本讓他難以施展隔物傳功的手法以牙還牙。待得骰子頓住,雷震面色一震,卻也只有無語苦笑了。

  卓南雁也不禁暗自點頭:「難得這唐千手如此別出心裁!嘿,也只有他這等神乎其技的暗器手法,才能施出如此妙招!」忽見林霜月望來的目光幽幽一閃,他心神一蕩之間,只聽祁三笑吟吟道:「唐掌門一鳴驚人,剩下的就瞧咱們的林聖女出手啦!」

  「該當如何出奇制勝?」林霜月其實對賭術只是一知半解,好在這擲骰子倒是女孩兒幼時常玩的閨中遊戲,她也早就看出雷震和唐千手暗鬥內功,一直在暗自思索全勝之法。直到與卓南雁目光再次交遇,她才覺腦中靈光乍現。她這時輕輕一笑,春蔥般的玉指拾起骰子,望著唐千手道:「唐掌門,小女子若是僥倖得勝,便只要那金筆,如何?」

  「林聖女竟有如此把握?」唐千手目光飄忽,沉聲笑道,「好,林姑娘若是有此手段,咱們不妨各取所需!」

  林霜月點一點頭,玉容靜若止水,似是在凝神沉思,微微一沉,陡然間素手輕揮,骰子飛射而出,向右側遠遠投出。眾人一驚,看她的架勢,難道要將骰子擲到桌外?只有卓南雁雙目一亮,暗自喝彩:「小月兒先用那句話擠兌住唐千手,但雷震那廝還坐在她身邊,將骰子拋遠,正可讓雷震內力難及!」

  骰子飛滾而來,直轉到長桌這邊的卓南雁身前,才霍地頓住去勢。原來林霜月適才擲骰時,手上發出了一股柔和的回收勁力,及時在桌邊止住了骰子去勢。四枚骰子在卓南雁眼前疾轉不止,一枚、兩枚、三枚,依次變成了紅四點。

  「紅四,又是紅四……」祁三雙眸圓睜,叫得聲嘶力竭,「莫不是滿園春?」骰子賭中以紅點為尊,相傳四點這身「緋衣」,更是當年唐明皇欽賜。四點紅四,正是渾花中最大的點,喚作「滿園春」。堂中眾人眼見三枚骰子先後定在了紅四點,不由爆出連著三聲的驚歎。

  最後那枚骰子緩緩止住,卻是六點。眾人齊聲歎息,似乎都覺得可惜。驀地,那將要停轉的骰子卻又緩慢地翻了個身,止在了紅四點上。眾人均是一愣,便連那挺立在博天客身後的蒙面壯漢也不禁「咦」了一聲。要知骰子離著林霜月甚遠,她內力再高,也難以如此長途送出,操控點數。

  原來適才正是卓南雁將手伸到桌底,輕輕一彈,真氣到處,正讓骰子悄然翻了個身。這一手神不知鬼不覺,而他臉上帶著面具,除了莫愁和唐晚菊略知端倪,旁人也料不到這冷頭冷臉的怪人會暗助林霜月。

  「怎麼說?」林霜月的美眸在卓南雁臉上一轉,便望向祁三。祁三才「啊」了一聲,大叫道:「滿園春啊!咱這林聖女果然出手不凡!」堂內爆出一片驚呼,雷震等人雖是心存疑惑,卻也說不出什麼。

  除紅賭罷,二侍女上前收恰賭具,除去林霜月和唐千手穩獲全勝,旁人都盡輸五十兩黃金。唐千手雖居次席,但因林霜月有言在先,那套霹靂門的九焰天兵圖仍是歸了他。在雷震怒衝衝的目光中,唐千手得意洋洋地收起圖卷,卻向林霜月掃了一眼,暗道:「這小妞瞧著嬌滴滴的,卻好生厲害!」

  林霜月接過魁星金筆,在手中把玩兩下,轉頭對管鑒嫣然笑道:「管鑒,金筆在此!」眾人聽她對管鑒這一派掌門直呼其名,均是一愣。管鑒卻是面色煞白,搶上兩步,躬身道:「參見……聖女!」

  一抹無奈之色在林霜月臉上倏地滑過,淡淡地道:「魁星金筆,物歸原主!」管鑒接過魁星金筆,臉上大喜過望。林霜月卻道:「這掌門信物可要收好,別又給人搶了去!」忽地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兩句。管鑒連連點頭,胖臉上的喜色卻漸漸退卻,忽一躬身:「管某多謝聖女提攜!」握緊金筆,悵然退坐一旁。

  卓南雁心內一沉:「看管鑒神色,莫非他金鼓鐵筆門已被明教收服?」抬眼卻望見林霜月的明眸內閃過一絲迷離,不由想到她說過的話:「我做了明教聖女,一切便再不相同!」這一瞬間,在明晃晃的燈火下,他似乎看到了那光豔照人的玉面後深隱著的淒黯無奈。

  他心神微震之際,耳中傳來祁三的悠長吆喝:「天地賭局第三關,宣和牌!彩頭為丐幫響龍叉和唐門乾坤一擲暗器孤本圖譜!」

  唐千手雙眸一閃,他一直苦候這本門暗器圖譜,卻想不到這時才姍姍登場。聽得祁三提及這把被本派宿耆傳為神物的鋼叉,莫複疆父子更是精神一振。

  莫愁翻著白眼道:「剛撒了把骰子,就釣走了本少爺五十兩黃金!這回可得先讓咱們驗明正身,當真是響龍叉嗎?先拿來瞧瞧!」博天客道:「正要請諸君品定!」

  隨著他雙掌輕拍,兩位紫紗美女先從屏風後托出一卷色澤微黃的圖卷來,放在唐千手身前三尺之處。唐千手一眼瞥見圖卷上古拙遒勁的壓印,便知是唐門古譜無疑。他知那博天客必不會讓自己細瞧,於是不動聲色地略略點頭。

  跟著二女又抬出一柄黑黝黝的雙頭叉來。這兩個女子一直身靈步輕,顯是身負武功,但這時合力抬這一柄鐵叉,卻似極為費力。莫愁「哈」的一聲大叫:「這破叉子,黑不溜秋的……」話沒說完,只見莫複疆眼綻異彩,低喝道:「住口!這是九天玄鐵!」手一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鐵叉已到了他手上。

  莫複疆緊盯住那色沉如墨的鐵柄,雙眉微顫,驀地振臂一揮。鐵叉劃個黑圈,竟發出嗚的一道怒嘯,聲若龍吟。滿堂彩燈為之一暗。「不錯,是這寶貝!」莫複疆眸內精光越來越亮,顫聲道,「怒龍吟,天地暗!正是這響龍神叉!」

  當年的丐幫幫主周響以一把響龍叉橫掃江湖,奠定丐幫江湖第一大幫的地位,百餘年來,江湖中人提起來仍是津津樂道。武林中人少不得要搏命江湖,得到一件稱手的神兵利器,便如添了一條性命。雷震等人都早聞響龍叉之名,聽了莫複疆言語,均不由躍躍欲試,齊刷刷地盯住博天客。

  莫愁笑道:「咱這丐幫神叉跟本大少一樣,瞧著黑不溜秋的不順眼,其實內秀!喂,戴面具的,這宣和牌怎麼玩,文著玩武著玩,可都沒人是本大少的對手!」

  「那文縐縐的玩法太過無趣!」博天客空虛的目光仍凝望著閣頂的藻井,道,「咱們還是武的!每人兩輪四張,便只以天地人和為序,排定大小輸贏!」這宣和牌便是後世風靡的牌九的老祖宗,因是在宣和年間,宋徽宗循天文地理、仁義禮智之理所制,故名宣和牌。後來高宗趙構又下詔頒行,不久便風行天下,不僅宋人好之,便連金國貴胄也頗有人樂此不疲。

  「武的玩法?」莫愁小眼一瞪,搖著胖頭叫道:「無趣無趣!本少爺的許多花活都派不上用場,不成不成!」莫複疆卻橫他一眼,怒道:「你那些狗屁花活,老子全然不懂!還是武法直截了當,我看,玩得!」莫愁給老爹狠瞪一眼,吐下舌頭便不敢言語。唐千手揚眉笑道:「不錯,抓牌之後,一目了然,這才叫賭!」

  卓南雁忽道:「武賭這玩法,似是以金國人最為喜好?」當時宣和牌的玩法分作文武兩種。文者便是幾個人各抓數張牌,鬥智出奇,以三張牌為一組,打出牌譜上的「七星劍」、「一枝花」等固定牌樣為勝。武的便是這博天客所說的,只抓出四張牙牌,賭其大小,因這武賭乾脆俐落,頗為北地金國人所喜。

  「是嗎?」博天客迎上卓南雁意味深長的目光,「呵呵」笑道,「想必是如此!」

  雷震卻仰頭大笑:「有這神兵寶貝,什麼玩法都成!這回還是五十兩黃金一把嗎?」

  「乾坤一擲,天地一賭,最後這一回,自然要來些驚天動地的彩頭!」博天客眼神一耀,悠然道,「咱們每把以五十兩黃金為籌,三把之後計算籌碼!我若輸了,這響龍叉便請拿去!各位若是輸了,就留下手上的兵刃!」眾人聽得這神秘莫測的博天客終於要親自下場,都是心中劇震,全不由沉吟不語。

  管鑒「嘿」的一笑,自腰間拔出一對銀燦燦的判官筆,道:「用在下這亮銀點睛筆,博這響龍叉,那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要得,大是要得!」博天客冷冷地道:「亮銀點睛筆?還不夠格!你門中的煉魂鼓雖好,可惜咱們無人會使。你若要來,便用魁星金筆!」管鑒臉色一變,苦笑道:「久賭無贏家!管某今晚已大佔便宜,這回樂得作壁上觀!」

  「知難而退,也算俊傑!」博天客冷颼颼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依次掠過,「唐掌門若要參戰,便留下唐門的麒麟掌!莫幫主的降龍棒也不錯!雷門主的雷公電母錘卻不算稀奇,還要搭上十粒救命天雷丹……」

  麒麟掌乃是用異獸之皮和雪山蠶絲製成的神奇手套,不懼天下任何暗器,實乃唐門的鎮派之寶。降龍棒則是和響龍叉齊名的丐幫神器,響龍叉失傳後,降龍棒就是丐幫一脈單傳的幫主信物。雷震的雷公電母錘卻是他新近創出的奇門兵刃,但搭上的救命天雷丹,則是專治各種火器燒傷的奇珍妙藥。

  眾人聽他不緊不慢地一路說來,均是臉上變色,暗想:「這廝將我們請來,果然是不懷好意!」

  博天客依舊如數家珍般地說下去:「石鏡道長隨身攜帶的圓明寶鏡可定神伏魔,乃圓明宮傳下的修煉至寶。林姑娘……你的新月、青日雙劍乃明教之寶,二位若有雅興,自可一博!方公子的長劍卻不算名品,除非你帶來了當年卓藏鋒留在雄獅堂的四海歸心令,否則只請看個熱鬧!莫公子、唐公子身上沒什麼寶物,也請作旁觀君子。這位先生……」他灼灼的目光終於定在了卓南雁臉上,一字字地道,「你也要賭嗎?」

  卓南雁一直在琢磨這博天客的身份,這時再次跟他四目交對,陡覺這博天客的目光有幾分眼熟。那隱在銅雕面具後的冷兀眼神有幾分孤傲,更有幾分說不出得空虛,霎時間他腦中電射般閃過一個人的影子:餘孤天!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2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一節:怒挑敵巢 痛失豪傑

  「不錯,正是餘孤天!他雖然戴了面具,壓著嗓音,甚至連衣著都顯得過分寬大,但這眼神卻變不了分毫。」一瞬間卓南雁全都了然,「挑動大宋武林門派相爭,只怕正是他龍蛇變的第一步!幾日不見,天小弟的內功竟似又躍進不少,而他身上更增了一股可怕的冷硬霸氣!」

  他卻不知餘孤天那晚猝遇唐門三枯時,在萬分緊急之際竟然打通了沖脈,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餘孤天身上氣暢脈通,滄海龍騰輸入他體內的數十載內力已能盡數容納運使,自然而然地多了一股霸氣。

  「也不知他到底看出我來沒有?」卓南雁跟他目光凜凜相對,心下豪氣陡增,暗道,「嘿嘿,天小弟,不管你要如何,我都要給你攪得亂七八糟!」

  他點一點頭,解下腰間的威勝神劍,橫放桌上,淡淡地笑道:「那便押上這個!」

  「好劍鞘!」雷震緊盯著鞘上那精緻沉凝的花紋和古樸蒼冷的劍把,沉聲道,「不知劍怎樣,瞧瞧成嗎?」翻掌便向劍把抓去。卓南雁冷冷地道:「不成!」緊握劍鞘的五指驀地揚起,正拂在雷震掌上。

  雷震那一抓出奇不意,但卓南雁這看似隨意舒緩的一拂卻是後發先至,瞧來便似雷震的鐵掌撞到他指上一般。雷震臉上紅光一燦,掌心如遭火炙,急忙收掌。兩人掌指交擊之時,真氣撞擊劍鞘,只聞嗡然一聲劍鳴,在廳內回蕩不息。唐千手長眉乍挑,忍不住喝道:「好劍!」博天客眼內精芒遊動,點頭道:「確是好劍!那就請閣下也來一試手氣!」

  莫愁聽得最後這一賭竟不讓他參戰,大為不甘,涎著臉哀求莫複疆,要「代父出戰」,卻惹來莫複疆一通喝罵。莫愁只得低聲嘀咕:「打架我不如你,打牌你不如我!逞什麼老子威風……」

  林霜月忽道:「這一戰,小妹沒有興致!」明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卓南雁臉上轉過,微現落寞之色。祁三連叫可惜:「最後這驚天一賭,林聖女不來紅袖添香,大是可惜!」卓南雁心底卻是一陣黯然:「為何我來參戰,她便退走?是為了避嫌,還是她這聖女不願與我再有瓜葛?」

  「每人各抓兩副牙牌,四張牌可交互組合成對。抓了頭副牌後,哪位若覺不妥,都可退出!」祁三說罷牌規,又一聲令下,「請諸君驗牌!」象牙精雕而成的牙牌被呈上桌來,在燈下散著白潤細膩的光澤,唐千手等人,都道:「不必驗看!」只莫複疆道:「為何不必?老子偏要瞧瞧有無記號!」真就一張張地抓起細瞧起來,博天客鐵定了穩坐莊家,撒過骰子,卻是卓南雁為「天門」。莫複疆、雷震和唐千手、石鏡四人分坐在博天客左右。天門本該是在莊家對面,但這長桌太長,卓南雁便坐在了石鏡的下首。

  管鑒哈哈一笑:「那在下便來推牌!」因博天客參戰,身為其下人的祁三便須回避,哈哈一笑,道:「有勞管掌門啦!」管鑒道:「能給這最後的乾坤一擲推牌,也算在下的無上榮幸!"

  降龍棒、圓明寶鏡等神兵異寶也都端放在各人身旁。管鑒嫺熟地將莫複疆翻開的牙牌掀過,急速地推洗開來。卓南雁自幼嗜好圍棋,幾百手的棋譜都能硬生生記住,這三十二張牙牌雖然毫無規律,但他自信也能記住大半。這時他目光熠熠生輝,展開忘憂心法,凝神默記管鑒手中的牌路去向。

  眾人全都無語,目光全緊盯住那四下翻滾變化的三十二張精緻牙牌。閣內只有管鑒推牌發出的嘩嘩聲響,氣氛霎時變得緊張了起來。

  忽然卓南雁發覺管鑒的掌心總是黏著八張牙牌,任是推來送去,這八張牌總不離手。卓南雁凝神默憶,登時記起這是幾張暗含著天、地、人的大牌。「難道他要搞鬼不成?」這念頭才在他腦中閃過,卻見管鑒身子微側過來,掌心略翻,將這幾張牌沖著卓南雁翻起,跟著迅疾推人碼好的牌九中。卓南雁雖只略為一瞥,卻已牢牢記住那幾張大牌碼放的位置。而管鑒這兩下乍分乍合,手法純熟,便連莫複疆、唐千手等高手都未察覺。

  「奇怪,我跟這管鑒素昧平生,他怎地偏對我如此照顧?」卓南雁心下疑惑,目光掃處,卻見林霜月正向自己瞧來,眼神亦喜亦嗔。他驀地心中一動:「莫非是適才小月兒關照了這姓管的?」正自疑惑,卻見祁三已催促眾人下注。雷震等人不知深淺,老老實實推出五十兩黃金。只有坐在天門的卓南雁大大方方地押上百兩黃金,引得眾人一陣側目。

  「天門好氣魄!」管鑒大叫聲中,手中骰子飛擲而出。卓南雁心中暗喜:「當年玩剩下的玩意,不知還靈光否?」默算了那幾張牌九位置,一股柔和的內勁緣桌送出,將骰子規規矩矩地定在了自己算好的點數上。祁三高叫:「恭祝各位爺發財得勝!」將兩張牙牌分別推到六人跟前。卓南雁翻開牌來,果然便是一對地牌。地牌是一對兩點,除了天牌,實乃為最大之牌。

  十二張牙牌發過,博天客目光灼灼,忽道:「第二組牌還未發,哪位若是手氣不佳,便請退出!」長桌旁鴉雀無聲。博天客淡淡地道:「好,那便再發!」又是兩張牙牌推到各人身前,雷震、莫複疆的呼吸聲陡然粗重了起來。博天客隱在面具後的眸子卻越發閃亮。

  祁三高叫一聲:「開!」博天客當先翻開牌來,竟是一對八點的人牌,一對十點的梅花。眾人一陣啼噓,宣和牌中以對子牌為大,他這般兩副對子,更有一副人牌,簡直是穩操勝券了。輪到卓南雁翻開牙牌,竟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更是驚歎連聲。依著當時規矩,比莊家小的雷震等人的黃金盡數被博天客吃掉。比莊家大的卓甫雁,卻穩吃了莊家一百兩黃金。

  一把豪賭,便是數百兩黃金的出入。饒是群豪都是叱吒江湖之輩,也不禁臉紅氣粗。「天門手氣不錯!」博天客眼望卓南雁,聲音有些意味深長。卓南雁呵呵一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咱們彼此彼此!」他故意轉個文,旁人只道他是說和博天客平分秋色,而博天客卻聽出這兩句話中暗含著「孤」、「天」二字,登時身子微震。

  「好說,好說!」博天客悠然道,「難得碰上了你!」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冷硬艱澀的聲音忽然回復如常。卓南雁聽得他驀地變成本人聲音,自是承認了他便是餘孤天,當下「哈哈」笑道:「好,那咱們不妨悶聲大發財!」

  一對自幼長大、卻又不得不拼力爭鬥的少年對望而笑,心內都生出一股難以言說之感。兩人談笑之間,管鑒已將餘下牙牌推倒。卓南雁等人的目光立時凝在管鑒那雙靈動的胖手上。這一回卓南雁樹大招風,管鑒沒敢再給他看牌,但卓南雁瞥見他手掌上的大牌,仍是暗自記住了十之七八。

  雷震四人輸了一輪,各自的神兵異寶只怕便要不保,個個神色凝重,這一輪的形勢更緊了幾分。但翻牌之後,餘孤天那邊竟是一對六點的長三和一副麼六對。石鏡道長有一副牌卻未成對,跟雷震、唐千手一道,下注之金都被莊家穩穩吃去。輪到卓南雁翻牌,赫然又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全是一震。餘孤天雙瞳陡縮,沉聲道:「你的手氣,好得出奇!」卓南雁針鋒相對地冷笑道:「你也不賴!」

  兩輪賭罷,石鏡、雷震、唐千手和莫複疆均是敗相盡顯,若依先前說好的以黃金為籌,四人的隨身神兵眼看便要不保。

  餘孤天忽地一笑:「唐掌門諸位黃金已盡,若嫌手氣不佳,不如就此罷手!」卓南雁心中一動:「餘孤天弄這乾坤賭局,已在各幫派間深種仇隙,這時是見好就收,不然只怕會弄成眾矢之的!」

  唐千手哈哈地乾笑道:「如此,便多謝博天主人了!」收起麒麟掌,長出了一口氣。石鏡和雷震也是如釋重負,收了本門奇兵,悵然旁觀。

  只有莫複疆額上青筋暴跳,戰無勝望,退又不甘,僵在當場。卓南雁忽道:「莫幫主,若是你信得過在下,不妨將降龍棒借我一用,最後這一賭,由在下包攬!」 莫複疆一愣,他卻不識得卓南雁,轉頭望向莫愁。莫愁便在莫複疆耳邊低語兩聲。莫複疆眼芒一亮,望著卓南雁「嘿嘿」笑道:「你既是莫愁鐵打的兄弟,好,老要飯花子的傢伙便給你了!」將身前那根鑌鐵打就、形如蟠龍的粗大杆棒提起,喝道,「接著了!」烏光閃處,降龍棒疾向隔桌的卓南雁拋去。卓南雁笑道:「多謝幫主成全!」左掌劃個圈子,將破空疾飛的降龍棒穩穩按在桌上。

  莫複疆這淩空一擲,已使上五成功力,原是要試成卓南雁的功力。哪知被他信手輕按,呼呼飛來的沉重鐵棒竟似化成了一根柔羽,平落桌上居然悄沒聲息。莫複疆、唐千手等人看這手法舉重若輕,忍不住齊聲喝彩。

  降龍棒和威勝神劍並列一起,卓南雁又將四百兩黃金盡數押上。餘孤天「呵呵」一笑:「你這是什麼規矩?」

  「燕京規矩!龍驤樓的規矩!」卓南雁眼芒閃爍,淡淡地道,「我要替他們一戰翻本!」原來當日在龍驤樓時,眾龍驤士閒時也曾豪賭,便有這麼個不成文的規矩:手氣不好之人可以傾其所有,把籌碼集中到一人之手,挑戰莊家,所謂「一戰翻本」。

  眾人更是一震,實不知他為何要扯到龍驤樓上去。余孤天縮在寬大斗篷內的身軀突地一顫,沉了片刻,終於沙啞著嗓子道:「你要替何人翻本?」

  卓南雁拍著鞘中長劍,道:「我這裡兩件兵刃,賭你手中丐幫的響龍叉和唐門的暗器圖譜!」他轉頭望了一眼唐晚菊,「那乾坤一擲的圖譜,區區並不稀罕,只想將之轉贈給晚菊公子!」唐晚菊立時面露感激之色,連連點頭,連唐千手都眼耀驚喜之色。

  群豪的目光全定在餘孤天銀光閃爍的面具上。卻聽餘孤天呵出一口冷氣,驀地喝道:「好!乾坤一賭,自然要賭個痛快!」

  管鑒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嘩嘩地推洗牙牌。他有意賣弄手法,將三十二張牙牌在手中縱橫盤旋、舞得讓人眼花繚亂。余孤天和卓南雁則緊緊盯住每一張移動的牙牌,凝神默記。

  哢!最後一聲脆響傳來,桌上的宣和牌已碼得齊整如削。

  「祁三,擲骰!」餘孤天的聲音依舊冷兀如鐵,不含半分喜怒哀樂。祁三的手剛剛抓起骰子,卓南雁忽道:「且慢,他擲不得!」餘孤天一笑:「我倒忘了,他這時也該避嫌!」目光掃向雷震等人,「哪位先生有興,來這乾坤一擲?」這最後一擲看似簡單,實則萬分微妙。雷震是行事謹嚴的老江湖,聞言沉吟不語。唐千手、莫複疆和石鏡卻又要避嫌,閣內忽然間靜了下來。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我來如何?」一道溫婉卻鎮定的聲音響起,正是林霜月盈盈立起。餘孤天登時一怔。

  「怎麼,你怕了?」林霜月秀眉一挑,明眸緊緊鎖住那面具後濃黑濃黑的一雙眸子,笑道,「閣下自號博天主人,難道還怕我這小女子不成!」餘孤天的呼吸突地一緊,暗道:「難道我這一生一世,總是要畏縮這些魔教妖人嗎?」霎時心底湧上股股熱浪,仰天笑道:「乾坤賭局,聖女擲骰,那是最好不過!」十幾雙灼灼的眸子全盯在林霜月那粉鑄玉合般的纖指上。那只美得無可挑剔的手正拈著可以決定一切的骰子。

  林霜月將骰子在掌心緩緩揉動,忽道:「請各位退開三尺,不得觸碰桌面!」眾人一愣。唐千手哈哈笑道:「林姑娘說得是!」當先背手走開。餘人也各自挪身離開桌子。卓南雁和餘孤天對望一眼,也緩緩退了兩步。

  那只玲瓏剔透的玉手終於揮下,骰子在桌上飛轉片晌,緩緩定住。竟是八點!餘孤天緊盯住那晶瑩的骰子,眼芒熠然一動。祁三高聲吆喝著「恭喜發財」,給兩人分牌,這時便連他的吆喝聲都有些顫抖。

  兩張光閃閃的宣和牌終於推到二人身前。卓南雁只拿拇指一摳,心便一跳,一張十二點,一張卻是八點。不成對!拼在一處,更是點數不大的雜牌。

  「你輸了!」餘孤天卻笑了。那笑聲是一字字地從牙縫裡進出來,霍地出掌一拍,兩張牙牌氣勢洶洶地攤到桌面上,竟是一對二點。本來依著當時的規矩,餘孤天大可不必此時攤牌,但他抓到了成雙地牌,實在已是勝券在握。卓南雁的心也不禁一震,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明晃晃的燈火下,卻見她瑩潤如玉的臉上神態安靜,星眸垂望著桌面,似是對身周的一切都恍若不覺。

  「還要再賭嗎?」餘孤天的目光顯得志得意滿,「你若此時退出,我便只收你的黃金!」他修長的五指在那兩張牙牌上輕輕拂過,不露聲色之間,兩張牙牌已嵌入桌內,跟桌面平得如同刀斧斫就。那四個紅彤彤的點子,在宮燈的紫色光芒下熠熠生輝。

  「咱們早已沒有退路!」卓南雁卻笑了,「你我二人終究要一賭到底!」莫愁的嘴卻咧得老大,正要跳起來,卻給莫複疆一把按住。他扭頭望著老爹滿是汗水的臉,嘀咕道:「爹,我瞧還是……」莫複疆卻搖了搖頭,沉聲道:「老子用人不疑,隨他!」

  「說得好!你我都已再無退路,只能賭下去。」余孤天的目光越發犀利,低笑道,「發牌吧。」祁三抖著手將一對牌再推過來。餘弧天瞥了一眼,呵呵冷笑,將牌緩緩攤開。一對麼三點的和牌,那兩隻紅點便如同君臨天下的王者的眸子,睥睨著世間的群豪。眾人一陣驚呼。地牌、和牌成雙,幾乎勝局已定。莫複疆高大的身子也陡覺一陣虛軟。

  「好牌!」卓南雁將手下的兩副牌緩緩推倒,頭一副是十二點和八點,後一副同樣是十二點的天牌與八點的和牌。按著當時的規矩,兩副重又組成新對,竟是一對天牌、一對人牌。以天地人和為序,卓南雁居然反敗為勝。

  莫愁哈哈大笑,騰地躍起,嘴裡亂叫道:「好兄弟!好手氣!你是財神爺爺財神姥爺附體!」群豪全覺匪夷所思,石鏡、莫複疆卻是齊聲大笑。

  一片驚歎、狂笑聲中,餘孤天挺立不動,那雄壯無匹的身軀這時顯得無比的孤獨。他冷森森的目光卻向林霜月瞧去,嘶啞著嗓子笑道:「這是你的妙計安排吧?我早料到,你會露這一手的!」

  林霜月揚起明澈的秀眸,凝在他臉上,緩緩搖頭:「這是天意!」

  餘孤天的身子驟然一震,似是被一支利箭當胸射中,這種本來高高在上、瞬間跌落塵埃的感覺萬分熟悉,讓他陡地便想到幾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夜晚!「難道這真是天意?」他悵然抬起頭,映入眼內的是紫濛濛的幻焰,恰似那雪夜深宮內讓他不堪回首的紫色。

  便在此時,陡聞廳外響起一道沙啞高亢的豪邁笑聲:「好一個乾坤一擲,好一場天地一賭!」聲如巨雷乍響,轟然而至。閣內群豪多是武林頂尖的身手,驀地給這隆隆的笑聲射入耳內,也覺心旌搖曳,氣促神沮。管鑒的臉上煞白一片,頗聲道:「是……是吳山鶴鳴……趙祥鶴!」聲音哆嗦著,在閣中滾滾笑聲中愈發顯得虛軟無力。

  餘孤天的眼芒陡地一燦,喝道:「當真是趙先生嗎?請現身一見!」驀地振聲長嘯,嘯聲破屋而飛,遠遠傳出。忽聽得一聲蒼老的歎息傳來:「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善哉!趙先生,這一場豪賭咱們也瞧得夠了!那和國公張大人給你藏到了何處,還請明示!」這歎息聲悠然沉著,便似是對面談心般隨意,但趙祥鶴的笑聲和餘孤天的長嘯竟絲毫掩它不住。

  「是大慧上人!」卓南雁雙目一亮,「他也到了臨安!」

  趙祥鶴哈哈笑道:「大慧上人說的什麼話來?張浚去了何處,老夫如何知道?」這笑聲剛起之時,似乎人便在閣子窗櫺下,說到最後一字,已在數十丈外。似乎這趙祥鶴頗怕被大慧上人纏上。餘孤天也呵呵低笑:「趙先生慢走!我也尋你多日了,好歹要見上一面!」笑聲未絕,人已穿窗而出。

  眾人一凜之間,卻聽大慧上人笑道:「正是,老衲今日定要問個究竟!」三人談笑從容,但聲音卻似經空游龍,瞬間便去得遠了。

  閣內片刻間回復寧寂,莫複疆搶上去一把攥緊了響龍叉,笑道:「這博天客是號人物,提得起放得下!」又向卓南雁大笑著連連道謝。唐千手也過去抓起那圖譜揣入懷中,卻只向卓南雁微一點頭。餘孤天匆匆退走,黃燦燦的金錠堆滿了長桌,祁三和那兩個侍女緊著收拾。雷震和石鏡相互怒視一眼,各自拂袖起身。

  忽聽林霜月朗聲道:「這位先生留步!」她喝的卻是那一直挺立在餘孤天身後的蒙面大漢。這時他正待轉身退走,聽得林霜月一聲嬌叱,扭身沙啞著嗓子笑道:「老子要走便走,你這小妞囉嗦什麼!」他雖然刻意壓抑嗓音,卓南雁還是心中一動:「原來這廝便是桂浩古!」

  心念電轉之間,桂浩古肥壯的身軀一閃,已疾躍出屋。卓南雁忙飛身閃出,忽覺身邊香風颯然,林霜月也飄然趕到。她沒有瞧他,只低聲道:「不要忙著動手,看他逃向何處!」卓南雁強捺住心頭的狂喜,只「嗯」了一聲。兩人輕功都遠勝過桂浩古,也不著慌,悄無聲息地翩然跟上。

  才奔出雅室,卓南雁便聽得室內傳來石鏡的咆哮:「姓雷的,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何時還我?」雷震森然道:「沒本事贏回來,便要硬搶嗎?呵呵,咱們瑞蓮舟會上再見個真章!」石鏡怒道:「老道偏要在今晚見個真章!」跟著響起來的,便是管鑒和唐千手幸災樂禍的笑聲。

  卓南雁暗自歎息:「這天地賭局一開,江南武林更加彼此仇視,四分五裂!」和林霜月連袂沖到院內,卻見大院中照舊燈火輝煌,悄無人聲。前面桂浩古已穿堂過院,疾奔遠去。「這草包,竟專撿沒人的地方去!」林霜月美眸鎖住桂浩古慌張的身影,輕聲道,「倒省了咱們不少力氣!」卓南雁聽她說得「咱們」二字,心底一甜,側身挨近了些,伸手握向她的纖纖玉指,笑道:「小月兒,你也在尋桂浩古這草包?」

  碰到他火熱的手掌,林霜月素手一顫,急忙避開,黛眉微蹙,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已失蹤了有些時日。混進格天社的兄弟們傳話過來,說這桂浩古曾奉林一飛之命,派人擒拿過慕容明使!我命人探查了這廝的蹤跡,今晚是專為找他而來!」卓南雁想起當年林逸虹在大雲島對自己說過的話,心內暗自一沉:「連格天社內也有明教子弟!看來林逸煙窮數年之功苦訓出的這批少年教眾已羽翼大豐了!」扭頭向林霜月望去。淡淡的月輝下,她的眼內似是籠著一層如煙似霧的愁怨。他那只手不屈不撓地又握了過去,林霜月玉手微掙,沒有掙開,竟猛然用力摔開了。

  「呵呵,」卓南雁只覺一陣難言的惆悵,乾笑了兩聲,道,「你是怎麼認出他來的?」她依舊不看他,淡淡笑道:「這傢伙太馬虎,易容喬裝也不肯多下工夫,身形全然沒變。而他那聲大笑,更是讓我一下子辨了出來!」

  見她梨渦淺笑下似乎藏著說不盡的重重心事,卓南雁心內微苦,故作輕鬆地笑道:「小月兒,你最後這乾坤一擲,大有名堂,不知使的是什麼本事?」林霜月道:「我只會擲骰子,但那該擲的點數,卻是管鑒臨時比劃給我的!」她晶瑩如玉的花容上憂色漸濃,歎道,「管鑒的金鼓鐵筆門,是第二十七家給師尊收服的幫派!這姓管的本來還挺硬氣,但自我給他賺回那只魁星金筆,他便只得俯首貼耳。給你那幾把牌,還碼得不錯吧?」

  卓南雁哈哈大笑:「他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作這耍滑使詐的賭場囊官,正是手到擒來!」笑聲漸漸消失,他心內又沉了起來:「連管鑒這等老奸巨猾之輩,都對林逸煙唯命是從,明教只怕已真是箭在弦上了。可憐與世無爭的小月兒,卻偏要做林逸煙扯旗造反的那道惑人靈符!」

  兩人喁喁私語間,前面自以為脫身的桂浩古已悄然轉入一條窄巷。林霜月黛眉顰蹙,低聲道:「可別讓他跑了!」二人輕功瞬間展到極致,幾個起落,便趕到桂浩古的身後。

  桂浩古聽得背後人聲,大吃一驚,扭回頭見是林霜月,忙擠出一絲笑臉:「原來是林姑娘,嘿嘿,可嚇了在下一跳!姑娘是個好脾氣的……」話沒說完,肩頭已挨了一拍,背後傳來卓南雁的笑聲:「這裡還有個壞脾氣的!」

  桂浩古乍一轉身,便見到鼻尖前湊來一張死板板的臉孔,驚得他直跳起身來,罵道:「你奶奶的……什麼鬼玩意兒!」雙掌疾推而出。掌到中途,猛覺腕上一緊,已被卓南雁的五指緊緊扣住。

  「桂大人萬福金安!」卓南雁掀開面具,笑道,「怎麼,桂大人不認得老朋友了?」桂浩古整張臉都僵了起來,愣了一愣,卻挺胸大笑:「原來是老弟!哈哈,怎地不識得……林聖女跟老弟……這個郎才女貌、神仙眷侶,本大人……下官……這個……兄弟,那是仰慕得緊的!」

  林霜月聽他連換了三個自稱,說的恭維話又是萬分不通,玉靨飛紅,強撐著沒有笑出來。卓南雁雖也心下好笑,但覺他這句「郎才女貌」還合胃口,笑道:「老弟我對你桂大人也是仰慕得緊,深夜打擾,萬分不安!咱們過來只是跟桂大人打聽幾樁事情。」

  桂浩古見他臉露笑意,登知自己那句似通非通的馬屁實是拍到了地方,忙又甩出幾聲爽朗的大笑:「老弟說哪裡話來!大夥都是意氣相投的江湖朋友……你有何難處,只管講來!」順情好話,原是他在官場上左右逢源的拿手好戲,只是最後一句,不覺又挺胸疊肚地打起了官腔。

  「桂大人最好如實相告,」卓南雁忙板起臉來,冷笑道,「若說錯了一句……我就點你一處穴道!」桂浩古大張雙目,暗道:「點我一處穴道,又有何大不了的?」

  卓南雁低聲道:「老弟我這點穴功夫喚作三絕截脈法,每點一處便截斷你一條經脈,若是連點三處,桂大人就會『哢嚓』一下!」桂浩古驚道:「什麼是『哢嚓』 一下?」卓南雁湊到他耳邊,道:「『哢嚓』一下,便是說桂大人三脈齊斷,瞧上去雖跟好人一般,但卻再也不算個男人。後半輩子只能進宮伺候皇帝了!」林霜月聽得卓南雁胡言亂語地嚇唬桂浩古,心下萬分好笑,卻又不敢露出半分笑意來。

  桂浩古果然臉色大變,卻仍是將信將疑,頗聲道:「當真……有這等武功?」卓南雁冷冷地道:「有沒有,你嘗嘗便知!我先問你,你堂堂格天社副統領,怎地跟餘孤天攪到一處?」桂浩古賠笑道:「這個也不瞞老弟!你老哥我今日手癢,跟這千金堂老闆又是熟客,混進來瞧瞧熱鬧!」

  「說錯了一句!瞧來你是不信我有這功夫!」卓南雁揮指便戳在他肩頭,真氣循經透入。桂浩古登覺渾身如千蟻齊噬,痛癢難當,嘶聲哭喊:「老弟留情!我信了你這功夫……」話未說完,半邊膀子酸麻僵硬,忙道,「這餘孤天他奶奶的,乃是大金副使……他幾次來求見趙大人,趙大人都不見。這廝便說要玩這乾坤賭局,趙大人不便駁他,又要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便讓下官進來瞧瞧。下官卻又不能洩露格天社的身份,便只得蒙面而來……」他驚駭之下,居然一口氣說得順當無比。

  卓南雁收了真氣,怒道:「堂堂格天社,卻任這金國特使在我大宋京師為所欲為?」桂浩古苦笑道:「人家是大金特使,便是萬歲都會讓他三分。不過只是擲幾把骰子,何必大驚小怪?」林霜月道:「這千金堂內的雅室弄得皇宮一般,你們也不來管管?」桂浩古咧嘴道:「這個……呵呵,不瞞姑娘,這千金堂的老闆聽說也是來自燕京,每回大金特使來京,都會到千金堂落腳。聖相爺特意關照過,千金堂嘛,過去捧場可以,萬萬不可招惹……」

  「嘿嘿,這麼說,」 卓南雁猛地揪起他胸前衣襟,喝道,「大金特使便是在京師殺人放火,你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了?」桂浩古正要點頭,瞧他神色不善,忙道:「那個自是不成!咱大宋早已向大金稱臣,聖相說了,只要咱們謹守臣節,人家也不會欺人太甚!」卓南雁笑道:「說得是!格天社管的不是大金特使,而是大宋百姓!我問你,張浚大人,胡銓大人,入京之後都給你們擒到何處去了?」

  桂浩古苦著臉道:「這個下官當真不知了……」覷見卓南雁神色不善,忙道,「若有半字虛言,教我天誅地滅!」卓南雁冷冷地道:「三絕截脈法,第二處!」駢指點在他腹下。

  一股寒氣倏地躥入桂浩古的丹田。霎時桂浩古只覺頭皮發炸,叫道:「聽說,聽說張浚大人他們是給林侍郎派人擒去的,下手的那人叫什麼風滿樓!擒到何處,我們卻全然不知!」林霜月凝眉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可是落在了你的手中?」桂浩古愣了愣,才道:「就是那個矮胖子?嘿嘿,這廝……這老兄卻是運氣不佳,撞到了林大人的手中。眼下就關在林大人府內,據說風滿樓那怪人要親自審問!」

  「風滿樓?」林霜月明眸內寒光一閃,「這人到底什麼來頭?」桂浩古哭喪著臉道:「誰知道這鳥人什麼來頭!」眼見卓南雁笑吟吟地提起手來,忙道,「連趙大人提起他來都眉頭直皺,也窺不透這廝的深淺……聽趙大人說,這鳥人好巫術,卻不會武功!」

  林霜月道:「好,那你現下便帶我們去林一飛府,去救慕容行!」桂浩古大驚:「這……這豈不要了下官的吃飯傢伙!」卓南雁悠然道:「三絕截脈——」桂浩古一迭聲叫道:「好,好!下官這就帶路!可二位也得賣下官個面子,到時合演個苦肉計……」

  臨安城西北的西河流經之處,地勢最佳,不但有官署和作為國庫的左藏庫,更是許多王公重臣的居所。林一飛雖只是個右司員外郎,卻因是秦檜親子,權傾一時,其宅院也坐落於顯貴林立的清和坊內。

  因這清和坊位置特殊,總有皇城司、格天社等侍衛巡視,三人才到清和坊內,便遇到四個往來巡視的格天社衛。卓南雁大喜,揮指便點了那幾人穴道,尋了兩個身量相近的鐵衛,剝了衣衫,跟林霜月套在身上。

  近年來林一飛忙著與秦熺在秦檜跟前爭權邀寵,門前奔走拜謁的官吏絡繹不絕。這其中最為特殊的一人便是桂浩古了。桂浩古的身份本是格天社的副統領,按官職是直屬秦檜,按情分則該算到秦黨內掌權最久的秦熺一邊。但桂浩古乃是大宋朝出了名的草包、秦熺對他素來不甚看重,林一飛就乘機拉攏。這一來桂浩古便樂得不時到林府領些小差,賺些大錢。

  桂浩古也對自己這左右逢源的身份大是得意,一路上不住跟卓、林二人吹噓自己如位在林府吃得開。行不多時,一片黑森森的廣大宅院已然在望,桂浩古指著大宅門前那高挑的紅燈籠,低聲道:「前面便是林大人府啦!二位名震天下,可得言而有信,待會兒說什麼也得放我一馬!」卓南雁「嘿嘿」一笑,將身上格天社的服飾又裹緊了一些。林箱月的滿頭秀髮也用官帽和斗篷遮得嚴嚴實實。林府門房前的僕役見來的是桂浩古這熟客,對他身後的二人全沒細瞧。

  三人穿廊過院間,見一隊隊的勁裝漢子挑著燈籠往來巡視,瞧那氣勢身法,武功均自不弱。好在有桂浩古頭前帶路,一路上倒是相安無事。

  林一飛的府邸氣派非凡,主宅之旁另有大片偏院,慕容行等得罪秦黨的江湖豪傑便被押在偏院內的暗房中。桂浩古本待引著兩人到暗房,悄悄提走慕容行,再施展他的拿手好戲,反誣守衛看守不嚴,致賊人逃脫。哪知房內卻沒有慕容行的蹤影。守衛僕役笑道:「難得桂大人如此上心!這矮胖子剛剛給老爺提到了賞心堂,聽說風先生要連夜審問!」

  出得屋來,卓南雁道:「你現下便去見林一飛!」眼見桂浩古臉色乍變,忙低聲道,「你只管帶我們去那賞心堂,剩下的事情便跟你全沒干係!」林霜月笑道:「你若要使什麼花活,我們兩個格天社鐵衛便在此殺人放火,大鬧一場!」桂浩古無可奈何,只得轉身引路。

  前面一處軒敞的廳堂內燈火通明,桂浩古便頓住步子,苦笑道:「二位爺爺奶奶,前面便是賞心堂了,下官是否先回避……」一扭頭,卻已不見了兩人的蹤跡。

  卓南雁和林霜月這時已悄然閃到堂外。賞心堂為林府機密之處,堂外守衛卻只有寥寥數人。這時夜深人靜,廳門前只有幾個丫鬟小廝倦倦地立著。卓、林二人身法展開,悄然繞到了堂側。賞心堂是座一明兩暗的連三間廳堂,二人覷得無人,啟開窗子,狸貓般潛入了側廳。側廳內沒點燈火,有些幽暗。一個青衣丫鬟正在香爐前拾掇爐灰,朦朦朧朧地瞧見有人進來,還未出聲,便被卓南雁電射而前,揮指點了穴道。他出手俐落無聲,將那丫鬟軟軟放倒,便和林霜月閃到寬大的帷幔後,隔著珠簾,向正堂觀望。

  忽聽得正堂中傳來一陣粗豪的大笑:「老子說了一百遍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教地藏明使慕容行便是!秦檜這老賊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乾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話未罵完,只聽砰砰聲響,似是慕容行嘴巴已被人按住了,四下拳腳棍棒蜂擁而上。

  「住手!」堂中忽地傳來一道尖細的喝聲。卓南雁透過帷幔的縫隙向燈火閃亮的大廳瞧去,卻見說話之人居中而坐,白臉微須,神色據傲,想必便是秦檜的親子林一飛了。在他身後兀立著三個老者,這三老全是道士裝束,身形或威猛如獅,或胖大如牛,或精瘦如猿,稱得上是奇形怪狀,卻均是氣勢沉穩,瞧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五花大綁的慕容行正被人按在廳中,看他滿臉血污,兀自滿不在乎地呵呵冷笑。在林一飛下首卻端坐著一個黑衣文士,這人身材清瘦,臉罩黑紗,從頭到腳,全是一襲如墨的黑色,雖是端坐在亮堂堂的燈火下,卻給人一種難以琢磨得模糊和神秘。不知怎地,卓南雁一眼看到這怪人,便覺心底泛出一股說不出得難受。林霜月悄然伸出玉指,在他掌心畫著什麼,那正是個「風」字。卓南雁也早就料到那黑衣客是風滿樓,心底一緊,反手撫上她的柔荑,但覺林霜月的手出奇得冷。

  堂中的慕容行也真硬氣,被人暴打了一頓,仍是哈哈狂笑:「痛快痛快!老子七八年沒被人這般舒展筋骨啦!」林一飛臉色鐵青,聲音又尖了幾分:「再問你這狂漢一次!那地方……是誰讓你去的,林逸煙那魔頭出山之後,又有何盤算?」慕容行笑道:「再問一千遍,還是那句話:是秦檜那老賊派我去的。秦檜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乾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兩旁的勁裝侍衛忙撲上來堵住他的嘴,皮鞭、鐵棒兜頭打下。

  「風先生,」林一飛氣得臉色煞白,轉頭望向風滿樓,「這莽漢裝瘋賣傻,堅不吐露魔教之秘,看來只得有勞先生出手了!」

  風滿樓並不言語,緩緩起身,踏步上前。他的步子輕飄虛浮,看來便似一個黑色的幽魂,飄到了慕容行身前,沉聲喝道:「鬆綁!」立時兩個侍衛上前解開慕容行背上的繩索,但他雙腿還是被纏得密密麻麻。

  「你為何去九幽地府?」風滿樓緊盯住慕容行,眼光鬼火般地閃爍。他這聲音一出,卓南雁便覺心底突地一顫。這聲音太過乾澀,不帶一絲喜怒哀樂,渾然不似人發出來的。「九幽地府不是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嗎?聽說便在臨安左近,慕容行去那裡做什麼?」他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黑暗中只見林霜月黛眉深蹙,眸內也是疑惑重重。

  慕容行被風滿樓涼絲絲的眼芒罩住,先是一愣,隨即眉毛擰起,便待喝罵。風滿樓的聲音忽又變得輕柔無比:「那九幽地府內兇險無比,你甘冒奇險,到底是為了什麼?」說來也怪,他軟綿綿的語聲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的魔力,慕容行的那聲粗口登時噎在嗓中,征怔地道:「我……我聽說……」

  卓南雁立即想到,風滿樓必是施展了某種能移人神志的巫術,不禁頗為慕容行擔心,湊到林霜月耳邊低聲道:「咱們何時出手?」林霜月卻搖頭道:「再瞧瞧,聽說慕容行中了這風滿樓下的奇毒,咱們貿然出手,只怕會誤事!」兩人挨得極近,陣陣處子幽香自林霜月的領襟內散出,卓南雁心中不由一蕩。便在他心神激蕩的一瞬,立在林一飛身後的那精瘦道人驀地向二人藏身之處望來,目光犀利如電。

  二人忙屏息不語。沉了沉,待那瘦道人收回目光,林霜月才向卓南雁伸手比劃了一下,卓南雁望著她那白蘭花般張開的五根玉指,登時心頭一凜:「五靈官!莫非這些道士便是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三位?」

  「那……那九幽地府……」慕容行越說越慢,他那張粗豪的臉上已滿布汗水,猛地搖了搖頭,奮力吼道,「去你姥姥的!老子憑什麼要跟你說?妖魔鬼怪,你們全是妖魔鬼怪!」吼聲在堂內嗡嗡作響,林一飛忙皺眉掩耳。

  「癡人,癡人!」風滿樓語聲也微含惱怒,轉頭對林一飛道,「這慕容行瘋癲頑冥,實在無藥可救!」林一飛陰森森地一笑:「風先生只管放手做,實在不成,那便……殺一儆百!」

  「那就殺一儆百!」風滿樓的聲音仍是不含半分喜怒,單掌探入腰間斜掛的一隻青囊,盯著慕容行道,「林逸煙那魔頭,值得你替他如此賣命嗎?」慕容行雙目圓睜,喝道:「林教主神通廣大,他定能救我出去!」

  風滿樓「嘿嘿」笑道:「旁人怕那林逸煙,山人卻不怕他!」驀地伸出青囊內的手掌,屈指輕彈,幾縷藥粉箭一般打在慕容行的胸前。慕容行「啊」地一聲怪叫,雙手狠抓胸肌,幾下便撕扯得血痕累累,口中發出似哭似嚎的怪笑。風滿樓悠然道:「我這一笑傾城粉的滋味如何?那林逸煙神通廣大,怎地不來救你?」卓南雁聽得慕容行的笑聲似鬼哭狼嚎般淒厲,偏這毒粉的名字卻叫「一笑傾城粉」,更覺這風滿樓詭異無比。

  「慕容行,」風滿樓的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冷笑道,「山人當日給你下那千蛛敗腦丸時,曾給過你三日之期……」慕容行胸前肌膚已被自己抓得血肉斑斑,狂笑著打斷他的話:「滾!林教主定會將你們這些狗賊龜孫,碎屍萬段!」風滿樓消瘦的身子似是微微一震,低聲道:「如今三日已到,你依舊癡迷不悟,也須怪不得山人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喊聲淒厲,心底再也忍耐不住,陡覺身邊人影一閃,林霜月已搶先躍出,嬌叱道:「明教大隊人馬在此!」掣出雙劍,疾向林一飛刺到。

  「救命!」林一飛乍見這氣勢如虹的一劍,驚得忘了閃避,只顧咧嘴大叫。那威猛道人應變卻是奇快,探掌便向林霜月頂門壓來。卓南雁斜刺裡閃到,左掌橫封,反切老道手腕。那老道迫得沉腕跟他硬拼一掌。二人掌力交接,卓南雁穩如泰山,那老道卻輕飄飄退出丈餘。但只這麼一擾,林一飛已連人帶椅地向後栽倒,倒避開了林霜月的奪命短劍。

  林霜月這一劍只是佯攻,眼見那肥胖道人和枯瘦老道雙雙搶到林一飛身側,她卻柳腰疾轉,倏地閃到了慕容行身邊。這幾下快如星飛電掣,林霜月聲東擊西,攻其不備,間不容髮之間,已將慕容行救下。那風滿樓似乎真的不會武功,林霜月劍光才現,他便側身避到一旁。

  慕容行認出了林霜月,臉露喜色,叫道:「月牙兒……哈哈……你……嘻嘻……來啦……」歡叫中摻雜斷續的笑聲,聽來分外詭異。林霜月「刷、刷」兩劍,斬斷了他腿上粗大的繩索。

  「抓刺客!」隨著破鑼般的一聲大喊,廳門四開,桂浩古率著數十個勁裝漢子一擁而入。卓南雁笑道:「桂大人來得好快!咱們這就動手,宰了林一飛,速跟秦熺大人回命。」他身著格天社衣裳,開口又跟桂浩古甚是親熱,眾侍衛登時一愣。連林一飛都不禁面露疑色,惡狠狠瞪向桂浩古。

  「奉秦熺大人之命來殺林一飛,抗命者,殺無赦!」卓南雁口中亂叫,反手抓起兩個林府侍衛,掌力暴吐,直向林一飛拋去。堂中侍衛喊、丫鬟哭,桌倒椅飛,歪倒的宮燈點燃了帷幔,煙火四冒,亂成一團。林霜月雙劍盤旋,護著慕容行,乘亂沖向廳門。卓南雁虛張聲勢一番,也迅疾躍回斷後。

  「讓老子來開路!」慕容行揮指封住自己胸前幾處穴道,暫止住麻癢之感,雙拳大開大閡,震得幾個侍衛東倒西歪,當先沖出廳門。院內開闊了許多,眾侍衛這時已醒過味來,齊聲吶喊,四下圍攏過來。

  猛然間灰影一閃,那胖道人已飛身躍到,半空中袍袖鼓風,疾向慕容行當頭抓來。慕容行雙眸怒張,暴喝聲中,左拳如電鑿出。胖道人左爪疾落,陡地扣住慕容行左臂,右爪如電,反向他雙目插下,招式狠辣至極。慕容行左臂被纏,迫得右掌迎敵,兩人拳爪瞬間交擊三下。

  胖道人的左爪上似是有一股強烈的黏力,將慕容行的臂膀緊緊縛住,他肥胖的身子全壓在慕容行的身上。這三下硬接硬打,胖道人卻在全身功力之外,另加上了自身二百斤的分量。慕容行身上有傷,霎時臉色便紅若滴血。

  林霜月這時已迫退了幾名侍衛,青日劍寒芒暴吐,削向胖道人的膝蓋。這道人身子淩空,雙腿虛浮,這一劍正是攻其最弱。「好小妞!」胖道人怪笑聲中,左掌吐力,借著慕容行手臂反震之力,如飛退開。饒是他趨避如風,道袍下擺也被林霜月一劍斬落。

  便在同時,威猛道人和枯瘦道人已攔在卓南雁身前。二老道龍騰虎躍,分從左右攻到,四隻手掌迅疾變幻,化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當頭罩下。「來得好!」卓南雁看這四掌虛實難辨,急切間只得揮出一招「玉碎勢」以攻為守。二老道見他掌力雄渾,迫得回掌相對。掌力交接,卓南雁只覺那威猛道人掌上熱潮如沸,瘦老道的掌勁則軟綿綿、空蕩蕩得怪異無比。

  他奮聲大吼,掌力暴吐,將二老道震開。二老道疾退數步,被卓南雁剛猛無儔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湧,心底更是驚駭。兩人身份特殊,這回聯手對敵,只盼一擊拿下,哪知卻遇上了平生難見的敵手,當下齊聲怪嘯,又再撲上。卓南雁這時只求速戰速決,六陽斷玉掌一掌勝似一掌,步步進逼,迫得兩人連對數掌。二老道臉色越來越難看,連環五掌對過,兩人再也撐不住面子,斜身退開。

  「九幽地府五靈官,卻也不過如此!」卓南雁長笑聲中,已向那伴道人沖去。那高、瘦二道又驚又怒,顧不得調勻氣息,自後騰身追來。但卓南雁已和林霜月聯手殺退了胖道人,兩人一左一右護住了慕容行,合力殺得眾侍衛人仰馬翻,一跳向府門沖去。

  「千蛛吐絲,毒性入腦……」震天的喧鬧嘶喊聲中,忽然傳來一陣沙啞乾澀的吟唱,「絲繞塵封,萬劫不復……」卓南雁回過頭來,卻見一身黑衣的風滿樓凝立在一塊枯冷瘦削的太湖石上,低吟不止。黑沉沉的夜色中,他那黑墨一般的身影便似一眼深邃無比的怪潭,讓人看一眼,便有種要被那墨色吞噬的駭異之感。最可怕的是他的吟聲,那聲音無比低沉,又無比清晰,人人聽了,都覺心驚肉跳,說不出得難受。

  「啊!」疾沖的慕容行忽然頓住步子,雙手捧住腦袋,「千蛛敗腦,蛛敗腦丸……」他的叫喊聲嘶力竭,跟著迅疾變成無助的呻吟。林霜月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驚呼道:「慕容叔叔,你……你再忍忍,咱們回去再想辦法!」

  「不成!他奶奶的不成啦,」慕容行雙目中全是血絲,十指在頭臉上抓出道道血痕,「這……這千蛛敗腦丸的毒性已發作了,老子撐不住啦……」

  卓南雁瞥一眼低吟不止的風滿樓,低喝道:「是毒性發作,還是巫法?」慕容行語無倫次地喊道:「是毒,也是巫……他奶奶的!」卓南雁揮掌將幾個侍衛震得四處亂飛,喝道:「待我去斬了那姓風的!」慕容行一把扯住他,喘息道:「不成,來不及啦!到了時候啦!便是教主親臨,也救不得我……」只這幾句話的功夫,他本就碩大的頭顱竟似又漲大了一圈,頰上肌肉突突亂顫,滾圓的眸子更似要迸出來一般。

  陡聞嘯聲響亮,那九幽三道已連袂沖來。卓南雁大喝一聲,長劍出鞘,精芒暴吐,返身疾向三人殺去。「月牙兒,」慕容行胸部劇烈起伏,揪住林霜月,聲音變得細不可聞,「是九幽地府!胡大人、李光大人……好多大臣,都他奶奶的關在九幽地府內!」

  林霜月驚道:「你去九幽地府,就是要救他們?」慕容行吃力地點頭,低聲道:「我年少時曾受胡銓大人指點過,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被調回京師,便趕去見他,進京後忽聞他們全失了蹤跡,便四處打探,終於,終於探出了一點眉目……」他本來全身痛楚難當,但這時一句一頓,言語間竟順當了許多。忽然間,他的額頭突突急跳起來,他低沉的聲音也變得淒厲無比,一字字地道:「九幽地府拘魂殿,便是他們囚禁之所!」話一說完,猛然仰天一聲悲嘯,轉身疾向九幽三道沖去,大喝道,「快快閃開!」

  卓南雁見他來勢洶洶,忙抽身躍開。他持劍一退,九幽三靈官頓覺壓一力大減。不想慕容行已勢若奔馬般沖到,口中呵呵大笑:「賊老道,你們仗著人多,擒了老子,哈哈,今日咱們算個總帳……」驀地大叫一聲,「教主,我先去啦!」一聲怪異震響,他整個人陡地炸裂開來。

  「魔教焚身大法!」三靈官齊聲驚呼,知飛退開。慕容行卻已化作烈焰般的血浪,數十載修為的內家真氣在一種慘烈法門逼運下,迸發出難以估量的剛烈勁氣,亂箭般四散激射。

  裂帛般刺耳的怪響聲中,十餘個來不及退開的林府侍衛首當其衝,身子被勁氣射中,如遭雷劈電斬,盡數慘哼倒地。

  「慕容叔叔!」林霜月珠淚盈眶,返身奔去。但慕容行已化作了萬千塊碎裂的血肉,她哭喊著向前,眼前卻覺一片茫然,心底更是劇痛難忍。卓南雁忙上前攥緊她的手,喝道:「小月兒,萬不可意氣用事!」

  那威猛老道當先緩過神來,振聲狂呼:「擒住這兩個逆賊!」聞聲殺到的侍衛也越聚越多,潮水般自後湧來。卓南雁知道此時不可戀戰,乘著侍衛們還未成合圍之勢,和林霜月返身沖出。

  兩人長劍合璧,當真勢不可擋,刺翻了身前幾個侍衛,騰身躍上高高的屋宇,跟著幾個疾躍,便出了林府所在的街巷。九幽三靈官本來對卓南雁甚是忌憚,眼見他二人退走,反暗自慶倖。三人率眾大呼小叫地追了幾步,那枯瘦老道便大喝道:「窮寇莫追!保護林大人要緊,莫要中了賊人調虎離山之計!」眾侍衛轟然止步,任由兩人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卓、林二人自不會將這些林府侍衛放在眼中,但這清和坊乃是王公貴胄群居之所,這一陣大鬧,也已驚動皇城司。遠遠地只聞馬蹄響亮,人聲嘶喊,似有無數官兵向這裡沖來。

  兩人只得乘黑急奔,出清和坊南行,一近湧金門前,便覺清靜了不少。青煙般的月輝灑下,滿目街衢巷陌都顯得朦朦朧朧的。卓南雁聽得追兵吶喊之聲漸遠,不由苦笑道:「虛張聲勢原是大宋官兵的拿手好戲,他們咋唬一陣,便不會深究。」林霜月輕歎一聲,語帶哽咽地道:「只可憐了慕容叔叔!」當下將慕容行死前所言略略說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這江湖嫋雄卻與當世大儒胡銓別有一段交情,也是不勝唏噓,勸道:「慕容叔叔也沒白死,他好歹探訪出了胡銓、張浚諸位大人的囚身之所!對了,這九幽地府五靈官到底是些什麼傢伙?」

  「武林中三處禁地,無極陣倚仗的是勢奪天地的陣法地利,逍遙島上則聚集一群桀驁不馴的可怕囚徒,可算人和;這九幽地府則身兼地利與人和之長,地府內既有詭奇埋伏,那五靈官又各具神通!」林霜月說著幽幽一歎,「這五個老怪物輩分極高,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只稱為金銀銅鐵鉛五靈官,適才那胖的是銅靈官,瘦的是鐵靈官,高的是鉛靈官……」

  卓南雁「嘿嘿」一笑:「我瞧這三個傢伙武功雖高,卻也不是如何驚世駭俗!」林霜月秀眉顰蹙,道:「據師尊說,這五人修煉的功夫叫五雷真氣,若是聯手施展那五雷誅心陣法,可是天下無敵。師尊曾說,他們盤踞的九幽地府事關本教的一個絕大機密,他早想奪回,但自忖那五雷誅心陣法不好對付,便舍了強奪之心!」

  「令師的強奪之心雖去,暗爭之念未絕!」卓南雁隨口打個哈哈,忽地吐了下舌頭,「連令師林教主都不敢碰的人物,定然極不好惹!嘿,這等老怪,竟被風滿樓說動,出山相助林一飛!」

  兩人又奔片刻,遠處官兵們的嘶喊聲漸漸模糊不聞。林霜月幾把將格天社的衣裳扯下,回復白裙素裳的女兒裝束,蹙眉道:「這些骯髒狗皮,穿一刻都覺得噁心!」卓南雁知道林霜月傷心慕容行之死,難免抑鬱傷懷,忽道:「都道西湖景色絕妙,小月兒,咱們去賞賞西湖月色如何?」林霜月眸內閃過一絲驚訝,微一猶豫,竟然點了點頭,道:「好啊,難得你有這雅興!」

  城門早關了,兩人展開輕功,悄然翻過城牆,出湧金門信步西行,便來到了西子湖畔。夜色深沉,湧金門外最熱鬧的聳翠樓早就打烊了。二人信步而行,走到湖畔一家不知名的小酒肆前。那小酒肆也正要關門,掌櫃瞧見卓南雁,頓時臉色大變,口稱「 官爺」,招呼起夥計,跑前跑後地著意伺候。原來卓南雁適才手懶,未曾剝下那身鐵衛衣衫,掌櫃的將他當作格天社鐵衛,哪敢得罪。

  「原來這身驢皮,卻還有這等妙用!」卓南雁想想也覺可笑,瞧那掌櫃心驚肉跳,忙自懷中摸出幾串銅錢丟了過去,笑道:「將桌椅搬到湖邊,上些好點心,再來上一壺好酒。大爺要到湖邊賞月!」林霜月性子害羞,不願深夜面對生人,早就獨自踱到湖畔。掌櫃的收了銅錢,受寵若驚,料不到這位格天社大爺如此好脾氣,急命夥計搬了桌椅移到湖邊。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3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二節:三杯吐諾 一劍抗魔

  兩人並肩而坐,臨風對月。稍過片刻,鵪鶉餛飩、豆沙團子、羊脂韭餅、蓮子頭羹等特色小吃緊著端上,末了又添上一壺好酒,名喚「雪腴」。

  中天上的殘月猶如半甌玉璧,將天幕映得銀白清澈。西湖化作了青黛色的銅鏡,靜靜地橫在這瑩澈的月輝下。皓月倒影嵌在湖心,圈圈光影如素絹般隨波輕顫。兩人望見平湖碧月,都覺心底如被清波洗過一般爽淨。

  「這酒名別致,小月兒也來嘗嘗!」卓南雁給林霜月滿了一杯,「嘿嘿」笑道,「難得你爹爹伯伯都不在身邊囉嗦,便喝上兩杯又有何妨?管他勞什子的禁酒令!」因明教教規禁酒,林逸煙又三令五申,林霜月自是嚴守教規。這時她神色抑鬱,但看了卓南雁狡黠頑皮的眼神,不知想起了什麼,忽道「好啊,那便嘗嘗!」竟伸出纖纖玉指拈起酒盅,跟他碰了一杯,咬咬櫻唇,先自一飲而盡。這酒味道不醇,但她從來滴酒不沾,玉頰上霎時泛出兩朵桃花。借著月色,卓南雁見她星眸流波,分外嬌豔,酒還未飲,已是心魂欲醉,忙也將酒幹了。

  林霜月飲了一杯酒,眼中閃過一層薄霧般的惆悵迷蒙,忽地「格格」笑道:「再來,我要連著敬你三杯!」竟搶著給他斟了酒。卓南雁道:「小月兒敬的酒,自該來者不拒!」兩人酒到杯幹,頃刻間便連盡了兩杯。

  「霜月!」卓南雁這才覺出林霜月舉止間大有狂態,不由輕聲道,「你怎地了?」林霜月癡癡地向他凝望片晌,黯然搖頭:「前幾日我思念你時,暗中吹奏那曲《傷別》,哪知師尊忽然駕到。他一氣之下,折斷了我的簫……」卓南雁怒道:「為什麼?不許飲酒,還不許吹簫嗎?」

  「不是!師尊聽出了我的曲意。他……他什麼都知道了……」林霜月輕咬櫻唇,沉了沉,才道,「師尊命我不得再與你往來。不然,便……」星眸中忽地漾出盈盈清淚,再也說不下去。

  卓南雁冷哼了一聲,道:「不然便怎樣?」林霜月轉頭望瞭望映在湖心的明月,幽幽歎了口氣,才輕聲道:「我曾發誓,再不跟你見面!哪知偏偏又在這千金堂碰見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飲過酒,便跟你喝了這三杯吧!」又提起酒壺來時,素手竟微微發顫,斟酒時點點滴滴地灑了不少。

  卓南雁渾身一震,心中已浸滿無奈和惆悵,緩緩舉杯,把那酒一滴滴地啜入口中。他喝得緩慢無比,似乎要深深體味這股苦澀無比的味道。最後一滴酒滾落喉中,他再也抑不住心底的愁苦悲憤,將酒盅重重一頓,昂然道:「小月兒,我偏要跟你在一起!令師林逸煙若有本事,便讓他來殺我!」

  「不成!」林霜月嬌軀一顫,倉皇地搖著頭,「你的武功雖高,卻決不是師尊的對手!我……我也決不能讓你冒這大險!」卓南雁見她慌得如一頭受驚的小鹿,心底一痛,便只得悵悵地籲出一口濁氣。兩人都不言語,只是默然凝望眼前那靜謐幽深的湖面。

  夜風極輕極淡,無聲的湖水竟似凝住了一般讓人覺不出它的流淌,只有銀子一樣的月光在湖面上盈盈流動。這悄然無語的一刻,竟是如此得寧謐,如此得難得,連身邊若有若無的晚風都讓人無限留戀。

  沉默了好久,林霜月眼望寧謐的湖面,忽地輕輕歎道:「雁哥哥,有時我真看不懂你。你既非高官顯貴,更不想求取功名富貴,卻為了大宋朝廷幾番出生入死,到底圖的什麼?」

  卓南雁的目光驟然一閃,苦笑道,「不錯。我不是官兒,也不想做什麼官兒,我的父母還給大宋的那些狗官害過,但有一樁事,卻一直窩在我心底……」說著忽地凝眉沉思。

  林霜月抬頭望著他,見他眼中少有的端凝肅穆,忍不住輕聲道:「那是什麼事?」卓南雁緊盯著與幽暗的天宇泯成一色的深青湖面,緩緩地道:「我幼年時,便在我離開風雷堡的前一日,聽得易伯伯說了家父創建四海歸心盟的往事。那時我便想跟父親一般,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林霜月愣了一愣,忽地笑道:「怪不得你在大雲島上,口口聲聲說要做大丈夫!」

  卓南雁也破顏一笑,接著道:「……但什麼是英雄,我那時全然不知,後來才漸漸明白了父親的真心。金兵鐵蹄所及,生靈塗炭,千萬條性命朝夕間便在烽火中灰飛煙滅。父親苦心孤詣地聚集天下豪傑追隨岳帥抗金,為的便是使百姓免遭蹂躪。這等行徑,才配得上英雄二字!」

  他的目光悠遠,昂然道:「眼下完顏亮南侵在即,又不知有幾萬家百姓骨肉離散,慘遭屠戮。我好想有朝一日,能重拾家父之願,再聚四海豪傑。」

  林霜月明眸中驀地一陣潮濕,道:「只是……大凡英雄,都是遺世獨立,心底苦痛更多。」忍不住淒然一歎,幽幽地道,「更可怕的,是你要抗金護宋,但我偏偏是明教的聖女,教主……卻遲早有一日要反!」

  卓南雁望見她臉上清淚滾落,不禁沉聲道:「小月兒,不要信那些明尊出世的胡言亂語,你若不願做那聖女便不做!天下決沒有一個高高在上的明尊,會降下災禍,會給誰福祉!」林霜月花容煞白,伸手掩住他的嘴唇,顫聲道:「不,不!你萬不可胡言亂語,觸怒明尊!」

  便在這時,忽聽得一道陰冷如冰的哼聲傳了過來。兩人一驚抬頭,夜色中只見一個白衣文士背向二人,凝立在青萋萋的湖邊,舉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這人身量極高,雙肩極闊,只看那挺峻如劍的背影,便給人壁立萬仞般的沉渾之感。最奇的是二人只片刻沒有凝望湖面,這人便神出鬼沒地現身在他們所在的湖邊,連卓南雁都未覺察到。這等武功,當真駭人聽聞。

  林霜月的玉頰霎時變得沒有一絲血絲,顫聲道:「教主!」不用說,卓南雁也料到眼前之人便是洞庭煙橫林逸煙,連完顏亨、羅雪亭都深為忌憚的明教教主、三十年來江南武林近乎神話般的人物。

  林逸煙緩緩轉過身來。便在這一瞬,柔媚的西子湖畔忽然起了一陣風,天上片雲飛動,將素月遮得忽明忽暗。

  風生水起、雲掩月昏之際,卓南雁頭一次看清了他的臉。令他吃驚的是,武林中人聞風喪膽的林逸煙居然生得頗為俊朗,棱角分明的臉上潔白如玉,隱隱有寶光流動,那雙眸子則一如從前所見,深不可測,冷漠如刀。

  「林教主好!」卓南雁直視著他淩厲的眼神,心底萬分矛盾,但看在林霜月的分上,仍是起身規矩行禮。林逸煙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霜月退下!」林霜月嬌軀微抖,央求道:「師父,全是月牙兒不對,求您……」

  「退下!」林逸煙目光緊緊鎖住卓南雁,冷冷截斷她的話,「我跟南雁有話要說!」林霜月眼內珠淚瑩然,脈脈秋波無助地望了一眼卓南雁,只得向那門戶半掩的小酒肆退去。林逸煙袍袖輕拂,那把椅子給一股勁氣帶動,倏地轉到了卓南雁對面。林逸煙穩穩坐下,卻並不瞧他,提起酒杯,用酒涮了,悠然道:「我已三十年未曾飲酒,今日便也破一回例!」卓南雁不卑不亢地笑道:「榮幸之至!」拎起酒壺,給他將酒滿上。

  「我只問你三樁事!」林逸煙舉杯含笑,聲音竟也柔和清朗,「當年令尊曾為我明教月尊教主,又是我的異姓兄弟,眼下你武功大成,何不子繼父業?你若入我明教,令師青陽長老之位便是你的,他日重登月尊教主之位,也為時不遠!」

  卓南雁也料不到林逸煙一上來非但不加苛責,反而許以重任高位。他微一沉思,隨即搖頭笑道:「據我所知,家父當年便已離開明教,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話未說完,林逸煙已揮手止住,酒杯推來,笑道:「好!且幹這頭一杯!」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酒杯輕碰,昂首飲了。

  林霜月遠遠地倚門佇立,見他二人忽然間推杯換盞,不由滿腹疑惑,芳心七上八下。

  「第二樁!」林逸煙的雙眸深潭寒泉般幽幽閃爍,一字字地道,「自今而後,不可再跟霜月往來!」卓南雁呵的一笑,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道:「只怕不成!」林逸煙緊鎖在他臉上的目光熠然一蕩,驀地仰頭笑道:「好,十年來敢在本座跟前如此說話的,你是第一個!」

  「砰」的一聲脆響,酒杯再次撞在一處。兩人再飲一杯,對望而笑,眼中都有精芒耀動。「好明麗的月色啊,如此江山如此月!」林逸煙忽地翹首凝望天心被雲絲羈絆的殘月,長歎道,「今宵對月人,明年還在否!」卓南雁聽他歎聲寂寥,心底沒來由地便是一陣悲涼。林逸煙已將寒凜凜的目光凝在他的臉上,沉沉道:「無極諸天陣,當真被你破了?」

  卓南雁想不到他第三句話會問這個,想到南宮修老人當日的叮囑,嘿嘿一笑,搖了搖頭道:「我只在那大陣外溜了一圈,這威勝神劍乃是當年父親贈給故友南宮修老人,修老又轉贈給我的……」

  林逸煙緩緩舉杯,眼神竟似又幽深了幾分,道:「你未曾進陣,但那陣圖,可都記在了腦中?」卓南雁雙眉一蹙,驀地渾身劇震,叫道:「是你?原來那五通廟地宮內的白衣人是你?」

  當日在五通廟內,那白衣人神出鬼沒,武功深不可測,卻讓眾人難窺來歷。但這時卓南雁聽林逸煙這勢在必得的一問,腦中靈光乍現,登時明瞭:「那白衣人雖然身材略瘦,但他這等出神入化的武功,若是施展縮骨術,豈不易如反掌?」林逸煙依舊平靜如水,悵然道:「自然是本座!本座久聞那無極陣中的天罡輪來歷非凡,早欲一見。卻想不到那價值連城的陣圖,竟被你這小子毛手毛腳地給毀去了!」卓南雁只覺他那兩道目光已化作要把自己吞噬進去的幽潭,急忙凝定心神,呵呵苦笑:「什麼天罡輪,那都是南宮家的胡說八道!」

  「這小子心思狡詐,沒幾句實話!」林逸煙心念一閃,淡淡笑道,「多言無益,本座只得先將你擒下,帶著你這活陣圖去破陣!」

  「啪」的一聲,林逸煙手中的酒杯霍地碎裂成粉。他的手掌緩緩落下,兩人身前的方桌也似沙堆般地坍塌下去。卓南雁心中一凜,斜身退開。

  「師父!」林霜月知道林逸煙殺心已動,忽覺渾身一陣無力,強撐著奔來,淒聲道,「求您放過南雁……」林逸煙負手而立,目光牢牢罩在卓南雁身上,淡淡地道:「退下!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該教訓一下!」卓南雁雙眸熠熠躍動,挺胸笑道:「霜月,林教主要指點我幾招,這千載難逢之機怎能錯過?你也不必憂心!」

  林霜月奔出幾步,陡覺一股強大的氣勁撲面湧來,便似撞在一面無形無相的牆上一般,寸步難行。她知道這是兩人渾身勁氣迸發所致,只得凝身站住。雖然卓南雁和林逸煙的語意輕鬆,但林霜月仍是芳心狂跳,驚急難言。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如同陷身在大浪激流中的一葉小舟上,除了茫然和憂懼,再沒有別的。

  卓南雁這時的眼中卻只有林逸煙。他臉上還掛著淡淡笑意,但忘憂心法已提到極限,身周萬物都納入心底.猛聽得鏘然銳響,威勝神劍挾著悠長的龍吟,竟獨自躍出鞘來。這把神劍似乎真有某種靈性,早跟他的心意神氣融會一處。長劍出鞘的一瞬,那股夜風陡然大了起來,發出「嗚」的一響,湖畔老柳的萬千枝條齊齊搖擺起來。

  「威勝神劍?」林逸煙冷峻的雙眸也不禁一縮,低歎道,「不想十餘年後,能重睹此劍!」他說著緩步踏來,悠然笑道,「你是後生晚輩,我便空手吧!你若能接得下五十招,便算明尊對你還有些照顧!」

  他口中輕描淡寫,腳下卻一步不停地走來。要知高手對陣,往往先要佇足運功,凝神聚氣,從沒有林逸煙這般談笑著漫步走向敵手的。而他這看似優哉遊哉地信步踏出,卻讓卓南雁生出一種難以捉摸的怪異感覺。他明明是循著直線走來,但他的每一舉步看上去都似要踏向不同的方位,玄之又玄,卻又占儘先機。

  「好!那晚輩便勉為其難!」卓南雁口中嘻笑,心底卻生出一股難言的寒意,知道自己絕不能以靜待動,便腳踏八卦方位,如飛疾走。

  林逸煙笑意不減,仍舊一步步地緩步踏上。但任是卓南雁如何轉動遊走,看上去林逸煙總是閒庭信步似的向他筆直走去。最可怕的是,林逸煙每個漫不經心的落足,都能鎖住卓南雁將要騰娜的方位。

  「批亢搗虛,步步為營,先機盡得,不戰屈人!」林霜月忽地嬌笑道,「師尊的鎖心步當真精妙莫測啊!」她的笑聲有些僵硬,卻一句話點醒了卓南雁。這時他渾身真氣忽聚忽散,胸腔憋悶難言,聽了林霜月的話心頭一凜:「原來林逸煙施展的是一種搶儘先機的奇妙步法!我跟他這麼耗下去,實是以短擊長!」

  驀地他鼓氣長嘯,騰身躍起,劍吐紅芒,輕飄飄地點向林逸煙心口,正是忘憂劍法中的那招「太宗定唐」。那日他以威勝神劍會戰南宮參時,忘憂劍法尚且運使不靈,但日久之後,心神早與長劍合一,出劍圓轉如意,再無絲毫拘泥淤塞之感。

  「好劍法,比之施屠龍也絲毫不差!」林逸煙長笑聲中,翩然轉開。他的步法看似舒緩,卻偏偏比長劍快上半分。卓南雁連環三劍刺出,但快如疾風的長劍偏就差著半毫,始終刺他不到。兩人在湖畔星馳電走,瞬間便轉了一個圈子。卓南雁心頭狂喜:「你這麼托大,先機全失,必輸無疑!」心念才動,陡見飛退的林逸煙霍地轉過身子,向他微微一笑。本來人在疾奔中轉身難之又難,但林逸煙這一回身,偏就毫無凝滯之感,而他勝券在握的詭異笑容和冷森森的眼神更讓卓南雁心底生寒。

  白影閃處,林逸煙的袍袖已向卓南雁當頭拂來。洞庭煙橫的首次出手,竟是疾退中轉身攻出,當真出人意料。而他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拂,卻有種遮天蓋日之感,滿天的月色和滿眼的湖光全都消逝不見,只有這白茫茫的長袖當頭罩來。

  卓南雁避無可避,疾揮長劍向頭頂的長袖刺去。陡聞砰然怪響,如中金石,林逸煙的手指陡地自袖中探出,彈在了劍上。這是內家真氣的以硬碰硬,卓南雁渾身氣血翻湧,身子借勢飛退。林逸煙冷笑聲中,雙袖狂飛,水銀瀉地般地掃來。卓南雁的劍上驀地躍出一股陽剛澎湃的勁道,劍氣激湧,招變「周流六虛」,將無孔不入的鐵袖盡數蕩出。

  「補天劍法?」林逸煙臉色也不禁微微一變,霍地凝住步子。他疾退中轉身,疾進中停步,全是隨心如意,看得讓人歎為觀止。

  卓南雁卻疾退數丈,才得了一絲喘息之機。失傳已久的補天劍法正是他的殺手鐧,他本想留到最後施出,乘著林逸煙震驚之際一舉求勝,哪知數招之間,盡落下風,不得不以此自救。

  此刻生死相搏,卓南雁只得盡力摒棄雜念,瞬間心劍合一,笑道:「我是初學乍練,胡亂使上兩招,教主就看個熱鬧吧。」林霜月聽他在這關頭還敢跟林逸煙嬉皮笑臉,暗自倒為他揪心,黛眉又緊了數分『

  這時夜風止息,碧波無聲,月輝脈脈地灑在寧靜的湖水上,萬千柳枝重又慵懶地垂下。兩人便凝立在清澄的夜宇下,相距十丈,森然對望。

  「難得,」林逸煙終於咧嘴一笑,「真是難得!」笑容未斂,雄偉的身形便似從地下湧出般突兀地立在卓南雁對面,雙袖分從左右緩緩掃來。他這一沖快若疾電,這下雙袖合抱,卻舒展悠然。極快與極慢,卻在他這一下出手中銜接得天衣無縫,最奇妙的是他的雙掌從白雲舒卷般的大袖中探出,隨著起伏抖動的衣褶吞吐不定。

  「赤火白蓮劍!」林霜月不禁驚叫出聲。原來林逸煙施展的正是明教奇門劍法赤火白蓮劍。這套奇門劍法號稱明教第一劍法,素來須得雙劍同使,但林逸煙以指化劍,雙手揮灑,威力更是非同小可。

  「去!」卓南雁驀地奮聲大喝,反手劈出一劍。這一劍在退無可退的窘境中揮出,以攻為守,氣足神完。守到極致的弱勢中,迸發出最淩厲的反擊,正是補天劍法「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的劍意。

  兩人真氣交擊,紅光迸現,林逸煙紋絲不動,卓南雁卻再次翩然退開。林逸煙看到卓南雁只退出三步,便即凝立如山,不由雙眉一跳,暗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不出數載,只怕天下再無制他之人!」他心底震驚,眼神愈發幽深,淡淡地笑道:「赤火白蓮劍和補天劍法今日終於有幸分個高下。接招吧!」

  他掌上一直屈著的三根手指同時伸出,指甲上竟全有白芒躍動。雙掌疾飛,十根手指便似化成了十把利劍,飄然舞動之間,白光縈繞,疾向卓南雁身上卷來。林霜月看得又驚又佩:「我只當赤火白蓮劍本是雙劍功夫,哪知師尊使來,一根手指就能化成一把利劍!」

  卓南雁斜斜踏上一步,長劍抖動,反向空處劈去。這正是「無往不復」的補天劍意,看似全無用處,實則順勢而變,反而獨佔先機。這一劍劈出,搶先將林逸煙要湧動的劍勢占住,四下裡飛湧變幻的指劍果然勢道一窘。

  自交手以來,卓南雁費盡心機,終於搶得半分先手,忍不住振聲長嘯,劍芒閃爍,大哉乾元、無往不復、生生不息的補天劍意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

  「痛快痛快!」林逸煙身形遊走,驀地仰天長笑,「這十年間,逼得本座盡展赤火白蓮劍的,你是第二人!」卓南雁笑道:「第一位是誰?」林逸煙振聲長笑道:「便是禪聖大慧上人!」隆隆的笑聲中,十指間白光陡燦,道道白芒盤旋飛舞,猶如萬千銀絲般纏來。

  補天劍法講究盛衰剛柔相互轉變,劍意時刻都在變中。但林逸煙的變卻更勝一籌。他的劍招、劍氣、劍意,甚至整個人都在激蕩不定的疾變之中。卓南雁只覺眼前白芒閃爍,無數劍氣縱橫來去,急切間只得將勝負生死之念盡數拋開,以一股搏命之心,全神抗爭。

  林霜月在旁更是看得眼花繚亂,心內煩悶,幾欲暈倒。她茫然抽出雙劍,怔征走上兩步,卻不知該不該再行上前。

  猛聽得鏘然勁響,激戰中的兩人劍、指再交,內氣激撞數次,疾轉的身形終於分開。卓南雁再退出十余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林霜月顫聲叫道:「雁哥哥!」她在林逸煙身前,一直對卓南雁故作冷漠,但這時忽然見他吐血,芳心刺痛之下竟叫出聲來。

  林逸煙掃了一眼林霜月,眼耀神光,又死死盯住卓南雁,冷冷地道:「我說的話,你若答應,今日便就此作罷!」卓南雁卻揚起慘白的臉孔,笑道:「你若讓霜月不再作那勞什子聖女,今日我也放你一馬!」

  「狂生之名,果然不虛!」林逸煙冷哼聲中,臉上驀地騰起一股逼人的寒意,十指齊發,陡向卓南雁當頭罩來。卓南雁揚眉吐氣,不避不讓地橫削一劍。這一劍劍氣剛猛,正是大哉乾元的劍意。

  威勝神劍的紅芒才閃,林逸煙的身形已驟然退去。滿天揮舞的白袖霍然不見,林逸煙竟似鬼魅般地憑空消失了。卓南雁長劍勢不可擋,卻劈在空處,霎時全身氣血倒撞,一口熱血又自口中湧出,身子突突發顫。林逸煙的淡淡白衣才又凝立在適才站立的地方,這一下疾進疾退,純是以高明的心法和閱歷擊傷了卓南雁。

  林霜月踉蹌奔出,橫身擋在卓南雁身前,哭道:「師尊,求您……求您……讓他走吧!」林逸煙森然道:「非是我不放他,而是他膽大妄為,不知進退!」林霜月玉腕疾翻,猛地將青日劍橫在頸下,顫聲道:「師尊,月牙兒最後一次求您,讓他走吧!不然月牙兒……便死在您身前!」

  卓南雁這時真氣翻滾,眼見她窈窕的嬌軀纖弱卻又堅定地擋在自己身前,心底熱浪激湧,想叫一聲「小月兒閃開」,但氣凝胸臆,偏偏難以開口。柔紗般的淡淡月輝當頭灑下,卓南雁恍然覺得她的背影竟生出一抹純淨的雪白光華,美得不可方物。

  「這小子乃是你心內的魔障!」林逸煙眼中寒氣越來越盛,緩緩搖頭,「歷代明尊在上,今日林逸煙實是迫不得已!」話音才落,他指上白光乍閃。林霜月只覺玉臂酸麻,青日、新月兩劍齊齊脫手飛上半空。她「啊」的一聲驚呼,竟呆愣在那裡。

  卓南雁這時已將一口真氣調勻,只道林逸煙不分青紅皂白,要對林霜月橫下殺手,大喝一聲:「小心!」左臂攬住她的纖腰,將她遠遠送出。

  「孽障!」林逸煙心底怒火更盛,厲喝聲中,十指上白氣暴漲,直向他心口剜到。卓南雁這時才將林霜月推開,門戶大開,要待閃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只得奮起真氣,橫劍封擋。劍上那一抹耀眼的紅光在月色下頑強地亮起,挾著低沉的龍吟,向白芒撞去。

  淩空飛退的林霜月卻看得心膽皆寒。她知道卓南雁這一劍倉促而出,要抵擋林逸煙的全力一擊,無異螳臂當車。霎時她俏臉慘白,竟連叫喊的氣力都沒有了。驀然間一股柔和的勁力斜刺裡湧到,白芒紅光都是驟然一燦,隨即消散無影。

  卓南雁踉蹌退開數步,林霜月急忙搶上來扶住。二人呼呼喘息,這才見到林逸煙的對面數丈開外,端坐著一個高瘦的老僧,灰袍臨風飄舉,神態自在祥和。卓南雁雙眸一亮:「大慧上人!」想來適才正是禪聖出手,擋開了洞庭煙橫的淩厲一擊。

  大慧呵呵笑道:「一別數載,教主風采如昔,但脾氣卻還如此剛大!」

  「上人好!」林逸煙傲然挺立,冷冷地道,「你來做甚?」大慧笑吟吟地道:「老衲本是在追趙祥鶴,找他要人,哪知他偏偏要帶老衲去看那勞什子的天地賭局。賭局散罷,趙祥鶴這老狐狸倒乘亂跑了!老衲閑極無聊,本想來西湖賞月,不想卻碰上教主!」

  林逸煙眸綻異彩,冷冷地道:「上人當真要橫插一手?」大慧上人拂衣站起,淡淡地道:「三年之前教主曾與老衲在飛來峰上定下一戰之約,教主難道忘了?」

  林逸煙點頭一笑:「那時你我在飛來峰論道,上人辯才無礙,批駁我明教尊典之語,至今言猶在耳!」

  大慧仰頭凝望明月,道:「三載時光,彈指而過!難得你我再會於臨安,今日正好了卻一段公案!」林逸煙的長眉突地一跳,道:「好極好極!今日正好再見識下大師的無上禪功!」

  卓南雁和林霜月對望一眼,聽他兩人對話,再想到林逸煙適才說的第一位逼得他盡展赤火白蓮劍的人便是眼前這位禪聖,看來洞庭煙橫和大慧禪聖當年曾有過一場鬥法,卻不知誰勝誰負。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4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三節:以空禦幻 以毒祛蠱

  雲淡風清,月明波澄,天地間一片靜謐。大慧無比閒適地仰頭望著天上皓月,笑道:「是該有個分曉!白雲自來去,明月無古今!」

  林逸煙衣袂臨風飄蕩,長笑道:「傳聞大師佛來殺佛,魔來殺魔,今日正好瞧瞧能否殺得了我這魔頭!」談笑之間,腳踩鎖心步,緩步而前。他這回施展出的鎖心步,步法剛勁沉穩,氣勢磅礡,神威凜凜。卓南雁在遠處旁觀,也覺心神發緊,恍然間只覺林逸煙每一步踏出,都似巨靈落足,占盡地利。

  大慧卻雙目微合,雙掌緩緩合十,道:「一別三年,教主心中仍是有佛有魔,涇渭分明,未免可歎!」他身上披著淡淡的月輝,神光湛然地雙眸凝望著自己的十指,對林逸煙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神妙步法竟似視而不見。

  林逸煙陡地發覺自己面對的是一座萬仞高山,任自己的步法如何錯落生威,也只能望山興歎。他知道這種攻心為上的神奇步法,碰到大慧上人這樣禪功精深的高僧全無效驗,驀地喝道:「正要請大師點化!」雄偉的身軀電射而出,淩空一掌拍去。

  掌影在空中飄忽疾變,鼓蕩的袍袖帶起陣陣勁風,林逸煙一出手便是明教最狠辣的天魔萬劫掌。湖畔登時蕩起道道駭人的戾氣,林霜月忽覺心內發緊,似乎連喘氣都艱澀異常。卓南雁見她面色蒼白,忙伸掌握住她的柔荑。

  「咄!」大慧低喝一聲,右手食指平伸,直直戳去。這一指平平無奇,但氣勢籠罩萬物,渾似要點破天地。

  萬千掌影,卻掩不住這直來直去的一指,林逸煙在空中矯夭疾變的白影忽然一陣模糊。旁觀的卓、林二人都覺眼前一花,再次看清林逸煙的時候,他已如冷嶽峻岩般地凝立在原處,似乎從未動過。林逸煙冷冷逼視著大慧道:「一指頭禪?」

  大慧乾瘦的臉上隱隱有神光遊走,寶相莊嚴,搖頭道:「這是直指人心!」他回望過來的眼神依舊淳和安然。這眼神與世無爭,卻呈現一種博大寧靜的力量。

  「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林逸煙仰天長笑,「奈何本座卻偏要成魔!」笑聲未絕,身影已奇詭無比地現身在大慧頭頂丈余高處,袍袖疾揮,猛向大慧頭頂拍去。他這時勁健的手掌竟似膨脹了一倍,指上躍出白瑩瑩的精芒,五指鋪天蓋地般落下。

  大慧頂上立時現出一道白玉般的詭異掌印,竟然凝而不散。林逸煙震雷般的長笑聲中,鐵腕疾抖,慘白的掌印越來越多,如同白雲紛紛墜落,飄飄蕩蕩地從四面八方向大慧湧去。

  滿天疾風怒嘯,猶如鬼哭狼嚎。卓南雁心下震驚:「當日巫魔苦鬥完顏亨時,將魔功催到極致,曾生出一隻古怪巨掌,但這林逸煙竟化出無窮無盡的掌印,這『魔天相應』的功夫看來當真勝過巫魔一籌!」

  大慧枯瘦的臉上不見一絲驚慌,低歎道:「教主凡事總以刀兵殺戮為上,實則已入魔匪淺!」腳下龍行虎步,在層層疊疊的掌印間倏忽疾轉。林逸煙掌力連催,但那些駭人的慘白掌印已呈盛極而衰之象。驀然間只聽大慧一聲朗笑:「過眼雲煙,何足縈懷!」雙掌的食指連綿戳出,一指頭禪的精純內勁蓄勢良久,這時指頭微翹,勢如雲起瀾生,激射之下,漫天的掌印立時上下翻飛,終於煙消雲散。

  卓南雁才長出了一口氣,看大慧時,卻見他仍舊凝定如初,心底更增欽佩:「若是換作了我,只得上前死拼,決不會如這老和尚一般從容!」

  白影乍閃,林逸煙如一朵白雲般悠然凝立在一株高大碧柳的樹巔。柳枝悠悠蕩蕩,他也隨之輕晃,卻始終安穩自若,悠然道:「一別三載,聽說上人終於悟出了以禪演武的『幻空訣』,不知可有此事?」大慧臉上寶相莊嚴,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教主閉關數載,明教絕學想必已然大成!」

  林逸煙哂然一笑,雙掌悠然翻轉,修長的十指在月下散發出銀白色的詭異光芒。他那雪白的身影凝在樹巔,在他的頭頂,便是天心那輪殘月。隨著他舒緩圓轉的動作,指上白芒越來越盛,更詭奇的是,那月光也愈發明麗,亮得有幾分妖異。

  「三際神魔功?」林霜月大吃一驚,香唇愕然半啟。她知道師尊曾多次閉關苦修三際神魔功,已練到「神魔三勁」的最後一重「無畏勁」。那是「魔極入道」的絕頂境界,威力之強,決非父親林逸虹可比。卓南雁陡覺漫天戾氣縱橫,聽得林霜月這聲低呼,也不由心底駭然:「這便是與天衣真氣齊名的三際神魔功?」

  林逸煙的雙掌已上翻托天,瑩光閃耀的十指間,正嵌著那金黃色的半鉤殘月。只這一個簡之又簡的姿勢,已讓他和頭頂的長空皓月融為一體。

  林霜月芳心震顫,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卓南雁卻是目光閃耀,心氣、神意都緊鎖住凜然對峙的兩大絕頂高手。當日觀戰巫魔對陣滄海龍騰時,他尚須閉目運功,以心感悟,但這時他忘憂心法修為大進,無須閉目入定,心底也是活潑潑地旁觀者清。

  湖畔驀地起了一陣風,天上雲影流轉,蓄勢待擊的林逸煙渾身衣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這時他凝立樹梢,擎天的袍袖如鼓風雙翼,看上去便似神魔降世。樹下的大慧則兩掌抱圓,雙目似開似合,渾如入定,似乎萬事萬物,都不在眼內。

  「佛法有雲:三界唯心,萬物本空!不知大師空得了這一掌嗎?」林逸煙一聲長笑,疾撲而落,雙掌轟然擊下。夜風陡急,厚重的雲氣飛掩過來,月色隨之一黯。一擊之威,當真天昏地暗。

  大慧的眼裡電芒陡燦,一瞬間已從慈眉善目的老僧化作了怒目金剛,大步迎上,左拳擊右,右拳擊左。交叉而出的雙拳看似緩慢,卻一直在圓轉如意地變幻。彎轉的拳跡簡直就似兩條矯夭的神龍,將林逸煙驚雷疾電般的掌勢盡數鎖住。

  拳掌交擊一處,發出驚濤裂岸般的勁響。勁風橫掃,引得青色的湖水四下激飛,柳枝紛拂亂蕩。林霜月和卓南雁也不禁攜手退開幾步。

  林逸煙和大慧各以內家真氣硬拼一招。奇的是兩人竟然都不向後退,反黏在了一處,瞬間橫移到了數丈外的湖面上,才各自悠悠地飄開。西湖臨岸雜生著不少荷花,舒展的蓮葉鋪滿了岸邊的湖面。林逸煙和大慧淩空落下,便踩在了隨風搖盪不休的荷葉上,相距數丈,凜然對望。

  「執著於一個空字,也落下乘!」大慧淡然一笑,卻將拳頭豎起,「老衲的拳頭便是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林逸煙「呵」的一笑,「大師的指月禪拳果然高明!」他臉上若無其事,心底卻是暗自震驚。適才他以三際神魔功施展出的天魔萬劫掌,實是威力絕倫,但撞上大慧的雙拳,卻覺得似是打在了空處。無窮無盡的空虛,讓他澎湃的真氣幾乎無從攻擊。

  大慧微笑道:「若教主能息心返觀,也可了悟此理!」林逸煙再不言語,眼內奇光大盛,指間的白芒越來越濃,映得他身上白衣也似燦然生輝。

  孤懸天幕的殘月又昏暗了幾分,夜風卻陡然小了許多,只剩下牛喘似的嗚嗚聲。水聲嘩嘩低吟,疏荷碧葉搖曳生姿,但凝立在荷葉上的兩個人看上去卻如同冷月下的泥塑,動也不動。

  林逸煙的整個人忽地高大起來,似乎膨脹了一圈。卓南雁瞧得心底暗驚,忽覺手中緊握的柔荑也微微顫抖,斜眼看去,卻見林霜月長長的睫毛垂攏著,櫻唇微動,似在默念著什麼。

  風聲忽然止息,月色也稍稍一亮。白影閃處,林逸煙的兩掌終於揮出。幾乎便在同時,大慧的雙拳也悠然飛起。兩人拳、掌相擊的一瞬,波濤聲忽然沉寂。天地間寂然無聲。

  陡聞二人齊聲大喝,喝聲未絕,二人的身影齊齊消逝無蹤。卓南雁一驚躍起。當日他在燕京觀戰時,修為未到,也曾生出無數幻覺。但這時武功大進之後,竟仍有此怪異感覺,這一戰當真稱得上是驚天動地。

  「教主好有閒情逸致!」隨著大慧平和的笑聲,他枯瘦的身影重又無比清晰地映入卓南雁眼內。不知何時,他已落足在十餘丈外的荷葉上。

  林逸煙卻始終蹤跡不見。「師父!」林霜月秀目大張,奔出幾步,茫然四顧。卓南雁也展開心念神氣搜尋,卻毫無所得。

  沒有人能覺出林逸煙在哪裡,他便這麼憑空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師父,大伯……」林霜月不禁有些惶然。卓南雁卻低聲道:「他還沒走!」林霜月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卻見大慧不動如山,神情凝重無比。這一戰顯是未到勝負已判之時。

  揪心的幽靜中,隱隱地卻傳來了遠處的蛙聲。

  卓南雁忽覺臉上一濕,也不知是額頭的冷汗,還是湖中飛濺來的水滴。

  猛聽水浪怒嘯,大慧的身旁驀地騰起一股駭然的水浪。林逸煙竟從水中躍出,雙掌電發,自後攔腰抓向大慧。卓南雁吃驚地發覺,水柱散開之後,林逸煙的白袍和頭臉上竟不帶一絲水珠,心底震驚非小:「這人內氣外吐,竟能凝氣成幕,不但入水不濕,更讓旁人的心念感覺不出一絲痕跡。這等魔功,當真是匪夷所思!」

  林逸煙鬼魅般地現身在大慧的身後,十指齊出,使的正是赤火白蓮劍的奪命殺招,快如妖擊,淩厲絕倫。卓南雁看得心驚肉跳,在他看來,大慧上人已然全無勝算。

  哪知大慧卻依舊凜然不動。卓南雁雙眸一亮,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大慧那高瘦的身子已和浩渺無際的夜空融為一處。他不避不擋,全身皆是破綻,但全身又沒有任何破綻。

  這一瞬間,大慧已化身成無窮無盡的虛空。

  林逸煙驀地振吭厲嘯,音促聲疾,震得卓南雁氣息一緊。林逸煙暴吐的雙掌陡然縮回。大慧身上現出的這種空,虛無縹緲,卻另有一種恢弘難言的陽剛。任是魔功高深如林逸煙,那一擊也只得收回。

  他疾收的十指陡地按在環繞在身周的巨大水柱上。剎那間銀光迸發,水柱砰然炸開,化作萬千道細碎水浪,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卓南雁只覺道道水浪如羽箭紛飛,忙飄身後退。林逸煙的身子卻翩然一折,倏地抓起在岸邊俏立的林霜月,淩空疾躍,瞬間飄出數丈之外。

  「霜月!」卓南雁要待攔阻,已然不及,掣出長劍,便待奮力追趕。

  「你別過來!」林霜月略帶驚惶的聲音已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我沒事的……」

  林逸煙身法快如疾電,片刻間便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縷笑聲遙遙傳來:「老和尚的幻空訣果然有些門道!咱們這一戰暫且記下,待臨安大事一了,再來領教你的禪門玄功!」卓南雁又驚又怒,更有幾分憂心,忍不住振聲怒喝。但林逸煙挾著林霜月早去得遠了。

  「不必擔心,那女娃兒不會有事的!」大慧不知何時已走上岸來。卓南雁才定了定神,暗道:「正是!小月兒是他欽點的聖女,大不了挨他一頓訓斥!」回過頭來,才發覺大慧全身衣裳盡濕,濕淋淋得渾似落湯雞一般,驚道:「大師,您受傷了?」

  大慧解下僧袍,順手擰著水珠,笑吟吟地搖頭道:「只差那麼一點!林逸煙這老狐精!」目光在卓南雁臉上一凝,忽道,「倒是你,這內傷著實不輕……」卓南雁一凜,這時才覺胸臆間氣息淤塞。

  大慧呵呵一笑,霍然出指點在卓南雁胸口擅中穴。卓南雁只覺一股熱流湧入,全身經脈都是一脹,自身真氣登時生出反應。大慧臉上憂色頓去,笑道:「還好還好,你中黃大脈已開,竟可自愈內傷。眼下只是內力受震,只需調息兩三個時辰便可無恙……」

  卓南雁才松一口氣,道:「那大師……適才您怎地跌入了水中?」大慧「啪啪」甩了甩僧衣,揮手披上,道:「林逸煙最終收掌退走,看似示弱,實則是最高明的攻擊!老衲的六度真氣早已如箭在弦,萬不得已,也只得入水涼快一番!」

  「原來是未分勝負之局!」卓南雁忽覺疑惑又生,又道,「適才激戰之際,為何忽然間你們全失了蹤跡?」大慧蒼眉一軒,笑道:「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虛空大地,鹹是妙明真心中物!」卓南雁不解其意,長眉蹙起。大慧揮手指點著回復了清麗寧謐的西湖月色,道:「這青山澄湖、碧柳白荷,連同老衲的粗皮黑肉,哪一樣不是在你心裡?何曾失去過蹤跡?」

  卓南雁心底一震,忽然想起當晚完顏亨擊敗巫魔後說過的話:「若是你視而不見,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凝神細思,只覺禪聖這禪機暗藏的話語竟和龍驤樓主之言頗有相通之處。

  大慧看他若有所悟,臉上笑意更盛,忽道:「小娃兒悟性不錯,老衲的武功從無傳人,現有一套指月禪拳,便傳給你如何?」

  「當真?」卓南雁大喜過望,但隨即卻又搖頭道,「晚輩學不來!」大慧奇道:「為何學不來?」卓南雁道:「單這補天劍法,只怕晚輩便要參悟數年!這劍法乃家父所傳,晚輩先要練出個名堂來!大師這拳法雖然高明,晚輩卻也無暇修煉!」大慧笑道:「難得難得,世人都是貪多嚼不爛,你這小娃兒卻是慧根獨具!」他的眼芒倏地一亮,沉聲道,「這指月禪拳你不學也罷,但克制林逸煙的幻空訣,你卻非學不可!」

  卓南雁心底一凜,隨即笑道:「克制林逸煙,何須晚輩?他魔功雖高,但若遇上大師或是羅堂主,未必便能討得了好去!」

  大慧的眼芒幽幽一閃,緩緩搖頭道:「今日一戰,這老狐精未盡全力!」卓南雁心頭劇震,不由驚道:「當真如此,那……卻是為何?」大慧歎道:「一來有你在旁,對他終是一種牽制。二來嘛,這林逸煙心思詭詐,決不會將一場比武勝負放在心內。今日這臨安風雲際會,大變在即,林逸煙留力不發,想必所謀也大!」

  「龍驤樓要興起龍蛇變,格天社和秦檜更要乘機奪權,再加上林逸煙興風作浪,這大宋京師不知該是何等熱鬧!」卓南雁越想越覺心生寒意,忍不住蹙眉道,「林逸煙與大師交手,都敢不盡全力……這人當真如此可怕?」

  大慧舉頭凝望天上殘月,歎道:「天下武功大致分為佛門、道家、魔宗三途,其中佛、道兩家淳和自然,可謂殊途同歸。但魔宗卻倒行逆施,處處逆天而行,收效神速,反應也是奇大!」卓南雁聽他說起魔功逆天而行、反應奇大之語,心底不由一沉,隱隱覺得有一樣東西萬分不妥,卻又想不起到底是什麼。

  只聽大慧又道:「……這魔宗功法的佼佼者便是『巫魔』蕭抱珍,集大成者便是洞庭煙橫林逸煙!」卓南雁才點頭道:「不錯,龍驤樓主和雄獅堂主這南、北兩大宗主說起林逸煙,都對這人頗為忌憚!」

  「依老衲所見,這林逸煙的三際神魔功還有些許漏洞。嘿嘿,傳聞明教自方臘被殺後,這門鎮教奇功便殘缺不全,林逸煙曾多次閉關參修,看來仍未盡悟其妙!」大慧說著搖頭一歎,「饒是如此,他這身魔功修為也是超乎老衲所料,已到了魔宗最後一層的『魔極入道』之境!過得一兩年,待老衲走後,天下不知誰還能制得住他!」

  「大師何出此言?」卓南雁聽他言語蕭索,似是說他即將不久於世,驚道,「您禪功精深,身子康健,怎麼也要百歲開外!」大慧笑道:「生也只恁麼,死也只恁麼!左右不過是一具臭皮囊罷了。你還不知,八年之前,老和尚曾中過一次劇毒,拖延至今,只怕沒幾日活頭啦!」卓南雁怒道:「是誰對大師下此毒手?」

  「一位故人,」大慧淡淡笑道,「呵呵,他也是身不由己。老和尚若不喝他那毒酒,只怕他家人便會不幸!」他說這幾句話時,意態閒適自若,似乎這身中奇毒、壽數不久之人並不是他。卓南雁知他絕不會說出那人名諱,想到竟會有人算計這慈悲為懷的老僧,心底悲怒陡增。

  「還是說林逸煙吧!老衲已跟這老狐精耗了數年,對他這三際神魔功已有了一些克制心法!」大慧湛若深泉般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臉上,緩緩道,「放眼天下,或許只有你,來日能跟林逸煙一爭高下!」

  卓南雁被那目光瞧得心神一振,胸中豪氣陡增,笑道:「那晚輩便跟林逸煙幹上一仗!看來大師的心法是非學不可啦。」大慧點頭道:「你可知適才林逸煙最後那一招,為何沒有發出?」

  卓南雁愕然搖頭:「晚輩也是大惑不解。」大慧道:「林逸煙為人謹慎,出手務求必中。若無必勝之念,便會隱忍退走。別說這一招,當年令尊投入他明教時,引領大宋武林數年風騷。那數年時光,林逸煙照舊是忍了!呵呵,看來老和尚修習的幻空訣,偏巧正是克制三際神魔功的法門!」

  「幻空訣?」卓南雁雙眸一亮,心底霍然生出水流雲飛的奇異景象。大慧蒼眉忽揚,沉聲道:「不錯!明教之理,以二宗三際為主。二宗乃是主持光明的明尊和執掌黑暗的魔王,三際說的是初際、中際和後際。傳聞三際神魔功效驗神速,練到神魔勁時,便可吸納世間光明與黑暗兩種本原的元氣,如同穿越三際、戰勝黑暗之魔的明尊大神!」

  「化身明尊,吸收光明與黑暗的元氣?」卓南雁想到林逸煙手捧明月、形若神魔的詭譎形狀,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道,「那他豈不立於不敗之地嘍?」大慧眼內精芒倏地一凝,道:「但當林逸煙面對的只是一個無從著力的空時,他這通天徹地的神魔勁便會束手無策!」

  「無從著力的空?」卓南雁眼前倏地閃過適才大慧凝立荷葉上的枯瘦的背影,不動如山,卻又虛無縹緲,霎時心底若有所悟。

  「幻空訣的第一義乃是三際托空,」大慧眸內神采流煥,悠然道,「須得心無所住,過去、現在、未來之念剎那間了然不生……」卓南雁似懂非懂,只得老實苦笑道:「晚輩不是參禪的料,大師說的道理,南雁聽不明白!」

  「禪法不是玄辯道理,也不須你弄得頭頭是道,」大慧的眼芒幽幽閃爍,笑道,「其實在長江採石磯,你便早已明白!」卓南雁被他熠然閃爍的眸子盯住,陡地眼前一亮!當日在船上初遇大慧時的奇妙情形再次閃現,只覺心底一片清淨,霎時間天地星辰、宇宙萬物全都剔透空靈地在腦中閃現,跟著長江的滾滾濤聲在耳畔清晰顯現。

  「哈,晚輩明白了!」卓南雁忽覺喜悅難言,大叫道,「過去、現在、未來,恰如長江之水,滾滾不停。後浪未到,前浪已逝,當我想要尋到當下這個浪頭時,它早已隨波東逝!」大慧哈哈一笑:「說下去!」卓南雁見他不置可否,接著侃侃而談:「人的念頭,也跟這浪花一樣,過去、現在與未來之念,一刻也抓不住!」

  大慧忽地大喝一聲:「既然抓不住,你還抓它作甚?」他本來笑容可掬,驀地瞠目大喝,聲若霹靂。卓南雁猝不及防,陡覺雙耳轟然震響,霎時奇經八脈齊齊一跳,心旌搖動間,陡覺眼前一片乾乾淨淨、明明白白的清淨世界。

  「便是這個!」大慧悠然笑道,「三際托空,還只是幻空訣的第一步。這幻空訣,有幾句廢話一般的口訣要教給你……」卓南雁奇道:「廢話一般的口訣?」大慧道:「若會得,便是直指人心的秘訣;若不會,便是廢話!」卓南雁一震,緩緩點頭。

  「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幻塵滅故,幻滅亦滅。幻滅滅故,非幻不滅……」大慧念罷,又給他講解運氣調心之法,幾句話間便讓卓南雁心底生出一片鳶飛魚躍的奇異景象。大慧最後道:「這幾句得自佛經,其義深奧。說得簡略些,便如你擦磨銅鏡,定要盡去塵垢,銅鏡才生光明!」

  卓南雁潛思這幾句口訣,忍不住道:「大師是說,人之身心,便若鏡上塵垢一般,須將一切幻象之垢磨去,才得明鏡生輝?」大慧卻不言語,伸出乾枯的手掌,在他頂上輕摩。卓南雁只覺腦頂微熱,心中豁然一亮,霎時間進入一種空明寧靜的境界中。微微一沉,卻聽大慧一聲低笑:「便是這樣,善自護持!」卓南雁這時心游萬仞,但對身周萬事萬物都察覺得無比清楚,只覺大慧似要遠走,忙睜開雙眼。

  淡淡的月輝中,卻見大慧清瘦的身影已漸行漸遠。卓南雁心底感激,忙道:「多謝大師!」忽地想到這樣慈祥溫和如祖父一般的人物卻命將不久,心中一陣難抑的酸澀悲痛,向著大慧的背影遙遙叩頭,大聲道,「大師保重……」大慧卻不回頭,悠然笑道:「小娃兒記住了!你磨到明鏡放光還不算完,最後要連那面明鏡也要一般地磨去、一般地空掉,才是幻空訣的真義……」笑聲依舊爽朗灑脫,猶如清風拂江,倏忽遠去。

  ※※※※※※※※

  餘孤天適才飛身去追趙祥鶴。但當他躍出千金堂時,趙祥鶴與大慧早在數十丈外,他鼓足真氣,狂奔一通,也沒有趕上。餘孤天自忖今晚運功良久,掌上傷處隱隱發麻,不敢稍停,迅疾如電地向城北的安國坊奔去。在一道窄巷中東拐西繞地轉了片刻,便躍入一座冷清的院落內。

  這毫不起眼的宅院正是餘孤天和完顏婷在臨安的落腳之地。完顏婷的屋中還亮著燈,餘孤天看到那溫暖的燈火,心底就覺得熱熱的。

  「婷姐姐!」餘孤天每次走到完顏婷的門外,都要規規矩矩地先行叩門,聽到完顏婷淡淡的一聲「進吧」,才溫文爾雅地踱進去。

  這次屋內卻是寂靜無聲。餘孤天心底一緊,推門便大步跨入。卻見完顏婷正坐在桌前發愣,燈下赫然攤著那本《萬毒秘要》,還有一隻分成兩半的烏黑圓匣。見他疾步閃進,完顏婷的嬌軀簌地一震,咬了咬櫻唇,才將那黑漆漆的木匣合上。

  烏沉沉的兩片木匣合起來,重又變成圓球形狀。餘孤天瞥了一眼那散發淡淡幽香的木球,正是唐倩留給她的遺物。他知道那是完顏婷修煉毒功的天香寶囊。他厭惡那寶囊和唐倩留下的毒功,也知道完顏婷更加厭惡這些毒粉惡蟲,但卻不得不練。

  他跟完顏婷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金貴胄,而是被迫亡命天涯的漏網之魚。這就是天下,將他們都拋棄了的天下。餘孤天暗暗咬牙:「被奪走的東西,唯有我自己出手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

  「你又妄運真氣了?」完顏婷見他臉色蒼白,不由蹙起娥眉。餘孤天的目光只有在對著完顏婷才變得愛憐橫生,見她臉生憂色,強笑道:「自那日打通沖脈後,真氣愈發順暢,再無反噬之苦!只是……」略略一頓,歎道,「我從未修煉過上乘內功,雖是身懷渾厚內力,但不明運使之道,總覺差了些什麼。」

  原來余孤天當年在明教學藝,林逸煙教他的只是明教各種狠辣武功,於高深的內功心法,卻藏私未傳。這高深內功的修煉一直便是餘孤天武功中的軟肋。這數日之間,他真氣收放從容自如,更憑著他的渾厚內力,在天地賭局上跟雷震等群豪明爭暗鬥時穩占上風,但事後與趙祥鶴、大慧上人這兩大武林宗匠較量內力腳程,登時盡落下風。

  「上乘內功?」完顏婷美眸一轉,「你何不練練天衣真氣?還有,龍驤樓當年掠來的各派內功秘笈,你也可拿來試試!」餘孤天苦笑道:「這天衣真氣是萬萬碰不得的。龍驤樓搜斂來的《七星秘韞》乃至青城、峨嵋各派武學,卻又與我所學的路數不合。」他長長歎一口氣,「其實我夢寐以求的,乃是師尊的三際神魔功!那是明教的鎮教奇功,跟我所學一脈相承,若能習練,必可使我直趨天元境界!」

  「三際神魔功?」完顏婷聽到這名字,便覺心底泛出一股寒意,蹙眉道,「但你逃出明教,林逸煙哪裡還能傳你這功夫?」餘孤天笑道:「這門奇功失傳已久,便連師尊也所知不全。嘿嘿,況且師尊必然恨我入骨,他不來殺我,已算萬幸了。我辦這乾坤賭局的意圖之一,便是激他出來,哪知他卻一直隱忍不現。」

  他一念及此,忽地心神一震:「我在林逸煙跟前裝聾作啞,將他大騙一場,林師姐必會稟告他。林逸煙心毒手辣,素來睚眥立報,卻怎地一直不對我動手?」想到林逸煙的陰毒手段,登時額頭滲出汗珠,心底又疑又懼,「臨安城內風雲際會,但林逸煙身為明教教主,怎地一直蹤跡不見?嘿嘿,他暗自隱忍,莫非要對我謀定而後動?」

  完顏婷見他臉色難看,忙溫言道:「那些事不必忙在一時,倒是你那『繞指柔』纏綿難愈,最是要緊!」餘孤天掌上所中的奇毒繞指柔,乃是他的一大痛處,雖經完顏婷以各種解毒之方相試,卻仍是驅除不淨。聽了完顏婷這話,餘孤天登時一震,緩緩伸掌,五指屈伸,道:「這毒會越鑽越深。唐倩死前曾說,一月之內若不去根,毒氣入骨,神仙難救!」他悵悵地昂起一張蒼白的臉,歎道,「我死便死了,倒是你,這幾日苦尋解毒之策,提心吊膽,最是難受。」

  完顏婷卻低聲道:「那去根的解毒法子,我找到了!」餘孤天眼放異彩,道:「當真?」完顏婷歎道:「這幾日我用毒門的分針術,驗出了你這繞指柔的毒源,似乎便是秘典上載的『鎖五龍』。那是用五種異種毒蛇的毒液調和而成!」她的黛眉卻越蹙越緊,聲音也漸漸低了,「秘典上說,解這鎖五龍只有一個法子,就是……吃蜈蚣!」

  「蜈蚣,這是以毒攻毒!」餘孤天點點頭,苦笑道,「是研成粉末,還是搗碎成醬?嘿嘿,不管怎麼著,都必是難以下嚥!」完顏婷搖了搖頭,緩緩道:「是生吞蜈蚣!」

  「生吞……蜈蚣?」餘孤天聽了這話,猛覺腹內一陣翻騰,險些嘔了出來。完顏婷黯然道:「鎖五龍的毒性陰柔詭異,只有生吞蜈蚣,以毒攻毒的效力才能發揮到極致,或能驅除蛇毒!」余孤天道:「你說,或能……」完顏婷悵然點頭:「這法子極是痛楚,但我也難保證能讓你毒傷盡愈!」她頓了頓,又道,「你中毒已有些時日了,若不儘快驅毒,只怕會遺禍無窮!」

  餘孤天的臉色一片鐵青,愣了愣,忽地咧嘴一笑:「那便吃罷!」

  完顏婷歎一口氣,掀開那黑油油的木球,用銀筷夾起了一條毛茸茸的金頭蜈蚣,輕聲道:「這是我用天香寶囊捉來的赤足蜈蚣,藥性最猛!」那蜈蚣長約三寸,足赤腹黃,被銀筷夾著,兀自張牙舞爪地扭動。

  餘孤天看得渾身又冷又麻,幾乎便想轉身逃出屋去,忽覺腕上一陣奇癢,低下頭,便瞅見了手上黑黝黝的傷處。他猛然發狠.一把奪過銀筷,張開口,將那蜈蚣硬生生地按進嘴裡,再死死咽下去。

  搖曳的燈影裡,他雙眸鼓脹的一張臉甚是駭人。完顏婷心底也是又驚又怕,顫聲道:「你不必運氣裹毒了,便讓它們的毒性自然相克!」喘了口氣,聲音變得細若遊絲,「若無效驗,那便需加大藥量,直到……傷處毒消。」

  余孤天連連點頭,緊閉牙關,似怕一張口,那蜈蚣便會自口中再躥出來。他伸出手臂,但真氣略松,那奇癢之感便立時暴增。看來一隻蜈蚣難以除去繞指柔的毒性,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隻只地把赤足蜈蚣生吞下去,吞到第六只蜈蚣時,忽覺腹內熱氣騰騰亂竄,忍不住「呵呵」低呼。

  完顏婷見他呻吟,芳心也覺陣陣難受,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哭道:「小魚兒,這法子太難受。咱們不受這苦啦,我……我再想辦法。」

  「這時退縮,那便前功盡棄!」餘孤天臉色通紅,卻奮力搖頭,忽又發狂似的念叨起來:「我是大金太祖太宗的子孫,天命所系!天命所系!這等小小毒物,又能耐我何?」

  完顏婷見他若癡若狂,額頭上迸出豆大的汗珠,心底憐憫,目光驀地落在他手上,不由驚叫道,「毒!這繞指柔的毒……消啦!」餘孤天一振,將手掌湊到燈焰下細瞧,果見傷痕處的黑色已消退了許多。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纏綿不愈的繞指柔的毒性竟會被這幾隻猙獰駭人的赤足蜈蚣破去。當下完顏婷忙用銀針再將他傷處刺破,讓餘孤天逆運真氣,將殘餘毒血逼出。明亮的燈焰下,黑色毒血汩汩而出。完顏婷揮指如飛,銀針連刺,將他腐肉不住剔去。餘孤天全力運功,毒血越冒越多,片刻之後,血水終於化作鮮豔的紅色。

  「成了!」完顏婷這時才覺手酸臂麻。餘孤天一頭斜栽在椅上,邊喘邊笑:「成了?婷姐姐,成了!我死不了啦!」狂喜之下,眼眶竟溢出了淚水。完顏婷也笑道:「是啊,你天命所系,怎能死得?」

  她不過隨口說笑,餘孤天卻臉上一紅,昂然道:「不錯!眼瞅著就是金鯉初會了,偏在這節骨眼上,繞指柔這奇毒盡除,這不是天命是什麼?嘿嘿,那卓南雁的龍涎丹之毒,不知除了沒有?」完顏婷的芳心「咚」的一跳,臉色登時僵住。

  「當日眼看著他退入無極諸天陣,我還顧念兄弟之情,替他擔優,替他流淚。可他今日一到,便來跟我作對!」餘孤天的身子縮在大椅中一動不動,忽地冷笑道,「不知芮王爺給他喂了幾丸藥?我倒真想多喂他一丸,讓他龍涎丹的毒性早些發作,便在我身前哀嚎翻滾,向我求饒……」

  「卓南雁不會向你求饒!」完顏婷冷冷地截斷了他的活。看到餘孤天有些震驚的眼神,她也覺得自己的話聲太過響亮,卻依舊揚起黑漆漆的眸子直視著他。

  「是嗎?」餘孤天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有朝一日,我定要讓他向我求饒!」完顏婷忽然覺得一陣索然無味,幽幽地歎一口氣:「瑞蓮舟會快到了,該當咱們大顯身手了!明日便是那金鯉初會,你也該早早歇息。」餘孤天的目光中湧出些奇怪之色,卻終於直起身來,笑道:「是,咱們都好好歇息!」大步走到門口,又揮一揮臂,忍不住狂笑道,「我完顏冠所受的這些苦楚,終於有一天,全都會收回來!」

  笑聲挾著一股寒風迸出,擾得碧紗宮燈內的光焰突突亂顫。完顏婷聽他笑聲狂蕩,忽覺心底一陣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累的還是憂心所致,渾身軟綿綿地懶得動彈。

  屋內又剩下了她一個人。完顏婷便怔怔地望著碧紗宮燈發愣。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咯吱」一聲,屋門又開,一人大步而入。完顏婷沒有抬頭,只當餘孤天去而複返,輕歎一聲:「小魚兒,我倦得緊了,你也該回去安歇了!」

  忽聽那人「撲哧」一笑。完顏婷一驚抬頭,霎時芳心劇震,顫聲道:「南……雁……」

  那人在燈芒照耀不到之處背手而立,依稀可見長袍如鐵,俊臉帶笑,可不正是讓她恨之入骨卻又纏綿難忘的卓南雁嘛!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4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四節:計賺靈官 驚識龍鬚

  卓南雁眼見大慧已去,本來也想即刻趕回客棧,但略一提氣,便覺胸臆間依舊氣息不暢。想起大慧曾說自己還須調息幾個時辰的話,他便想找個僻靜之所運功養氣,縱目遠眺,月光下,隱約可見數十丈外有一處破舊的廟宇,便疾步走過去。

  臨安百姓祟神信佛之風極盛,西湖沿岸建的廟觀極多,因香火不盛,廢棄的也不少。卓南雁走到近前,才看出那是一座道觀,院落不大,當中的大殿空蕩蕩的,灰塵堆積,顯然破敗已久了。他燃起火褶子,見當中供奉的神像面目儒雅飄逸,只是少了半個臂膀。

  那神道牌位上是長長的幾行字:太中大夫沖和殿侍宸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元妙先生在京神霄玉清萬壽宮管轄提舉通真宮林靈素。

  「原來是徽宗年間的道士林靈素的牌位!」他知道當年宋徽宗篤信道教,平生最寵信的道士便是這林靈素。相傳林靈素能「呼風禱雨」、「召神驅鬼」,曾權傾一時,被徽宗封為「通真達靈元妙先生」、「太中大夫」,但因妖言惑眾,揮霍無度,終為群臣和百姓所怨,被罷歸鄉里。林靈素得勢時曾有徒眾兩萬人,想不到他權勢一喪,連死後的道觀也如此破敗不堪。

  卓南雁暗歎一聲,正要坐下練功。忽聽得院外響起一道高亢的長嘯,嘯聲悠長,顯然內功頗為不俗。跟著遠處又傳來一聲淒然的呼聲:「師尊,請您留步!」竟是唐晚菊的聲音。

  「原來是小桔子和他的師父唐千手!」卓南雁心中一動。耳聽師徒二人似已大步向觀內走來,他不願與唐千手見面,見身後立著一尊烏黝黝的靈官神像,忙縮身藏在神像後。唐千手大步走入院內,卻不進殿,只冷冷地道:「孽障,你還有臉來見我?你為了那西夏女子逃出師門也就罷了,卻怎地還放走了唐倩?」卓南雁不知唐倩是誰,聽得唐千手聲色俱厲,暗替唐晚菊擔心。唐晚菊低聲道:「四姐也是可憐得緊……」

  「住口!」唐千手怒喝道,「便因你這婦人之仁,致使我唐門的寶典神物全都遺落江湖,奉命追尋的唐苦三兄弟和唐倩那賤婦都被人害死!」唐晚菊驚道:「怎地,四姐和三哥他們,都慘遭不測了?」

  「你……你這孽障!」唐千手顫聲道,「限你全力給我追回《萬毒秘要》和天香寶囊,不然……終生休得踏入唐門一步!」他弟子無數,但傾力栽培者不過八九人,其中對唐晚菊又最是中意,說出這話實是網開一面了。唐晚菊知道這已是從輕發落了,忙連聲稱是。

  「還有,」唐千手森然道,「今後,不准你再惦記那豬狗一般的女子!」唐晚菊亢聲道:「嫣兒一腔真情,怎地是豬狗一般的女子?」他一直低聲軟語,但這時聲音卻驀地高了起來。只聽「啪」的一聲,他臉上已挨了唐千手重重的一記耳光。唐千手冷冷地道:「不錯!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都是豬狗一般的畜生。你跟那樣的女人成婚,便跟娶了頭牛馬豬羊的畜生一般無二!我唐千手有徒如此,在旁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聽到這裡,卓南雁忽覺心中刺痛,霎時胸膛發熱,只想沖上去跟唐千手理論,忽地轉念又想:「這終是唐門內的家務,我又能跟他爭出些什麼來?」只得強自隱忍。

  但聽唐晚菊呼呼喘息,卻不敢爭辯,只是垂首不語。唐千手厲聲斥責一番,才悠然歎道:「我弟子眾多,深寄厚望者,唯你一人而已……我唐門笑傲蜀中多年,在中原卻一直聲名不顯,此次瑞蓮舟會盛況空前,若能在趙官家跟前奪尊,定能大振本門聲威。」唐晚菊「嗯」了一聲。

  唐千手聲音轉柔:「你此番出蜀遊歷,與莫愁等人結交,也算不錯。但後日的金鯉初會,須得助我全力爭勝,遇上方殘歌、莫愁等人登臺較技,萬不可手下留情!」唐晚菊卻沒吭聲。唐千手眼見弟子服服帖帖,又溫言撫慰了幾句,便即轉身出了道觀。唐晚菊悵然長歎兩聲,也快步離去。

  他師徒二人走遠,卓南雁卻心內一沉:「連唐千手這等人都這般想,那金鯉初會,不知該是怎樣一番殺戮!」這時,他也懶得起身,便在神像後凝神運功。過不多時,身上氣血通暢,真氣周流,恍兮惚兮之間,隱然與天地同呼同吸。寂靜之中,陡聞觀外傳來兩道輕輕的腳步聲。他初時以為唐千手師徒去而複返,隨即發覺這腳步聲輕微至極,若非自己凝氣入定,耳根靈明,決計察覺不到,心內一凜:「聽這落足之聲,這二人的武功高得出奇,卻怎地深宵至此?」急忙收斂生機,大氣不敢透出一口。

  轉瞬間,那二人已進了大殿,黑暗中響起一道悶沉沉的聲音:「大師兄,適才那兩個小輩是誰?」一道寒凜凜的聲音冷笑道:「似乎是狗屁唐門的人物,嘿嘿,眼下的江湖盡是這些跳樑小丑!」卓南雁聽這兩人口氣倨狂,老氣橫秋,心底更是好奇。

  又聽那大師兄沉沉歎息:「二弟,給先師上香吧!」跟著殿內火光一閃,似有香燭燃起。那兩人竟恭恭敬敬地向著林靈素的神像拜了下去,口唇微動,念念有詞。卓南雁凝神傾聽,似乎這兩人念的乃是道士的祈福禱祝之辭,暗道:「難道這兩人當真是宣和年間的道士林靈素的弟子,數十年來一直隱居在此?」二人禱告半晌,那大師兄長歎道:「自靖康之難後,那些腐儒酸丁將這國難之罪全扣在師尊頭上,本門人眾風流雲散,連個存身之地也沒了。」那二弟道:「那風先生言道,秦檜要為先師正名,更可讓我五兄弟光大祖庭!嘿嘿,只不知他這話做得准嗎?」聽他們說起「風先生」,又自稱「五兄弟」,卓南雁登時心底一動:「是風滿樓說動他們出山的,原來他們便是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金靈官和銀靈官!」只聽金靈官苦笑道:「秦太師將那等大事都託付給咱兄弟,料來對咱兄弟甚是看重。」

  「我正愁咱兄弟的差事只守不攻,功勞不顯,這功勞卻送上門來了。」銀靈官笑道,「今晚這廝不知好歹,冒充龍鬚來誑你我兄弟,正好擒了,送到秦太師處請功!」

  「那等大事?只守不攻?」卓南雁越聽越疑,「他們今晚來此等候之人會是誰?此人既有膽魄冒充龍鬚,定非秦檜奸黨,可別叫落人他們手中。」

  銀靈官又呵呵笑道:「那廝自作聰明,正是送上門來的富貴!」金靈官卻歎道:「先師教誨,奉大道,去華飾,修德行!二弟難道忘了?」銀靈官忙道:「師兄教訓得是!」金靈官又道:「咱們只求借助風滿樓和秦檜之力,光大我派祖庭,富貴功名不過是過眼雲煙,管他作甚!」銀靈官又「嘿」了一聲。二人隨即便在神像前盤膝坐下,靜坐相候。頃刻間殿內寂靜無聲,竟不聞呼吸之聲。卓南雁聽他二人內息如此綿長,暗自心驚,當即潛運幻空訣,將身周萬物盡數空掉,漸漸地心神清淨光明一片,真氣悄然流轉。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卓南雁已運功七七四加九個周天,一忽聞金靈官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緩緩地道:「那人來了!」片刻後,卻聞殿外響起一聲朗笑:「原來二位靈官早到了一步!」卓南雁聽這笑聲甚是熟悉,心念一閃:「怎地是允文兄?」銀靈官淡淡地笑道:「尊駕有約,怎敢不至?」卻聽虞允文冷冷地道:「怎麼,就只二老到了嗎?我早傳了壇主之令,命你等將張浚、胡銓一併帶來,難道我家壇主之令,太師竟敢不從嗎?」

  卓南雁聽得虞允文言語冷傲,心底暗道:「書劍雙絕,果然膽智過人!不知他為了何事,假扮龍鬚,來誑這二老?」

  銀靈官忙道:「太師對龍鬚從來看重得緊……」話未說完,金靈官已冷冷地打斷:「太師跟龍鬚的事情,咱們全不知情!咱們只聽風先生調遣。」虞允文傲然一笑,大大咧咧地道:「金大師說哪裡話,我龍驤樓這龍蛇變的密令一下,便是太師也得乖乖遵從,何況他風滿樓一個小小術士!」

  卓南雁心底喝彩:「允文兄渾身是膽,原夾他冒充龍鬚至此,是要計賺出胡銓、張浚諸位大臣的下落。」想到金靈官早看出了虞允文的身份,不禁又替他暗自憂心。銀靈官微微一怔。金靈官卻笑道:「閣下要見胡銓、張浚,也好辦得緊,只需先跳我們兄弟去面見太師!」陡聞砰然震響,似乎金靈官已然出手。虞允文低斥一聲,疾步錯開。

  霎時間大殿內掌風大作,擾得燈燭忽明忽暗。虞允文不住低聲叱問,金靈官只是不語。卓南雁心底憂急,偏偏此時行功正在緊要之時,內勁似暢不暢,暗道:「允文兄,但願你再撐得一時三刻!」當即閉目凝神,只覺腹內氣息緩緩周流。

  兩人疾拼數招,金靈官忽地一笑:「這個小娃兒爪子好硬,居然能在老夫手下撐過十招!二弟,那個小子,便留給你了。」卓南雁暗自一喜:「怎地還有一人,難道允文兄還帶了幫手來?」念頭才閃,只聽轟然巨響,他身前的神像已被銀靈官揮掌移開。這巨大神像高可丈餘,卻被銀靈官順勢一掌推得平移數尺,只這份雄渾掌力便足以睥睨天下。

  銀靈官望著卓南雁哈哈大笑:「小娃兒,你早早地埋伏在此,以為道爺們不曉得嗎?」卓南雁望著那張白慘慘的面孔,暗自叫苦:「原來這兩個老道士竟早知道老子在這裡!」原來適才激戰未起之時,他心急氣促,已被二靈官感知。這時銀靈官見卓南雁靜靜端坐,倒是一凜,叫道:「你這廝弄什麼玄虛?」虞允文激戰金靈官,正自捉襟見肘之際,劈眼瞧見神像後的卓南雁,先是一喜,待見他端坐不動,登知他身上有傷,驀地大叫一聲:「萬秀峰,你快讓這兩個老怪物住手!」萬秀峰乃是格天社中名聲最盛的鐵衛首領,金靈官聽得虞允文這聲斷喝,心底微凜,也不禁向卓南雁瞧去。銀靈官正待伸掌抓向卓南雁,忽聽虞允文叫喊,瞥見卓南雁一身格天鐵衛的打扮,登時一怔住手。虞允文身形疾晃,已橫在了卓南雁身前,冷笑道:「你們連萬大人都要殺,當真是無法無天!」口中虛張聲勢,乘著銀靈官錯愕之際,瞬間連拍數掌,將他逼退兩步。

  雖然殿內昏暗,金靈官卻已一眼看清了卓南雁的形貌,悠然道:「老二,休得聽他胡言,一併拿了!」銀靈官笑道:「老道是九幽地府中人,無法無天幾十年了,小娃兒才知道嗎?」袍袖揮起,陡向虞允文臉上拂來。

  他出招並不如何快捷,但大袖一揮間,便有股鋪天蓋地的氣勢,掌風中更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卓南雁單聽掌風之聲,便知這銀靈官的功力較之銅靈官三人又勝一籌。虞允文勉力接了兩招,立見不敵。他的武功長在靈動飄逸,但要回護卓南雁,不敢移步,這般硬撐硬打,數招間便險象環生。好在金靈官自重身份,並不上前夾擊,只在一旁冷眼旁觀。

  卓南雁雙目微垂,但身前激戰的形勢全知道得清晰異常,這時丹田內真氣忽強忽弱,暗歎道:「再給我一炷香的工夫便可復原,卻只怕允文兄難以支撐!」虞允文盡處下風,卻忽往大殿外瞧去,滿面焦急。銀靈官叫道:「小娃兒瞧什麼,想誑道爺回頭嗎了」虞允文乘他開口,壓力稍減之際,揚聲大叫:「僕散門主,這兩個老怪物要造反,您還不出手?」

  銀靈官腦筋不靈,雖知虞允文在虛張聲勢,但刀霸僕散騰名頭響亮,還是忍不住回頭觀瞧。卻見殿外夜色沉沉,沒個人影。猛聽金靈官喝道:「小心!」銀靈官聽得身側風聲颯然,疾步躥開,才避開了虞允文那快如追風的兩掌。

  「這賊小子!」銀靈官惱羞成怒,合身撲上,掌力如潮,劈面撞來。虞允文連接三掌,真氣受震,一步步地向後退去。

  這時卓南雁忽覺一股淳和內氣自丹田間騰起,霎時上身的真氣一陣暢通,眼見銀靈官的掌力剛猛至極地拍到,虞允文已退到自己身前,窘勢全顯,忙揮掌抵在了虞允文背後。此刻虞允文正瞧見銀靈官的掌力泰山壓頂般拍下,明知不敵,卻也只得奮力迎上,陡覺背後命門穴上傳來一道雄渾熱力,登時掌力驟增。

  砰然一聲悶響,虞允文巋然不動,而銀靈官卻連退了三步,大叫道:「稀奇!稀奇!」金靈宮道:「是他背後那小子弄鬼!」倏地逼近,又一掌疾向虞允文胸前撞來。他身為五靈官之首,果然功力遠超同門,雄渾的掌勢間雜著轟轟悶響,竟似有幾道輕雷隨掌滾動。虞允文只得揮掌相對。殿內登時爆出一聲勁響,虞允文渾身劇震,雙臂格格作響。金靈官卻也退出一步,心底驚疑不定:「他背後那人年紀輕輕,怎地功力如此之高?」卻不知這時卓南雁更是難受。他真氣稍複,便跟這等頂尖高手連碰掌力,奇經八脈都似要爆裂一般,急忙定氣運功,調和體內翻滾的氣息。

  「九幽五靈,卻也不過如此!」虞允文覺出卓南雁注人自己體內的真氣忽然消逝,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已是強弩之末,但言語間卻仍是一副成竹在胸之狀,「二老好大的名頭,難道只能憑掌力取勝嗎?」

  銀靈官本待疾撲而上,聽得虞允文最後這句嘲諷,倒不好再行上前對掌。微一猶豫,卻見虞允文「咦」了一聲,眼望殿門笑道:「羅老,您這時才到嗎?」銀靈官正待轉頭,忽然醒悟,怒道:「賊小子,又想誑老子回頭!」大步跨上,掌勢起伏,輕飄飄地便往虞允文腰間掃來。這一回果然不再依仗掌力,掌影錯落,恍若萬花飛落。

  猛聽金靈官一聲斷喝:「二弟小心!」銀靈官未及回頭,便覺背後微一麻,穴道被封,跟著「呼」的一聲,身子倒轉,已被人倒提在手。

  金靈官見這人身法之快,出手之奇,委實平生罕見,一驚之際,只得頓住身形,凝目瞧去,卻見陰沉沉的大殿中已多了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

  這人身子雖瘦,卻透出一股銅鑄鐵打般的剛硬氣象。卓南雁登時驚喜交集,叫道:「羅堂主,果然是你!」那人並不回頭,縱聲大笑:「賊小子,你還好嗎?」笑聲豪邁,可不正是「獅堂雪冷」羅雪亭嘛!久不現身的羅雪亭終於在這萬分緊要之時趕到。

  「你便是『獅堂雪冷』羅雪亭?」金靈官沉聲道,「閣下一代宗師,卻怎地突施偷襲?」羅雪亭翻起白眼,道:「又不是擂臺比武!老夫偏愛偷襲,又怎地了?」金靈官從未見過如此放浪形骸的高手,登時啞口無言。

  銀靈官身高八尺,給矮小的羅雪亭倒提手中,卻無絲毫掙扎之力,只氣得哇哇大叫:「暗箭傷人,算什麼本事!」虞允文笑道:「什麼暗箭傷人,我適才早已跟你打了招呼!」銀靈官身子倒垂,只能看到羅雪亭的雙足,口中卻「呸、呸」連聲:「你這小老兒有種便放道爺下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

  羅雪亭冷冷道:「你再叫得一聲,老子將你的白鬍子盡數拔光!」銀靈官登時住口不言。金靈官冷森森地瞥了一眼端坐在地的卓南雁,轉頭對羅雪亭道:「好,請閣下放了我師弟,今日之事,就此作罷!」羅雪亭笑道:「這才乾淨俐落!」他知卓、虞二人有傷,不宜久戰,猛一揚手,將銀靈官向他拋去。銀靈官只覺一股巨力推送,頭前腳後地呼呼疾飛,大叫不迭:「師兄,接住!接住!」金靈官踏上一步,單掌輕撥,將銀靈官壯碩的身子撥得滴溜溜一轉,跟著斜斜一帶,將他穩穩放落在地。羅雪亭道:「當真不賴!嘿嘿,可惜你們身懷絕技,卻給秦檜那奸賊效命!」

  金靈官冷哼一聲,攜著銀靈官之手,轉身便走。羅雪亭道:「金老頭,令師在世時雖富貴而驕,卻也曾力斥蔡京奸黨,眼下你們阿附秦檜,豈不大違令師遺訓?」金靈官本已走到殿門口,聞言微微一愣,隨即長歎一聲,悵然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五兄弟在九幽地府恭候大駕,敬請堂主光臨指點!」大袖飄飄,身形幾晃,便去得遠了。

  羅雪亭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轉身大步走到卓南雁身邊,伸掌按在他頸後大椎穴上,內力緩緩注人。他二人曾在翠鶴山互送內力,真氣頗有相通之處,羅雪亭渾厚的真氣只在卓南雁體內轉了兩個周天,卓南雁便覺真氣陡暢。他長嘯一聲,騰身躍起,笑道:「虧得羅老不早不晚,恰好在這緊要當口趕來,不然那九幽地府,又多了兩個冤死鬼!」

  「老夫今晚剛剛趕回。」羅雪亭掃了一眼虞允文,道,「我家老大說起你老弟要孤身試探九幽靈官,他要親來助你。老夫卻知那金靈官了得,怕我那老哥有失,這才巴巴地跑來!」虞允文忙躬身道:「慚愧,晚輩自以為是,小覷了天下英雄,險些喪了性命!」卓南雁道:「羅老,你的傷全好啦?怎地耽擱到這時才到?那天衣真氣當真靈驗嗎?」眼見羅雪亭無恙,他心中驚喜無比,竟似有一肚子的話要問。

  「天衣真氣!」羅雪亭卻「嘿」了一聲,苦笑道,「成也天衣,敗也天衣!」卓南雁見他臉色突變,忙問:「此話怎講?」羅雪亭道:「老夫雖沒野心練出完顏亨那樣天下第一的絕頂掌力,以之療傷,倒是綽綽有餘!靜養月餘,便已回復了六七成內力。但老夫隨即發覺,這天衣真氣實乃世間第一魔功!」

  「魔功?」卓南雁聞言心底一沉。羅雪亭已伸指搭在他脈門上,凝聽片刻,面色愈發沉重,沉吟道:「自翠鶴山之戰後,你便再也未練這天衣真氣嗎?」卓南雁道:「晚輩那次死裡逃生,哪裡還敢再碰這武功?」

  「《沖凝仙經》,九偽一真;天衣真氣,九死一生!」羅雪亭幽幽歎了口氣,「這是一門讓修煉者永遠也無法擺脫的魔功!你雖不再修煉,但你體內的真氣有時卻仍會依著天衣真氣之理自然潛轉,更會在你意料不到之際突然爆發!」卓南雁聽他言語凝重,心中也是一凜,隨即呵呵笑道:「若不是這天衣真氣,晚輩早死在葉天候那狗賊手中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管它是不是魔功!」

  「難得你這小子什麼都滿不在乎!」羅雪亭眼光一亮,「老夫功力稍複,不敢久留,便一路趕來。哪知卻在途中遇上一人,你倒猜猜是誰?」

  卓南雁心念電閃,道:「巫魔蕭抱珍?」羅雪亭笑道:「你這賊小子一猜便中,讓老夫好沒面子!」虞允文歎道:「羅老想必不知,那蕭抱珍的得意弟子龍夢嬋,早跟我們打過了數次交道!」當即便將龍夢嬋先纏卓南雁、後襲太子之事說了。

  「想不到巫魔竟也投靠了金主完顏亮,趕來相助這龍蛇變!」羅雪亭臉上憂色更濃,歎道,「老夫是在南歸途中遇上他的。我們早就是一對老冤家啦,這一回他要進京相助龍蛇變,老夫要儘快趕回臨安相助太子,見面後自是一場好殺!嘿嘿,換作當年,老夫自然不怕這不男不女的蕭抱珍,但我功力未能盡複,好在這廝的修羅真氣也略顯不純,算來還是半斤八兩。」

  阜南雁點頭道:「不錯,巫魔蕭抱珍的修羅真氣數月前曾被完顏亨破去!」羅雪亭連連苦笑:「那我還得多謝這位龍驤樓主了。即便如此,給這巫魔纏上,也是天底下最惱人之事。從桐柏山直纏到棲霞嶺,我二人才知誰也殺不了誰。但卻已耗去了多日時光!」他說著將目光掃向卓南雁,笑道,「老夫早聽說你老弟受了好大委屈!哈哈,幸好方殘歌那些渾小子也奈何你不得。」虞允文笑道:「南雁老弟性情堅韌豁達,自不會將這些小小委屈放在心上。但巫魔親自南下,卻是非同小可!」羅雪亭低喝道:「給這巫魔溜走,實是老夫最大的失策!」

  「好在巫魔與刀霸素來不睦,又有餘孤天心懷叵測,這三人聚到一處,未必會齊心協力。」虞允文目光閃動,「當務之急,還是要營救那些一直蹤跡全無的老臣們!」卓南雁道:「聽慕容行死前所說,他們都給人關押在了九幽地府!允文兄適才那一詐,也印證了此言不虛。」跟著將夜探林府的遭遇簡略說了。虞允文長眉緊整,道:「太子殿下也一直為此憂急。今日一見,這九幽地府五靈官當真有些棘手!」

  羅雪亭沉吟道:「林靈素在大宋徽宗年間名冠天下,殊非幸至!他道家神霄派的五行雷法厲害至極,那五個老怪承其衣缽,單打獨鬥已是極難對付,若是五老聯手施展五雷誅心陣法,那就更讓人頭疼!」

  卓南雁想到林逸煙也對這五雷誅心陣法心存忌憚,難怪羅雪亭也對此大叫頭疼。他忽又想起一事,轉頭問虞允文:「允文兄曾說有一件萬分緊要之事要辦,便是冒險來此會這兩個老怪嗎?」

  「正是。今日這險也沒白冒!我心底那老大疑團,終於得解!」虞允文剛毅的臉上已滿蘊悲憤之色,冷冷道,「我適才出言一詐,果然從銀靈官口中得知,那秦檜與龍鬚深有勾結!」他說著沉沉地笑了起來,「嘿嘿,咱們一直在提防龍驤樓潛入我大宋的龍鬚,卻不知,這秦檜便是最大的龍鬚!」

  大宋執掌朝政十幾年的宰相竟會是金國奸細,這推斷也未免太過駭人聽聞了!怪不得虞允文那晚當著太子之面不敢妄言。卓南雁和羅雪亭登時驚得如泥塑木雕一般。殿內沒有一絲風,空氣霎時變得膠一般的沉凝。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搖頭道:「未必!秦檜這老賊雖然罪孽滔天,卻決不會是龍鬚!完顏亨創建龍驤樓時,秦檜早已成了大宋宰執。龍驥樓控制龍鬚,須得用上奇毒龍涎丹,秦檜遠在江南,完顏亨又怎能喂他龍涎丹?」

  「要制住秦檜,未必便得用龍涎丹!」虞允文的目光灼灼閃耀,聲音卻愈發低沉,「其實最早制住秦檜的,不是龍驤樓主完顏亨,而是他的老子完顏宗弼!老弟想必不知,靖康之變時,秦檜曾隨著二聖和大批臣僚一起,被掠到金國。自那時起,原本還曾主戰抗金的秦檜便開始見風使舵,阿附於金人,竟由俘囚變成了完顏宗弼的座上客。四年之後,秦檜帶著他老婆王氏和大批僕役,滿載財寶南歸,卻自稱殺死金國監守,奪船逃回。」

  「哪裡有滿載金銀婢女奪路而歸的?」羅雪亭嘿嘿冷笑,「這老賊定是被金國放歸的!此事明眼人早就瞧出,只是皇帝老子不信,便也難以深究。」虞允文道:「著啊!放他南歸之人,正是完顏宗弼。這四年之中,完顏宗弼不知施了什麼手段,讓本就奸鄙猥瑣的秦檜變得畏金如虎,終於成了死心塌地給金人效命的細作!」他說著冷笑兩聲,沉沉地道,「秦檜必是金國的細作,不管他這細作的名稱是否叫做龍鬚!」

  卓南雁心如鉛墜,驚道:「難道這二十多年來,秦檜一直暗通金國?」

  虞允文道:「秦檜初歸時,金兵勢盛,他還效用不顯,其後完顏宗弼與嶽少保交兵,勝少負多,秦檜便漸露猙獰面目。設想他身為宰相,力促和議也就罷了,但以『莫須有』的罪名謀害了嶽少保,則必是奉了金人旨意!秦賊的細作面目,已是昭然若揭!」羅雪亭忽地一拍大腿,恍然道:「完顏宗弼父子對付秦檜這老龍鬚也許不必用龍涎丹,但只需在秦檜逃走之前,命他寫下辱駡趙構的書信,留作要脅,秦檜便只有對金國惟命是從!」他越想越覺有理,又問虞允文,「你老弟是何時瞧出來秦檜便是龍鬚的?」

  「我是疑之已久了!但讓我斷定秦賊是龍鬚的,乃是因三個緣由!」虞允文沉聲道,「第一個,前番辛棄疾曾托羅大先生轉來一封書信,備述與南雁老弟在江中相會,自南雁老弟口中得知的龍蛇變詳情。他在信中著重說了龍驤樓主完顏亨當日曾對南雁老弟說過的一句話——這計策雖難,但有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鬚在,一切必會辦得妥帖順當!」

  卓南雁一震,驚道:「那又怎樣?我先前一直以為,這個龍鬚是那『江南老頭子』……」虞允文的目光銳利如電,低聲道:「依照常理,最老邁之人,決不會最管用,除非這人……身份異常!」羅雪亭和卓南雁對望一眼,忍不住齊聲道:「有理!」

  「前日早朝,」虞允文又道,「秦賊的侄女婿汪召錫忽然上表,彈劾張浚、胡銓、李光、李全忠、吳玠、吳璘等人『謀大逆』!萬歲自然不信,太子也在廷上據理力爭。但汪召錫卻拿出了殺手鐧,前宰相趙鼎之子趙汾早被格天社密捕入獄,拷打得體無完膚,終於被迫『招認』了這謀反的罪狀。」

  「張浚、胡銓、李光……」卓南雁驚道,「這些老臣早早地被秦檜召入京師,原來……原來便是為了這『謀大逆』的謀反大案!」

  「秦檜在這當口動手拿人,登時讓我想到了龍驤樓的龍蛇變。這些老臣一人京師,便被林一飛接走,下落不明。而汪召錫、格天社、林一飛,恰恰全受秦檜之命行事!」虞允文沉沉歎了口氣,「這便是我疑心秦賊的第二個緣由!」羅雪亭又點了點頭,冷笑道:『昭然若揭,昭然若揭!」

  「第三個緣由、」虞允文在殿內緩步盤桓,「龍蛇變號稱雙管齊下,其中一路便是將張浚胡銓等大宋能臣一網打盡。先前咱們一直以為,龍驤樓必會派出無數的龍鬚殺手出馬,分頭襲殺。可是這法子太笨拙太冒險,但若趙汾這『謀大逆』的大案一定,牽扯到的張浚、胡銓等老臣便會被堂而皇之地斬盡誅絕!」卓南雁身子一震。他終於發覺虞允文的推斷雖然過於驚人,但卻與眼下形勢萬分吻合。

  虞允文歎道:「但我仍是不敢輕言秦檜便是大金的龍鬚首領。好在前段時日,羅大先生探聽出這九幽地府的五靈宮也出山為秦賊效力,我籌畫良久,終於探出這座神霄閣實乃供奉五靈官的先師林靈素的唯一道觀……」

  「不錯!靖康之變後,提起這些禍國奸道來,自是天怒人怨,林靈素推崇的神霄派道法也消沉許多,這家道觀可算碩果僅存了!」羅雪亭說著,忽一揚眉,「你老弟便時時來此探查,終於約到了金靈官?」

  「這便是我一直要做的緊要大事!」虞允文點了點頭,呵呵苦笑道,「其實我全不知曉張浚、胡銓諸位大人是否就困在九幽地府,我只是揣度五靈官才成秦賊心腹,對秦賊的諸般勾當未免似懂非懂。今晚貿然一詐,果自銀靈官口中得知秦賊跟龍鬚相互勾連,互為所用!原來,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鬚,果然便是秦檜!」卓南雁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怪不得餘孤天敢在大宋京師肆無忌憚地辦出個乾坤賭局,公然挑動江南武林相互仇視,原來有秦檜這最老邁最管用的龍鬚給他暗中撐腰。」

  「秦賊愈老,則殺心愈重,貪心愈重!」虞允文在殿內一步步地踱著,低聲道,「他為了保住這宰相之權永落秦家,必然也要剪除異己。據說趙汾一案,牽扯謀反的重臣竟有五十三人之多,這些人或文或武,平素也決少聯絡結黨,卻都有一處相通,那就是,他們全非秦檜一黨!」

  羅雪亭道:「這些能臣幹將一去,秦家在朝野再無對手。秦檜死後,大宋宰相自然會落到秦熺或是林一飛的頭上!嘿嘿,便沒有這龍蛇變,單單為了讓秦家保住宰相之位,秦檜這老賊也會下手,這才叫一拍即合。完顏亨選的這老龍鬚,真是世間獨一無二之選!」

  「最讓人驚心的,便是龍蛇變對太子的那一路卻遲遲不發!」虞允文霍地頓住步子,凝眉道,「越是如此,越讓人優慮、焦急。」

  卓南雁忽道:「允文兄,為何不讓太子將秦檜諸般不軌之事上奏給皇上,讓他將這老賊治罪?」虞允文搖頭苦笑:「這便是秦檜老賊的高明之處!直到今日,咱們也沒有抓到他的一絲真憑實據!而秦賊一直主張屈膝降金,讓秦檜作宰相,乃是趙官家向金國主和示好的標誌。萬歲不敢得罪金人,決不會將這老賊治罪!還有,太子並非萬歲的親子,貿然彈劾權臣,反會引起萬歲的猜忌!」他說著長歎一聲:「這老賊經營多年,黨羽遍佈朝野,甚至萬歲的內廷都有他的耳目,又有格天社、風滿樓等人為其羽翼。咱們輕舉妄動,只會陷太子於危局!」

  「秦檜動不得,身為金國特使的余孤天也無法動,」卓南雁只覺一陣難言的壓抑和寒意,沉吟道,「咱們便只能束手待斃嗎?」

  「那也未必!」虞允文的目光愈發犀利,忽地望向羅雪亭,低笑道,「越是這緊要關頭,越要謀定後動。羅老看看,咱們何時去九幽地府救人?」

  羅雪亭臉上卻是沉著冷靜,低聲道:「救人之事,不可過急。若是突進失手,只會讓秦賊更加小心,將眾臣移走,那可就因小失大了。秦檜和龍驤樓穿上了一條褲子!嘿嘿,他們要跟咱們玩一場好戲,咱們便跟他們奉陪到底!明日便是瑞蓮舟會的金鯉初會,趙祥鶴、風滿樓必會親臨坐鎮。那時老夫正可乘機去九幽地府探個虛實!」

  「金鯉初會明日便該鳴鑼開場了!」卓南雁心底一沉,道,「這是秦檜老賊攪亂江南的第一步。」虞允文冷笑道:「不錯,瑞蓮舟會上賽的是龍舟,金鯉初會上比的卻是武功!江南武林大小數十家幫派齊聚臨安,為爭這武宗六脈的名分必然一場好殺。」

  「咱們要四海歸心,秦賊便偏要弄他個四分五裂!但願明日少見殺戮!」羅雪亭的目光也是一黯,低聲道,「我已知會方老三,在那金鯉初會上,我雄獅堂定要奪得獻瑞八龍的一席之地。若我所料不差,龍蛇變對太子那一路,只怕要在最後的瑞蓮舟會上下手!」卓南雁心中不由一緊。

  這時夜色將逝,東方微明。三人計議已定,各自別過。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5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五節:劍影血光 金鯉初會

  奔波一晚,卓南雁趕回客棧,也覺疲倦,一覺睡到了午後,才被莫愁喚醒。原來金鯉初會的時辰將到。兩人立即喚了唐晚菊,一同起身趕往金鯉初會所在的南屏山。

  卓南雁不願跟唐晚菊提起昨晚聽到的他師徒對話,看唐晚菊時,果見他神色抑鬱,落落寡歡。莫愁笑話唐晚菊,說他擔心唐門奪不下武宗六脈。唐晚菊卻幽幽一歎:「這些江湖爭鬥,小弟早已心灰意冷,待會兒擂臺比武,我是決計不會登臺的!」

  南屏山在臨安城外西南處,其山怪岩聳秀,上橫石壁如披屏風,因山左淨慈寺鐘聲悠遠,故「南屏晚鐘」之名早著。陰沉沉的天色掩不住群豪按捺不住的喜色,離著決戰選秀還有一個時辰,江南各路群豪已齊聚山下。山前大片空曠的平地上早搭起了數丈高的擂臺,擂臺遍塗紅彩,臺上更以大紅綢緞圍飾,數十面猩紅大旗遍插四周,迎風招展。擂臺上下忙碌的格天社往衛也全換作大紅衣衫,有的四下穿梭忙碌,有的握刀挺立。舉目望去、擂臺四周全是紅色,這寂寞了許久的山谷都煥發出一片紅燦燦的光來。莫愁一眼便瞧見擂臺當中高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匾上是四個黃澄澄的金字:「金鯉初會」,落款卻是「會之」二字。四處望不到頭的紅色中,這塊黑匾金字顯得分外醒目,似乎這滿山的紅綢赤旗,全為了襯托這一塊金匾。

  「會之,會之,」莫愁喃喃自語,「這會之卻是何人?」唐晚菊冷哼一聲:「會之,是秦檜的字,這金鯉初會乃是秦檜親題!嘿嘿,獨夫之心,日益驕固!」卓南雁也不由苦笑一聲:「趙祥鶴為了顯出這四字金匾,可是煞費苦心呀!」談笑之間,卻見方殘歌大步迎了上來。「卓兄!」方殘歌老遠便躬身行禮,「請卓兄來我雄獅堂這邊落座!」卓南雁自然認得方殘歌,從未見過他如此客套,忙也拱手還禮。莫愁笑道:「方老三,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你怎地也跟大雁子客客氣氣?」

  方殘歌疾步走近,滿面愧色,低聲道:「慚愧,方殘歌誤會南雁兄多日,直到昨晚師尊親臨,才道明原委。」他越說臉色越紅,又歎道,「可笑方殘歌終日自命不凡,聽不得旁人之言,與南雁兄的俠義肝膽相比,當真是井底之蛙,不足一哂。」

  「自命不凡,聽不得旁人之言!」莫愁拍著方殘歌肩頭,仰頭大笑,「這幾字用在你英武睿智的方老三身上,當真再恰當不過。嗯,算你小子還有自知之明!」卓南雁眼見方殘歌滿面羞慚,倒不忍再說什麼,笑道:「小弟在芮王府中也曾誤傷方兄,給你罵上幾句,也是應該,大夥兒算扯平啦!」

  格天社這回準備得甚是細緻,雄獅堂等江南各大門派均有坐席,更為每家參會幫派精製了數面大旗。旗子全是一般得尺寸,一般得鮮紅,上繡門派堂會之名,字跡也是大小相同,不偏不倚。

  莫愁是丐幫中有名的獨腳仙,斜眼瞅了瞅西北角的丐幫大旗,吐吐舌頭道:「幫主老爹在那裡,本公子只好也去雄獅堂那裡避難!」唐晚菊本來也不願跟唐門諸人相見,便與卓南雁、莫愁一起在雄獅堂的大旗下坐定。卓南雁轉頭四顧,卻不見雄獅堂的大師兄翁殘風,低聲一問才知,原來翁殘風近日行蹤莫測,誰也不知他在忙些什麼。

  忽聽得幾聲號角悠然吹響,跟著絲竹之聲大作。眾人精神一振,全往擂臺上瞧去。鼓樂聲響了片刻,卻見一個身材矮胖的漢子大步上臺,拱手道:「眾位英雄請了!」這人衣著華貴,滿面精明強幹之色,正是趙樣鶴的得意弟子萬秀峰。他中氣充沛,鼓氣大呼,滿谷皆聞,群豪登時寂靜下來。

  「方今四海承平,萬家安樂,正是難得的太平盛世,全是托了萬歲爺的洪福。萬歲聖德如天,愛民如子……」萬秀峰滔滔不絕地先將皇帝趙構稱頌一番,跟著再說起趙構聖辰將至,普天同慶,各路好漢若能在這金鯉初會中奪魁,不但風光門庭,更得機親近天顏,實乃「祖宗八代修來的造化」。群豪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些墊場面的廢話最討人嫌,好在萬秀峰口才頗好,在歌功頌德的錦言繡語中,不時蹦出幾句江湖中人常掛在口邊的大白話,群豪聽得也不致厭煩。

  最後萬秀峰再一抱拳,回首指著那黑漆漆的大匾笑道:「諸位朋友看清,這『金鯉初會』四字,乃是聖相親題。聖相他老人家那日聽趙大人說起金鯉初會這百年不遇的武林盛事,甚是欣喜,當場揮毫潑墨,一氣呵成地寫出這四個大字!聖相爺興致高,腕力足,這四字筆力雄健,神完氣足,讓人歎為觀止!」他話音一落,臺上台下的格天社眾鐵衛驀地齊聲大叫:「聖相爺身子康健,實乃社稷之福!」這一喝顯是訓練有素,散佈四處的百十號人齊刷刷地喊來,煞是驚人。參會群豪全是江湖中人,大多瞧不起賣國媚金的秦檜為人,但聽得眾鐵衛突如其來的訇然一吼,均不禁心底一顫。卓南雁低聲笑道:「嘿嘿,原來這四字金匾題得大有學問!」方殘歌也道:「聽說秦檜老賊已數日未曾上朝,坊間更是傳他早已病入膏育。萬秀峰說秦檜興致高、腕力足,看來實是用心良苦!」台下群豪都在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好戲就要開場,在下再嘮叨幾句!」萬秀峰說著四下拱手,「除了南宮堡和霹靂門兩家直接入選武宗六脈之外,還剩下四個席位。每一門派若能連戰五場而不敗,那便是得了一個席位,除了能在瑞蓮舟會上當著萬歲爺的面,再顯身手之外,更能領得朝廷頒發的『忠勇無敵』金牌一面!得此金牌者便與霹靂門和南宮世家並列當今天下眾望所歸的武宗六脈,這可是咱們武林中人千載未遇的風光盛事!」

  南宮世家和霹靂門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又素與官府特別是格天社往來甚殷,格天社操辦的這瑞蓮舟會給這兩家特意留下席位,也在群豪意料之中。說起來在天子駕前操一回龍舟,在諸多武林豪客眼中,也不算如何出眾之事,但那面刻著「忠勇無敵」四字的金牌和「武宗六脈」的名頭,卻讓群豪怦然心動。

  要知武林中人大多好逞氣血之勇,凡事必全力爭先,那面金牌上的「忠勇」二字也還罷了,但那「無敵」兩字,實是群豪夢寐以求的無上榮譽。行走江湖圖的便是風光快意,誰不想奪來金牌,衣錦還鄉!

  格天社這「武宗六脈」的提法一出,即令丐幫、唐門等本來聲名遠播、懶得出手的幫派也不得不登壇一搏。否則朝廷頒出「武宗六脈」的名頭,若榜上無名,本門本幫千百弟子便沒臉在江湖上混了,而諸多黑道幫派更是蠢蠢欲動,均想,若能為本派爭得朝廷認可的「武宗六脈」的地位、不但榮光無限,更隱隱贏得了朝廷赦免,今後刀頭舔血的買賣大可風光收場。

  一時嘈嘈雜雜,群豪議論四起,摩拳擦掌。東南角侄有人高叫:「萬兄嘮叨完沒有,何時開場?」「他奶奶的。早打早結,老子早得金牌,你這矮子囉唆夠了嗎?」

  「夠啦夠啦,在下這就下臺!」萬秀峰眼見自己幾句話間惹得群豪眼熱心功,心下得意,大笑道,「再說下去,只怕性急的朋友就該用暗青子招呼在下啦!」群豪本已等得頗為不耐,聽得這話,不由轟然大笑。萬秀峰又道:「待會兒鼓聲一響,金鯉初會便即開戰。咱們有言在先,大夥兒比武要點到為止,但這刀劍無眼,便有了誤傷,也不得在京城內尋仇滋事!」

  卓南雁聽了這話,暗自皺眉。一旁的方殘歌冷笑道:「不得在京城尋仇?原來大夥兒出京之後,便可冤冤相報了!」莫愁也苦笑道:「嘿嘿,萬矮子這冠冕堂皇的一句話,卻將秦老賊的滿腹鬼胎全抖摟了出來。」唐晚菊歎道:「嘿嘿,武宗六脈,仇殺之源!」

  萬秀峰猛一揚手,臺上八面戰鼓一起擂響,隆隆之聲,響徹山谷。萬秀峰的朗聲長笑在雷鳴般的鼓聲中仍是字字不亂:「良機難得,望各位珍重!不知哪派英雄敢為人先?」大笑聲中,退到台邊旗下,讓出了台心空地。

  但聽鼓聲轟然作響,催得眾人心內振奮,熱血洶湧,都想上臺廝殺一場,性急者更忍不住縱聲長嘯。霎時四下裡嘯聲起伏,伴著震雷般的鼓響,將紅光彌漫的山谷攪得風生水起。但眾人全是久走江湖的老行家,誰也不願先行上臺冒險,都要先看看旁人底細。叫喊半晌,台心還是空無一人。忽聽有人大喝一聲:「人娘撮鳥的,你們只會在台下幹嚎,還得老子上來先打頭陣!」藍影閃處,一個乾瘦漢子飛躍上臺,正是五湖幫的幫主胡斷眉。萬秀峰倒識得他,高叫道:「五湖幫胡幫主好膽魄,恭祝胡幫主旗開得勝!」

  「老子先上來耍耍威風!」胡斷眉絲毫不理萬秀峰,挺胸疊肚在臺上走了半圈,忽地蝦著腰四下作揖,「各位朋友,老胡若是得了金牌,五湖幫百十號弟兄便他娘的受了朝廷招安,再不用幹那些亡命買賣!有好朋友嗎?快些上來捧場,最好連輸兄弟五場,兄弟回頭重金相謝!」

  群豪見他剛上來時氣勢洶洶,但轉眼間便低聲下氣地連聲哀求、不由齊聲嘩笑。有人打趣叫道:「老胡,輸你一場給幾百兩銀子?」胡斷眉道:「二百兩銀子,成不成?」立時有人譏笑哄鬧。胡斷眉怒道:「笑什麼?他娘的,五場可就是一千兩啊!若還嫌少,老子便去萬花軒再給你們搶五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們兒!這沒本錢的買賣,老子可是手到擒來!」台下群豪笑得打跌。連萬秀峰也拿這渾人無可奈何。

  轟然大笑聲中,一個黑袍文士飛鳥般躍起,輕飄飄地打個盤旋,穩穩落在臺上,高叫道:「胡兄,小弟奉陪一場!」胡斷眉見他身法輕靈飄逸、伸出個巴掌叫道:「你老兄武功挺高啊,你要是輸給老子,老子給你五百兩!」

  黑袍文士笑道:「好說,好說!胡兄,小弟攻你三招,這便下臺!」長笑聲中,左掌輕揮,向胡斷眉臉上拂去,口中道,「第一招,仙人指路!」胡斷眉身子微側,翻掌相格,雙掌相交,只覺這文士掌上虛浮無力。他知道這文土存心相讓,喜滋滋地叫道:「多謝老兄!」那文士左掌疾收,右拳直直搗出,喝道:「第二招,黑虎掏心!」

  眾人見這文士掌勢笨拙,喊的招名更是粗鄙簡陋,不禁哄笑又起。哪知這文士喝聲未絕,霍地矮身欺近,左腿其快無比地橫掃而出。這一腿出其不意,奇快如風。胡斷眉漫不經心地去擋對手這記「黑虎掏心」,渾沒料到他驟然變招,他武功本就不及這文士,登時被這招「落葉掃」踢中小腿。

  只聽「哢嚓」聲響,胡斷眉雙腿齊折,「哎喲」一聲大叫。群豪笑聲未落,胡斷眉已慘號著跪倒在擂臺上。這一下變起突兀,台下的江湖豪客大半愕然,山谷中齊刷刷地騰起一片驚呼。

  「人娘撮鳥的!」胡斷眉極是硬氣,只慘叫一聲,便即忍住,怒目大罵道,「你這狗賊使詐……」那文士悠然笑道:「小弟說過攻你三招,這便下臺,卻忘了告訴你是誰下臺!這是第三招。」倏地搶上,雙腿連環踢出,右腿又將他肋骨踢折數根,跟著淩空一腳,將胡斷眉踢得高高飛起,直向擂臺下跌落。好在台下立著不少五湖幫的弟子,亂糟糟地擁上,將半死不活的幫主接住。胡斷眉本是橫行不法的巨盜頭目,在江湖上素來名聲不佳,但他為人爽直仗義,卻也交了不少酒肉朋友。群豪見這金鯉初會上首位登臺的一幫之主竟落得這個下場,心下均自惴惴。

  「這是頭一個!」卓南雁長長吐出口氣,「這金鯉初會,還不知會有多少人血濺擂臺!」

  「『落井下石』駱無愧!」一直在凝眉苦思的萬秀峰忽然雙目一亮,向那文士拱手叫道,「哈,原來是駱……駱先生光臨!」他見聞廣博,見了這黑衣文士最後這兩招淩厲腿法,終於想到這人便是數年前有名的江湖惡客駱無愧。駱無愧當年縱橫江湖,外表和善,但心狠手辣,兩面三刀的惡事幹得太多,終於得了「落井下石」這個綽號。萬秀峰當著他面脫口叫出了這惡號,心下歉疚,本想叫他一聲「駱兄」,但著實鄙夷他的為人,仍舊改口叫「駱先生」。駱無愧刷地展開摺扇,嘿嘿笑道:「怎麼,兄弟便不能來嗎?我雖是單人獨騎,但若能連贏五陣,是否也能領塊金牌拿回去玩玩?」

  萬秀峰聽他言語輕桃,心底老大不快,卻也不屑跟他辯駁,旁顧左右地笑道:「聽說駱先生給仇家糾纏,五年前便入了逍遙島,怎地今日重出江湖?」逍遙島乃是和無極陣、九幽地府並稱江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島主斷魂客行事亦正亦邪,不准黑白兩道任何幫派踏入島內一步,卻專門收留諸多走投無路的江湖豪客。傳說無論何人,之前做過何等惡事,一入逍遙島,便即惡事勾銷,不得追究,但從此以後,這人也不得再回江湖作惡。五年前駱無愧在巴蜀一代作惡,連著姦污多個良家女子,惹得仇家和正道俠士連番追殺,走投無路之下便入了逍遙島。這事江湖中人大多知曉,卻不料駱無愧竟敢大模大樣地在這金鯉初會上現身。

  「逍遙島?」駱無愧臉色倏地一白,摺扇呼呼猛搖,乾笑道,「那鬼地方豈是人待的?老子贏回一面金牌,天大的事兒,照舊一筆勾銷,還用得著在那鬼地方受罪?」忽聽得台下有人怒喝:「姓駱的狗賊休得猖,鷹爺來教訓你這龜孫子!」大喝聲中,一個乾瘦老者已飛身上台。卓南雁倒認得這老者,正是當年在長江上暗算他的巨鯨幫副幫主宋天鷹。一旁的莫愁苦笑道:「巨鯨幫的宋天鷹跟胡斷眉最是臭味相投,嘿嘿,這老頭子性子剛硬,武功狠辣,但對上駱無愧,卻不知能否應付得來。」

  「上臺比武,生死由命!」宋天鷹老臉鐵青,怒喝道,「但你這狗賊使詐耍奸,也太卑鄙!」駱無愧斜院著宋天鷹,點頭冷笑道:「兵不厭詐,你懂得什麼!哼哼,一隻老得沒毛的禿尾巴鷹,正好給我湊數!」

  宋天鷹怒不可遏,雙掌一分,正待撲上,陡覺眼前一花,一人已擋在身前。這人三十來歲,一身青袍,形容枯瘦,身量竟比宋天鷹還矮小一圈。這般悄沒聲息地閃到,簡直便似一股淡青色的煙霧也似。宋天鷹見他身法奇快,微微一愣之間,那人已伸掌在他臂上一推,乾巴巴地道:「宋爺先歇歇,小弟跟這姓駱的有些舊賬要算!」他單掌輕送之際,宋天鷹便覺臂膀一陣酥麻,心知此人武功勝己甚多,當下笑道:「好極好極,姓駱的狗賊,你的老對頭到啦,倒省得老夫動手!」轉身飛縱下臺。

  駱無愧一見這青衣人,臉色登時一僵,騰身斜退兩步,顫聲道:「是你?」青衣人雙肩一晃,瞬間又逼近兩步,冷冷地道:「是我!」駱無愧霍地摺扇一收,向萬秀峰乾笑道:「萬兄,這……這裡可是金鯉初會,你瞧,這廝無意爭奪金牌,卻來此尋釁滋事!」這話色厲內荏,分明是在向萬秀峰求援。群豪眼見這行事肆無忌憚的駱無愧一見這青衣人便心驚肉跳,心下均覺疑惑。

  「你怎知人家無意金牌?」萬秀峰自然不願替他出頭,笑道,「嘿嘿,凡我大宋好漢,均可登臺一戰!這位仁兄若能連勝五局,自然也可領得金牌,回去開宗立派!」

  青衣人目光牢牢鎖住駱無愧,木然道:「我來,只為尋你,這狗屁金牌,要他作甚?」也不見他如何運氣作勢,左掌便毫無徵兆地印向駱無愧面門。

  駱無愧一直凝神戒備,摺扇疾揮,橫切青衣人脈門,出手狠辣至極。青衣人左掌輕飄飄地向他扇子上抓去,右拳筆直擊出。駱無愧的摺扇扇骨邊緣均已開刃,利如刀劍。但不知怎地,他卻不敢給這人的肉掌抓到摺扇,又見那人射來的這當胸一拳,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勁力籠罩八方,難以招架,情急間只得飄身退出丈餘。

  佇立台邊的萬秀峰驀地一震,大叫道:「第一招,仙人指路,第二招……黑虎掏心!」台下眾人聽得真真切切,心底均是一凜:「不錯,青衣人這兩下攻敵,用的正是這兩招。適才駱無愧便使這兩招戲弄了那胡斷眉,這青衣人卻倒過來對付他。只是一假一真,難易當真差之天壤。」莫愁驚道:「怪哉怪哉,沒聽說胡斷眉有這麼個武功高強的瘦猴朋友啊?」

  青衣人聽得萬秀峰的驚呼,冷冰冰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喝道:「第三招『落葉掃』!」霍然雙肩一矮,倏地欺到駱無愧身邊,左腿如電彈出。駱無愧又驚又怒:「你當老子當真怕你不成?」知他這招「落葉掃」要橫掃自己下盤,騰身躍起,摺扇淩空下擊。

  「好!」卓南雁雙眸乍亮,低喝道,「他輸了!」

  話音未落,猛聽青衣人奮聲大喝,左腿疾收,滴溜溜地一個疾轉。這一轉奇快無比,身法奇妙異常,竟直躥入駱無愧懷中。駱無愧本是防他攻擊下盤,哪料對手那一腿只是虛招,他身子才落,摺扇已被青衣人攔在了外門。倉促間難以變招,胸前被青衣人屈肘橫推,重重擊中。

  駱無愧慘叫聲中,死魚般跌落臺上,胸骨也不知斷了多少,片刻才周,他竟落得比他手下敗將還滲的下場。

  「你……使詐!」駱無愧掙扎著說也這話,口中已是鮮血汪噴

  「我也忘了告訴你,那『落葉掃』卻只有半招,後半招變作了『穿心肘』!」青衣人說著緩步躥上,森然道,「你不辭而別也就罷了,怎地忘了當日入島時的誓言,出島之後,又幹那傷天害理的勾當?嘿嘿,你當自己易了容貌,改了裝束,咱們便認你不出嗎?」

  「崔兄,崔兄……」駱無愧的身子簌簌發抖,呻吟道,「求你看在咱們當日的交情上,放過……小弟一馬!」他雙手微抬,似要拱手作揖,猛然腕子一抖。摺扇內機關觸動,三根扇骨激射而出;同時提起殘餘真氣,奮力躍起,疾向台下縱出。

  青衣人怒喝一聲,屈指疾彈。只聽錚錚銳響,那三根鋒銳至極的扇骨倒飛而回,直貫入駱無愧後背。駱無愧本已躍出高臺,被扇骨貫胸透出,不由慘聲尖嚎,反手想抓住擂臺邊緣,卻已再沒氣力,終於軟軟滑落在地,一動不動了。幾丈高的擂臺上,多出幾道觸目驚心的血色指痕。台下觀戰的五湖幫眾哄羅齊聲喝彩,湧上去便要亂刃分屍,卻被胡斷眉厲聲喝止。

  「這位仁兄……」萬秀峰這時也是驚魂稍定,回頭正待細問那青衣人姓名,才發覺那青衣人已然蹤跡皆無。好在他應變奇快,揚聲長笑道,「這位仁兄膽魄太小,一戰之後,便逃之夭夭!金鯉初會選的乃是忠勇無敵的英雄好漢,可不是胸無大志的草莽狂徒!」

  這時台下卻已群情聳動,均覺這姓崔的青衣人武功精奇,更兼倏來倏去,渾沒將朝廷的這金鯉初會放在眼內,這一下逍遙島倒出足了風頭。或驚或歎的紛亂竊語聲中,自有格天社鐵衛上前拉走駱無愧的屍身,掃淨地上的血跡。一陣山風吹來,駱無愧抹在擂臺邊緣的幾道血痕也漸漸乾涸。

  卓南雁凝望那慘紅的擂臺,長歎道:「原來這擂臺漆成紅色,居然還有一處妙用,那便是不管流多少血,也全然看不出來!」

  萬秀峰卻照舊凝立臺上,招呼各方好漢上臺決勝。許是臺上的血跡激發了群豪的血性,萬秀峰話音才落,只見兩道人影閃動,一個乾瘦老者和一個中年壯漢不約而同地躍上擂臺。那老者口中罵罵咧咧,正是揚州兩淮鏢局的總鏢頭池三畏。那壯漢卻是金鼓鐵筆門下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

  池三畏瞥一眼金長生,冷笑道:「金賢侄,咱們好歹有過幾面之緣,當真要跟老夫動手嗎?」金長生乾笑道:「小弟是先給掌門師尊趟趟道兒!池老伯,你一大把年紀啦,回家抱孫子是正經,何苦來這兒拼死拼活?」池三畏驀然間火冒三丈,罵道:「辣塊媽媽,老子只有一女,你讓老夫回去抱孫子,那豈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譏諷老夫無後?再則,老夫的女婿剛死,閨女又未孕,你若是說我抱外孫,那便是譏諷老夫的千金紅杏出牆!」

  群豪聽他「旁徵博引」地亂發脾氣,均是樂不可支。金長生卻笑嘻嘻地道:「你怎知你閨女沒有紅杏出牆?只怕早就耐不住寂寞……」池三畏不待他說完,怪叫一聲,疾撲過去,雙手交錯抓出。他說起話來亂七八糟,手下功夫卻決不含糊。這招淮陽大力鷹爪功中的「左右交錯」,左掌抓右,右掌抓左,飛扣金長生雙肩肩井穴,迅疾如風。金長生驚呼聲中,錯步退時慢了半分,肩頭衣襟被他一把扯下。

  「老不死的找死!」金長生怒氣勃發,翻手掣出判官筆,當胸便刺。池三畏嘴上毫不吃虧,罵道:「小不死的才找死!」鷹爪如風,在一對判官筆中穿來插去,居然絲毫不落下風。他武功遠在金長生之上,雖是空手,仍是迫得對手步步後退。群豪見他兩人手中激戰,嘴上也是針鋒相對,妙語如珠,不由哄笑又起。卓南雁也不由莞爾,心底卻暗歎道:「這般打來罵去,實則是給官府中人當作猴耍!」莫愁懶洋洋地打個哈欠:「這般亂七八糟地打來打去,豈不要打上一兩日?」忽見一個瘦小乞丐從人群中東拐西繞地擠了過來,不由皺眉道,「是幫主老爹差你來的?快走快走!告訴幫主老爹,便說本大少正跟好朋友在一處忙著探究天下大事……」

  「莫大哥神機妙算,這回可算錯了!」那小丐卻笑嘻嘻地向他只一哈腰,便向卓南雁拱拱手,遞來一隻錦囊,笑道,「跟莫大哥在一處的,自然便是卓南雁卓少俠了?小弟受一位姑娘之托,將這物件給你。」卓南雁怔征接過,打開,卻見囊內竟是一隻玉色柔和的鳳釵。莫愁一眼瞥見,叫道:「哎喲,這莫不是玉鳳釵?這玩意可是價值連城!大雁子,你必是勾引上了皇帝老子的閨女,快快從實招來!」卓南雁卻心中劇震,轉頭對那小丐道:「這……這釵子你從何而來?」那小丐道:「是位姓龍的姑娘給小人的。這龍小姐人挺和善,出手便給了我五兩銀子。她還說,請卓少俠速速前來見她,卻萬不可帶上旁人。若是讓她見了旁人,只怕會讓卓少俠悔恨終生!」

  「姓龍的姑娘?」卓南雁雙眸僵直,劈手當胸揪住那小丐,叫道,「她在哪裡?」那小丐給他搖晃得骨骼作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哎喲,疼死我啦!你再晃,小的可要散架了……」卓南雁登時醒悟,一震收手,道:「抱歉,抱歉!這位小哥,麻煩你帶路,咱們這就動身!」他顧不得那小丐滿身汙膩,單臂將他攬起,架在肩頭,轉身對莫愁和方殘歌道,「這金鯉初會怎麼也要廝殺兩日,小弟有件急事要辦,咱們稍時再會!」

  原來這只玉釵確實價值不菲,正是完顏婷大婚之夜所戴,後來她浪跡江湖,一直別著它。即便那日卓南雁在刀霸手下救出完顏婷,仍清楚瞧見她微亂的秀髮上插著這玉釵。這時聽得小丐言語,登時料到是完顏婷落在了陰山妖女龍夢嬋的手中,卻讓他如何不急。

  方殘歌察言觀色,挺身道:「卓兄遇上了什麼仇家嗎?若用得著雄獅堂之處,方殘歌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卓南雁心如油煎,懶得多言,只揮一揮手,便扛著那小丐大步走出。莫愁見他不言不語地瞬間掠遠,搖頭嘀咕:「你姥姥的,會個公主小情人,也不必如此失魂落魄!」

  昨晚完顏婷困倦欲睡,陡見卓南雁走入屋來,一驚之後,忽想:「難道……難道他是來尋我的?」一念及此,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喜悅驀地將她裹住,忍不住顫聲道,「你來……做什麼?」

  立在燈形暗處的卓南雁卻不言語,只是淡淡一笑,向她擺了擺手,轉身便出了屋。「難道他怕弄出聲響,驚動小魚兒?」完顏婷心內且驚且疑,起身跟出。卓南雁身形幾閃,便悄無聲息地掠出了宅院。他的身法奇快,完顏婷幾乎跟不上他。看他在街角處一閃,便沒了蹤影,完顏婷疑心更甚,只得提氣疾追。堪堪便要轉過街角,斜刺裡驀地伸來一根玉指,完顏婷陡覺肋下一麻,便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完顏婷卻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潔淨明亮的暖閣中。忽聽身旁水聲潺潺,一人側對著她,正自洗臉。看到「卓南雁」慢慢洗去臉上的油彩和麵粉,完顏婷的一顆心漸漸冰冷。

  「婷郡主,」龍夢嬋終於回復妖嬈嬌媚的本來面目,「咯咯」一笑,「說起來咱們以前是仇家,現下卻是自己人了……」將自己受師尊差遣潛入江南,暗助龍蛇變之事大致說了。

  「完顏亮這奸賊當真狡詐,竟放心不下小魚兒,明著派來僕散騰,暗中又派出巫魔師徒出馬!」完顏婷心內更驚,冷冷道:「你到底要怎樣?」

  「卓南雁當年臥底龍驤樓,誰也不知道他對龍蛇變所知多少。這小子眼下死心塌地地給趙瑗效命,若不除他,龍蛇變必多幾番波折!」龍夢嬋說著美目瑩閃,斜睨著她道,「喂,你這小情郎將你拋在一邊,你就不恨他?」完顏婷怒道:「我恨不恨他,關你甚事?」

  「本來半點兒事也不關,」龍夢嬋嫣然一笑,「但我適才聽了你和余公子的話,忽然想起一個辦法。姐姐能使個法子,讓這小子跪在你面前哀求,哭叫打滾,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完顏婷渾身一寒:「你要給他下毒?」龍夢嬋搖頭道:「這小子在龍驟樓內一番歷練,也算百煉成鋼,尋常毒物奈何他不得,性烈些的卻又會被他識破。姐姐說的,是適才余公子提到的——龍涎丹!」完顏婷嬌軀一抖,忽然斬釘截鐵地道:「不成!我……我不會這般對他。」

  「你還戀著他,盼著他回心轉意?但他心底只有那個林霜月!」龍夢嬋聲音雖低,卻字字如刀,「你不想給你父王報仇了?要給你父王報仇,就得讓餘孤天贏得萬歲青睞,就得先將龍蛇變漂漂亮亮地幹好!而要施行龍蛇變,就得除去卓南雁!」完顏婷跟她四目相對,忽覺渾身空蕩蕩地一陣難受。她拼命搖頭:「不,我……我不要除去南雁,我不要除去南雁!」龍夢嬋嬌軀一震,眼裡閃過一縷複雜至極的光芒,幽幽歎了口氣,低聲道:「好,那咱們就不必除去他,只是先將他制住!想要怎樣發落他,最後還是依你。你不信姐姐的話嗎?你仔細看看姐姐的眼睛……」她眼內精芒越來越盛。

  完顏婷突覺五臟六腑都被她眼內的幽光掏空了,耳邊龍夢嬋的聲音一字字地又響起:「他不會求餘孤天,但一定會來求你!你不想替他求你嗎?」

  卓南雁肩頭扛著小丐,全力展開輕功疾行,當真快如風馳電掣,片刻間掠出了南屏山,那小丐在他肩頭不住出言指點路徑。兩人向東奔出裡許,便見迎面一片棗樹林前,有個白衣人牽著馬正自迎候。

  「奉我家主人龍姑娘之命,特在此迎候卓少俠!」那白衣人老遠便恭恭敬敬地施禮。卓南雁放那小丐去了,跟那白衣人同乘一馬,再向南奔。這臨安的南山連綿不盡,二人在顛簸的山路上疾奔了一灶香的工夫,卻又在山道拐彎處瞧見一個黑衣人騎馬迎候。

  那白衣人勒馬止步,道:「小人只能送公子至此,剩下的路徑便不識得了,要由這位老兄相送!」卓南雁又急又怒,揮手將白衣人丟下馬去,向那黑衣人喝道:「還有多遠?」那黑衣人漠然望瞭望他,忽然指指自己耳朵,口中嗚嗚連聲,卻原來是個又聾又啞之人。卓南雁無可奈何,只得跟他催馬前行。這一回卻調轉馬頭,反向西行,奔出數裡,又換了個白衣僕人領路。卓南雁瞧他帶的路又繞了回來,不由怒喝道:「這不是在山內打轉嗎?」他從未被人如此戲耍過,心底大怒欲狂,一把將那白衣人倒提起來,高舉在半空。那人也不掙扎,只是哇哇亂叫,竟然也是一個啞巴。

  卓南雁心中驀地一動:「這妖女如此戲弄我,一來是要累得我精疲力竭,二來則是要激我發怒,好讓我方寸大亂!」一念及此,只得拼力凝定心神,又將那僕人放下,命他速速帶路。果然如此這般,接連換了七八個帶路人,直跑了大半日才又轉進一座小山坳。

  那帶路人終於勒住馬匹,指著山谷中一座破舊宅院,比比劃劃。這山谷清靜幽邃,眼前院落想必是當年某位財紳所建的觀景野遊用的別墅,但看這院外荒草,似乎是廢棄已久了。卓南雁道:「那姓龍的妖女便在裡面?」那人也不知聽到沒有,便即連連點頭,揮手催促卓南雁進去。卓南雁暗道:「龍夢嬋費了這好大的心思,決不會最後對我避而不見!嘿嘿,且看看她到底要耍什麼花招。」翻身下馬,大踏步向前走去。

  時近黃昏,天色陰得更厲害。本就黯淡的暮靄給大塊的雲團掩著,更顯得寂寥淒迷。那雲晦暗沉重,似乎就壓在那孤零零的宅院上空。院外蒿草叢生,風吹草動,滿目蕭瑟。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5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六節:玉軟香溫 怨侶濃情

  卓南雁逼近院門,便聽一陣悅耳的泠泠曲聲自院內飄出。這小院不大,矮牆內只孤零零地聳著連三間的屋宇,柔和的樂音正是從中間那座大堂傳出。卓南雁的忘優心法悄然提起,片刻之間便已摒棄雜念,氣定神閑地拂袖拂開了屋門。

  空曠的屋內除了一張矮桌,再沒別的家什,四壁下擺滿了燭臺,燭光閃耀,滿室生輝。一個紫衣女郎席地而坐,正自垂首彈奏樂器。數十根紅燭交相輝映,將那窈窕女郎的紫衣映出一片淡淡的紫色光華。

  卓南雁陡覺眼前一陣恍惚,忍不住叫道:「婷兒!」

  樂聲悄然止息,那女郎「咯咯」一笑,揚起頭來,妙目滋彩,玉面含媚,卻是龍夢嬋。她身前橫放一張似琴而寬的雲箏,身後是一扇高大的六折屏風。屏風上畫的是美女出浴的香豔一瞬,畫上女郎妖嬈生姿,眉目間竟依稀有幾分像龍夢嬋。卓南雁一路上反復盤算龍夢嬋會用什麼手段對付自己,卻怎麼也料想不到,龍夢嬋竟會如此這般地與自己相見。

  「這妖女詭計多端,怎麼露面都不足為奇!」卓南雁片刻間凝定心神,踏上一步,冷冷道:「婷兒在哪裡?」

  「每次見了人家,都是這麼凶巴巴的!」龍夢嬋伸指在箏上輕撥,幽幽地道,「你的婷郡主昨夜是跟我在一處的,但這時我卻忘記將她丟在哪裡了!但若你肯乖乖地陪我片刻,人家一歡喜,或許便會將婷郡主交給你!」

  「陪你片刻又有何難?」卓南雁冷笑聲中,索性大大咧咧地坐下,「這次是喝你的毒酒,還是聽你的離魂曲?」地上遍鋪軟席,坐上去甚是舒適。

  龍夢嬋喜盈盈地揚起媚目,笑道:「你喜歡聽人家唱曲嗎?」卓南雁道:「你唱的曲子只怕比之雲瀟瀟也不逸多讓,但那『半闕神傷,一曲魂銷』的離魂曲,天下誰人敢聽?」

  「『半闕神傷,一曲魂銷』這八個字唬唬旁人還成,對付你卓少俠可就大不容易!」龍夢嬋娥眉一挑,「莫要忘了,你我還有兩杯水酒之約!」卓南雁笑道:「自然忘不了,妖女姐姐不除,卓南雁可是寢食難安!」他兩人心底都是對對方忌憚萬分,偏偏說的話都是親熱異常。

  「姐姐讓你寢食難安了?」龍夢嬋嬌澀地橫他一銀,紫袖輕拂,拉過身側那張矮桌,「那今夜這兩杯酒更是非飲不可了?」卓南雁心中暗自戒備:「她費盡心機,將我誘至此地,這兩杯酒必是大有玄機,但婷兒還在她手中,也只能相機從事。」目光落在矮桌上的白瑩瑩的玉壺上,笑道:「這是珍珠露,還是小槽紅?」

  龍夢嬋笑道:「這酒名大是有趣,叫做『藍橋風月』!雁弟弟為救佳人而來,這『藍橋風月』,說什麼也要喝上兩杯的!」悠然提起玉壺,給他將酒滿上。卓南雁見那酒顏色略紅,在燭光下泛著豔豔紅芒,舉杯而起,沉吟道:「這杯酒中,不知放了多少毒物?」說話之間,銀針悄然探入。

  「你怕了?」龍夢嬋柔聲道,「若是怕了,那便認輸!」卓南雁瞥見銀針顏色不變,卻放下了酒杯,忽道:「我要先見一下婷兒!」

  「你喝過了酒,待會兒自會見到她!放心,卓少俠武功精深,這酒中小小毒物,料來也奈何你不得。」龍夢嬋的眼波倏地一蕩,「怎麼,為你的佳人冒些風險也不肯嗎?」卓南雁看到她挑釁般的眼神,忍不住昂頭大笑:「為了婷兒,莫說是兩杯毒酒,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隨你前去!」

  龍夢嬋見他談笑間英氣勃發,眼波不由又是一蕩,嫣然道:「無論如何,今生能與公子同飲三杯,也是夢嬋今生之幸!請公子慢用,夢嬋獻歌一曲。」

  玉指顫、按、揉、滑,箏音如流水般涔涔輕吟起來,跟著曼聲歌道:「簾卷青樓,東風暖,楊花亂飄晴晝。蘭袂褪香,羅帳褰紅,繡枕旋移相就……」

  「喝過這兩杯酒,便能見到婷兒,這小小風險,也值得一搏。」卓南雁想到完顏婷,驀覺胸中豪氣萬丈,笑道,「嘿嘿,好曲好歌,正該浮一大白!」長笑間舉杯便飲。兩杯酒都是一飲而盡。酒人腹中,只覺一股溫熱,卻也不覺如何,但他仍是暗提真氣,將酒水裹住。

  龍夢嬋的盈盈秋波忽然變得絲綢般得柔媚,沖他點頭一笑,白皙的纖指靈蝶飛鳥般地疾舞起來,箏音忽然響亮了數分,但節奏卻愈發柔膩,滿室箏聲纏綿,讓人聞之欲醉。她的歌聲卻忽地低緩下來:「……海棠花謝春融暖,偎人恁,嬌波頻溜。象床德,鴛衾漫展,浪翻紅縐。一夜情濃似酒!」

  她雪白的玉指每一次勾動箏弦,便跳出一道韻味悠長的醉人樂音。而她濃豔淒美的歌聲卻漸低漸細,變得遊絲般細軟婉轉。說來也怪,她聲音越低,卻越引得卓南雁側耳傾聽,只覺那股媚人的歌聲似是一杯甜得化不開的濃酒,讓他的心神一刻也不願離開。

  龍夢嬋見卓南雁目現迷離之意,芳心竊喜:「這小子幾次三番壞我好事,若能將他一舉收拾下,也不枉我一番心血。」加緊催動媚功,歌聲愈發纏綿:「香汗潰鮫綃,幾番微透。鸞困鳳慵,啞姹雙眼,畫也畫應難就……」

  她卻不知,卓南雁修習的忘優心法本是道家正宗心法,昨日又得大慧上人傳了禪宗法門幻空訣,更是克制邪念的無上妙法。他獨得佛道兩宗之秘,自身對各種邪派妖法天然生出一種克制之力。這時心神一陣蕩漾間,他立時警覺:「半闕神傷,一曲魂悄!這妖女果然又在施展妖法。」卓南雁心中驀地一動,「既然婷兒在她手中,我不能用強,何不給她來個將計就計?」

  念頭閃過,他立時身子微晃,目光愈發癡迷,倒運真氣之下,連臉色都變得紅彤彤的。龍夢嬋心內更喜:「呆子!那酒中沒有尋常毒物,卻只給我加人了兩味調料,看來其中那味媚藥已生了效驗!哼,你雖聰明不凡,卻終究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待會兒讓你嘗了甜頭,你便再也離不開姐姐!」想到得意之處,也不禁嬌軀火熱,煙雨迷蒙的美目之中豔光漣漣,益發勾魂攝魄。卓南雁臉色越來越紅,雙臂突突發顫,似在極力克制。龍夢嬋料來即將大功告或,心內狂喜,竟飄然立起,柳腰款擺,倏地轉到了卓南雁身邊,嬌軀緊挨著他坐下。

  這時箏曲雖停,但那曼聲輕歌卻更細更軟了:「……梅萼露、胭脂檀口。從此後,纖腰為郎管瘦……」這略帶著喘息和呻吟的歌聲就在他耳邊軟綿綿地飄著,愈發讓人臉紅心跳。卓南雁暗將真氣收束,口中發出呵呵低喘。這喘息一大半是他裝腔作勢,另一小半卻也覺心旌搖盪。原來龍夢嬋的香唇幾乎就貼著他的臉,吐氣如蘭,她嬌軀上也有陣陣馨香撲鼻而來,他整個人已被一股妖異濃香圍住。他僵直的目光掃過,忽覺龍夢嬋身上的紫衣居然單薄無比,酥胸玉腿,若隱若現,登時心內怦怦急跳。

  「戲也做得夠啦,此時還不動手,更待何時?」卓南雁喘息著伸出手,緩緩握向龍夢娣的柔荑,看似按捺不住,實則真氣暗提。不料,他的手才握住龍夢嬋的玉腕,卻陡覺背心透人一股寒氣,霎時凝集成束的真氣一陣渙散。

  「難道還是著了這妖女的道兒?」卓南雁一驚非小,猛提真氣,才覺背後意舍、胃倉、魂門三處穴道已被那股寒氣封住,內勁居然難以運起。便在同時,只聞龍夢嬋一聲嬌呼,也似被一股力道擊中,竟軟軟地偎在了他的身上。

  滿屋燭影倏地一閃,屋中已然多了一人。這人渾身黑袍,臉上也蒙著黑紗,飄搖的燭火下,恍然便似地下冒出的鬼魅幽魂。

  「風滿樓?」卓南雁脫口驚呼,暗道,「這廝怎地忽然前來?難道是和這妖女聯手對付我?」但他隨即發覺龍夢嬋玉頰緋紅,倚在他身上只顧呼呼喘息,顯然也是給封住了真氣。

  「風老怪,這一回算你勝了。」卓南雁苦笑道,「你要怎地,爽快說出來吧!」風滿樓卻不言語,涼絲絲的眼神在他臉上一掃,隨即悠然坐下,拾起地上的雲箏,左手輕按,右掌徐彈,屋內登時蕩出幾聲柔和的箏音。

  這箏音聽來輕柔,但餘韻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柔媚味道。卓南雁和龍夢嬋的心神都不禁一陣蕩漾,恍惚間只覺自己坐在了暖洋洋的春風裡,陶然欲醉。風滿樓的雙手似乎蘊藏著驚人的魔力,十指輕揮,箏曲婉轉纏綿,柔如春風,醇如美酒。最可怕的,是他每一道音韻中都蘊著一股蕩人心魄的邪異力量,兩人聽了片刻,都覺心內發熱,臉頰火紅。

  原來今日金鯉初會本就是林一飛和趙祥鶴的聯手安排,風滿樓身為林府軍師,自然藏身暗處,遠遠觀戰。尋常打鬥,都不放在他眼內,他的雙眼只盯住人群中的幾個高手。眼見卓南雁中途退走,神色慌張,登時引得他留意,當即暗自跟蹤前來。適才他一直潛身不出,卻早瞧出龍夢嬋施展媚功無效,索性親自出馬。

  「這是邪派魔功!」卓南雁心內大驚,「這風滿樓的邪術可比龍夢嬋深厚多了,他本已擒住了我們,卻又不下狠手,只用箏曲惑人,不知要做什麼!」

  但這時卻已不容他多想,適才龍夢嬋給他飲的「藍橋風月」中添了一味媚藥,此刻他內力難聚,再也無法運氣裹住毒酒,霎時間便覺小腹內熱騰騰的。在風滿樓的邪術和體內毒藥的內外交征之下,他體內的情欲之火終於熊熊燃起。

  龍夢嬋的情形卻更慘。她適才施展媚功正在得意忘形之際,忽然被封住真氣,神識已是一片昏沉。邪派魔功素來講究恃強淩弱,龍夢嬋的魔功遠不及風滿樓,被這催魂奪魄的箏曲一擾,更覺芳心激蕩,難以抑制。她丹田內氣雖被封住,但四肢尚能動彈,嬌喘聲中,一雙欺霜賽雪的玉臂已緊緊纏住了卓南雁的脖頸。

  「不成!」卓南雁的心思還存著一絲靈明,眼見龍夢嬋喘吁吁地纏上身來,急忙揮手向她推去。龍夢嬋被他一推,嬌喘一聲,柔若無骨的香軀倏地向後彎成了弓形。卓南雁的手掌陡覺溫軟一片,竟撫上了她高聳的酥胸。他急忙縮手,卻仍覺一陣口乾舌燥,耳際嗡嗡作響。」你不能!你不能!」這時他頭上已滿是汗水,雖然口中喘息大叫,但雙手卻不聽使喚般又向前伸去。風滿樓瞥他一眼,冷哼聲中,十指疾舞,箏曲愈發柔媚,一聲聲的箏音如同看不見摸不著的細絲,一縷縷地鑽入他們的襟懷,撩撥著他們的心扉。龍夢嬋驀地嚶嚀一聲,嬌軀扭動之間,那件薄如蟬翼的紫紗已經飄落在地,露出香肩雪脯間大片白潤如玉的嫩膚。她今晚煞費苦心,本就想以舉世無雙的媚功收服卓南雁,這時神識已被風滿樓的箏音操控,更是綺念泉湧,嬌喘聲中,又向卓南雁身上纏來。

  忽聽錚然一聲輕響,風滿樓已攜箏而起,滿室遊走。飄搖的燭火一根一根地被他熄滅。那箏曲一刻未停,只是漸緩漸細,愈發纏綿入骨。

  卓南雁遍體火熱,渾身血脈膨脹,忽然覺得自己抱著的已不是龍夢嬋,而是嬌媚無雙的完顏婷。」婷兒,婷兒!」他口中呵呵大叫,再難遏制澎湃的欲念,一把將龍夢嬋抱起,猛地向她白膩的脖頸吻去。

  這時滿室的蠟燭只剩下兩根,但燭光愈暗,春色愈濃。兩人的身子眼見便要纏在一處,卓南雁忽覺心口被一隻硬邦邦的東西戳了一下,霎時一陣涼意透衣傳來。這稍縱即逝的痛楚卻讓卓南雁的神識一清,才發覺硌到他的東西正是天罡輪。這連施屠龍也參究不透的天罡輪,他一直貼身攜帶,往日也無異狀,此刻卻耀出一股清涼之氣。這氣息雖然微弱不顯,卻淳和中正,依稀與當日卓藏鋒注入他體內的真氣一般無二。卓南雁忙借著那天罡輪傳來的瞬間清涼,將渴馬奔泉般的心神拼力凝定住。

  忽然心底響起一道聲音:「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這本是昨晚大慧上人傳他幻空訣時給他講解的禪宗心法,當時只是粗粗記下,此刻靈光乍閃,卻覺心底一片清涼寧靜。

  「這禪宗妙法果能克制魔功邪法!」卓南雁心中大喜,猶如在漆黑憋悶的鐵屋中忽然看到一扇窗子,急忙默運幻空訣,果覺遊竄百脈的欲火漸能克制。他自身中黃大脈已開,這時心神一定,內氣悄然流轉,便開始自療傷勢,背後被封的穴道漸漸通暢。

  「這老賊邪異無比,可不能讓他看出一絲破綻!」卓南雁生怕風滿樓過來再給自己補幾指,口中愈發呼呼大喘,俯身狂吻龍夢嬋的秀髮。兩人的口中都爆出粗重的喘息,四體春藤般纏繞一處。只不過龍夢嬋是春情蕩稼,如癡如醉,卓南雁卻是刻意作勢。但此刻軟玉滿懷,暖香醉人,卓南雁絲毫不敢大意,暗中猛咬下唇,借著唇邊傳來的痛楚和天罡輪若有若無的清涼氣息,克制住不時蕩起的邪欲。風滿樓眼見二人情熱似火,心底暗喜,箏音如水滴輕淌,幾乎悄不可聞,卻又纏綿不斷,口中悠然道:「春宵苦短,佳偶難覓,睡吧,睡吧……莫要辜負了這美夜良辰!」他的話聲和箏音全帶著一股移魂攝魄的力量。龍夢嬋的媚目中春情如火,緊緊勾住卓南雁的脖頸,香唇微張,口中嚶嚶連聲。

  猛地一股熱浪自背後湧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經脈一暢,被封的穴道終於被他用真氣衝開。他口中依舊狂喘如牛,昂起頭來,似在竭力抵禦心底欲念,眼角餘光卻已瞥見緩步踱來的風滿樓。

  「老賊,」卓南雁驀地大吼一聲,淩空躍起,疾向風滿樓撲去。半空之中,鐵掌疾揮,正是六陽斷玉掌中的那招「斷流勢」。風滿樓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惑人心志的邪功上,只盼先讓卓南雁魂醉於龍夢嬋的媚術,再另施邪法,以奏奇功。

  眼見卓南雁暴喝而起,風滿樓登時一驚,橫箏急擋,同時抽身飛退。

  只聞砰然勁響,那雲箏已碎成數片。卓南雁如潮的掌力激起一陣狂風,僅存的兩根蠟燭一起熄滅,室內漆黑一片。

  卓南雁心頭一凜,急運掌護住自身,陡聞屋門咯吱輕響,似有什麼東西雙了出去。風滿樓那道涼冰冰的聲音遠遠傳來:「卓南雁,今日算你逃過此劫。咱們終有一日,會算個總帳!」頃刻之間,那聲音已在數十丈外。

  「咱們何不今日便算個總帳!」卓南雁大喝聲中,搶出屋來,但見夜色沉沉,天上沒有一絲星月之光,黑漆漆的山谷裡早已不見了風滿樓的蹤影。

  卓南雁急忙回屋,點嫌了幾根蠟燭,卻見龍夢嬋玉體橫陳,雙頰如同塗滿胭脂般婚紅,櫻唇中兀自發出吁吁輕喘。卓南雁歎息一聲,走上前去,揮掌拍開她被封的穴道,一股內氣送人,登時讓她心神一清。

  「是你救了我?」龍夢嬋臉上紅潮消退,星眸漸漸回復清澈。她適才雖因魔功不濟,被風滿樓以邪術激起了全身情欲,但心底還存有一絲靈明,知道若是在自己的心性迷醉之際求歡,沉溺之後便會永遠受此人邪術控制,後果實是不堪設想。卓南雁點了點頭。她微含詫異地凝望著他,幽幽地道:「我用盡心思地對付你,你卻還運功給我這妖女療傷?」

  「你給巫魔收作弟子,許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在我眼中,你終究是個女孩罷了。」卓南雁微微一笑,想了想,又道,「世上哪裡有天生的妖女,為善為惡,只在人的一念之間。」

  「……你終究是個女孩罷了!」龍夢嬋芳心霎時一熱,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種纖弱嬌小之感。她愣了愣,隨即格格笑道:「為善為惡,全在人的一念之間?你當自己是個道學先生嗎?」她一笑起來花枝亂顫,卓南雁才發覺她還半偎半坐在自己懷中,薄紗半解,妙色盡露。

  目光掃向她玲瓏起伏的嬌軀,卓南雁忽覺小腹下火熱,急忙抬開身子,苦笑道:「我自然不是什麼道學先生,但你也不必終日以妖女自居!」

  龍夢嬋見他讓開身子,竟也有些臉紅,伸手拽了拽衣襟,輕聲道:「我落在你手中了,你要怎樣,全憑你發落。」卓南雁搖頭道:「你要走便走,我發落你作甚?」龍夢嬋喜道:「你當真要放我走?」

  「咱們曾有三杯之賭,」卓南雁的目光灼灼閃動,「你這回一敗塗地,便再也不要在江南興風作浪了。」

  「我這便回燕京去,」龍夢嬋想到適才在他懷中縫縫纏綿,芳心又是一陣溫熱,嫣然笑道,「天底下竟會有你卓南雁這樣的人!嗯,妖女姐姐日後會想你的……」忽地湊來,在他臉上一吻。兩人本就挨得極近,卓南雁渾沒料到她會湊身親吻自己,但他也是爽朗之人,一愣之下,哈哈笑道:「但願恪守誓言,不再為惡。」龍夢嬋笑了一笑,盈盈立起。不知怎地,聽得他大大方方地讓自己走,她心底倒生出一種難言的失落悵然。

  「喂,我的婷兒在哪?」卓南雁也挺身而起,忽覺體內熱流滾滾,渾身燥熱無比,不由皺眉道,「你……你這酒中下的什麼毒物?快給我解藥。」

  「若要解藥,找你的婷兒要吧!」龍夢嬋嬌笑聲中,淩空一掌拍出,那厚重的六扇屏風忽然分開。飄搖的燭光之下,卻見屏風後的軟榻上橫臥一人,玉靨暈紅,星眸流波,正是完顏婷。

  「婷兒!」卓南雁大喜若狂,叫了兩聲,卻見完顏婷一動不動,轉頭對龍夢嬋道,「你又給她做了什麼手腳?」

  龍夢嬋搖頭笑道:「哪有什麼手腳,只不過是點了她的兩處穴道,這時也該解了吧。」忽地斜睨了眼卓南雁,目光中盡是頑皮之色,「身上好熱嗎?用床後的清水淋一下便好了。若不願用冷水淋身,直接找你的婷兒也成。你們老情人在此親熱,妖女姐姐便不在這兒礙手礙眼了。」長笑聲中,她的眼內倏地閃過一絲落寞之色,腰肢款擺,翩然而出。

  卓南雁只覺身上越來越熱,只想將衣衫盡數除去。橫臥床上的完顏婷凝望著他,眸子裡閃出關切之色。卓南雁疾步縱到軟榻之後,果見地上的瓦罐中盛有清水,將罐中冷水兜頭淋下,才覺身上的操熱稍減。

  他顧不得腹內仍舊紋痛陣陣,急給完顏婷解穴,兩道內氣貫入,完顏婷一聲嬌呼,緩緩坐起。卓南雁又將內氣在完顏婷體內游走一個周天,察覺她毫無異狀,才收回手掌,松了口氣道:「你怎麼被那龍夢嬋擒住了?」

  完顏婷清炯炯的明眸直視著他,緩緩地道:「是我願意的!」卓南雁一震:「你……願意的?」完顏婷執拗地望著他,卻不言語。那晚她被龍夢嬋的迷魂術所困,蒙矓之中,終於交出了懷裡的龍涎丹。但這時一見卓南雁,芳心內愛恨交加,卻不肯說出緣由。

  「你為何將她放走?」完顏婷卻忽地挑起娥眉,「是看上了這妖女嗎?」卓南雁卻低聲歎了口氣:「我見她一個人漂泊江沏,便想起了你。

  我……不願為難她!」完顏婷的芳心怦然一熱,眼眶倏地紅了。

  適才她穴道被點,但神識清楚,龍夢嬋施展媚功,肆意挑逗,卓南雁痛飲毒酒,乃至風滿樓來到,以箏音困住二人……諸般驚險情形,她都聽得一清二楚。本來她對卓南雁恨之入骨,但看到卓南雁為了自己甘冒奇險,芳心內百轉千回,對他的滿腔怨恨漸漸弱了,淡了,散了……

  卓南雁癡癡地凝望著她的雙眸,也覺心底發熱,燕京情熱的一幕幕在心底閃過。他忽然覺得,無論何時,只要看到完顏婷,就會被她火焰般灼熱的真情融化。一股熱浪忽自心底騰起,他不管不顧地怒張雙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完顏婷嚶嚀一聲嬌呼,想推開他,但心底卻響起卓南雁豪邁無比的笑聲:「為了婷兒,莫說是兩杯毒酒,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隨你前去!」霎時她只覺嬌軀酸軟無力,心底更是如醉如癡。

  「為什麼會有宋金之戰?為何他偏偏是個宋人?為何自己與他只能一次次地擦肩而過……蒼天背後,真的有個『緣』在那裡漠然地左右一切嗎?」道道熱焰自他雙臂間傳來,將她整個人都烘暖了,燒軟了,融化了。

  她忽然發覺,自己對他那刻骨的恨,其實本就是刻骨的愛。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麼,自懷中取出玉釵,要給她插好,但輕撫著她蓬鬆的秀髮,卻不知如何下手。完顏婷心底甜蜜,媚目流波地橫他一眼,自將雲鬢綰好,側過來候著他。卓南雁笑吟吟地才將玉釵別入髮髻中,卻驀地發出一聲痛哼,手按丹田,緩緩坐在榻上。完顏婷見他痛楚得臉上肌肉扭曲,不由驚叫道:「你……你怎麼了?」卓南雁額頭上沁滿了豆粒大的汗珠,苦笑道:「毒酒,是毒酒。龍夢嬋終究是害了我!」

  完顏婷陡覺渾身一寒,顫聲道:「是……龍涎丹!」

  卓南雁飲下的「藍橋風月」中,被龍夢嬋偷下了媚藥和一顆龍涎丹,這兩味藥都不是尋常毒物,以龍驤樓的百驗針都無法測出。好在那媚藥適才藥力已然發揮,又經卓南雁運功催逼和冷水澆頭,已無大害。最要命的卻是龍涎丹。卓南雁體內本已蘊有這種奇毒,這一枚龍涎丹滲入經脈後,使他的毒發之期驟然縮短,又被風滿樓和龍夢嬋各以魔功媚術一番折磨,這時終於發作。

  「怎地是……龍涎丹?」卓南雁卻不知其中緣由,但此時腹痛如絞,聽得完顏婷的言語,登時想到龍涎丹發作後的慘狀,「果然是這龍涎丹的藥力發作了!」一念及此,霎時間渾身燥熱無比,似乎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

  這龍涎丹藥性奇特,似毒非毒。藥性未發時能補益服藥之人的氣血經脈,但藥性發作之時,便會依服藥之人的經脈特性而將其補到極致。尋常之人全是體性偏寒,便會覺得陰冷難耐,如當日的南宮溟修習的是陰寒掌力,更會又渴又冷,只想飲吸血髓求生。卓南雁的內功卻是陽剛一脈,登時被藥力「補」得燥熱難熬。

  「水……水!」卓南雁猛地掙扎起身,狂飲罐內清水。但冷水入喉,體內煩熱卻絲毫不減,卓南雁仰頭大叫,幾把便將錦袍扯開,露出精壯的肌肉。當日南宮溟只是尋常劑量的毒性到時發作,便痛苦不堪,這時卓南雁卻是被誘服下多一倍的藥量,藥性發作之猛,遠勝南宮溟。

  完顏婷忽然呆住了。她雖知卓南雁早晚有一日會體內毒發,卻從未料到這一刻竟會是她親手促成,這麼快地在她眼前突現。她怔怔地盯住他,芳心內又痛又憐,霎時間眼前模糊一片,一個聲音在心底只是喊:「我要殺了他嗎?我要殺了他嗎?」卓南雁赤著上身在屋內狂喊縱躍,呼呼兩掌,將那矮桌打得碎裂成片。他卻仍覺汗出如漿,只想使力發洩一番,嘶吼聲中,雙掌揮舞,「六陽斷玉掌」、「龍虎玄機掌」諸般精妙武學信手使出。

  幾根殘燭登時被他剛猛的掌風撲滅,屋內漆黑一片。完顏婷又痛又驚,一步步地退開,惶然悄立屋角。卓南雁揮舞片刻,只覺渾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他自知這樣狂舞,實如飲鴻止渴,非但會精疲力竭,更會促使藥性猛烈發作,大叫聲中,當機立斷地連點自己幾處要穴,仰面栽倒在地。

  屋內只剩下他痛苦的喘息,那一聲聲的低喘便似一把把尖刀,在完顏婷的心頭刮過。她燃亮了一根殘燭,走到卓南雁身前,緩緩俯下身來。淡紅的燭光下,眼見他臉上已淌滿汗水,額頭青筋突突暴跳,完顏婷只覺自己的心被一隻看不見的怪手擻緊了,大把大把地揉搓著。

  「婷兒……」卓南雁的眼中閃著一層紅芒,不知是紅燭照的,還是眼泛血絲,沙啞著嗓子道,「求你……走吧!」

  完顏婷簌地一震,頗聲道:「什麼?」卓南雁大口喘息,緩緩道:「我見過龍鬚……毒性發作之狀,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變成這半人半鬼的樣子……」他這時雖是要穴被點,但全身經脈扭曲鼓脹之感絲毫不減,每說一字都覺得費力萬分。完顏婷驀地發覺眼前的卓南雁漸漸模糊,一片一片的紅光在潮濕的睫毛前跳耀,芳心仿佛被湍流大浪沖蕩夾裹,載浮載沉。

  「你走啊!」卓南雁嘶聲大吼,臉上青筋瞬間鼓脹開來,嘶啞的聲音近乎哀求,「走吧……」

  「我不走!」完顏婷再也忍耐不住,嚶的一聲,險些哭出聲來。她緩緩俯下身來,卻見卓南雁上身衣襟裂開,那紋著青龍的健壯肌肉突突微顏。她伸出玉手,輕撫著他火熱的肌膚,撫到肩頭時,卻覺手下摸到了一處凹凸的傷疤。完顏婷的芳心一陣收縮,猛地想到當年在芮王府兩人鬧彆扭時,自己一時發狠,將他肩頭咬破。

  一股酸楚委屈的味道陡地升到了鼻尖,珠淚潸然而出。」他騙過我,但許多事他也是毫無自主之力,跟我一樣,他也是大浪中的一葉小舟。」她忽然想起,正是眼前這個男人一次次奮不顧身地救護自己,不論何時,只要自己有危,這個男人便會瘋了一樣地沖上前來。燕京山道中遇到蕭裕刺客,他奮力搶上;王府驚變後,也是他奮不顧身地帶著自己浴血逃出;皇宮大內中為了自己力抗皇帝;那日更在酒樓中為救自己再戰刀霸……

  卓南雁忽地喘息著笑道:「你不走……那你……便殺了我!」他直視著完顏婷淚盈盈的滿是驚詫的美目,一字字地道,「我騙過你,今生今世,也無法補償……索性便求你斬我一刀……」

  「你、你……」完顏婷忽覺嗓子裡被一股騰起來的熱氣噎住了,決堤般洶湧奔流的淚水幾乎讓她看不清這張臉。她驀地拔出了腰間短刀,猛然撲上去,揮刀便向他臉上砍去。

  青光疾閃,短刀擦著卓南雁的臉頰重重斬在地上。卓南雁一愣之間,卻見完顏婷提刀又斬。寒凜凜的鋼刀一次次地貼頰而過,地上的軟席被砍透了,再剁向席下的青磚,砍得青磚碎裂進飛,又斫入磚下黑土。

  「殺了你這渾小子!殺了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口中只喊著這一句話,滿腔的無奈、傷痛和惆悵,全化入刀中,一刀刀地砍下。紛飛的刀光和四濺的土屑中,卓南雁忽覺臉上一濕,她的淚水已滴到了自己臉頰上。

  鏘然一響,短刀遠遠迸出,完顏婷才猛地停下,嬌軀簌簌發抖。兩根殘燭快燒到盡頭了,火苗竟也簌簌地抖起來,映得完顏婷那張嬌豔的面孔陣陣恍惚。迷蒙的光影中,她癡癡地俯視著他,串串清淚如飛泉,如疾雨,傾灑而下。那淚珠打在卓南雁臉上,還帶著溫熱,但隨即便騰起一絲絲的涼,侵到他骨子裡得涼。

  「婷兒……」他心內一陣酸痛,想說什麼,陡覺渾身臟腑撕心裂肺般地一陣絞痛,大叫了一聲,再也說不出什麼,眼前一陣模糊迷離。

  「你不想給你父王報仇了?要給你父王報仇,就得讓餘孤天贏得萬歲青睞,這就先得將龍蛇變漂漂亮亮地幹好!而要施行龍蛇變,就得除去卓南雁!」龍夢嬋昨晚的聲音此刻忽然又在完顏婷心底響起,便如靜夜戰鼓聲驚心動魄。她窈窕的身子抖得更厲害,像狂風中簌簌搖盪的梅花,口中喃喃地道:「我不能……我不能……」她忽然閉住口,拼力咬住嘴唇,跟心底那個回蕩不休的聲音頑抗。鑽心般的劇痛開始侵入卓南雁的頭腦,若非要穴被點,此刻他說不定就會撞頭翻滾。」我要死了嗎?」他喘息著張大雙目,好想看仔細眼前的玉人,但覺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模糊,那張梨花帶雨的玉容漸漸變成一片迷蒙的白。

  忽然之間,卓南雁只覺懷中一片溫熱,一個香軟柔膩的身子將他緊緊擁住。混沌之中,鼻端傳來無比熟悉的幽香,跟著一雙頗抖的香唇印上了他的口。」是婷兒!」卓南雁心底一陣發熱,完顏婷帶來的醉人馨香將他身上的劇痛抵消不少。他覺出她柔軟的櫻唇有些苦澀,想必是她的淚水流到了唇內。他很想將她緊緊抱住,但全身除了口舌都絲毫動彈不得,便只有拼力地吮吸那滾燙的唇瓣。突覺口中一片清涼,也不知完顏婷把什麼東西度入了他口內。那股清涼霎時便被她柔軟的香舌送入喉內,跟著卓南雁體內酥麻陣陣,蕩起一陣又一陣的涼爽之感,迷迷茫茫得如同身入雲端。

  懷中的完顏婷忽然變得酥軟如棉,她那緊抱著他的雙臂卻箍得更牢。她的吻也陡然重了,似是發了狠拼了命一般地吸著他,咬著他。卓南雁只覺緊壓在身上的玉體滾燙無比,熱香四溢,恍然間他便似撞入一個柔美香豔的美夢中。那股清涼感覺愈發膨脹,同時頭腦漸漸昏沉,讓他再也支撐不住,竟沉沉睡去。混沌迷蒙中,只有那個香軟的美夢還在繼續,他依稀覺得無數雪白的妖燒的香花在眼前綻放,那樣嫵媚,那樣聖潔。這些花兒還會唱歌,只是歌聲低緩輕柔,聽來幽怨纏綿。他的口唇間也不時傳來陣陣溫暖,有時甜蜜,有時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遠處陣陣雞鳴,卓南雁才張開眼來,只見一縷稀薄的晨暉已斜穿進屋,原來天色早已大亮,而完顏婷卻已不在身邊。他緩緩坐起,卻覺體內真氣順暢,再無絲毫痛楚,心內登時湧起一股熱流:「原來婷兒給了我解藥!」眼前還飄浮著那些嬌豔的鮮花和迷人的香氣,那個淒美的夢還揮之不去地在腦際縈繞。他忽覺口角一陣鹹苦,才知下唇破了道小口。想到昨晚蒙矓之際,完顏婷情熱如火的熱吻,他心頭不禁怦怦亂跳,轉頭大喊:「婷兒,婷兒,你在哪裡?」空蕩蕩的屋內卻沒有回應。猛一回頭,卻見那歪斜的屏風上用短刀刻著兩個大字:保重!

  字跡略顯娟秀,正是完顏婷的筆跡,只是一橫一豎,都刻得極深極重,似乎她滿腔的愛戀、惆悵、迷惘和纏綿,都化入了這深深的兩字刀刻之中。卓南雁立在屏風之前,凝視著那兩個字,忽然間就怔住了。

  一縷晨風穿堂而人,卓南雁只覺胸口一涼,才看到胸前衣襟已濕了大片,想到昨晚她曾緊偎在自己懷中,心底更是一陣難過,「原來婷兒在我懷中曾痛哭了半晚!」他心內忽地一熱,便想循蹤去追尋她,但茫然跨出兩步,忽又想:「她不辭而別,終究是不肯再見我。在她心底,只怕還是要跟天小弟在一起。」一念及此,他心底酸痛難忍,猛然轉身,雙掌緊緊攥住完顏婷刻字的那道屏風,身子突突發抖。忽聽「格格」聲響,那屏風禁不住他澎湃的內力灌注,竟然碎裂成片,簌簌散落。

  卓南雁悵然走出這座深谷荒宅,卻見滿山寂然,朝陽隱在濃雲深處,不肯露面。卓南雁這才想到金鯉初會昨日初戰,今日只怕會如火如茶,心內憂急忽起,忙疾步趕出。龍夢嬋曾費盡心思地讓他輾轉入谷,其實這地方離南屏山並不遠。卓南雁出得穀來,在道旁一處面店匆匆吃了飯食,辨明方位,便往南屏山趕去。

  趕到南屏山時,卻見天色愈發陰晦起來,灰溟溟的天空上雲腳低垂,一派陰暗之色,但擂臺下卻喊聲震天,群情激昂。卓南雁尋到了莫愁和方殘歌,低問戰況如何。

  「你老兄可來啦,見到你的公主小情人了嗎?」莫愁眼見卓南雁神色略窘,興致大起,著實取笑了他幾句,才苦笑道:「昨日砍殺一場,傷了六個,死了十七個!」卓南雁驚道:「死的卻比傷的還多?」

  莫愁歎道:「有算陳年舊賬的,有了結新積大怨的,還有幫派中勾心鬥角趁機窩裡反的……對了,昆侖派掌門寧自隆連勝四場,卻被石鏡道長戳了一指,敗下臺去。石老道在天地賭局中和雷震掌門積下新仇,曾上臺叫駡了一番,雷震居然未曾應戰。他媽的,這些江湖仇殺往日裡還要避開官府,這回倒可堂而皇之地在此殺人不償命!當真厲害得緊、熱鬧得緊!」

  卓南雁心內暗歎:「秦檜老賊和餘孤天蓄意攪亂江南武林,這一番仇殺下來,大宋英豪更加離心離德,哪一年才得四海歸心!」抬頭卻見臺上兩人激戰正酣,一人是個紅面和尚,招式威猛,拳掌間蕩起的勁風激得臺上旌旗呼呼飛蕩。跟他對戰那人身法輕靈,掌勢悄無聲息,卻是方殘歌。

  莫愁低聲道:「打了一整日,能連勝五場的只有青城派石鏡,和我那幫主老爹兩位。小桔子,你那大伯掌門唐千手怎地還沒露面?」唐晚菊面色一窘,低歎道:「大伯性子縝密,不到最後一刻,決不登臺。嘿嘿,慚愧,小弟誓不登臺,大伯回頭定會怪我!」

  「唐大伯若不出手,方老三便有戲!」莫愁瞥了眼擂臺,又道,「這方老三代雄獅堂出戰,已連勝三陣。跟他對陣的這禿驢大號紫花和尚,有名的不守清規戒律的花和尚,武功卻硬得很,前幾年創了個『大歡喜門』,要做開宗立派的大宗師……」他話未說完,忽見臺上紫花和尚狂嘯一聲,揉身直進,「呼、呼、呼」連環三拳奮勇擊出。這三拳直來直去,全無花哨,但拳勢剛猛絕倫,伴著震雷般的虎吼,當真聲勢驚人。方殘歌似是不敢直櫻其鋒,每接一拳,便退一步,三拳之後,疾退三步,竟已到了擂臺邊緣。紫花和尚精神大振,兩臂齊搖,如雙龍出海般暴吐而出,功力灌注,只想將方殘歌震下擂臺。

  莫愁眼見方殘歌勢危,忍不住「哎喲」了一聲。猛聽得方殘歌振聲清嘯,身形暴進,雙掌針鋒相對地迎上。他適才一直示弱,其實等的便是紫花和尚這一招。紫花和尚連出三拳,看似虎虎生威,實則氣勢已竭。方殘歌這一掌卻是蓄勢而發,猛如怒洪決堤,正將殘金缺玉拳的剛烈之氣發揮到了極致。四掌相交,紫花和尚驀地慘哼一聲,猶如斷線風箏般倒飛而起,遠遠跌到擂臺一角。他武功不俗,忙又挺身躍起,但強撐著站起,卻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方殘歌笑吟吟地一拱手:「紫花大師,承讓了!」紫花和尚的紅臉這時淡如金紙,緊閉口唇不敢言語,轉身奔下擂臺。

  雄獅堂領袖江南武林多年,根基極盛,方殘歌這一戰又勝得乾淨俐落,霎時叫好喝彩之聲此起彼伏。方殘歌傲然挺立臺上,四下拱手致意。萬秀峰朗聲高叫:「方少俠連勝四場,還有哪位英雄上臺比試?」

  群豪都知方殘歌身負絕學,懾於雄獅堂的名聲,本就不敢上臺;偶有幾個高手本要一試身手,但瞧見強悍如紫花和尚都在他手下大敗,也不由心下折服,均想:「好歹還剩下一個名額,何必跟他雄獅堂強爭?」方殘歌白衣臨風,傲立臺上多時,卻無人敢登臺一搏。

  萬秀峰哈哈笑道:「看來殘歌老弟今日是獨佔鰲頭啦,天下英雄,竟無人敢來上前爭鋒。當真羨慕死老哥啦!」他這話說得嘻嘻哈哈,實則暗藏機詐,台下不少豪傑聽了,均有些心頭火起,躍躍欲試。

  忽聽一道沙啞的笑聲遙遙傳來:「是誰這麼大的風頭,嚇住了天下英雄?」這聲音便如在眾人身前談笑一般自若隨意,但群豪卻全聽得真真切切,抬頭看時,卻不見人蹤。萬秀峰卻搶上兩步,眼望西首,揚聲道:「是師尊到了嗎?」只聞蹄聲響亮,眾人轉頭望去,才見百十號錦衣鐵衛縱馬自山道西首奔來。那百匹駿馬均是神駿高大,鞍飾華貴,而馬上的鐵衛竟也是一般得身量,一般得魁梧。遠遠望去,當真整齊劃一,氣勢渾然。眾鐵衛群星捧月般簇擁著當先一個綠袍老者。這綠袍老者搶在一群黑衣鐵衛之前,更顯氣度非凡,猶似大片黑石中托出一塊綠玉。這人自然便是格天社的大首領、勢壓黑白兩道的武林宗師「吳山鶴鳴」趙祥鶴了。

  萬秀峰忙在臺上躬身,高叫道:「參見大人!」山谷中分散四處的格天社眾鐵衛驀地全變得釘子一般筆直,齊聲大喝:「參見大人!」聲音齊刷刷地爆出,雷震一般在山谷中轟鳴不已。群豪都唬得一驚。

  莫愁忍不住冷笑一聲:「他姥姥的,趙祥鶴架子倒蠻大!」卓南雁凝望趙祥鶴鐵板一塊的冷硬臉孔,想到他在太子趙瑗身前滿面餡媚之狀,暗自歎息:「趙祥鶴這老賊的臉孔可是多變得很!」

  眾鐵衛擁著趙祥鶴瞬間縱馬奔到台下。早縱下臺來的萬秀峰誠惶誠恐地迎上趙樣鶴,低聲耳語幾句。趙祥鶴帶著幾人緩步踏上擂臺,在台側早備好的大椅上坐了,斜睨了一眼兀自挺胸傲立的方殘歌,回頭笑道:「殘風,你們的事正可在此了上一了!」

  趙祥鶴身後倏地轉出一個身著華服的中年漢子,躬身笑道:「趙大人說得是,今日天下英雄齊到,正可給我雄獅堂作個評判!」這人頭頂微禿,赫然竟是雄獅堂的大弟子翁殘風。適才他縮身在趙祥鶴身後,絲毫不顯,這時挺身而出,登時現出一股凜然生威的不俗氣勢。

  「大師兄!」方殘歌卻大吃一驚。除了四師弟何殘雪留守雄獅堂,他和兩位師兄連袂進京,但翁殘風自一入京師,便即行蹤詭秘,忽隱忽現。自昨日金鯉初會打擂之始,他便一直隱而不見,方殘歌只得孤身上台苦鬥,可萬料不到翁殘風竟會隨同趙祥鶴一同現身。

  翁殘風仰頭乾笑兩聲:「虧你還認得我這個師兄!你唯我獨尊多年,便連師尊也不放在眼內。雄獅堂的弟子只知有你方老三,還有誰識得我這個大師兄?」方殘歌眉頭微皺,才知他仍是惦記那掌門之位,沉聲道:「咱們門內之事,可否私下再談?」翁殘風搖頭道:「不成!師尊屍骨未寒,你便與殺師嫌凶卓南雁和他的死黨莫愁、唐晚菊等人混在一處。今日當著天下英雄的面,須得給我雄獅堂和師尊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他聲音響亮,台下群豪聽個滿耳。卓南雁也還罷了,莫愁卻忍不住反唇相譏,大罵道:「你姥姥的翁老頭兒,你自甘墮落,跟格天社攪到一處,反誣卓南雁和本公子一口,當真恬不知恥,不堪入耳,臭不可聞,弱不禁風……」江湖中人都知格天社素來視雄獅堂為眼中釘,而翁殘風此時隨趙祥鶴上臺,分明是已然暗中投靠格天社,大多數的血性漢子均卑鄙翁殘風的行徑,聽了莫愁的東拉西扯,忍不住齊聲大笑起哄。

  翁殘風聽得笑聲,老臉微紅,卻只作不聞。方殘歌揚眉道:「大師兄,你到底要怎樣?」翁殘風冷冷道:「我今日要為我雄獅堂清理門戶!」清理門戶便是武林幫派中的掌門或是師長將作惡多端的門徒廢除武功,革除門牆,乃是一門之內最為嚴厲不過的刑罰。

  台下群豪聽了這話,登時轟然一亂,議論四起。雄獅堂來參戰的百余弟子更是心下茫然,不知所措。方殘歌卻是面色慘變,沉聲道:「今日這是金鯉初會,可也由不得你來此清理門戶!」

  「怎地由不得?」萬秀峰忽地踏上一步,笑道,「金鯉初會的比武較技,不分門派出身,翁兄要怎樣便怎樣!不過翁兄若是勝了,還須再過四場,才算雄獅堂奏凱!」方殘歌怒道:「若是我勝了呢?」萬秀峰面色一窘,隨即笑道:「那麼方兄連過五關,也算雄獅堂在武宗六脈中獨佔一席!餘下之事,便是貴派門戶內的事了。」話裡話外,仍是暗指方殘歌遲早有一日會被翁殘風革除門牆的。

  「好極,好極!」方殘歌卻仰頭大笑,「師尊,您老人家當真神機妙算,今日果然有奸賊跳了出來。翁殘風,動手吧!」翁殘風面色一變,暗道:「聽這小子言語,難道師父還沒死?」正自驚疑,身後忽地傳來趙祥鶴四平八穩的聲音:「殘風,愣著作甚,是不是還在顧念同門情誼?」

  翁殘風精神一振:「有趙大人給我撐腰,便是那老偏心鬼沒死,也奈何我不得。今日斬了這小子,非但能一舉奪下掌門之位,更可得到趙大人青睞,在格天社混個一官半職。」想到得意之處,心頭發熱,但臉上卻還是順著趙祥鶴的話,撐出一副感傷之色,眼望方殘歌歎道:「師弟,你癡迷不悟,可也怪不得為兄了!」話聲未絕,雙掌斜分,殘金缺玉拳的「江山如畫」陡然施出,飛襲方殘歌的兩肋。掌到中途,陡變為「山河破碎」,掌影如碎石天降,四面八方地向方殘歌罩來。

  方殘歌見他一上來便以雄獅堂的絕學痛下殺手,悲怒之情更增,雙拳橫封,一招「金戈鐵馬」劈頭迎上。兩人拳掌交擊,翁殘風巋然不動,方殘歌卻斜退三步。原來翁殘風入門最久,功力本就稍強,而方殘歌激戰四場,氣力已衰,這般硬較掌力,翁殘風自是略占上風。

  臺上台下的格天杜眾鐵衛顯是早已得了吩咐,見到翁殘風一招擊退方殘歌,登時轟然喝彩。方殘歌臉色陡紅,身子一彈,疾撲而上,右掌旋轉削來,左掌筆直射出。這兩掌曲者盤旋如龍,直者如烈馬沖騰,激憤之下,殘金缺玉拳的剛猛雄勁之力已展到極致。翁殘風心底暗喜:「你這小子的武功本是強在騰挪靈動,這般跟老子硬碰硬,當真再好不過!」當下拳鋒陡斂,只守不攻。兩人同門多年,相互間早已熟悉無比,此時拼力相鬥,攻如驚瀾狂起,守如鐵索橫江,精彩紛呈,看得人眼花繚亂。台下群豪大半瞧不起翁殘風的為人,眼見方殘歌身如飛星掣電般地繞著翁殘風疾轉,將對手守禦的圈子壓得越來越小,均覺興高采烈,喝彩打氣之聲高響不絕。

  卓南雁卻蹙起眉頭,暗道:「方殘歌這般狂攻,大耗內力,正落入翁殘風的算計內!」忙聚音成線,遙遙送出,傳聲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你這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方殘歌這一輪奮力疾攻,雖然穩占上風,但也覺出翁殘風拳上反擊之力漸強,聽得卓南雁的傳音,登時心頭一凜:「此戰事關重大,我可不能意氣用事!」氣隨意轉,攻勢霍然一頓。翁殘風暗喜:「這小子已是強弩之末,看你還能撐到何時?」左掌成爪,「只手擎天」陡地扣向方殘歌胸前膻中穴,拳勢暴漲,由守轉攻。

  「思盡波濤,悲滿潭壑。煙歸八表,終為野塵!」方殘歌驀地振聲長吟,拳法霍地變為「千古風流」。他念的是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這兩句辭意沉鬱,隱蘊悲思,正與他心境相合。高吟聲中,方殘歌掌上招式化作「長波天合」蕩開翁殘風的鐵爪,跟著「舳艫千里」化剛為柔,綿綿攻到。此時他心氣一平,武功上的靈氣登顯,拳掌間已暗台羅門「寓至剛於至柔」的武學至理。再鬥數合,饒是翁殘風鋒芒畢露,但左突右沖之下,仍覺優勢漸失。翁殘風又驚又怒:「若不是這老兒偏心,將絕學都傳給了他,我又怎地勝不過這小子?」他口中厲喝連連,聲勢驚人,但方殘歌拳上黏力漸增,借力打力,抽絲剝繭一般將他緊緊纏住。

  兩人繞台疾轉,方殘歌的拳勁一圈圈地縮小,翁殘風額頭已是汗水涔涔,偏偏越急越是掙脫不得。卓南雁眼見這時方殘歌已是穩占上風,才長出一口氣。斜眼看趙祥鶴時,卻見他雙眸微垂,似乎對臺上的激戰全不在意,卓南雁暗道:「這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較量,翁殘風雖然不敵,趙祥鶴這老兒也終究不能明著動手相幫!」

  一念未了,忽聽臺上二人齊聲大喝,貼身激戰的兩道身影倏忽分開。方殘歌踉蹌退出數步,手撫肩頭,怒道:「你使暗器傷人?」說話間肩頭已是鮮血迸流。翁殘風嘿嘿冷笑:「這金鯉初會上可沒說不能施展暗器!」方殘歌驚怒交集,正想奮力再上,忽覺左肩麻癢,半邊身子竟難提起內勁。他怒喝道:「毒針,是唐門毒針!」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6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七節:變生肘腋 翻雲覆雨

  台下群豪聽得雄獅堂的大弟子竟施出唐門毒針對付師弟,登時起了一陣騷動。翁殘風眼中寒光乍閃,冷哼道:「血口噴人!今日你罪有應得,可怨不得為兄了!」揮掌當頭按來。方殘歌拼力奮起,右掌招架,但此時內氣難聚,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住手!」雷鳴般的怒喝聲中,一道青影疾撲而至,單掌橫推,斜封在翁殘風連綿拍出的雙拳上。

  翁殘風全身劇震,疾退三步,才瞧清躍上臺來的正是師尊羅雪亭的好友、丐幫幫主莫複疆。莫複疆戟指大罵:「姓翁的,你願做格天社的狗也就罷了,卻對自己的師弟下這毒手,老夫怎能容你!」駢指如刀,當胸切去。

  驀然間人影電閃,一人已擋在翁殘風身前,揮掌迎在莫複疆掌上。裂帛般的怪響聲中,莫複疆退出兩步,身子搖晃,望著那人怒喝道:「趙祥鶴,你當真要為這姓翁的奸賊出頭?」忽覺嗓子發熱,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原來趙祥鶴適才驟然插手,實屬攻其不備。莫複疆武功本就不及他,又未盡全力,此消彼長之下,竟至吐血。

  趙祥鶴負手而立,神色悠然,淡淡地道:「莫兄,這是金鯉初會較技,比武較量本是他二人之事。你我都不該插手!」莫複疆目**芒,道:「那好,老子便跟這姓翁的比武較量一番。」趙祥鶴已背著手踱回台側,穩穩坐下,搖頭道:「昨日丐幫已連勝五場,既已得了武宗六脈的席位,便不得再登臺較技。」莫複疆登時怒目無語。

  群豪雖惱憤翁殘風的為人,但見為他撐腰的「吳山鶴鳴」一掌震傷丐幫幫主,神功驚人,均是心底震驚。台下喝罵之聲不絕於耳,卻是誰也不敢上臺。趙祥鶴端坐台側,悠然品茶,兩眼卻不露聲色地在四下搜尋。原來羅雪亭重回江南的消息隱密至極,昨晚金靈官雖跟他交過手,但五靈官跟趙祥鶴一直貌合神離,事後並沒有知會於他。趙祥鶴便一直對羅雪亭的生死心存疑惑,他今日此舉,正是要逼得羅雪亭出來。「他的心肝徒弟方殘歌中毒吐血,大弟子又公然投入我格天社,這老兒若是活著,必會現身!嘿嘿,他至今遲遲不見蹤影,莫非當真死了?」趙祥鶴心頭暗喜之餘,又隱隱生出幾分落寞。

  莫複疆惡狠狠地瞪了翁殘風兩眼,瞥見方殘歌臉色鐵青,身子簌簌搖晃,只得上前扶起他道:「方老三,咱們暫且下臺,這鳥賬回頭再算!」

  這時人影閃動,卓南雁和唐晚菊已疾掠上臺。唐晚菊先搶到方殘歌身側,道:「殘歌兄,這毒傷可不能耽擱!」嫺熟俐落地為方殘歌拔除毒針。卓南雁卻橫在翁殘風身前,冷冷道:「在下這便領教翁兄高招!」

  翁殘風心頭劇震:「聽說這小子昨日不辭而別,怎地今日又冒了出來?」萬秀峰皺眉道:「卓兄,你今日是為哪家出戰?」卓南雁昂頭道:「在下也為雄獅堂出戰!」

  「雄獅堂?」翁殘風登覺底氣十足,喝道,「笑話,雄獅堂內何時有你這投敵奸賊?」方殘歌霍地昂起慘白的臉孔,叫道:「這位卓公子曾得師尊親授武功,算來也是我雄獅堂的弟子。」他片刻之間權衡利弊,若是師尊探訪九幽地府未歸,今日或許只有卓南雁能為雄獅堂收拾殘局。

  翁殘風嘿嘿冷笑:「傳過幾招武功便算是弟子了?你受恩師督導多年,還不是跟這等奸賊沆瀣一氣,辱沒師門?」方殘歌顫著手自懷中抽出一枚金光燦然的權杖,塞到卓南雁手中。翁殘風一見那金令,登時面色慘變,顫聲道:「歸心令?」

  「不錯!」方殘歌轉頭向台下佇立的數十位雄獅堂弟子喝道,「歸心令出,如見堂主!」原來當年卓藏鋒登上歸心盟主之位後,大帥岳飛曾鑄了一枚歸心令交與卓藏鋒,號令天下武林。後來卓藏鋒無奈北上,曾將此令轉交給羅雪亭。羅雪亭素來將之視若圭璧,貼身攜帶,只在萬不得已之時,才以之傳令。若說那雄獅令只是堂內信物,那這歸心令則是至高無上的鎮堂之寶!

  卓南雁依言高高揚起那枚金燦燦的歸心令。眾雄獅堂弟子轟然拜倒,齊聲喝道:「參見堂主!」卓南雁聽得群豪的喝聲,眼望那金令上峭拔剛健的「歸心」二字,也不由心底發熱。他將金令鄭重地收回懷中,冷笑道:「翁殘風,你若怕了,便請退下,待羅堂主回來再行發落。」

  翁殘風聽他說起「羅堂主」三字,神色驟變,轉頭四顧。趙祥鶴卻知翁殘風決非卓南雁的對手,不由蹙眉沉吟,替翁殘風苦思脫身之策。但翁殘風四下遊動的目光掃見趙祥鶴雙眉緊鎖,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暗道:「我這麼心驚膽戰,未免讓趙大人瞧不起我!」硬著頭皮踏上兩步,喝道:「兩個小賊沆瀣一氣,今日一發的都要革除門牆!姓卓的,待會兒你可得只施展我雄獅堂的武功!」趙祥鶴見他應戰,最後那句話更是大露怯意,不由暗自搖頭。

  卓南雁大笑道:「好,翁大人喜歡什麼招式,我便用什麼招式!」群豪聽他語帶揶揄,不由哄笑四起。莫複疆笑道:「翁大人最愛那招狗吃屎,可惜只有他老人家一人會使。」大笑聲中,自和唐晚菊、方殘歌快步下臺。

  翁殘風臉色僵硬,斜身閃來,拳發如箭,直向卓南雁臉上擊到。此時他心底狂怒,倒正合這殘金缺玉拳的剛烈之氣。卓南雁目光已掃見他指間銀光閃爍,顯是暗藏毒針,急忙斜退兩步。翁殘風心頭一喜,怒喝聲中,雙拳攔腰橫掃。

  「這廝的毒針也還罷了,但一旁的趙祥鶴卻是不得不防!」卓南雁凝眉沉思,已生出一計,翩然再閃,草草揮拳還了一招「北望家國」。

  翁殘風見他拳上勁風鼓動,但招式似是而非,威力大減,登時精神大振:「這小子不會我雄獅堂的功夫,那些邪門武功無從施展,便也不足為懼!」驀地身子踉蹌,似跌非跌,陡然撲向卓南雁下盤。台下的方殘歌目光一寒,喝道:「斷續跌?卓兄小心了!」

  原來羅雪亭因材施教,這一路以忽斷忽續的奇妙勁法配合詭異腿法的「斷續跌」,只傳給了翁殘風一人。翁殘風苦修多年,又增出多般精妙變化,適才對陣方殘歌時自忖有毒針壓陣,這套克敵絕招便沒有施展。這時陡遇卓南雁這等強敵,只盼速戰速決。卓南雁見對方雙腿吞吐不定,勁氣變幻莫測,心底暗自喝彩:「羅老的功夫,當真異彩紛呈!」腳下疾錯,依舊向後飛退。翁殘風見他一直緊盯自己進退疾晃的雙腿,心底狂喜,左腿霍地橫掃卓南雁下盤,一直縮在袖內的手指卻陡地疾彈,兩枚毒針悄沒聲息地射向卓南雁前胸。

  卓南雁倉促間揮袖疾擋,卻仍慢了半分,悶哼聲中,踉蹌退開。翁殘風哈哈大笑,欺身直進,左腿倏收,右腿反向卓南雁襠下反撩過來,只想一招斃敵。猛聽卓南雁大喝一聲:「上當啦!」左掌反扣,陡向他腳踝抓來。翁殘風乍見卓南雁神威凜凜,大吃一驚,好在他這「斷續跌」的腿法可虛實互換,急忙收勁退開。

  他身子才錯開二尺,陡聞嗤嗤聲響,肩頭已被兩枚銀針射中。原來卓南雁手指也一直縮在袖內,見他毒針發出,急忙以鐵指隔衣夾住了銀針,身子搖晃欲倒,不過是誘敵之計,待得翁殘風撲到,立時將毒針「回贈」。翁殘風只覺肩頭微麻,驚駭之際,已被卓南雁一招「只手擎天」扣住了腰間要穴。一股內力循經透入,翁殘風只覺雙腿無力,仰面跌倒在地。

  「翁大人果然最愛施展這招狗吃屎!」卓南雁大笑聲中,一把將他提起,向台下的方殘歌等人拋去。翁殘風卻不顧他的譏諷,身子落地,立時手忙腳亂地自懷中摸出解藥,向傷處亂抹。莫愁過來一把奪下,笑道:「哈哈,臭不可聞、弱不禁風的翁大人,多謝解藥!」

  卓南雁適才一直故意示弱,只為讓趙祥鶴戒心暫去,得手之後,又乾淨俐落地將翁殘風拋下。趙祥鶴為身份所拘,難以明裡出手,一愣之下,業已無可奈何。萬秀峰強擠出幾絲笑意,高叫道:「恭喜卓少俠旗開得勝,還有哪位英雄上陣?」喝聲未畢,忽聽得有人厲聲怪嘯,一道人影疾縱上臺,揮刀便向卓南雁砍來。卓南雁見他不分青紅皂白上臺便打,忙飛身避開,見這人正是當日被自己制得服服帖帖的飛龍幫幫主於飛龍。他心底奇怪:「這於飛龍最是欺軟怕硬,怎有膽子上臺來跟我對陣廝殺?」喝道:「於幫主,你當真要搶這武宗六脈?」於飛龍雙眸通紅,口中呵呵連聲,也不知說些什麼,只顧運刀疾砍。萬秀峰縱聲叫道:「飛龍幫幫主於飛龍登臺上陣!」只一句話的工夫,於飛龍的鬼頭刀呼呼掛風,上三刀下三刀,頃刻間砍出連環六刀。他這時勢若癲狂,但偏偏刀招沉穩狠辣,絲毫不亂。

  「這廝掌上功夫不成,這把大刀耍得倒好不威風!」卓南雁驀地童心忽起,長劍鏘然出鞘,橫封一劍,只聽錚然銳響,於飛龍的鬼頭刀已被削下一段。威勝寶劍本不以鋒銳見長,但在卓南雁的真氣灌注之下削鐵如泥,已絲毫不遜於辟魔劍。於飛龍振聲怒喝,斷了頭的大刀盤旋飛舞,依舊勢不可擋地急沖過來。卓南雁長劍疾抖,只聽鏘鏘之聲不絕,於飛龍的鬼頭刀又被削去三截。台下群豪眼見於飛龍氣勢洶洶地奮勇前沖,但手中只剩下個光禿禿的刀把,忍不住哄笑四起。

  「於幫主服了嗎?」卓南雁低笑聲中,威勝神劍已抵在於飛龍的咽喉上。哪知於飛龍低吼一聲,身子猛然前撞,登時血花四濺。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收劍,卻已不及。於飛龍的眼神終於回復清澈,顫聲道:「你、你為何……殺我?」身子軟軟栽倒,一動不動。卓南雁渾身劇震,退開兩步,眼望血水順著劍刃點滴淌下,愣在當場。

  台下笑聲登止,誰也料不到竟會是如此結局。萬秀峰瞥一眼卓南雁,冷笑道:「卓少俠劍法高明,但也不必濫殺無辜啊!」驀地高聲吹喝,「哪位英雄還要討教?」忽聽得一聲長嘯悠然蕩起,一道身影如飛鶴沖天般騰起,穩穩落在臺上,卻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人管鑒。眾人見他嘯聲高亢,身法沉穩與輕靈兼重,登時彩聲四起。

  萬秀峰唱名之後,管鑒昂然踏上一步,沉聲笑道:「卓少俠武功高強,咱們都是佩服得緊的,但人品嘛,嘿嘿……」他的目光掃在被格天社鐵衛匆忙向台下抬去的於飛龍屍身上,冷冷道,「這位於幫主不是尊駕對手,你勝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偏要取他性命?」

  卓南雁向來見到管鑒,他都是笑嘻嘻的,一副鄉紳財主模樣,這時見他板起臉孔怒斥自己,心底微覺詫異,但想到於飛龍之死,仍不禁心底黯然,道:「不管如何,確是我誤傷了於幫主性命!」他的目光陡然一利,凜然射向管鑒,「但於幫主之死怪異之處甚多,他事先必已被人做了手腳。天下英雄在此,我卓南雁就此立誓,定要將謀害於飛龍的真凶揪出。」

  管鑒哈哈大笑:「天下英雄都瞧得清清楚楚,你淡淡的一句話便想將真凶推到旁人頭上嗎?」卓南雁胸中悲憤陡增,冷笑道:「管掌門這是要替天行道嗎?」管鑒朗聲道:「不敢!但似卓少俠這等人,可著實不配為雄獅堂出馬。管某不才,要為天下討個公道!」說著將外罩的大氅一把扯脫。他大氅下的裝扮甚是奇特,一身緊身金衣,腰間卻纏著五面金色的羌鼓。

  卓南雁笑道:「管掌門要討公道,便請過來!」管鑒雙掌一分,手中己多了一對銀燦燦的判官筆,他門中弟子的判官筆多是鑌鐵打造,只他這對亮銀點睛筆與眾不同。管鑒忽地仰頭望天,沉聲歎道:「飛龍老弟,這一曲金鼓為你送行!」斜踏兩步,以判官筆尾端在左腰金鼓上咚的一敲。

  金鼓鐵筆門在江湖上名頭響亮,但門人弟子行走江湖一般只用判官筆,台下群豪多數還是首次見到這金鼓,一時交頭接耳。莫愁更忍不住笑道:「這管胖子腰間纏的什麼玩意,別是跟咱叫花子一樣,打鼓唱蓮花落的吧?」莫複疆「嘿」了一聲:「那便是他門內的至寶五音煉魂鼓,非但能擋各門兵刃暗器,更可以五音傷人五臟,乃是管胖子壓箱子底的玩意兒!」

  鼓聲驟起,台下群豪還不覺怎樣,凝立在管鑒身前的卓南雁卻覺一顆心隨著他的鼓響陡地一跳。他心底凝神戒備,長劍當胸一橫,長笑道:「破鼓爛捶門,果然有些門道,出手吧!」管鑒臉色一寒,卻並不進招,雙筆如落雹,如疾雨,飛快地撞擊在腰間金鼓上。

  那金鼓瞧來不大,但鼓聲轟鳴,聲若輕雷,震得人心亂如麻。擂臺四周的眾鐵衛慌忙扯下衣襟,塞住雙耳,卻仍覺心內狂跳。萬秀峰臉孔發白,一步步地向後退去。擂臺上只有「吳山鶴鳴」趙祥鶴依舊穩如泰山地端坐不動,臉上竟還露出一絲欣賞之色。

  管鑒身形遊動,繞著卓南雁盤旋疾走,鼓聲忽輕忽重,忽疾忽緩。他這五面金鼓大小稍別,音域各異,每一捶打都能隨心生出宮、商、角、徴、羽的五聲之一。所謂宮屬土動脾,商屬金動肺,角屬木動肝,徴屬火動心,羽屬水動腎,管鑒這煉魂鼓敲出的五音便依這陰陽五行之理,專傷人之五臟。只因這門功法反噬之力極大,若非煉魂心法過關,習練者便會先被鼓聲所傷,至今金鼓鐵筆門中也只有掌門人管鑒能以這煉魂鼓克敵。

  卓南雁聽得片刻,只覺渾身臟腑不適,心知不能讓他再敲下去,長劍嗡然一聲長吟,便待揮出。管鑒忽地咧嘴一笑:「在下給於幫主在天之靈送別,卓少俠當真不敢聽下去嗎?」肥胖的身形如怒鶴劃空,疾掠不定,雙筆飛落,鼓聲陡然一變。

  「老子當真怕他這破鼓爛捶嗎?」卓南雁傲氣陡增,竟不再進擊,凝神守中,與鼓聲相抗。陡然間他面色驟變:「這鼓聲怎地如此熟悉?」原來管鑒的鼓音忽地一軟,起伏成韻,依稀便是林霜月傳給卓南雁的那曲《傷別》。雖然簫曲輾轉纏綿,為鼓樂難及,但這時管鑒五鼓齊發,竟也隱約有些《傷別》的影子。

  卓南雁的長劍突突發顫,心中忽覺感傷無限。這煉魂鼓以五音分別侵傷人的五臟,傷人之力絲毫不遜於風滿樓的迷魂箏音。此刻卓南雁一時大意,聞曲傷情,悲情屬金傷肺,憂情屬土而傷脾,不免為其所乘。

  管鑒雙眸一亮,驟然欺近,左筆電般飛點向卓南雁心口。卓南雁這時心緒激蕩,竟然一動不動。莫複疆驀地瞠目大喝:「快躲!」管鑒這一出筆攻敵,不免鼓聲稍歇。卓南雁耳根乍淨,登時被莫複疆喝得心神一凜,眼見鐵筆帶著噝噝勁風襲到,猛然提氣擰腰,胸口陡然凹陷三寸。這一筆橫胸掃過。

  眼見這勢在必得的一招居然無功,管鑒心底一寒,自知鼓曲一斷,再難震懾敵人心魂,索性揮筆狂攻。霎時間他左筆如煙霞彌漫,從天飛卷而落,右筆錚錚擊鼓,連發傷人內勁的煉魂鼓音。但卓南雁這時心念一端,雖然臟腑略微不適,但心神已不被鼓聲所乘,驀地長劍倒翻,當頭劈下。這一劍招式剛猛,但勁氣舒展,渾如雲騰鶴舞,氣象恢弘。台側端坐的趙祥鶴兩眼陡張,忽地喝了聲「好」。劍筆瞬間交接一處。劍氣奔湧之下,管鑒只覺鐵筆如同被千斤重物壓住,臂酸筋麻,只得右筆疾出,奮起雙筆連環招架,卻仍是甩脫不開。卓南雁沉聲喝道:「這鼓曲從何而來?」管鑒喘息不答,眼泛紅光,展開輕功,全力遊走。卓南雁腳下生風,如影隨形地纏著他四下疾繞,長劍猶如森森暮雨,當頭罩下。

  「是……是位朋友教的!」管鑒忽覺自己開口說話,對方劍上的壓力便會稍輕,忙喘口氣又道,「那人還說……這曲子叫什麼……《傷別》!」兩人口中說話,但劍騰煙嵐,筆走龍蛇,兩般兵刃上奇招迭出。眾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之聲不絕於耳。

  「《傷別》……《傷別》……」卓南雁想到林霜月被林逸煙挾走後一直下落不明,心內酸痛,驀地喝道,「她怎麼將《傷別》之曲傳給你?她在哪裡?」管鑒繞台疾轉,如龍蟠蛇騰般拼命騰挪,卻始終難以擺脫頭上重如山嶽般壓來的劍氣,咧嘴苦笑道:「那姑娘……你該識得的……我昨日遇到了她!她、她已給……」忽然大口吸氣,似已給卓南雁的重劍壓得喘不上氣來。卓南雁急忙揚起長劍,喝道:「她怎樣了?」管鑒眼芒乍閃,雙筆狠狠擊在鼓上,發出訇然一聲商音,震得卓南雁的手太陰肺經突地一跳。管鑒雙筆驟吐,猛然插向卓南雁雙肋。這一刺勢道猛惡,實為管鑒數十年功力之所聚,群豪全不禁齊聲驚呼。

  便在管鑒眼中精芒耀動的一瞬,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立生感應,此刻陡覺勁風颯然,他的長劍立時蹈海烏龍般斬下。這一劍在他山窮水盡之際劈出,但氣勢磅礡,似欲劈山截江,旁觀的趙祥鶴也不禁心神一震。

  霎時金光紅芒交相輝映,蕩起一陣砰然震響,猶似積聚多時的九天悶雷連綿疾發。近處群豪只覺耳際一陣嗡嗡亂嘯,不由心頭狂跳。

  漫天劍光和雷霆銳響陡然止歇,臺上破銅爛鐵散落滿地,那五面煉魂鼓已被盡數震碎,管鑒的一支判官筆也被折斷。他用手中單筆拄地,似一攤爛泥般地癱在那裡,呼呼喘息。台下霎時悄靜無聲,人人猶覺氣喪神奪,驚駭於卓南雁這一劍之威,竟全忘了喝彩。

  卓南雁長劍陡翻,已橫在管鑒頸上,沉聲道:「她在哪裡?」管鑒仰起汗津津的一張胖臉,口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又強行止住。

  驀然間白衣飄動,一道窈窕的倩影斜刺裡閃到,短劍橫挑,登時將威勝寶劍撥開。「霜月!」卓南雁眼見上臺來的竟是林霜月,心頭狂喜,知她性子害羞,低聲笑道,「哈哈,終於又見到你啦!」話音未落,忽然心底一沉:「小月兒的神情怎地與尋常大不相同?」

  林霜月望著他的目光中再無往日的那種脈脈情愫,只是一縷涼冰冰的清光。她的左手一揮,已提起管鑒的脖領,反手向台下拋去,右掌橫揮短劍,便向卓南雁脖頸削來。劍招狠辣,竟是毫不留情。

  卓南雁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林霜月會對他痛下殺手,急忙側身避過。林霜月雙掌疾合,再分開時,已分持新月、青日二劍,雙劍連綿刺來。一旁的萬秀峰也看得驚詫不已,忙喊道:「卓少俠的第三陣,對陣明教林聖女!」說話之間,十餘道劍芒如怒風卷雨,在卓南雁身周疾掃而過。

  「小月兒要殺我!」這念頭閃電般劃過,卓南雁便覺一顆心痛得似被巨錘擊碎,拼力躲避幾招,空蕩蕩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自怨自棄之氣,驀然大喝:「既然你要殺我,那便來殺好了!」昂然挺立,竟不再躲閃。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7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八節:情深一往 心結四散

  林霜月一聲不吭,寒芒乍閃,挺劍便向他胸膛刺到。卓南雁心底淒苦難言:「想不到我竟會死在小月兒的劍底!」迷惘酸楚的目光望向林霜月,忽地心中一凜,「小月兒的目光怎地如此奇怪?」那雙往日顧盼流波的雙眸這時沒有一絲神采,僵直空洞,更有幾分觸人肌寒的冰冷。

  淒厲的劍光幾乎舔到了卓南雁胸前的衣襟,他心神劇震之下,拼力錯步疾閃。生死之際,驚人的內力瞬間生出柔韌無比的勁力,將雙劍向兩旁彈去。饒是他這一閃迅如電發,那兩道寒光仍是劃破了他的衣襟,貼著他的肌膚滑了過去。台下群豪看得心驚肉跳,齊聲爆出一片驚呼。

  「小月兒這目光倒跟那於飛龍有些相近!」忽然間,於飛龍的自尋死路,管鑒的傷別鼓曲,乃至眼前林霜月的茫然冰冷,都在他心底串在一處。卓南雁疑雲頓起,忍不住低喝道:「霜月,你不認得我了嗎?」林霜月目光呆滯,口中喃喃低語,但雙劍絲毫不緩。赤火白蓮劍施展開來,一縷縷寒芒激蕩飛湧,竟凝成四五朵蓮花般的劍影,向卓南雁身前縈繞盤旋。

  卓南雁在白蓮般的劍光中縱高伏低,拼力揣摩多時,才聽清她翻來覆去在說的兩個字:「明尊,明尊……」他心底又驚又痛:「難道小月兒跟那於飛龍一般,中了什麼妖法?」呼喝多時,林霜月只是不答。卓南雁猛地將心一橫:「看來只有先點了她穴道,再行施救!」

  忽然間一縷冷森森的聲音鑽入他耳中:「她中了靈巫印,神志受控,小子不可亂來!」

  「靈巫印?」卓南雁還是頭回聽得這怪異名字,轉頭向台下四處搜尋。但台下黑壓壓的全是仰頭觀戰的群豪,哪裡分辨得出是何人傳音?他略一分神,頸後幾縷長髮登時被劍氣割落,滿空飄飛。本來他武功勝出林霜月甚多,但這時瞻前顧後,應付只攻不守的林霜月便有些捉襟見肘。

  「小子不信我的話嗎?」那聲音卻又傳音過來,「你仔細看她右頸下大迎穴處,是否有一枚細針?」大迎穴在耳下不遠,足陽明胃經的支脈由此下行。卓南雁更是驚疑,收起長劍,在蓮花飛旋般的劍幕中繞向林霜月的右側。林霜月這時恰好回身疾刺,秀髮飛揚,卓南雁果見她修長的玉頸上插著一枚細針。那針細如牛毛,在雪白的脖頸之外只留下黑默默的短短一截,觸目驚心。

  是誰這樣折磨她?卓南雁心底裂痛無比,忍不住揚聲大喝:「那該如何是好,請前輩指點!」眾人全不知他為何嘶喊。莫愁等人更是相顧愕然。只那人又傳音道:「你先點她太乙、天樞二穴,將她制住。再以內力注入她水突穴,運力激出毒針!當心,此針觸則內行,萬萬不可硬拔。這三處穴道,先後次序,也不可有半分錯落。」

  太乙、天樞二穴乃足陽明胃經在肋下的要穴,點中後可使人四肢麻痹,那水突穴同屬足陽明胃經,正在大迎穴下的肩頸之處。卓南雁聽得這人說得絲毫不爽,心底再無懷疑,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便向精光繚繞的雙劍抓去。

  林霜月心魂受制,只顧全力狂攻,劍招中破綻極多。卓南雁在冰河橫空般的劍影中穿來插去,覷准機會,猱身直進,雙掌齊發,先取太乙,後扣天樞,精准無比地點中二穴。林霜月嚶嚀一聲輕呼,嬌軀顫抖,雙劍鏘然落地。

  「這位前輩說得果然不錯!」卓南雁心頭狂喜,左掌再點上了她肩上的水突穴,一股內力源源送入,循著她的足陽明胃經向大迎穴撞去。林霜月的玉頰上登時回復幾許血色,嬌喘聲中,迷離的雙眸也緩緩閉上。

  台下群豪眼見拼死相搏的二人忽然間齊齊凝立不動,均覺怪異不解。好事之徒紛紛叫喊:「接著打呀!快出手,快出手!」「奶奶的,勝敗未分,怎地停了?」

  西首忽有個白髮蒼蒼的高瘦老者怪笑道:「他娘的,明教聖女也能這般摟摟抱抱嗎?姓卓的,湊上去親個嘴啊!」笑聲轟然而起。明教和雄獅堂群豪卻向他橫眉怒目。莫愁瞥了那人一眼,認得是鄂州一帶有名的悍盜白天翁,他雖不知卓南雁這時意欲何為,卻也不願讓朋友吃虧,大叫:「兩人這當口正比拼內力,沒見識的便少囉嗦!」

  「這是比的哪門子的內勁?」白頭翁尖聲怪笑,「姓卓的,過去香香啊!你若不敢,老子可就代勞啦!」四下裡更是笑作一團。白頭翁眼見有人捧場,口舌更利:「姓卓的,你若敢當眾親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妞,老子捧你做武林盟……」

  他話未說完,陡然間也不知何處飛來一把利刃,寒芒乍閃,血光迸射,白頭翁的人頭忽地斜飛上天。這一刀猶如神兵突降,勢若雷霆,眾人亂糟糟的笑聲登時齊齊噎住,臺上台下忽然間變得鴉雀無聲。

  群豪這才想起明教高手如雲,更有橫行江湖數十載的大魔頭林逸煙坐鎮,一時間心膽皆寒。聚在白頭翁身旁的一堆閑漢更生怕禍及己身,呼啦啦地向四處散開。白頭翁的無頭屍身才緩緩倒下。

  卓南雁這時卻心無旁鶩,內力灌注之下,果見那黑針從林霜月白膩的脖頸上緩緩冒出。「這靈巫印的魔功巫力隨銀針刺入,你運勁驅針,也是為她驅除巫力。」那人忽地傳音過來,「記住,不論遇上何事,都不可半途而廢,若有絲毫停頓,靈針即刻入體,再難拔除。切記,切記!」卓南雁連連點頭,心底愈發緊起來:「雖說此刻比武未停,依著格天社定下的規矩,旁人不得上前插手,可是若有一二狂徒不管不顧地沖上來,只怕我二人都會受傷!」

  這念頭才一閃,人影飄蕩,擂臺上忽地多了一個瘦削老者,青衣飄拂,相貌儒雅,竟是明教五大明使之一的慕容智。「怎地是這廝?」卓南雁心底震顫,加緊催動內力。靈針耀著妖異的黑芒,自白潤無瑕的玉頸上又慢慢地湧出寸許。

  萬秀峰望著慕容智笑道:「這位莫不是大名鼎鼎的催光明使?」趙祥鶴半眯的雙眸陡然張開,低喝道:「比武未停,旁人退後!」雖然他也對卓南雁大為忌憚,但身為格天社大首領,卻不得不故作公允。

  慕容智聽他言語低沉,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森冷之氣,心頭一凜,笑吟吟地拱手道:「在下身為明使,自不會亂了規矩!」緩步踏上,向卓南雁低聲道,「老弟,大功即將告成,萬不可疏忽!若是靈針入體,可就再難拔除!」這句話語音略帶冰冷,正是先前傳給卓南雁的聲音。

  「原來一直是這廝在底下作怪!」卓南雁心中劇震,猛然揚聲大喝,內氣聚集成束傳入,那靈針登時激射而出。林霜月「啊」地一聲痛哼,睜開眼來,目光漸漸明亮清澈。真氣灌注之下,她被封的穴道也一起打開。

  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兒,你……」一言未畢,林霜月驀地雙掌暴吐,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他的胸口。卓南雁此刻正是內勁將收未收之際,護體真氣無法展出,登時經脈激蕩,仰頭便吐出一口鮮血。

  「我適才忘了告訴你,靈針離體的一刻,正是巫力最強之時,定要小心在意!」慕容智滿面春風,悠悠地道,「其實這靈巫印只能支撐六個時辰,適才你只需點了她的穴道,讓她靜養六個時辰,巫力自解。」他越說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此時卓南雁卻覺得悲怒難抑,頃刻間明白了於飛龍送死、管鑒和林霜月先後登臺必是林逸煙的暗中安排,登時怒火滿胸:林逸煙為了對付我,竟不惜搭上小月兒!

  其實他這麼想,倒沒有完全猜中林逸煙的一番苦心。那晚林逸煙在西子湖畔劫走林霜月後,發覺自己苦心栽培的明教聖女情思已動,難免大怒欲狂。他眼見幾番斥責說教,仍難斬斷林霜月的情絲,索性便對林霜月施以靈巫印。這靈巫印其實只是一種迷人神魂的巫法,遠沒適才慕容智所說的那麼可怕。

  初時林逸煙只想以這詭異的迷魂法讓林霜月對卓南雁忘情,但隨即發覺林霜月用情極深,實非短期所能奏功。苦思冥想之下,林逸煙忽地想到武宗六脈之戰,卓南雁說不定會登壇一戰,只須巧計安排,讓林霜月親手重創卓南雁,必可使她除去這侵入芳心的「心魔」。

  依著林逸煙環環相扣的算計,定要將卓南雁整治得不死不活,只需留下一口氣,能帶他進得無極諸天陣即可。於是,於飛龍先去送死,使卓南雁心生歉疚,管鑒再登壇攪亂卓南雁的心神,而適才慕容智虛張聲勢的傳音叮囑,更讓卓南雁關心則亂。終於林霜月這渾渾噩噩的一掌拍出,讓卓南雁口吐鮮血。

  靈針激射之際,林霜月幾乎是茫然失措地擊出了那一掌,隨即強大的巫力便灰飛煙滅。林霜月心底豁然明朗,正瞧見卓南雁口吐鮮血,林霜月芳心震顫,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臉色煞白,但見她此刻回復神志,仍覺萬分欣慰,笑道:「小月兒,只要你……醒來就好……」林霜月見他蒼白的臉上仍掛著血絲,但笑容卻歡暢無比,陡覺心底被一道熱滾滾的洪流沖蕩轟擊,霎時嬌軀劇震,熱淚縱橫奔湧,橫亙在胸臆間的心結壁壘瞬間被熱流沖散。她忽然想:「什麼登壇聖女,什麼明教大業,我都不管了,只要跟他在一起便好!」

  糾纏已久的心結驟然解開,林霜月只覺心緒激蕩,眼前發黑,忽地暈倒。卓南雁急忙揮手抱住。慕容智再上一步,低聲道:「運氣給她護住心脈,片刻後她內息運轉如常,睜開眼來,那便沒有事了!」這一句話依舊是傳音過來。卓南雁暗道:「這話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廝故意說出,只怕會乘機出手!」左掌貼住林霜月纖腰間的命門穴。一股內勁綿綿送入,右掌緊握長劍,暗自戒備。

  果然只聽慕容智向萬秀峰笑道:「萬兄,卓公子第四陣又勝。區區不才,要討教一番!」萬秀峰何等精明,早已隱約看出明教與卓南雁之間仇怨頗深,但卓南雁打倒了格天社苦心扶植的翁殘風,已成了格天社的眼中釘,這時他倒盼著慕容智取勝。他掃了一眼卓南雁懷中的林霜月,哈哈笑道:「慕容明使的穿心指名動天下,今日我等可要大開眼界了。」驀地提氣高叫,「卓少俠第五場,對陣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

  這時林霜月垂眸不醒,卓南雁則神色凝重,台下群豪均知卓南雁必是仍在運功給林霜月療傷。眼見慕容智踏步上前,登時喧聲四起,性直之人不免紛紛怒喝:「這般乘人之危,算哪門子英雄?」莫愁更是放聲大叫:「你姥姥的,慕容無恥,有種的便等人家騰出手來再打!」

  喝罵聲中,慕容智渾不在意,義正詞嚴地喝道:「卓少俠,你再不放開本教聖女,可休怪老夫不客氣了!」

  適才林霜月出掌時要穴初解,真氣難聚,更兼神志不清,掌力自然虛軟許多。卓南雁吐血之後,胸前受震的經脈已是氣息一暢,此時靜氣凝神,真氣悄然流轉,已漸漸復原。他左掌上的真氣依舊緩緩送入林霜月體內,眼睛瞧也不瞧慕容智,冷笑道:「慕容無恥何時客氣過?要動手,便過來吧!」索性大咧咧地盤膝坐下,將林霜月橫放膝頭。

  饒是慕容智城府極深,見他如此托大,也不禁臉色一寒,森然道:「小賊自尋死路,可怪不得我!」青影疾晃,雙指微翹,陡地戳向卓南雁脖頸。卓南雁仍不正眼瞧他,忘憂心法展開,覺得冷風及體,陡地低頭避開。一股寒風橫掃而過,台側粗如兒臂的一根旗杆登時折斷。台下群豪驚於他這一指之威,哄罵之聲頓止。

  慕容智一招既出,穿心指的陰毒奇招已連綿攻到。卓南雁還是頭回見到慕容智全力出手,只覺他指力陰柔,初遇如棉,隨即凝氣如冰,每一轉折都帶著劈、鑿、戳、撕幾種勁法,力道飄忽難測。他暗自喝彩:「這廝為人奸詐,武功卻著實有可觀之處!」這時他內息不勻,更有小半內力仍在護住林霜月心脈,難以施展補天劍法的剛猛勁力,只得運起忘憂劍法「應機而動」的劍理,借力打力,見招拆招。

  頃刻間二人拼鬥數招,卓南雁的長劍指東打西,以巧破巧,竟能勉力應付。慕容行越戰越怒:「教主命我上陣擒了這廝,這手到擒來的天賜良機,可不能白白失去!」驀地振聲長嘯,臉上青氣騰起,俯身搶上,左掌成爪劃圓,右手駢指直點。

  卓南雁見他右手雙指勁氣森森,聲勢駭人,但劃弧的左爪卻似挽著千斤重物般艱澀凝重,心底一凜,長劍斜斜挑向他右手脈門,劍底卻另伏三招應付慕容智那大巧若拙的左爪。果聽慕容智嘯聲淒厲,左臂「咯咯」作響,陡地長了大半截,爪上劃的圈子驟然加大,向卓南雁額頭搠來。

  這一抓放長擊遠,詭異難測,爪上寒風凜凜 ,襲得卓南雁頭臉僵冷。好在卓南雁已暗自戒備,百忙中以攻為守,挺劍斬向慕容智左臂。慕容智冷哼聲中,左臂疾沉,屈指彈在威勝寶劍上。一股森寒勁氣順著長劍倏忽侵來,卓南雁打個寒噤,急運功與寒氣相抗。

  慕各智一招間略占上風,精神大振,旋風般繞著卓南雁疾轉,雙掌或點或抓,已將穿心指的奇門絕技和明教攝血離魂抓融會一處。使到極處,恍若周身是手,陰寒的勁力更是如蛛吐絲,每與他長劍一觸,便忽纏忽粘,莫辨其勢。

  台下群豪被慕容智的陣陣怪嘯攪得心驚肉跳,又見滿台都是他遊走不定的青影,心底都收起鄙視之心:「怪不得明教催光明使好大名頭,這人的武功當真不在江南武林各大掌門之下!」

  忽然間滿空紅影飛舞,原來慕容行身形遊走間,近處幾幅旌旗被他掌指齊施帶起的勁氣割裂,片片碎布,紅蝶般起落翻飛。卓南雁依舊端坐不動,但在應付他離魂抓和穿心指上的陰毒招式之餘,更要與長劍傳來的寒氣相抗,漸覺捉襟見肘。卓南雁眼見自己長劍守禦的圈子越來越小,知道再難硬撐下去,忽地沉聲道:「黃陽長老!」慕容行皺眉道:「什麼?」卓南雁低聲道:「你殺了我,林逸煙便不讓你做那黃陽長老了。」慕容行怒道:「胡說!教主明明……」話才出口,自知失言,又急忙頓住,但手上攻勢不禁一緩。

  「果然全是林逸煙這老賊弄鬼!」卓南雁早知慕容智凱覷黃陽長老之位,隨口一詐,見了他這副神情,心底霎時全部明瞭,「那於飛龍早就被林逸煙收服,想必也給他下了靈巫印,先被派來送死,消磨我的鬥志。管鑒也早被明教收服,他那《傷別》鼓曲,自然也是林逸煙所傳——小月兒曾說過,她閒時吹奏這簫曲,曾給林逸煙聽破了曲意!最可恨者,林逸煙竟會忍心讓小月兒受這靈巫印的苦楚,瞧來他必是要擒住我,逼問那無極諸天陣圖的下落。」一念及此,卓南雁運劍如風,「刷刷」搶攻兩劍,大大咧咧地笑道:「林逸煙一門心思要破那無極諸天陣,對我素來倚重,他曾親口答允我,讓我做那黃陽長老……」話說到此,故意一頓。慕容智冷哼道:「胡言亂語……」臉上卻閃過一絲訝色。卓南雁聲音壓得極低:「我可沒有答應,我要做那月尊教主!」

  林逸煙這一番苦心佈置,最後遣慕容智上陣,命他打傷卓南雁,確是許以黃陽長老的高位。他是一代宗師的身份,當然不能親自上陣奪這武宗六脈。之所以派慕容智,只因慕容智也修習魔功,而且是明教內會施展靈巫印的寥寥數人之一。

  「月尊教主?」慕容智本就奇怪為何不讓他直接殺死卓南雁,這時聽了卓南雁的言語,不由雙目放光。卓南雁瞧他神色鬆動,信口胡說道:「是啊,你只需敗了這一陣,回頭我便讓你做月尊教主!」慕容智呸了一聲,低喝道:「白日美夢,你讓我做我便做了嗎?」兩人手上激戰不停,出言都是細微至極,旁人絕難聽到。

  卓南雁冷笑道:「但我若告訴你那破陣口訣呢?」慕容智目光一顫,雙眉陡然蹙起。卓南雁見他雖仍在呼呼疾轉,但掌上攻勢已是大緩,便悠然笑道:「你得了破陣口訣,要進出大陣,易如反掌。林逸煙不得不看重你,你要做那月尊教主,也就順理成章。」

  「什麼口訣?」慕容智倏地疾轉到他身前,掌力陡然加重,重若劈山般地一掌一掌攻來,低喝道,「說來聽聽!老夫辨辨真假。」

  「這老小子當真奸猾!」卓南雁心下大罵,疾揮長劍苦苦支撐,喘息道:「外部五行天,內藏四相陣,欲破無極陣,須明三桓理……」他精通易學,雖是順口胡謅,也頗為像模像樣。慕容智面上凝重之色漸增,顯是暗中思索,但掌力絲毫不緩,森冷的掌風四下激蕩,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你記好了,」卓南雁忽地低聲道,「欲破此陣,最要緊的是天時地利相應。你看此時是何天象?」慕容智脫口道:「已近酉時。」卓南雁搖頭笑道:「錯了,你說的是時辰,卻非天象!要看天象,須得辨明北極星方位,你看此刻北極星在哪一宿?」慕容智苦鬥之中,尚須苦思那幾句似是而非的口訣,這時經他一問,忍不住依言抬頭向天上望去。

  卓南雁雙眸一亮,威勝寶劍驟然揮出。他蓄力良久,這一劍如驚龍出海,突兀淩厲。慕容行十指陡然劃下,將威勝寶劍蕩開,獰笑道:「雕蟲小技,也來丟人現眼?」他手指上套有獨門鋼套,不畏刀劍,雙爪順勢將卓南雁苦心經營的守禦圈子破開,倏地搶入。

  慕容行只覺他劍上內氣漸弱,心底狂喜,雙掌疾合,陡地扣住了威勝寶劍,展開柔絲勁,硬奪卓南雁的長劍。卓南雁形勢更窘,心底連叫可惜:「再多跟這廝耗上半盞茶的工夫,我的內傷便可自愈!」

  驀然間慕容智大叫一聲,踉蹌著疾退丈餘,小腹間鮮血淋漓。適才二人出招太快,旁觀群豪恍若霧裡看花,朦朧難辨,這時見激戰的兩人霍然分開,才不禁松了口氣,但見慕容智身子搖搖欲墜,小腹血流如注,眾人均是疑惑不解。原來林霜月靈巫印一解,便已無大礙,又經卓南雁運功療傷片刻,恰在此時醒來。眼見慕容智面目猙獰地凝立身前,她想到正是此人對自己突施魔功暗算,心下厭惡,迷迷糊糊地便自地上拾起新月劍,順勢刺出。

  慕容智正跟卓南雁苦鬥內力,一身功力全灌注在雙臂上,萬料不到林霜月會此刻揮刃向自己刺來,陡覺小腹一涼,短劍已經插入。他倉促疾退,卻又被卓南雁的內力乘隙攻入。慘叫聲中,慕容智張口噴出一蓬熱血,知道體內經脈已斷裂數處,再也不敢停留,轉身飛奔下臺。

  林霜月這時已全然清醒,站起身來,握住卓南雁的雙掌,輕聲道:「你沒事嗎?」卓南雁凝望著眼前滿懷關切的脈脈秋波,只覺胸中一暖,笑道:「你沒事,我便沒事!」兩人四目交投,都覺心底舒暢甜蜜,雖然言語無多,卻覺相互間早已傾訴了萬語千言。

  萬秀峰眼見林霜月盈盈立起,眼珠轉了幾下,忽地笑道:「林姑娘,適才你誤中奸人暗算,那一場未能盡力。眼下自可與卓少俠重新比過!」

  林霜月搖了搖頭,道:「不必!」這兩字聲音異常清朗。台下佇立的明教群豪本來心氣極盛,但見林霜月和慕容智先後落敗,心底既感失落,又覺茫然,聽得林霜月這脆生生的兩個字,更是轟然一亂。林霜月俏臉雪白,心底也是空蕩蕩的難受,卻依舊朗聲道:「大夥兒都看得清楚,咱們輸得明明白白,明教……就此退出武宗六脈之爭!」

  台下轟然沸騰。有人高呼歡慶,有人妒嫉無奈,明教群豪卻均覺詫異惆悵。但林霜月自己認輸,卓南雁已是無可辯駁地連勝了五陣。莫愁高聲叫道:「萬矮兄,卓南雁連闖五關,這是板上釘釘了,你老兄還有何話說?」

  萬秀峰神色尷尬,見師尊趙祥鶴微微額首,才揚聲高叫:「卓少俠長劍一出,天下群雄束手,更將明教豪傑打得服服帖帖,著實讓人佩服!雄獅堂連勝五場,位列武宗六脈!」雖承認雄獅堂武宗六脈之位,但話中帶刺,暗藏機鋒。雄獅堂眾弟子聽了,齊聲歡呼。但旁觀群豪卻因萬秀峰那句「群雄束手」而應者寥寥,明教群英則向雄獅堂怒目而視。

  林霜月收起雙劍,飄身下臺,卻不回明教陣營,只向偏僻處行去。卓南雁忙尾隨而下,輕聲道:「小月兒,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教主為何如此對我!」林霜月眼露悽楚之色,黯然望向遠處的明教群豪,悵悵地搖頭,「我也不想去見他們。我……我更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這時萬秀峰仍在臺上喋喋不休,武宗六脈還剩下最後一個席位,群豪的目光又集在了萬秀峰身上。

  卓南雁的眼中卻只有林霜月。眼見她淒然獨立,楚楚可憐,他忽地攝緊她的素手,沉聲道:「那便跟你的雁哥哥在一起,今生今世,再沒人敢欺負你!」林霜月芳心一蕩,忽地想起當年二人在大雲島上時,自己曾說過要跟他跑到一處「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霎時心底暖若煦風吹拂,嬌靨暈紅,眼波瀲灩,笑道:「好啊。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適才緊封在她心底的森寒壁壘一時煙消雲散,這時也終於敢直承愛意。

  這一笑猶如春花綻放,百媚橫生。卓南雁自入江南重見林霜月,一直覺得她的笑容裡隱含幽怨,直到此時,才見她舒爽歡笑。霎時間卓南雁胸臆舒暢,忽覺烏雲密佈的天空都明朗了許多,嘴裡喃喃地只道:「好,好……」歡欣之下,真想縱聲長嘯。林霜月明澈的雙瞳變得熠熠生輝,香腮上紅霞飛湧,又笑道:「好什麼,只要你這大笨雁不欺負我就成!」卓南雁笑道:「既是大笨雁,自然只有挨欺負的份兒!」

  正自談笑,忽聽身後傳來莫愁的笑聲:「好啊,只顧在此跟美女敘舊,卻將一眾好兄弟晾到一旁!」大笑聲中,莫愁已跟方殘歌、唐晚菊快步而來。方殘歌老遠便拱手道:「多謝雁南兄替小弟奪來解藥,又為我雄獅堂揚眉吐氣!」目光掃見清麗如仙的林霜月,笑容略略僵硬,「正好林姑娘在此,咱們這便去擺慶功宴!」

  莫愁撇嘴道:「這慶功宴輪不到你擺,幫主老爹有旨,要先擺這慶功宴!」轉頭對林、卓二人笑道,「嘻嘻,二位,叫花子的慶功宴全是走百家門討來的寶貝,殘羹冷炙中精選出的山珍海味,包你們胃口大開!」林霜月雖知他胡言亂語,也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卓南雁眼見擂臺上還有人揮拳廝殺,這最後一個名額不知由誰爭得,但林霜月卻已不便在此久留,索性笑道:「咱們不妨這便走,我來做東,喝他個痛快!」幾人轟然叫好。莫愁賊眉鼠眼地回頭瞧了幾眼,低聲道:「要走就快走,給幫主老爹看到,便得硬拉咱們去吃他那精挑細選百家宴啦!」幾人低笑聲中,悄然出穀。

  「剛剛戰罷金鯉初會,自然該去吃魚應景!」莫愁當先領道,提起吃來,登時滔滔不絕,「離此地不遠,有一家絕妙小吃的攤子,最擅做魚,臨安城三元樓的大廚都比不得的手藝!」輕車熟路地拐了幾個彎子,便見山谷外大道旁現出個褪了色的幌子,上繡一個好大的「宋」字,卻被煙油弄得污漬斑斑。離得好遠,便有一股濃香傳來。

  那店鋪極小,說來只算是個攤子,這地方也僻靜,攤前沒個客人。攤主是個白髮蒼蒼的婆子,見五人前來,忙顫巍巍地四處張羅。卓南雁等人倒樂得這份幽靜,就在山道旁擺了小桌小凳,團團坐下。

  莫愁道:「這位宋五嫂原是汴梁東京人氏,若論臨安城的故都小吃,首推她這魚羹和『東京張三』的豬胰胡餅。眼下那豬胰胡餅給張三弄得風靡臨安,但這宋五嫂卻又老又聾,手藝雖高,名氣卻不顯。只有本公子慧眼識魚於草莽之間!」唐晚菊低笑道:「四絕劍客這雙慧眼,除了識美女,便是識酒肉!」

  正說著,那宋五嫂已捧了杯筷過來。卓南雁見她鬢髮花白,忍不住問:「老婆婆,你既是故都東京人氏,怎地來了此處?」宋五嫂有些聾,聽他問得多遍,才悵悵地道:「東京、汴梁……靖康、靖康之變,金兵見人就殺,逃了性命……就不錯啦……」眼角驀地湧出幾滴混濁的老淚,轉身進屋去了。

  群豪才知她是因靖康之變,為避金兵輾轉到此,不由一陣唏噓。少時魚羹端出來,但見色澤鮮亮,黃處如金,白處如玉,紅處渾如寶石。莫愁使筷子一挑,登時濃香四溢,叫道:「小月兒,這天下第一等的美食,自然要你這天下第一等的美女先來落筷!」他聽卓南雁叫林霜月為「小月兒」,便也老實不客氣地叫起來。

  眾人齊聲稱妙,林霜月笑道:「那就多謝各位仁兄美意啦!」欣然夾了一塊白玉般的魚羹,細細咀嚼。唐晚菊等人的目光全凝在她的香唇上,莫愁更大張雙眼,連問:「怎樣怎樣,滋味如何?」林霜月櫻唇忽抿,沉了沉,玉面上流光溢彩,道:「鮮嫩滑潤,酸後帶甜,那味道好鮮,就如同……」

  「就如同蟹肉一般!」莫愁搶先大叫,但見林霜月連連點頭,更是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小月兒真乃行家!這魚羹有個妙稱,喚作『寶蟹羹』!宋嫂曾說,東京做魚羹的規矩極多,半點兒馬虎不得。這草魚定要在清水中養上三天,排盡泥沙才可。竹筍、香菇、雞湯等十八味佐料不得少了一錢半分。那急火快蒸的火候最難把握,火小不熟,火大皮蔫……」

  說話間卓南雁、方殘歌等人早忍不住紛紛落筷。只唐晚菊文縐縐地介面笑道:「晉書有『蓴鱸之思』的典故,那張翰思念吳中的蓴羹鱸魚膾,連官都不做了。這五嫂魚羹卻比蓴羹又美上百倍。」

  宋五嫂眼見眾人連連叫好,不由眉開眼笑,將店內珍藏多年的瓊花露捧上,又道:「這故都魚羹本來要緣魚最好,但老婆子這裡沒有那上等名貴鱖魚,只得先用草魚將就些了。老身還有八寶魚鍋一道,定要請各位爺嘗嘗……」笑眯眯轉身去了。

  卓南雁連番廝殺,早已餓得緊了,見到這美味魚羹,便伏案大嚼。莫愁瞧著可惜,噴嘖連聲:「大雁子,慢些慢些,這魚羹須得細嚼慢品,才能吃出滋味。」

  林霜月微微一愣:「什麼……大雁子?」莫愁得意洋洋,指著唐晚菊道:「他是小桔子,那卓南雁自然便是大雁子了。小桔子,大雁子,這兩句對仗極是工整,本公子出口成章,連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唐晚菊卻搖頭道:「對仗豈可用字重複?『子』對『子』,便重了!」卓南雁咽下口裡的魚羹,點頭道:「正是,莫愁該將我那個『子』字,變成『爺』字,才正對得工整。」莫愁皺眉道:「大雁……爺?」忽覺上當,扯住卓南雁便來灌酒。

  卓南雁笑道:「你不叫我大雁爺,我便叫你莫兄!」唐晚菊湊趣道:「是,莫兄……」林霜月見莫愁急得臉色通紅,又覺好奇,道:「叫你莫兄,便怎地了?」卓南雁三人對望一眼,忽然一起哈哈大笑。方殘歌忽解其意,也拍桌子大笑:「哈哈,稱呼莫愁作『抹胸』,最是名副其實!」

  唐晚菊眼見林霜月兀自不解,邊笑邊咳:「莫兄不讓人叫他『抹胸』,那是為了……」莫愁大喝:「小桔子,你還叫?小月兒,你不許笑,不許笑!」林霜月一直半知不解,似笑非笑,但見莫愁氣急敗壞之狀,終於忍不住掩口『咯咯』嬌笑起來。方殘歌、卓南雁等人更是齊聲大笑。

  耳畔回蕩著幾人歡暢的笑聲,林霜月心底忽地一陣溫暖,在這簡陋卻又偏僻的小吃攤子上,竟讓她體會到了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的決樂自在。她轉頭望向卓南雁,盈盈美目中波光流溢,芳心內更覺無盡溫馨。

  少時又有八寶魚鍋擺上。這道菜是在魚腹內塞了鮮蝦、蛤蜊、香菇、薑絲等四味佐料,魚湯中加了雞、鴨、鵝、鴿四種禽肉,端的肉鮮如玉,湯濃如金。眾人連連呼妙。

  莫愁大呼小叫,讓發笑的人都罰酒三杯。卓南雁當先舉杯,道:「咱們來此便是一醉方休的,我們都要罰酒三杯,莫愁老弟可就未免吃虧!」莫愁咧嘴道:「說得在理。這瓊花露若是都便宜給你們了,本公子可是太不划算!」林霜月見眾人齊齊舉杯,忽想:「我既已決意跟雁郎在一處,還管他什麼明教的戒酒禁令!」便也跟著小酌了兩盞。醇酒入口,她的嬌靨紅霞飛撲,愈發豔麗不可方物。

  莫愁等人見她竟肯飲酒,更是轟然喝彩。卓南雁不願讓她再想明教之事,和莫愁妙語如珠,不住說笑,桌上歡笑四起,喧聲不絕。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7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九節:深宮說忍 香閨生亂

  正自熱鬧吃酒,忽聽腳步響亮,山道上有一人大步而來。卓南雁等人聽這腳步聲沉重得出奇,均不由扭頭看去,卻見來者身材魁梧,獅面虯髯,正是昆侖派掌門寧自隆,也只有他那剛猛的外家功夫才能踏出這樣響亮的腳步聲。再向後看,卻見四五道身影在山道上若隱若現,似是緊綴著他。

  寧自隆走得極快,轉瞬間便到了眾人吃喝的小攤前。他卻不與卓南雁等人打招呼,又向前大步疾行片刻,猛然頓足步子,仰頭望天,喝道:「沙家流星門、衢州六合派,還有哪些見不得人的龜孫子,都給我滾過來吧!」聲音在山道上滾滾傳出。

  在他身後悄然緊盯的幾個人自知再難藏身,「嘿嘿」冷笑聲中,只得快步閃來。幾人散成扇形,隱隱將寧自隆圍在當中。當先一個尖頭尖腦的老者乾笑道:「寧老頭,我們好生相送,你卻不知好歹地罵人?」兩個面目粗豪的壯漢齊聲喝道:「就憑你這句龜孫子,便不能讓你活著滾出江南!」這兩人形貌一模一樣,連說話也是一齊開口。

  莫愁舔舔筷子,低聲道:「那尖頭老兒是衢州六合派掌門雲笑風,兩個壯漢是流星門的當家,沙威、沙猛兩兄弟,他們都是金鯉初會擂臺上寧自隆的手下敗將,想必是要來此找回場子……」卓南雁眉頭一蹙,歎道:「這金鯉初會一開,便是數不盡的恩怨仇殺。」

  寧自隆脾氣火爆,他在金鯉初會上敗在青城派掌門石鏡道長手下,正自滿腔懊惱,聽得沙家兄弟口出惡語,登時怒氣勃發,大喝道:「廢話少說,要送死的便過來吧!」沙威獰笑一聲,掣出流星錘,在胸前呼呼舞動,便要出手。

  忽聽有人大喝一聲:「且慢動手!」一個白髮老者快步上前,搶在眾人身前,回身喝道,「擂臺比武,輸贏成敗,全是光明正大。你們如此群起而攻,豈不丟盡了我江南武林的臉面?」卓南雁認得這老頭兒正是真武鏢局的韋伏虎,當日自己進雄獅堂報訊,曾聽他力挺翁殘風做繼任堂主。這時聽他言語,卻不由暗自點頭。

  「去他姥姥的!」一旁的莫愁低笑道,「這韋老兒是有名的笑面虎,他也曾敗在寧自隆手下,不知要玩什麼玄虛?」方殘歌、唐晚菊等都與韋伏虎有數面之緣,卻都因翁殘風之故,不願與他相見,只是靜觀其變。

  韋伏虎在建康一帶極有威望,這一聲大喝,沙家兄弟和雲笑風倒各自退開了兩步。韋伏虎笑道:「寧兄,老夫也曾敗在你手下,卻是心服口服。不知寧兄意欲何往?」寧自隆微微點頭,大手一揮道:「在下的師弟在建康開了家點金鏢局,正要去探望一番。」

  「哈哈,原來咱們還是同路!」韋伏虎大笑上前,伸手向寧自隆握去,「此地風物甚妙,不如大夥兒先坐下來,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如何?」寧自隆漠然一笑,正待信手相握。猛聽勁風呼呼,一根九節鞭已從身側襲到。正是那雲笑風出手偷襲。

  韋伏虎急低喝一聲:「寧兄小心!快使『靈鼇手』!」寧自隆一直暗思擂臺上的一敗之恥,心底患得患失,聽得韋伏虎這聲呼喝,登時想起自己在擂臺上正是用這招「靈鼇手」破去了雲笑風的九節鞭。這時他不及思索,「靈鼇手」探出,登時扣住鞭頭。陡覺掌心一痛,才知雲笑風的鞭頭必是加了利器。他一驚縮手之際,猛聽嗤的一聲,肩頭上鮮血長流。

  韋伏虎哈哈大笑,他腕上暗藏蛾眉刺一類的暗器,乘亂戳中了對手的肩窩後,已疾步退開。沙猛呵呵低吼,斜刺裡撲上。寧自隆驚怒交集,頭也不回地反腿踢出,正是昆侖派的一招「浪淘沙」。這一腿來去如風,登時將沙猛踢了個跟頭。

  「韋老兒!」寧自隆一招得手,卻覺肩頭劇痛,喝道,「你……你到底要怎樣?」韋伏虎掣出虎頭雙鉤,冷笑道:「金鯉初會上那一掌之賜,老夫便忍了。但老夫跟令師弟卻有些過節,他那點金鏢局總搶我真武鏢局的買賣。嘿嘿,你若到了建康,他點金鏢局豈不如虎添翼?」

  風聲颯然,雲笑風又再撲上,罵道:「你這蠻子招惹了我江南豪傑,便該殺!」鐵掌自呼呼疾轉的九節鞭中穿出,直向寧自隆受了兩處傷的右肩劈去。寧自隆奮起神威,一拳撞去,將雲笑風震得退出三步,陡覺雙腿一緊,已被沙威的流星錘纏住。沙威呵呵狂笑,奮力回拽,但寧自隆氣貫雙腿,紋絲不動。

  小攤上旁觀的眾人早已大怒。方殘歌怒道:「這等小人,好不要臉!」便要拍案而起。卓南雁笑道:「方兄身上有傷,這幾人我來打發了就是!」

  正待起身,忽聽一道低沉的喝聲傳來:「全給我住手!」這一喝並不如何響亮,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威嚴,在紛亂的吶喊聲中清晰無比地傳入眾人耳中。

  韋伏虎雙鉤霍霍,正待撲上,聽得喝聲,登時一凜,顫聲道:「羅……羅……難道是羅堂主?」沙猛和雲笑風齊齊一震,道:「羅雪亭?」卓南雁、方殘歌等人卻均是大喜,但轉頭四顧,山道上卻哪裡有羅雪亭的影子。

  沙威正自得手,兀自拼力拉扯。猛見寒光疾閃,一物破空飛來,「當」的一聲怪響,流星錘的鐵鍊登時從中而斷。沙威收手不住,一跤坐倒。韋伏虎等人看那暗器時,竟是一塊碎石!頓時心膽俱寒,盡皆呆住。雲笑風但見來人隨手飛出一塊小石子便擊斷鐵鍊,這時更無懷疑,四處張望著道:「羅堂主……您老有何見教?」

  忽聽一聲冷哼,羅雪亭不知何時已凝立在眾人身後,冷冷地道:「跟你們這等鳥人,還見教個屁。都給我滾罷!」

  江湖上傳言羅雪亭早已喪生,雲笑風等人見他驟然現身,均是震驚非常。說來也怪,這些江湖豪客適才耀武揚威,但這時瞧見了這道清瘦矮小的身影,頓覺膽氣盡喪,急忙倉皇收手,涎著臉客套幾句,便即哄然四散。

  羅雪亭剛冷的目光凝在寧自隆身上,低歎一聲:「寧兄,江湖武人為一虛名,往往便要你死我活。這等冤冤相報,永無止息,只盼寧兄大仁大義,莫再計較!」看那沙威的流星錘鏈子還有半截纏在寧自隆腿上,上前信手一拉,扯作幾段,拋在地上。

  寧自隆正自滿腔怒火,但見羅雪亭手碎鐵鍊,如折枯枝,心底油然佩服,又細思羅雪亭之語,心底一動,竟隱隱覺得自己因那一招之敗,耿耿於懷,竟也跟沙威等人不相上下。羅雪亭又再抱拳,道:「在擂臺上勝了寧兄的石鏡老道,正是羅某老友,只盼寧兄莫跟韋伏虎這等人一般,念念只在爭此虛名。」

  寧自隆見他一揖到地,心底一熱,不由笑道:「好!好一個面冷心熱的『獅堂雪冷』……」笑聲一起,霎時胸中豁然開朗,仰頭大笑,高亢的笑聲遠遠傳出,驚得林間鳥雀亂飛。

  忽然間又有一道笑聲破空飛來:「哈哈,羅老頭兒,你的武功俺不佩服,可這份胸襟,當真不凡!」聲音響如雷震,登時將寧自隆豪放的笑聲盡數掩蓋。霎時間滿山都是鼓蕩的笑聲,眾人耳中嗡嗡作響。莫愁的筷子險些落地,變色道:「僕散騰,這老傢伙來啦!」

  卻見僕散騰在山道旁的林子內緩步走出,大笑道:「羅老,昨晚那一戰你我未曾盡興……」話未說完,目光掃見小攤上端坐的卓南雁等人,眉頭微蹙,隨即冷笑道,「哈哈,怪不得羅老一路逃到此地。原來羅老在這兒埋下了伏兵!」

  「逃?」羅雪亭哂道,「在燕京時你有一群金狗,老夫都不怕你,眼下在我大宋,老夫還怕你不成?當真是大放狗屁,信口雌黃,巧言如簧,顏之厚矣!」他大俗大雅地喝罵幾句,才搖頭道,「昨晚老子有大事要辦,自然沒工夫跟你多耗。眼下都是我的門人子侄,料你也不敢應戰。嘿嘿,你要比武,不妨換個花樣。你大金龍驤樓不是要弄那龍蛇變嗎?咱們不妨以龍蛇變為賭,且瞧瞧是誰笑到最後?」

  「龍蛇變嘛,」僕散騰眼中倏地閃過刀鋒般的利芒,哈哈笑道,「老夫其實最厭煩這些鉤心鬥角,此來江南,只是勉為其難。這等文比太不過癮。羅老既然今日無暇,咱們不妨換個日子。聽說趙祥鶴趙大人明日要在他鶴鳴穀內的洗兵閣中宴請武宗六脈的首腦,到時定要請羅老指教。」

  「鶴鳴穀洗兵閣?」羅雪亭的眼芒也銳利如劍地迎上,緩緩地道,「好,那便洗兵閣上再見!」僕散騰仰頭大笑:「能與羅老打個痛快,此來江南、才算不虛此行!」大笑聲中,轉身便行。笑聲未絕,人已消逝無蹤。

  方殘歌等這時才上前與羅雪亭相見。羅雪亭轉頭四顧,卻已不見了寧自隆的身影,想來他不願再與江南武林中人相見,獨自去了。羅雪亭一聲長歎:「這狗屁金鯉初會一開,江湖恩怨從此多矣!」在小攤前剛坐了,忽見林霜月也向自己施禮,不由微現訝色。

  聽得卓南雁低聲耳語,羅雪亭才哈哈笑道:「賊小子好本事啊,當心林逸煙跟你算帳!」林霜月嬌靨蘊紅,心底卻泛起甜甜的暖意。

  宋五嫂忙另添杯筷,羅雪亭連幹了三大碗酒,蒼白的臉色已紅潤了許多,苦笑道:「老夫前遇巫魔,後遇刀霸,時運不濟到了極處!」驀然間詩興大發,扯開嗓子笑道,『他奶奶的,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

  方殘歌忙將金鯉初會上的諸般變故簡要說了。羅雪亭眸內電芒閃耀,一直點頭不語,聽得方殘歌最終仍將翁殘風放走,卻只沉沉一歎:「嘿,殘風啊,聰明反被聰明誤。」

  卓南雁問起他探訪九幽地府時如何受了傷。「老夫這一回洩露了蹤跡,被五個老怪物施展五雷誅心陣法困住,能逃出來已算萬幸了,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羅雪亭說著豎起蒼眉,「那九幽地府便在臨安城外南山的煙霞嶺內,乃是一連串幽深難測的古洞,洞口內外更被鐵靈官精心佈置了數道埋伏。群臣果然便都囚在深洞當中的拘魂洞中。若要強攻,損傷必重。」

  莫愁咋舌道:「嘿嘿,本公子在那五通廟地底見識過鐵靈官弟子南宮溟的手段,這鐵靈官的機關設置,只怕更加厲害百倍。」

  方殘歌凝眉道:「便是千難萬險,咱們也得救出和國公等諸位大人!」莫愁嘀咕道:「既是千難萬險,還怎地去救聲,往火坑裡面跳嗎?」覷見方殘歌怒目掃來,卻吐了下舌頭。羅雪亭呵呵一笑:「南雁,你瞧如何?」卓南雁卻道:「莫愁說得是!」方殘歌和唐晚菊齊齊「咦」了一聲。

  「哈哈,大雁子也佩服我!」莫愁大喜過望,忽地皺眉撇嘴,「不對,大雁子,你尋我開心是不是?」林霜月盈盈一笑,望著卓南雁道:「你是說,那九幽地府只怕是趙祥鶴布下的一個陷阱?」一語既出,方、唐二人齊齊吸了一口冷氣。莫愁大張雙眸,驚道:「乖乖,小月兒一句話點醒夢中人!」

  卓南雁向她微微頷首,轉頭向羅雪亭笑道:「此刻如同高手弈棋,若是只守不攻,也非上策!」羅雪亭呵呵低笑:「誰說咱們只守不攻?」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甩到桌上,「昨日臨行前,羅大給了我這封趙祥鶴的請柬,原來鶴老兒要在明晚請他和武宗六脈的首腦去他在吳山別墅洗兵閣內一聚,傳聞京師最神秘的怪人風滿樓,屆時也將現身。」

  唐晚菊屈指沉吟道:「羅大先生是太子的死士,趙祥鶴在這武宗六脈之外,單增了羅大先生,顯是別有用心!」莫愁苦笑道:「宴無好宴,趙祥鶴偏在這瑞蓮舟會前請客,只怕是個鴻門宴!」

  「羅堂主是說,」卓南雁的眼倏忽一閃,「便在明晚反守為攻?」羅雪亭沉沉點頭:「趙祥鶴此舉定是劍指羅大。那洗劍閣的鴻門宴上,趙祥鶴有南宮世家和霹靂門為羽翼,又得那風滿樓之助,當真勢在必得。」聲音倏地一低,「明晚老夫偏要約上大慧老和尚同去,攪他個天翻地覆。」

  卻聽山間風聲嗚咽,樹葉拍打岩壁,發出颯颯之聲。眾人心旌都是一陣搖曳,武宗六脈的首腦,加上趙祥鶴、羅雪亭、大慧上人和風滿樓,這場鴻門宴,不知該是何等驚天動地。

  方殘歌贊道:「好,這是針鋒相對,若能一舉剪除趙祥鶴,秦賊便只能束手就擒!」羅雪亭卻道:「想除掉鶴老兒,可難得緊,能黏住他已是不錯了。咱們真正的反戈一擊之時乃是瑞蓮舟會!秦老賊和鶴老兒對瑞蓮舟會深寄重望,屆時九幽地府內必然空虛,咱們正可乘機救出群臣!」

  卓南雁、方殘歌和唐晚菊紛紛叫道:「我願請纓!」「弟子要打這頭陣!」「晚輩願往!」莫愁卻咽口唾沫:「本公子……給你們在此押陣!」

  「用不著你們!」羅雪亭卻呵呵一笑,「家兄羅大對機關戰陣比我在行,九幽地府一戰,便由他全力佈置。你們全隨老夫去瑞蓮舟會,倒要看看趙祥鶴那老兒耍什麼玄虛!」

  眾人計議已定,莫愁急著去尋幫主老爹,跟他通報訊息。羅雪亭也和方殘歌先行離去。卓南雁等人起身送他,卻見細雨瀟瀟,已然撲面打下。

  羅雪亭揚眉望向煙雨中的蒼茫天宇,忽地一笑:「一場驚風驟雨就要撲打下來了。真不知大宋的皇帝老子在幹些什麼!」

  ※※※※※※※

  此刻,趙構正悠然端坐在臨安大內幽靜寧謐的選德殿中。

  臨安的皇宮在鳳凰山東麓的案山下依山而建,據說此處的山勢「龍翔鳳舞」,能聚王氣。經紹興十二年以來的多年增築,已是周遭九裡,巍峨壯麗,光耀奪目。這選德殿是極幽靜的一處殿宇,其妙處不在殿內奢華的陳設,而在殿外巧奪天工的佈置。除了濃蔭蔽日的古松翠竹外,最醒目的便是廣約十畝的水池,池內遍栽萬株紅白兩色的荷花,縱目望去,滿目紅豔白嬌,心神頓爽。

  趙構便坐在抬眼可見嬌豔新荷的龍案前,凝神作書。這位自命為大宋中興之主的皇帝,年少時體格頗為健壯。按照宋朝軍制,挽弓一石五鬥,已算武藝超群了,據說趙構便能挽弓至一石五鬥。即便多年的養尊處優,他仍舊腰板筆直,只是鬢髮白多黑少,那一身紅燦燦的皇袍更襯得他的鬚髮過分的斑白,乍望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上十來歲。

  太子趙瑗則靜立一旁,看著父皇潑墨揮毫。

  二十多年前,趙構自金兵突襲揚州那場驚嚇後,便一直無子,無奈之下才從宋太祖趙匡胤後裔中選了兩個幼子入宮撫養。趙瑗便是二子之一,自幼便顯得端正聰穎,頗為趙構所喜,幾番曲折,終被趙構立為太子。

  到底不是親生兒子,趙瑗在父皇面前一直格外的恭順小心,此刻雖然心裡憋著一肚子的話,卻還得賠著笑,裝作興致昂然之狀凝神觀書。他發現趙構每次蘸墨都蘸得極濃極飽,一筆一畫寫得極慢,字跡也頗為圓潤飽滿。

  「金鯉初會結了?」趙構並沒抬頭,卻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頗為緊要的話。趙瑗一喜,忙點頭道:「是。兒臣剛得的消息,最後一家奪得武宗六脈的,乃是蜀中唐門。如此,瑞蓮舟會上賽船的獻瑞八龍已定下了,除了兒臣的建王府,便是格天社、雄獅堂……」

  正要細細稟報下去,趙構已微微蹙眉,淡淡地道:「這些江湖武人的東西,朕懶得操心。朕只是奇怪,那秦長腿到底要做什麼?」

  趙瑗的心「怦」的一跳。他此次進宮,正是要將秦檜的諸般不法行徑稟告趙構,但一直在心內籌畫,不知從何說起。此刻聽得趙構竟先提及,終於橫下了心,咬了咬牙,沉聲道:「啟稟父皇,據兒臣揣測,太師已有不臣之心!」

  「嘿嘿,你又來了!」趙構照舊不抬頭,連握筆的腕子都不曾抖一抖,只悠然道,「他還真的能翻上天去?」趙瑗突地跪倒,顫聲道:「胡銓、李光、張浚……這些老臣忽自四處貶居之地被召入行在,卻又先後失蹤!」

  「秦長腿早就跟我說了,他給我辦這聖壽節,怕那些老傢伙說閒話,先以賀壽為名請入行在看管!」趙構說著,慢條斯理地直起腰來,將那張書法揭給趙瑗看。

  滿紙全寫的同一個字:忍!橫平豎直地大致排了一百個字。

  趙瑗忙不迭地躬身稱頌父皇的筆法,但細瞧那張「百忍圖」,百個忍字竟全是一般大小,一種字體,難得他從始至終,都寫得渾圓流暢。

  「只一個忍字即可,這就是朕的半生所得。」趙構揮手命趙瑗起身,臉上卻如打通了任、督二脈般的紅光閃耀,「對那些跋扈的金人要忍,對那些不安分的文人要忍,對秦長腿,更要忍!朕倒要看看,他會把那些老臣怎樣……嘿嘿,朕正等著這一天呢!」

  趙瑗看著那冷颼颼的笑容,心底一寒:「難道父皇早知道秦檜的所作所為,卻不加干預,只為了等一個剷除秦黨的藉口?」一念及此,心底寒意驟增,「為了除秦,竟要搭進去這些大宋的精忠能臣?」

  他猛地挺直了身子,又道:「父皇,除了秦太師的異動之外,兒臣還打聽到金人要施行龍蛇變,鋒芒直指我大宋社稷!」

  「龍蛇變,朕也知道這勞什子。」趙構竟笑了起來,「昨兒那說書的伶人小張四郎進宮,新給朕說了一段『鐵騎兒』,那名兒就叫『龍蛇變』!」趙瑗登時怔住,實在料不到事關一國興衰的機密大事竟給人改成了市井散佈的小說,竟還說到了九重皇宮之內。

  趙構見他愣住,眼中更多了些揶揄之色:「龍子落難陷淺灘,郡主重情傳尺書。這郡主為救那化為小蛇的龍太子,進了龍宮傳訊,九死一生才讓白蛇重化為龍,跟唐傳奇的《柳毅傳》如出一轍,只是男女互換。噢,這故事裡的郡主是金國的,那龍太子後來重回世間報恩,先是中了大金的狀元,後來又跟這金國郡主成婚。風土言情,全是北地風光,頗有新意。這『龍蛇變』,在北瓦子一帶風行得緊呢!」

  趙瑗聽得大張兩眼,哭笑不得。趙構笑意更濃,得勝了似的輕拍他的肩頭,溫言道:「這『龍蛇變』不過是個金國傳來的小說,卻杯弓蛇影,鬧得滿城風雨!」趙瑗知道趙構自以為是的脾氣,便錯了也要百計飾非到底,若是自己此時執意堅請,那等於讓父皇當面認錯,反會弄巧成拙。

  十餘年戰戰兢兢的深宮生活早養就了他沉穩謹慎的性格,此時趙瑗唯有呵呵苦笑,點頭稱是。

  「完顏亮這個人是有些野心,但他根基不穩,北邊的契丹人不服他,諒他也不敢妄動。」趙構語意中滿是大局在握的躊躇,「前番他舉辦九州鞠會,朕還派人給他進表獻禮。完顏亮對咱的使臣也是客氣得緊。嘿嘿,還是那個字,忍!」

  「完顏亮都可以忍,他秦長腿算什麼?」趙構說著,忽自靴子裡摸出了那把匕首,冷笑道,「這匕首聯一直隨身攜帶,就是怕秦長腿有不臣之心。朕忍了秦檜這麼多年,還在乎這幾日嗎?」

  趙瑗在心底無聲地長歎了一口氣,只得躬身道:「父皇聖明,洞鑒萬里,萬事都在父皇睿智燭照之中,倒是兒臣多慮了。」

  「讓秦長腿去折騰吧!哼,朕倒要看看他在聖壽節的瑞蓮舟會上要鬧騰出什麼花樣來。」趙構緊盯著他,笑容愈發意味深長,「只要……這江山是咱們的!」

  「只要這江山是咱們的!」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趙瑗心底一陣消沉,只有唯唯稱善。

  這時一個內侍匆匆趕來,說是殿帥楊存中求見。京師的禁軍全握在這殿帥楊存中之手,此人乃是趙構對抗秦檜的重要籌碼。趙瑗不便在此久留,乘機拜別趙構,悄然退出。

  走出有些陰暗的選德殿,迎面便有一股潮濕的暮風打到臉上。眼望荷花池中搖曳生姿的萬千朵荷花,趙瑗卻覺胸臆中一陣難言的倉皇:「兩日之後,就是一番驚風苦雨啦!」

  踏入曲折精緻的回廊,正跟殿帥楊存中走個對臉。楊存中滿面都堆著笑,老遠便躬身施禮。趙瑗只得跟他匆匆寒暄了兩句,兩人身形交錯之際,卻見楊存中臉上那笑迅疾地消逝,換上了一抹濃濃的憂色,晃著身子疾步走遠。

  ※※※※※※※※

  卓南雁和林霜月回到臨安城時,已是晚炊四起。長街上的店鋪都點起了燈火,交相輝映的各色彩燈給絲一般的暮雨遮住了,片片光暈都顯得朦朦朧朧的。濛濛細雨中,卓南雁瞧見林霜月的臉上籠罩著淡淡的憂色,低聲道:「小月兒,你還是心事重重……」

  「我也不知這樣做對是不對!」林霜月輕輕點頭,長長的睫毛上掛了雨珠兒,「最讓我看不透的是,師尊一直很少露面。本來趙祥鶴以朝廷之名定下這武宗六脈之戰,依著師尊往日的性子,必會奮勇爭先,但這回他卻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對什麼都胸有成竹的樣子。」

  卓南雁心頭一緊,沉聲道:「不管如何,慕容智以那邪法對付你,必是得了林逸煙的授意。這人身為一代宗師,卻盡會使些陰謀詭計。為了對付我,他便不惜讓你這親侄女和衣缽傳人冒險。」林霜月的嬌靨倏地一白,苦笑道:「在師尊眼中,只有明教大業,親侄女、親兄弟……都算些什麼!」

  聽她笑聲淒苦,卓南雁心底也是一陣黯然,正要說什麼,忽聽身後傳來莫愁的喊聲:「大雁子……」漸急的暮雨中,卻見莫愁挽著個青衣小鬟匆匆奔來。卓南雁卻不認識那女孩,眼見莫愁滿面潮濕,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忙道:「莫兄,出了何事?」莫愁瞥一眼林霜月,指著那小鬟道:「這小丫頭是萬花軒的婢女,在路上遇到了本公子,說有急事見你。」

  「卓公子,」那小鬟一把揪住卓南雁的衣襟,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救……救救我家小姐!」將一把寒凜凜的匕首遞到卓南雁手中。卓南雁見那匕首的青銅刀把上赫然有三道指印,登時心中一震,低喝道:「雲瀟瀟?」林霜月明眸一轉,卻沒言吾。

  「雲瀟瀟?」莫愁望著那匕首,大覺稀奇,「那小妞也送你定情物來了?」卓南雁面色一窘,怕他口無遮攔,再說出「公主情人」之類的胡話來,忙道:「小弟的一位摯友有難,救人要緊,刻不容緩。」攜了林霜月的手,跟那小鬟轉身便行。

  莫愁愣住,暗道:「你姥姥的什麼救人要緊,剛會了一位公主情人,又來了一位名妓新歡。」呆呆地望著卓南雁的背影,心底佩服無比,「嘿嘿,這小子竟帶著這千嬌百媚的林聖女去會雲花魁!嘖嘖,這等左右逢源、笑傲花叢的本事當真世間無雙!」

  卓南雁攜著那小鬟,和林霜月展開輕功疾行。在路上先將陳鐵衣、雲瀟瀟之事跟林霜月簡要說了,再問那小鬟出了何事。那小鬟惶然道:「昨日不知什麼人凶巴巴地找過小姐。今日一大早,小姐便叫我來尋卓公子,只說速去救她,晚了便不成了……我一通好找,好歹瞧見了莫公子……」翻來覆去的只這幾句話,再細問時,這十二三歲的小丫鬟便急得直哭。

  卓南雁忽地想起,陳鐵衣,已經許久沒有音訊了。

  ※※※※※※※※

  走出宮門,點點暮雨打在趙瑗的頭臉上,絲絲涼意,直滲入了肺腑內。久候在宮門外的羅大跨過來,低聲道:「殿下,鐵衣回來啦!」趙瑗瞥見劍一般挺立在羅大身後的陳鐵衣,不由雙眸一亮,道:「雨大,都上轎吧!」

  三人都鑽入那寬闊舒適的轎廂中。轎簾沒掀起來,一隻精巧的宮燈映得轎廂內紅幽幽的。陳鐵衣還沒坐穩便歎道:「屬下這次出京查訪江南龍鬚,卻是一無所獲。實在慚愧!」趙瑗看到愛將陳鐵衣,卻多了幾分興致,擺著手笑道:「無妨!瑞蓮舟會將近,只得招你回來了。八龍獻瑞,咱建王府的龍舟,還得你去操持!」

  「屬下自當竭盡所能!」陳鐵衣卻在搖晃的燈影裡躬下了身子,低聲道,「但屬下前日查到了一樁緊要事情,殿帥楊存中的家眷數日前已被林一飛派人接走了……」

  「這……秦老賊莫非要明目張膽地奪權?」羅大再也沒有往日的沉穩,顫聲道,「可知給關押到了何處?」陳鐵衣緩緩道:「是九幽地府!」

  趙瑗只覺眼前突地一暗,想到皇宮回廊裡楊存中那張爬滿憂色的臉,心底忽然生出一陣無能為力的空虛,沉沉道:「老賊動手啦!京師本就有格天社為其爪牙,這回掌控禁軍兵權的楊存中若再有失,咱們便再也無力抗衡……」

  「殿下,屬下和舍弟計議早定。」羅大忽地昂起頭來,「秦老賊父子全力籌畫瑞蓮舟會多時,待瑞蓮舟會一開,九幽地府必然空虛。咱們便可乘機奪回群臣和殿帥的家眷!」

  「好!這項重任便交給你和雪亭二老了!」趙瑗想到還有羅雪亭,凝在羅大身上的目光又亮了起來,「瑞蓮舟會一起,你們便不顧一切地給我把該奪的人全奪回來!」

  羅大蹙眉道:「那瑞蓮舟會時,殿下身邊,便少人防護了!」趙瑗笑道:「無妨,我身邊還有允文!他這書劍雙絕,也不是隨便說笑的。」轉頭瞥了一眼陳鐵衣,「鐵衣,你回去養精蓄銳,只等在瑞蓮舟會上給我揚眉吐氣。」

  陳鐵衣似是微微一震,忙道:「屬下……定當全力爭勝!」

  趙瑗的眉頭才略略舒展開來,仰頭籲了口氣:「哼,我倒好想知曉,那龍蛇變,會在瑞蓮舟會上變出些什麼來!」

  ※※※※※※※※

  正該熱鬧的時候,萬花軒卻顯得有些冷寂,只有幾盞花燈在細雨中有氣無力地眨著眼。雲瀟瀟獨居的精緻小樓內更是一片淩亂。「小姐……」那小鬟略帶哭腔的聲音在黑沉沉的小樓中倉皇地回蕩著,卻沒有一絲回音。三人擎著燈,走上二樓,四處探查。

  「這裡有人插刀寄簡!」林霜月忽地一指雪白的牆壁。那上面斜插一柄短刃,刀下卻是一封短書,正是武林中插刀留書的老路數。林霜月揭信在手,見那上面卻只寥寥數字:「請瀟瀟小姐去九幽地府一遊!」她的玉手登時一顫,「莫非也是格天社下的手?」

  卓南雁蹙眉道:「雲瀟瀟不過是一位歌妓,格天社將她劫去九幽地府是何用意?」林霜月苦笑道:「只怕不會是讓她給那些大臣唱歌解悶吧!」玉指輕撚那封短書,沉吟道,「最奇的是,他們故意插刀寄簡,執意要露出九幽地府這個關節,莫非是要給什麼人看?而那個人,必然也是個知曉九幽地府的武林中人。」

  兩人對望一眼,忽地齊聲道:「陳鐵衣!」

  二人心意相通,均想:陳鐵衣和雲瀟瀟的歡好雖然隱秘,但要瞞過耳目遍臨安的格天社實是難之又難。而格天社出手對付這一介弱女子,必是為了她身後的這位不死鐵捕陳鐵衣。

  「瑞蓮舟會在即,雲瀟瀟卻被格天社劫走,莫非……」卓南雁忽覺一股寒意自心底騰起,「是龍蛇變的另一路!」林霜月眼波一顫:「你是說格天社中也伏有龍鬚?」她對龍鬚與秦黨聯手之事並不知情,聽得這話自是無比心驚。

  「龍蛇變本該同時對太子和張浚等能臣幹將下手。」卓南雁的雙眸在黑沉沉的屋內灼灼閃動,「張浚等早早被囚,但對太子這一路,卻一直沒有發動。原來……他們是要以雲瀟瀟鉗制陳鐵衣,命他對太子下手!」

  林霜月芳心震顫,只覺這推斷雖然大膽,卻與眼下形勢契合萬分。

  「咦,那小丫鬟呢?」林霜月一凜之下,才覺那驚慌失措的小鬟這會兒竟沒了蹤影。二人一驚之際,突聞珠簾簌簌輕抖,簾後有一道纖弱的身影緩緩移動。

  「小妹妹,你做什麼?」林霜月疑雲頓起,伸掌挑開珠簾,陡覺風聲颯然,那小鬟已合身撲來。林霜月橫推一掌,哪知那小婢竟哼也不哼,軟軟滾倒在地,隱約間只見她雙眸驚張,口鼻間已流出血來。

  「她死了!是誰下的毒手?」林霜月一驚非小,正要俯身細察。忽聽身後卓南雁喝道:「小心!」她疾待錯步,陡覺肋下一麻,一股陰寒勁氣躥入經脈,登時渾身酸軟。耳聞身側掌風激蕩,卓南雁已和一個黑影硬拼了數掌,她才緩緩跌倒在地。

  卓南雁跟那黑衣人疾拼兩招,只覺他內力雄渾,招式卻狠辣無比,驀地大喝一聲:「你是餘孤天!」餘孤天嗤的一笑:「大哥總是惦念小弟!」瞬間化掌為爪,矯夭如電地向他面門、胸口連抓八下。卓南雁疾運龍虎玄機掌蕩開,只覺他爪上帶著一股辛辣刺鼻的腥氣,沖得他胸腹間翻騰不已。

  驀然間人影晃動,屋內又多了一人,探掌提起穴道被點的林霜月,輕飄飄便向外行。卓南雁大驚,眼見那人身法飄忽,似乎頗為眼熟,正待拼力疾搶過去,猛聽餘孤天沉聲低嘯,「呼、呼、呼」疾拍三掌。卓南雁跟他硬拼三掌,只覺渾身氣血翻湧,但這時他心底只有林霜月,「刷」地拔出威勝神劍,橫揮一招「方如行義」,劍芒暴吐,勢不可擋地向餘孤天劈去。

  「大哥要拼命嗎?」餘孤天「呵」地一笑,疾飛起辟魔劍架住,劍裡夾掌,掌勢如天風橫吹,向他臉上蕩去。便在此時,那黑影已攜著林霜月飄然出屋。

  「留下人來!」卓南雁大怒欲狂,顧不得餘孤天狠辣的招式,疾展九妙飛天術向門外縱去。屋內本來狹窄逼仄,但他這一縱卻如風行水上,竟繞過餘孤天,瞬間直逼門口。

  陡然間人影再閃,那黑影竟提著林霜月,倒躍而回。這一下暴進暴退,渾若鬼魅。卓南雁眼見林霜月被那人擎著,突兀至極地向自己撞來,心下大慌,匆忙收劍。忽覺背心一冷,已被乘隙撲上的餘孤天戳中了背後風門穴。

  他身子踉蹌,卻不跌倒,驀地反手橫劃一劍「周流六虛」。倉猝之間,這一劍仍是氣韻凜凜。餘孤天料不到他中指後仍能出劍,揮劍疾架,卻慢了半分,胸前衣襟被凜冽的劍氣割開尺長的裂口。

  與此同時,卓南雁陡覺胸口微麻,神封、幽門二穴侵入兩道寒氣,身子如遭電擊,再也支撐不住。萎頓倒地的一瞬,他終於瞧清了那渾若僵屍般的人影,頭蒙黑紗,死板板地毫無生氣。

  「風滿樓!」他苦笑了一聲,軟軟坐倒。

  餘孤天適才胸前衣襟破碎,只當已受重傷,嚇得險些昏去,這時覺得無恙,心底憤怒萬分,猛然撲上,狂叫道:「殺了你這畜生!」風滿樓低喝一聲:「住手!留著他,老夫還有大用!」他聲音低沉,卻帶著說不出的威嚴。餘孤天眸內精光一閃,冷笑道:「憑什麼便聽你的?」他這次以尤須總壇主的身份和秦家聯手,本來居高臨下,但面對秦家派出的這位神秘特使風滿樓,卻總覺得有些心虛。

  風滿樓森然道:「小不忍,亂大謀!」跟他眼神一對,餘孤天登覺心弦微顫,暗道:「這風滿樓半人半鬼,當真邪門!」嘿嘿乾笑道:「你當我捨得殺他嗎?龍蛇變之後,我還要喂他幾丸龍涎丹。咱們將他們放在何處?」風滿樓卻不理他,逕自攜起林霜月,翩然出屋。

  餘孤天心底暴怒欲狂:「待龍蛇變一了,定要先料理了這不人不鬼的傢伙。」一把提起卓南雁,飛身跟上。卓南雁被他重重地扣住前胸,登時吸入一股熱辣辣的腥氣,頭暈目眩。

  朦朦朧朧地,只覺自己和林霜月被他們裝入一輛騾車,跟著他頭腦漸漸眩暈,終於不省人事。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8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節:嬌娃失計 真儒論義

  再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漆黑。卓南雁猛一掙扎,才覺身上密匝匝地捆了數道繩索,不由驚叫一聲:「小月兒……你在哪裡?」

  「謝天謝地,你可醒了!」一隻溫軟的手掌輕輕地撫在他的臉上,林霜月的星眸在無邊的黑暗中盈盈閃動,「傷處還痛嗎?」卓南雁見她輕偎在自己身邊,登時心底一松:「只要小月兒沒跟我分開,便沒什麼好怕的。」這時他才覺出兩人的話聲隱帶回音,後背上更傳來絲絲涼氣,似乎身在岩穴之中,低聲道:「這是什麼地方?」林霜月道:「只怕是座山洞。」環顧黑茫茫的四周,輕聲道,「只是這山洞似乎好大好深,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卓南雁潛運內力,初覺丹田內真氣鼓蕩,隨即胸中一道陰寒勁氣倏地沉下,將真氣裹住,霎時渾身冷戰,如墜冰窟。他大口喘息,好在若不運功,那寒氣便漸漸消散,驀地想到昏倒之前,風滿樓曾在自己胸前點了兩指,駭然道:「風滿樓這狗賊!這是什麼手法?」

  林霜月道:「我也是一樣,內勁被一股寒氣裹住,真氣難聚。」伸手摸索,要給他解開繩索。但那繩子捆得結結實實,林霜月雙臂酸軟無力,斷扯良久也無法解開,累得她倚在卓南雁肩頭呼呼嬌喘:「風滿樓只點我穴道,卻未曾將我捆綁,想必就是對他這邪法大有把握,我此時……渾身沒有半分力道!」

  卓南雁只覺肩頭溫軟,忍不住笑道:「你是『侍兒扶起嬌無力』,我是『三千繩索在一身』!」林霜月啐道:「這當口,還有閒心在此胡言亂語。」卓南雁道:「只要能提起真氣,便是三萬條繩索也困不住咱們。待我再運功試試!」但稍運內勁,胸中那股森冷氣息便滾蕩而落,丹田內火熱的真氣被寒氣一激,難受至極。

  林霜月覺得他身子突突發抖,溫言道:「這冷熱交擊的味道可不好受,先別逞強了。可惜咱們的兵刃都被他們收走了,不然倒能用劍割開繩索。」卓南雁心中一動,忽道:「小月兒,你伸手摸摸我懷中,瞧那兩儀果還在不在?」

  「你是說用兩儀果來調和這冷熱二氣?」林霜月雙眸一亮,探手在他懷中摸了片刻,喜道,「哈,你這兩儀果和天罡輪都在。瞧來風滿樓他們眼拙得緊,竟沒留神你身上還有這些寶貝!」

  其實倒不是風滿樓和餘孤天眼拙,而是二人各懷鬼胎,相互提防,全不想當著對方的面處治卓南雁。那兩儀果和天裡輪又毫不起眼,竟能一直安然藏在他懷中。

  兩儀果還剩下三枚。兩人各服一枚,過不多時,都覺團團暖氣自腹中悄然騰起,跟著那股寒氣緩緩降下。只不過這一回那寒氣卻不似先前那樣厚重沉冷,而是慢慢消融。

  二人均是精神一振,忙靜氣凝神,加快催動丹田中的真氣運轉。再過片刻,兩人都覺小腹火熱,道道熱流蒸騰而上,那股寒氣則漸漸稀薄,向奇經八脈和四肢散去。「好舒服啊,」卓南雁猛覺手指一動,知道真氣稍暢,氣力已恢復了不少,低笑道,「便跟洗個熱水澡一般!」

  「哈哈,是我先成的!」林霜月嬌笑聲中,翩然躍起,忽覺腳下酥軟,急忙扶住岩壁站穩,歎道,「風滿樓這邪法太過厲害,寒氣雖去,但一時三刻卻也無法運功對敵。」卓南雁苦笑點頭,潛運內氣,察覺真氣正自慢慢凝聚,但要盡數化去那散佈在四肢百脈的寒氣,還須一兩個時辰。

  「好歹有了些力氣,起碼可以把你這『三千寵愛集一身』的繩索除下!」林霜月在地上摸到一塊硬石,邊磨邊解,終於給卓南雁卸掉了綁繩。

  兩人不敢停留,摸著岩壁向外走去。磕磕絆絆地轉了個彎,忽然眼前一亮,一道微光從前面拐彎處射來。二人這才瞧清這山洞四通八達,除了腳下這條大道,兩旁還有無數岔路。林霜月驚道:「好古怪的地方,咱們這是在哪裡?」卓南雁忽地低聲道:「前面有人!」二人緊貼石壁,躡足前行。

  行不多時,眼前豁然一亮,卻見數丈外的岩壁上挑著幾根火把,跳耀的火光映得四周丈許山岩顏色如血,火把下赫然是兩座牢籠。一座籠內倚坐著一位老者,雙目微閉,恍若入定。另一籠中卻有個窈窕美女袍膝而坐。

  「雲瀟瀟!」卓南雁瞧見那美女,忍不住驚呼出聲。雲瀟瀟轉頭望來,美眸內閃過一絲訝色:「卓公子,你……你來了?」

  卓南雁快步上前,環頑四周無人,喜道:「原來你也給囚在此地,好極好極,倒省了一番波折!」伸手去開啟那籠門,但那精鐵鑄就的籠子堅固無比,哪里弄得開。

  雲瀟瀟歎道:「不要白費氣力了,便是有寶刀寶劍,也得砍上一段工夫。咦……」這時林霜月才轉到火光下,雲瀟瀟見了她絕豔容光,不由美眸一亮,嘻嘻笑道:「卓公子,想不到你的心上人這般標緻!」雖在幽禁之中,她仍是帶著三分頑皮。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

  「雲姐姐才是傾國傾城呢!」林霜月聽她一贊,也不禁芳心一甜,轉頭四望,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雲瀟瀟雙目大張:「你們竟不知道這兒是哪兒?這鬼地方便是九幽地府哇!」卓南雁苦笑道:「我早該想到,卻一直不敢去想!」和林霜月對望一眼,想到身入絕地,兩人心底均是一沉。

  雲瀟瀟忽道:「卓公子,你們近日見到鐵衣了嗎?」卓南雁搖頭道:「鐵衣只怕已落入龍鬚手中!」雲瀟瀟嬌軀一顫:「你、你……怎地知道的?」卓南雁道:「他們費盡心機地囚禁於你,可不就是要逼迫鐵衣對太子下手?鐵衣兄若是回來,只怕也是陷入兩難之地。」

  林霜月忽地幽幽一歎:「只要陳鐵衣還活著,龍鬚就一定能將他找到。」卓南雁沉聲道:「他們必是要鐵衣在瑞蓮舟會上動手。眼下咱們只有先想法子沖出這鬼地方,給太子報訊。」

  雲瀟瀟歎道:「只是這九幽地府幽深難測,你們能走得出去嗎?」卓南雁昂然道:「這九幽地府未必會比無極諸天陣難吧?」

  雲瀟瀟嬌軀微顫,忽地**一聲,身子搖晃不定。卓南雁一驚:「你怎麼了?」伸手入籠去扶她。雲瀟瀟左手陡翻,倏地扣住卓南雁脈門,跟著右手駢指戳中他肋下要穴。林霜月驚呼聲中,慌忙出掌斬在雲瀟瀟腕上,但她真氣不足,掌力虛軟,雲瀟瀟右掌疾收,也扣住了她脈門。這兩下兔起鶻落,轉瞬之間,二人均已受制。

  「想不到嬌滴滴的臨安花魁竟是身手不俗!」卓南雁半邊身子酸軟,臉上卻笑意從容,「雲姑娘想要怎樣?」雲瀟瀟的眼眶卻有些濕潤,低聲道:「你們是鐵衣的朋友,我也不願為難你們。只求你們……不要橫插一手!」軟語哀求,聲音更是柔媚無盡。

  卓南雁呵呵低笑:「可憐陳鐵衣英明一世,卻看中了一個江南龍鬚!」

  一個妙齡女子身負武功已經令人起疑,而她竟敢以歌妓之身對王爺公卿冷顏相向,身後必有龐大勢力撐腰。而能震懾大宋顢頇官吏的勢力,眼下只有金國。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登時替陳鐵衣一痛。

  雲瀟瀟的玉指倏地一顫,眼芒中閃過憂悔無盡的神色:「你……你……」忽然間淚水撲簌簌流下,嘎咽難言。

  卓南雁瞧她神色,已知自己一語中的,心底暗歎:「鐵衣只怕早己知道了雲瀟瀟是龍鬚,怪不得我自稱有那龍涎丹解藥時,陳大哥無比動心。他此次一直杳無音信,莫非便是一種逃避?但龍鬚既敢對雲瀟瀟下手,自會讓他知曉,只怕他不得不來,不敢不來!」霎時間陳鐵衣那無奈的眼神,幽暗船艙中忽明忽暗的臉孔,在他心底幽幽閃過。

  林霜月見雲瀟瀟楚楚可憐,芳心內卻有種感同身受的同情感傷,輕聲道:「瀟瀟,你若真愛陳鐵衣,便不該讓他前去犯險!」

  「我……我們沒有法子,」雲瀟瀟連連搖頭,「他們說了,只需鐵衣刺殺得手,便……便給我除了這龍涎丹之苦!若不然,便將鐵衣苦戀金國龍鬚的底細暴露,太子最恨金人,那鐵衣便什麼都完了。」

  卓南雁歎道:「他們若真信你,又何必真的將你囚在九幽地府?」雲瀟瀟花容淒慘:「我一直想見鐵衣,他們卻不讓我們相見……便將我囚在這裡。」

  「他們的話,又怎能作得准?」卓南雁沉聲道,「羅堂主和羅大早算到會有人要對太子下手,太子身邊一直高手如雲。陳鐵衣在瑞蓮舟會上行刺,只有死路一條!」

  雲瀟瀟聽他說出個「死」字,不禁臉色如雪,拼力搖頭:「不!只要讓鐵衣放手一搏,我們必有生機!」

  林霜月見她眼芒閃爍,憑著女孩的敏感,芳心一動,忽道:「你知道陳鐵衣此次刺殺必會成功,是不是?」雲瀟瀟道:「你……你說什麼,我怎知道?」林霜月道:「雁哥哥,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陳鐵衣是太子手下死士,若要刺殺太子,本可悄無聲息地偷偷做了,那樣逃生的機會更大些,為何他們偏偏要在天下矚目的瑞蓮舟會上動手?」

  卓南雁心頭登時一凜,蹙眉道:「不錯,我一直想著陳大哥現在何處,卻沒料到這點。瑞蓮舟會上,太子身邊護衛眾多,他要刺殺可就全無道理!」電光石火之間,他眸內倏地迸出一片驚悚之色,一字字地道,「他們讓陳鐵衣刺殺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皇帝趙構!」

  他的聲音給空蕩深邃的岩洞攏著,顯得低沉無比。在雲瀟瀟聽來,更似炸響在頭頂的悶雷般驚心。鐵籠旁幽暗的火光突突亂跳,雲瀟瀟緊扣二人脈門的手指也不禁簌簌發抖。

  「瀟瀟,你全知道?」林霜月眼見雲瀟瀟櫻唇微顫,輕聲道,「太子身邊有親隨高手回護,但皇帝身邊卻只是些格天鐵衛和那飯桶一樣的禁軍,格天社又跟龍鬚串通一氣,陳鐵衣這一刺便十拿九穩,是以你就頗為放心,是嗎?」

  雲瀟瀟終是年少,幾句話間方寸大亂,紅唇一扁,扣在兩人脈門上的玉指卻驀地一緊,道:「是便怎樣?這昏君寵倖秦檜,禍國殃民,本就不是什麼好人。他們說了,用這昏君的一條性命,換我們兩條命和……和……」

  「和你們去金國的榮華富貴,是嗎?」林霜月嗤的一笑,「但如此一來,陳鐵衣便會終生負疚,你就沒想過嗎?」

  卓南雁忽道:「陳大哥不會終生負疚的,只因他根本就沒有生還之機!」雲瀟瀟的十指忽地一陣酥軟,顫聲道:「你……你胡說!他們都說了,早已安排妥帖!」

  「他們確是已安排妥帖!」卓南雁的眼芒在幽紅幽紅的火光下灼灼躍動,冥思良久的龍蛇變之秘終於在心底清晰起來,「若要刺殺皇帝,也該隱秘動手才是。他們故意安排鐵衣在瑞蓮舟會上動手,明擺著就是要驚天動地,就是要鐵衣去送死!」雲瀟瀟嬌軀一顫,驚道:「你說什麼?」

  卓南雁強抑住胸中的悲憤之情,話聲已是凝重沉緩:「秦檜要謀奪相位,餘孤天要替完顏亮南侵掃清障礙,二人該對付的首要人物,決非昏聵苟安的趙構,而是銳意奮發的太子。龍舟盛會,眾目睽睽,太子的死士陳鐵衣刺殺皇帝,太子便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這謀反的死罪!」

  「好厲害!」林霜月初覺卓南雁所言異想天開,但越尋思越覺得絲絲入扣,不禁長吸了一口混濁潮濕的涼氣,「這麼說,秦賊決不會真的讓陳鐵衣刺死趙構這傀儡皇帝,他們還要留下這心驚肉跳的狗皇帝來處置太子!」

  卓南雁點了點頭:「趙構既不會死,陳大哥便決不會活。我若是趙祥鶴,便會潛伏在趙構身旁,待陳鐵衣躍來揮劍的一瞬,將他立斃於掌下。一來秦黨可以此邀功請賞,二來更可免除陳鐵衣被抓後吐露實情。」

  他長籲了口氣,眼中已被火光映得蒼紅如血:「太子這謀逆大罪一定,秦賊就可順理成章地漫天搜捕太子逆黨,一番狂風驟雨之後,張浚、胡銓等大批重臣自是難逃一死!這,才是龍蛇變的雙管齊下之謀。」

  「鐵衣!」雲瀟瀟一聲尖叫,雙掌無力地松脫,驀地掩面痛哭,「鐵衣,我怎地沒想到……全是我害了你!」卓南雁的話剖析明晰,絲絲入扣,到得此刻,她已不得不信。

  林霜月見她哭得悲切,忽想:「若是我的雁郎被逼去這條路,我必也如此傷痛!」轉頭對卓南雁道:「雁哥哥,咱們定要想法子救出陳鐵衣!」卓南雁笑道:「是,我們理應全力而為!」

  「真的嗎?」雲瀟瀟揚起珠淚漣漣的臉孔,「撲通」一聲,就在籠內給二人跪下,「我……我這可是有眼無珠!求卓大哥定要救救鐵衣!」手忙腳亂地想給卓南雁解穴。卓南雁錯開身子,笑遭:「我雖是氣力未夏,卻也不會被你點倒。」原來卓南雁體內真氣一直在慢慢凝聚,業已回復了兩三成內勁,適才輕輕鬆松地便將雲瀟瀟指力卸開。雲瀟瀟卻只當他不應,轉向林霜月哭道:「瀟瀟死便死了,只求……只求鐵衣能避開此劫!」

  林霜月忙將她扶起,道:「我們自會去救他。羅堂主這便派人來攻九幽地府,只需你能平安脫困,鐵衣便不會去行險!」卓南雁歎道:「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走比這九幽地府!」

  雲瀟瀟歎道:「九幽地府有龍頭、鶴頸、豬肚、蛇尾之說。此地四通八達,名喚拘魂殿,該是九幽地府的豬肚;前面鶴頸處曲折狹窄,機關重重;再向前的龍頭處和洞外琅琊別院,又有五靈官坐鎮,硬闖絕無生路。」

  「咱們內力未複,還不能與人動手。」林霜月蹙眉道,「不能向前,那便只有向蛇尾走了?」雲瀟瀟黯然道:「後面的蛇尾倒沒有機關,但深邃難辨,千曲百折,號稱九曲遁天穀。臨安土人都傳說這九幽地府內藏著厲鬼神魔,據說便是因這九曲遁天穀的緣故。」

  卓南雁濃眉一軒,忽道:「你可知道張浚、胡銓那些老臣給關押在何處?」雲瀟瀟道:「什麼老臣?我不識得,我昨日才被他們掠來……」娥眉微蹙,轉頭望向旁邊籠中半坐半臥的老者,「午間這地府內的鬼卒過來送飯,曾喚這老丈為『胡大人』,不知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胡大人?」卓南雁見那老者依舊閉目不醒,道,「他受傷了嗎?」雲瀟瀟道:「他曾被那姓風的怪人逼問,便忽地昏倒,迄今未醒。」卓南雁一凜,驚道:「又是風滿樓!若是這廝使出邪法,逼迫這些老臣招供,可就大大不妙。」林霜月伸掌探那老者脈門,覺得沒甚異狀,低聲道:「他只是氣血不足,昏了過去。」急展明教「天星針」的手法在他人中、印堂、絲竹穴揉點數下。

  那老者忽地咳嗽一聲,吐出口淤血,便睜開雙眸。卓南雁忙道:「老先生莫非便是胡銓胡大人嗎?」那老者點頭,眼露疑惑之色,低聲道:「老夫正是胡銓,你們是何人?」

  卓南雁忙將自己的身份來歷簡要說了。胡銓沉穩睿智,聽他略述太子和張浚的言辭經略,絲毫不差,片刻間便對他深信無疑,展顏道:「原來是當年的四海歸心盟卓盟主之子!老夫當年與令尊雖只有數面之緣,但令尊風骨,頗讓老夫心折。」笑了一笑,又道,「老夫到此已有段時日了。似我這般又倔又硬的老不死,在這拘魂殿的十餘座山洞中還關押著不少。張浚、李光諸位大人目前俱都無恙,小兄弟不必憂心。」

  卓南雁聽他與父親有交,登時心底一熱,又聽他自嘲「老不死」,不由也臉露微笑,得知張浚、李光等群臣無恙,心底稍安。胡銓又道:「小兄弟人單勢孤,不可力敵,及早出去報訊為好。」卓南雁見他衣上血跡斑斑,顯是備受拷打,卻兀自談吐超然,欽佩之情油然而生,道:「羅堂主這兩日間便會派人來救各位大人。晚生也白會竭盡所能,挫敗秦賊奸計。」

  「不必在乎我輩。」胡銓笑道,「秦檜決不敢將老夫怎樣!只求聖上無恙,太子無恙!」那笑意淡淡的,卻有一股睥睨萬夫的凜然之氣。

  林霜月自幼長於明教,耳濡目染,素來厭惡朝廷中人,只因鍾情卓南雁,這才助他力抗龍蛇變。這時眼見胡銓瘦骨嶙峋,一股風便要給吹倒的樣子,兀自忠君心切,她頑皮之心忽生,笑道:「胡大人,秦檜那老賊是借了天子之手才敢如此胡作非為,說來你們如此倒楣,還是拜大宋趙官家所賜,你便不恨這……皇帝?」總算她顧念胡銓年老,將到了口邊的「狗皇帝」改成了「皇帝」。

  胡銓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小姑娘以為我們這些讀書人憂心泣血,久經磨難,全是為了迎阿皇帝嗎?」林霜月見他的笑容依舊淡淡地,目光竟如祖父一般溫和慈祥,倒收起了捉弄促狹之心,笑道:「小女子見識淺薄,讓大人見笑了。但讀書人不就是為了討皇帝歡心,博取功名嗎?難道還為了別的?」

  「姑娘這話問得好!」胡銓那疲憊的老眼中忽有精光一閃,淡然地道,「自秦始皇立了『皇帝』這一尊號以來,總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這一千三百多年來,好皇帝實在是鳳毛麟角!但志節不改,乃至慷慨赴死的忠臣義士卻世代不絕,他們全是為了那些皇帝嗎?」

  卓南雁和林霜月又被他問得一愣,恍然間只覺心魂全被他那柔和的目光罩住了。卓南雁道:「先生以為如何?」

  「老夫也不知從何說起了,」胡銓幽幽歎了口氣,微一凝思,才緩緩地道,「便給你們說個故事吧……那是建炎三年,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國左副元帥完顏宗翰分兵數路急襲揚州,那時的揚州,正是大宋中興後初定的行在。其時老帥宗澤已死,東京留守杜充、兩個宰相黃潛善和汪伯彥全是草包,金兵一路暢通無阻地便打到了天長軍,離著揚州也就是咫尺之遙了。萬歲無奈,只得帶著身邊宦官和幾萬禦營將官先走一步……城裡面亂成了一鍋粥,貧民百姓和官員軍士紛紛奪門而逃,那城門子太窄,踩死的、擠死的人不計其數……」

  卓南雁知他說的是二十多年前金軍血洗淮揚的舊事,想到昏君趙構不戰而逃,讓百姓慘遭蹂躪,便覺心底火起,重重哼了一聲。

  「那時正當二月,運河淺涸,大小船隻陷在泥裡全都動彈不得。眾人便只得擁到長江邊,嘿嘿,江裡的大批船隻卻都給禦營都統運送家財去了。萬歲爺匆匆尋了小船渡江,可憐十多萬百姓沒有船隻,只在江北哭天喊地。當時我便在這人流之中,上不能報國,下不能安民,實在慚愧得要死……

  「歷來兵戈戰事,最苦的便是百姓!」說到舊事,胡銓老眼中驀地一濕,「便在金人兵臨城下、百姓四處逃難之時,咱大宋子民之中還少不了一些害群之馬,乘機算計逃難百姓。有人趁亂四處偷騙旁人衣物、更有強徒明火執仗地搶奪女子錢財,死活不肯給的百姓,便被強人亂刀砍死。逃難的道上,時聞罵聲,哭聲和死前的慘叫嘶號,冰硬的路上處處是死屍血跡……」

  聽他說得淒慘、林霜月和卓南雁對望一眼,心底均覺寒浸浸的。便連一旁心事彷徨的雲瀟瀟,也被引得側耳傾聽。

  「江邊的那些船夫也忙著發國難橫財,將渡船的價錢漲了又漲。」火把光芒撲打在胡銓的臉上,凝成一片鐵的顏色,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最可恨的是個叫太歲蛟的狗船夫,看上了求渡的一家人裡那黃花閨女,給多少銀子都不渡,只說定要留下閨女給他做小老婆,才肯渡船!」

  「這狗才!」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揚眉叫道,「真該一刀殺了!」胡銓苦笑一聲,接著道:「那時我就在岸邊,正待出來喝問,亂糟糟的卻又有一群大戶人家擁過來,領頭的豪紳張口叫那太歲蛟『蛟爺』,說道,那家女子沒見過世面,有什麼稀罕,我這閨女可是千嬌百媚的大小姐,將我家先渡過江去,我這閨女便歸了你!」

  林霜月聽得張大了眼睛,道:「天下竟有這等事,將自家閨女白送給別人?」胡銓沉沉一歎:「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兒女多了自然不將女孩子當回事。況且為富不仁之輩遭逢亂世,自是先要保住自己性命。太歲蛟瞧那小姐容貌確是更勝一籌,便歡天喜地地答應了。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又如何能橫插一手?」

  卓南雁聽到此處,只覺心底憋悶異常,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胡銓眼望著黑漆漆的岩壁,道:「……聽說趙官家逃走後的第二天,金兵便進了揚州城。這群畜生血洗了揚州之後,便追到了江邊。那江邊還擁著無數百姓來不及過江,便只能聽憑金兵宰殺,不堪受辱的就沉江自盡,一時江邊堆滿了屍身,江上也飄著浮屍,血水染紅了半線江水,更多的人便給金兵搶作奴隸。」

  他聲音越說越慢,卓南雁三人均覺自己的心緩緩沉下,陰沉沉的山洞中似有無數冤魂嘶喊號叫。

  一片冷寂之中,胡銓才長歎一聲,道:「那次突襲的金兵只有不足六千的人馬,而那趙官家的禦營裡便有十萬雄兵!嘿嘿,十萬人馬卻被這六千兵馬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任由父老姐妹慘遭荼毒!」雲瀟瀟不禁恨聲道:「這十萬個廢物,更無一個是男兒!」

  胡銓卻慘然一笑,望著林霜月道:「小姑娘,你聽了這段往事,心有何感?」林霜月心底淒惻,緩緩搖頭道:「心裡只是痛得要死!」

  「那時我也跟姑娘一般,心痛欲死,事後三晚目不交睫。那時我便暗自發誓,決不再讓金兵蹂躪我父老姐妹。」胡銓「嘿」了一聲,沉聲道:「這便是老朽要答覆姑娘的。我輩讀書的真正緣故,便是盡己所能,使國不衰,使民不苦!」

  雲瀟瀟卻登起秀眉,冷冷地道:「胡大人,你說得雖好,但當今天下,皇帝糊塗,秦檜奸佞,你又能做得了什麼?」

  胡銓望了她一眼,目光炯然一燦,道:「儒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便有豺狼當道,我輩也當盡己所能,正道直行!」他說了良久,頗覺疲憊,卻仍伸手指著自己的心窩,緩緩地道,「天地間……有正氣在!」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慢,更有些嘶啞,但這低弱的語聲跟那血痕斑駁的長衫、瘦硬沉靜的臉孔配在一處,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沉渾力量。

  林霜月和鐵籠內的雲瀟瀟齊齊一震。二女均是伶牙俐齒,這時對著這枯瘦衰弱的老人,卻覺芳心撲顫,竟說不出話來。

  卓南雁心底卻是豁然開朗,忍不住叫道:「說得好!那些獨夫奸相,雖能逞兇一時,但與這塞乎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相比,卻又算得什麼!胡大人這番話,當真讓晚輩茅塞頓開!」

  胡銓喘息兩聲,又擺手低笑:「我輩儒生空言議論,實是百無一用。倒是令尊當年的行徑最讓老夫佩服。似他這般,心懷蒼生,不計榮辱,才是真英雄!」

  卓南雁聽得他那句「心懷蒼生,不計榮辱,才是真英雄」,眼眶幾乎有些濕潤了,暗道:「胡大人跟父親只有數面之緣,卻誠心佩服他的行徑。父親有此知音,也當含笑九泉。」顫聲道:「胡先生的教誨,晚輩自當深記於心。」在籠外向胡銓施了一禮,正要站起,忽地沉聲道,「似是有人過來了。」

  雲瀟瀟聞言一震,蹙眉道:「這地府內的鬼卒隔段工夫便來巡查一遍。你們且先躲躲。」指著西首一處寬闊幽深的洞穴岔口,「那裡似乎便是蛇尾所在的九曲遁天穀,那些鬼卒對那深洞甚是忌憚,從來不敢踏進一步。你們且去那裡稍躲。」

  那洞口的怪石起伏如蛇,甚是突兀。林霜月跟卓南雁無暇多想,急忙閃入那黑沉沉的洞口。才隱身藏好,卻聽一道笑聲遙遙傳來:「余先生忒也小心!便是神仙,入了這九幽地府,也得乖乖束手。」正是萬秀峰的聲音。跟著便聽餘孤天的聲音冷冷傳來:「瑞蓮舟會在即,凡事還是小心為妙!咦,他們人呢?」

  卓南雁一凜:「他們發覺我們脫困了!」握住林霜月的手,躡足向後退去。只聽萬秀峰惶然道:「這……都怪那姓風的,臨行前他著意吩咐,不可得罪那林聖女,免得招惹林逸煙那魔頭。小的們便沒給她用繩索!」跟著搬石揮鏈聲、腳步雜遝聲和萬秀峰的推脫埋怨聲交雜一處,顯然兩人正四下搜尋。卻始終不聞餘孤天的聲音。

  沉了多時,才聽余孤天溫言道:「此事全怪我一時疏忽,跟萬兄無干。哼,他們穴道才解,難以遠行,咱們速調人手,全力搜尋。」說話間兩人已閃到囚禁雲瀟瀟的鐵籠前。

  卓南雁和林霜月對望一眼,只得再向後退去。兩人步履輕若無聲,本來常人極難察覺,但洞內昏暗幽黑,林霜月一不小心,踩到一塊滑溜異常的岩石,落腳略重,發出「咯咯」輕響。

  「在這裡了!」餘孤天耳目何等敏銳,身形疾飛,怪鳥般地掠來。卓南雁跟林霜月叫苦連連,自知這時候內力未複,實非這死對頭之敵,只得轉身向洞內疾奔。

  餘孤天卻猛地在洞前剎住步子,低呼道:「九曲遁天穀!」飛身掠來的萬秀峰一眼瞧見那洞前盤曲如蛇的黝黑石壁,顫聲道:「他們……他們竟進了九曲遁天穀?呵呵,自尋死路,自尋死路!」

  卓南雁聽得奇怪:「這裡明明是座深洞,他們怎地喚作九曲遁天穀?」一念才閃,陡覺腳下一空,驚呼聲中,跟林霜月齊齊向下墜去。餘孤天本來正待進洞搜尋,聽得卓、林二人的驚叫,心底一寒,登時止步。萬秀峰哆嗦著雙唇,道:「臨安的土人都說谷內藏著神魔猛鬼,這九幽地府的名字便是因此而來……便連九幽地府的五靈官都不敢犯險。余先生最好莫要硬闖!」

  余孤天冷哼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得進去看個究竟。」硬著頭皮踏進洞中,只覺陣陣森寒之氣不住撲來。他摸出千里火來晃亮了,卻見四周怪石嶙峋,猙獰兀立,身前丈餘現出一口黑漆漆杳不可測的深穴。他正待上前看個仔細,一團怪風撲面打來,火摺子嗤的熄滅了。

  萬秀峰也仗著膽子踏進兩步,陡覺眼前漆黑一片,心底震驚,疾步縮回。餘孤天也被那怪風拍得肌骨俱寒,暗道:「他們那聲驚呼萬分真切,決非作偽。嘿嘿,莫非卓大哥、林師姐會不明不白地死在此處?」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8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一節:深洞魂驚 幽壑情殷

  卓南雁跟林霜月順著深穴呼呼下墜,好在只墜落了兩丈多深,二人便覺腳下一實。耳聽余孤天和萬秀峰低聲嘀咕,似在洞外徘徊,卓南雁不敢稍停,緊緊握住林霜月柔軟的纖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行去。

  洞內陰暗幽深,側耳傾聽,只聞水滴聲「滴答」傳來,聲音忽遠忽近。林霜月忽覺腳上格格輕響,似乎踢到什麼古怪物什。

  她掏出懷中的千里火晃亮了一瞧,不由驚叫一聲,原來腳下竟是一具骷髏。轉頭四顧,卻見身周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屍骨,屍身上都插著鏽跡斑斑的箭鏃。

  林霜月顫聲道:「聽師父說,這九幽地府頗為古怪,以前曾有武林人物來此探險,卻都是有來無回。莫非這全是那些武林前輩?」

  卓南雁俯身細瞧,低聲道:「這些人有的早成骷髏,有的衣衫未腐,並非一撥人馬!他們身上所中箭矢方位有異,形制相同,必是觸發了機關……嘿,骷髏中箭處竟成了黑色,這些箭上有毒!」

  兩人想到這詭奇幽深的古洞中還藏有機關毒箭,心底均是一凜。「不知這地方藏著什麼機關寶貝,竟讓這些人前仆後繼地來此送死?」林霜月說著,舉高了千里火,四下張望。

  卻見洞內軒敝無比,頭頂上無數奇形怪狀的鐘乳石在跳耀的火光中閃著翡翠般的瑰麗色彩,左首兩道暗泉蜿蜒而去,鐘乳石上滴水如法,與泉水相應,宛若琴鳴。

  林霜月忽地「咦」了一聲:「這裡竟有本教的聖光靈文?」

  卓南雁也在明教待過,知道明教傳自波斯,因波斯文字曲折難辨,後世中土明教弟子便以靈文稱之。所謂「聖火靈文」,就是將波斯文字大加刪改,只用做明教弟子聯絡之用的些許簡單符號。

  他側頭望去,果然見身邊石壁上彎轉靈動地刻著幾行字跡,想必便是聖火靈文了。

  林霜月走過去細瞧,喜道:「這些機關全是咱聖教所布!嗯,靈文上標出了前面有一處本教聖地……只需依著靈文方位,便可避開機關……」她對靈文也是所知不多,辨別了大致方向,便向前而行。

  兩人都知所攜火具不多,那點千里火還需省著用,瞧明瞭路徑,便熄了火。卓南雁搶在林霜月身前,運起忘憂心法,摸索前行。

  又行了片刻,林霜月又點燃火具。卓南雁忽地指著一塊兩丈高的大石,道:「這是什麼?」

  卻見這大石突兀向天,石上隱約刻有字跡。

  林霜月手舉千里火緩緩向上照去,輕聲念道:「天遁宮!」她凝望那寬可數尺、氣勢奪人的大字,芳心生寒,顫聲道,「莫非這地方便是靈文上說的本教聖地?」

  卓南雁低笑道:「什麼本教聖地!此乃九幽地府,或許真有閻羅王住在裡面,也說不定!」

  林霜月明知他說笑,卻不禁有些害怕,揚起千里火,又見身側橫臥一塊磐石,石上突兀地顯出幾道怪異石紋,色澤殷紅,宛若火焰飛騰。

  卓南雁奇道:「咦,這倒頗像明教『九焰天火』的圖騰!」林霜月細細一數,奇道:「果真共有九朵,這火焰石紋瞧來都是天然形成,當真奇了。」

  她把千里火緩緩舉起,卻見那天然火紋之上又刻著兩行大字:

  是法平等,無分高下。

  天下一家,本同一理。

  她嬌軀一震,驚道:「方教主!原來是方聖公!」

  卓南雁知道,大宋宣和年間明教教主方臘揭竿而起,席捲東南,曾自稱「聖公」,至今明教教徒還尊稱其為方聖公。

  他雙目一亮,道:「你是說這巨洞乃是方臘所建?」

  林霜月點頭道:「這兩句話正是當年方聖公舉義時所提,至今師尊還常常掛在嘴邊。『是法平等,無分高下』是借佛經闡揚明教教義,『天下一家,本同一理』則是痛斥朝廷貪暴,而力倡天下百姓同樂。當年聖公橫掃江南六州五十二縣,曾將這杭州立為本教根基重地,苦心經營。」

  「天下一家,本同一理。說得好!」卓南雁若有所思地道,「這麼說,當年方教主隱然是以這杭州為都城了?」

  林霜月歎道:「可惜後來童貫那奸賊曾發大兵來攻,血戰多日,杭州城破,方聖公終究無奈退走。」

  卓南雁連連點頭,眼望「天遁宮」那三個大字,喃喃道:「天遁宮……他為何要建這巨洞呢?」驀地驚道,「遁者,逃也!莫非方臘早知杭州難以久恃,暗中興建了這暗道,以備緊急之時逃生之用?」

  「只怕當真如此!」林霜月明眸內光彩大盛,「適才聽萬秀峰念叨,臨安土人將這天遁宮傳為九曲遁天谷,內藏妖魔鬼怪,想必這也是當年明教前輩退走前散佈的消息,以使鄉夫野老不敢妄動。嘿嘿,這虛張聲勢的法子,師尊至今還常常用到。」

  兩人都是精神一振,均想:「若是如此,那便逃生有望了。」又見這兩塊巨石之間,是一條順暢通路,看來這巨洞多是天然而成,方臘只是稍加改建而已。

  走入巨大的洞口,行了幾步,便又在石壁上尋到了標示路徑的聖火靈文。兩人熄了千里火,順著巨洞前行,每隔一段,再燃氣火尋找指路的靈文。

  洞內深邃無比,兩人行了多時,忽然間竟再也找不到靈文了。二人暗自心驚,知道必是摸黑行路時走錯了路,想要回頭,但深洞中岔路繁複,卻轉不回來。

  卓南雁的忘憂心法雖最重視對身周事物的感知,但人力有時而盡,他最遠感知數丈遠近,急切間便只得依照岔路洞口的寬窄誤打誤撞。

  林霜月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若是這巨洞沒有出口,那咱們該當如何?」

  卓南雁的心微微一緊,隨即昂然大笑:「那又如何?咱們即便困死在此處,也是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

  無盡的黑暗中,他的笑聲爽朗無比。林霜月本來微覺害怕,但聽得他坦蕩粗豪的話語,心底豁然一寬,點頭笑道:「那我跟著你走就是了!」

  卓南雁笑道:「是啊,你這一生一世,都跟著我走就是了!」林霜月美目含嗔地橫了他一眼,卻嫣然一笑,心中甜蜜溫馨。

  黑暗中兩人什麼也瞧不見,但卓南雁聽得這道嬌脆宛妙的笑聲,也覺心頭一片明麗。

  又行了片刻,卓南雁忽覺胸口一緊,一種異樣之感迎面撲來。他頓住步子,燃起千里火。

  紅彤彤的火光緩緩向外鋪去,汩汩流淌的暗河、巍然聳立的峭壁、光怪陸離的鐘乳石全在火光下閃動著千奇百怪的身影。眼前的岩洞高大得讓人驚心,石筍倒垂的洞頂離著自己足有十餘丈遠,似乎這座奇怪的大山本就是中空的。

  林霜月忽地一聲低呼,緊緊揪住了卓南雁的衣袖。卓南雁順著她的目光向上看去,也是吸了一口冷氣。光滑如削的峭壁下停放著一座螢光閃耀的石棺。猛然在這幽深陰森的古洞中,瞧見這閃著白色幽光的石棺,當真讓兩人脊背生寒。

  卓南雁盯住那白茫茫的光華,忍不住驚道:「莫非這便是傳說中的水晶棺?這棺槨裡面不知是什麼緊要人物!」高舉千里火,攜著林霜月的手,快步走去。

  一股涼絲絲的詭異氣息撲面卷來,越是逼近那水晶棺,涼氣越盛。林霜月緊盯住那片瑩白的玉色,忽覺眼前閃過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芳心不知怎地竟撲簌簌地急跳起來。

  終於走到水晶棺前,林霜月俯身望去,卻見那水晶棺玉光縈繞,近乎透明,可以清楚地瞧見靜臥棺內的屍身。

  那是個赤裸著身子的年輕女子,肌膚竟仍是細膩光滑,依稀可見玉腿修長,腰身纖細……

  待抬頭看那女屍的頭臉時,林霜月卻陡覺頭皮一麻。她竟看到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那雙美眸大張著,隔著涼森森的水晶棺面,驚恐萬狀地望著自己。

  林霜月芳心劇震,還當是自己生了幻覺,猛一側頭,卻見那水晶棺旁矗著一塊半人高的烏黑石碑,碑上卻是幾個大字:明教聖女林霜月之墓。

  字跡殷紅,血一般刺目驚心。林霜月「啊」的一聲驚呼,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凝固了,眼前陡黑,軟軟栽倒。

  卓南雁大驚,急忙將她攬在懷中。他這時已回復了六七成內勁,忙運起真氣,在她的人中穴上輕點片刻。

  林霜月才幽幽轉醒,顫聲道:「那……那是我,那水晶棺裡的人……竟是我?」驚駭之下,竟是語無倫次。

  卓南雁轉頭覷見那烏黑石碑上的字跡,也是大吃一驚。再定睛去看那棺內女屍的臉孔,猛見棺上現出一張男人臉孔,竟與自己一般無二!

  卓南雁也是渾身汗毛倒豎。但他終究膽大心細,側頭細瞧,霎時明白了,苦笑道:「小月兒莫怕,這水晶棺上半截的石質有些古怪,能做鏡子用。」側身變換角度瞧了瞧,「嘿嘿,這女子雖美,可比你卻還差得遠了!」

  林霜月芳心略定,俯下身側望過去,才瞧見那裸女的面容,五官清秀,安然閉目。

  她這時仍是心有餘悸,蹙眉望著那是被,怔怔地道:「那……這碑上字跡又是怎麼回事?」

  卓南雁卻已轉到那石碑之後,道:「這碑後面記著這女子的生平。」

  兩人定睛細瞧那碑文,卻才明瞭,原來這女子正是方臘起事時推舉的聖女,她的名字也叫林霜月,偏在攻入杭州之後,這位聖女忽然病逝。方臘不勝悲痛,將之以水晶棺厚葬於此。至於棺內屍身赤裸,則源於明教教義崇尚儉樸,講究死後裸葬。

  閃爍的光焰下,林霜月美眸之中閃爍著驚悸、憂傷的光芒,香唇闔張,聲音細若遊絲:「我現在才知道,為何大伯給我起名叫霜月……」

  卓南雁的心底也是一陣痛楚,一切都是為了「聖女降世,明王出世」的預言。

  心懷異志的林逸煙只怕自小月兒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便決定讓她去做聖女了。這位明教教主精研明教教史,早知道方臘所定的上一任聖女的名諱,他偏偏給侄女取了這上一任聖女的名字,自然預示聖女轉世,明教必能改天換日……

  「不管你叫什麼,都是我的好月兒!」卓南雁眼見她兀自臉色如紙,忙輕拍她的香肩,柔聲道,「況且,你早就做回了你自己,再也不是林逸煙手中的棋子。」

  一抹比古洞暗河還要深邃的黑芒從林霜月的眼中閃過。她緩緩將香腮枕在他的肩頭,輕籲了一口氣,淒聲道:「熄了這火吧……」

  卓南雁心下奇怪,依言晃滅了千里火。

  黑暗中只覺她吐氣如蘭的唇瓣就在自己耳邊,聲音幽幽地似在啜泣:「我、我……想起了娘親!」卓南雁心中一震,林夫人那張溫暖端麗的臉孔倏地從眼前閃過。

  自己在大雲島時,曾得林夫人的溫言撫慰,雖只寥寥數語,卻一直深印在他這個孤苦愁悶的少年心底。但這位可親可敬的林夫人自跟其夫大吵一架之後,便不知所終。任是明教林逸虹、淨風使者個個神通廣大,卻也難覓其蹤。後來卓南雁跟林霜月在金陵重逢,也曾向她問起其母,林霜月卻也不知其詳。

  這時聽她語音發顫,似乎另有隱情,卓南雁的心登時緊了起來,輕聲道:「令堂林夫人怎地了?」

  「娘親……娘親早故去了……」隨著這聲啜泣,林霜月的芳心一陣抽搐,驀地一聲**,緊緊抓住了他的臂膀。可怕的往事一幕幕掠上心頭,她似被一股地底躥出的陰寒颶風夾裹住了,痛惜、憂懼、焦灼、無奈、淒苦諸般情愫仿佛狂飆亂舞,攪得她的芳心起伏不定。

  「我知道,你一直想見你的母親!」

  那次林霜月悵別燕京,黯然回到了明教大雲島。想不到師尊林逸煙對她並沒什麼冷語斥責,相反,在幾日之後,得知她並不願聖女登壇之後,忽地對她說起了她的母親。

  林霜月美眸一顫,望了一眼隱在黑暗中林逸煙的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讓人絕望的可怕雙眸啊。她幾乎不敢言語,卻終究鼓足勇氣,點了點頭,道:「是!」

  林逸煙卻不說話,帶著她走入了一間陰暗的密室。閣門打開,昏黃的短檠光芒照見了一張美婦的臉孔。林霜月吃驚地看到那正是自己的母親,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目光如醉,隱隱地更似有幾分欣喜。

  「娘!」林霜月幾乎要撲過去,但她隨即一凜,短檠光芒向下鋪去,卻見娘全身赤裸,雪膩的肌膚上卻散發著一種白慘慘的光。她笑吟吟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全身上下已沒有一絲生機。

  林夫人,她的母親,永遠保持著這個姿態,保持著這個笑容,跟她僵硬地對望著。

  一股寒冰般的森冷霎時浸透了她的心,林霜月大張著櫻唇,渾身似被寒冰凍住,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早死了。」師尊林逸煙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飄來,聽不出一絲悲喜之意。

  半晌,林霜月才回過神來。她憤然瞪視著他:「你殺死了我娘?」

  林逸煙的眼中閃出一抹難得的酸楚,搖頭道:「她是服毒自盡!自給你撞破了我們的事情後,她便知道再也掩蓋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這事竟讓虹兒也發覺了,她更覺得對不起虹兒……」

  「半劍驚虹」林逸虹本是他兄弟,卻從來尊稱他為「教主」,而林逸煙卻只叫他「虹兒」。

  「本來她還可以這樣渾渾噩噩地混下去,但她卻獨自一人來到了我們的雙修密閣,吞了藥……」

  林逸煙冷冷地歎了口氣,「在她心底,或許是對虹兒實在太過依戀,或許是太過內疚,讓她終究踏上了這條茫茫不歸路。怪的是,她死時的目光居然有些欣喜,嘴角也含著笑意,這個樣子真美啊……」

  他的目光無比癡迷地在林夫人赤裸的屍體上來回撫摸著,緩緩搖頭道:「想必直到臨死那一瞬,她才原諒了自己。」林霜月的呼吸卻幾乎停滯,嬌軀簇簇發抖。

  林逸煙的目光一直纏在林夫人身上,幽幽地道:「自從她進了我林家的那一日起,我就愛上了她。她也對我甚有情意……終有一日,我讓她跟我同參雙修大法,她也依了我。她跟了我很久很久……不錯,連你,都是我的女兒!」

  林霜月「啊」的一聲尖叫。她發覺自己是在做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少年時見過的不堪一幕又竄到眼前,夾雜歡愉和痛楚的呻吟、飛淌汗水的赤裸嬌軀、還有母親那句喘息般的話語:「我……我好怕……月牙兒的事,別讓逸虹知道……」

  雖然自那之後她不敢對此事多想,但這件事就像一隻霸道的怪獸,不時突兀地躥入她的腦海中,盤桓在她的夢境中。

  原來,可怕的猜想都是真的,原來,自己竟真是大伯的女兒!

  「娘……」林霜月的芳心四分五裂,卻再也忍耐不住,嗚咽聲中,便要撲到母親的屍身上痛苦,卻陡覺肩頭一沉,被林逸煙的袍袖搭在了肩上,便似萬鈞巨岩般阻住了她的身形。

  「你過來!」林逸煙卻不看她,袍袖自她肩頭移開,轉身向前走去。林霜月臉上顏色如紙,渾若夢中,怔怔地跟著向前行去。又行到一間密閣跟前,林逸煙大袖輕拂,閣門緩緩打開。

  林霜月往裡一看,嚇得又是「啊」的一聲驚叫,險些嘔吐出來,急忙別過臉去。

  慘白的燈光下,閣中的床榻上竟堆著一團枯骨。

  「這是丁香,我的第一個雙修伴侶。當初她做我的姬妾時,活色生香,雪貌花膚,也是名動一方的美人。但我在兩年後親手殺死了她,又看著她慢慢萎縮腐爛,最終變成一團枯骨……」林逸煙的聲音永遠是淡淡的,似乎是在說天下最尋常不過的事情,「我的心神決不能給這俗世情愛有一絲羈絆,若要突破這『神魔之境』,我的身心精魂只能祭奉給明尊!」

  一股無比怪異的氣息撲面而來,林霜月緊閉雙眸,只覺渾身冰冷。自此以後,每一想到她的師尊、教主和生父林逸煙,她便能嗅到這股摻雜著死亡氣息的怪味。

  「我早以為自己離情棄欲,心如鐵石了,」林逸煙的聲音仍在幽幽響起,「但在見你母親死後,我才覺得不是。我竟然落了兩滴淚。我只得以獨門秘藥將她的屍身煉製了,讓她陪我了這些年月。但我知道,終有一日,她也會變得跟丁香一樣,枯萎得只剩一堆骸骨。也許那時,才是我的三際神魔功大成之日!呵呵,拋卻世間所有的俗情羈絆!無拘無束,唯光明故!無情無欲,唯光明故……」

  林霜月卻覺眼前一片模糊,淚湧如泉,嘩嘩流下。

  這其中緣由,有許多是難言之隱,但林霜月卻一發地說了出來。這是橫亙在她心底的永遠的痛,若非今日兩人身陷絕地,又突然見到這詭異神秘的聖女棺槨,林霜月只怕也不會向他吐露。說到傷心之處,她痛哭失聲,幾乎昏了過去。

  「月兒!」卓南雁喉頭似被什麼東西噎住了。這個嬌美如花、純淨如水的少女,竟背負了這樣巨大的不幸。他心底發熱,痛惜、憐愛、酸楚之情如波濤激湧,將她的嬌軀緊緊摟住。

  壓抑許久的如潮淚水,終於將她心底無盡的苦痛沖刷去了許多。林霜月痛苦多時,似乎橫亙心頭的巨岩終於被她推落在地,自覺舒服了許多。

  兩人手挽著手,繞過那詭異的水晶棺。再向前行,四下裡全是陰霾般的幽暗。恍惚中,兩人似是越走越高。

  卓南雁仍是心緒起伏:「小月兒好生命苦,有那冷漠無情的林逸煙在,今後她還不知要遭遇何等荼毒!若要救她出苦海,只有殺了林逸煙,但偏偏,偏偏這樣一個豺狼性情的傢伙竟是她的生身之父……」

  他腦中念頭盤桓,心神恍惚,忘憂心法便感知不靈。兩人都是沉思不語,只有雙腳踩到岩石上的輕微而又單調聲響。這時便連那洞中的水滴聲都聽不見了,似乎那暗河離著兩人已很遠了。

  卓南雁心中陡然一沉,緩緩道:「我們走了很久了吧?怎麼我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還是在原處打轉!」忘憂心法對身周環境的感覺超人一等,當日五通廟地宮探秘,卓南雁便是憑著這等奇功,處處占得先機。但這時候他卻寧願是自己的心法感悟出了問題。若是兩人在這千回百轉的幽深岩洞中轉來轉去,那豈不是太可怕了!

  林霜月的笑容陡然凝滯,在南宮世家磨玉谷中曾閃現的可怕念頭又像夢魘般浮現眼前,霎時芳心劇震,忽道:「雁郎,這山洞會不會真的沒有出口……難道我們兩個在一處,便……便會真的觸怒明尊?」

  「明尊?」卓南雁心口一緊,知道此刻困境重重,適才偏又見到了那聖女玉棺,只怕又觸發了她深埋胸中的心結。眼見她盈盈秋波中閃著無盡的憂慮、畏懼,他心中猛然一熱,昂頭望著黑黢黢的深洞,大叫道:「你姥姥的明尊聽真!無論如何,我卓南雁都要將小月兒帶出險地,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快快樂樂地在一處!你說什麼也得答應!」

  他憤聲大喝,吼聲在洞中滾滾回蕩:「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快快樂樂地在一處!」「你說甚麼也得答應!」

  林霜月初時聽他大罵明尊,一顆心砰砰亂跳,震驚無比,但聽得黑黢黢的深洞內,盡是他剛硬果決的隆隆喝聲交互迴響,忽覺呼吸微窒,芳心激蕩,一股攙著喜悅和幸福的巨力驀然生出,伸出柔荑與他雙手緊緊交握,顫聲道:「雁郎,你說得是!咱們生生世世,都要快快樂樂地在一處!」

  幽暗的山洞中,卓南雁清楚地瞧見她明眸內波光蕩漾,猶如冰雪盡融,百花乍放。他心中歡喜無盡,昂頭大笑:「小月兒,你明白就好!這世上哪有什麼神魔!」林霜月忽覺自己變得無所畏懼,心下暗想,「只要是跟他在一起,這古洞雖是深邃可怖,卻也沒什麼好怕的!」

  腳下地勢漸行漸高,已無法挽手而行,林霜月恰在這時趕在他的身前,黑暗中她摸索了一下前面高聳的山岩,腳下使力,便翩然躍上。這段路一直向上蜿蜒,她這時心中恍然若失,這一躍也是渾沒在意,哪知落足之時陡覺腳下一空,伸手急抓,卻什麼也沒抓到。她「啊」的一聲驚叫,便向下墜去。

  猛然聽到林霜月的這聲嬌呼,卓南雁大吃一驚,急揮手向她抓去。這一抓奇快如風,正向她適才所在的方位抓去,哪知卻抓了個空。耳聽得那聲嬌呼無比惶急地向下飛墜,他腦中似有一道利電疾劃而過:「前面竟是懸崖!」他大叫一聲,飛身躍過身前那道黑漆漆的高岩,便向下縱去。

  陰風颯颯,森寒的氣息蛇一般撕咬著他臉上肌膚,卓南雁心中狂跳,渾身勁氣流轉之下,他的忘憂心法已提到十成,迅疾探知林霜月便在他身下丈餘。他猛然出掌在岩壁上呼呼疾拍兩掌,飛速跌落,淩空一把揪住了林霜月柔軟的纖手。

  林霜月驟然跌落,潮水般的幽暗和恐懼四下裡湧來,生死一線之間,忽然握住了卓南雁溫暖的手掌,芳心一暖。她的嬌軀淩空翻轉,另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腰,兩人在空中緊緊相擁。身子卻仍在嗖嗖地向下飛墜,但卓南雁另一隻手在岩壁上疾抓疾摳,憑著渾厚無比的內力,減慢了下墜之勢。

  不過一晃之間,兩人腳下陡覺一硬,卻是業已著地。這洞內高崖大致有十余丈高,雖算不得懸崖絕壁,但落足之處奇石亂聳,若是貿然墜落,也是絕難生還。

  那抹熟悉的幽香又再襲來,卓南雁將她的纖腰緊緊箍住,大聲叫道:「好月兒,適才,我……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啦!」心潮澎湃之下,聲音竟是出奇得大,在洞內嗡嗡地迴響不息。這瞬息工夫說來短促至極,但他跟林霜月由分至合,由生轉死,卻讓他覺得跨過了漫長至極的時光。

  林霜月聽得他發顫的聲音,芳心一陣溫暖,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勇氣,霍地湊上前去,輕輕地吻在了他的臉上。卓南雁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也向她櫻唇吻去。

  香露款渡,幽馨如蘭,卓南雁只覺體內的熱血全轟然飛湧起來。隨著他四下游走的火熱雙手,林霜月的嬌軀愈發溫軟,似乎要在他懷中融化一般。跟他幾次分分合合,林霜月的心底一直存有隱憂,直到此刻,她才全身心地舒展自己。

  古洞中寧謐異常,雖然四下裡幽黑深邃,但兩人心內卻都是如飲花蜜,飄飄然如處雲端。林霜月忽想:「這幽冷陰寒的古洞倒比花花綠綠的塵世間更讓人留戀。在這裡,沒有師尊冷酷的眼神,也沒有煩瑣的教規……」

  兩人相依相擁,俱是心魂欲醉,心底不約而同地騰起類似的念頭:「今生今世,也只有懷中之人,能體味我心中的苦痛、無奈、歡愉和一切的一切……」這時都不再說話,時光仿佛都膠住了似的。

  過了許久,林霜月才嚶了一聲,先自卓南雁懷中掙脫。卓南雁展臂向她摟去,林霜月輕輕推開,低聲道:「咱們未脫險境,不能在此久困,往後,日久天長,再親熱不遲……」她性子嬌羞,雖然深洞之中再無旁人,但聲音也是越來越低,到了最後更加嬌軟呢喃,細不可聞。卓南雁聽在耳中,卻覺纏綿入骨,哈哈笑道:「這哪裡是險境,跟你在一起,我倒覺得跟仙境一般。」

  兩人再向前行。卓南雁一邊走,一邊心思急轉:「若是我們當真走錯了路,這時回頭,或許還不算晚!但若是我們沒走錯路,或是這古洞當真沒有出口呢?」心中沉思,展開忘憂心法,苦苦探查四下裡的路徑。

  一片寂靜之中,只有那鳴琴般的水滴聲滴答滴答地響著。

  「我們又聽得水滴聲了,那麼又回到了暗河旁邊?」猛然間卓南雁只覺眼前一亮,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道:「小月兒,我怎麼忘了這古洞內的暗河!我習練的忘憂心法中的『水流勢』,依『坎水卦』之理,專采河川之精。是以我能對水流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悟。這可比諸葛亮的掐指一算還要靈光。」林霜月聽他說得鄭重其事,不由撲哧一笑:「那又怎樣?」

  卓南雁燃起千里火,指著丈外悄然流淌的暗河,道:「咱們適才走錯了路,行到了高處,離暗河已遠,那時候便聽不到那水滴聲了。自高崖上跌落之後,因禍得福,又回到了暗河旁邊。這時只需順著暗河流轉方向前行,便會走出岩洞!」

  林霜月也覺雙眸一亮,但隨即秀眉微蹙,歎道:「但水無常形,這暗河流得過的地方,咱們未必能過去。」卓南雁卻是雙眸熠然閃爍,昂然道:「我總覺得出路便在前面不遠!」林霜月凝望著他那張在火光中光彩煥然的俊逸臉孔,心內便覺一片光明:「我遇事總愛憂心忡忡,他卻無論何時都是這麼一副永不低頭的剛硬性子!」

  兩人在古洞中行了多時,卓南雁真氣全複,氣足神完。林霜月的內勁也回復了十之六七。二人順著暗河邊再向前行。卓南雁這回再不敢讓她亂走了,自己大步在前開路。也不知行了多少時候,前面忽然沒有路了。一片堅硬漆黑的山岩橫亙身前,耳聽暗河的潺潺水聲變得細微縹緲,似乎便在左近。

  兩人四下摸索,正自疑惑,陡然間一抹陰冷的勁風電般射來。卓南雁一凜,出掌將那股陰風蕩開,跟著晃亮了千里火,霎時幽深的岩洞中一片明亮。

  「聖火靈文!」林霜月忽的一聲歡呼。原來那多時不見的指路靈文,終於又在身前的石壁上現身。林霜月趕去細讀了一下,略辨方位,道:「怪了,這靈文顯示,出口便在左近。」

  她轉頭四顧,忽地一聲滴叫,卻見一條黑漆漆的大蛇盤在數尺外的岩石上,正向兩人氣勢洶洶地吐著信子。卓南雁卻松了口氣,笑道:「沒事,這蛇塊頭雖大,卻沒有毒!」那大蛇似是從沒見過這麼亮的火光,昂首噝噝兩聲,隨即緩緩滑入身下沉黯的暗河之中。

  暗河竟是從石隙下無聲地淌過,與靈文指示的方位一樣。林霜月的心登時一沉,前面果然已然無路。

  「咱們有救了!」卓南雁見那黑蛇從山岩下的水中竄遠,卻猛覺眼前一亮,指著那水蛇遊走之處道,「蛇一般不會再岩洞深處久居,它們向來只在洞口處出沒。這條大蛇便是來帶路的,咱們現下只怕已到了洞口不遠之處!」

  兩人都是大受鼓舞,俯身向那山岩下探去,果然覺得一股溫潤清新的空氣從暗河中拂來,讓人胸臆一暢。

  「這山岩有古怪!」卓南雁忽覺手扶的這岩石平整如磨,與尋常突兀的山岩大不相同,忙舉起火褶子細看。火光下只見一面光滑的石壁平平嵌入迎面的山岩中,石壁高可丈餘,上面竟刻滿了字跡。

  林霜月一眼瞥見石壁最上方的幾個大字,便忍不住驚呼出聲:「大摩尼明尊教……三際神魔功!」卓南雁也是一凜,細看那石壁上所刻,果然便是諸般搬運納氣的練功法門。

  「怪不得有那麼多武林人物來此歷險探查,原來是為了這個。卻不知他們是如何探知的消息。」林霜月伸出手去摩挲石壁,歎道,「本教的護教神功三際神魔功,自方聖公遇難後,便殘缺不全,師尊幾次閉關也無法盡數參悟,卻想不到能在這裡見到功法全本。這功法必是方聖公刻上的!」

  「原來這便是三際神魔功的全本?」卓南雁身軀一震,目光在石壁上游走不定,忽道,「這等邪功,留之無益,還不如將這石壁毀去算了!」林霜月見他揮掌抵在石壁上,就欲雙臂運勁,忙叫道:「不可!這石壁終究是本教方聖公留下的聖物,還是不要隨意毀壞的好。」

  「我嚇嚇你罷了。」卓南雁低笑聲中,真氣灌注兩臂,「這石壁……必是天遁宮的洞口……」借著微弱的火光,他已看出這嵌入山岩的石壁必是一道石門。但運力良久,石門居然紋絲不動。

  林霜月忽見石壁間三際神魔功法的下方又刻著六個大字:「石塔露水為王」,她心念電轉,道:「當年方聖公高舉義旗時,江南曾轟傳『石塔露水臘為王』的讖語,這裡怎麼少刻了個最緊要的『臘』字?」又見那『水』字之後,凸出一塊光溜溜的鼓柱,她靈機一動:「莫非機括在這裡?」伸手推去。

  那鼓柱卻紋絲不動。她又運力回拉,但聽「咯咯」聲響,那石柱竟被她一絲絲地抽出。卓南雁大喜,跟她合力,將那圓柱緩緩抽出。石柱探出半尺之長,便聽訇然聲響,刻字的石壁竟慢慢地轉開一道細縫。

  剎那間點點白光從縫隙間透入,雖是一抹微明,瞧在林霜月眼內卻不啻旭日紅陽,眼眶裡充滿了淚水,嬌呼了一聲,雙臂緊緊環住了卓南雁的脖頸,口中連道:「出來啦,咱們終於出來了……」

  卓南雁也覺心潮澎湃,奮力運功,又將石壁推出數尺寬的大口。兩人一縱而出了山洞,抬頭望去,夜幕下,但見峰巒聳峙,樹影幢幢,原來兩人已立在一處山坡之上。

  一蓬稀薄的星月之光躍然眼前。這本是天地間最尋常的淡淡光芒,此時此際,竟美得讓人窒息。林霜月只覺喉嚨發熱,淚水簇簇滾落。

  忽聽得「咯咯」聲響,那道石壁竟又緩緩往回轉去,最後終於合攏。自外回望,那石壁這端凹凸不平,密生苔蘚,絲毫看不出這山岩之後是一座幽深無比的神秘洞穴。林霜月忽道:「可惜,可惜!適才咱們走得匆忙,竟沒細看那三際神魔功的全貌!」卓南雁笑道:「聽說那功夫邪異得緊,弄不好便會走火入魔。這等邪功還是不碰為妙!」

  林霜月釋然一笑:「說得也是,有你這大魔頭在我身邊,我還練什麼神魔功!」又想,「今日得脫大險,終究是仗了方聖公的秘道!」向那山岩遙遙三揖。

  淡淡的月色下,卓南雁只見那山岩處清溪蜿蜒,草木繁茂,顯然是當年方臘曾派人精心掩飾過,不由暗歎:「當年方臘攻入杭州,未及固守,先想逃生,費盡心機地造出這秘道,忒也畏縮,難成大事。」

  其實他這麼想,倒是冤枉方臘了。只因明教當年攻入杭州後,雖然聲勢大振,號稱百萬之眾,卻多是些手無寸鐵的淳樸農夫,實難與兵馬精良的官軍抗衡。方臘自攻入杭州那一日後,便知遲早有一日要退走。但他深愛杭州形勝,便在這幽邃清秀的南山煙霞嶺上構築了兩座供奉明尊的摩尼聖寺。建寺之時,碰巧掘出了這天然形成的深邃幽洞。

  方臘大喜,暗自派人稍加改造,即成此天遁宮。以「天遁」為名,即是暗喻此地幽靜冷密,他日其教眾或能借此秘道自如來去,可悄然突襲杭州。天遁宮秘道的修建順暢至極,更在秘道道口發現了類似明教圖騰的火焰奇石。方臘以為是天助明教,激動萬分。但在此時,明教聖女忽得暴病仙逝。方臘不勝傷痛,將她秘葬於此,更封此洞為本教聖地,又將明教不世絕學三際神魔功刻於洞門的大石上。

  可惜後來明教義軍的形勢急轉直下,退出杭州後,一敗再敗。方臘直至被捕就義,也沒機會重回杭州。而官軍收復杭州後,煙霞嶺上的兩座摩尼寺便被燒毀,天遁宮就此湮沒不聞。不想數十年後,卻讓卓南雁和林霜月這兩位明教後人借此逃生。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9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二節:光影燭光 洗兵夜宴

  兩人走在山坡上,大口呼吸著夜風中野草林木的清香,都覺心底暢快難言。林霜月道:「雁哥哥,咱們要去哪裡?」

  卓南雁舉頭望望月色,揚眉道:「還不算太晚。聽羅堂主說,那鶴老兒要在他的鶴鳴穀洗兵閣內宴請武宗六脈的首腦,羅堂主和大慧上人都要赴宴。那鶴老兒最不是東西,咱們趕去大鬧一場如何?」

  林霜月嫣然笑道:「好的,那鶴鳴穀離此地不遠,這場熱鬧不可不瞧!」

  九幽地府地處西湖連綿起伏的南山煙霞嶺中,兩人展開輕功,出了煙霞嶺,徑向東北方向奔行。過不多時,登上一座小山,借著月色遠望,便可眺見四野淡煙籠翠,秀色蔚然,西湖遙遙地凝在山麓之西,湖西一處山坳中卻是燈火閃耀。

  「那地方便是鶴鳴穀了!」林霜月玉手遙指,道,「聽說趙祥鶴沒出山之前,曾在穀內鑿洞深居,發誓做那清高隱士,實則不過是個欲圖驚世駭俗的終南捷徑罷了!」卓南雁笑道:「這只老鶴眼下當權得勢,自然要將那破洞修成宮殿!」

  奔到山谷前,但見四周奇峰秀峻,月光下茂竹修林,妙境天成。卓南雁忍不住歎道:「趙祥鶴這老賊倒會享福!」在幽邃的山徑中行不多時,陡聞一道悠長的嘯聲遙遙傳來。

  「這嘯聲好耳熟!」卓南雁一驚抬頭,卻見前面一座好大的宅院依山傍水而建,燈光閃爍,夜色中甚是醒目。跟著又有兩道長嘯自宅院內傳出,聲音猶如天際怒雷,響蕩不休。林霜月蹙眉道:「是霹靂門雷震的風雷嘯!這是他霹靂門的看家本領,若非遇上高手,決不施展!」

  兩人心底驚奇,飛身掠進宅院。疏星淡月之下,只見院門外的橫匾上刻著「洗兵」兩個大字,兩個格天鐵衛無精打采地挺立院外。

  「這裡便是洗兵閣了!」卓南雁心頭一凜,低聲道,「想不到這鴻門宴上,這麼快就撕破了臉皮。」二人好奇心起,悄然繞過院門,自矮牆上騰身躍入。

  院子內亭榭錯落,泉石幽奇,看來趙祥鶴為這別墅著實用過一番苦心。院當中氣勢巍峨的主宅大堂內燈火輝煌,透過幾面花棱窗,隱見堂中人影閃爍。動人心魄的嘯聲不時蕩起,每響一聲,便引得燭火微微一顫。

  「不知是誰跟雷震動手,居然絲毫不落下風。」林霜月凝望窗後疾飛的人影,低聲道,「咱們這便進去嗎?」卓南雁皺皺眉頭,道:「我不願跟趙祥鶴這狗賊同桌而飲!」眼望著數丈外倚著明柱瞌睡的侍衛,童心忽起,低笑道,「咱們再扮一回格天鐵衛,進去胡亂大鬧他一番。」林霜月雙眸一亮,連連點頭。兩人自黑漆漆的深洞內脫險之後,只覺世間的任何舉動,莫不妙趣無限,興致盎然。

  「不好!」林霜月忽又想到什麼,連連搖頭,「我可不要再穿那髒兮兮的鐵衛衣衫!」卓南雁一笑,指著那自堂內無精打采地走出的高挑丫鬟,道:「那只得委屈小月兒一下,來扮個丫鬟了!」掏出懷裡的兩張人皮面具,兩人各自戴上了。借著淡淡的宮燈紅芒,二人對望一眼,都覺對方模樣詭異,忍不住相視而笑,迅即轉身分頭行事。

  一盞茶的工夫後,兩人重新回合。「真真難看死了!」林霜月抻著身上那套紅燦燦的丫鬟長裙,苦笑道,「這小丫鬟正倚在那兒打盹……」卓南雁也已換作了鐵衛衣飾,笑道:「趙祥鶴的二十八宿都不在,全是一些飯桶,個個也都似吃了***般昏昏欲睡。」

  這時堂內雷震和對手激戰猶酣,兩人乘亂悄然繞進堂內,俏立在燈光稍暗的明柱之後,側臉觀瞧。但見堂中一青一紅兩道身影疾轉不休,拼鬥正急。穿紅衣的正是雷震,跟他對陣之人身披青色道袍,是青城派掌門人石鏡道長。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兩人都是脾氣不小,自千金堂內便埋下了仇,早晚必有一戰!」

  轉頭四顧,卻見堂內擺滿鮮花,馥鬱滿廳。大廳當中更有四盆半人高的異種牡丹,花瓣金黃。卓南雁從未見過這種金色牡丹,不知這是牡丹中最名貴的品種「姚黃」,但見那碗口大的花朵猶如淡金鑄成,吐蕊怒放,美豔奪目,心中暗自稱奇。

  堂中高挑著十余根兒臂粗細的紅燭,光焰並不耀目,柔似紅霞,與金花輝映,織出一片華貴堂皇的氤氳氣象。席間高坐的正是撲散騰、趙祥鶴、大慧上人和羅雪亭。唐千手和莫複疆則在側座相陪。卓南雁的目光驀地一燦,卻見席上一人白麵長須,相貌儒雅,竟是一直未在京師露面的南宮堡主南宮參。

  眾高手的目光此刻正牢牢鎖在堂內激戰的兩人身上。侍酒的幾個丫鬟、鐵衛耐不住雷震驚天動地的嘯聲,紛紛掩耳,退到明柱之後。這一來卓南雁和林霜月倒再不顯眼,二人跟群僕混雜一處,也凝神觀戰。

  石鏡道長和雷震拼爭已久。雷震施展出雷家獨門絕學風雷嘯,氣勢頗盛。石鏡道長的鬥姆天風指卻輕靈飄逸,忽掌忽指,守得風雨不透。兩人掌指生風,擾得滿室紅燭忽明忽暗。那四盆金色牡丹就在兩人身前三尺開外,碩大花朵簇簇輕顫,卻沒一枝片葉給掌風掃落,顯見兩大掌門的勁力拿捏已妙至毫巔。

  猛聽得石鏡一聲低嘯,乘著雷震連番四記「閃電訣」狂攻無功、氣勢稍餒之際,雙掌驟然吐出,分別斬向他胸腹兩處要穴。這一招「天師伏魔」,取意張道陵在青城山海棠溪邊揮劍除妖的典故,招法幽奇多姿,意境深險難測。雷震見他於苦守難支之時驟施狠招,渾若奇峰突起,心底震驚:「石鏡老道當真了得!」此刻他先機盡喪,只得訇然怒喝,借著雷霆般的巨響,雙掌當胸平推,以攻為守。

  四掌砰然交接,一股怒風激射而出,四五根絳燭「嗤」的熄了。兩人都施出了十成勁力,真氣激撞之下,均覺經脈受震,各自向後飛退。

  石鏡背向宴席,雙足猶如蜻蜓點水般地交互疾點,雖然卸去了掌勁,卻止不住飛退之勢。羅雪亭忙探掌橫推,一股柔和的掌力在他肩頭一撞,登時止住退勢。雷震卻「騰、騰、騰」地向廳門退去,青磚上給他踩出七八個深深的足印,仍是疾退不止。

  陡然間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一道黑影飄然而入,探掌拎住雷震衣領,將他提離地面,又再放回。這一起一落,自然將洶湧的掌勁卸去。眾人見這黑衣人這手神功舉重若輕,較之羅雪亭那一掌似乎猶勝半籌,不由齊聲喝彩。

  「原來是風滿樓風先生!」趙祥鶴望著那黑衣人,哈哈笑道,「風先生晚來多時,可得罰酒三杯!」

  風滿樓仍是黑紗罩面,只向眾人點一點頭,卻低歎道:「這幾根蠟燭可都熄了!」既不搭理趙祥鶴,也不入席落座,逕自閃到廳側,擎起一根紅燭,緩步走到幾根熄滅的蠟燭旁,依次點燃紅燭。羅雪亭、唐千手等人多未見過風滿樓,見他舉止怪異高傲,均是暗自稱奇。大慧上人的眼內卻閃過一絲寒光,臉有憂色。

  趙祥鶴曾跟風滿樓密議多次,見他今日竟對自己一反常態地倨傲無禮,心底又怒又疑:「這廝一直自稱不會武功,但適才那手渾若天外奇峰,實在是宗師手法!難道我這些日子竟看走了眼?」

  雷震適才被風滿樓提著脖領拎起,本來心底恚恨,但覺渾身經脈一麻,毫無掙扎之力,好在雙足落地後便即復原。他心底震驚,卻不敢向風滿樓出手,橫眉怒視石鏡,低喝道:「石老道,今日咱們定要見個高下嗎?」石鏡冷笑道:「你乖乖交出《廣成靈文》來,咱們便一了百了!」

  原來今晚趙祥鶴請來天下武林的頭面人物赴宴,本就居心叵測。眼見太子的股肱羅大未到,而失蹤已久的羅雪亭和大慧上人卻連袂而來,趙祥鶴不由微覺心驚。但他早就算計妥當,請來赴席的雷震、唐千手、南宮參等人各有宿仇,在他三言五語的挑唆之下,脾氣最火爆的石鏡道長終究耐不住性子,跟雷震當場過招。唐千手、南宮參等人冷眼旁觀,自是樂得看個熱鬧。

  羅雪亭眼見兩人又怒目運功,不由蒼眉一蹙,沉聲喝道:「二位當真想拼個兩敗俱傷才罷手不成?」丐幫幫主莫複疆卻哈哈大笑:「你們要拼個同歸於盡,原也無妨,但若給旁人撿了便宜,那才是蠢不可及!」

  場中二人均是一凜。雷震斜眼瞥見唐千手笑吟吟的神色,更是暗罵自己糊塗,掃了石鏡兩眼,淡淡地道:「石老道,你若有興,瑞蓮舟會一了,請到霹靂門尋我如何?」石鏡也給羅雪亭的喝聲點醒,斜睨了趙祥鶴、南宮參等人一眼,仰頭笑道:「好啊,便是打,也不能給旁人看了笑話!」

  雷震緊巴巴的臉上終於破出一絲笑意:「石老道,你的功夫硬得緊啊!」石鏡笑道:「你雷老頭也不賴嘛!」二人對望一眼,忽地齊聲長笑。原來適才龍爭虎鬥,棋逢對手,兩人均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

  卓南雁見兩人大笑歸座,跟林霜月對望一眼,心底均松了口氣。這時風滿樓已將那四五根熄滅的紅燭盡數點燃。經他這一撥弄,紅燭火苗躥高了不少,更散出一股淡淡的白煙。卓南雁見他舉著根蠟燭,鬼影般地飄忽來去,暗道:「這風滿樓行事處處匪夷所思,透著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忽聽席間砰然震響,卻是撲散騰拍案而起,目光如電掃向羅雪亭,大笑道:「羅堂主,咱們今日終究該有個了斷!」席間眾高手均不知他們在五嫂魚攤上的約定,但見天刀門主在席間公然叫陣「獅堂雪冷」,都覺又驚又喜。

  羅雪亭卻想:「這撲散騰貌似是個直腸漢,實則機心暗藏。他一直纏上我,想必早知老夫對陣滄海龍騰後,經脈受損,定是要乘機除了老夫,給他龍蛇變掃卻一個心腹之患!」他自從翠鶴山與滄海龍騰完顏亨死拼之後,雖經卓南雁相授的天衣真氣復原經脈,但終究傷損了元氣。他一人江南,先遇巫魔,後探地府,功力損耗頗大,但「獅堂雪冷」卻也是姜桂之性,明知此時難與刀霸抗衡,卻也不願示弱,呵呵一笑,便待挺身而起。

  忽見人影一晃,風滿樓手擎紅燭,已凝立在了廳心,低笑道:「撲散門主,你與羅老這一南一北兩大宗師之爭,便留待壓陣之戰如何?山人要先向一位老友討教一番。」撲散騰本來氣勢洶洶,但聽風滿樓言語間對自己推崇至極,心底大樂,揚眉道:「不知風先生要找誰算帳?」

  風滿樓信手將紅燭插在了一盆怒放的金色牡丹上,眼望幽幽躍動的火苗,悠然笑道:「久聞大慧上人精通禪理,山人心中迷團已久,想請上人以武言禪,指點迷津!」席間群雄哄然一震。便連趙祥鶴都想不到,總是自稱好文厭武的風滿樓會主動挑戰風雲八修中最神奇莫測的「禪聖」。

  自風滿樓現身堂內,大慧的雙眸便沒一刻離開過他。此時聽得風滿樓叫陣,大慧反覺正中下懷,淡淡地笑道:「破迷開悟,全在本心。風施主若不作繭自縛,便不會自迷自困!」談笑間已緩步走到場中。

  花團錦簇,紅燭璀璨,更襯得一僧一俗道骨仙風。座上群豪見兩人憑花靜立,便似要談禪論道,心底都生出一種玄之又玄的奇異感覺。

  風滿樓俯身掐了一大朵金色牡丹,放在鼻端輕嗅,笑道:「傳聞當年靈山法會,釋迦摩尼曾拈花微笑,三千弟子中大迦葉尊者當下頓悟。不知當日如來拈的是什麼花?」席間眾高手都是廣博之士,也都深知這則禪宗公案,但聽得風滿樓忽有此問,均感疑惑:「姓風的一個術士,怎地跟禪聖鬥起機鋒來了?」

  「什麼花?」大慧昂頭大笑,「我花開後百花殺!」笑聲朗朗,震得花盆上的紅燭光焰突突抖顫。座上的眾高手均曾參玄修道,知道禪宗講究妙悟自得,而大慧這句「我花開後百花殺」,大有氣吞山河、不讓佛祖的開闊意境。群豪都覺心神一震。

  「好氣魄!」風滿樓依舊凝望著金燦燦的牡丹,「這姚黃牡丹乃花中之王,歐陽修曾贊曰:姚黃魏紫腰帶,潑墨齊頭藏綠葉!請上人細細品評。」說話之間,彈指輕揮,碩大花朵疾向大慧飛去。一朵柔弱妖嬈的鮮花,被他一揮之下,竟也帶著嗤嗤輕響。大慧笑道:「你這是焚琴煮鶴,可不是拈花微笑!」信手接住疾飛的花朵。

  風滿樓幽深的眸子內寒光一閃,低笑道:「拈花微笑,天花亂墜,都是佛家典故,看來佛法與花素來有緣。今日山人便借花獻佛吧!」雙手連揮,十余朵姚黃牡丹連綿飛來。初時只是香花,隨即或枝或葉,或是殘碎花瓣,漫天飄舞,向大慧頭臉上撞去。金黃鮮花隨著風滿樓掌上激湧的勁氣盤旋不定,實則只是惑敵眼目,乘隙而來的無數根碎枝細幹卻勢挾勁風,或斜進,或直飛,呼嘯電射,霎時間滿堂都是醉人的花香湧動。

  旁觀的唐千手、雷震均是當時暗器名家,但見風滿樓飛花揮葉的手法逞奇鬥幻,妙不可言,登時大聲喝彩。

  大慧內功精深,雖不懼他真氣灌注的激射花葉,但風滿樓既以花為題,擺明瞭要先較暗器功夫,當下低笑一聲:「梅到寒時香愈清!這牡丹香氣太過濃豔了。」說罷屈指輕彈。他指上真氣灌注,花瓣枝葉未及近身,便紛紛倒飛而回。群豪見他出指輕若拂羽,意態清雅淳和,望之如仙佛降世,也不由高聲叫好。

  無數朵姚黃牡丹給兩人精純的真氣擊碎,花瓣紛飛如雨,滿堂盤旋起落,或飄在酒宴間,或墜在群豪的衣衫上。堂中香氣潮湧,人人都覺心底陶然:「這場比試別開生面,佛經上說的『天花亂墜』便是這等風采吧,不想今日有幸得見!」趙祥鶴、撲散騰等高手卻更醉心於兩人層出不窮的精妙指法,喝彩之聲接連響起。

  說來也怪,兩人僵持片刻,大慧上人的肩頭、長袖上都落上了幾片花瓣,風滿樓身上卻無一花片葉。此起彼伏的彩聲中,風滿樓緩步踏上,笑道:「禪宗有雲: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看來禪聖還是修為不足!」低笑聲中,大袖疾揮,十餘片金色花瓣猛向大慧鼻端射出。

  花雨紛飛中,陡聞大慧一聲悶哼,踉蹌退開。眾人均是一震:「難道禪聖竟敗了?」大慧腳步疾錯,猶如喝了醇酒般踉蹌不定。猛聽嗤嗤疾響之聲連綿不絕,四五根細小碎枝分插在大慧的日月、淵腋、幽門等胸腹要穴上。

  大慧臉色潮紅,身形微晃。風滿樓驟然欺近,袍袖倏揮,一掌掃在大慧肋下。不知怎地,這一掌大慧竟然沒有避開,悶哼聲中,一口鮮血噴出,終於緩緩坐倒。

  趙祥鶴眼見風滿樓大獲全勝,卻覺心底悵然若失,揚眉贊道:「好武功!上……上酒!」滿空繽紛花瓣緩緩墜落,群豪氣蕩神搖,心神恍惚,實在想不到鼎鼎大名的禪聖會在一場風雅曼妙的比拼中敗在名不見經傳的風滿樓之手。

  「大和尚……」羅雪亭眼見大慧垂眸靜坐,忙高聲叫道,「你莫不是受了旁人的暗算?」話一出口,陡覺胸中氣息淤塞。他心底登時一凜,轉頭對趙祥鶴怒喝道:「趙大人好大的本事,好厚的臉皮,竟在酒中下了毒?」

  這時激戰一停,莫複疆、南宮參等人緊繃的心神稍松,才先後覺出四肢微麻。雖然這怪異之感微乎其微,但必是中毒無疑。

  群豪心底震驚無比:「難道格天社如此無恥,竟要將我們這些江南武林高手一網打盡?」趙祥鶴強自笑道:「羅堂主說的什麼話來……」他潛運內氣,臉上忽地一白,扭頭向唐千手喝道,「唐掌門,你這下毒的手段可是高明得緊啊,不知找某人哪裡得罪了你?」

  「莫非趙祥鶴也中了毒?」群豪聽他言語,心下更驚,均知若論使毒,天下罕有人能與唐千手相抗,目光便全集在唐千手身上。哪知唐千手也是面紅如醉,沉聲道:「不是老夫!下毒的是龜兒子!」他素來文質彬彬,這時額頭上汗珠滾落,全力與毒力相抗,卻不由爆出粗口。

  卻聽砰砰聲響,靠在明柱旁的幾個丫鬟和鐵衛都醉了酒一般萎頓倒地。卓南雁跟林霜月都覺震驚無比,二人暗自運功,幸喜都覺無恙。但此刻真凶難辨,兩個人對望一眼,索性也跟著倒下。

  盤坐在地的大慧霍地低吼一聲:「是……是曼陀羅花!」眾人一凜,才見風滿樓靜靜凝立,枯瘦的五指間仍拈著一朵黃燦燦的姚黃牡丹,空中兀自彌漫著陣陣甜膩膩的幽香。

  趙祥鶴苦笑道:「風先生,原來是你做的好事!」風滿樓「嗤嗤」一笑,並不言語。趙祥鶴臉上若無其事,心底卻驚怒欲狂:「這廝將我也暗算在內,到底是何居心?」潛運真氣,覺得內勁還殘存幾分,當下暗呼僥倖,不露聲色地悄然聚集內力。

  「是曼陀羅花粉……塗在了姚黃牡丹的花瓣上!」唐千手低喝道,「嘿嘿,姚黃牡丹的濃香正可掩蓋曼陀羅這毒花的異香,好手段啊好手段!」群豪均知曼陀羅花乃是劇毒奇花,花香濃郁,更可致人昏醉,愈發心中惴惴不安。

  風滿樓悠然笑道:「唐掌門是此中行家,可惜只說中了一端!」唐千手冷笑道:「老夫早瞧出你這茶酒中也下了半熟的草烏頭,諒這點分量也興不起什麼風浪!」風滿樓道:「山人早知道要瞞過旁人容易,要瞞過唐掌門可當真是難於上青天。半熟草烏頭只是酒中『明槍』,還有一味『暗箭』七陰散,看來已逃過唐掌門法眼!」唐千手心中一凜,登時住口不言。

  「七陰散這最尋常不過的毒物居然讓唐掌門漠然不察,山人這番苦功終究沒有白下。」風滿樓俯下身子,挑了挑那粗大紅燭的燭芯,一股白煙嗤地躥起。

  「七星海棠!」唐千手身子劇震,驚道,「這蠟燭裡放了七星海棠?」風滿樓呵呵低笑:「七星海棠散入蠟燭,隨風人氣,可封閉真氣;七陰散羼入酒茶,隨水入血,可麻痹肢體。但諸位都是行家,這兩樣毒物只能潛移默化,還須一記藥引,才可生效……」

  「這藥引便是塗有曼陀羅花粉的姚黃牡丹!」唐千手面色煞白,慘笑道,「怪不得你要跟大慧上人比拼暗器,天花亂墜,為的便是讓大夥狂吸花毒,毒效早發。」風滿樓苦笑道:「大慧上人素不飲酒,茶又喝得少,若不先將他放倒,可大是麻煩!」

  莫複疆卻向唐千手怒目而視:「你既瞧出來這酒水中有毒,何不早說?」當時唐千手瞧出了酒內蘊有微毒草烏頭,早就暗服解藥,只盼稍後漁翁得利;也因那草烏頭之毒下得太過外行,唐千手只道下毒之人的毒功毫不入流,一時大意,便沒看破那味微不足道的七陰散,哪知竟連自己也被算計在內了。

  這時聽得莫複疆喝問,他老臉一紅,惱道:「老夫偏偏不說!」莫複疆罵道:「驢球龜蛋!」揮掌向他拍去。唐千手橫掌一封,兩人內力都已大減,雙掌相交,雙雙栽倒在地。

  「風先生,」趙祥鶴忽地揚起臉來,乾笑道,「今晚你妙計安排,將這些大宋逆賊一網打盡,居功至偉,老夫回頭到相爺處給你請功!你……且給老夫解了這毒吧。」群豪一聽,登時大怒。石鏡喝道:「趙老賊,你說的什麼話呀,誰又是逆賊了?」莫複疆更是破口大駡:「日你姥姥的,你這驢球給秦檜那國賊效命,才是真真的大宋逆賊!」

  風滿樓瞥了一眼趙祥鶴緩緩地搖了搖頭:「縱然旁人的毒都解了,你的毒也定不能解!」趙祥鶴身子一顫,沉聲道:「你莫忘了……明日還有瑞蓮舟會的重任!」風滿樓一字字地道:「明日的瑞蓮舟會,山人替你去。趙大人該做的事,山人會做得更好。」趙祥鶴驀地想到秦檜重病,林一飛和秦熺爭權奪利已到了緊要關頭,這風滿樓是林一飛的謀士,莫不是將自己當作了秦熺死黨欲加誅殺?一念及此,冷汗不禁滲出額頭。

  「明日一早,天下群豪便會得知格天社曾在趙大人的私宅洗兵閣中擺下了鴻門宴,」風滿樓冷森森的目光在莫複疆、雷震等人臉上依次掃過,嘿嘿笑道,「格天社在宴席上暗下殺手,吳山鶴鳴與獅堂雪冷、大慧禪聖、丐幫幫主諸派首要人物,同歸於盡!哈哈,江南自此太平無事,豈不大快人心!」他聲音乾澀陰冷,渾然不似人聲。群豪這時才明瞭他的歹毒用心,心底均是又驚又疑,實不知他何以要將江南黑白兩道的好漢一併剪除。

  「未必這麼容易!」唐千手忽自牙縫裡迸出一聲冷笑,「這三般毒物全為掩人耳目而施,要破它卻也不難,只需以甘草、綠豆,配生薑搗汁飲下,便可解毒。」趙祥鶴聽他說的甘草、綠豆和生薑都是尋常之物,心底狂喜,大叫道:「來人啊……」

  「沒有人啦!」風滿樓的聲音依舊冷颼颼的,「你洗兵閣中的僕婦差役此刻已盡數昏睡。山人晚來了片刻,早已查驗明白。」卓南雁這才想起為何一入洗兵閣,便見眾鐵衛昏昏欲睡,只怕是早被風滿樓做了手腳。他轉頭望去,卻見林霜月一直在凝視風滿樓,美眸中盡是驚駭之色。

  趙祥鶴忽然間明白為何風滿樓一直對自己謙恭無比,他巧妙擒獲卓南雁後,更將威勝神劍獻給自己作賀禮。在卑辭厚禮賺得自己信任之後,又對這洗兵閣之會百般熱火張羅,這滿室的姚黃牡丹、異種紅燭,風滿樓都說是林侍郎千挑萬選送來的佳品……只恨自己一時大意,為了迎合林一飛,對風滿樓這「文士」全沒提防。

  他越想越怒,臉色殷紅欲滴,忽地振聲大喝:「來人,快快來人……」悽惶的聲音遙遙傳出,卻沒一絲回音。風滿樓悠然搖頭:「趙大人這洗兵閣地處深谷,景物幽致,便是喊破了喉嚨,也全無用處……」垂眸靜坐的大慧上人這時忽地一聲輕歎:「林逸煙,事到如今,你還要藏頭露尾嗎?」

  這道歎息低沉舒緩,聽在眾人耳中,卻不啻驚雷轟鳴。群豪錯愕無比,便連垂首喘息的趙祥鶴都昂頭驚道:「上人,你說……這、這風滿樓,竟是林逸煙所扮?」

  大慧的雙眸似睜非睜,沉聲道:「林教主,你這一番臥薪嚐膽,可是高明得緊啊!但你出掌打傷老衲時所使的魔門真氣,終究還是難以盡藏。」風滿樓哈哈大笑:「禪聖果然慧眼獨具!」笑聲已由乾澀化為清朗。他身子「咯咯」作響,轉瞬間由矮而高,由瘦而闊,跟著鼓氣吹開蒙面黑紗,撕去貼面的人皮面具,現出俊逸有神的白淨面龐。

  「果然是林逸煙!」卓南雁心底劇震,「縮骨易容,潛入林府作那座上客這多時日,天下也只有林逸煙能辦得到。」忽然想到此人曾當著林一飛的面,殺了對他忠心耿耿的慕容行,心底更是一寒,「嘿嘿,只為了顯露手段,他便誅殺自己屬下,這洞庭煙橫的行事之毒,當真世間罕見。」

  林霜月更是芳心撲顫,美眸大張:「怪不得我每次見到這風滿樓,都會生出一種怪異的親近之感。原來他、他竟是……」忽然間明白為何林逸煙時時蹤跡不見,而每次在明教內現身,也是來去匆匆。

  眾人盡皆愕然,趙祥鶴更是目瞪口呆。羅雪亭冷冷地道:「林教主紆尊降貴,煞費苦心地去迎奉秦檜,為的便是將我等江湖武人一網打盡?」

  林逸煙這時形勢全在掌握,興致頗高,傲然搖頭:「單為了你們這些赳赳武夫,又何必費上本座許多心思?」羅雪亭「嘿」地一笑:「老夫倒忘了,林教主一直心懷大志。是了,秦老賊病入膏肓,林一飛蠢蠢欲動,卻苦於無人輔佐,正給了你個千載難逢的晉身之機。你先以巫術魔功騙得秦老賊父子的青睞,再鼓動秦老賊對朝廷重臣狠下殺手,這些大宋股肱一去,你明教便可乘亂扯旗造反了,是不是?」

  「羅堂主還有些見識!」林逸煙昂頭大笑,「那龍蛇變既可幫著秦檜奪權,更可將太子和重臣一起絞殺,於我明教大是有利。你們鬥個你死我活,天下大亂,趙宋朝廷元氣大傷,我明教才能乘勢舉義。」群豪又驚又怒,但想到這位明教教主心思之奇、手段之詭、城府之深,均是不寒而慄。

  驀然間人影乍閃,趙祥鶴已快如掣電般欺到林逸煙身前,雙掌倏翻,猛地向他前胸印去。莫複疆等人全力對抗毒力,仍覺四肢酸麻,但見趙祥鶴中毒後兀自動若山飛,掌勢磅礡,不禁同聲喝彩。南宮參更是縱聲高叫:「趙大人好掌法!控鶴掌真乃天下第一掌法!」

  卓南雁橫臥地上,聽得南宮參這時高聲諂媚,本來心底暗笑,但見趙祥鶴掌勢才起,便有鶴翔九霄、龍游四海的蓬勃氣象,也不禁暗自喝彩。林逸煙「咦」了一聲,身子飄然疾轉,堪堪避開鐵掌。趙祥鶴周身一動俱動,雙手如兩隻大鶴翻飛,瞬間疾拍數掌,掌影錯落,將林逸煙的全身盡數罩住。

  林逸煙不得不展開身法,全力應付。堂內群豪多是武學宗匠,見這號稱「江南第一手」的絕世掌法控鶴手施展開來,渾如煙雲橫生,天然入妙,忍不住彩聲再起,南宮參的喝彩聲尤其高亢。眾人均知只有「吳山鶴鳴」勝了,群豪才有生機,不論與趙祥鶴交情如何,都全力為他鼓勁吶喊。一時間喝聲如雷,在廳中回蕩不休。

  猛聽林逸煙「嗤」的一聲冷笑,倏地轉到趙祥鶴身側,左掌橫推,花盤當中那根紅燭上登時騰起一股白煙,疾向趙祥鶴撞去。趙祥鶴揮掌疾封,激蕩的掌力卻仍舊阻不住飄搖的白煙。

  唐千手忙喝道:「屏住呼吸!煙內有七星海棠!」卻聽林逸煙長聲怪笑,鬼影般打個盤旋,右掌擎起蠟燭,左掌連推,燭光搖曳,白煙縱橫,如一條條躍動的白蛇般向趙祥鶴纏去。趙祥鶴雖已拼力屏息,但縷縷煙氣依舊順著鼻孔鑽入。他本就勉力支撐,煙氣入體,更覺真氣淤塞。林逸煙笑聲未絕,左掌飄忽抖動,也加一縷青煙般鑽了進來,向趙祥鶴懷中印到。

  趙祥鶴此時雙臂酥麻,欲救不及,暗自叫苦。猛然間人影疾閃,橫封一掌,卻是羅雪亭斜刺裡撲到。林逸煙今番算計精妙,使的毒物雖不及當日龍吟壇長老耶律瀚海算計完顏亨時所用的毒酒猛惡,但他是花、燭、酒三管齊下,毒效雖緩卻廣,以獅堂雪冷、吳山鶴鳴之能,也無法急切間運氣將這三種毒物迫出。羅雪亭也看出此時若不與趙祥鶴並肩一戰,只怕再無生機,因而雙掌鼓氣而出一出手便是六陽斷玉掌的「玉碎勢」。眾人眼見吳山鶴鳴竟與獅堂雪冷聯手,精神又振,鼓噪吶喊之聲不絕於耳。

  「二位這時竟還能一戰,當真讓山人佩服!」林逸煙好整以暇地在兩人呼嘯的掌影間穿來插去,低笑道,「那異種草烏頭人體之後,與這七星海棠相配,便能麻痹經脈真氣。二位越是運功,功力耗損越快!」莫複疆破口罵道:「放你姥姥的狗臭屁,咱們都不運功,難道讓你一掌一個盡數殺了?」他和雷震等人功力稍遜,無力上前一戰,便只有切齒大罵。

  林逸煙毫不為意,口中說笑,左掌卻呼呼急推,白煙盤旋四溢。他手中擎的蠟燭也不知添過什麼佐料,激蕩的掌風吹之不滅,而那煙氣卻越來越盛。每一道白煙滾來,趙、羅二人的掌力便均是一滯。

  卓南雁又驚又怒,本待上前一搏,但一眼瞥見趙祥鶴腰間懸著一劍,正是自己的威勝神劍,登時心底猶豫:「我的寶劍給餘孤天掠去,自是那假扮風滿樓的林逸煙為了討好趙祥鶴,獻了給他。嘿,姓趙的卑鄙無恥,我怎能與這等狗賊聯手抗敵?」

  略一轉念間,只聞林逸煙縱聲長笑,猛然反手將紅燭向羅雪亭拋出,紅焰白煙,激射而來,羅雪亭不敢硬接,側身避過。林逸煙身形電閃,雙掌連綿拍出,羅雪亭、趙祥鶴胸前同時中掌。二人悶哼聲中,身形斜退,踉蹌栽倒。趙祥鶴激戰良久,受傷猶重,身子抖顫,「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痛快!痛快!」林逸煙昂頭狂笑,「一日之間,連敗獅堂雪冷、吳山鶴鳴與禪聖三大絕頂高手,天下第一英雄,舍我其誰?」石鏡雙目泛紅,罵道:「放屁放屁!放你格老子的狗臭屁!」莫複疆大笑道:「不敢真刀真槍,只會偷偷摸摸,天下第一狗熊,舍你其誰?」

  林逸煙轉頭冷笑道:「你這駝子胡言亂語,活得不耐煩了嗎?」莫複疆瞪起雙眼,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南宮參忽地顫聲高叫:「林……林教主,你要造反便造反,要幫秦檜便幫秦檜,可我們這些人……卻又礙著你什麼事了?」

  「礙事的人總是不少!」林逸煙轉頭四顧,傲然笑道,「先有個卓南雁自不量力,處處作梗,已給本座幽禁在九幽地府。而那沒露面的羅大卻是太子死黨,羅堂主和大慧上人更要一意阻攔『龍蛇變』,莫幫主、石鏡老道素來跟羅堂主一個鼻孔出氣,也是不得不除。還有這位趙大人,一直在秦檜跟前與我風滿樓爭權奪勢,自然也該順手除去!」

  低笑聲中,林逸煙陡然橫移丈餘,「噗、噗」兩聲,兩個橫臥在地的侍女被他揮掌拍死。這一下出手又快,又頗為出人意料,癱倒堂內的眾鐵衛、丫鬟齊聲倉皇驚叫。林霜月芳心更緊,不禁握住了卓南雁的手掌。

  「姓林的!」羅雪亭怒道,「你殺了我們也就罷了,何必對這些無辜的僕役下手?」林逸煙凝住身形,笑道:「洗兵閣中之人知道了本座這天大秘密,自然一個活口也留不得。好吧,羅堂主既有這婦人之仁,本座便先殺你們這些大宗師、大高手。嘿嘿,太子明日便會陷入龍蛇變的重圍之中,秦家又被我操控在手,何愁天下不定!」朗笑聲中,緩步向群豪走來。

  他眼見南宮參離他最近,五指翹起,緩緩向他按去,臉上笑容兀自優雅無比:「南宮掌門挺秀飄逸,神采奪人,便第一個死吧!」南宮參驀地嘶聲大叫:「林教主,求你……求您饒我一命,我南宮世家願歸附聖教,為聖教大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林逸煙的五指陡然凝住,低笑道:「當真?」

  南宮參本來早就騙了唐倩的《萬毒秘要》副本,更巧施手段自許廣手中謀奪了可吸拿毒蟲的甘露甌,準備精研毒功。但他近來的一腔心思都在這臨安瑞蓮舟會上,對於毒功終究無暇苦參,哪料到會在此遇見連使毒祖宗唐千手都能被騙倒的林逸煙。他素來所謀甚大,哪裡甘心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這時見到林逸煙眼內精芒閃爍,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顧不得旁人投來的鄙夷目光,大喊道:「朝廷昏庸,金兵肆虐,能救天下黎民於水火者,唯我聖教!聖教主福德被籠四海,仁愛上通九天,睿智燭照世間,神功無敵宇內……」

  他素來與格天社桂浩古等人交厚,「福德」、「仁愛」云云本是桂浩古掛在口邊稱頌秦檜的話,南宮參情急生智,將「聖相」信口改作了「聖教主」,更加上句「神功無敵」。眼見林逸煙面上笑意漸濃,南宮參心頭狂喜,愈說愈是激憤,猛然掙扎跪倒,慨然道:「我……小人南宮參素來景仰聖教主,今日得以追隨聖教主,實乃南宮參三生之幸,南宮堡闔堡之幸!」

  「當真要舉大事,說不得還得動用他南宮世家陣內的寶藏,這南宮參實在有些用處!」林逸煙心念電轉,見他叩頭連連,忙輕揮袍袖,笑道:「好極好極!南宮掌門迷途知返,皈依聖教,實是可喜可賀!」南宮參給他袍袖上帶起的一股柔力托起,穩穩坐回椅中,登時滿面都是驚喜欽佩之色:「聖教主的神功當真傲視古今,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群豪聽他諛辭潮湧,早就鄙夷萬分。莫複疆再也忍耐不住,哈哈笑道:「南宮參,既然你那龜教主的武功古往今來獨一無二,你何不這就磕頭拜師,作他的徒孫?」石鏡大笑道:「作個徒孫未免太過見外,不如認祖歸宗,你作他的龜孫子吧!」

  林逸煙長眉一軒,怒道:「死到臨頭,還逞什麼口舌之利?」話音未落,陡覺身側紅芒乍閃。他應變奇快,身子疾彈,猶如一道黑光般驟移數丈。但聽霹靂炸響,一道紅焰破窗射出,卻是一直悶頭不語的雷震陡然發出一枚獨門暗器雷神珠,但他中毒後手臂酸軟,這勢在必得的一射仍被林逸煙躲過大半。

  饒是如此,林逸煙半邊衣衫焦黑,口邊竟也滲出血絲,顯是受傷不輕。「雷老賊!」林逸煙低喝聲中,黑影疾閃,「噗」的一聲悶響,一掌已按在雷震腦頂。這一掌快逾急電,卓南雁渾沒料到他會驟下殺手,險地驚叫出聲。雷震傪哼一聲,七竅流血,頹然倒地。

  「雷掌門,你是條好漢!」石鏡忽地瞠目大喝,「老道先前罵你,大是不該!這便給你賠禮了!」自地上掙扎而起,向雷震磕下頭去。雷震眼內閃過一絲光芒,隨即消散,溘然而逝。唐千手掌中本來扣著數枚暗器,但見雷震慘死,心底一寒,暗器便不敢射出。

  南宮參面色微紅,心下卻暗自慶倖:「這些人待會兒都會被斬盡誅絕,江湖中人又有誰知道我這番言辭!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大振我南宮世家雄風,便稍作忍辱,又有何妨?」轉頭向石鏡喝道:「米粒之珠,也敢與日月爭光!看來聖教主若不立威,你們這些蠢材是死不悔改了!」

  林逸煙給他一言提醒,冷笑道:「石鏡老道,你既敬重雷震風骨,便跟他同赴陰曹吧!」揮掌便向石鏡頂門按來。他存心立威,這一掌緩之又緩,定要看看石鏡死前的驚恐之色。哪知石鏡哈哈大笑,緊盯林逸煙,雙目眨也不眨。

  驀然間一股勁風襲向林逸煙背心。林逸煙耳聽八方,只覺這掌力磅礡,渾若山洪激湧,暗自一凜:「難道大慧上人竟已療好毒傷?」顧不得傷人,反手揮掌相對。

  砰然一聲震響,林逸煙斜斜搶出兩步。卓南雁渾身的骨骼格格作響,腳下連退,在地上踩出三個深深的足印。他和林霜月都沒飲過毒酒,作為藥引的毒花便無從「穿針引線」,更不須懼怕毒煙。但他蓄勢良久的這一擊,卻仍未在林逸煙掌上討得便宜。

  「好小子,原來是你!」這時卓南雁已撕下面具,莫複疆一見是他,當先拍掌大笑。羅雪亭、石鏡等群豪都知卓南雁武功精強,見他忽然神兵天降,登時精神大振。卓南雁大叫道:「雄獅堂和丐幫群豪已盡數殺到,大夥兒一起上啊,莫要放炮了林逸煙這大魔頭!」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29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三節:臨危拔劍 銳身排難

  林逸煙聽得喝喊,微一吃驚,隨即察覺全是卓南雁虛張聲勢,沉聲冷笑道:「竟又是你這小賊!」他化名風滿樓潛入林府,苦心孤詣地終於賺得秦檜父子青睞,甚至為得林一飛信任,不惜親手毒殺本教明使慕容行。這幾日間,他以林府軍師的身份與秦熺死黨趙祥鶴聯手,為秦家設計扳倒太子,眼見萬事俱備,便想過河拆橋,乘機除了趙祥鶴這個與他爭寵之人。但他今晚一門心思地對付趙祥鶴,便渾沒留意這些酒囊飯袋的鐵衛,這時陡見卓南雁穿著鐵衛服飾驟然現身堂中,心底震驚無比,暗罵自己大意。

  卓南雁卻知此人武功太高,乘他心神微亂之際,合身搶上,「獨鶴與飛」、「荏苒在衣」、「握手已違」連環三招拼力搶攻,全是龍虎玄機掌中的精妙招式。

  林逸煙見他掌勢飄逸沖淡,不敢怠慢,黑袍飄飛,鬼魅般自掌影中飄出,淩空一爪,抓向卓南雁頂門。這一爪渾如鯤鵬振翅,破雲高飛,登時將卓南雁的萬千掌影壓了下去。卓南雁把牙一咬,並不回掌自保,霍地揮出一招「玉碎勢」,寧肯兩敗俱傷,也不喪失先機。林逸煙冷哼聲中,陀螺般地詭異轉開,嘶的一聲,順手將他肩頭衣襟撕開。

  南宮參忙不迭地喝彩:「聖教主好掌法,端的如風行水上,不著痕跡!屬下今日大開眼界!」林逸煙灑然低笑:「這小子孤零零的一個人,還能反上天去?」腳下展開天羅步,飄忽如煙,快捷如電,當真變幻莫測,雙掌施展大天羅掌,鋪天蓋地般向卓南雁身上卷來。

  卓南雁則將龍虎玄機掌和六陽斷玉掌兩套掌法交互為用,有時更將忘憂劍法和補天劍法的精妙劍招化入掌中,倏剛倏柔,針鋒相對。但饒是他奇招妙勢層出不迭,卻仍舊先機漸失,但見四面八方都是林逸煙飄忽不定的影子,渾若無數鬼魅滿堂飄舞。

  「小子,用劍!」趙祥鶴曾見過卓南雁以長劍大勝管鑒,知道當此之際,唯有補天劍法或能與林逸煙一戰。低喝聲中,他解下腰間的威勝神劍,便待拋出,但重傷之下,手臂突突發顫,居然難將長劍送出。

  驀然間紅影閃動,林霜月飄然掠到,夾手將長劍連鞘奪下。「接劍!」林霜月嬌喝聲中,拔劍在手,運勁向卓南雁揮出。群豪見這面容怪異的紅裳丫餐居然身手不凡,微微一驚,隨即齊聲喝彩。

  「是月牙兒?」林逸煙聽得林霜月的那聲嬌叱,心底大震。稍一分神,卓南雁已接劍在手。「孽障!」林逸煙霎時惱怒欲狂,大喝聲中,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已倏地閃到林霜月身側,揮指如電,戳中了林霜月腰間麻穴。

  「住手!」卓南雁已騰身掠來,劍氣如龍,攔腰卷向林逸煙。林逸煙反手在劍上一彈,飄然滑開丈餘。自林霜月奪劍送出,林逸煙出手制人,再到卓南雁接劍疾攻,這幾下兔起鶻落,又瞬間由動轉靜,群豪看得目不暇接,驚呼連連。

  林霜月嬌軀酸軟,斜靠柱上,向卓南雁輕聲道:「我沒事!你自己要緊……」想到心上人和生身父親之間偏要來一場生死惡鬥,芳心紊亂如麻,兩眼熱淚盈眶。卓南雁知道林逸煙決不會對林霜月下狠手,聽她語音如常,心中略寬,將長劍一橫,昂然喝道:「林教主,咱們做個買賣。待會你敗在我劍下之後,便再也不得難為小月兒,我也饒你一條性命,如何?」

  莫複疆、石鏡等人聽他大咧咧地口出狂言,跟著轟然叫好。只有南宮參大聲叱駡:「無知小子飛蛾投火,以卵擊石,真是自取滅亡!」

  林逸煙目射寒光,低沉著嗓子道:「少廢話,過來受死吧!」十指間白芒突閃,勁氣吞吐,蓄勢待發。卓南雁知他顧念身份,決不會先行出手,便振聲長嘯,長劍斜斜削出。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但長劍一直在順勢盤旋,道道劍氣繞空呼嘯,已將補天劍法周流六虛、生生不息的蓬勃劍意展露無遺。

  群豪齊聲喝彩,便連一直蹙眉不語的僕散騰都眼芒一亮。

  陡見白芒凜凜躍動,卻是林逸煙雙掌悄然探出,手指上光影燦然,數道白芒先後擊在威勝神劍上,發出錚錚銳響,震人心魄。林霜月的芳心隨著緊密的勁響怦怦亂跳,不敢再看,悵然閉上雙眸。

  劍指相交,林逸煙登時心內凜然。他這幾下赤火白蓮劍,幾乎傾出全力,本擬震得卓南雁長劍不穩,哪知交擊數下,對方意渾若無事。

  其實這時卓南雁也是難受至極,只覺林逸煙適才指劍上傳來的勁氣,如重錘,如電擊,渾身氣血翻湧。此時有進無退,卓南雁一聲不吭地又再撲上,長劍劍氣流轉,猶如長江大河般向林逸煙捲去。

  林逸煙眼內寒芒大盛,十指飛旋,勁氣奔湧,渾如雷殛電轟、水銀瀉地般當頭迎上。兩人數日間第二次激戰,輸贏勝敗,卻事關數十條人命乃至大宋氣運,便較之上回更多了十分的險惡。

  霎時間劍氣縱橫,四下激湧,幾扇窗櫺都被劍氣震碎,軒敞無比的大廳內燭火亂顫,陣明陣暗。群豪初時還不住大聲替卓南雁鼓勁喝彩,但過了片刻,只見卓南雁劍劍都是不顧自身安危的以命搏命,進退分合都是間不容髮,群豪看得目眩神馳,心驚肉跳,竟忘了吶喊。

  激戰之中,林逸煙指上勁力一招重似一招,真氣凜冽,渾如怒浪天降般不住轟擊。卓南雁終究功力不及,劍影漸漸黯淡,已被洞庭煙橫十指上的道道白芒壓了下去。

  「聖教主好劍法!」南宮參眉飛色舞,搖頭晃腦地歎道,「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東坡詞意不足以形容教主神功之萬一!卓小子蚍蜉撼樹,灰飛煙滅便在眼前。」

  莫複疆大怒,咧嘴咆哮:「放你姥姥的狗臭屁!你再叫喊一聲,老子拼得性命不要,先將你一口咬死!」

  南宮參見了他張開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心頭一凜:「這莫駝子說得出做得到!若是他們這幾隻老瘋狗一起擁來,亂咬一通,可大是不妙!」立時住口不言。

  唐千手忽道:「卓南雁,你莫要打了,這便逃吧!」眾人一愣,唐千手又道:「你只需將我等今日遭害的消息傳揚出去,讓林逸煙的面目大白於天下,我等死亦瞑目。」

  林逸煙登時心頭一凜:「這小子若是一意逃生,只怕我真就無暇攔他。我化名風滿樓的絕密身份和今日洗兵閣內的驚天之秘,若是洩露半分,本教復興的大業不免遭受重創。」心神略分,掌勢登時一緩。卓南雁卻是心無旁鶩,劍光暴漲,補天劍法展到極處,如天風海雨,氣象愈發開闊恢弘。

  唐千手雙眸一亮,接著冷笑道:「『洞庭煙橫』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師,跟個後輩動手,竟然縮手縮腳,毫無還手之力。」

  石鏡揚聲大笑:「天下第一?不錯不錯,若論使毒用詐、偷雞摸狗,林逸煙實乃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唐千手低笑道:「石老道,我勸你小聲一些,小心聖教主惱怒起來,賞你一掌。」

  石鏡道:「未必吧!我此刻手無縛雞之力,他真會死不要臉地過來殺我?」

  唐千手道:「你瞧你瞧,他眼露血光,正盯住你呢!」林逸煙聽得石鏡跟唐千手一唱一和,一反一正地譏諷自己,大怒欲狂,本來正要撲過去滅口,但聽他們點破,倒不願就此下手。莫複疆哈哈大笑,忙也插言湊趣。

  林逸煙何等見識,如何不知石鏡等人是為了分化自己心神?但偏偏這三人都是當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雖是閒言碎語,卻句句切中要害,林逸煙雖口中不言,心底卻早就氣滿兩肋。林霜月斜倚柱旁,聽得三人的冷嘲熱諷,眼望兩人拼死相鬥,芳心如搗,實在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羅雪亭忽道:「南雁,他左肋被雷神珠擊傷,手少陽肺經運轉不暢!」趙祥鶴道:「林逸煙更不耐久戰。你此刻是以逸待勞,該當穩守為上,乘隙擾其傷處。」

  大慧點頭道:「善哉善哉!以守為攻,攻心為上,不必以命搏命!」這三人都是當世宗師,法眼如炬,出言指點,更是字字如刀。

  卓南雁自得大慧上人傳功之後,武功上的見識修為又上層樓,更因有了上回與林逸煙動手的閱歷,此時對他那神鬼莫測的邪異身法已不再震駭無策。這時聽得眾高手指點,精神大振,激戰越久,他的氣概越足,膽魄越勇。

  林逸煙卻愈鬥愈是心驚。適才他力戰大慧、趙祥鶴和羅雪亭三大頂尖高手,雖然都以毒力機詐獲勝,但也著實耗費了一番心血,而雷震的那顆雷神珠則讓他的經脈受傷不輕,此時拼鬥既久,傷處隱隱作痛。

  「怎地這小子的劍底氣魄,竟隱隱有卓藏鋒的模子?」林逸煙驀地想到卓藏鋒,心底便覺一種難以言說的怪異感覺。實則自在五通廟底見得卓南雁的第一面起,他就對這個故人之子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之感。

  「這小子曾幾次落入本座掌握,全因一念之差,終致養虎遺患!」林逸煙心底懊悔頓生。他在湧金門外第一次跟卓南雁動手時本來穩操勝券,當時仍想生擒活捉卓南雁,逼問無極諸天陣圖的下落,卻因後來大慧上人趕到,坐失良機。

  第二回卻是他喬裝風滿樓暗自追蹤卓南雁,龍夢嬋施展媚功螳螂捕蟬,他則來了個黃雀在後。也是他對自己的魔功深有把握,一時大意,竟被卓南雁擊碎雲箏。而他用縮骨功化成風滿樓後,全身骨骼盡縮,只能以輕功和魔功惑人,難以施展絕頂武功。其實,那次長途跟蹤後發現卓南雁被龍夢嬋困住,對林逸煙而言,只是個突如其來的機會,那時他還不願暴露身份,更因早已跟慕容智定好了金鯉初會上生擒卓南雁的妙計,便索性飄然遠遁。

  第三次便是他仍用風滿樓的面目出馬,以林一飛和秦檜親信的身份與金國特使余孤天聯手,借龍鬚雲瀟瀟的緣由,終於一舉擒下了卓南雁和林霜月,為龍蛇變掃清隱患。只是當時他這個「風滿樓」要全力籌謀洗兵閣之戰,無暇處置卓南雁,便命餘孤天將兩人囚在九幽地府,哪想到卓南雁竟仍能如有天助地自地府逃脫。

  「若不立時將這廝擒下,我苦心籌謀的周密算計便要滿盤落空!」林逸煙越思越是心驚,驀地引吭長嘯,聲若驚雷,滿堂轟鳴,高燒的絳燭光焰突突亂顫,飄搖欲滅。群豪只覺耳膜欲炸,心房悸顫,恍然間只當到了天地末日。驚心動魄的長嘯聲中,林逸煙的雙掌悠然翻起,斜指向天。

  堂中霎時生出一股怪異的森寒怪風,異響颼颼,滿室縈繞,恍若無數冤魂嘶叫,齊來索命。與此同時,林逸煙的身子竟也在慢慢地膨脹開來,全身黑衣隨風疾舞。他本就身高體長,這時黑袍獵獵,更似地獄中冒出的厲鬼一般猙獰可怖。

  「三際神魔功!」林霜月雙眸大張,忍不住驚道,「雁哥哥,你快走!」卓南雁也是心頭一凜,知道以自己的功力,萬難抵擋林逸煙的三際神魔功,忙定氣凝神,潛運大慧上人所傳的幻空訣。但此刻殊死拼殺,急切間又哪能將眼前的刀光劍影盡數空掉?

  怪嘯忽止,滿室燈燭卻驟然一黯,林逸煙的雙掌已運指成劍,轟然擊下。這招「並蒂蓮花」本就是赤火白蓮劍的三大奪命殺招之一,經林逸煙糅合三際神魔功擊下,氣勢之猛,真有天昏地暗之感。群豪心神一陣驚悸,林霜月更是嘶聲大喊:「不……」

  一直端坐如鐘的大慧上人卻陡地眼射奇光,奮聲大喝道:「空!」

  便在這雷電交擊般淩厲的一瞬間,卓南雁的心神陡地隨著大慧的喝聲變得一片清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念一絲不起,整個人瞬間嵌入一種空曠虛無,卻又了了分明的空明境界。他的心念霎息擴大,燭火飄搖的洗兵閣,幽深寧謐的深谷乃至浩渺無際的恢弘滄溟,頓時與他合而為一。

  這正是幻空訣「三際托空」後的境界,當時他在西湖邊上百思不解,此刻生死一線,卻因大慧上人恰到好處的禪喝,而自然頓悟而入。天地與我混然合一,再無主客之分,便連身前咆哮猙獰的林逸煙都一時消逝無蹤。

  與此同時,林逸煙心底卻是震驚難言。他這一招氣吞山河,本擬一舉了結此戰,哪知卻驟然發覺對手憑空消失——其實卓南雁明明凝立當場,但堂內所有人都生出一種他已化身為空的玄異感覺。林逸煙更覺得自己疾插而落的十指即將落入一個無所不容而又不容一物的「空」中,心底驚駭莫名。

  林逸煙拼著體內真氣倒撞之苦,急忙收掌。當此之際,他的指劍也不得不收,因為他驀地發覺卓南雁竟到了自己身側。

  原來卓南雁凝在「空」中,竟「慢慢地」看到了淩空撲到的林逸煙,只是林逸煙的淩厲洶湧的身手在他眼內卻慢得出奇。他不知這正是幻空訣居高臨下的妙處,當下氣隨心動,劍隨意轉,刷地繞到林逸煙身側,反手一劍劈出。這一劍氣勢磅礡,真氣雄渾,卻又空空蕩蕩,妙意無窮。

  林逸煙倉促收掌,頓時氣息翻滾,險些吐血,心底震驚更甚:「這小子竟煉成了大慧和尚的幻空訣!」其實卓南雁只是一時福至心靈,借著大慧的禪音加持,巧妙而自然地頓入空境,但這種三際托空的禪境也隨著卓南雁運劍劈出的「動念」而消散無影。

  當此盡落下風之際,也露出了林逸煙無上魔功的高妙之處,他的身子拼力騰挪,恍若化身青煙,詭異絕倫地扭曲彎轉,看得群豪膛目結舌。

  哪知便在此時,猛聽堂內爆出雷霆般一聲怒喝:「看刀!」一道黃影電射而出,卻是一直閉目不語的僕散騰驟然躍起出招,如潮的刀氣淩空劈向林逸煙。

  刀霸的修為本與趙祥鶴、羅雪亭不相上下,甚至此時較之傷重未愈的雄獅堂主還要稍勝一籌。

  林逸煙施毒力求隱秘,毒效並不猛厲,僕散騰跟趙祥鶴一般,仍有殘存內力。但他性子外豪內細,眼見趙、羅二人雙戰落敗,便只得暫且示弱,伺機而動。而卓南雁激戰中揮劍震碎窗牖,清新的夜風湧入,更使他的內氣微暢。他眼光何等狠辣,眼見此刻勝負將分,立時將潛力凝聚多時的殘餘真氣一起揮出。

  林逸煙的身形詭譎飄動,正全力躲避卓南雁的必殺之招,渾沒料到刀霸會在此刻暴起發難。

  千鈞一髮之際,林逸煙扭得奇形怪狀的身軀中突又探出一掌,斜斜拍出。這一掌輕柔縹緲,如煙雨迷濛,難辨形跡,卻又似暮靄落照,籠罩八方。

  劍光、刀氣、掌影交互激蕩,三人幾乎同時發出一聲悶哼。卓南雁只覺肩頭如遭電擊,真氣亂撞,長劍險些脫手飛出。僕散騰卻胸前衣襟寸裂,鮮血迸飛。這兩人竟都沒避開林逸煙的拼死反擊。

  林逸煙卻「哇」的一聲,鮮血狂噴。他雖拼力躲過了卓南雁的致命一劍,但那剛勁沉渾的劍氣和僕散騰的沉渾掌力卻盡數拍在他身上,更有自身急促收掌時的真氣倒撞之苦一起發作,霎時經脈傷損數處。

  僕散騰蓄勢良久,全力一擊之後,登覺經脈酸軟,加上前胸受傷,哪敢稍停,身子疾轉,便向外沖去。趙祥鶴揚目大喝:「帶上我!」僕散騰反手將他一把拎起,身形卻毫不停歇,猶如鷹揚隼翔般破窗而出。

  兩人的身子才躍出窗牖,便聽趙祥鶴在牆外沉聲獰笑,跟著牆腳處機括聲格格作響。整座大堂的地面立時轟轟巨響,驟然向下翻去。堂內眾人陡覺腳下一空,嘶吼怒駡聲中,隨著桌椅鮮花、杯盤酒菜一起向下跌去。

  林逸煙一聲厲嘯,拼力躍起,但堪堪閃到窗邊,便覺真氣難繼,身子陡然滑下。總算他手疾眼快,死命摳住了窗櫺。重傷之下,這位縱橫天下的明教教主竟連翻窗逾牆也費力至極,連吸了兩口長氣,才提起殘存真氣,勉力撐出窗去。

  自地面一軟之時,卓南雁立知不妙,眼見林霜月失聲嬌呼,無力地向下墜落,他顧不得身上傷痛,提氣奮力向她躍去。怎奈地面木板陷落太快,林霜月轉瞬間便下沉很遠。卓南雁大喝聲中,向下俯衝丈餘,一把攬住林霜月的纖腰,但這時四周全無借力之處,只得隨著眾人一起向下墜落。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30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四節:驚濤裂岸 瑞蓮舟會

  眾人呼呼下墜了兩丈餘深才落地。只聽轟隆一聲,那翻板重又嚴絲合縫地蓋上。四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聞莫複疆和石鏡破口大駡,用各自的土語方言問候趙祥鶴的祖宗八代,又不時傳來幾個鐵衛哎喲哎喲的痛哼聲和丫鬟侍女的嚶嚶啜泣。

  唐千手燃亮了身上的千里火,又拆下幾根桌腿點燃了,四下裡才明亮起來,卻見這地牢寬大無比,幾乎跟頂上的大廳一般軒敞,四壁全以青磚砌得緊密光滑。眾人又驚又怒,更是罵不絕口。此刻林霜月的眼內卻只有卓南雁。身周喧亂不已,她芳心仍是撲簌簌地急跳不止。卓南雁將一股真氣送入她體內,給她解了穴道。跳耀的火光下,卓南雁見她玉頰蒼白,淚光盈盈,不由笑道:「我又累得你憂心受怕了!」

  林霜月嗔道:「替你憂心受怕的日子,只怕還長著呢!」話一出口,芳心內柔情萬千,輕輕地往他懷中偎去。

  忽聽身邊有人咳嗽一聲:「傻小子,你實在不該下來!」林霜月嚇了一跳,忽見羅雪亭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邊,登時嬌靨霞飛,忙又退開一步。卓南雁也皺了皺眉,苦笑道:「羅老,您為何總愛躲在一旁偷看!」

  羅雪亭聽他口不擇言,不由哭笑不得,嗔道:「傻小子,今晚你本來立了大功,但最後不分輕重地跳將下來,卻讓趙祥鶴將咱們一網打盡,咱們連個報訊的人都沒有啦!」南宮參卻哈哈一笑:「羅老此言差矣!依我瞧,卓少俠這縱身一躍,不但抱得佳人,更大有妙處!」

  莫複疆「啊」的一聲大叫:「這不是聖教主麾下的南宮堡主嗎?適才神功無敵的聖教主落荒而逃,怎地沒將你老人家藏在褲襠裡一併帶走?」南宮參白麵微紅,卻正色道:「我南宮世家何等威望,怎能當真歸順林逸煙那魔頭?適才我巧言迎奉,全為麻痹此獠,莫幫主沒瞧出來嗎?」

  石鏡湊上來道:「是極是極,全因南宮堡主不惜厚顏無恥地諛辭潮湧,才引得林逸煙噁心難耐,嘔吐連連,大敗虧輸!」南宮參微笑道:「道長嚴重啦!林逸煙未必全是因我而敗,但因我而洋洋自得,大意失手,卻是千真萬確。為了我大宋安危,南宮參一身榮辱,卻又算得什麼!」說到這裡,臉現肅穆之色,環顧群豪,朗聲道,「眼下大夥兒深陷牢籠,更該同心合力,同舟共濟!」

  大慧聽他說的那最後一句話,卻點頭道:「此言大有道理。」莫複疆冷笑道:「此屁大有臭氣!」

  羅雪亭忽道:「唐掌門,你曾說以甘草、綠豆,配生薑搗汁,便能驅除毒物?」唐千手點一點頭:「林逸煙施毒時只求不被旁人看穿,以致須得煙、酒、花三路並用。此法雖然隱秘,但終究毒效不深,易於破解。」羅雪亭道:「要配這解藥看來是容易至極,但咱們服藥之後須得何時才能回復功力?」唐千手沉吟道:「依各人修為而定,快則半晚,遲則三天!」

  大慧忽地一聲苦笑:「羅老,你我身受重傷,便解得了毒,明日瑞蓮舟會之爭,也只能去唬唬人啦!」羅雪亭籲出一口長氣,目閃精芒:「便去唬唬那些狗賊,也是好的!」

  莫複疆卻「呸」了一聲:「想得倒美!此時咱們只有遍地的跳蚤、蟑螂,哪裡去尋甘草、生薑?這地牢雖不甚高,但咱們內力全失,也只能蛤蟆一般地坐井觀天。趙老賊已去,不出半日,必會派遣大批格天社鐵衛前來殺人滅口!」南宮參「嗤嗤」一笑:「是以我說卓少俠這奮不顧身地一躍,實則大有遠見。眼下只有他僅受輕傷,正可大展神威,帶我等脫困!」

  卓南雁眼見眾人目光齊齊射來,笑著揚起長劍:「大有遠見的是趙祥鶴!這老賊竟把這利劍還給了我,有這神劍在手,又何懼他這小小地牢?」群豪精神一振,齊聲歡呼。

  南宮參呼喊得尤其響亮,彩聲未歇,他忽覺肋下一麻,不由踉蹌栽倒,眼望著卓南雁,驚道:「你,你,卓大俠……」他自知與卓南雁大有芥蒂,卓藏鋒之死說來也與他南宮世家大有干係,他深怕卓南雁此時借機報復,故而一直大拍卓南雁馬屁,哪知仍給卓南雁點了穴道。

  「還是請南宮堡主暫留此地!」卓南雁目光一寒,冷笑道,「在下是個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小人。嘿嘿,我不殺你,已算菩薩心腸了!」南宮參向羅雪亭大叫道:「羅老,此刻咱們正該摒棄前嫌,戳力同心,豈能彼此猜疑?」羅雪亭眼見卓南雁臉色剛硬,知道他這邪氣發作,不管不顧的脾氣,卻也無可奈何。南宮參眼見羅雪亭蹙眉沉吟,便向大慧懇求:「大慧禪聖,你是當世活佛,豈能見死不救?」

  林霜月怕大慧給他說動,忙道:「這人詭詐成性,全無骨氣,若救了他,待會兒難保他再演一齣臨陣倒戈的拿手好戲,誤了大事!」石鏡哈哈笑道:「言之有理!所謂除惡即是為善,不如一刀宰了乾淨!」大慧悠然一笑,緩緩垂下雙眸,道:「南宮堡主,你素與趙祥鶴交厚,便是格天鐵衛來此搜尋,也決不會殺你。你只不過小困於此,決無大礙!」

  南宮參目光忽閃,仍待大叫詭辯。卓南雁忽道:「你再喊得一句,我便一劍宰了你。卓南雁不是寬宏大量的大俠客,卻是敢作敢當的真小人,你若不信,那便試試!」卓南雁登時住口不言。莫複疆哈哈大笑:「過癮過癮!痛快痛快!」南宮參向他怒目而視,嘴唇微抖,卻不敢反唇相譏。

  卓南雁著實費了一番工夫,才將群豪救出地牢。

  撲散騰帶著趙祥鶴逃走之時,渾不知林逸煙已身受重傷。二人倉惶遠遁,片刻不敢停留,洗兵閣內一切如故。這是趙祥鶴苦心營造的別墅,藥房武庫一應俱全。卓南雁引著唐千手,以兩名小鬟引路,尋到洗兵閣的藥房,順利挑得甘草等解藥,又去廚房揀了些淨水膳食,請唐千手驗過無毒,才帶在身上。

  群豪服過解藥,均知此地不可久留,但格天社勢大,眾人又難以遠行,一時彷徨無計。林霜月忽地雙眸一亮:「何不去天遁宮?」卓南雁鼓掌贊同,簡略說了藏於九幽地府「蛇尾」出天遁宮的奇妙設置。

  「這是以險搏險!」羅雪亭拈髯點頭,「方聖公的遺跡,怎麼著也得去瞻仰一番。」依著莫複疆之見,還要將洗兵閣一把火化為灰燼,以消心頭之恨,但羅雪亭和大慧卻念及地牢內還有南宮參和許多僕役鐵衛,堅決不允。

  淡紫色的蒼穹上還閃著幾顆殘星,正是夜濃如酒的時候,卓南雁當先領路,幾大縱橫江湖的宗師掌門這時雖無苦戰之力,卻還有逃命之功,便借著沉沉的夜色遁入深山。在起伏連綿的南山間行了好久,終於尋得那塊奇異山岩,林霜月推敲琢磨良久,才跟卓南雁合力轉開了石壁。

  石壁轟然轉開,卓南雁忽地想到石壁內還刻有三際神魔功的功法,暗道:「這等邪魔功夫,可不能讓唐千手這樣心思機詐之輩瞧到。」便請林霜月頭前帶著眾人先行,自己則舉著火把走開幾步,讓光芒照耀不到石壁之上。

  眼見林霜月手擎火把,帶著群豪深入暗道老遠,卓南雁才暗自松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先跑出來,將山上群豪踩踏過的草木痕跡匆匆處置了,這才奔回,合上石壁。石壁穩穩合攏,卓南雁猛一回頭,不由目瞪口呆。

  閃耀的火把光芒下,那石壁上劍痕累累,三際神魔功的法本竟不知被何人刮得模糊不清了。

  ……

  今日是皇帝聖節的正日子,舉辦瑞蓮舟會的西湖孤山,變成了萬眾矚目的所在。這時節西湖都是晴少雨多,今天萬歲壽辰的良辰吉日裡,天色仍是陰沉沉的,似乎老天爺並不給大宋皇帝些許面子。

  好在西湖孤山的景物本就絕美如畫,輕陰薄雲反倒更增了湖山的柔媚之美。若將西湖比之美女,那麼碧波縈繞的孤山便真是美女靈媚的秀眸了。山上的碧樹畫樓、山外的長堤虹橋和滿山招展的旌旗,都給一層如煙如霞的水氣籠住,瞧上去朦朧潤澤。

  午時才過,孤山南麓和西湖沿岸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今日秦檜辦這瑞蓮舟會為皇帝賀壽,打的是與民同樂的旗號,臨安百姓可在西湖沿岸聚集遠觀。趙構和文武百官、四方賀使,則端坐在孤山南麓臨岸的祈安壇上居高臨下觀看舟會盛況。有幸參戰龍舟大會的各派豪傑,也給安排在祈安壇西側靠近白堤之處觀戰。

  祈安壇乃是耗時年餘興建的漢白玉高壇,憑欄遠眺,可將湖山勝境盡收眼底。這時玉壇四周冠蓋如雲、旌旗如霞,每層臺階上都有金甲紅袍的禁軍武官持槍挺立,戒備森嚴。玉壇上佇立的則是皇帝親從近衛,喚作「禦龍直」。眾侍衛皆著緋色望仙花衫,高擎的金骨朵上都懸著五色錦綴。

  玉壇西側高搭黃羅彩棚,漫垂的珠簾後嬌笑隱傳,鶯聲時作,竟全是宮內妃嬪。玉壇當中高挑著的杏黃色七寶傘蓋下,便是皇帝趙構的御座。今日趙構頭頂二十四梁通天冠,身披絳紅色雲龍紋紗袍,頗有些容光煥發。

  在左右下首恭陪的,則是太子趙瑗和官居太師的秦檜。兩人似乎約好一樣,都穿著緋紅長袍,只是太子紅紗蔽膝,戴著十八梁遠遊冠,面色沉靜,而秦檜則紅袍朱裳,華貴中透出一股刺眼的張狂。

  文武百官在兩列端坐,每人臉上都竭力堆出一番歡喜和雍容,卻全不敢言語,恍若兩排雕塑。各國賀使的座位較之百官要顯眼一些。其時趙宋已向大金稱臣多年,這大金賀使的位子便最是端正醒目。此刻金國賀使撲散騰和餘孤天四平八穩地昂然端坐,一言不發。

  半日歇息,雖不能讓刀霸撲散騰內傷盡愈,卻已讓他的眼神又回復了往昔如刀的銳利。他漫不經心地向大宋百官中望去,正迎上在玉壇上穿梭忙碌的趙祥鶴投來的匆匆一瞥。兩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一沾即走,臉上卻都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南北兩大高手在洗兵閣夜宴之前,實則並無深交。首鼠兩端的趙祥鶴因怕陷入秦檜爭相的漩渦內太深,對龍蛇變一直猶抱琵琶半遮面。但因洗兵閣之變,兩人臨危聯手,卻走到了一起。

  撲散騰不得不出手救下趙祥鶴。趙祥鶴逃出後,立即調動了所有格天社的力量暗中鎖住了通往太子宮殿的一切通路。即便羅雪亭等人深夜脫困,也無力去找太子報訊。此時瑞蓮舟會在即,即便太子在這節骨眼上能得到訊息,未經核實也不敢妄自去驚擾趙構。

  洗兵閣之困對於天刀門主和吳山鶴鳴而言,只算小厄。

  待會兒號炮一響,龍舟競發,一切便都會波瀾不驚地入約而行:太子死黨陳鐵衣會在瑞蓮舟會上奪魁,並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高宗趙構。而在萬眾震懾、皇帝驚駭的一瞬,格天社之首領趙祥鶴會挺身而出,當場格殺陳鐵衣。如此,太子謀逆的大罪已成。趙構大驚狂怒之下,只能信賴倚重秦檜。秦檜則可堂而皇之地撒出鋪天大網,將太子和張浚、胡銓那些老臣一網打盡。

  秦檜要的是老臣凋零後秦家萬世不易的相位,而大金要的則是趙宋人心離亂、忠良盡去後的揮師南下之機。

  天下決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龍蛇變。撲散騰志得意滿地舒了一口長氣,忽然心底生出一絲感慨,竟有些由衷地佩服起龍蛇變的始作俑者完顏亨來了。

  他轉頭掃了一眼身邊的餘孤天。余孤天雖是大金的副使,實則卻是發動龍蛇變的真正主使,完顏亨對龍蛇變的滿盤算計,完顏婷對龍鬚的細緻操控,都要由餘孤天來推動。只是與顧盼自豪的撲散騰相比,今日的餘孤天卻顯得神色木然,甚至帶著幾分僵硬。

  相形之下,倒是西夏、高麗、回鶻、大理等各國賀使相互間不停地交頭接耳。眾時節似乎嗅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味道,不住拿眼睛覷著秦檜,竊竊私語。

  臨安坊間一直在轟傳秦檜沉屙難愈,氣息奄奄,今日秦檜親臨瑞蓮舟會就顯得別有意味。這幾日化名「風滿樓」的林逸煙為了撐住這根將倒的枯樹,不惜耗用真元為秦檜布氣療病,更搭上了辛苦煉製多年的數十丸靈丹,這一切看來是生了效驗。

  秦檜那蒼黑的老臉上居然泛出了一抹紅潤,混濁的老眼內也滲出幾絲光芒。只有那隨著微風輕拂的簇新紅袍,不時凸現出衣下身軀的乾癟和瘦削,提醒著人們這具呼風喚雨十八載的老邁軀殼行將就木。

  少時吉時已到,鼓樂齊鳴,黃鐘大呂的宮樂悠然響起。宮樂稍停,鼓聲響起,一排紫杉勁裝的「禦龍直」腰挎訝鼓登臺,揮旗擊鼓,獻健舞助興。再依著常規,各國賀使都紛紛上前道賀。好一陣熱鬧之後,趙構再揮手賜眾使落座。

  跟著,便見湖面上有四艘大彩船駛出,每船上都有百十號藝人,或揮刀槍蠻牌,或扮獅豹,或演鬼神,賣力獻藝。片刻後彩船分開,弦樂大作,一艘巨大樓船駛到壇下。軒敞的樓船上竟有五十名盛裝美姬分執各色花燈翩躚起舞,畫樓中另有歌妓撥吹琵琶、箜篌、簫、笙伴奏。

  一時間仙樂飄飄,響徹湖濱,眾姬廣袖輕舒,百盞彩燈在陰鬱的湖面上恍似繁星錯落舞動,交織出一片迷離如夢的輝煌光影。把酒觀舟的君臣侍衛盡皆心蕩神搖,如癡如醉。

  被喜慶繁華之氣籠罩的玉壇上,只有一人目光沉冷,毫無陶然之色,那便是趙瑗的智囊虞允文。「羅大要揮師去救殿帥楊存中的家眷,至今未歸;但昨晚羅雪亭與大慧上人齊赴洗兵閣之宴,怎地到現在也毫無消息?這兩人連袂出馬,天下還有誰會絆住他們?」羅雪亭蹤跡不現,羅大勝負難料,龍蛇變煙雲籠罩,諸般疑雲在虞允文的腦內盤桓不去。

  最要命的是羅雪亭、卓南雁和羅大這三大高手齊齊失蹤,此刻他已是看護趙瑗安危的唯一高手。虞允文凝立在玉壇之側,摺扇輕搖,臉上一派輕鬆,但灼灼如電的眸子一直來回巡視。

  「好山好水,好歌好舞!」淡淡的和風中,趙構終於似笑似贊地長喟一聲,望著秦檜笑道,「有勞愛卿操勞多日了。」他故意不提秦檜的重病,語聲也儘量親切和緩。

  秦檜乾枯的臉上擠出一絲笑:「陛下聖壽,乃普天同慶的盛事。老臣自當竭盡駑鈍……」他說著深陷的眼眶竟微微一紅,「老臣老矣,陛下優渥隆眷的高厚之恩,也只有靠兒孫輩拼力報效了!」

  趙構立時聽出了他最後那句話中的深意,既是自承老邁,又隱然有讓兒孫輩繼續當權報國之意。「愛卿的好處,朕都記著呢!」他不置可否地笑著,目光幽幽一閃,「聽說今日的盛宴,愛卿還特意安排了龍舟助興?」

  秦檜點頭乾笑道:「今日四方來朝,恭賀陛下聖壽,實乃大宋百年難遇的盛事。各國既來觀瞻,尋常歌舞恐難盡興,唯有在這西子湖上龍舟競渡,雄姿英發,才可一展我大宋泱泱風度。」他沉屙已久,說這幾句話時頗為費力。

  一旁的太子趙瑗終於按耐不住,「嗤嗤」一笑:「聽說太師為了籌備這瑞蓮舟會嘔心瀝血,以武林豪客操槳,競舟如演兵。想必稍後龍舟競渡,定然有許多別出心裁之處!」

  秦檜緩緩笑道:「太子見笑了。老臣聽聞太子對這瑞蓮舟會也大為關注,京師鐵捕陳鐵衣親自操舟上陣,待會兒定能一鳴驚人!」他言語照舊慢吞吞的,混濁的眼中卻陡地躍出一絲寒芒,霎時間數十載的積威驟現,趙瑗心底不禁一顫。

  趙構早知太子與秦檜不和,其實在他心底,倒更喜歡他們相互牽制而成的權勢均衡之態。「朕聽你們這一說,倒愈發來了興致!」此刻他饒有興味地看著二人道,「武人操舟如演兵,好!今日既是與民同樂,便愈惹惱愈好!」

  秦檜躬身微笑,沖趙祥鶴點了點頭。趙祥鶴遙遙施了一禮,踏上幾步,將一面火紅的小旗向著湖心連連揮動。流連壇下的彩舟和畫船忙收起舞樂,迤邐而去。

  眾人的目光全向湖心投去。

  古時的孤山獨峙湖中,唐時才築起白堤東接湖岸,西側則由本朝建成的西泠橋與北山相連。這一山一橋一堤,就將西湖分成了裡外兩湖。此刻孤山南面的外湖上,八艘大龍舟在湖心一字排開。

  所謂「北人賽馬,南人競渡」,江南人士自隋唐起便有端午節賽龍舟之俗。杭州每年端午龍舟競渡之時,往往觀者如潮。及後好者愈眾,往往在喜慶佳日賽舟,已不拘於端午。

  風俗所及,不說格天社和建王府這些財大氣粗的官府衙門在賽龍舟時不甘人後,便是霹靂門、南宮堡等江南大派也頗專於此道。而各派弟子武功高超、內力悠長,操槳持棹,自非尋常劃手能及。諸派中尤以丐幫混雜三教九流,多有臥虎藏龍之輩精於龍舟,而雄獅堂便在建康玄武湖畔,羅門弟子船性奇佳,在江湖間都是聲名遠震。

  此刻瑞蓮舟會上的八艘龍舟,各長五丈,龍首高昂,舟尾飛翹,形制全是一般無二。各舟分塗了赤、橙、黃、綠諸般顏色,通體一色,連舟上四角插的旌旗都跟船身顏色一致。格天社和建王府的侍衛以及雄獅堂、霹靂門、南宮世家、丐幫等好漢,分穿著與所乘龍舟一致的各色勁裝,在舟上昂然端坐,蓄勢待發。

  此刻雄獅堂二十名白衣如雪的精幹弟子,正腰板筆直地端坐在一艘白色龍舟上。方殘歌白袍臨風,卓立船頭,卻是滿面焦急。瑞蓮舟會即將展開,但羅雪亭、卓南雁等人卻一直蹤跡不見。他轉頭四望,卻見沿岸觀者如潮,臨岸挺立的多是千挑萬選的禁軍將校,也有不少皂袍黑甲的格天社鐵衛四下裡穿梭巡視,卻哪裡有羅雪亭、卓南雁等人的影子。

  隨著趙祥鶴掌中紅旗一展,立時沿湖的百十面金鼓一起擂響,鼓聲隆隆。沿岸百姓均知瑞蓮舟會將開,也一起喝彩鼓噪。便在此時,忽聽一聲長嘯破空飛來。這嘯聲激越高亢,渾若天外神龍,倏忽而至,竟將那百鼓轟響和萬眾喧嘩聲盡數壓了下去。

  眾人心神一凜,便連端坐玉壇上的趙構和文武百官也一起扭頭向東側望去。卻見一道青影沿著貫穿西湖南北的蘇堤如風奔來,乍望上去,便似一道青線劃堤而來。

  方殘歌眼尖,一眼看清正是卓南雁,心頭狂喜。他怕那些禁軍阻攔,正要長聲吆喝,卻見卓南雁手中擎著一枚黃燦燦的金牌,白堤上佇立的百十號禁軍武官遙遙見了金牌,便即紛紛避讓。那正是太子賜予親隨羅大的金牌,禁軍校尉見了自然不敢阻攔。

  端坐壇上的太子趙瑗見卓南雁迅疾如飛,怕趙構受驚,忙笑道:「這少年換作卓南雁,勇武絕倫,而又稟性忠義……」一語未畢,忽聽沿岸百姓和將校齊聲驚呼。卻原來卓南雁陡自堤上躍起,半空中橫移數丈,向湖心撲去。眾人呼聲未絕,卓南雁這一躍之勢已盡,他驀地伸足在一艘逡巡湖上的虎頭舟頭輕輕一點,便再躍起。三起三落,橫空疾飛十餘丈,穩穩落入雄獅堂的白龍舟上。

  沿岸百姓見他淩波飄飛,恍若天神降世,又是哄然喝彩。玉壇上的趙構也從未見過如此出神入化的絕頂輕功,也不禁拈髯微笑:「好本事!」壇上愕然驚望的百官和將校一見皇帝點頭,忙也紛紛喝彩。

  秦檜忽地一笑,欠著身子向趙構道:「聽說這少年乃是太子慧眼識珠於草莽之間,今日想必是太子特命他展示神功,以博聖上一笑。」趙構大喜,笑道:「二位愛卿都是用心良苦,功不可沒!」卓南雁驟然遠來,太子本來措手不及,萬料不到秦檜竟會一反常態地給自己出言遮掩,當下也只得乾笑施禮,心底仍是詫異無比。

  方殘歌見卓南雁氣勢奪人地神兵天降,驚歎之餘更隱隱有幾分失落,強自笑道:「卓兄,可曾見到師尊了嗎?」卓南雁將那金牌晃了晃,塞入懷中,笑道:「這唬人玩意便是羅老給我的。」他不願說出諸老洗兵閣遇險之事,讓方殘歌等雄獅堂弟子憂心,隨口道,「羅老命我先來一步,他們隨後便到。」方殘歌點一點頭,仍不禁轉頭向孤山西麓和西湖沿岸凝望。

  「大雁子,你可出足了風頭啊!」莫愁這時正立在雄獅堂白龍舟右側的黑龍舟上,將手中的黑龍旗當扇子一般胡亂扇著,「適才你從天而降,威風凜凜,那些簾子後面的嬪妃公主個個瞧得媚眼如絲,嬌呼連連……」他覷見巡湖的禁軍校尉離得稍遠,便這般大咧咧地開起玩笑來。眾丐幫弟子見他捧胸皺眉,學那女聲「嚶嚶」嬌呼,忍不住哄然大笑。

  卓南雁哭笑不得,忽聽霹靂門赤龍舟上的少門主雷青焰叫道:「卓兄,家嚴昨晚曾跟羅堂主一同赴宴,待會兒也會一同前來嗎?」卓南雁聽他問起雷震,心底一沉,又見赤龍舟後便是南宮世家的青龍舟、唐門的灰龍舟和青城派的藍色龍舟,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等人均因掌門未到而神色惶然,只得笑道:「諸位赴宴的掌門稍後便到,請諸位暫勿掛念!」

  忽聽身左有人低笑道:「原來卓公子昨晚也赴了洗兵閣之宴?」卓南雁轉頭回望,卻見左側便是格天社的黃龍舟,立在舟頭的萬秀峰正向他斜睨冷笑。卓南雁目光一燦,昂頭笑道:「昨晚我是不請自到,碰巧,竟救下了趙祥鶴的老命!」正說話間他的笑容驀地一僵,卻忽然瞥見黃龍舟旁的紫龍舟上挺立一人,竟是陳鐵衣。陳鐵衣這時一襲紫袍,手抱紫龍旗,挺立在龍首之處,面色僵冷如鐵。

  「他果然來了!」卓南雁這時心下的震驚卻大於歡喜,顧不得再跟萬秀峰鬥口,低叫道:「鐵衣兄!」陳鐵衣循聲望來,卻只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又緩緩轉過頭去凝望湖面。兩人目光交接之際,只見陳鐵衣臉色漠然,卓南雁心底更是一凜。

  這時沿岸金鼓驟然一停,巡湖虎頭舟上的校尉大聲吆喝,提醒眾人賽會將開,眾劃手各安其位。方殘歌見卓南雁衣著不對,忙讓一名弟子脫下白袍給他換上。那弟子則乘虎頭舟上岸。

  這瑞蓮舟會上規則繁複,除了力拼舟速,更要在最後關頭力奪龍蓮才算得勝,是以在龍首外揮旗的「旗手」都是一舟中武功最高之人。方殘歌將懷中白龍旗鄭重交給卓南雁。卓南雁也不推辭,持旗卓立於舟頭。

  片刻後,金鼓再響,鼓聲密集緊湊。巡湖虎頭舟上錦衣校尉的火紅大旗已高高擎起。觀戰百姓登時喧囂再起,沿岸的天武官也齊齊揮旗吶喊,霎時彩旗招展,人聲鼎沸。眾劃手均是鼓氣凝神,攥緊船槳深插水中,豹子般緊盯前方。蓄勢待發的龍舟隨著平靜的湖波微微起伏,蕩起一股股白色的泡沫。

  忽然間鼓聲齊停,虎頭舟上鑼聲勁響,那錦衣校尉掌中的大旗似一道紅霞般疾揮而落。群豪爆一聲喊,百槳齊揮,八艘龍舟一起搶出。霎時間浪花激射,棹影翻飛,眾龍舟劈波斬浪,向著孤山方向奮勇爭先,在湖面上犁出八道白線。

  建王府、丐幫、雄獅堂的三艘龍舟昂首振尾,率先脫穎而出。紫、黑、白三色龍舟如龍翔碧波般破浪疾馳,一時竟是並駕齊驅,格天社的黃龍舟在後銜尾疾追。

  鼓聲震天價響起來。玉壇上的百官照舊矜著禮數,木偶般地端坐微笑。沿岸的百姓卻無論老少男女都一起振聲吶喊,數萬人一起嘶喊,渾若山呼海嘯。

  因這瑞蓮舟會要先「躍龍門」,後「奪龍蓮」,眾舟為了爭先穿越那錦緞裝點的高大「龍門」,各自都將航向調整,登時水面給八條蛟龍攪得碧波激飛。忽聽砰然震響,卻是格天社那搖頭擺尾的黃龍舟竟撞在了疾馳而來的南宮世家青龍舟上。

  南宮堡為了這瑞蓮舟會曾苦練多時,鼓足了勁兒要一鳴驚人的,適才越駛越快,本要後來居上,超越格天社,不想卻給萬秀峰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來了一下「黃龍擺尾」。黃龍舟的龍尾斜頂在青龍舟高翹的龍頭上,轟然巨響聲中,猝不及防的青龍舟劇烈搖晃,兩個劃手登時摔入水中。舟上二當家的南宮禹拼力運起千斤墜,手揮青旗,高聲吆喝門人穩住龍舟。

  但這一撞卻將青龍舟撞得橫了過來。霹靂門的赤龍舟正氣勢洶洶地自後邊飛速而至,躲閃不及,「咣」的一聲巨響,攔腰撞在青龍舟上。赤龍舟顛簸劇震,青龍舟則整船翻倒,一片嘶喊聲中,南宮禹跟一眾門人亂糟糟地翻身落水。

  格天社的黃龍舟卻借著青龍舟的奮力一頂,前躥數丈,眾鐵衛揮棹如飛,竟堪堪趕上了雄獅堂的白龍舟。萬秀峰手揮黃龍旗,滿面歉然,大叫道:「哎喲,南宮二爺,這可得罪啦!」南宮禹在水中落湯雞一般冒出頭來,眼望萬秀峰,忍不住破口大駡。

  玉壇上的趙構瞧見滿身青衣的南宮堡弟子在湖面上撲通撲通地瞎刨急掙,形狀滑稽,不由拈髯微笑。眾官瞧見天子發笑,也跟著放聲大笑。趙構笑道:「這幾個孩兒有趣,看賞!」在他眼中,眾舟競渡,百槳勁揮,實不如這一船落水狗看著有趣。在旁伺候的內侍領旨後如飛而去。南宮堡翻船出醜,卻因禍得福,受了天子賞賜,倒是出乎意料了。

  這時雄獅堂的白龍舟跟建王府的紫龍舟卻仍搶出黃龍舟數丈,齊頭並進,搶先沖入「龍門」。龍門寬僅丈餘,兩舟劃手貼得極近,各自劈棹激出的浪花都飛濺到鄰舟劃手身上。卓南雁眼見陳鐵衣挺立如劍,目光緊鎖前方,忙大聲喝道:「鐵衣兄,你不可行險!」

  陳鐵衣甩臉向他望來,目光森冷,更有幾分僵直死板,全無往昔的奮發堅毅之氣。「靈巫印!」卓南雁陡地想到當日林霜月身中邪法後的目光,登時大驚,「不錯,鐵衣兄心雄如鐵,未必真會背叛太子,林逸煙必是暗中對他施了『靈巫印』這邪法!」想到林霜月在擂臺上揮劍狂攻之狀,心底一陣戰慄,但這時眾舸爭流,又怎能為陳鐵衣施法療傷?

  「你……都知道?」陳鐵衣忽地迸出一句話來,森森的目光中也閃出些許痛楚之色。卓南雁見他竟能開口說話,心頭一喜,忽地想起:「靈巫印只有幾個時辰的效驗,林逸煙昨晚在洗兵閣大敗虧輸後狼狽遠竄,莫非此時鐵衣兄巫力將解?」忙點頭叫道:「鐵衣兄,你中了奸人的邪法,快快收束心神,不可胡思亂想!」

  「邪法?」陳鐵衣驀地一聲驚呼,略顯呆滯的眼神裡盡是困惑震驚。卓南雁知他「尚未盡複,但當此緊迫之刻,實在想不到什麼話來點醒他,情急之下,陡地提氣高叫:「大丈夫該當傑然自立志氣,充塞乎天地,臨大事而不可奪!鐵衣兄,你可還記得這幾句話?」

  當日兩人囚身在糧船之上,陳鐵衣曾給卓南雁背誦這幾句話,其時豪氣凜然,氣吞河山,讓卓南雁過耳不忘。

  陳鐵衣雙肩一顫,眼內閃過迷茫、悔痛之色,喃喃道:「臨大事而不可奪……臨大事而不可奪……」卓南雁大聲喝道:「這些話你曾念給小弟聽過,難道你都忘了不成……有道德足以替時,有事業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這幾句辭語慷慨激昂,透過山呼般的喧囂吶喊和密集鼓聲,清晰無比地穿入陳鐵衣耳內。

  陳鐵衣劍眉倒豎,滿面痛楚之色,驀地雙手捧腦,大聲怒喝。怒喝聲中,兩舟如雙龍出海,激波踏浪,穿過紅綢飄飛的龍門,直向數十丈外的蓮池駛去。

  原來陳鐵衣跟雲瀟瀟傾心相戀,早自雲瀟瀟口中得知了她自受龍涎丹之苦卻又難以自拔。他雖貴為太子親隨,卻也無能為力。數月前,京師龍鬚便以雲瀟瀟為餌,對他狠下苦功進行利誘。陳鐵衣進不能為太子鋤奸,退不能為佳人拔苦,萬般無奈,只得向太子藉口探訪龍鬚之秘,遠離京師。

  他邂逅卓南雁後,得知卓南雁「知曉」龍涎丹解藥,曾經欣喜萬分,但隨即知道那不過是卓南雁信口放出的幌子,沮喪之餘,卻又為卓南雁的風骨折服,將他當做了肝膽相照的朋友。同時,陳鐵衣心底更隱隱覺得卓南雁的特殊經歷,或許更能助他將雲瀟瀟救出苦海。他靈機一動,請卓南雁給雲瀟瀟傳信,實是暗示雲瀟瀟,他不死鐵捕決不會背主棄義。

  後來卓南雁跟他中了「判官尿」,被龍鬚中的「老頭子」捉住,因龍鬚早知他這條大魚「身負重任」,當即便將他遠遠逐走。陳鐵衣心灰意冷,索性借機遠遊不歸,直到瑞蓮舟會在即,掛念太子安危,才不得不趕回京師覆命。

  哪知餘孤天早命龍鬚對他嚴加布控。陳鐵衣一回京師,便被餘孤天派來的龍鬚威逼利誘,命他在瑞蓮舟會上刺殺趙構。後來余孤天和林逸煙為堅其念,索性囚禁了雲瀟瀟。

  佳人被擒,命懸一發。為了雲瀟瀟不受龍涎丹之苦,陳鐵衣自不能將此訊上奏太子;而要讓他謀刺皇帝,則又會置太子於死地。愛侶的生似與太子的安危,全系於他的一念之間,不死鐵捕這幾日實是六神無主、心如油煎。林逸煙看出陳鐵衣雖然癡情,卻未必會真為雲瀟瀟去背棄太子,當機立斷,便在昨日將他擒住,下了靈巫印。

  但林逸煙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自己會在洗兵閣中功敗垂成。林逸煙當場負傷遠遁,無暇對陳鐵衣再行施法。陳鐵衣這時已經神志漸輕。他是少林嫡傳弟子,苦修三舍心法多年,心念堅毅,遠勝林霜月,雖被林逸煙的巫力操控多時,但堅愈鐵石的信念一直在跟侵入心魂深處的巫力相抗,這時巫力將解未解,竟已生出幾絲理智。

  此刻聽得卓南雁念出這幾句浩氣彌漫的詞句,陳鐵衣只覺盤旋腦中的塊壘陰霾豁然迸裂,一時間頭疼如裂,忍不住振聲長嘯。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振聲大喝道:「陳鐵衣,你且看看此人是誰?」聲如巨雷,在湖面上滾滾傳來。

  陳鐵衣心神劇震,猛一轉頭,卻見羅雪亭昂然佇立玉帶般的白堤上,身旁俏立一人,正是雲瀟瀟。為防百姓驚駕,這連接西湖北岸和孤山西麓的白堤禁止尋常百姓踏上,每隔數丈便有一名天武官持戟佇立。纖腰約素、豐神楚楚的雲瀟瀟立在數丈一隔的持戟侍衛間,甚是顯眼。

  ……

  原來那晚羅雪亭等人隨卓南雁和林霜月退入天遁宮,合攏石壁後,在深洞內靜靜將養,運功療毒。卓南雁雖暗自疑惑那石壁上被刮去的神魔功法法本,卻也無暇深究。

  林霜月忽地想到餘孤天等人只怕還會以雲瀟瀟來操控陳鐵衣,靈機一動,想出一條釜底抽薪之計。當下她先和卓南雁循著天遁宮的暗道,悄然摸回九幽地府的拘魂殿內去救雲瀟瀟。

  其時方當拂曉,眾鬼卒昏睡無備,況且那九曲遁天谷素來號稱有進無出,誰也不會去想還會有人從中悄然掩出。兩人乘著更深人靜,竟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救出了雲瀟瀟。本來卓南雁還要連胡銓一併救出,但胡銓怕自己年老傷重,累及二人,堅辭不出。卓南雁無奈,只得帶著雲瀟瀟穿過天遁宮,原路返回。

  依著雲瀟瀟之請,卓南雁仍未告訴羅雪亭她與陳鐵衣之戀的詳情,只說她是陳鐵衣之妹,被龍鬚囚禁後脅迫陳鐵衣。羅雪亭想到如此一來,倒是讓龍鬚失去了要脅陳鐵衣的籌碼,也是暗自歡喜。他掛念瑞蓮舟會上餘孤天和趙祥鶴仍會興風作浪,想到自己與大慧急切間內傷難愈,便將羅大所給的太子金牌轉交給卓南雁,讓他持金牌先行一步。

  當時唐千手、莫複疆等人運功半日,殘毒盡解。卓南雁單刀赴會不久,羅雪亭便強抖精神,帶著群豪和雲瀟瀟、林霜月二女自後趕來……

  ……

  這時聽得羅雪亭的喝聲,龍舟上的眾劃手一起轉頭望去,卻見一艘虎頭舟已載著大慧上人、唐千手、莫複疆等人飄飄搖搖地向孤山西麓的群豪坐席駛去。舟上眾弟子見了本門首腦,齊聲歡呼,愈發拼命揮棹,破浪爭先。

  挺立在玉闌幹旁的趙祥鶴瞧見羅雪亭等人忽然間大搖大擺地連袂現身,卻是心底驟沉。今日聖駕親臨,西湖四周已是禁軍密佈,再不像往昔一樣由格天社一手遮天。禁軍中的天武官歸太子親掌,羅雪亭身為太子嫡系,自可一路平安抵達。

  雲瀟瀟雙手攏口,立在長堤上全力嘶喊,但被潮水般的人嘶鼓響淹沒了,絲毫傳不過來。羅雪亭又振聲喝道:「鐵衣,她勸你萬不可糊塗,定要愛惜自己!在乎自己!」

  陳鐵衣遙見雲瀟瀟拼力點頭,翠袖連揮,更覺心內火熱,猛然間一片浪花飛起,兜頭劈到臉上,霎時渾身血脈俱縮,忍不住仰天其鏘然悲嘯。兩船快如離弦之箭般穿過龍門,四十根飛棹攪起的浪花碎玉似的四下激射。

  清涼的水花如疾雨一般狠狠撲打在陳鐵衣的臉上。甘苦摻雜的往事盤桓腦際,越來越清晰真切,陳鐵衣驀地鼓氣長嘯,接著卓南雁的言語朗聲吟道:「……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這一喝間已是中氣充沛,目光閃亮,轉頭對卓南雁大笑道,「老弟,且看咱們兄弟誰先摘得龍蓮。」

  「鐵衣兄,」卓南雁見他回復了往昔豪邁剛勁的神采,心底歡喜,昂然笑道,「小弟仍會當仁不讓!」

  兩船並行如飛,直向孤山方向插來。數丈外便是孤山腳下的「蓮池」。所謂蓮池,便是在湖水中豎起數道木樁,圍出十丈方圓的水域。水域當中又以青磚砌出三丈高一丈寬的柱狀圓臺,造型別致,外塗金漆,台身雕有水紋,遠望上去便似一股向天怒放的金色水浪。

  金台當中精雕一條五爪玉龍,鱗甲鎦金,舞爪昂頭,龍口中銜著一朵金葉子打就的蓮花,那便是本次瑞蓮舟會的龍蓮。

  只是幾道木樁之間,全以纏著彩緞的鐵索橫攔,龍舟無法穿越。格天社定下的規矩是舟上劃手運起輕功,躍上高臺採蓮,采下龍蓮的劃手,可親到孤山祈安壇下敬獻,是為「龍蓮獻瑞」。但以這蓮池之闊,金台之高,輕功不佳之輩只有望蓮興歎的份兒。格天社最後設下的這一關,正是有意要讓身懷絕技的各派高手大顯神通。

  此刻趙祥鶴正在祈安壇上持旗靜立,面上波瀾不驚,心底卻如亂鼓齊震。

  在他跟「風滿樓」最初的算計中,第一步便是讓心魂受制的陳鐵衣摘得龍蓮——這一步並不麻煩,格天社準備的龍舟看似形制相同,實則建王府和格天社的兩舟更加輕捷,何況賽會開始後,還有格天社的黃龍舟不擇手段地為建王府清除奪冠的障礙。

  第二步便是由采得龍蓮的陳鐵衣到孤山玉壇下敬獻龍蓮,再乘機躍起行刺皇帝。然後他再一掌將這膽大妄為的狂徒當場擊斃。到了這時,太子趙瑗謀逆的大罪已成,百口莫辯。哪知此時瑞蓮舟會一起,趙祥鶴卻遇到兩個沒有料到之事。

  原來雄獅堂主羅雪亭善於因材施教,曾創下一門真氣貫通之法,以應付群戰。其後喜好賽舟的雄獅堂弟子以此法操舟,能將數名弟子的真氣貫通一處,威力倍增。在這瑞蓮舟會上,雄獅堂白龍舟上的眾劃手以真氣貫通之法異軍突起,與紫龍舟並駕齊驅,實在大大出乎意料。而最讓他意料不到的,便是白龍舟上的卓南雁幾次呼喝,竟使陳鐵衣掙脫靈巫印,回復神志。

  趙祥鶴鷹隼般的眸子凝在疾馳來的兩艘龍舟上,五指緊攥著紅旗,心念如電般疾轉。忽地,陳鐵衣的身後有一道瘦削的身影驟然立起。趙祥鶴那比水面還要蒼暗的臉上終於破出了一絲笑意:「怎地忘了他?這時或許只有他才能反敗為勝!」

  ……

  龍舟轉瞬間便沖到了蓮池旁。晚霞般的紅緞、金浪狀的高臺在淡青色的湖水中顯得格外刺眼。沿岸百姓喊聲震天,金鼓齊鳴緊密得像是連成一片,震得湖水也似沸騰了一般。

  隨著卓南雁龍旗招展,眾劃手忙變換槳法,白龍舟立時在蓮池前打了個橫,蕩出大片水幕。瀲灩的波光中,卓南雁雙臂一振,白鶴沖霄般疾掠上赤紅的木樁,正待再次飛起,陡聞背後響起陳鐵衣的一聲怒喝,聲音短促沉悶。

  卓南雁一驚回頭,卻見身後躍來一襲紫影,奇快如電地直向木樁上射去,而陳鐵衣卻趴在紫龍舟頭對他憤聲咒駡,但身子僵直,顯是被那人點了穴道。「餘孤天!」卓南雁只掃了一眼那紫杉劃手的背影,登時心底劇震,「我怎會忘了他!」

  趙祥鶴的眼芒卻是一燦,陰鬱的臉上終於破出一絲笑意。「風滿樓」以巫力降服陳鐵衣,余孤天自然乘機混入紫龍舟內。他奪了龍蓮,一樣可以登壇敬獻。而他此時扮作建王府的劃手,若是乘機行刺皇帝,只需做做樣子,也一樣可以置太子於死地!

  這正是龍蛇變生出的第二種變化。余孤天擊倒陳鐵衣的手勁輕巧,陳鐵衣少時便可復原,待餘孤天行刺之際,陳鐵衣必會沖上阻攔。到時他趙祥鶴要做的,便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氣勢洶洶趕來驚駕的陳鐵衣擊斃,再誣他個率眾弒君的罪名。那時餘孤天便會乘亂逃跑。太子仍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卓南雁和餘孤天幾乎同時掠起,疾向高聳的金台撲去。二人身在半空,已各展奇能,以快打快,瞬間狠拼數招。自木樁到金台間隔數丈,兩人淩空激戰,幾招後都是真氣難繼,又硬拼一掌,各自向下墜去。

  卓南雁疾展開九妙飛天術,在水面上絹制的荷葉上輕輕一點,借力而起,再向金台撲去。身子才近高臺,便覺身旁勁風颯然,餘孤天已如蛆附骨般地同時掠至,攝血離魂抓攔腰卷來。卓南雁左掌緊摳住台柱上的白玉波紋,右掌斜斜揮出。掌勢挺秀,如一朵芙蓉自矯夭難測的爪影中綻放開來,批亢搗虛,反向餘孤天前胸印去。

  餘孤天沉聲低笑,雙足在白玉波紋上交替疾點,身子忽地詭譎難測地一陣扭動,卓南雁這招秀拔峻厲的「手把芙蓉」竟然走空。餘孤天低笑聲中,腳上似是長了鉤一般緊緊盤住台柱,雙手或抓或掌,如蛇吐芯,如鷹探爪,奇快無比地劈頭罩來。

  「怎地這一兩日之間,天小弟的武功又進一層?」卓南雁心底微凜,雙足發力,腳下九妙飛天術展到極致,幾乎化身為游龍般繞著高臺盤旋疾轉,雙掌齊發,「獨鶴與飛」、「荏苒在衣」、「獨飛天鵝」連環三招綿綿而出。

  此刻身處險地,性命相搏,他的忘憂心法登時發揮了極大效應,這幾招看似隨意,實則已將這古雅高臺上下的凹凸遮蓋盡數算計在內,繞柱盤旋之際應機出招,妙處盡現。餘孤天笑聲頓斂,兩手縱橫疾掠,恍似數隻鷹隼亂飛,掌勢暴漲,秋潮橫生一般劈面迎上。

  沿岸百姓見他二人一白一紫的兩道身影繞柱盤桓,就若白鶴紫鳳淩虛齊舞,看得目眩神馳,愈發跺腳振臂地呼喊,喧天價熱鬧。

  四掌倏合倏分,交接數下,兩人已騰身掠到高臺頂端。卓南雁暗自心驚,適才他這幾招連使龍虎玄機掌、忘憂心法,更將《靈棋劍經》上參悟出的劍法化為掌法施出,居然沒有占到絲毫便宜。回想適才餘孤天接招之際,身子若隨波蕩漾的湖藻,應招飄搖遊動,詭異莫名,令人思之心悸。

  天色愈加陰鬱,漫天都是淡墨色的慘澹黯雲。風也大了起來,帶著濃濃的潮意。兩人都是窄短打扮,勁裝衣角臨風勁舞,雙足卻似生根一般牢牢紮在高臺之上,隔著那條似要隨風騰空的玉龍凜然對望。

  那朵黃金打就的龍蓮便在兩人的腳下熠熠生輝,但二人誰也不敢低頭瞥它一眼。高手對峙,只要有一絲疏忽,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天小弟!」卓南雁盯著餘孤天那張帶著人皮面具的死板板的臉,終於呵呵一笑。餘孤天也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低笑道:「卓大哥!」卓南雁籲了口氣,道:「直到此刻,你還不認輸嗎?」

  餘孤天緩緩搖頭,一字字地道:「我沒有輸!也不會輸!只需殺了大哥,便可大功告成!」不知怎地,他平日對卓南雁恨得要死,但每次站在卓南雁身前時,竟都生出一絲心虛,長長地吸了口氣,黯然歎道,「大哥執意與我為敵,小弟也只有殺你這一途!」

  他最後那聲歎息低鬱消沉,便似是做錯了事的小弟面對兄長一般,但話一說完,修長的五指已如尖刀般疾向卓南雁脖頸斬下。兩人各自凝立在高臺邊緣,原本相距丈余,但餘孤天瞬間便搶到卓南雁身側,身法快如疾風。

  卓南雁面色凝重,雙目緊鎖住餘孤天這看似平平無奇、實則一直在詭異顫動的「手刀」。直到鐵掌臨頸的一瞬,他才大喝一聲,化掌為拳,猛向餘孤天掌上撞去。這一拳迅若雷霆,後發先至。餘孤天沉聲怪嘯,倏地化掌為爪,曲曲折折地扣向卓南雁脈門。

  本來常人招式使老,絕難變招,但餘孤天卻在看似決不可能之際硬生生變招,且靈動如蛇。卓南雁冷哼聲中,鐵腕掛風,如挽千鈞重物般劃了個圓,陡向餘孤天的雙臂圈去,招式圓轉如意,正是補天劍法中的那招「天地之心」。餘孤天心頭一凜,鐵爪疾吞疾吐,青煙一般從卓南雁的掌圈中鑽出。

  頃刻間兩人疾拼數招,招勢都是激變疾化,手掌竟不再交接。卓南雁將補天劍法化入掌法,大開大闔,氣象雄渾奔放。餘孤天則雙掌如飛,恍似萬千條手臂一同舞動,在卓南雁身周盤旋縈繞。

  這座雕龍金台自湖邊豎起,恰似一朵碩大無朋的出水白蓮,怒放在祈安壇下。他二人在臺上龍爭虎鬥,祈安壇上的文武百官、四方賀使全看得真真切切。

  秦檜覷見黃羅傘蓋下的高宗趙構眉峰微蹙,忙賠笑道:「本次瑞蓮舟會,最妙的便是最後這一輪龍蓮之爭。」說完虛著老眼向太子趙瑗一笑,「這爭奪龍蓮的兩少年雄姿英發,竟全是太子手下,難得,難得!」

  趙瑗雖知大金龍鬚的「龍蛇變」說不定會在今日發難,卻也不明其要,更不知陳鐵衣受制後的諸般變故,但見陳鐵衣僵立船頭,卻由另一名建王府的劃手與卓南雁在雕龍臺上激戰正酣,心底疑雲四起。

  聽得秦檜的又一回誇讚,趙瑗也只得乾笑兩聲,不冷不熱地道:「難得的是太師妙計籌畫!今日這瑞蓮舟會當真異彩紛呈,讓人大開眼界。」

  聽他話中有話,秦檜「嘿」了一聲,默然向下首之人掃了兩眼。在他下首端坐的,正是殿帥楊存中。這人為人素來猥瑣怯懦,雖為趙構器重,卻畏秦如虎。這時瞥見秦檜掃來的目光,楊存中忙賠笑道:「我大宋臥虎藏龍,在這聖節上大展身手,正可讓眾國瞻仰我大宋雄風!」

  趙構微微點頭。他一直對秦檜深存戒心,想到這二人左右都是趙瑗手下武士,倒暗松了口氣。眼見二人妙招迭出,趙構不由向趙瑗笑道:「這兩人都不錯,將你那鐵捕陳鐵衣可都比了下去!」兩旁文武聽得皇帝笑贊,忙也搶著爭相喝彩。

  這片刻工夫,丐幫、格天社等龍舟已先後搶到蓮池之旁。但各派中武功最高的首腦均因赴洗兵閣之會而未及參戰,此刻前有鐵索阻隔,上有金台高聳,舟上高手均是心底彷徨。幾隻龍舟繞著鐵索打轉,群豪仰望高臺,口中吆喝,卻全不敢貿然躍上。

  莫愁見卓南雁難以取勝,心下焦急,扭頭對白龍舟上的方殘歌嚷道:「方老三,你快快上去幫忙啊!」方殘歌苦笑搖頭:「這瑞蓮舟會定下的規矩,每船隻能有一人登臺奪蓮!」莫愁撇嘴罵道:「狗屁規矩!」叉腰仰望,給卓南雁大聲吆喝助威。

  這時落湯雞一樣的南宮堡眾劃手也氣喘吁吁地驅舟而來。南宮禹本來躍躍欲試,但仰見卓南雁和餘孤天掌風呼呼,勢道雄渾,心下暗凜:「我此刻攀柱而上,這兩人若是居高臨下地給我一掌,那是萬難抵禦。不如在此靜觀其變,待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時,再行出手!」各舟高手大多也是如此心思,仰頭觀戰,振聲吶喊。

  沿岸觀舟的百姓何曾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激戰,這些天子腳下的「籠袖嬌民」渾不知這一戰背後的驚心動魄之處,只當是瑞蓮舟會上別出心裁的壓軸武戲,群起鼓噪,喝彩助威之聲如山呼海嘯一般響蕩不休。

  如潮的呼聲中,林霜月悄立在白堤之上,玉頰上顏色如雪。她深知餘孤天內力雄渾,武功奇詭,卓南雁在連番勞頓之下,委實凶多吉少,但她的武功較之二人尚遜一籌,在那高臺險地,更是無從下手相幫。眼見兩人的身影在金臺上飄來蕩去,似乎是雲端中飄蕩的兩道疾電,她卻全然無能為力,只有心中暗自祈禱。

  卓南雁與餘孤天各展奇能,酣鬥數十招兀自不分勝負。驀然間餘孤天振聲怪嘯,裸露在短靠外的臂上肌肉一陣蠕動,陡然粗了數分,箕張的十指便如怒展的鷹翼,當頭拍下。卓南雁翻掌迎上一招「貴妃救局」。四掌交接,只覺餘孤天掌上勁力驟增,他腹內氣血翻滾,疾退三步,「哢」的一聲,踩斷了台頂的半塊青磚。

  餘孤天獰笑聲中,展開天羅步飛也似的掠來,雙掌暴吐,大天羅掌如利箭離弦般再次擊下。卓南雁雙眉一軒,兩手齊劃了個圈子,這一招「周流六虛」實乃他全身功力之所聚,氣勢沉渾,端的穩如淵渟嶽峙。

  勁氣再接,餘孤天的雙臂「咯咯」作響,身形竟然一滯。卓南雁卻覺胸口如遭巨錘轟擊,腳下盤旋,沿著圓臺疾轉出半圈去,仍消不去對手洶湧的勁氣,身形疾晃不已。

  林霜月望見卓南雁搖搖欲墜,霎時雙腿發軟,似乎整個心魂都隨著他那雪白的身影在高臺上搖晃不已,忙嘶聲高呼:「雁郎……不要打了,快快下來!」但沿岸喧鬧震天,她的聲音如何傳得上去。林霜月只覺芳心急跳,幾乎再沒氣力站穩,雙耳嗡然作響,連身週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嘯和鼓聲都聽不到了。

  卓南雁連退幾步,只覺這勁道無比熟悉,驀地心念電閃,驚道:「是三際神魔功!」他雙足踏上高臺邊沿,才勉力頓住退勢,苦笑道,「……那天遁宮內石壁上的法本,是你刮去的!」

  餘孤天凝立不動,緩緩點頭:「還得多謝大哥幫我尋到這天大的機密。大哥怎地忘了,那石壁上的聖火靈文,小弟也略知一二!」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2:31 PM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五節:圖窮匕現 血雨彌天

  原來天遁宮的遺址所在,本就是明教教內的一大隱秘。林逸煙為了破解這謎題,曾在大雲島內遍翻教內的遺典,終於發現天遁宮與九幽地府間相互關聯的一些蛛絲馬跡。他化名風滿樓潛入林府,其中的一大目的,便是利用秦家之力收服九幽地府,再尋找到天遁宮。但九幽地府深廣難測,近來林逸煙又要全力籌謀瑞蓮舟會,一直難以分身細查。

  知道這天遁宮與九幽地府之間的隱秘關聯的,在明教內也只寥寥數人,餘孤天卻是其中之一。當年因餘孤天是個「啞巴」,決不多言洩密之憂,反為林逸煙選為弟子,得以隨侍左右。日久天長,林逸煙翻查天遁宮的遺秘所得,餘孤天便也略知一二。

  那晚卓南雁和林霜月退入九曲遁天穀後不知所蹤。萬秀峰久居臨安,多年來武林豪客深入穀內探險遇難的往事他都一清二楚自不敢貿然涉足,藉口轉日瑞蓮舟會上還要參賽,便即拉著餘孤天遠走。

  餘孤天性子細密,回去後卻越想越是不安。他深知經過龍驤樓苦訓的龍驤士往往求生之能極強,若要力保龍蛇變的萬全,必然將卓南雁斬草除根。沉思良久,他終於決定再探探那九曲遁天谷,便精心備好繩索火把諸物,施展龍驤樓的追蹤秘法「躡蹤術」,重又小心翼翼地攀下。

  他也略曉明教的聖火靈文,入洞後見了天遁宮的遺跡登時大喜。但在這漆黑一團的曲折山洞內施展躡蹤術,實在是費勁至極,饒是餘孤天心細如發,循著兩人遺下的淡淡足跡追蹤,也是進境緩慢。幾次他都想中途退出,但想到天遁宮似乎隱藏著明教的極大機密,卓南雁於瑞蓮舟會前逃跑更是事關重大,餘孤天便只有咬牙前行。

  他起步本晚,又沒有卓南雁那感知四周的忘憂心法,是以行速奇慢,費盡心思地尋到石壁之前時,卓南雁和林霜月早已脫困多時了。余孤天初時懊惱無比,但驀然間瞧見刻在石壁上的「三際神魔功」的法本,登時怔住了。

  自得龍驤樓主完顏亨傳功後,餘孤天一直難以駕馭體內的渾厚真氣,夙命渴盼的,便是能有緣一睹明教上乘內勁的修煉心法,哪知會在這山窮水盡之際,驟然得睹明教失傳數十年的鎮教奇功心法。

  霎時餘孤天心頭狂喜,激動得淚花四溢,追尋卓南雁的心思剎那間便丟到了九霄雲外。「天助我也!這莫不是天助我也?」他仰望高聳面前的石壁,陡地雙膝一軟,跪下來嘭嘭地連磕了八個響頭,這才抬頭細瞧法本全文。

  他數月來一直苦思如何調禦體內真氣,此刻潛心默誦碑文,當真如饑得食,如旱得雨,不知不覺之間,真氣便隨意運轉。這三際神魔功跟他自幼修習的明教功法一脈相承,更是當世第一魔門心法,效驗之奇,普天下也只有天衣真氣可與之匹敵。餘孤天依法潛轉內氣,頃刻間便進入恍兮惚兮的境界,真氣如道道滾燙的熱流,隨心流轉,渾身暢快難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耳邊水聲潺潺,他睜開眼來,才見火把早已燃盡。餘孤天喜不自勝,但想到陳鐵衣還在自己手中,依著「風滿樓」兵分兩路的安排,他還須回去依計混入建王府的劃手內。他默算時辰,知道再也不能耽擱,再燃起一根火把,仰天依依不捨地望瞭望石壁,驀地心中一動,將法本背得滾瓜爛熟,便揮起利劍刮去字跡,這才出了洞門,急匆匆趕回。

  陳鐵衣早被「風滿樓」擒住,施了靈巫印,暗中囚在林府。余孤天趕回林府後便入室靜修,候到天明才換了裝束,挾持著陳鐵衣一同趕到了西子湖畔。因陳鐵衣神志受控,心神恍惚,餘孤天混入建王府劃手隊中也就順順當當。只是餘孤天也沒料到他厭恨無比的林府軍事「風滿樓」,竟是自己一直畏如蛇蠍的師尊林逸煙所扮,更料不到會有洗兵閣之變,竟致「風滿樓」再難趕回對陳鐵衣施展巫術。

  眼見陳鐵衣神志漸清,終於掙脫靈巫印,餘孤天忙拍中他腰間麻穴,親自出馬。雖只苦練了半晚三際神魔功,但余孤天根基素厚,體內真氣之雄渾,更是當世罕有人匹敵,這半晚之間,竟突飛猛進地修到了第二重的仙魔勁。魔功和真氣豁然貫通之下,不但全身真氣運轉如意,更能借氣出力,功力陡然增了數分。

  此時高臺激戰,餘孤天神功乍運,果然便讓卓南雁難以應付。

  天色愈發沉黯,吹在臉上的風已夾了些霏霏雨絲。餘孤天昂起頭來,望向空蒙的天穹,卻見煙霾般翻滾的濃雲似乎就壓在自己頭頂,這讓他驟然生出一種難言的壓抑空虛。「大哥,本來你我不必如此的!」他幽幽地一歎,「小弟孤苦伶仃,承你自幼就帶著我、護著我……小弟卻一直防著你、瞞著你……」

  「不錯,」卓南雁聽他語帶感傷,心底竟也生出幾許悵然,苦笑道,「其實自小到大,我都看不懂你!」餘孤天孤傲的雙眸掠過一抹痛楚之色,卻「嗤嗤」笑道:「若是咱們還做兄弟,小弟自可跟你慢慢說起我的身世。可惜……」他說著冷冷搖頭,「你永遠也沒有這機會了!」

  話音一落,餘孤天十指「咯咯」作響,指尖耀出詭異的白光。卓南雁知道他的三際神魔功已蓄勢待發,生死之際,只得拋卻雜念,凝定心神,霎時間頭頂的浮雲、耳畔的雨絲、腳下的碧波,甚至湖底的遊魚,都被他收入心底。

  他昨晚曾以「幻空訣」驚走了林逸煙,此刻對陣餘孤天,只盼也能重入三際托空的妙境。卻不知這等禪境須得實實在在地悟得,卓南雁對禪學一知半解,昨晚於九死一生之際,得大慧禪師以禪門獅子吼功相助而契入妙境,實乃誤打誤撞。這時越是強求,越是難以進入悟境。

  餘孤天驀地振聲厲嘯,聲若萬鬼齊哭,震得圍繞台下的舟上群豪心膽俱寒。卓南雁一凜之間,餘孤天已如鬼魅般掠到,左爪右掌分進合擊,出手正是明教的天魔萬劫掌。卓南雁雙掌齊振,劈面迎上。這時他全身功力提到十成,這招「玉碎勢」使得氣韻橫生,卻不帶一絲掌風。

  林霜月在白堤上望見卓南雁兀自苦鬥,芳心絞痛,忽地扯住羅雪亭的衣袖,淒聲央求:「羅老,求您快想法子救他,叫他……叫他不要打了!」羅雪亭忙振聲大喝,呼喊卓南雁下來,但見卓南雁兀自苦戰不理。他也無奈搖頭,黯然道:「南雁性子剛直,此刻決計不會退縮……況且此戰,他未必會敗!」遠遠佇望,但見卓南雁將「寓至剛於至柔」的武學妙理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心底既感欣慰,又覺憂慮。

  餘孤天尖嘯不止,掌勢爪影變幻莫測,天魔萬劫掌生出的強大氣勁,已把卓南雁掌勢封得密不透風。勁氣交擊之聲密如爆豆般地響起,兩人瞬間疾拼了十幾掌。卓南雁一聲悶哼,腳下拖泥帶水般退開數步,胸前衣衫碎裂,口角竟也滲出血絲。餘孤天也覺氣血翻滾,但見卓南雁臉色慘白,他雙眸寒光乍閃,冷笑道:「大哥,你鬥志已失!」嘶聲怪嘯,又再掠來。

  兩人這次交手,卓南雁以疲弊之身迎戰養精蓄銳的餘孤天本就頗為吃虧,偏偏高臺狹窄,功力暴增的餘孤天可恃強橫衝直撞,卓南雁卻無處騰挪。此消彼長之下,卓南雁更難應付。又過數招,餘孤天驀地翻掌直出,這一擊快如掣電,卓南雁難以閃避,只得揮掌相對,登時胸腹劇震,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雁郎……」林霜月失聲驚呼,芳心痛得如被萬箭攢刺,驀地銀牙緊咬,自白堤上疾躍而起,直搶到一艘虎頭舟上。虎頭舟上的兩個校尉見一個明豔絕倫的少女從天而降,驚奇得竟忘了呼喝,一愣之間,已被林霜月揮指點了穴道。她揮槳如飛,駕舟便向蓮池沖去。湖上巡視的其他虎頭舟校尉忽見一個美貌少女縱舟馳向龍池,均感大惑不解。

  萬秀峰此刻正在蓮池外仰頭觀戰,只盼餘孤天快些了結此戰,驟見林霜月揮舟而來,忙揮起龍旗,橫了黃龍舟攔上,冷笑道:「聖駕在此,林姑娘不可亂來!」

  莫愁眼見卓南雁勢窘,心下焦躁,昂頭嚷道:「大雁子撐住了!本公子前來助你!」他身旁的頭名劃手正是丐幫長老醉羅漢無懼,見他挺著肚子躥上了龍頭作勢欲躍,忙叫道:「莫愁,你武功不成,去不得!」莫愁罵道:「去你姥姥的,去不去得,試試才成!」猛然提氣,掠上丈外的木樁。

  哪知鐵索相連的木樁距離蓮池中心的金台甚遠,莫愁心急火燎地躥上木樁,才想到以自己的輕功實難淩空一下躍上金台。但此刻眾目睽睽,有進無退,莫愁只得斜身踏上鐵鍊,只想尋個近處躍出。不料他雙足踩上滑溜溜的鐵鍊,腳下立時劇晃不止。莫愁肥胖的身子隨著鐵鍊左右搖晃,驚急之下只得展開龍驤步,沿著鐵索疾掠而出。

  人在動中,反倒更易平衡,只是這一來莫愁勢成騎虎,只得腳踏鐵鍊飛轉不止。他口中「哎喲、哎喲」「他姥姥的」地大叫不止,肥胖的身子卻越轉越快。這本是極為滑稽可笑之事,但龍舟上各派群豪都昂頭凝望金臺上生死攸關的激戰,竟沒一人發笑。

  激戰既久,餘孤天的三際神魔功運轉得愈發得心應手,掌上勁力一招猛似一招。卓南雁頹勢盡現,卻覺一股執拗之氣彌漫胸底,將「變動不居,周流六虛」的補天劍意化入掌法中,雙掌圓轉激發,苦苦封住餘孤天猛惡的掌勢。兩道身影倏進倏退之間,猛聽二人齊聲悶哼,卻是卓南雁一把撕破了餘孤天胸前衣襟,但左腿卻被餘孤天森冷的指力注入,遍體生寒。他進退不靈,愈發險象環生。

  本來卓南雁適才不敵,尚可全身退走,但此刻胸口內傷隱隱作痛,腿上僵硬陰冷,已是欲退不能。眼見餘孤天掌上沉渾的勁力抽絲縛繭般將自己緊緊纏住,卓南雁心底一陣黯然:「我這一去,卻讓小月兒情何以堪!」

  忽一昂頭,但見漫天烏雲滾滾,壓頂而來。心念俱喪之際,這寂寥幽暗的蒼冥映入眼內,竟顯得萬分恢弘廣闊,猛然間一句話利電般地閃入心底:「茫茫廣宇,悠悠萬物,惟在我心!到我無心之境,複有何物可以擾我?」

  他的心神才動,便覺一股蓬勃之氣隨意流轉,陡然間映在眼內的天地萬物都活潑清晰起來。忽聽餘孤天厲聲低嘯,十指箕張,劈頭鑿下。「到我無心之境,複有何物可以擾我?」卓南雁仍在咀嚼這句言語,左掌卻順勢輕撥,一股渾厚的掌力隨掌湧出,於間不容髮之際蕩開餘孤天沉著的掌力。

  「完顏亨!」卓南雁心中驀地一動,隨即想到,這句話正是完顏亨在翠鶴山頂施展天衣真氣時所念的修煉要訣,「那時完顏亨激戰獅堂雪冷和天刀門主兩大絕頂高手,也是生死一線,卻為何要念這一句話?莫非這正是他千難萬險之際悟出的天衣真氣的訣竅?」剎那間深印心底的天衣真氣的字句又再顯現,更覺完顏亨所說的這句話,正是高屋建瓴的綱領之語,登時他心底一片恢弘氣象。

  心念才動,一股澎湃的勁氣便自腹內騰起,隱隱欲與天上翻滾的雲氣相接。卓南雁忽然明白了當日羅雪亭所說的「無法擺脫的魔功」之意,只需修煉有成,便會欲罷不能,此刻心念沉浸其中,全身真氣竟在不知不覺間發動起來,循著天衣真氣之法悄然流轉。若在平日,他自會轉念不思,但這生死攸關之際,驟然發覺了對抗三際神魔功的無上妙法,哪容他再斟酌他顧!

  在餘孤天開山斷嶽般的掌力催逼下,卓南雁雜念盡去,掌勁愈發開闊渾厚,針鋒相對地疾拼數掌,竟不落下風。天上雲氣四合,激蕩翻滾,忽有一道雲氣亭亭如蓋,如龍取水般向卓南雁頭頂上湧來。剎那間卓南雁體內真氣與天地相應,渾身大氣鼓蕩,陡然間只覺腿上一暢,餘孤天注入體內的寒氣盡去,心神大振之下,掌勢愈發磅礡雄渾。

  「大哥怎地忽然間換了個人一般,難道適才一直在假意示弱?」余孤天跟他連拼幾掌,只覺卓南雁的掌力一浪高過一浪,震得他經脈裂痛,難過得似要吐血。

  「莫不是……天衣真氣?」羅雪亭仰望天宇上煙舞龍奔般垂下的濃重雲氣,忍不住驚呼出聲。林霜月本待縱舟沖入,忽見卓南雁掌勢暴漲,芳心驚喜,仰頭觀望,如在夢中。四方百姓乃至舟上群豪都覺大開眼界,跺腳撮唇,拼力呼喝,吶喊聲震耳欲聾。

  卓南雁體內勁氣一足,便不敢再運天衣真氣,但他此時內傷盡愈,真氣暴增之下,掌力已如怒潮決堤般沛然難禦。餘孤天內勁上的威勢一去,短處盡現,不由越鬥越驚,越戰越是膽寒。

  驀然間兩人洶湧的掌力激撞一處,爆出驚雷般的一聲勁響。那條玉龍發出咯咯脆響,龍身竟被掌力震裂。餘孤天身子劇晃,心念電閃之下,橫掃一腿,將龍嘴中銜的龍蓮踢得高飛而起,遠遠向湖心落去。他身子疾縱,猛向龍蓮抓去,旁觀眾人發出潮水般的一聲哄叫,既驚於龍蓮飛落,更懾於兩人驚神泣鬼的武功。

  卓南雁大喝一聲,怒龍騰霄般掠起,淩空一掌「斷流勢」拍向餘孤天背心。餘孤天身在半空,堪堪要抓到龍蓮,但覺背後掌力如潮湧到,只得扭身接掌。兩股掌力在空中並迸,登時激得龍蓮再次飛起。卓南雁意氣飛揚,一掌才出,第二章「玉碎勢」便又洶湧而至。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振聲怒喝,一道紫影箭射而到,拳發如電,猛向餘孤天劈來。正是陳鐵衣此時運氣衝開穴道,自龍舟上橫空躍來。他這一擊蓄勢良久,滿腔憤懣悲怒,俱化入這一招三舍奪魂拳中。

  余孤天正全力應付卓南雁開山斷岳的六陽斷玉掌,驟見陳鐵衣合身撲到,驚得肝膽皆喪,半空中疾展大天羅身法拼命騰挪,卻仍難以盡數避開兩人的掌力,慘哼聲中,鮮血狂噴,陡向水中落去。

  眾人又發出轟然驚呼,那朵金蓮卻搖搖晃晃,終於飛墜而下。這時莫愁恰好搖搖晃晃地履著鐵鍊奔來,猛一伸手,竟將龍蓮抄個正著。「我得了龍蓮啦!」莫愁大喜之下,再難站穩,撲通落入水中,不顧汩汩灌入口中的湖水,兀自狂呼不止,「他姥姥的,本公子得了龍蓮啦……」

  這一輪驚心動魄的龍蓮之爭,最後竟然如此巧之又巧地落入丐幫莫愁之手,當真是誰也料想不到。萬秀峰、南宮禹等人或驚或惱,均是懊喪無比。丐幫群豪卻齊齊振棹歡呼,將濕漉漉的莫愁拽上龍舟。堤岸上的萬千百姓更是拼命叫喊湊興,喧囂之聲沸反盈天。

  乘這一亂之間,餘孤天已潛入水中,疾向孤山西麓遊去。適才他兩面受到,於電光火石之間權衡利弊,將卓南雁剛猛絕倫的掌力避開了十之七八,以背心硬生生接了不死鐵捕一記三舍奪魂拳。饒是陳鐵衣穴道剛解,這一拳也讓餘孤天經脈劇震,五臟撕裂般難受。好在他自幼在洞庭湖畔修煉,水性精熟,身入水中,反倒渾身一松,三際神魔功悄然運轉,自水底鼓氣遊竄,水蛇一般悄然游向孤山。

  陳鐵衣一擊得手,肩頭也中了餘孤天拼死反擊的一記肘錘,強忍劇痛飛落到一艘虎頭舟上,眼望湖面上若有若無的一條水線,大喝道:「抓住他!」卓南雁縱下金台,正落在林霜月的虎頭舟上,跟林霜月合力操舟,循著餘孤天的水痕窮追不捨。

  正亂之間,不知是誰嘶聲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孤山祈安壇後便是秀木掩映的高臺樓閣,那本是給高宗和嬪妃歇腳時所用的簡易行宮,此時卻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祈安壇上觀舟的君臣和賀使、持械護衛的禁軍和鐵衛,盡皆大驚。猛聽砰然一聲震響,玉壇西側的彩棚內竟又爆出一片火光,道道煙霧自珠簾內升騰而出。簾內的眾嬪妃宮娥被那怪煙嗆得睜不開眼,再也顧不得體面,尖聲嘶叫,倉惶奔出。

  眾鐵衛禁軍亂糟糟地四下奔突叫喊:「有刺客!」「什麼人驚了鳳駕?」霎時間狂呼聲、嘶喊聲、哭喊聲鬧成一團。趙祥鶴的頭忽然大了一圈,形勢混亂如此,已全然出乎他的意料。「護駕!護駕!」他揚眉大吼,振臂將身側六神無主的鐵衛推得四散飛跌,拼力向趙構處擠去。

  「太子!」當先醒悟過來的卻是虞允文。適才舟會上的諸般變故,早讓他心底生疑奈何大宋規矩太多,聖駕端坐玉壇上,他官職卑微,難以近前。此刻形勢一亂,他登知只怕有龍鬚混雜其中,乘機刺殺趙瑗。

  卓南雁和陳鐵衣眼見祈安壇上侍衛和群臣狼奔鼠竄,也是齊齊一凜,均知形勢驟亂,二人只得舍了餘孤天,調轉舟頭,疾向祈安壇駛來。

  縱火的人正是撲散騰和完顏婷。

  原來餘孤天出手奪蓮,無論成敗,事後均需乘亂脫身。余孤天一上金台,撲散騰便悄然離座,直奔壇後的行宮伺機下手。以他的武功機智,這等煽風點火的小事,自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完顏婷則早就扮作宮娥混入彩棚內,待行宮火勢一起,便悄悄燃起一枚雷火彈,跟著趁亂退出,去接應餘孤天。

  龍蛇變最後的這般變化是亂中求勝,陷中脫身,勢必會危及格天社大首領的烏紗帽,事後自不能讓趙祥鶴得知。

  絲絲細雨中,那行宮其實火勢不猛,但那彩棚裡的火卻是自內而發,其勢熊熊,頃刻間棚內薄紗帷幕已盡數燃了起來。烈焰升騰,煙霧彌漫,熏得滿面焦黑的宮娥和內侍鼠竄豖突,祈安壇上已混亂不堪。趙構的臉色煞白一片,卻扭頭沖著秦檜冷笑道:「好啊,愛卿……你……你給朕辦的這一場好壽宴!」

  秦檜自見陳鐵衣暴起出手,便知大勢已去,待見玉壇上煙火四溢,心中已是惶急失措。這時被趙構劈頭喝問,他陡覺渾身如墜冰窟,腦內匪夷所思地閃過四個血淋淋的大字:「東窗事發!」

  猛聽驚雷一聲,從天劈落,道道閃電驚蛇般地在雲層後飛竄,天地間忽明忽暗。恍惚間趙構那張冰冷的笑臉在搖曳的閃電中似是化成了索命的閻羅,秦檜張口待辯,但那本已衰朽不堪的殘軀瞬間變得麻痹冰冷,只無力地籲出一口氣,便昏了過去。他身旁還有死黨近臣,驚呼「太師」,七手八腳地給他捶打揉按。

  殿帥楊存中這時眼內卻只有皇帝趙構,跟太子趙瑗分從左右搶上來,擁著趙構便退。趙祥鶴急切間搶不到皇帝近前,焦躁起來,騰身躍起,在幾個侍衛頭上輕踩,淩空兩個起落便落到趙構身前,大叫道:「陛下莫慌!老臣在此!」

  雷聲滾滾,玉珠漸密。趙構見四周越來越亂,才驟然想到了傳得神乎其神的大金國的龍蛇變,本已雙腿酸軟,忽見江南第一高手從天飛落,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揪住趙祥鶴衣袖,驚叫道:「救我,愛卿……救我!」

  這時陳鐵衣已縱舟沖上岸邊,劈手自一個侍衛手中奪過一杆長槍,騰身躍起,直向趙瑗撲來,口中大吼:「太子小心!」

  卓南雁悚然一凜,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得與林霜月揮棹如飛,自後疾趕。

  「陛下,當心刺客!」趙祥鶴目射寒芒,陡自趙構身旁縱起,雙掌疾發,排山倒海般的掌力陡向陳鐵衣劈去。卓南雁遙遙望見,振聲大吼:「住手!」騰身自舟上掠起,奮力躍去。

  陳鐵衣人在半空,無從閃避,卻只以左臂橫遮,右掌的長槍兀自不管不顧地激射而出。卓南雁這時才瞧清陳鐵衣要攻擊的人,卻是趁亂疾向趙瑗掠去的一名格天鐵衛,瞧那人胖臉翠服,依稀便是桂浩古。陳鐵衣這一矛淩空飛擲,渾如神龍天降,桂浩古猝不及防,嘶聲慘呼,已被長槍貫胸而過。

  幾乎就在同時,趙祥鶴淩厲無儔的掌力已斜刺裡拍到。他執意滅口,這一招「鶴入雲」實是運上了畢生功力,陳鐵衣的單掌倉促間如何招架?悶哼聲中,身子高高飛起,重重跌下。

  趙祥鶴一掌出手,自知對手必然無幸,回過頭來,已是滿面忠貞凜然,向趙構跪下道:「這廝驚擾聖駕,心懷叵測,已被老臣斃了,請陛下勿驚。老臣背負陛下速離險地!」將趙構背負起來,幾個起落,猶如鶴舞鸞翔般迅疾遠去。

  「鐵衣!」趙瑗卻見陳鐵衣滿襟鮮血,心中驚痛,俯身扶起他連聲呼喚。這時卓南雁和虞允文也已飛身掠到。眼見陳鐵衣手指著橫屍在地的桂浩古,口中輕語,卓南雁一凜,低頭瞧見桂浩古面容詭異,登知有異,伸手在他臉上一搓,立時易容的麵粉顏料簌簌落下,露出一張消瘦的臉孔來,卻是餘孤天的親隨祁三。趙瑗雖不識得祁三,但想此人易容成桂浩古模樣,形跡鬼祟地向自己掩來,必是刺客無疑。

  「殿下!」陳鐵衣「呵呵」一笑,有些渙散的目光在細雨中幽幽閃動,「鐵衣終究……未負太子……」趙瑗卻不知陳鐵衣這淡淡的一句話背後驚心動魄的許多變故,眼見這位忠心耿耿的屬下面如金紙,他心底痛如刀絞,緊攥住陳鐵衣的手掌,淚水撲簌簌滾下。

  雲瀟瀟踉蹌奔來,望見陳鐵衣氣息奄奄,登覺天旋地轉,全身如被抽幹了般空蕩蕩地難受,悲泣道:「鐵衣,你……你不可拋下我一個人哪!你答應過我會回來陪我的,你答應過瀟瀟的呀……」卓南雁伸掌抵在陳鐵衣背心,緩緩注入真氣,聽得雲瀟瀟泣不成聲,心底也是淒傷無限。

  這時羅大已率人匆匆趕來,眼見四周火起煙騰,兵卒嘶喊,烏雲掩得天地間昏黑一片,忙道:「鐵衣,你莫要多想,速去靜處養傷要緊!」趙瑗點頭,正要招呼校尉護送陳鐵衣,忽見一個「禦龍直」打扮的校尉冒雨奔來,嘶聲叫道:「形勢緊急,請殿下速速回避,以策萬全!」

  這校尉來得奇快,轉瞬間便躍過幾排侍衛,閃到卓南雁身側。卓南雁立即聞見一抹若有若無的淡香,他驟然一凜,斜眼瞥見這人灼灼躍動的雙眸,登時心神劇震,厲喝道:「站住!」

  話音未落,陡見蘭光暴散,那人已揚手打出一串詭異暗器,疾向太子射去。卓南雁身形電閃,左掌揮出一招「周流六虛」,狂猛的掌風激得暗器反向天上飛去,右掌橫推,已將趙瑗遠遠送出。雖是猝然發動,但卓南雁這一下,左掌雄奇,右掌沉穩,間不容髮之際仍是拿捏得妙不可言。

  那校尉怪嘯一聲,大袖飛揚,漫天暗器被他袖風抽中,藍芒如電,再向落足未穩的趙瑗射去。羅大暴喝聲中,橫身擋在趙瑗身前,揮掌擊向藍光。勁風到處,藍芒倒卷,卻仍有幾點寒星詭異絕倫地鑽入,直打在羅大胸前。

  虞允文騰身沖來,摺扇一合,疾點那校尉面門。那人的身形倏忽一扭,渾若驚蛇探草般游到了虞允文身側。虞允文悶哼聲中,已被那人揮指戳在胸口。那人的身形卻毫不停頓,猶若附骨幽魂般欺來,右掌五指箕張,再向趙瑗腦頂插來。

  在靈巫印挾持陳鐵衣、餘孤天親自出馬、祁三易容行刺這連環殺招盡被挫敗,眾人心神略緩之際,誰也料不到仍會有人暴起發難。這人出手也是快如驚雷掣電,自他驟發暗器,到連傷羅大、虞允文,全部快似妖擊魅舞,緊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卓南雁卻已斜刺裡撲到,揮掌格在那人掌上。直到此時,群豪之中也只有卓南雁能勉力一戰。那人身形微晃,「咦」的一聲,兩手齊發,分拍向卓南雁左右太陽穴。

  卓南雁掌勢倏吞倏吐,應招也是快逾閃電。雙掌再次交擊,聲若裂棉,兩人氣血均是一陣翻騰,暗自震驚於對手內力之雄,應變之奇。

  一道閃電倏地劃過天宇,映得天地間明亮無比。那校尉眼芒利如刀鋒般地一燦,脊背忽抖,身後那襲斗篷驟然翻起,烏雲蓋頂般向卓南雁頭上罩來。他的人卻奇詭無比地猛自斗篷中脫出,再向趙瑗撲去。

  瞬息之間,這神秘怪客疾進疾閃,先前的兩記出掌如狂瀾驚起,這一下金蟬脫殼更似蛇竄淺草,快得讓人目不暇接。

  卓南雁此時卻是真氣彌漫,忘憂心法籠罩四周,這人雙肩乍動,他已立生感應,九妙飛天術倏忽展開,間不容髮之際避開劈面罩來的斗篷,淩空橫移丈餘,雙掌暴吐,猛拍向那人前胸。

  掌風如浪,狂飆怒起。那人心神劇震,只得揮掌相對。兩人的掌力第三次交擊一處,勁風激射爆響,震得人耳膜欲裂,四隻手掌卻陡地粘在一處。兩人真氣勃發,眼芒都是如電閃爍,一時竟是難分上下。

  天上焦雷再響,震得人心神搖曳。忽聽羅雪亭一聲斷喝:「大夥兒齊上,莫要放走了巫魔!」

  他跟莫複疆、大慧等高手被混亂奔走的校尉禁軍阻在了孤山與白堤相連的東麓,此時才趕來,遙見這怪客快如雷公行法的幾下疾攻,震驚之餘,登時認出了這死對頭,忙振聲厲吼。

  卓南雁心念乍閃,見這校尉人皮面具後現出的雙眸猶如女子般靈動嫵媚,可不是潛入江南後一直隱身不現的巫魔蕭抱珍!他這時只覺掌上傳來的修羅真氣的道道陰寒之氣愈來愈盛,猶似天河傾瀉,冰川迸射,霎時渾身如陷冰窟,當下只得猛一咬牙,天衣真氣再次提起,雄渾的掌力如長江大河般源源不絕地橫推了過去。

  白影乍閃,卻是林霜月這時搶先掠來,斜刺裡出掌,猛往蕭抱珍肋下拍去。

  蕭抱珍陰森的眼神又是一閃,驀地尖聲怪嘯。卓南雁陡覺掌前一空,似乎陷入了一個空蕩蕩的漩渦,一凜之間,蕭抱珍猛然張口,噗地噴出一道銀光,疾射卓南雁胸口。

  林霜月揮掌、蕭抱珍收勁再到口射寒芒,都只是驚心動魄的瞬間之事。生死立判的瞬間,卓南雁腦中一閃:「他是假意收勁,必是誘我閃避,再於霜月掌力及身之前,乘我猝然收掌,給我致命一擊!」電光火石之間,身子微側,天衣真氣絲毫不收,順勢鼓蕩送出。

  漫天的嘶喊悸叫聲中,三道人影乍合乍分。林霜月一掌擊在蕭抱珍背上,卻被他渾厚的護體真氣震得踉蹌退開。卓南雁倉促側身,胸口仍被蕭抱珍口中的銀針射到,悶哼聲中,如飛疾退。

  蕭抱珍卻淩空疾翻,勁風迸射下,那張人皮面具碎裂紛飛,現出了他姣好如女子的俊面,人在半空,已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適才他假意收功,誘敵不成,反被卓南雁開山神斧般的天衣真氣趁勢襲入,背上又中了林霜月乘虛而入的一掌,前後夾擊之下,已受了不輕的內傷。

  「好!竟又是天衣真氣……」慘笑聲中,蕭抱珍怪鳥般地遠遠翻出,只聽砰砰勁響,四五個揮刃趕來的侍衛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慘叫不絕。蕭抱珍卻片刻不停,兩個起落,便躍入孤山西側的水面中。

  「擒住這廝,巫魔已經受傷!」羅雪亭這時才趕到。可惜他與大慧上人、莫複疆盡皆重傷未愈,也只能陡然怒呼。朦朧的細雨中,只見湖面上人影閃了兩閃,在虎頭舟沖上攔阻之前,蕭抱珍已飄身上岸,瞬間沒入西湖北岸茂密的叢林之中。重傷之下,身法兀自快如鬼魅。

  卓南雁卻忽覺胸部酸麻,低吟一聲,緩緩坐倒。林霜月見他臉色瞬間白得駭人,雙目微垂,急忙撲上,手忙腳亂地撕開他胸前衣襟,劈眼便見他膻中穴上插著一根細如牛毛的寸長銀針,閃著詭異的碧綠光芒。

  「雁郎,雁郎……」林霜月想到這是巫魔口中射出的毒物,登覺渾身發軟,伸指便要拔針。唐千手恰在此時跟莫複疆並肩趕來,見狀忙道:「且慢!這是巫魔的碧蓮魔針,內含奇毒,碰不得!」探掌以卓南雁的衣襟裹住碧針,拔了出來。

  「碧蓮魔針?」林霜月顫聲道,「這毒可解得嗎?」唐千手目光閃爍:「這魔針名震江湖,是巫魔的救命暗器,素不輕發。但他平日既可含之於口,可知此針毒性不烈,只需吮出毒液,或可施救!」

  林霜月再不多言,俯在卓南雁胸前傷處便吸,吮了幾口微綠顏色的毒液吐出,便見傷處冒出了絳紅的鮮血。唐千手忙掏出個精緻瓷瓶,抹了些白色膏藥塗在他胸前,低笑道:「吐了本門辟毒聖藥千靈膏,料來也無大礙!」跟著又走到羅大和虞允文身前,看他二人傷勢。林霜月卻緊護著卓南雁,美眸眨也不眨。

  卓南雁身子微顫,緩緩張開眼來,覷見林霜月臉色如雪,苦笑道:「呵呵,小月兒,你擔驚受怕的樣子……當真好看!」林霜月嗔道:「遲早有一日會被你嚇死!」心驚肉跳之下,聲音仍是微微發顫。話音未落,卻見卓南雁的身子又簇簇顫抖,大口喘息不已。林霜月驚呼不迭,伸出柔荑去攥住他的手,哪知才觸到他手掌,登時被一股巨力震開。

  「難道……難道是那毒傷未好?」林霜月見他臉色越來越紅,幾欲滴血,嚇得聲音都硬了。

  「不是毒傷,是天衣真氣的內勁反噬!」羅雪亭大步跨來,伸手按在卓南雁肩頭,沉聲喝道,「南雁,凝神調息!」

  卓南雁這時只覺渾身大氣鼓蕩,想要凝定心神,但胸口卻是煩悶欲炸。他適才苦鬥餘孤天,萬不得已之下,只得運起天衣真氣自保,只是他也深明其禍,淺嘗輒止,便即停功。但適才又與巫魔蕭抱珍這一等一的高手猝然交手,那連環三掌交擊看似簡單,卻是鬥智鬥力、耗盡心神的一戰。最後那掌互拼真氣,又讓卓南雁迫不得已再次催運天衣真氣,實如飲鴆止渴,火上澆油。

  更要命的,卻是他臨了又遭碧蓮魔針刺中膻中大穴。那膻中穴是人身聚斂內氣的中丹田所在,此刻他毒液雖出,但傷處作痛,難以如法約束內氣,霎時間真氣便如決堤之水,縱橫四溢,再難拴制。

  雨水嘩嘩落下,卓南雁衣衫盡濕,卻覺渾身燠熱難當,道道熱浪直沖腦頂,頭腦漸漸昏沉。蒙矓中只聽趙瑗、虞允文等人在耳邊不住呼喚,林霜月嚶嚶哭泣,他想張口回應,卻口舌發僵,再也說不出話來。跟著便聽羅雪亭失聲驚呼:「怪哉!他的中黃大脈居然無法吞吐真氣?大慧老和尚快想辦法,老子怕他真氣倒灌,奇經八脈難以容納,會經脈盡廢!」

  「經脈盡廢?」卓南雁悚然一驚,「難道……難道我會成為一個廢人?」耳聽天際雷聲滾滾而作,驚懼、不甘、留戀、擔憂,諸般情愫也似一道道的驚雷在他心底回蕩不休。

  又聽羅雪亭、莫複疆和大慧等人紛紛吆喝,在他身上運功揉按,一股又一股或冷或熱的真氣先後湧入,他渾身經脈膨脹之感稍減,心下驚急,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變成廢人!不要變成廢人!」但口唇哆嗦顫抖,卻發不出一個字來。他腦中天旋地轉,大口喘息,似乎剎那間跌入了一個可怕難醒的夢魘中。

  無比焦急中,卻聽林霜月低低的呼喚鑽入耳中:「雁郎,雁郎,你且安下心來……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治好你的傷……」聲音哽咽著,似乎強抑著心底的裂痛。

  卓南雁覺得臉上潮濕一片,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林霜月的淚水。猛聽天際訇然一聲雷鳴,他心神搖曳,終於陷入無邊無際的昏暗。

  《雁飛殘月天》第二部《暮雨江南》 終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2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一節:求醫路陷 解難情切

  日頭斜下去了,赤玉碎金般的霞彩自天邊莽蒼蒼地渲染開去,西天被暈出一派深紫暗紅的參差之色,遠處的閑雲青山都有些混沌。夏日暮風暖洋洋的,吹在江南古道兩旁綠得發黑的雜木葉子上,發出颯颯嗚嗚之聲。百十號盔甲鮮明的騎馬侍衛擁著數輛廂車,沿著蜿蜒向東的驛道迤邐而去。

  那廂車都是八尺長轅,朱紅雙輪高可及人,有雙馬駕轅的,有一馬獨駕的,最後一輛則是三牛並駕的雙層拱廂。荷擔而歸的鄉老見了,不知是哪家王公顯貴出行,忙遠遠地躲避。

  林霜月掀起雙馬廂車的圍帷,向外瞥了一眼,低聲問:「到哪裡了?」車外的唐晚菊在馬上縱目遠眺,道:「快出臨安府了。但願這一路太太平平地到得醫穀,順順當當地醫好卓兄的病!」

  此時已是酉末時分,道旁山林上方倦鳥翱翔,林縫枝椏間還有些殘陽光影流轉著。林霜月凝眸悵望著那抹殷紫色的餘暉,心底愁緒頓起,暗道:「到得醫穀,那脾氣古怪的大醫王肯為雁哥哥療傷嗎?便能療傷,又當真能讓他復原嗎?」他這麼想著,憂色便躥上眉梢。

  西子湖瑞蓮舟會上,卓南雁迭挫強敵,終致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事後他被太子趙瑗接入建王府,經禪聖大慧、雄獅堂主羅雪亭及唐門掌門唐千手等諸多高手聯手施救多日,雖暫時止住毒傷和劇痛,卻終究收效不顯。卓南雁時醒時昏,便連進食都困難至極,精神最佳之時,也僅可繞床一周而已。太子趙瑗連遣多位御醫過來醫治,但卓南雁所受的乃是極厲害的真氣反噬的內傷,眾御醫雖精通醫道,卻對武學一知半解,拖延多日,卻是越治越差。卓南雁那藥氣繚繞的臥房中,終日間只聞幾位御醫唇槍舌劍,相互功訐。卓南雁只要精神稍振,眾御醫便爭相誇功邀寵,但往往是幾人正忙著攬功,卓南雁便又昏了過去,使得幾位名醫急忙又推諉過錯,急得面紅耳赤。

  那幾日林霜月一直在塌旁看護。初時看見卓南雁病勢纏綿,林霜月不免憂心如焚,過得數日,但見眾御醫和大慧禪聖等高手都束手無策,卓南雁卻是一日瘦似一日,林霜月芳心如焚,忽想:「雁哥哥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便隨他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也決不分離!」這麼想著,心底倒覺寬了幾分。

  忽一天卓南雁神志稍複,猛地想起自己曾自易絕邵穎達那裡得知大醫王蕭虎臣隱居之處,便提起去醫穀求醫。羅雪亭念及「風雲八修」中的這位大醫王蕭虎臣平生行事怪癖,亦正亦邪,生怕他不肯援手,便與禪聖大慧聯名給蕭虎臣修書一封,求其施治。太子趙瑗親撥侍衛百余人隨護,卓南雁的兩位好友莫愁和唐晚菊也一起動身,由臨安啟程趕往三清山附近的醫穀。

  「月兒……」林霜月正在沉思,一隻火熱的大手輕輕撫在她的纖纖素手上,卓南雁不知何時已張開眼來,緩緩笑道,「你可瘦得多了。」林霜月喜道:「雁哥哥,這兩日,你的精神好得緊啊!」卓南雁「嗯」了一聲,忽道:「你別瞞我,鐵衣兄……已去了,是不是?」

  林霜月眼波一沉,終究點了點頭:「瑞蓮舟會的當晚,陳鐵衣便不治而亡,算是求仁得仁了!他那樣剛硬的性子,既然覺得有愧於太子,只怕早有了必死之心!」說著眼圈倏地紅了,輕聲道,「瀟瀟……也隨他去了。她說全是她害了他,就在他身旁自刎殉情。」卓南雁只覺肺腑間一陣劇烈地抽搐,哽咽道:「我適才夢到鐵衣兄向我辭行來了。害了他們的人……是我!」林霜月卻搖了搖頭:「便是沒有你,陳、雲二人深陷龍蛇變,也絕無生理!而你為他們點破迷途,讓陳鐵衣懸崖勒馬,生前盡忠而不失節,死後又得太子嘉獎,已是盡了朋友之義。」

  「舍安就危,舍生救難,捨身成佛!」卓南雁眼前閃過陳鐵衣施展三舍神拳時虎虎生威的雄姿,不禁閉上雙眼,黯然道,「鐵衣兄,確是捨身成佛了……終究是我無能,空負摯友相托!」林霜月見他神色痛楚,不由蹙眉道:「雁哥哥,你這時重傷未愈,萬萬不可如此胡思亂想!」

  卓南雁長籲出一口氣,道:「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我卓南雁會落到這般境地,便連站起來都須有人扶助……」他呆望著廂車上雕滿細密花紋的車頂,眼中忽地閃過一絲幽光,「若是那大醫王也醫不好我,我這一生便是一個廢人,卻又如何?」林霜月芳心一苦,卻強撐出一絲笑,柔聲道:「你瞎說什麼,那大醫王是個神仙,哪裡有他醫不好的病?」驀地眼圈一紅,牽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摩挲。卓南雁手撫著她白嫩如玉的臉頰,心底一陣溫馨,眼見她強顏歡笑,也不由笑道:「莫愁那小子呢?若沒他在這兒解悶,可煩悶得很呢。」

  「找抹胸嗎?」車外左首忽地響起唐晚菊的笑聲,「這廝最喜歡那輛三牛大廂車,說那是王爺才能坐的,這一整天都在那車子裡的大床上打滾醉酒!」話音未落,莫愁的大腦袋卻從車外右首的視窗探進來,道:「小桔子不厚道,又在此叫本狀元的芳名!」

  雖然那日舟會驚變迭出,但江南四公子之一的莫大少率丐幫群豪奪得龍蓮,卻是千真萬確之事。事後平息變故之後,太子趙瑗還是依例嘉獎,頒發「舟會狀元」的金牌一枚。自那以後,莫愁便時時以「狀元公」自稱。他那目光意味深長地在兩人身上一轉,嘻嘻一笑:「其實老哥我早悄悄地趕來探看你大雁子好幾次啦,每次都見小月兒在向你卿卿我我地嘮叨,本狀元又怎好打擾?」

  林霜月羞不可抑,嗔道:「好啊,大少,你再敢胡唚半句,那大廂車便再也不讓你坐了!」莫愁嘿嘿笑道:「不敢了,不敢了!」忽地捏著鼻子,細聲細氣地道:「雁哥哥,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隨你去……」林霜月又羞又急,但見他忸怩作態的「嬌滴滴」模樣,又覺拿這活寶實在束手無策,忍不住跟卓南雁一起放聲大笑。莫愁瘋耍一通,但覺大是過癮,才笑嘻嘻地道:「大雁子,有一位小妹子前來看你,你猜猜她是誰?」

  「莫大肚子,卓大哥真醒了嗎?你可不能騙我!」南宮馨清脆的嬌喚已在車外響起。卓南雁雙眉一揚,笑道:「是馨小妹嗎,進來坐吧!」

  南宮馨不等他說完,就鑽進寬敞舒適的廂車內,還沒坐下便小麻雀般喳喳起來:「卓大哥,我在家待得憋悶,瑞蓮舟會那麼大熱鬧怎能不瞧,便偷偷溜出來尋你。哪知到了臨安已錯過了日子,又聽你受了重傷,一路打聽著尋來,可找到了你們……卓大哥,你傷得厲害嗎?我早就要過來看你,這個莫大肚子偏偏不許,說怕我吵你……」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忽一抬眼,看見笑吟吟的林霜月,不由雙眸一亮,「哈,你便是卓大哥牽腸掛肚的月姐姐吧?你……你果然生得跟仙女一般!」

  林霜月盈盈一笑:「你便是馨妹子,你大哥常常說起來。嗯,果然是個乖巧標緻的伶俐小妹!」南宮馨明眸一轉,笑道:「大哥才不會誇我乖巧呢,便誇我伶俐,只怕也是暗罵我任性膽大!」

  卓南雁笑了一笑,忽地皺眉道:「小妹,我受傷的事,我師父不知道吧?」南宮馨道:「自然不知。施老還和我爺爺在一處,終日下棋論道。那地方幽靜得緊,料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知曉。」卓南雁長歎一聲,道:「你若見了他們,也不要說……我不願累得師尊憂心。」南宮馨聽他語音說不出的蕭索淒黯,想到這位大哥當日睥睨四海的豪氣,也不禁心底發酸,怔怔地點了點頭。

  忽聽唐晚菊道:「後面有人趕來啦!咦,竟是允文兄!停車!」

  車隊應聲而至,片刻後書劍雙絕虞允文策馬奔到。卓南雁知道虞允文長途追趕至此,必有要事,忙讓林霜月扶著自己坐起。「南雁老弟,我來跟你報喜!」虞允文來不及登上軒敞的廂車,便喜孜孜地叫起來,「秦檜老賊一命嗚呼啦!」幾人均是精神一振,齊聲歡呼。卓南雁這輛廂車甚是寬大,當下莫愁、唐晚菊和虞允文都進得車內,在軟榻旁坐了。虞允文滿面振奮之色,道:「瑞蓮舟會連出亂子,老賊安排栽贓太子的詭計又被南雁老弟剿滅,那老賊挨了萬歲一通叱責,心驚肉跳之下當場便昏了過去,被救回府內苟延殘喘了幾天,終於在三日前蹬腿歸西!」

  卓南雁「嘿」了一聲,道:「這老賊也算惡貫滿盈了,只恨沒有親手斬他人頭。」虞允文伸掌握住他的雙肩,慨然道:「全因你一手剿滅龍蛇變,才使這老賊滿盤皆輸,說來就跟你親手殺他一般。嘿嘿,據說這老賊死前日夜憂懼,怕萬歲治罪,時時在夢中驚悸哭喊,這等憂心如焚的滋味,可比一刀斬了他更加大快人心!」卓南雁淡淡一笑,覺得心底暢快了許多,又問:「胡銓大人……和那些關押在九幽地府中的老臣呢?」虞允文道:「瑞蓮舟會一起,羅大先生便率人強攻九幽地府。不知怎地,地府五靈官竟不辭而別,一群鬼卒和格天社留守的蝦兵蟹將自然抵擋不住,張浚、胡銓等諸位大人全被安然無恙地救出!」

  林霜月忽道:「這麼說,趙官家終究沒有將秦檜治罪,是嗎?」

  虞允文道:「秦檜的權勢全是聖上給的,若是將其治罪,那便如聖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般。反正他人已死了,聖上也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秦檜一死,聖上便下召,命秦喜、林一飛,連同秦檜的孫子秦損一同致仕(注,古代稱官員退休為致仕),連臨安都不讓他們呆了,讓他們闔家遠遷,滾回他們的老家去。」

  莫愁呵呵笑道:「趙官家這一手做得絕!秦家的權勢被一去到底,那滋味必然難受百倍!」眾人齊聲稱快。虞允文卻歎道:「秦黨中仍有一人依舊得勢,那便是格天社的趙祥鶴!這鶴老兒那日曾親自護送聖上離開險地,讓聖上對他更加青睞。事後雖然太子多次據理力爭,極言其替秦賊為虎作倀之惡,聖上才以『禦下不力』之名,將他貶官一級,由格天社統領一變而為大內禁宮侍衛統領。」

  「禦下不力?」唐晚菊苦笑一聲,「這四字與其說是罪名,不如說是為這老賊開脫。趙祥鶴明降實升,全因他見風使舵得快,他背著皇帝退出險地,穩穩當當,無驚無險,但在皇帝眼中,卻是莫大的功勞。」虞允文道:「聖上經得瑞蓮舟會這一鬧,對武人愈發忌憚,他留下鶴老兒,想必也是要在身邊加一道護身符。」頓了一頓,又道,「太子說,這老賊親手害死了鐵衣兄,這場血債,他來日必會清算。」卓南雁緩緩點頭,他這兩日不被那些御醫灌藥折騰,心神反而清明了許多,道:「餘孤天怎樣了?」

  虞允文神色一黯,道:「餘孤天瑞蓮舟會上僥倖逃脫,回到驛館換了衣衫,仍舊是大金國的賀壽特使。咱們根本沒有抓到他跟撲散騰的罪證實據,朝廷不但不敢治罪,還要派人護送他們回金國。出馬護送之人,便是吳山鶴鳴趙祥鶴,據說是讓鶴老兒戴罪立功!」

  眾人一聽,不由齊聲歎息,莫愁則放聲大罵。卓南雁卻苦笑道:「欺軟怕硬,官官相護,咱大宋朝廷歷來就是如此。」

  虞允文舉頭望望日色,道:「時間不早了,朝廷中的事千頭萬緒,為兄還得即刻趕回。」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交到林霜月手中,「這是太子給醫王親筆寫的書信,只是……蕭虎臣性子偏激,越是王侯將相,他越不買帳。只怕太子這封信未必會比獅堂雪冷與禪聖的聯名書信管用,但有了它,終究是聊勝於無。」

  林霜月連連點頭,將書信鄭重收好。虞允文又自車外侍立的侍衛手中接過來一方錦盒,揭開盒蓋,笑道:「林姑娘曾吩咐我找尋幾件物事,那長沙純金杯盤、建陽兔毫盞等諸般茶具在離京前已給姑娘備齊,這龍團勝雪、玉除清賞和御苑玉芽三味團茶太過珍奇,經太子過問,昨日卻才湊齊。」林霜月連連稱謝,正要接那錦盒。莫愁早探手抓去,叫道:「尋幾塊破茶餅,怎地還用驚動太子?給我瞧瞧是什麼稀罕物!」虞允文屈指向他脈門一彈,登時將莫愁的腕子蕩開,笑道:「我長途趕來,便是給林姑娘送這團茶,你滿身酒氣,可不能糟蹋了這上好茶餅。」莫愁見林霜月笑盈盈地收起錦盒,不禁撇嘴笑道:「不過幾塊茶團子,本狀元才不稀罕呢!」

  卓南雁知道林霜月追隨茶隱徐滌塵多年,雅好茶道,聽得她竟請虞允文精心備置了多樣茶具茶餅,心中一動:「當日那大醫王的弟子許廣便癡迷茶道,小月兒此舉,想來也是為了能讓蕭虎臣給我療傷。」眼望林霜月,微微一笑,又向虞允文拱手道:「多謝太子掛懷,有勞允文兄了……」話未說完,虞允文已伸手在他雙臂上重重一握,道:「咱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哪來的這多客套話!但願老弟這一趟順順當當,大醫王妙手回春!愚兄在臨安焚香祈祝!」拱一拱手,再不多言,下了車打馬而去。

  唐晚菊目送虞允文縱馬馳遠,正待吆喝啟程,忽見遠處又奔來一騎快馬,馬上少年頗為眼熟。車隊後的侍衛見這少年來得突兀,忙上前喝問攔阻,卻被那少年揮掌亂搡,推得東倒西歪。

  林霜月聞亂探出頭來,不由雙眸一亮:「是三寶小弟,讓他過來!」

  「哈哈,天仙姐姐也在這裡!」劉三寶汗津津的臉上滿是喜色,催馬過來,騰地躍上廂車,大嚷大叫道,「我大哥呢?聽說他受傷了,不礙事吧?可全好了嗎?」

  「小聲些!」南宮馨卻撅起小嘴喝道,「喊聲跟打雷一般,卓大哥便沒病也會給你驚出病來。」劉三寶才握住卓南雁的雙手,聞言瞥見南宮馨,不禁呵呵笑道:「黃毛丫頭,原來你也在這裡!」

  卓南雁笑道:「怎麼,你們兩個認識?」

  原來南宮馨獨自趕到臨安來看瑞蓮舟會的熱鬧,但舟會早罷,來尋卓南雁,也是失之交臂。她問知卓南雁剛剛啟程離京,便又一路打聽著輾轉尋來。在臨安城外的小客棧中,她跟幾個酒客打聽卓南雁的去向,卻引得幾個武林人物的注目,當下竟有人看她貌美,便要出手拿她。

  南宮馨年紀幼小,武藝平平,自然不是這幾個江湖人物的對手。恰好劉三寶正在那酒肆中吃酒,見狀拔刀相助。他追隨刀霸的時日雖淺,卻因稟賦異常,那一身烈火勁已初具規模,幾個尋常武夫,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劉三寶將那些武夫殺得四散逃命,便雄赳赳地問起南宮馨的來歷。聽得南宮馨竟是卓南雁的義妹,不由哈哈大笑:「黃毛丫頭,你既是我大哥的妹子,難道不識得我這結拜兄弟劉三寶嗎?」南宮馨點頭道:「倒是聽大哥說過你的名字!」劉三寶更是得意,笑道:「嘿嘿,我卻沒聽大哥說過你這黃毛丫頭的名字!」

  南宮馨惱他連叫自己黃毛丫頭,也反唇相譏地罵他「毛頭小子」。兩人都是少年心性,不免各逞機鋒,互不相讓。但劉三寶口拙興直,如何敵得過南宮馨的伶牙俐齒,跟她口戰幾句之後,自知遠非敵手,只得撇下一句「好男不跟女鬥」,退避三舍。

  當下兩人分道揚鑣,南宮馨一路順當無比地便尋到了卓南雁的車隊。但劉三寶啟程後,卻又在路上遇到了那幾個江湖人物約來的幫手,一番糾纏廝殺,雖然他殺退來敵,卻也耽擱了不少工夫,較之南宮馨晚到了多時。這些變故,南宮馨卻不願當著眾人之面提起,聽得卓南雁問起,不由玉面微紅,嗔道:「誰認識他這毛頭小子!」林霜月瞧她又羞又惱的神色,與劉三寶分明是相識的,不由微微一笑。

  「咦?」南宮馨忽地瞥見劉三寶額頭上掛著一道血痕,不由驚道,「毛頭小子,你受傷了嗎?」劉三寶一撇嘴:「路上又遇到一些小蟊賊,不然怎讓你這黃毛丫頭先趕了來!」卓南雁知道南宮馨的脾氣,眼見她秀眉蹙起,怕兩人要唇槍舌劍,呵呵一笑:「小弟,天刀門主不是已回歸燕京了嗎,他怎地……會讓你出來?」他聲音還有幾分虛弱,但一開口,南宮馨和劉三寶便不再鬥口。劉三寶老老實實地道:「師父本來不許的,卻奈不住我沒完沒了地磨他,這才答允我在江南多待些時日,來看看大哥。大哥要去醫穀求醫嗎?我護送大哥前去!」南宮馨聽得他最後那句話,不禁又揚起娥眉,冷笑道:「大言不慚,自以為是!當你自己是誰?」劉三寶扭頭瞪她,南宮馨卻「嗤」的一笑,轉頭向天上瞧去。

  林霜月笑道:「好啊,大夥兒一同去,路上湊個熱鬧。」將唐晚菊和莫愁都跟劉三寶引薦了。莫愁拉住劉三寶的手,笑道:「老弟,認識了你可是大有好處,哪天令師刀霸再要抓你狀元哥哥做挑夫,你可得給咱們求情!」眾人哈哈大笑。只南宮馨向劉三寶白眼連翻,冷笑連連。

  當下唐晚菊吆喝一聲,車隊穩穩啟程。卓南雁說了許多話,又兼得知好友陳鐵衣已死,心底愁苦,頭腦又昏沉起來,便在軟榻上睡去。當晚大隊人馬便在嚴州分水縣的驛館內安歇。

  一行人為照顧卓南雁,連日間都走得四平八穩。林霜月聽得南宮馨說起曾因提到卓南雁而遭人圍攻之事,只當不知什麼仇家前來尋仇,起初還小心在意,但一路上卻沒什麼風波。她料定那只是小股蟊賊欺負南宮馨這孤身女孩,便也芳心漸安。

  路上雖然辛苦,但有林霜月細心照料,卓南雁倒也沒什麼大礙。只是林霜月日夜操勞憂心,顯得愈發憔悴了。有時卓南雁醒來,見她玉容清減,不免心疼,反而笑語連珠,逗她寬心。好在同行的還有莫愁不住地插科打諢,倒多了不少樂子。

  南宮馨、劉三寶這對少年男女更是日日少不了鬥口拌嘴,惹得熱鬧連連。林霜月瞧著,便想起幾年前自己跟卓南雁南歸的情景,對卓南雁道:「瞧你這義妹義弟,倒像極了當年的你我。只怕也跟咱們一樣,心裡喜歡,嘴上彆扭!」卓南雁笑道:「他們可比不得咱們!三寶兄弟論鬥口可比馨丫頭差得遠了,馨丫頭是勝之不武,哪裡比得了你我當年,那才叫棋逢對手!」眼睛一轉,忽地低聲道,「小月兒,我才知道,原來你當年跟我鬥口時,便已喜歡上我了——心裡喜歡,嘴上彆扭,這可是你說的。」林霜月橫了他一眼,啐道:「喜歡你個大笨雁吧!」但想到少年的溫馨時光,心底不禁泛起陣陣柔情。

  一路穿州過府,數日之後已進得信州地界,離三清山已經不遠了。林霜月想到虞允文的叮囑,怕那性子古怪的大醫王見怪,不敢帶著百十號人馬大張旗鼓地直趨醫穀,便遣眾侍衛回京覆命。連那幾輛廂車也讓他們帶走,只給他幾人留下了馬匹,給卓南雁留下了一輛瞧來並不奢華的單馬廂車,隨行物品都轉到了這輛車上。

  眼瞅著快到醫谷,林霜月的心反而緊了起來。看看天色已晚,那醫穀的詳細路徑卻不甚明瞭,幾人便商議著先尋個宿處落腳,明日一早再行進山。催動馬車行了多久,便在山腳下尋到七八間茅屋。唐晚菊上前叩門,出來的主人是個彎腰駝背的老頭子。唐晚菊文縐縐地商議借宿之事,怎奈那老者又是耳背,又是糊塗,任憑唐晚菊作揖打拱,那老者卻是弄不明白。莫愁在旁看得不耐,揮手丟出一錠大銀,喝道:「借宿一晚,可少不了你的!」那老者看到銀子,登時雙眼放光,反向莫愁拱手道:「快請快請,草舍寒酸,只怕怠慢了貴客!」跟著轉身大開院門,當先帶路,欣喜之下,連腰板都直了數分。

  唐晚菊看那老者大步前行,不由苦笑道:「莫愁,錢能通神,這道理還是你最明白!」莫愁咧嘴大笑:「太子爺給的銀子,不用白不用!」眾人嬉笑聲中,推了馬車進院。

  可巧院內還有三間閒房。當下卓南雁和劉三寶便在當中那間大屋安歇,唐晚菊與莫愁、林霜月和南宮馨各自左右兩屋相護。這幾日間,卓南雁長途跋涉,一路顛簸,反覺精神漸長。他斜倚在床上,跟劉三寶笑道:「只怕大哥是生來的勞碌命,在王府裡面有御醫伺候,便氣息奄奄,出來勞碌奔波,卻長了精神。」

  林霜月見他有說有笑,心底歡喜,幫他洗漱完畢,才翩然回屋。頭腳進屋,唐晚菊後腳便跟了進來,低聲道:「這屋子有些古怪!」林霜月一凜,道:「怎麼說?」唐晚菊蹙眉到:「那老頭子的耳背是裝的。適才我走在他身後,故意將兩枚鐵蒺藜在手中輕撞,那廝立時便聽到了。留神看他步法,顯是武林中人!這老頭兒的渾家是個啞巴婆子,一直披頭散髮地猶抱琵琶半遮面。但我看她手上,食指、拇指上都有老繭,那是練金錢鏢一類的暗器磨的!」

  「不錯!」林霜月越聽越是心驚,低聲道,「這僻靜山野,卻有一對老夫妻,身懷武功,卻又裝聾作啞。偌大的宅院,偏偏只他二人居住!」唐晚菊籲了口氣,道:「我前後查了,這院子,確是尋常民居,但願是我杯弓蛇影。今晚咱們可都要小心在意!」拱一拱手,轉身而出。

  林霜月心神不定,才在床沿坐穩,便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南宮馨見她身子搖晃,忙上前扶住,驚呼道:「林姐姐,你怎麼了?」林霜月「嗯」了一聲,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才漸漸凝定下來,苦笑道:「自你卓大哥受了傷,我隔兩日便會覺得一陣恍惚,想必是操勞的吧。」

  南宮馨見她雖眉間隱含憂思,但玉膚如雪,淺笑輕顰之際,自有一股高潔嫺靜的楚楚仙姿,不禁有些癡了,暗想:「也只有月姐姐這樣仙子般的人物,才能與卓大哥相配!」林霜月見她望著自己發愣,笑道:「小妹妹,發什麼呆?」南宮馨玉面一紅,悵悵地道:「月姐姐長得真美,不知我何時才能有姐姐這般漂亮!」

  林霜月料不到她說出這般話來,格格一笑,伸手輕撫她的秀髮,柔聲道:「你小小年紀,便已這般美了,待過得兩年,自會出落得更加漂亮!」南宮馨翹起嘴道:「那也遠遠及不得姐姐!」林霜月心底覺得好玩,但暗自仍在琢磨唐晚菊的話,正要起身去卓南雁的屋子再看看,忽聽門外又傳來唐晚菊的聲音:「林姑娘,莫愁……莫愁不見啦!」

  二女均是一驚,快步出門,卻見唐晚菊手擎短檠,滿面惶急,低聲道:「這小子一直不見蹤影,這可如何是好?」話音未落,忽見黑影一閃,一個胖大身影躥到眼前,正是莫愁。

  「別聲張!」莫愁的胖臉上滿是少見的凝重,低聲道,「跟我來,帶你們來開開眼!」領著三人轉到後院,推開一間柴門,撥開幾堆柴草,舉燈一照,登時驚得三人做聲不得。卻見柴草下縱橫交錯地疊了五具死屍,有老有少,均是破舊的農人衣衫,瞧來竟是祖孫三代。

  「這……這,」唐晚菊死盯住那幾具冷硬的屍身,顫聲道,「他們才是這農舍的主人!」林霜月芳心亂跳,拔腿便向回行。幾步搶到卓南雁的門外,聽得卓南雁仍在屋中和劉三寶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她才略定了定神,跟莫愁、唐晚菊推門而入。六人商議對策,均覺這對心狠手辣的老夫妻必是沖著卓南雁來的,卓南雁生平仇家不少,但以毒辣的手段對尋常農家痛下殺手的,卻又不知是誰了。

  「龍鬚!」卓南雁忽地「呵呵」一笑,「這等鬼祟陰狠的手法,也只有龍鬚……才會施展!」眾人暗自心驚,莫愁奇道:「怪哉怪哉,咱們在明,龍鬚在暗,他們要來跟咱們動手尋仇,只管在此下手就是了,又何必他姥姥的如此偷偷摸摸?」

  唐晚菊沉吟道:「咱們出京時有大隊人馬前呼後擁,龍鬚自不敢明著跟官府作對,想必只能以小股人手暗中跟蹤,待咱們遣散侍衛,他們才敢下手!」莫愁道:「可那對老夫妻煞費苦心地將咱們引入此地,為何卻又遲遲不來動手?」

  「遲遲不動,是因他們人手不齊!」卓南雁眼芒一閃,緩緩道,「龍鬚要在四處阻住咱們的去處,自然人手分散。眼下,那對老夫妻必是在等龍鬚的殺手聚齊!」林霜月一凜,道:「事不宜遲,咱們速速離開此地!」莫愁等人也惶然而起,匆匆收拾行李。

  猛聽得院落裡響起幾聲駿馬悲嘶。唐晚菊驚道:「不好,咱們的馬!」跟莫愁齊齊搶出屋來。

  這時四野裡早模糊成一片,天邊只餘幾線紅絲樣的晚霞。院子裡烏沉沉地沒個人影。兩人正向西側後院栓馬之處奔去,陡見一道煙花自西院直飛沖霄,碧色光焰滿空飛灑。

  唐晚菊知道那必是龍鬚聯絡幫手的訊號,驚怒交集,疾步搶上,正撞見那老丈陰笑森森地自院內踅出來。只聽撲棱棱聲響,兩隻白鴿已在他背後騰起,借著黯淡的暮靄展翅高飛。唐晚菊低喝一聲,兩枚鐵蒺藜振腕而出,直向那信鴿射去。

  驟聞「嗤嗤」勁響,斜刺裡又是兩道銀光飛來,竟將唐晚菊的鐵蒺藜擊落在地。人影閃處,才見那散發披臉的老婆子默不做聲地斜躥過來。借著淡淡暮色,只見她臉上好長一道傷疤,瞧來甚是可怖。

  唐晚菊見她在昏暗之中飛刀奇准,知是勁敵,雙臂齊搖,鐵蒺藜、回魂鏢、黃蜂針、梨花釘、透骨錐等十餘種暗器疾風暴雨般地射出。

  那疤面老婦再也無能為力,眼瞅著那兩隻傳信的鴿子終於被暗器打落,才冷哼一聲:「唐門枯榮觀的絕學,果不尋常!」莫愁笑道:「乖乖不得了,啞婆子開口了!」揮拳便向那老婦擊去。

  劉三寶見那駝背老丈又轉身向拴馬的西院奔去,忙大喝道:「哪裡跑,老狗看刀!」刀光霍霍,直向那老漢卷去。他才疾趕了兩步,突覺腳踝一緊,卻踏在人家早布好的繩套上,劉三寶驟出不意,「哎喲哎喲」的大叫聲中,竟被淩空吊起。唐晚菊吃了一驚,怕腳下還有機關埋伏,駐足不追,一把飛刀射出,削斷了那長繩,將劉三寶救下。

  只這麼阻了一阻,那駝背老丈已翻身上馬,又牽了一匹馬,揮鞭奔出。那老婦驀地怪叫一聲,「噗」的一口濃痰向莫愁吐去。莫愁噁心難耐,忙側身避開。那老婦斜身躍過一道矮牆,直縱上老丈身側的馬匹。兩人打馬如飛,轉瞬間便消逝在沉黯的夜色之中。

  劉三寶又驚又怒,沖到拴馬的棗樹跟前,卻見餘下的兩匹馬已被那老婦用飛刀切斷了喉管,屍橫倒地。劉三寶看得心疼,險些流出淚來,望著二老退走的方向跳腳大罵。

  林霜月和南宮馨這時已扶著卓南雁走近。南宮馨舉著短檠一照,見那廂車的駕轅黑馬卻還無恙,喜道:「還好,這兩個老妖怪竟來不及弄傷這匹大老黑!喂,毛頭小子,別哭啦!」一邊譏笑劉三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邊攙著卓南雁坐上馬車。

  耳聽莫愁在車外打馬吆喝,卓南雁不由苦笑道:「真料不到,有朝一日……倒要讓兄弟們處處護著我!」林霜月柔聲道:「其實你在這裡操心擔憂,倒更是難受!」伸出素手緊握住他的手,「幾個小小龍鬚,還能掀起什麼風浪嗎?」兩人手掌交握,都覺心底一陣踏實。

  「小月兒說得是!」廂車外響起莫愁大大咧咧的聲音,「瑞蓮舟會上的武狀元、唐門枯榮觀的第一高手,再加上明教聖女,難道還怕他幾個蝦米鬚子不成?」劉三寶掀起圍帷,介面喊道:「莫大哥,還有我,刀霸的關門弟子!」南宮馨「嗤嗤」冷笑,低聲道:「胡吹大氣!」

  天邊的夜色無聲地慢慢籠罩大地,天上的幾顆殘性被一抹薄雲裹住了,模模糊糊地只見四邊都是烏黢黢的山。卓南雁只記得那醫穀的大致方位,亂野荒山的也難以細辨,莫愁只得揮鞭縱車循著黑森森的平坦山道向前疾奔。六人雖然口中說笑,心卻漸漸地緊了起來。行了多時,忽聽得道旁密林內傳出幾聲怪笑,突兀冷厲,驚得林間鳥雀亂飛。

  唐晚菊揚眉大喝:「什麼人?」那大黑馬驚得一聲長嘶,竟頓住了步子。南宮馨掀起窗帷,向外張望,卻見前面密林中黑沉沉的沒個人影。忽見幾盞孔明燈幽幽地蕩了過來,映得周遭一片慘白。林子裡笑聲再起,猶似夜梟驚鳴,四處起落飄搖,擾得人陣陣心寒。

  莫愁哈哈大笑:「幾隻蝦米鬚子,弄什麼玄虛,爺爺們只是懶得惹一身腥氣!既然活得不耐煩了,便過來送死!」那片笑聲卻陡然大了數倍:「死到臨頭卻還嘴硬!」「一隻大飯桶,一個書呆子,還逞什麼威風?」「莫大肚子,待會兒必讓你最後一個才死……」亂糟糟的也不知多少人慘笑,恍惚間似有無數鬼影在黑漆漆的林子裡亂舞狂嘯。

  「操你姥姥!」莫愁一拍肚子,聲若洪鐘地吼道,「爺爺這飯桶裡盛的都是爛蝦鬚子!還有多少大蝦米、小蝦米、老少蝦米,便一起滾過來吧!」話音未落,便有一串亂箭激射過來。唐晚菊和莫愁揮刃抵擋,卻仍有幾支箭釘在了廂車上。南宮馨心驚肉跳,「啊」的一叫,不禁一把揪住了劉三寶的手,劉三寶呼呼喘氣,只道:「別怕,別怕!」

  卓南雁和林霜月卻是端坐不動。黑漆漆的車廂內,南宮馨也瞧不清卓南雁他們兩人臉上神色,只見林霜月的短劍在那裡幽幽地閃光。但聽得車外喝聲起伏,似乎唐晚菊和莫愁已和人交上了手。

  車前都是連綿不絕的兵刃撞擊之聲。卓南雁凝神聽了片刻,忽道:「十二個人分成三撥兒,輪番上陣,嘿嘿,全是龍驤樓的手段!」忽聽得有人長聲慘呼,依稀便是那駝背老者的聲音。跟著那疤面老婦嘶聲大叫:「唐晚菊你個殺材,老娘跟你拼……」驀聽唐晚菊沉聲斷喝:「中!」那老婦的叫聲便硬生生地斷了。

  連折了兩個龍鬚,四下裡忽然間喊殺之聲大起。卓南雁「嘿」了一聲:「這下子一群龍鬚並肩子全上了!」驟聞莫愁悶哼一聲,跟著破口大駡:「操你姥姥!」唐晚菊忽地揚聲喊道:「林姑娘,你們護著卓兄先走一步!」

  林霜月道:「不錯,咱們在這裡當靶子,只有拖累他們!三寶,看好你大哥!」不待他回答,已飄身出了廂車。劉三寶應了一聲,烈火刀鏘然出鞘。林霜月才關上車門,便聽有人嘶聲怪叫:「這妞兒漂亮,給老子留著!」「不成,她最合老子胃口!」兩聲慘叫隨即騰起,血花直濺進車裡,顯是兩個龍鬚已被林霜月快劍斬了。

  一隻鐵蓮子卻從車窗斜射入車,貼著卓南雁的鼻尖掠過,狠狠插在車頂上。卓南雁紋絲不動,倒是南宮馨又驚得大叫了一聲。卓南雁穩穩地道:「掀開前窗!」劉三寶看他穩如泰山,不覺精神一振,打開前窗來,夜色中正見著林霜月長髮飄飛,右手挽韁,左手揮劍,如雨劍光四下裡鋪散開去。卓南雁灼灼地盯住她窈窕的背影,卻覺一陣陣地難受。

  眾龍鬚都被莫、唐二人阻住了,林霜月不費多少力氣便駕車沖出了重圍。馬車急速狂奔,卓南雁聽得喊殺聲漸遠減弱,心底卻滿是惆悵:「難道我今生今世都會成旁人的累贅嗎?總要累得他們為我流血,為我擔憂?」一念及此,胸中煩悶欲炸,抬眼看時,卻見一鉤殘月從雲隙間探出臉來,淡淡清輝灑在山道上,馬車如在霜地裡奔走。

  猛聽隆隆聲響,前方一棵大樹竟斜了身子,直向馬車砸下來。南宮馨驚叫聲中,林霜月銀牙緊咬,拼力打馬。那大黑馬吃痛不過,奮力疾躍,竟拖著廂車躥了過去。但前面一顆顆的大樹先後砸了下來,林霜月只得奮力勒馬,車輪咬噬山路發出咯咯吱吱的尖叫,廂車終於停了下來。

  四下靜悄悄地卻沒個人影,濃密的野林內黑得如同潑了墨一般。群山中只聞風蕩松濤的嗚嗚之聲。

  南宮馨側耳傾聽,卻再也聽不到身後有一絲廝殺吶喊之聲,心底七上八下:「難道唐公子、莫大肚子兩個都被龍鬚擒住了?這大樹接二連三倒下,卻又是什麼埋伏?」劉三寶見她伸手報肩,似是弱不勝衣,不知怎地胸中一熱,伸掌握住了她的手,大大咧咧地道:「別怕,有我呢!」

  南宮馨睨他一眼,竟再沒出言笑他,反向他身旁偎了偎。車子裡極靜,劉三寶覺得她的身子嬌怯怯地靠了過來,便帶過來一抹若有若無的香氣。那香氣似是長了腿,從他的鼻端直往心裡面鑽,掌中握著的那只玉手也軟了起來,似乎柔若無骨。一瞬間劉三寶只覺全身都熱了起來,四肢騰滿了力量,攥刀的手更是虎虎生威。

  林霜月已躍下車來,雙劍一錯,凝望著黑黝黝的密林,嬌叱道:「這時候還藏藏掩掩嗎?現身吧!」

  忽然間車前火光大亮,四處笑聲響亮,七八道黑黢黢的身影晃蕩蕩地走了出來。這幾人形容怪異,有和尚,有頭陀,更有個手揮銀索的老婆子,幾人臉上卻都帶著面具,湊在一處,說不出的詭異。

  「原來是你們!」林霜月的目光在那紅袍和尚身上一掃,便看出是當日在乾坤賭局外曾跟蹤過自己的龍鬚,「是餘孤天遣你們來的嗎?」

  那和尚冷笑不答。那白髮婆婆卻踏上一步,怪笑道:「林聖女,今日蒼龍五靈齊到,便是天王老子也沖不出這片林子。嘿嘿,只要你乖乖地將那姓卓的小子留下,咱們也不為難你!」

  「蒼龍五靈?」林霜月嫣然一笑,「餘孤天都一敗塗地了,你們這幾條小蛇還想興風作浪?」那婆子眼芒一寒,森然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得罪了!西門、韓娘子,老婆子知道你們新晉蒼龍五靈,急於露臉,便上去領教一下林聖女的高招吧!」

  兩道身影分從左右撲到,左首那人是個鐵塔般的壯漢,身量奇高,恍若洪荒巨人,手揮一柄大斧;右首那人卻是個衣衫紅豔的婦人,雙掌分持蛾眉劍。那豔婦撲得奇快,雙刺蕩起一串清光,連綿刺到。

  林霜月反手一招「並蒂蓮花」,日月雙劍齊出,竟是後發先至。那豔婦料不到她陡然拖出如此以險搏險的狠招,倉惶疾退,仍是慢了半步。劍光閃處,那婦人頰邊鬢髮亂飛,面具也被林霜月一劍挑開,現出一張面目姣好的慘白臉孔。林霜月一劍得手,身形便如影隨形般欺了過去,連環三劍分刺對手三處要害。那美婦手忙腳亂之際,猛聽那巨漢怪吼一聲,斜刺裡撲上,宣花大斧劈面砸下。林霜月纖腰一扭,飄然轉開,眼見那美婦借勢逃開,不由暗叫可惜。

  她知道當此之際,進則生退則死,刷的一劍,自漫天斧影中直插進去。那巨漢怪叫聲中,大斧橫掃在林霜月的新月劍上,登時火花四濺,震得她玉臂酥麻,但她短劍疾收,仍是在那巨漢的臂膀上劃出一道血槽。

  那老婆子眼見林霜月劍光霍霍,大占上風,嘶聲叫道:「紅日和尚,你去擒了那姓卓的小子!旁人都跟老婆子並肩子齊上啊!」但聽幾聲大吼,四五道黑影直向林霜月卷來。那紅袍和尚哇哇大吼,手揮鐵鏟,猛向馬車撲到。

  劉三寶早就躍躍欲試,大喝一聲,躍下車來,也不管那和尚撲得猛惡,烈火刀便迎面砍下。這一刀迅猛如電,砍在那方便鏟上,竟將那和尚劈退了三步。林霜月深陷重圍,一顆芳心卻全系在那馬車上,眼見那和尚才稍稍一退,便又瘋了般地向馬車沖去,不由心若油煎。

  便在此時,猛聽有人大吼一聲:「大夥兒暫且住手!」吼聲突兀,便似霹靂乍響。眾人均是心神一震,仰頭看時,卻見一個黑袍大漢已縱馬搶到了山道前。眾龍鬚一見那大漢,登時齊聲呼嘯,紛紛退開幾步。

  卓南雁瞥見了那大漢鐵塔般的身影,不由雙目一凝,暗道:「怎地是他?」那大漢卻是當年完顏婷在芮王府的親隨黎獲。那晚王府驚變,黎獲曾被那耶律瀚海擊傷,其後不知所終,不想今日卻在此地突現。

  「郡主有令!」黎獲目光灼灼,在眾龍鬚臉上掃過,「暫且放過卓南雁!」那白髮婆婆翻起白眼,瞪著黎獲道:「黑炭頭,你說的可是真的?」黎獲冷哼一聲,將手中一塊黑沉沉的權杖揚起,喝道:「哭婆婆說的什麼話!這等大事,我豈敢胡言!」一揚手,將那權杖向哭婆婆拋去。

  哭婆婆接過權杖,細細掃了幾眼,登時神色一恭,叫道:「既然郡主交待了話兒,咱們還囉嗦什麼!」將手一揮,幾個人迅疾向密林深處隱去。黎獲向端坐在廂車旁的卓南雁望瞭望,低歎一聲,便待撥轉馬頭。卓南雁忽道:「黎獲!」黎獲忙勒馬回身,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卓公子有何吩咐?」卓南雁也歎了口氣,緩緩道:「在下的兩位朋友……請你們……也莫要為難!」他生平甚少求人,更決不會跟對手吐一字軟話,但此時憂心朋友安危,也只得開口。

  「婷郡主倒沒吩咐這個,」黎獲「呵呵」一笑,「但卓公子的兩位朋友跟我們本無梁子,卻也不必結這仇恨!黎某這便過去瞧瞧!」就在馬上躬身一禮,「卓公子保重!」見卓南雁微微點頭,他才策馬而去。

  山道間終於冷寂下來,林霜月才「嗤嗤」一笑:「雁哥哥,你那婷郡主,對你倒很是有情有意啊……」卓南雁苦笑一聲,忽覺胸中一陣煩悶,不禁扶住了窗沿。適才他一直揪著心注目觀戰,此刻強敵一退,心神一松,便又頭暈目眩。林霜月本待說幾句玩笑,見了他神色,不由一驚,忙搶上去將他扶入車內躺好。

  長鞭一響,馬車又轆轆前行。廂車內的南宮馨忽地輕聲道:「喂,你該放開我的手了吧?」原來劉三寶適才下車迎敵,上了車後不知不覺地又抓住了南宮馨的玉手,聽得南宮馨這句話,他才「啊」了一聲,那手像碰了熱水般地跳開,一張臉突地漲成了一塊紅布,嘴裡只知道「嘿嘿」乾笑。出奇的是,伶牙俐齒的南宮馨這回只是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居然沒有出言笑話他。馬車行不多時,林霜月便也覺玉臂發酸,跟著頭也昏沉起來,忙伸手扶住了車轅。南宮馨自後見了,忙道:「月姐姐,你進來歇歇,我們駕車!」不由分說,將林霜月挽回車內,轉頭對劉三寶道,「毛頭小子,過來趕車!」

  不知怎地,這時劉三寶聽她叫自己「毛頭小子」,竟覺萬分舒服,得了聖旨般地躍了過去,跟她並坐一處。他跟隨撲散騰多日,馬術練得極精,韁繩一抖,便像模像樣的,口中「駕、駕」地吆喝,那大黑馬乖乖地繞過前面橫木,再向前行。

  南宮馨偷睨他一眼,忽地格格一笑。劉三寶道:「你……你笑什麼?」南宮馨嫣然道:「人家願意笑,你管得著嗎?」劉三寶也「呵呵」地笑了起來,但覺那夜風暖暖的、柔柔的,吹在身上,說不出的舒爽愜意。

  林霜月斜倚在卓南雁的榻旁,聽得卓南雁呼吸平穩,芳心漸安,又見前面的一對少年忽而竊竊私語,忽而歡聲低笑,她心底也不禁泛起陣陣溫馨,偎在卓南雁身旁,竟沉沉睡去。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3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節:禪海歸元 醫穀負氣

  林霜月在沉沉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猛聽得車前響起南宮馨的一聲嬌呼,跟著便聽劉三寶憤聲大喝:「狗賊!放開她!」馬車劇烈顛簸,終於停下。

  林霜月一驚躍起,搶出車來,卻見道旁古松一根橫枝上立著一個白衣儒生,臉上蒙著青巾,臂彎中卻夾著南宮馨,正自呵呵冷笑,顯然是這人適才出其不意地掠走了南宮馨。劉三寶連連大吼,掣出大刀,便待上前。

  「且慢!」林霜月眼見那人臂膀中攬著南宮馨,但凝立在那松枝上,仍靈動如蜻蜓落荷葉,知道來人武功絕高。她伸掌按住了劉三寶,眼望那人道:「完顏婷早已下令收兵,閣下怎地不遵號令?」

  那人「呵呵」低笑:「誰說我是婷郡主手下?」他聲音顯是故意壓抑,聽來古怪至極。林霜月明眸一轉,冷笑道:「我瞧也是。閣下好大身手,卻欺負一個女孩子,確是連那些龍鬚都遠遠不如!」

  劉三寶眼見南宮馨被他挾在肋下,一動不動,心底著了火一般得急,在樹下仰頭大喝:「狗賊!你快放她下來!」驀地揮刀狠狠斫在樹幹上,震得那古松簌簌亂顫。那人冷哼一聲,大袖疾揮,幾根碎枝被袖風卷起,猛向劉三寶射來。劉三寶忙揮刀抵擋,陡覺腕上一痛,已被一截樹枝射中,大刀險些脫手飛出。

  「賊小子知道厲害了嗎?」那白衣人冷森森地向下俯瞰,「若是識相的,便將那姓卓的留下,你們都給我滾!」

  「他是誰,到底為何來跟雁郎為難?」林霜月臉上不露聲色,心底卻憂急無比,「這人雖是孤身一人,卻比那些龍鬚都要難對付萬倍!」忽聽得身後傳來卓南雁虛弱卻冷定的聲音:「南宮參,卓南雁在此,你待怎地?堂堂正正地過來便是,快快放了馨丫頭!」

  「這人竟是南宮參?」林霜月聞言一震。那白衣人已笑道:「卓小子,真有你的!」扯下臉上青巾,現出一張俊朗儒雅的面龐,仰天哈哈大笑。卓南雁冷冷地盯住南宮參,道:「你早已答應了我,不再為難修老祖孫倆,卻怎又言而無信?」適才馬車急停,恰巧將他震醒,瞥見這白衣人掌上的勁道手法,登時猜出來人是自己死對頭之一的南宮參。

  「馨兒算來還是我侄女,老夫怎會為難她?」南宮參臉上笑意從容,「嘿嘿,我本來只想跟卓狂生算算舊賬!但你這小子偏偏要逼得老夫現出真容,老夫只得多殺兩條性命了!」話音才落,忽聽一道低沉的歎息聲響起:「善哉善哉!幾日不見,南宮堡主怎地變得暴戾如此?」聲音輕緩,帶著一股悲天憫人之氣。卓南雁和林霜月都是雙目發亮,均想:「謝天謝地,這老禪聖來得正是時候!」

  南宮參卻神色大變,游目四顧,卻見夜沉如墨,哪裡有禪聖大慧的影子!忽然間腳下古松劇烈搖晃,一股巨力緣樹傳來,自雙足湧泉穴鑽入昆侖穴,沿著足太陽經迅疾射入。南宮參心底劇震,自知先機頓失,忙騰身向樹下躍去。他腳才落地,陡覺眼前已多了一道枯瘦的黑影,一凜之際,卻見一根手指已當頭戳來。雖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指,但指上氣韻竟似籠罩天地。「一指禪!」南宮參心中一寒,情知此時若再退避,必會勝算全無,猛然咬牙,將臂間的南宮馨向大慧撞去。

  耳畔似是響起一聲歎息,漫天遍地的鐵指倏忽不見。南宮參還不及喘一口氣,猛覺手上一輕,南宮馨已被大慧抓住,向後拽去。南宮參獰笑一聲,緊扣住南宮馨的玉臂,奮力回拉。大慧知道若再回奪,兩大絕頂高手的巨力之下,必會將南宮馨硬生生扯成兩半,歎息一聲,只得收力。

  南宮參早就算到大慧慈悲為懷,不會跟自己硬拼,正自慶倖,陡聽背後響起一聲怒喝:「狗賊!」劉三寶的大刀早已勢若疾電般地劈下。若在平時,南宮參自不會將劉三寶這一刀放在眼內,但此時正跟佛門第一高手的禪聖對陣,哪敢回頭接招,只得鬆開握著南宮馨腕上的手爪,斜刺裡橫移丈餘。

  大慧就勢將南宮馨拉了過來,一股柔和的勁力送入,登時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跟著掌力輕吐,將她向劉三寶送去,笑道:「接好啦!」身子片刻不停,仍向南宮參欺去。劉三寶那一刀劈得極猛,忽見南宮馨飛來,手忙腳亂地拋了大刀,伸手抱個正著。南宮馨生性精靈膽大,但此際忽被劉三寶抱住,竟覺說不出的較弱委屈,忍不住嚶嚀一聲哭出聲來。劉三寶驟覺一個軟綿綿的嬌軀鑽入懷中,陡然間便似身外雲霄,癡癡地只是說:「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卓南雁和林霜月眼見南宮馨安然脫困,都長出了一口氣,齊向大慧望去。卻見大慧和南宮參以快打快,瞬息間竟疾拼了四五招。卓南雁的雙瞳一縮,暗道:「當日師尊曾說這南宮參的武功還在我之上,那時候我還頗不服氣,不想這廝跟禪聖動手,竟然不落下風!」林霜月暗道:「跟南宮參這狗賊,何必講什麼武林規矩,不如我上去助大慧上人將這廝料理了。」但隨即又想,「不好!這狗賊奸狡成性,若是乘機攻襲雁郎,那可大事不好!」一念及此,只得擎著雙劍,在卓南雁身旁看護。

  猛聽砰然一聲震響,激戰的兩人四掌相交,各自退開數步,凝神對望。大慧枯瘦的身子卻抖了抖,低低地咳嗽了兩聲:「恭喜堡主煉成了空穀流波的高妙心法!」南宮參「嘿嘿」笑道:「當晚洗兵閣一戰,禪聖受傷非淺,這時重傷未愈,實不該強自替人出頭,跟老夫為難!」

  大慧雙手負後,衣襟迎風輕拂,淡然道:「卓少俠離京後,和尚忽地心血來潮,偏要過來瞧瞧他。一路緊趕慢趕,卻不想恰好撞上堡主。呵呵,若是堡主此時收手,和尚自然不會多事!」

  南宮參眼芒一閃,冷冷地道:「那也只得得罪了!」五指驟然握緊腰間的紫煙劍,一股森寒的殺氣登時在夜空中彌漫開來。

  大慧低眉垂目,恍若入定,沉聲道:「堡主之才,天下罕見,可惜甘願為惡,委實可歎!」南宮參森然道:「老和尚此言未免偏頗!這小賊當日在洗兵閣如此辱我,大師親眼所見,老夫豈能善罷甘休?」

  大慧低歎一聲,卻不再言語。卓南雁等人均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眼見南宮參殺氣愈來愈濃,大慧卻仍是垂眸靜立,都不禁心底為他擔憂。

  山道上一片寂靜,只聞夜風「呼呼」之聲。夜色蒼茫深邃,那鉤殘月仍在雲彩間閃爍,山道旁群山峭壁只能瞧見黑黢黢的影子。大慧的一襲灰袍似是被無邊的暗夜吞噬了,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驀地只聞南宮參暴喝一聲,紫煙劍鏘然出鞘,刷的一劍直指大慧胸口。卓南雁看他雖只一劍刺出,但滿空紫色劍影飄忽,恍若千劍萬劍,心底不由一沉:「這廝的劍法果然了得,怪不得那日師尊說他跟我對陣時,未盡全力!」林霜月和南宮馨眼見大慧不擋不避,忍不住齊齊驚呼出聲。璀璨的劍芒陡地在大慧的胸前半尺凝住。大慧雙掌合十,依舊穩如泰山,竟似對身前劍氣噴薄的紫煙劍視而不見。

  卓南雁的心「咚」的一跳:「南宮參這狗賊的空穀流波心法又有進境,如此橫掃千軍的一劍,竟能在瞬息之間轉實為虛!而最奇的卻是禪聖居然嫩識破他的虛招,莫非這也是禪門心法的妙用?」

  南宮參眼見自己虛實互易的一劍竟是無功,心底震驚非小,口中卻哂然一笑:「大師果然好定力!」腕子微抖,本已黯淡的紫芒驟然一燦,斜斜削向大慧的脖頸。大慧乾瘦的身影似乎微微一抖,林霜月等人卻連驚叫都來不及,那紫煙劍已似一道紫蛇般在他頸上繞過。

  猛聽得南宮參厲聲大吼,霎時間漫天都是紫濛濛的劍芒,如千道閃電、萬條妖蛇,矯夭勁舞。山道旁草折樹抖,如遭狂風摧折。林霜月看得心驚,扶著卓南雁一步步向後退去。

  便在南宮參震天價的怒喝聲中,不時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錚錚銳響。林霜月凝神細瞧,才看清那是大慧枯瘦的鐵指不時彈在紫煙劍上,每出一指,便是一聲脆響,將紫煙劍蕩得貼身走空。南宮參劍法展開,劍氣鼓蕩,腳踏奇門步法,圍著大慧呼呼疾轉。劉三寶眼見滿空都是劍影,卻始終不聞大慧的聲息,不由心下焦躁,叫道:「大哥,你瞧那……老和尚勝得了嗎?」南宮馨也急起來,道:「卓大哥,禪聖怎地一直不出手啊?」卓南雁蹙眉不答,心底卻想:「莫非是因禪聖重傷未愈,這才故意示弱?」凝神看了多時,忽地心底一震,緩緩點頭道:「不出手,才是最厲害的出手!」劉三寶擰起眉毛,喃喃道:「不出手,才是最厲害的出手?」卓南雁微微一笑:「天下武學,分成剛柔兩道,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靜以待機,柔能克剛!」

  他向來與劉三寶聚別匆匆,此刻好容易得見兩大高手交鋒,便借此向這小兄弟傳授武學要理。劉三寶微微點頭。卓南雁見他似懂非懂,又道:「你瞧那南宮參的長劍一劍重似一劍,卻始終徒勞無功,實則先機已失……」跟著細細給他講解剛柔之道。劉三寶的師父撲散騰雖是天下宗師,但禪聖會鬥南宮堡主這等絕頂高手的實戰,卻是習武之人畢生難見的機緣,劉三寶得卓南雁耐心剖析,登覺受益匪淺。

  那邊南宮參拼力強攻,卻始終被大慧信手化解,心底又驚又怒,驀地振聲怪笑,左掌自劍影中翻出,直向大慧肋下按去。他這一掌揮出,山道間便騰出一股怪裡怪氣的香氣。南宮馨道:「咦,這大男人怎地還抹了香粉?」話音未落,便覺頭腦間一陣昏沉。林霜月驚道:「他掌上有毒,快快閉住呼吸!」扶著卓南雁,並招呼劉三寶、南宮馨二人,又向後退去。

  四人又退了數丈,才稍覺安穩,眼見南宮參劍裡夾掌,攻勢更盛,都覺心底憂急。卓南雁瞧見南宮參龍行虎步,已施展出了天星劍法中的「獨劍成陣」,也不由心緊起來:「南宮參這狗賊何時又煉成了這毒掌功夫?」他憂心良久,便胸悶頭昏,漸覺不支。

  忽聽大慧低喝一聲:「南宮堡主這七仙香霧掌莫不是得自唐門?」

  南宮參登時心底一震。他這人素來心懷遠志,平生所願,便是將南宮世家建成天下第一名門。但在他千辛萬苦地學成南宮世家的「空穀流波」和天星劍法的第八重「獨劍成陣」之後,仍覺難以在武林中一領風騷,偏偏本門最艱難深奧的天星劍法第九重「地火劍氣」又萬難煉至大成,正自萬分苦惱之際,卻結識了唐門的風騷**唐倩。南宮參自幼也好玩使毒物,對唐門毒功可說是垂涎已久了,便花言巧語地自唐倩手中騙得了唐門的毒譜。先前他是早自許廣手中巧取了專能搜捕毒蟲的甘露甌,得自唐倩的毒譜雖有些殘缺不全,他卻仍是如獲至寶地勤加鑽研,終於練得秘典上的一門毒掌絕學。

  這七仙香霧掌乃是已七種毒物為藥方,內服外浸,配以獨門心法修煉,功成後掌帶怪香,傷人於無形。這門功法修煉起來艱難至極,便在唐門也極少有人煉成,南宮參小有所成,本來對此寄予厚望,頗望來日賴以一鳴驚人,不想此時對陣大慧不勝,才一施展,又被大慧喝破。

  「這是本門絕學天香掌,」南宮參只得強撐著不認,嘶聲怪笑,「跟唐門有什麼相干?」長劍上紫芒暴吐,猛向大慧卷來。此時他渾身真氣已提到了十成,每一步踏出,勁氣縈繞,都帶出噝噝尖嘯,越轉越快,白袍竟似化作一團白光。忽聽大慧一聲低歎,竟自盤膝坐下,低眉垂目,恍似入定,但每到長劍臨身,便以鐵指彈開。

  卓南雁只覺雙眸一亮,他已隱隱看出,那南宮參「獨劍成陣」的功夫已施展到極致,更硬用劍招、步法,將大慧擠入死門擊殺。但大慧靜坐枯守,卻不會受其步法所困,以靜待動,讓南宮參無力下手。

  此刻的拼殺到了緊要關頭,他已無暇詳加解說。林霜月等人遙見大慧那一襲灰衣幾乎與沉黯的天地混沌成一色,只一團白影紫電繞著那灰袍盤旋疾轉,三人不免心驚肉跳,看得冷汗浸浸。

  「嗡!」天地間忽地響起一聲悠揚的禪唱。這聲音柔和低沉,但觀戰的卓南雁四人卻覺經脈間齊齊一跳,心底一片寧靜。

  「旋嵐偃岳而常靜,」漫天劍雨中,大慧的禪唱依舊淡定自若地響著,「江河競注而不流——」他的聲音悠長舒緩,卻越來越響亮。長劍疾舞的南宮參也覺渾身經脈隨著他的禪唱聲震盪不已,一時間滿腔的仇怒戾氣卻也消散不少,竟想拋開長劍,跟大慧一道體悟天地至理。

  他心底大驚,深知自己的心神已被大慧的無上禪功牽引,猛一咬牙,振聲長嘯,嘯聲如同怒龍沖霄,盤旋而上,只盼將他的禪唱壓下。大慧眸間精芒陡燦,吟唱聲驟然一振:「……野馬飄鼓——而不動!」吟聲綿長低緩,卻在崇山峻嶺層林峭壁間響蕩不休,恍若天地萬物都與他的吟聲相和。南宮參只覺筋脈一酸,手中長劍幾乎把持不住。便在此時,大慧的鐵指已淩空按來。一指橫出,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循,但南宮參瞧在眼內,卻覺天地間只剩這似能撐破蒼穹的一指。他心神劇震,猛地拋了劍,嘶聲道:「大師饒命!」

  大慧見他棄劍求饒,鐵指便陡地一凝。哪知南宮參的嘶叫聲未落,猛地雙掌齊出,直向大慧拍來。禪聖的蒼眉忽抖,那聲禪唱便似春雷乍動,訇然而發:「日月曆天而不周!」鐵掌疾翻,猶如大金剛杵一般當頭擊下。南宮參慘哼聲中,一口鮮血噴出,白影閃處,疾躍數丈。劉三寶怒道:「這狗賊,好不奸詐!」揮刀撲上。南宮參這時經脈劇痛,情知適才大慧這一掌仍是手下留情,瞥見劉三寶大刀霍霍劈來,哪敢戀戰,斜刺裡騰出,一溜白煙般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大師!」南宮馨看見大慧枯瘦的身子簌簌發顫,急忙搶上去扶住了,驚道:「禪聖爺爺,您仍給那狗賊傷到了?」

  「傷便傷了,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大慧的雙肩抖了抖,依舊盤膝坐好,「呵呵」笑道,「南宮堡主一直深藏不露,倒是一奇!」林霜月忙扶著卓南雁上前稱謝。卓南雁適才瞧得清清楚楚,最後南宮參拋劍偷襲之際,大慧那一掌仍是心存慈悲,未盡全力,雖擊得南宮參吐血遠遁,卻因一念之仁,給南宮參的毒掌擊中了肋下。

  卓南雁眼見大慧的口角仍掛著一絲血痕,心底悲憤,怒道:「早知那晚在洗兵閣內,便該一劍宰了這狗賊!」大慧的臉上仍掛著那抹淡定的笑意,道:「不過是砍我兩劍,打我兩掌,又何必如此斤斤計較?」低聲咳嗽兩聲,悠遠的目光已凝在卓南雁的臉上,「幾日不見,你的精神倒好了些。臨別之際,老衲倒想跟你說幾句話!」

  「請大師指點!」卓南雁聽他將「臨別之際」四字說得甚重,心底疑惑,卻仍是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禮。大慧默然望了他半晌,忽道:「南雁,若是你找到了大醫王,那大醫王傾盡全力,仍是醫不好你的傷,卻又如何?」卓南雁心底一沉,怔怔地道:「這個……晚輩倒從未想過!難道大師是說,晚輩這傷……」大慧搖了搖頭,截斷他的話道:「老衲只是隨口一說。嘿嘿,你自幼師從棋仙,練就絕倫武功,但若你就此功力盡廢,變得手無縛雞之力,那又如何?」卓南雁的心一陣收縮,額頭上立時滲出汗水,喃喃道:「功力盡廢……手無縛雞之力?」

  「你很怕嗎?」大慧的目光在夜色裡幽幽閃爍,「那又有什麼可怕的!設若你從小便未習武,如今還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卓南雁心神一震,迎上大慧深邃的眼芒,竟不知說什麼是好。忽聽大慧咳了一聲,猛地噴出一口血來。卓南雁驚道:「大師,您怎地了?」林霜月和南宮馨忙上前將他扶起,要讓他進馬車內安歇。大慧卻擺了擺手,苦笑道:「不必了,這具臭皮囊……只怕跟不了老衲許久啦!」

  卓南雁等人均覺心底一痛。南宮馨不禁垂下淚來,哭道:「禪聖爺爺,都是南宮參那天殺的害得您嗎?」大慧笑道:「不怪他……老衲多年前便已中毒,苟延殘喘到今日,已算萬幸了。」這片刻之間,聲音便虛弱了許多。卓南雁想到那晚禪聖激戰林逸煙後,曾跟自己說過他中毒已久的言語,心中更是針紮般難受:「想必大慧上人一直要運功對抗滲入他體內的毒性,但洗兵閣之戰他重傷未愈,適才又遭了南宮參的暗算,再難運功裹毒,終致毒性發作!」不禁伸手握住大慧那枯瘦的雙掌,道:「大師,當年給您下毒之人,到底是誰?」

  大慧搖了搖頭,笑道:「那等陳年舊事,還提他作甚!」他的目光有些黯淡,笑聲卻依舊灑脫,「生老病死,原是世間常情。呵呵,這三清聖地,乃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也好也好,一切都是緣法!」

  卓南雁忽然想到,大慧此次以重傷未愈之軀力拼南宮參,還是為了救護自己,一時間肝腸寸斷,哽咽道:「大師,可還有什麼法子救您嗎?不如咱們一起去尋那大醫王!」

  大慧道:「自家的事自家曉得!自家若無法可醫,旁人如何醫得?」卓南雁看他目光悠遠,想著他的話,不由心中一震。大慧悠悠笑道:「浮世虛幻,本無來去!這一具臭皮囊本就是地水風火泊湊而成,何必錯認為己有。」他說得灑脫,但卓南雁、林霜月四人卻心底悲惻惻的。

  「南雁!」大慧抬起頭來,目光倏地明亮起來,道,「武功盡廢並無可怕,自古建功立業的大英雄大豪傑,未必便是只憑武功!」

  卓南雁陡覺眼前一亮。他重傷之後,時昏時醒,醒的時候雖是強顏歡笑,實則心底一直憂懼煩惱,這時聽了大慧的言語,便如在黑屋中打開一道天窗般豁然開朗,顫聲道:「正是!力拔山兮的武夫可能一事無成,柔弱書生倒可成就豐功偉業,其中差別,不在武功,而是在……」心緒紊亂,卻不知如何措詞。

  「在乎心志!」大慧的聲音驀地沉著凝重起來,「便如孔子所雲,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這大慧一直宣說佛道,但這時忽然說出一句儒家名言,反有一種說不出的直指人心之效。

  卓南雁陡覺心頭一熱:「不錯,心志不移,氣節不奪,才是真豪傑!」臉上光彩一閃,胸中一片開闊坦蕩,向大慧深深一揖,「多謝大師點化!」

  「天地萬物都在點化你,哪裡用得著老和尚。」大慧淡淡笑著,又悠悠一歎,「待老衲去後,這具臭皮囊,便勞煩莫愁公子送往臨安徑山寺焚化。」

  「莫愁?」林霜月奇道,「他跟唐公子都被那些龍鬚困住了……」大慧道:「眼下也該來了!」卓南雁等人都是一驚,不知是否大慧的神志有些糊塗,正自疑惑,卻聽大慧悠然一歎:「老和尚該走啦!」南宮馨「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禪聖爺爺,您不是活佛嗎?馨兒求求您不要走!」

  大慧張開雙眼,柔聲道:「一切皆幻,和尚爺爺何曾真的來,又何曾真的走?來而非來,去而未去!」忽地哂然笑道,「畢竟水須潮海去,到頭雲定覓山歸。」笑聲依舊爽朗悠遠。那灑脫的長笑終於止歇,山河大地忽地一片岑寂,便連風聲都似凝住了。

  南宮馨見大慧再不言語,伸手一推,但覺如觸山岩般紋絲不動,不禁嗚咽垂淚。林霜月和劉三寶雖與大慧匆匆一會,卻也黯然神傷。只有卓南雁默然靜立。望見大慧笑容未斂,臉上一派光風霽月之色,卓南雁忽然間竟覺得身心上鬆快了許多,想到大慧坐化前所說的言語,心底黯然悲淒之餘,反有一種灑脫安穩之感。

  便在這時,卻聽莫愁的聲音遙遙傳來:「放心放心,大雁子他們決計沒事!你嘮嘮叨叨的,倒跟個老娘兒們一般……哈,小桔子你瞧,那不是大雁子嗎?」嬉笑之間,莫愁和唐晚菊已飛身趕來。

  原來適才二人留下斷後,陷入苦戰。好在眾龍鬚都知前面還有蒼龍五靈出手,對兩人只是纏鬥。而二人功夫極硬,以寡敵眾,卻也尚能支撐。激戰多時,黎獲縱馬趕到,才讓眾龍鬚罷手。兩人當下急急趕來。

  「咦,這老和尚……」莫愁凝目看了大慧幾眼,驚道,「莫不是禪聖老佛爺?」原來他幼時跟在父親身邊,曾與大慧見過幾面,聽得卓南雁說起大慧毒發而亡,不禁放聲大哭。林霜月和唐晚菊急忙相勸,又將大慧的遺體搬入車內,觸手之間,竟覺大慧的肌膚已變得堅如鐵石。幾人齊聲稱奇。

  ……

  馬車行不多時,天色已然大亮。轉出山谷,便有一處小村坳橫在眼前,卻見朝陽燦爛,阡陌縱橫的濃綠稻田上有農夫在田間忙碌,幾人回思昨晚深山中的幾度歷險,渾若做了一場噩夢。

  卓南雁身子乏倦,便在車上安歇。莫愁去向鄉農打聽那醫穀所在,本以為那醫穀的確切方位必然隱秘至極,不想那幾個鄉農倒都知曉,爭著道:「是來尋神醫的嗎?」「順著前面那條小溪前行片刻,便到了醫穀啦!」「嘿,那裡面神醫多的是!」

  幾人都是又驚又喜,催馬前行。循著小溪轉了個彎,卻見前面一片綠油油的翠穀,奇的是穀口處竟聚著數十戶農舍。高低錯落的村舍民居間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大道,道旁攤鋪林立,各色幌子上有的寫「包治百病」,有的寫「藥到病除」,更有的別出心裁地寫著「絕世神醫」。

  林霜月、唐晚菊等人在無數醫藥攤子前東張西望,竟有些不知所措。大黑馬拉著廂車在青石路上「咯吱咯吱」地走著,立時引來無數驚奇的目光。林霜月尋了個潔淨些的攤子,向那端坐桌後的藍衫老丈施了一禮,道:「請教老丈,那大醫王蕭神醫的仙居在何處?」一語未落,四五個郎中打扮的人已擁了上來,紛紛道:「小姐要找郎中嗎?現成的神醫便在此處!」「在下人稱陳三味,管你內感外傷,老夫三味藥下,必會 藥到病除!」「三味藥有何稀奇,老夫俞一帖,任你五癆六傷、熱症寒症,保管一帖見效!」又有人上前去拉劉三寶的手,道:「少年,瞧你拎著大刀,練武的吧?咱這有補氣增力的少林大還丹,乃六六三十六味奇藥配成……」七嘴八舌地正自聒噪,忽聽有人一聲斷喝:「都在此囉嗦什麼!休得亂了醫穀的規矩!」眾人扭頭看時,卻見說話的是個銀髯飄擺的白衣老者。幾個郎中對這老者似乎甚是畏懼,口中雖然小聲埋怨,卻還是乖乖地四下散開。

  林霜月見這老者身材清瘦,長須如銀,臉色紅潤,配上一襲白衣,端的是道骨仙風。她連忙上前行禮。那老者聽得他們是來找大醫王求醫的,「呵呵」一笑,手拈銀髯道:「老夫便是蕭醫王。貴客遠來,莫要給這些庸醫驚擾,請隨老夫來吧!」大袖一拂,轉身便行。莫愁等人大喜,自後催車跟隨。先前圍上來的那幾個郎中瞪眼瞅著蕭醫王,嘴裡低聲嘀咕,目光中又是妒忌,又是無奈。

  蕭醫王大袖飄飄,轉過長街,便來到一處窄小的木樓前。林霜月見那木樓陳舊烏暗,門前挑著的青布幌子上寫著好大的「蕭醫王」三字,不由奇道:「蕭神醫,您便在此行醫嗎?」蕭醫王笑道:「此處是有些簡陋,但老夫只求懸壺濟世,卻也在乎不了許多。」林霜月等人更是肅然起敬。

  少時唐晚菊攙著卓南雁下得車來,在屋內坐定。蕭醫王給卓南雁把了脈,又望了他兩眼,才「呵呵」笑道:「公子這病是有些麻煩,只怕要多耗費些銀兩,但幸喜遇上了老夫!」

  「多少銀子都不在乎,只求您醫好了他這病。」林霜月見他一副胸有成竹之狀,歡喜得險些流出淚來,「他近來時覺四肢無力,頭暈目眩,您瞧病根卻在何處?」蕭醫王拈著白銀般的長須,眼望卓南雁,緩緩地道:「卓公子年紀輕輕,卻肢體無力,說來都源於色欲之禍!」

  「色欲之禍?」林霜月心底萬分奇怪,玉面微紅,卻不敢再問。莫愁奇道:「神醫是說,大雁子沒有內傷?」

  「看他目光有神,哪裡有什麼內傷?」蕭醫王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道,「所謂欲火焚燒,精神易竭,傷生者不一,好色者必死。卓公子正當壯年,卻形銷骨立,分明是房事過度!」

  卓南雁、莫愁、唐晚菊三人面面相覷,微微一愣,不由齊聲大笑。劉三寶卻皺著眉頭,低聲問南宮馨:「喂,什麼叫房事過度?」南宮馨玉面通紅,忸怩道:「回去問你師父去!」

  林霜月又覺可笑,又覺疑惑,道:「蕭神醫,小女子近來也常感不適,頭腦時有昏沉,請神醫看看是什麼緣故?」蕭醫王伸指在她玉腕上微微一搭,不由「啊」了一聲,叫道:「奇怪奇怪!」沉了沉,又道,「好極,好極!」忽然雙手一拱,笑道:「恭喜姑娘,這是喜脈!姑娘有喜啦!」

  南宮馨「啊」的一聲大叫。林霜月卻又羞又氣,玉面上紅霞飛撲。莫愁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什麼大醫王,當真狗屁不通!」蕭醫王怒道:「怎地狗屁不通?這位姑娘想來便是卓公子的佳偶吧?卓公子房事不節,不但拖垮了自己的身子,也弄得這位姑娘胎氣不固,時時昏沉!」他想到自己三言兩語,恰好將這一對少年男女的怪病串在一起,越想越覺大有道理,得意洋洋地笑道,「怎麼樣,老夫是一語中的了吧?」

  「什麼一語中的!」林霜月怫然而起,冷冷道,「人道大醫王醫道通神,卻原來是個浪得虛名之輩!」她雖對卓南雁生似相托,但終究是個守身如璧的清純女兒身,聽得這蕭醫王如此言語,早氣得顏色如雪。

  「小月兒!」卓南雁忽地握住了林霜月的玉手,苦笑道,「咱們上當了,這庸醫……決不是大醫王!」林霜月一怔,怒喝道:「喂,你到底是不是大醫王?」她自來溫婉嬌弱,但因憂心卓南雁的傷病,更被這蕭醫王一通胡謅,不由一反常態地聲色俱厲起來。蕭醫王道:「自然……自然是了。老夫姓蕭,名醫王,難道還有假的?」林霜月頓時愣住,哭笑不得。莫愁哈哈笑道:「老子姓莫,名神醫,生下來便是莫神醫!他姥姥的,今日可真是長了見識!」卓南雁搖了搖頭,擺手笑道:「走吧!」

  「不成!」蕭醫王見他們要走,卻吼起來,「老夫的銀子還沒付!看了兩個,都是疑難雜症,總須一百兩銀子!」嘶喊之間,唐晚菊、林霜月卻懶得跟他糾纏,攙著卓南雁便出了木樓。

  蕭醫王見他們人多勢眾,不敢攔阻,但心有不甘,趕出門檻外喋喋不休:「賴了老夫的銀子便想一跑了之嗎?天殺的短命鬼,出了我蕭醫王的門口,只怕活不過三日去!」

  劉三寶勃然大怒,咆哮一聲,轉身沖回,飛腳踢在蕭醫王門口的藥攤子上。那盛藥的攤板碎成十幾片,隨著丸散膏藥、真假鹿茸、靈芝四處迸飛。劉三寶氣猶不平,便待去拆他的木樓。

  「三寶,」卓南雁凝眉喝道,「你練得了武功,便是這麼欺負老人嗎?」他喝聲不大,劉三寶卻一下子頓住步子,苦著臉道:「大哥,這老混帳滿嘴噴糞,忒也可惡!」卓南雁臉色煞白,卻笑道:「既是個老混帳,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便給他一百兩銀子吧。」林霜月歎息一聲,揚手將幾錠大銀拋過去。亮閃閃的五錠白銀齊刷刷地射在木樓的門框上,一字排開,竟是齊整如劃。蕭醫王還待以老賣老地哭鬧,瞧見林霜月露出的這手功夫,登時一凜,又見了那白花花的銀子,不由轉怒為喜。

  宋時貨幣多為銅錢,這十足成色的白銀可是稀罕的硬通貨。一群看熱鬧的郎中瞧見林霜月出手闊綽,嘩啦啦便擁了上來,搶著叫嚷:「這位公子是什麼病,這姓蕭的治不好,我賽華佗說不定手到病除!治不好分文不收!」「公子是那個多了,傷了身子吧,咱這兒有純正虎鞭,包你雄風大振!十兩銀子一根,要多少有多少!」「二位姑娘想駐顏不老嗎,這玉真粉是武則天傳下來的,花一貫錢,用到五十歲……」

  幾人正自煩惱不堪,忽見一個樵夫打扮的人大步趕來,喝道:「莫要聒噪,全都給老子滾開!」揮臂橫掃,將一眾郎中推得東倒西歪。

  「許瘋子來啦!」不知哪個郎中喊了一聲,「別給這瘋子傷到!」一群人才哄然四散。

  「許廣!」林霜月瞧清來人正是大醫王蕭虎臣的弟子許廣,不由又驚又喜,「可見到你啦!」

  「林聖女大駕光臨,當真是天大之喜!」許廣將背上的柴禾提了提,呵呵笑道,「這地方太亂,諸位請隨我來!」引著眾人大步前行,轉出了那條熱鬧嘈雜的長街。林霜月看他仍向山谷深處行去,不由問道:「許廣,適才那地方,難道不是大醫王的居處?」許廣健步如飛,笑道:「呵呵,那鬼地方是假冒的。兩年前,不知是誰,將師尊隱居醫穀之事傳了開去,問醫求藥的人絡繹不絕。師尊不勝其煩,便帶著我外出雲遊。回來之後,才見了許多好事的郎中聚成了這有幾十家店鋪的醫街,打著醫穀名號,賣藥行醫。領頭的便是那個蕭醫王……」

  「什麼狗屁郎中,」莫愁哈哈大笑,「全是些糊塗庸醫,你便不怕他們壞了大醫王的名頭嗎?」許廣道:「那些人也未必全是庸醫,只是技業不精罷了。師尊早厭煩了這些虛名浮利,自然懶得管他們,只是將隱居之所,又往山谷深處挪了挪。」唐晚菊道:「入山惟恐不深,端的是名士之風!」

  沿著山路轉了幾個彎,便來到一處幽靜山谷前。但見合抱粗的古樹鬱鬱蓊蓊,滿眼翡翠般的綠色讓人心胸爽淨,一條清溪順著穀口曲折東去,水清如玉,潺潺溪聲將幾人的心神洗得一靜。

  「呵呵,前面便是師尊隱居之所了。」許廣指了下隱在古樹林間的幾排茅屋,卻駐足不前,看了唐晚菊等人幾眼,嘴裡面囁嚅著欲言又止,唐晚菊拱手道:「許先生有何見教,便請直言。」

  「見教可談不上,」許廣嘿嘿地笑著,一張臉卻紅了起來,「只是師尊他老人家自來便不願多見生人,前來求醫之人最好只由一人陪伴。呵呵,嘿嘿,這個……在下想,既然是卓公子前來求醫,最好只請卓公子和林聖女前去。」

  「哈哈,原來你要哄咱們幾個人走!」莫愁叫道,「敢問令師是未出閣的大閨女嗎?」許廣瞠目結舌,道:「自然……自然不是,家師堂堂鬚眉,年近七旬,怎地是大閨女?」莫愁冷笑道:「既然令師是個七十老翁,怎地不敢見生人?扭扭怩怩,羞羞答答,豈不與女孩兒一般,傳揚出去,成何體統?」許廣搔頭道:「莫公子說得也是!只是……只是師尊的脾氣著實……有那麼幾分怪異,我若帶了你們這大堆人去,只怕惹他生氣。」唐晚菊已看出這許廣是個難得的老實人,倒不願讓他為難,笑道:「許先生說得在理!萬事以療傷治病為上!」轉頭對林霜月笑道,「既然大醫王就在眼前,那我們不妨先走一步!」

  林霜月也不敢違拗大醫王的規矩,只得跟莫愁等人無奈苦笑。卓南雁聞聲也從車內探出頭來,跟唐晚菊四人話別,又囑咐劉三寶,務要將南宮馨護送歸家。劉三寶與兄長分別,自不免戀戀難舍,但想到又能與南宮馨同行,心中又歡喜得怦怦亂跳。

  莫愁將禪聖大慧的屍身自車內抬出,背在身上,叫道:「咦,這老和尚的身子變得鐵石般硬,當真是活佛轉世。」卓南雁望見大慧依舊顏色如生,又覺一陣黯然神傷,悵悵地默然無語。林霜月將太子所贈的金銀取出來,交給莫愁,讓他去前面的醫街另雇車輛,再塞給了南宮馨不少盤纏,囑咐劉三寶路上要好生照料。

  南宮馨笑道:「月姐姐便請放心,毛頭小子敢不聽我話,我便大耳刮子伺候他!」劉三寶卻再不還口了,只知「呵呵」傻笑。

  「大雁子!」莫愁叫道,「但願那大醫王妙手回春,再見到你時,你已是活蹦亂跳的啦!」唐晚菊湊過來,低聲道:「卓兄,我們先行一步,隔些日子,自會偷偷地再來看你!」當下四人與卓南雁分別,轉身上路。

  林霜月目送他們行遠,才對許廣笑道:「許兄,原來在令師跟前,你還要作這些打柴的苦差?」她不過隨口一言,卻說得許廣滿面通紅,苦笑道:「慚愧慚愧,俺這是受罰呢。嘿,弄丟了師尊的甘露甌,也合該受此懲戒。」想到許廣那日跟南宮參鬥茶,大敗虧輸,林霜月不由暗自歎息。許廣聽得卓南雁身受重傷,忙自告奮勇地先給他診斷。才把了片刻的脈,許廣的臉色便是一變,沉了沉,終於長歎一聲,揚起臉苦笑道:「卓公子,你這傷病著實古怪!許某行醫也有十多年了,卻從未見過如此怪傷。想來世間也只有師尊能醫得!」

  卓南雁笑道:「多謝許兄,咱們長途跋涉而來,正要煩勞令師援手。」林霜月卻覺惴惴不安,道:「許先生,若是大醫王出手,當真便能醫好他的傷嗎?」許廣笑道:「師尊平生還沒有醫不好的病!林姑娘請放寬心。」林霜月才覺芳心一寬,眼望卓南雁,嫣然一笑。

  再向前行,山道顛簸崎嶇,廂車行走得甚是費力。卓南雁這時但覺精神稍長,便下得車來,跟林霜月並肩而行。

  穿過一片幽密的竹林,便見幾排茅屋橫亙眼前。茅屋前後植著幾排秀樹奇花,枝葉清奇,妍麗多姿,草木的清幽之氣伴著陣陣花香不時傳來。卓南雁挽著林霜月的玉手,踏上屋前的柔柔碧草,登覺心底一陣說不出的暢快。許廣帶著二人進得大院,來到當中正房門前,便先入內稟報,少時又喜孜孜地出來,道:「師尊有請!」

  屋內甚是軒敞潔淨,雪白的牆壁上掛滿了書畫,瞧來竟都是名品。屋中立著一尊真人高矮的裸身銅人,上面標滿穴道經絡。穴道銅人旁的高背大椅上坐著一個黑袍老者,正自凝神觀望銅人上的經脈。兩個青衫僕役垂首立在一旁。

  卓南雁和林霜月聽許廣說這老者便是蕭虎臣,忙上前見禮。蕭虎臣微微點頭,拈著胸前黑亮的長髯道:「這兩個小娃兒是誰?」他身材高大威猛,雖是端坐椅上,卻比身旁靜立的許廣矮不了多少。看他虎虎生威之狀,倒不似一位仁心妙手的名醫,反像個叱吒風雲的老將。

  許廣說明來意。林霜月忙奉上羅雪亭和大慧的書信。蕭虎臣漫不經心地接過了,掃了幾眼,忽地冷笑道:「羅雪亭的書信?哼,這老東西,當他自己是什麼人!」再向下瞧,不由「咦」了一聲,抬眼凝望卓南雁道,「你竟是卓藏鋒的兒子?」卓南雁點頭稱是。蕭虎臣神色一端,點頭道:「好!」低頭再看那信,忽然間兩道蒼眉便皺了起來,道:「你竟是為了救護宋朝太子而受的傷?」卓南雁已聽出他言語間大是不忿,又見立在他身後的許廣正向自己連連搖頭,卻仍舊點了點頭。

  蕭虎臣果真勃然大怒,將書信往桌上一摔,冷冷地道:「那等官府中人,救他個屁!為了救他而受傷,更是糊塗透頂!」呼地站起身來。他本就身材雄偉,這一立起,屋中便似多了一截鐵塔,看他怒衝衝地在屋中大步盤旋,更有一股迫人的威猛。林霜月的芳心不禁怦怦亂跳。

  「小子,」蕭虎臣呼地頓住步子,森然道,「禪聖大慧的為人,老夫素來是佩服的。若是禪聖單獨來信尚可,偏偏老夫最煩的那羅老頭也跟他聯名修書,此信便不值一觀!」林霜月陪笑道:「蕭神醫若是厭惡羅堂主,便只看禪聖的金面,豈不是一樣的道理?」蕭虎臣冷笑道:「怎麼是一樣的道理?若是在一碗上好香茗裡添上幾口唾沫,你喝是不喝?」林霜月料不到他會說出如此妙喻,登時啞口無言。

  蕭虎臣哼了一聲,望著卓南雁,又道:「但你是卓藏鋒的兒子,那又有不同。卓藏鋒這人不似羅雪亭那般混帳,其豪邁爽直,也頗合老夫的胃口,但偏偏你這廝不識好歹,居然去救趙宋小朝廷的太子,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讓老夫望而生厭!」

  「幸虧聽從虞允文的勸告,沒有將太子的書信取出來,不然只怕他立時便會將我們轟出去。」林霜月暗自慶倖,但這時也只得耐著性子跟他強詞奪理,苦笑道,「救護太子又有什麼錯了。老爺子嘯傲煙霞,自然可做個傲視權貴的世外高人。但尋常百姓可就不同了,若是那日雁哥哥不救太子,便會讓秦檜那奸賊得計,大宋岌岌可危,萬千黎民未免要陷身於水深火熱了。」蕭虎臣哈哈大笑:「姓秦的老狗不是好貨,難道趙官家便是好東西了?趙宋朝廷一命嗚呼,那是最好不過。」林霜月暗自吐了下舌頭:「這人說話的口徑,跟我大伯倒可配成一對。」卓南雁卻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口口聲聲怨憤大宋,難道你不是大宋子民?」

  「不錯!」蕭虎臣虎目圓睜,冷冷地道,「許廣,你告訴他們,老夫是誰!」許廣滿面大汗,顫聲道:「家師……家師是大遼國天祚皇帝之侄,天慶八年,被封為惠王!」卓南雁跟林霜月頓時愣住。卓南雁這才想起當日在龍驤樓中曾聽葉天候說起這蕭虎臣的來歷,依稀便是個契丹人氏,只是這一路求醫坎坷,倒忘了此事,更想不到這蕭虎臣非但是契丹人,更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天祚帝的親侄子。

  「老夫本來姓耶律,只因這姓氏太過引人注目,便只得改從母姓。」蕭虎臣仰頭長笑,笑聲頗有幾分蒼涼。

  林霜月知道,三十年前大遼被金國所滅,那時候大遼國最後一個皇帝天祚帝屢戰屢敗,最終在沙漠中被金兵擒住,如此算來,蕭虎臣被封惠王的時候,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後生,身遭國難,卻也無力回天。「冤有頭債有主,襲滅大遼的可是金國。」林霜月笑道,「我大宋自潭淵之盟,曾與大遼結好百年,大醫王怎地會埋怨起大宋朝廷來?」

  蕭虎臣怒道:「金兵滅我大遼,自是不共戴天之仇。趙宋卻也在緊要關頭,與金人聯手相攻,背信棄盟,落井下石,比金國更加不如。哼哼,金國是虎狼,趙宋便是犬豕。總而言之,他媽的一對半斤八兩的惡賊,都不是好東西!」他越罵越是憤慨,兩眼電光灼灼,瞧來讓人膽寒。

  卓南雁卻站起身來,道:「小月兒,咱們走!」

  三人都是一愣。蕭虎臣也止了罵聲,奇道:「小子,你不療傷了?」卓南雁怒道:「卓某左右不過一條性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卻也不必卑躬屈膝,在此聽他大放厥詞!」身子搖晃,便向外行。但他怒火一發,牽動傷勢,雙腿一軟,險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攙住。

  「師父,」許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這人性子太直,求您體諒則個,便大仁大義,給他醫了罷!」蕭虎臣怒喝道:「這小子要做英雄好漢,老夫便得讓他如願!送客,快給我送客!」他訇然一吼,滿屋迴響,震得人耳膜發顫。卓南雁大怒,暗道:「老子寧肯一死,也不在此看他嘴臉!」一急之下,胸中一團熱火倒撞上來,竟昏了過去。林霜月花容失色,不禁垂下淚來。許廣在地上「砰砰」磕頭,道:「師尊,這位卓公子和林姑娘都是好人,卓公子有傷在身,若逐出醫穀,未免顯得咱們太過小氣……」蕭虎臣吼叫一通,怒火稍歇,但見林霜月珠淚瑩瑩,卓南雁雙目緊閉,心下也覺不忍,揮手道:「也罷,那便讓他們在此住上一晚。明日一早,便給我滾得遠遠的!」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4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節:妙手點茶 金針渡劫

  許廣如釋重負,忙將二人引出屋來,到院子西側的偏房內安歇。他先將卓南雁抱到大炕上臥好,又給把了脈,才跟林霜月道:「無妨,只是有些急火,吃一服降心火的藥便好!」向林霜月作了一揖,便跑出去抓藥去了。林霜月握著卓南雁的手,呆坐床頭,癡癡四望,卻見這間茅屋也甚是潔淨清雅,四壁都裱了桑皮紙,透過花棱窗可見屋外的秀樹遠山。想來這大醫王蕭虎臣身為故遼貴胄,便是隱居深山依然講究至極。只是此刻林霜月的心底卻覺得空蕩蕩的。她本也是清高自傲的性子,素來懶得求人,但瞧見卓南雁那蒼白消瘦的臉頰,不禁清淚在眼眶裡打轉,暗道:「雁哥哥,便有什麼氣,也忍一忍吧!」

  過了半晌,許廣捧了一碗草藥進屋,訕訕地又陪了許多好話。林霜月看這老實人急得滿頭大汗,倒有幾分不忍,苦笑道:「小女子知道令師雅好茶道,這次特意備了許多名茶和茶具,另有他喜好的兩儀果,卻沒料到竟會鬧得這般僵……」

  「哎喲,我怎地忘了林姑娘還是烹茶妙手!」許廣忽地一拍大腿,面露喜色,「不如咱們便這麼著了……」低聲嘀咕了幾句。林霜月也喜上眉梢,連連點頭。卓南雁飲了藥,過不多時,便即轉醒。林霜月怕他再犯倔強,忙溫言勸慰。卓南雁本來去意已決,但瞧見她近乎哀求的神色,只得鬱鬱一歎,草草吃了些乾糧,便又再睡去。

  再醒來時,卻見林霜月端坐屋中,正用一隻古鼎樣的小巧風爐生火燒水,坐在風爐上的那只湯瓶卻是金光閃閃,雕花精緻。卓南雁不禁笑道:「小月兒,這便是你向太子求來的物事?」

  林霜月並不回頭,凝神照顧風爐火勢,微笑道:「蔡襄《茶錄》中說,湯瓶以黃金為上。這鏨花黃金執壺,也只太子殿下用得起。瞧這頸,宜纖長宜峻峭,這嘴,宜堅挺宜圓小,處處都是講究學問!」

  屋內有些幽暗,跳動的爐火在林霜月的雪頰上映出一抹動人得紅。卓南雁有些癡了,幽幽地道:「好久……沒見你這麼精心烹茶啦!」林霜月回首凝神,美眸中柔波盈盈,嫣然笑道:「我也盼著能悠閒下來,能日日都給你烹茶吃。」那笑容到後來就有些落寞傷感,她忙別過頭去,接著照顧茶水。那潔淨光亮的木桌上她早擺滿了諸般茶具,有銀蓋罐、金茶羅、玉茶筅、高腳茶籠和各色杯盞,更有銀筷、金匙以及許多卓南雁叫不出名字的器具。林霜月的動作輕柔自如,有條不紊,將金瓶裡的水注入兩隻銀碗,溫熱了茶盞,重又倒水煮上。再揭開那錦盒,拈出一枚茶餅,細細地碾起來。卓南雁笑道:「這是什麼茶餅?」林霜月道:「此茶名喚龍團勝雪。」卓南雁道:「龍團勝雪,這名字清奇,不知有何稀奇之處?」話音未落,門外便響起蕭虎臣響亮的笑聲:「龍團勝雪,乃是北苑貢茶之精,只取茶心一縷,方寸之間,如有小龍蜿蜒。」說話之間,推門而入。許廣也陪在他身後跟進來,沖著兩人連連擠眼。

  原來許廣想到師尊嗜茶,便憋出了這麼一個「妙計」:先讓林霜月在此烹茶,他再陪著蕭虎臣在院中散佈,料得蕭虎臣聞到茶香,說不定會過來搭訕。這老實人想出的計策雖笨,卻極有效驗,蕭虎臣聽得卓、林二人論茶,果然心癢難搔,不請自入。

  蕭虎臣一步跨到了木桌之前,伸手拈起未及碾碎的半枚茶餅,眯著眼細瞧,嘖嘖道:「果真光明瑩潔,恰似銀線,不負龍團勝雪之名!」他雖生於遼國,卻因大遼王公間嗜茶者頗多,耳濡目染,自幼有此雅好,及至隱居醫穀,茶癮更是與日俱增。適才他在屋中還怒目橫眉,這時見了茶中聖品龍團勝雪,竟變得春風和煦,好似換了個人一般。

  「正要請前輩品鑒!」林霜月見他一副討好模樣,忙也笑道,「晚輩此來,特給前輩送來龍團勝雪、玉除清賞和御苑玉芽三種北苑名茶,每種團茶各備了六枚。」許廣接過那錦盒,掀開來細瞧,登時春風滿面,連連稱妙。蕭虎臣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卓南雁在一旁卻暗自稀奇:「允文兄為了錄這團茶,煩到了太子頭上,才弄來了十八枚,怎地不弄他一二十斤?」他卻不知這種北苑貢茶造工繁複,極為名貴,北宋時一片團茶便值錢數萬,諸大臣若得皇帝賞賜一二,往往要歡天喜地誇耀多時,而嗜茶如歐陽修者,甚至會珍藏把玩數年。高宗南渡後,團茶奢靡之風稍減,但北苑名茶卻也更為罕見。

  林霜月笑道:「論起品茶之妙,徐伯伯曾說過,一人得神,二人得勝,三人得味,四人得趣。」蕭虎臣連連點頭,道:「茶隱徐滌塵的話,果然大有道理。嘿嘿,那咱們四人,便是得趣了。」林霜月明眸一閃,螓首輕搖,道:「雁哥哥有病在身,剛剛喝了藥,須得忌茶,咱們只算三人得味!」蕭虎臣聽她說起卓南雁的傷病,不禁老臉一紅,乾笑道:「說得是,說得是!小姑娘,聽許廣說,你是茶隱的茶道高弟,怎地還不點茶,給咱們露上兩手?」林霜月卻又搖了搖頭,道:「茶隱師所傳的乃是道家之茶,最重心與境之調和。」蕭虎臣皺眉道:「道家之茶?」林霜月道:「茶有佛道兩家之說。佛家之茶是禪茶一味,品其苦味,悟其妙諦,趙州和尚便留下『吃茶去』的千古公案。道家之茶更有許多講究。單是這飲茶之境,便有四宜四不宜之說。」

  「四宜四不宜?」蕭虎臣興致盎然,拈髯笑道,「說來聽聽!」林霜月淡淡一笑,白潤無暇的臉上光彩流煥,道:「四宜者,飲茶宜在松窗竹影、月下花前、心手閒適、佳客共語。四不宜者,疾封暴雪、葷肴雜陳、俗務纏身、主客二心!」她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清炯炯的明眸直望著蕭虎臣,道,「這其中,尤以這『主客二心』最為不宜!」

  「主客二心?」蕭虎臣微微一愣,想到適才她說的卓南雁有病在身,不禁哈哈大笑,「好厲害的小丫頭!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了。你且讓老夫見識見識茶隱傳下的道家之茶,萬事都好商量!」

  林霜月眼耀喜色,笑道:「多謝前輩!道家之茶,含英咀華為其妙境,任性逍遙為其逸境,天人合一為其化境。」說著將桌上的茶杯茶具一盞盞地取了來,道,「鬥茶以建安兔毫盞為佳,但說到含英咀華的品茶妙境嘛,卻以這『花中四仙』的茶具最盡其妙。」

  許廣看那茶具光芒繚繞,形態各異,不由奇道:「這莫不就是長沙茶具?」林霜月點一點頭,先拉過一隻金盤來,道:「這梅花金盤作五瓣梅花形,以梅花清逸之品與茶品相合,一盤在望,暗香浮動,茗趣平添。」

  三人頻頻點頭,她又拾起兩隻蓮花狀的帶托金杯放在梅花盤上,笑道:「金蓮杯的託盤如怒放金蓮,蓮性『亭亭淨植』,與第一道茶的清和之性相近。故而第一道茶,當用金蓮杯。」蕭虎臣師徒聽得雙目放光。林霜月忽地望著蕭虎臣一笑:「蕭前輩,您瞧,二道茶該用什麼杯?」蕭虎臣道:「茶隱的講究當真讓人大開眼界。我猜莫非是菊花杯?」

  「不錯!」林霜月說著取過一對金菊杯,「菊性傲霜鬥寒,在花中品質最高,故這味道最醇的第二道茶該用菊花盞。這菊花盞的杯身為重瓣菊花,擎杯在手,如捧盛放之菊,方有含英咀華之妙。」她說著再拈過一對光滑潤澤的白玉杯,笑道:「蘭性高潔,香淡韻遠,正與這第三道茶的茶味相符。」卓南雁聽得大奇:「想不到只這茶杯,便有這多道道,待會兒吃起茶來,不知還有什麼講究。」目光一掃,卻見許廣和蕭虎臣手撫金杯玉盞,滿面陶然之色。

  「林聖女說得妙!」許廣見那風爐下的火勢將熄,林霜月卻慢條斯理地拿湯瓶裡的水煨洗茶盞,便先有些迫不及待,「請林姑娘快些點茶。」

  「茶性必發於水,十分好茶須得十分好水來烹。」林霜月卻悠然一笑,「許先生,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名泉是哪個?」許廣笑道:「這個你可難我不倒,當年唐朝名士劉伯芻品評天下名泉,親定揚子江中泠泉水為第一。只是那中泠泉位於揚子江心的石彈山下,難以汲取。」

  林霜月卻嫣然一笑:「誰說難以汲取,我這不是遣人取了來嗎?」說著搬過桌上一隻石甕,但聽水聲汩汩。卓南雁早見了廂車內安放著諸般烹茶物件,其中便有這石甕,不想其中盛的卻是泉水。許廣驚道:「那中泠泉水位極低,一直被大江的急渦巨漩掩蓋,你卻如何取來的?」林霜月道:「旁人取不來,書劍雙絕虞公子卻有辦法。據他說,要乘舟到江心石上,用數丈長繩綴著銅瓶,深入石窟求取。那銅瓶內有特製機括,尺寸拿捏,都要恰到好處,稍不如法,即非中泠泉水的真味。」

  眾人聽得嘖嘖連聲。林霜月又道:「只是這中泠泉水雖佳,但長途跋涉到此,水性已沉,須得洗上一洗!」

  「水還能洗?」便連蕭虎臣都不由大張雙目。

  「是啊!」林霜月照舊一副成竹在胸之狀,笑道,「以水洗水,不失其味!」讓蕭虎臣的僕役取了大甕來,先將中泠泉水倒入,在甕上劃了水痕標記。跟著再讓那僕役用水罐盛了本地清新山泉水,一罐罐地倒入甕中,邊倒邊攪。過了半晌,大甕中的水終於清澈寧定。林霜月才讓那僕人按著當初的劃痕,將大甕上面的浮水倒出。

  「這上面的浮水當真便是中泠泉水?」許廣將信將疑,「兩水混同一處,哪能再分彼此?」林霜月道:「水以清輕甘潔為美!水質愈輕,其味愈妙。中泠泉水為天下第一泉,水質必輕,自然會浮在水面。」說著將泉水注入湯瓶,在火上煨了。

  「說得妙,說得好!」許廣連連拍頭,猶似醍醐灌頂。蕭虎臣細瞧那倒出的中泠泉水,果真清如翡翠,濃似瓊漿,不禁拈髯大笑:「妙極妙極,有了這洗水妙法,老夫自可將天下名泉盡數搜羅到此!」

  卓南雁眼見林霜月還未烹茶,只是談論茶道、品杯述水,便讓醫王師徒衷心折服,不由暗自微笑:「小月兒為了我這傷病,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難得她一般般一件件地算計得如此清楚!」忽地想到當日自己在大雲島病苦纏身時,也是林霜月,為了自己的傷病去給茶隱徐滌塵烹茶。其情其景,恍然便在眼前。這麼想著,便覺一陣恍惚,驀地一縷清而純,淡而悠的茶香飄了過來,卓南雁精神一振,才知湯瓶中的泉水已沸,卻見林霜月左手持湯瓶,右手揮茶筅,正自注水擊沸。

  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卓南雁知道眼下正是七湯點茶法的緊要時刻,他曾多次見過林霜月點茶了,但此時見了,仍覺世間最美麗的舞蹈也不過如此。那茶筅是白玉雕就的,恰跟林霜月白潤的玉指、潤澤的皓腕交映生輝。隨著她的指旋腕繞,玉筅上下攪動,金蓮盞中的茶膏隨水翻滾,光澤如疏星皎月。林霜月明眸深注,靜靜端坐,只有一對素手猶如穿花玉蝶般跳動忙碌。那黃金湯瓶纖細的瓶口中鑽出的一縷縷熱氣,在她烏黑的長髮、修長的玉頸、蘭花般的玉指間繚繞聚散,宛若煙雲。在卓南雁的眼中,她整個人恰似一輪明月,如夢如幻,熠熠生輝。

  頃刻間縷縷沁人心脾的茶香騰起,林霜月將點好的兩杯茶捧到了蕭虎臣師徒面前,笑道:「小女子獻醜了,請醫王品定!」

  蕭虎臣眼泛異彩,接杯在手,先凝神細瞧,點頭道:「湯水咬盞,果然是點茶三味手!」長吸了一口氣,再徐徐輕啜,閉目咋舌片刻,才大笑道,「好!龍團勝雪是一絕,中泠泉水是一絕,四仙茶具是一絕,最絕的卻是你這茶隱高徒!得此四絕,平生大幸!」

  「多謝前輩抬愛!」林霜月皎潔如玉的額上還凝著汗,但見了蕭虎臣的陶然之色,心底卻覺歡欣無限,更逞起精神,換了金菊盞,接著挑弄茶水。蕭虎臣今日初見兩人時,睥睨咆哮,架子十足,此刻嗅到茶香,卻似變成了孩子,眼中只剩躍躍欲試的驚喜光芒。最後捧起那玉蘭杯時,蕭虎臣竟有些戀戀難舍,長嗅慢品,意猶未盡。

  「宋徽宗這老兒,平生沒做幾件好事,」蕭虎臣放下玉蘭杯,臉上如飲醇酒般的陶醉,「但他這七湯點茶法可著實不賴!嘿嘿,趙宋家的皇帝沒幾個好貨,宋徽宗最不是東西,但瞧在他《大觀茶論》的面子上,老夫便少罵他幾句!」卓南雁聽他說來說去,還是大罵宋朝,不禁心底暗笑。蕭虎臣卻忽地向他望來,道:「小子!聽說你當年也曾臥底龍驤樓?」他進屋後,心思全在茶上,卓南雁也一直沒搭理他,不想他倒先和卓南雁搭訕。

  「不錯!」卓南雁點一點頭,「先入龍驤樓,後入龍吟壇!」

  「連龍吟壇也進了?」蕭虎臣虎目電閃,蹺起大拇指,「了不起,跟老夫一般的了不起!那《七星秘韞》,你瞧了幾部?」卓南雁道:「只看過劍經,還有那畫經,燕老鬼也給我瞧過,只是我懶得細看,卻跟他學了一套九妙飛天術……」想到燕老鬼後來下落不明,心底不禁悵然。

  蕭虎臣道:「既然千辛萬苦地混進了龍吟壇,便該一股腦兒地全部瞧了。只看那半部劍經,未免得不償失!」連喊了幾聲可惜,又道,「嗯,本來呢,老夫懶得給你醫治,但你這小子的臭脾氣跟你爹有幾分神似,老夫便是喜歡這等吃軟不吃硬的直腸漢!還有,你這老婆甚好,也不知你這小子修的幾輩子,得了這樣一個秀外慧中的老婆!」林霜月的髮髻服飾,全是未出閣的少女打扮,但蕭虎臣生性粗豪,瞧他們兩人神態親密,口不擇言地便將林霜月安成了卓南雁的老婆。林霜月聽他一說,登時玉頰生暈,連白膩圓潤的耳根都紅了起來,但此時卻又不便辯駁。

  「小姑娘羞什麼!」蕭虎臣看她羞不可抑,不禁哈哈大笑,「呵呵,咱們有言在先,老夫出手給他療傷,不是看禪聖的佛面,也不是看羅雪亭的金面,更不是看太子的官面,看的只是你小姑娘的玉面!」林霜月妙目溢彩,嬌羞之餘,心底卻又泛起絲絲甜意,不知怎地,這威嚴乖戾的大醫王在心底忽地變得可愛起來。

  「吃了人家的茶,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蕭虎臣大笑幾聲,才伸手給卓南雁把脈。手指一搭在卓南雁的腕上,他的整個人便現出一股從容不迫的王者之氣。微微一沉,蕭虎臣忽然「咦」了一聲,跟著眉毛緊蹙,卻「啊」的一叫,籲了口氣,才「嘿」的一歎。他這「咦、啊、嘿」的三聲,全是聲出無心,一旁林霜月的芳心卻跟著「撲通、撲通」地連跳了三下。

  「小子,」蕭虎臣望向卓南雁的目光冷了起來,「你竟練了天衣真氣?」卓南雁聽他一張口便直指病源,不由心底暗贊,只得苦笑道:「確是因此而起。」蕭虎臣道:「人身之氣分為多種,常留於胸中者為宗氣,隨陽氣分佈於肌膚者為衛氣,入於血者為營氣,衛氣入於陰分與營氣合併而成真氣。你衛氣、營氣不弱,而真氣紊亂如此,必是強練內功所致,天下內勁霸道至此者,惟有天衣真氣。」說著擰起眉毛,「嘿嘿,天衣真氣只是其一,看你經氣弱而疲亂,必是曾遭奇毒入體,好在中毒不深!」

  卓南雁笑道:「不錯,前輩一語中的。那奇毒便是巫魔的碧蓮魔針!」

  「碧蓮魔針?」蕭虎臣的目光忽地一顫,沉聲道,「你中此毒針,還能活到今日?」卓南雁道:「晚輩中毒後,恰好唐門掌門唐千手在場,曾予施治。」蕭虎臣「嗤嗤」笑道:「唐千手在場,竟給你治癒了?」

  林霜月笑道:「是啊,他那時中了毒針,難以凝聚真氣,當真嚇死人了。虧得唐掌門亂處不驚!」蕭虎臣卻轉頭向林霜月盯來,那目光幽幽閃爍,看得林霜月心底發顫。沉了沉,蕭虎臣才閉上雙眸,緩緩地道:「碧蓮魔針的毒性早解了,卻還有一味怪毒,看似補藥,卻又滲入臟腑,擾亂髒氣。」卓南雁一凜,沉吟道:「難道是當日在龍驤樓喝的龍涎丹?這龍涎丹晚輩曾服過一次解藥,莫非仍有殘毒?」

  「定是龍涎丹了!」蕭虎臣悠悠點頭,「嘿嘿,這毒藥乃完顏亨配來約束龍鬚之物,每服一丸,須得連服三年解藥才得盡除毒性,眼下殘毒盤旋體內,仍會發作。」卓南雁被逼服龍涎丹之事,他一直對林霜月隱瞞不說。林霜月此時聽了,芳心愈發緊起來,本就蒼白的玉顏更是雪一般得白。

  蕭虎臣站起身來,喃喃道:「天衣真氣倒灌臟腑,渾身經脈俱傷,又有龍涎丹彼此糾纏,嘿嘿……你能保住這條性命,料來還是大慧禪聖、羅雪亭等人的力救之功,但若要復原……」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住,只是滿屋子盤桓踱步,一時屋中只有他緩步徘徊的腳步聲。

  林霜月見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一顆芳心也隨著那青緞皂靴的橐橐之聲怦怦亂跳。蕭虎臣猛然停住步子,眼望窗外那有些昏暗的日色發呆,定了好久,才道:「也只得去通元泉試上一試了!」當下命許廣將卓南雁攙出屋來,扶上馬車,便往後山趕去。

  原來通元泉是後山一處不大的溫泉,道道熱浪迸珠濺玉,汩汩有聲,遠望上去雲氣繚繞。蕭虎臣命卓南雁除去上衣,全身浸泡泉中。林霜月探手一摸,覺得那泉水熱得燙手,不由暗自稱奇。許廣道:「這通元泉乃天地珍奇,溫熱內蘊,大助氣血運行。」

  正說著,蕭虎臣已拈著大把金針,跨入泉中,將金針一根根地刺入卓南雁身上的穴道。許廣眼露異彩,歎道:「妙!原來師尊這頭八根針,先灸他的八會穴!八會穴乃是髒、腑、筋、脈、氣、血、骨、髓八者精氣會聚的八處腧穴。你留神看我師尊的運針妙法,他這針法得自《七星秘韞》中的醫經,據說乃是道家醫脈真髓,名為太素針。太素者,形之始也。在通元泉的溫熱奇效催動下,配以師尊這路太素針,必然可奏大功。」

  說起醫道來,許廣便滔滔不絕。林霜月聽得似懂非懂,一顆心卻全系在卓南雁身上。只見蕭虎臣循經按穴下針之後搓彈撚轉,卓南雁雙目微閉,額頭上卻凝滿汗水,也不知是泉水熱力所致,還是強忍針紮之痛。他一聲不吭,林霜月倒替他陣陣心疼。

  蕭虎臣忙碌半日,才扶著卓南雁上岸。林霜月上前細問效驗如何,蕭虎臣卻一笑不答。好在卓南雁臉上紅彤彤的,身子雖乏,精神卻見增長。回屋後,蕭虎臣又給卓南雁開了藥方,用以滋補元氣,拔除殘毒。

  當晚四人一起用膳,席間林霜月一直留神看蕭虎臣的臉色,想瞅出些端倪來。哪知大醫王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始終一副若有所思之狀,看不出是喜是憂。倒是卓南雁談笑風生,不住跟三人插科打趣。林霜月見他竟自己吃了半碗米飯,芳心竊喜。

  當晚林霜月便扶著卓南雁回西側偏房安歇。卓南雁在軟榻上躺好,忽一仰頭,但見紅彤彤的燭火在林霜月的玉靨上映了一層霞色,更增嬌豔,不由心中怦然一動,低聲道:「小月兒,你過來,讓我親上一親!」

  屋內紅燭高燒,一片溫馨。林霜月見了他眼中的灼灼之光,忽地有些害怕,芳心怦怦亂跳,道:「才有了些精神,便要胡鬧嗎?」卓南雁笑道:「我本不想胡鬧,經你一說,定要胡鬧一番!」伸手抓住了她的素手,向回拽來。林霜月怕他用力,不敢掙扎,便俯下了身,將嬌暈橫生的雪腮湊了過來。她黑瀑般垂下的秀髮伴著一股幽香捶拂在口邊,卓南雁更覺心底一蕩,正想細品香澤。屋門「咯吱」一聲開了,許廣叫道:「林姑娘……」他冒冒失失地一步踏入,驚得林霜月慌忙挺起身來。

  「抱歉抱歉!」許廣誠惶誠恐地連連作揖,道,「許廣魯莽,許廣魯莽!」一句話說得林霜月更是香腮勝火。他才又拱手道,「林姑娘,師尊有請!」林霜月手撫秀髮,瞪了一眼卓南雁,只得跟許廣出屋。

  過了好長一陣工夫,林霜月卻才回屋。卓南雁笑問:「大醫王又央求你去給他烹茶了嗎?」林霜月道:「不是烹茶,而是品茶。蕭神醫說他這些年悟出一套百果仙茶,定要給我嘗嘗!」卓南雁道:「仙茶?想來定是滋味妙極!」林霜月「嗤嗤」一笑:「大醫王說這百果仙茶須得依照飲者的脈象配製仙果,烹茶前還要給我把了脈,裝模作樣,將我的胃口吊得極足。哪知最終喝起來,卻沒什麼茶味,倒跟喝草藥一般。」卓南雁哈哈大笑:「但你喝了之後,想必還要連連稱妙,大拍大醫王的馬屁!」

  「還不是為了你!」林霜月幽幽瞥了他一眼,驀地又俏臉生暈,「那許廣送我出來時卻又叮囑了一句……」卓南雁聽她聲音漸低,忙問:「叮囑了什麼?」林霜月羞道:「他說,你大病在身,咱們萬萬……不可親熱……」卓南雁一愣,忽地想到初進醫谷時,被那假醫王診斷出的「房事過度」之症,不由哈哈大笑。這西首側房是裡外兩間,兩人笑鬧一陣,林霜月便服侍他躺好,自去外屋安歇。

  接連兩日,蕭虎臣都將卓南雁帶入通元泉中,再來灸他的交會穴。那交會穴乃經脈之間互通脈氣之所,計有百餘處之多。林霜月瞧見百餘根黃燦燦的金針插滿了卓南雁的全身,更是心驚肉跳。

  好在三天的熱泉針灸和草藥祛毒之後,卓南雁的精神增長不少,林霜月芳心漸安。只是每晚蕭虎臣都要請她去品那「百果仙茶」,林霜月自覺盛情難卻,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喝。這仙茶的滋味越來越怪,茶味漸淡,藥性漸濃。林霜月愁眉苦臉地「品茶」歸來,不免跟卓南雁笑言:「苦是苦些吧,便當替你多吃些苦,盼你早日苦盡甘來!」

  第四日午後,蕭虎臣先請林霜月給自己烹好了龍團勝雪,悠哉遊哉地連盡六盞,才命卓南雁在榻上躺好,另換新法療傷。待蕭虎臣取出了金針來,林霜月不由吃了一驚。這金針竟有三尺多長,顫巍巍地細如麥芒,林霜月從未想到世間竟有這麼長的金針,不禁心驚,忙向許廣請教。

  「師尊這三尺金針久不施展!」許廣動容道,「《靈樞》中有九針之說,其中有長針,『鋒利身薄,可取遠痹』。師尊行醫多年,更在精研《七星秘韞》中醫經多載之後,創出了世上獨一無二的三尺金針,講究針氣合一,能祛體內深藏之邪!」正說之間,蕭虎臣的金針已刺入卓南雁胸前要穴。這三尺長針一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便覺一股涼氣翕翕,心胸豁然開朗。

  許廣在旁看得目眩神馳,不住口地道:「師尊用的是『透天涼』的針法,迎氣而奪,可銷熱症。嗯,這一針是『燒山火』,隨氣而動,可除寒毒。妙!當真是妙!」一邊滔滔不絕,一邊凝神注視蕭虎臣運針手法,暗自默記。林霜月聽他說得神乎其神,心底略安。忽聽得卓南雁「啊」的一聲大叫。屋內的三人都是一凜。自蕭虎臣施展這三尺金針以來,卓南雁一直神色安適,哪知這時竟會大聲呼叫,連額頭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林霜月駭得臉色煞白,許廣也是大張開口,蕭虎臣的濃眉卻緊緊絞住。

  「師尊,」許廣低聲道,「怎地了?」蕭虎臣目光一沉,幽幽道:「他的經脈受損太過,五臟六腑之氣衰弱,到此緊要之時,便生出些變故。」林霜月芳心突顫,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沉了沉,蕭虎臣才道:「為今之計,只有乙太素針灸他的十二背俞穴和十二腹募穴,調動其肺腑之氣。此法太過疼痛,但也只得拼著一試了。」

  「來吧!」卓南雁忽道,「我忍得住!」蕭虎臣冷冷地道:「事到如今,忍不住也得忍。」長針抖動,向他京門穴刺去。卓南雁只覺一股熱氣從兩腎直湧上來,循經翻滾不已,不由痛哼一聲。

  這俞募穴乃是五臟六腑之氣輸注、結聚於胸背部的特定穴位,最能調治臟腑之盛衰。蕭虎臣長針輕撚徐進,疏彈趨動,當真狀若伏虎,勢若擒龍。卓南雁臉上汗水涔涔而下,臉上陣紅陣白,顯是體內真氣隨著針勢不住撞擊所致。林霜月瞧著心疼,不禁低聲道:「蕭前輩,要不要……先歇一歇?」蕭虎臣頭也不抬,冷冷地道:「成敗在此一舉!此時一歇,前功盡棄。」林霜月再也不敢言語。

  蕭虎臣刺完了卓南雁胸前中府、日月、期門、天樞等十二腹募穴,又刺他背後的十二個背俞穴。卓南雁只覺五臟中的真氣突突亂撞,渾身汗出如漿。待他刺到最後一個三焦俞時,大叫一聲,險些昏死過去。

  這一路太素針雖然艱難疼痛,但效驗卻顯,轉過天來,卓南雁竟能行走如常。

  清晨飯後,林霜月便陪著他在松林間散佈。卓南雁自己踱了兩圈,竟覺胸臆間極是爽朗。他自重傷以來,從未如今日般俐落,大喜之下,揮拳飛腿,便練起拳來。一路龍虎玄機掌才打了三招,便覺真氣衝撞經脈,渾身脈絡臟腑如被千手擰攥般難受。

  林霜月瞧他臉色難看,忙道:「雁哥哥,先歇一歇,要練功,也不必忙在一時。」卓南雁卻暗自惱怒:「難道我便從此這麼病蔫蔫的嗎?」不管不顧地拼力揮拳。哪知一股熱力忽自腹內倒撞上來,五臟中空洞洞得難受,身子搖晃,險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扶住。

  「混帳!」蕭虎臣恰在此時大步趕來,怒目喝道,「賊小子,誰讓你逞強練拳的?」卓南雁卻覺經脈中痛得似要裂開一半,驀地一陣天旋地轉,就此不省人事。

  再醒過來時,卻見自己已經躺回屋內。林霜月坐在床腳,滿面淚痕。卓南雁苦笑道:「傻丫頭,你哭什麼!」林霜月玉面一紅,道:「適才你昏迷不醒,大醫王說,你若十二個時辰不醒,不免變成廢人一個,無知無覺,只能以藥力吊住性命。我……我好怕你再也醒不過來。」卓南雁笑道:「我若再也醒不過來,那你會怎樣?」林霜月貝齒輕咬櫻唇,忽道:「那我便殺了你!」卓南雁一愕。林霜月眼波微蕩,道:「我知道你的心,決不願這般不死不活地撐著。殺了你後,我便也自殺!」卓南雁道:「小月兒,你這頭一句話確是明白我的心意,但後一句話,卻極不合我心意了。我死便死了,卻要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管!」林霜月搖了搖頭,「任你去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我也隨了你去。」卓南雁聽她說得斬釘截鐵,胸中湧起一陣熱流,不禁伸手攬住她的纖腰,笑道:「雁哥哥怎會去十八層地獄?要去也去天宮仙界。嗯,咱們去仙界建上一座仙宮,就此長相廝守。」林霜月聽他說得溫馨,也輕偎過來。兩人臉頰輕貼,林霜月忽地想起當日許廣叮嚀的話,玉靨微紅,忙又掙開。

  卓南雁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忽見她手中拈著一根細細的金針,便道:「怎麼,小月兒擺弄這金針做什麼?」林霜月柔聲道:「學著給你針灸啊。我正琢磨去跟大醫王學學他那太素神針,將來也好給你診治。嘻嘻,大醫王羨慕我的茶道工夫,我若出口一求,他定然應允。」

  見她臉上滿是孩子般的喜色,卓南雁也不由一笑,忽地卻又皺緊了眉毛,黯然道:「小月兒,你是怕……我終究不會復原?」林霜月道:「你今日便已行走如常。不能復原,也不過是不會武功罷了。」說著嫣然一笑,「若有人欺負你,便由師父我來護著你。」

  卓南雁聽她自稱「師父」,不由想起當日二人在天柱山谷中吹簫療傷的一段旖旎時光,心底登時一陣柔情湧動,伸手輕撫她冰雕玉琢般的臉頰。林霜月但覺他手掌火熱,芳心一蕩,輕輕靠在他的肩頭。

  「小月兒,」見她的眼眶微陷,玉容又清減憔悴不少,卓南雁不由心底一苦,幽幽地道,「你愈發瘦了!」忽然間愛意橫流,便向她櫻唇上吻去。林霜月閉上美眸,婉轉相就。

  屋門外恰好響起敲門聲。林霜月悚然一驚。卻聽許廣文質彬彬地道:「在下可以進來嗎?」卓南雁在林霜月起身之前,仍是飛快地在她的櫻唇上親了一口。林霜月才剛整好香襟,便聽一聲咳嗽,許廣已笑眯眯地踱進屋來,道:「林姑娘,大好消息!師尊又配製出一種新茶,乃是七味仙果和六味仙草精製而成,請你過去品茶。」林霜月跟卓南雁對望苦笑,也只得隨著許廣前去「品茶」。

  接連幾日,蕭虎臣都以三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他這針氣合一之術當真神乎其神,每過一日,卓南雁的精神便見長一分,而針灸時的苦楚卻日漸減少。

  半月之後,唐晚菊和莫愁曾潛回醫谷來探望卓南雁,卻都給脾氣古怪的蕭虎臣趕走了,連一面都沒瞧見。林霜月聞知後,特請許廣出穀告知二人,卓南雁傷勢漸愈,請他們大放寬心。這半月之間,林霜月也時常向蕭虎臣請教醫道。蕭虎臣忽然間得了這樣一個聰明靈秀的女弟子,自是喜不自勝,便將神針妙術傾囊相授。本來醫武相通,林霜月在大雲島時,追隨林逸煙和徐滌塵,對醫道已略曉一二,經得蕭虎臣這當世第一名醫點撥,更是進境奇速。數日之後,她竟能為卓南雁施針療傷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人卻日漸消瘦,卓南雁和許廣都覺得蹊蹺。蕭虎臣卻神色古怪,將那怪茶中的草藥分量不住地增增漸漸,每日裡請林霜月「品茶」的次數也漸漸增多。

  又過了些時日,卓南雁步履有力,已如常人。只是依著蕭虎臣的吩咐,他照舊不能練功打拳。卓南雁有了前車之鑒,再也不敢逞強,便去詢問許廣,何時能再揮劍練武。許廣卻憋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道:「何時痊癒……嘿嘿,這個……這個……咱卻不知。」

  卓南雁又問:「那霜月為何清減許多?是憂慮過度,還是操勞傷身?怎地令師不給施治?」許廣臉上紅潮頓去,一瞬間卻蒼白了許多,訕訕地道:「林姑娘嘛……這個……你最好去問師尊。」卓南雁見他欲言又止,似乎嗅出了些什麼味道,忙去細問蕭虎臣。

  哪知蕭虎臣這幾天忙著鑽研配置「怪茶」,脾氣極壞,眼見卓南雁追問不止,不由拍案大怒,將卓南雁痛駡一通,轟出屋來。

  林霜月聞亂趕來,忙將卓南雁拉走。兩人端坐屋內,卓南雁望見她的玉頰蒼白得似要透明一般,心底愈發憂急。林霜月倒好言勸慰,笑道:「瘦便瘦些吧,前段在京師時,我還時常天旋地轉呢。近來喝了大醫王的古怪藥茶,昏沉的次數可是減了不少。」卓南雁聽了,心底略安。林霜月看看時候已到,便取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這幾日間她針術大進,雖不能運使那三尺長針,卻也能以尋常金針給卓南雁療傷了。她取出金針,先給卓南雁灸了兩穴,忽然間便覺眼花手軟。卓南雁見她臉色蒼白,握針的玉手突突發顫,驚道:「小月兒,你怎麼了?」林霜月淡淡笑道:「也沒什麼,只是又有些頭暈……」話沒說完,突地軟倒在卓南雁懷中。卓南雁大驚,忙大聲喚人。許廣飛步趕到,見狀後忙要取針給她醫治。

  「且慢!」蕭虎臣卻一步跨入,緩緩地道,「不要驚動她了,便讓她……睡一會也好。」他診病論醫時素來成竹在胸,氣勢十足,這時卻罕見地有些黯然神傷。卓南雁瞧了他的神色,登覺胸中一涼,忙將林霜月平放床上,細問端詳。

  「這小丫頭……」蕭虎臣頹然坐在椅子上,凝望著秀眸緊閉的林霜月,長長吐出口氣,才道,「她……早已中了毒!」卓南雁身子一震,驚道:「中毒,她中了什麼毒?」

  「碧蓮魔針!」蕭虎臣的聲音似乎是在喉嚨裡低喘,「這魔針乃是巫魔太陰一派的不傳之秘,毒性陰沉,百餘年來還極少有人在針下保全性命。若要求生,只有一法,便是讓人吸盡體內的毒液。但如此一來,那吮毒之人便會被這陰柔奇毒纏上了身。」

  卓南雁只覺渾身發冷,而蕭虎臣的聲音更如雷鳴般地在他心底震響:「你當日中毒之後,必是她給你吸出的毒液吧?嘿嘿,你們來求醫那天,聽你說中過碧蓮魔針後,老夫便猜到了此節,事後看這小丫頭的脈象,果然如此。為了不讓這丫頭再增憂慮,老夫只得以品鑒百果仙茶之名騙她喝下祛毒草藥。這些日子來,老夫早已殫精竭慮,卻仍阻不住她毒性發作!」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4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節:孤身遠途 彩棋忘憂

  卓南雁當日中毒之後,曾短暫昏迷,林霜月給他吮毒之事,她從未提起,他便也一直不知。這時聽了蕭虎臣的話,他但覺耳邊轟的一響,林霜月悉心照料時巧笑嫣然和輕顰薄愁的溫婉倩影流水般在眼前閃過,霎時間心如刀割。「小月兒,小月兒。」他喃喃自語,這時才明白了林霜月為何時時昏沉無力,「為何你從不對我說!為何你從不對我說!」

  「蕭先生,」卓南雁忽地揚起頭來,「晚輩記得那魔針是從巫魔口中射出的。我昏倒之前……曾聽唐千手說,那碧蓮魔針毒性不烈……」

  「醫家療毒,不怕其烈,最怕毒性不明。」蕭虎臣長長一歎,「毒好破,蠱難防!這碧蓮魔針其實便是一種奇蠱,以南疆碧眼朱蛤和太陰山下的透骨穿心蓮為主,再雜以七種奇物煉製成蠱。那七種毒物到底是什麼,怕只有巫魔一人知道了。蕭抱珍身為蠱主,自然不畏其毒……嘿嘿,即便如此,老夫猜他含針於口時,也須暗服抗毒之物。」

  卓南雁大叫道:「既然這碧蓮魔針如此毒性,唐千手為何還要說毒性不猛,還要讓霜月給我吮毒?」蕭虎臣嘿嘿冷笑:「江湖中的恩怨糾纏,哪裡說得清!你那日曾在洗兵閣內救過唐千手等人的命,想必唐千手怕欠你這人情,定要千方百計地作一圖報。他要做的,便是替你解開這碧蓮魔針的奇毒,至於吮毒之人是死是活,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卓南雁胸內似要炸開般難受,轉頭向合眸靜臥的林霜月望去,卻見她香唇邊猶帶著一抹笑意,似乎正對他訴說什麼。他猛地想到:「其實,哪怕小月兒知道那毒藥沾唇則亡,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給我吸出毒液……」

  一念及此,他心中更是一陣酸痛,伸手將林霜月散披在玉頰旁的幾縷秀髮捋好,怔怔地道:「晚輩認得那巫魔的一位弟子,可否從她那裡求得解藥?」他明知人海茫茫,去尋找龍夢嬋決非易事,但這已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良策了。

  蕭虎臣蹙眉沉思片晌,卻搖頭道:「這碧蓮魔針乃是巫魔的護體神蠱,其中解藥配置定然秘而不宣,除了巫魔本人,又有誰拿得到這解藥?況且,天下解藥大多是以毒攻毒之法,這丫頭中毒後一直被拖延至今,毒性已散入臟腑,身子虛弱,便拿來解藥也無法服用!」

  卓南雁頓覺渾身虛軟,大喘了兩口氣,怔怔地道:「那……蕭前輩可有解毒之法?」

  「只怕沒有!」蕭虎臣眉頭緊鎖,在屋中大步徘徊,「這碧蓮魔針乃是蠱毒,較之尋常毒物雖少了些猛烈,卻更加陰毒難測。嘿,若論毒性之陰損纏綿,天下只有唐門枯榮觀的護體毒藥『繞指柔』,可堪與碧蓮魔針比肩。這丫頭當日中毒後若是立時來找老夫,或許還有辦法,但眼下……嘿,難!難!難!」

  卓南雁聽他連說了三個難字,險些栽倒在地,手扶桌案強撐著立住,近乎哀求般地道:「便再沒有一絲辦法了嗎?」

  蕭虎臣沉吟道:「這些日子,老夫已絞盡了腦汁,將那能解奇毒的七寶降龍丸、玉蟾丹和百草還魂散全都變著法子讓她喝了,卻仍是難奏大效。自昨日開始,老夫給她喝的藥茶中添了一味『千年醉』,她眼下昏睡,便是這一味藥起效了。她沉睡之後,血脈周流便會減慢,毒性也會減緩。這是萬不得已的緩兵之計,但願咱們能及早找到這解毒之法!」

  卓南雁雙目一亮,顫聲道:「前輩您說,咱們還能找到解毒之法?」蕭虎臣的兩道濃眉突突地抖著,道:「法子倒有一個!」

  「只要有法子便成!」卓南雁便如海上漂泊三日的人看到遙遙的一線海岸,一把揪住蕭虎臣的手,「管他千難萬險,便是要我搭上自己這條性命,我也要救她!」

  蕭虎臣點一點頭,侃侃言道:「用解藥祛毒,只是頭痛醫頭的末節之法。霜月中毒已久,肝氣耗竭,故面色白;心氣衰微,故常眩暈;精氣虛弱,故常無力。須得補氣填虛與驅蠱祛毒雙管齊下,才能奏效。天下既祛蠱毒又補氣血者,惟有南宮世家的紫金芝。此物號稱千載仙芝,雖有些言過其實,但天地鐘靈,歲久通神,卻是有的。若論補肝氣,益心氣,填精氣,起虛勞,天下妙藥無過靈芝。芝分五種,青、赤、黃、白、黑,南宮世家的紫金芝據說獨具五色,光如紫金,於補氣填虛的靈芝常效之外,更能祛毒。」

  「紫金芝?」卓南雁身子一震,道,「聽說那紫金芝已被南宮五老的大長老南宮致仁獻給了皇帝!」

  蕭虎臣道:「哼哼,你竟也知道此事?實不相瞞,老夫早聞他南宮世家的紫金芝之名,暗想如此奇物給南宮堡擺在案頭供奉,未免暴殄天物,便想盜了來配置濟世之藥。三年前,老夫扮作游方郎中去了南宮堡,給那四長老南宮致信的小妾醫好了一門怪病,南宮致信歡喜得不得了,偏要重謝老夫。老夫卻只收了他的五兩銀子,旁的一概不收,只說要看看那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的紫金芝。南宮致信卻愁眉苦臉,才說起,這玩意兒早就給他大哥獻給了昏君趙構!」

  「老夫氣得真想大罵那南宮致仁一番!」蕭虎臣怒目橫眉,—聲調登時高了起來,「這等仙芝,獻給了昏君,還不如喂給小狗小雞!老夫一怒之下,便溜進了大宋皇宮,想將那靈芝盜出。」

  卓南雁點點頭,暗道:「這大醫王為了一枚靈芝,探南宮堡,闖大內禁宮,當真膽大過人。」轉念一想,此人連龍驤樓都敢闖上一闖,大宋皇宮,又豈在話下!

  「哪知卻在皇宮內遇上個硬爪子,吳山鶴鳴趙祥鶴!」蕭虎臣手拈長髯,「嘿嘿」苦笑,「一番惡戰,老夫看看不敵,便轉身逃之夭夭。姓趙的眼見不好擒我,便用話僵住了我,只要我再不來皇宮跟他為難,他便終生不向旁人吐露那晚之事。老夫當晚大敗虧輸,也只得答應了他。」

  他說到這裡,驀地眉頭緊皺,沉著臉在屋內來回踱步。卓南雁想到還有紫金芝這一線之機,不由多了些底氣,也蹙眉苦思。屋內只有蕭虎臣緩慢低沉的腳步聲。過了片刻,蕭虎臣驀地頓住步子,神情凝重,傲然道:「只是今日形勢如此,霜月這小丫頭性命難保,說不得,老夫也只得破了跟鶴老兒的誓言,再闖一趟皇宮,去盜一盜紫金芝了!」

  「師父,不成啊!」許廣卻面露難色,「您若不在林姑娘身邊守護,她病情萬一有什麼反復,弟子……弟子可擔待不來!」蕭虎臣一愣,隨即虎目生威,便要破口大駡他廢物,但張了張口,終究低歎一聲:「這丫頭病勢古怪,丟給了你,老夫也著實放心不下。」

  「那便讓我去吧!」卓南雁卻揚眉道,「便請太子幫忙,我這薄面,太子也該給的!」蕭虎臣的大嘴狠狠咧開,冷笑道:「趙宋家的人反復無常,豈能盡信?那紫金芝是在昏君趙構手中,趙瑗未必便有這個膽量開口向他的皇帝老子索要!」

  「他若不給,便只有明搶暗偷了。」卓南雁昂然道,「嘿嘿,便是上天宮去偷去搶,我也定要去弄了來。只是……前輩,我何時才能再運功提劍?」

  屋中忽然一陣冷寂。蕭虎臣緊盯著他,目光沉得像鐵,過了多時,才黯然道:「只怕你終生……再也不能習武練功了!」

  卓南雁陡覺呼吸一窒,大張雙眼,再也做聲不得。蕭虎臣道:「你那日強運天衣真氣,內氣倒撞入奇經八脈,但中丹田的膻中穴上中了毒針,難以收束真氣,任由真氣倒灌,全身二十條經脈已被震損了一十三條。若非你練功有成,中黃大脈早開,只怕當日便會一命嗚呼。」

  卓南雁心底一沉,低聲歎道:「當日晚輩進谷之前飯食不能自理,性命朝不保夕,今日能行動一如常人,已賴前輩妙手再造之功了!」

  「老夫自稱醫王,自以為妙手成春,無所不能,今番迭遇難題,才知自己妄自尊大,實在可笑至極。」蕭虎臣說著長長歎了口氣,言語間蕭索之意大增,「這一回針灸、草藥並舉,連熱泉地力也用上了,竭盡所能,卻也僅能將你的受損之脈恢復三四成而已。自今而後,你走動跳躍雖如常人,但傷損脈絡再難容納內氣運行,這一輩子,算是與武無緣啦!」卓南雁卻蹙眉不語。

  許廣忙溫言勸道:「卓老弟,天底下的人多災多難的所在多有,早夭的都常見。七歲時詩動天下的李賀,二十六歲便死了。寫《滕王閣序》的王勃,也是那歲數去的。稱象的曹沖,更是十二歲便病歿了。你年已弱冠,卻還活蹦亂跳,也該知足常樂。」自來勸人也沒這麼勸的,他卻嘮嘮叨叨地說起來沒完。眼看卓南雁怔怔發愣,許廣不由推了一把:「喂,老弟,還在傷心?」

  卓南雁身子一震,才驚醒過來,低聲道:「我決非是為了我自己傷心,只是憂心霜月。」他凝眸癡望著林霜月那晶瑩如玉的嬌靨,忽然間覺得自己老了一千歲,頹然道,「我身無武功,求取紫金芝,便少了許多把握!」

  一片寂靜中,卓南雁驀地想起大慧臨終前的叮嚀,心中一動:「難道禪聖早已料到了今日之局?嘿嘿,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便憑武功,我便是搭上這條性命,也要給小月兒求來紫金芝!」

  這麼想著,心頭才寬了一寬。他的雙眸忽然間又躍出了湛然之光,朗聲道:「前輩,我這便進京求藥!但盼您能照料霜月些時日。」

  「好漢子!」蕭虎臣的目光不由一抖,點點頭道,「你這份骨氣,當真不讓令尊分毫!你放心進京,這小丫頭,老夫自會全力照應。」許廣忙問:「老弟何時動身?」

  卓南雁道:「事不宜遲,我即刻啟程!」忽地想起什麼,蹙眉沉吟道,「只是……若是太子順順當當地求來紫金芝,自然甚好,若是不成,只怕會拖延許多時日,不知蕭前輩能寬限多久?」

  「不是老夫能寬限多久,須得看她能撐多久!」蕭虎臣拈髯搖頭,「這千年醉的藥量會讓她睡上五日,其間她經脈皆閉,形同冬眠,碧蓮魔針的毒性便會微乎其微。每隔五日,她都會醒來兩日,我自會以參湯芝藥,維護其生機,再配上金針刺穴,護其心脈……如此,嗯,最多能撐上三個月吧。」

  「三個月?」卓南雁長籲了一口氣,雙眉一揚,「好,萬事只看此三月時光,晚輩自會速去速歸。」再不多說什麼,轉身出屋,去院子裡牽那大黑馬。

  蕭虎臣道:「許廣,少時你跟他一同出穀,到那醫街上雇個伶俐乾淨的丫頭,回來照顧霜月。」許廣應了一聲,回屋又給卓南雁裹了些銀兩和隨身衣物,才跟蕭虎臣一起送出院來。

  三人默然無語地走出醫谷,蕭虎臣才道:「賊小子,霜月這丫頭,老夫早將她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她的生死,便全寄於你一人之手!你這一趟,定要給我取回紫金芝。」

  卓南雁望著他熱切切的目光,心底不由一暖,道:「多謝前輩!晚輩豁出這條命去,也要弄來那紫金芝。」蕭虎臣道:「豁出了命去,非但拿不回靈藥,連你也搭上了,又有何益?嘿嘿,有時候寧折不彎,未必便是上策!」卓南雁一凜,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指點,晚輩謹記於心。」拱一拱手,飛身上馬。

  跟許廣分別之後,卓南雁打馬出了醫穀,便一路向東北疾馳。來的時候,他身邊有官兵護送,好友隨行,一路前呼後擁,走得四平八穩。這時他孤身一人,一顆心卻似著了火,只盼肋生雙翅,一步飛到京師。

  接連兩日,都是風餐露宿,在林間道旁草草忍上一覺,便起來打馬疾奔。這一日正行之間,卻見那大黑馬累得渾身油汗,突突發顫。卓南雁兀自揮鞭不止,口中道:「大老黑啊大老黑,這回可辛苦你啦。到了前面的市鎮,我請你吃上好草料!」

  話音才落,忽聽得一聲呼哨,一支哨箭迎面射來。卓南雁吃了一驚,拼力撥馬,那哨箭擦肩掠過。這一下勒馬甚急,大黑馬咆哮一聲,前蹄揚起,險些栽倒。

  前面林子裡呼啦啦沖出幾個敞胸露懷的壯漢,手持兵刃,當中那人罵罵咧咧:「賊廝鳥,跑得倒快,趕著投胎去嗎?」

  按著江湖規矩,那哨箭該當沖天飛起,驚得路人駐步。極少有這樣拿哨箭射人的。卓南雁心中奇怪,凝目看對面這五個人腳步輕浮,顯是絲毫不會武功,再看他們手內分拿黝黑鐵叉、片刀和無纓的禿槍,不由暗自苦笑:「當真是流年不利,竟在這當口遇見幾個不入流的小毛賊!」只得拱一拱手,喝道:「在下雄獅堂弟子,獅堂雪冷羅堂主、丐幫莫幫主都是在下師長。請教各位是哪路英雄?」

  他故意提起雄獅堂主和丐幫幫主的大名,料來這二人威名遠震,江湖上不論黑白兩道,都該給些面子。哪知那四個目光呆滯的嘍囉面不改色,連眉毛都沒掀動一下。當中那領頭的更撇嘴大笑:「甚麼獅子騾子的,咱們全不認得,爺爺們這裡只認錢!」

  他身旁的瘦子卻皺眉道:「老大,聽六道坎的黑脖老七說,咱們這當口該先唱個山歌!」然後在腦袋上拍了拍,齜牙咧嘴地唱起來,「此山那個呀是我開啊,此樹是我栽呀……要打此路過呀……那個呀囈呀囈……」』

  卓南雁從未見過盜匪如此唱山歌的,見他扯著破鑼嗓子「呀囈呀囈」個沒完,不由瞠目結舌。

  那老大扭頭罵道:「滾你媽個巴子的,哪裡有這麼囉嗦!」將手中大刀沖卓南雁一擺,「賊後生,跟你說清楚,爺爺們上個月才落草,半個月沒開張,你他娘的乖乖的,將肩膀上的包兒留下,屁股下的馬兒留下,爺爺們便饒你一命!」

  卓南雁哭笑不得,知道此時再無他法,驀地大喝一聲,縱馬疾沖。大黑馬四蹄騰開,呼地一下,竟從那老大身邊飛竄而過。

  那老大唬得一驚,帶著四個嘍囉大呼小叫地在後便追。卓南雁催馬奔出十數丈,看看已將那五人甩遠,才要松一口氣,猛聽大黑馬一聲慘嘶,竟被一根橫亙的老松樹根絆倒。卓南雁猝不及防,一頭栽下馬來。他這時武功盡失,這下結結實實地摔到山路上,只覺雙臂欲折,眼前金星飛轉。

  「哈哈,賊後生栽倒啦!」那老大遠遠瞧見,揮刀大喊,「他娘的漫山遍野都是老子的絆馬索,看你往哪裡逃!」卓南雁掙扎欲起,卻覺臟腑內真氣亂撞,疼痛難忍,眼見那五人狂呼奔近,一時卻也起身不得。

  便在此時,猛聽得一聲吆喝:「前面有毛賊!」跟著呼喝之聲四起,卻見山道上兩位騎馬將官領著一隊官軍吶喊沖來。

  那老大怪叫一聲,顧不得卓南雁,掉頭便跑。那四個嘍囉更是拋了刀槍,亂糟糟地四散狂奔。那隊官軍眼見群盜不戰自潰,士氣倍增,吼聲震天,自後疾趕。

  這幾個盜匪卻是自幼走山路練就的伶俐腿腳,那老大領著三人如飛價攀山越嶺而去。只那唱山歌的瘦子頭腦不靈,依舊沿著山路飛奔,沒跑多遠,便被那騎白馬的將官攆上,一槍抽中大腿,「撲通」一聲摔倒。眾官兵趕來,按在地上,五花大綁。

  卓南雁這時才掙扎起身,見那白馬將官得意洋洋地縱馬奔來,瞧那張馬刀臉竟有幾分眼熟,略一沉思才想起來,正是當日在天目山腳下的小酒肆裡催科的那名格天社鐵衛。

  那時這馬刀臉要強拉店主女兒抵帳,恰被太子撞見,遭了一頓呵斥。卻不知為何他又脫下了格天社的「鐵皮」,改成官軍裝束,來到此處剿匪。

  卓南雁想想也覺滑稽,卻也只得向馬刀臉拱手稱謝。馬刀臉倒不認得他,飛身下馬,大大咧咧地拍著卓南雁的肩頭,道:「算你小子走運!若不是陳參將奉命來此剿拿山賊,嘿嘿,你這條小命……」

  正說著,大黑馬也跳起身來,揚鬃炸尾打個響鼻,驚得馬刀臉扭頭去看。建王府的馬匹都是良馬,大黑馬雖是駕轅的,卻也腿長膘肥,渾身黑緞子也似的。馬刀臉只瞥了一眼,眉毛便跳了兩跳。

  卓南雁不願耽擱,道謝之後,便待轉身上馬而去。馬刀臉卻趨前一步,在他背上的包裹上一托,乾笑道:「老弟出門在外,可得小心在意!」手上暗自一扯,包裹劃出一道口子,嘩啦啦一下,幾塊碎銀掉了下來。馬刀臉和一眾官軍的眼睛全亮了起來。

  當日太子所贈的金銀甚多,卓南雁此次出穀,為免事端,只帶了百十兩散碎銀子在身。他眼見銀子滾落在地,暗自一凜,忙俯身拾取,猛覺肩頭一緊,已被人揪住。卻聽馬刀臉嘶聲獰笑:「險些放走了賊人!你這廝在何處搶來的這多銀兩?」

  卓南雁道:「這些銀子本就是在下的!」馬刀臉「嘿嘿」冷笑:「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俯身瞅了瞅大黑馬的後臀,高聲叫道,「官馬!馬屁股上有官家印記!這小子吃了豹子膽,居然偷盜官馬!」

  四下裡官兵一擁而上,數把長槍全抵在卓南雁的身上。卓南雁又驚又怒,大喝道:「在下是書劍雙絕虞允文的朋友,這匹馬乃是虞公子奉送的!」書劍雙絕虞允文乃是太子手下的第一紅人,帶兵的陳參將聽他提起虞允文的大名,登時一震。四周持槍的兵丁聽得他的言語,忙將架在卓南雁身周的長槍齊齊掣開。

  馬刀臉卻神色突變,低聲嘀咕道:「他娘的,當年老子便不知怎地招惹了太子,給罰到這窮鄉僻壤來追剿草寇!」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對那陳參將低聲耳語。那參將點頭「嘿嘿」冷笑,扭頭喝問那被抓的瘦嘍囉:「這小子是不是你的同夥?」那瘦嘍囉剛搖了搖頭,陳參將便劈面給了他兩記耳光,喝道,「看仔細了,他是不是你的同夥?」瘦嘍囉眼冒金星,腦子忽現靈光,叫道:「是,是!他叫李二哥,綽號……混江龍。」陳參將揮手喝道:「將慣匪混江龍就地正法!」

  卓南雁眼見四五個兵卒獰笑陣陣,攥刀逼近,登知這一隊官兵見財起意,竟要殺人滅口,情急生智,將背上包裹往地上一摔,大笑道:「且慢!各位追剿草寇,終日辛苦,認錯了人乃是常有之事。這匹馬和這些銀兩便全送給諸位,大家交個朋友如何?」

  馬刀臉和陳參將微微一愣。卓南雁冷笑道:「你殺得了在下,也堵不住諸多手下的嘴。虞公子追查起來,閣下擔待得起嗎?馬匹銀兩是在下奉送的,咱們一拍兩散,你也不擔絲毫干係!」

  他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陳參將見他昂然挺立,器宇不俗,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場規矩,也乾笑起來:「好說,好說!難得你老弟識趣,」大手一揮,「給這老弟留幾文做盤纏,餘下的,咱們就笑納啦!」

  眾官兵一擁上前,將包裹轟搶一空,只將幾文錢拋在地上。陳參將吆喝一聲,一隊官兵提槍拽刀,亂糟糟地迤邐遠去。

  卓南雁將幾文銅錢拈在手中,心內又是焦急,又是無奈,暗自苦笑道:「想不到我卓南雁,有朝一日會讓這些蟊賊小卒欺到頭上。失了馬匹銀兩,如何才能趕到京師?」忽見那銅錢在斜陽殘暉下閃閃發光,心底不由一動:「皇天后土,但盼著小月兒這回能逢凶化吉!」把那銅錢連拋了三次,卻得了個水火既濟卦的六四爻。這一爻的卦辭為「繻有衣袽,終日戒」,說的乃是「渡河時弄濕了衣衫,終日疑懼」。這卦象說來頗有些艱難不安之意。

  「出師不利,晦氣到了極點,倒應了卦象之言!」他登覺心底一沉。當日易絕邵穎達傳他易學時,曾說過「善易者不蔔」的叮囑,但這時卓南雁抬眼望著昏沉沉的蒼天,萬般無奈之下,更迫切地想自這虛無縹緲的卦卜中求知一切。

  銅錢再抖落在地,卻是個未濟卦的六三爻。「未濟。征凶。利涉大川……」卓南雁默然念叨卦辭,暗道,「這卦象雖也兇險,倒還暗蘊了一些轉機。」不知怎地,竟突然間想到了當日離別邵穎達贈給自己的卦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嘿嘿,大丈夫兢兢業業,居安思危,便有災禍,又何須畏懼退縮?」他一念及此,心底狂性頓發,縱目遠眺,但見暮靄蒼茫,群山被晚霞映襯,顏色如血,不由振聲長嘯:「小月兒,不管如何,我都要將你救活!」

  耳聽得層巒峭壁間盡是自己的回音,卓南雁登覺胸中氣概倍增,仰天一陣長笑,大步再向前行。他身子經脈受損,本來不耐久行,卻仍是強撐著走了大半晚,直累得渾身酸痛難耐,才在山林間忍了一覺。翌日一早,又忍痛上路。

  這一天又走了大半日,卻才見到人煙。卓南雁包裹中的衣物和乾糧都被官兵劫走,這時腹饑口幹,只得向農家去尋水喝。那老丈給他端出個水瓢,讓他在院中水缸內自舀水喝。卓南雁口乾舌燥之下,一口氣連喝了三大瓢水。

  那老丈看他形容憔悴,氣喘吁吁,笑道:「餓了吧?後生,這兩塊南瓜餅,你便將就些。呵呵,誰沒有個路長腿短的時候!」卓南雁連連作揖,南瓜餅一入口,便覺滋味無窮,只覺平生美味,莫過於此。他狼吞虎嚥地吃了一個,卻將另外一個小心翼翼地塞入懷中,跟那老丈問明瞭路徑,便即拱手作別。

  又走了整整一日,那張南瓜餅早已吃完,他的雙腳也全磨出了水泡,終於撐到了一座大市鎮,正是重鎮衢州。

  卓南雁眼前金星亂竄,暗道:「這麼下去不是法子,真不如去尋只馬匹牲口!但身上盤纏早盡,別說買馬匹,便連飯錢都沒有,難道要一路乞討進京?」正自煩惱,忽見迎面走來兩個乞丐。卓南雁大喜,上前問道:「二位請了!可認得莫愁莫大少嗎?此地丐幫分舵卻在何處?」

  盤問多時,那兩個乞丐瞠目結舌,不知所云。卓南雁暗自叫苦:「天底下的乞丐未必都是丐幫人物,而莫老伯這丐幫,也不是分舵遍佈天下!」

  他舍了兩個花子,獨自在街上亂走,忽覺一陣誘人的飯菜香氣飄來,一抬頭,卻見迎面一座好大的酒樓。看那金字招牌的名字倒很別致,居然叫做「忘憂樓」。古人常說,圍棋之時,樂而忘憂,如祖逖便有「我奕忘憂耳」之語。宋時更有圍棋專著《忘憂清樂集》行世,故棋仙施屠龍將自己脫自棋經的劍法名為「忘憂」。

  卓南雁一見這樓的名字,便心中歡喜,邁步上了酒樓。正是晌午時分,樓內熱鬧非凡。他才在一張桌案前坐定,已有夥計忙著上來招呼。

  歷來酒店跑堂的都是看人衣裳下菜碟,卓南雁這身衣衫,原是太子遣名匠量體裁衣所制,衣料樣式本都頗為考究,但他一路奔波,早已撕破多處。那夥計見他衣衫殘破,滿是塵土汗漬,心底疑惑,乾笑道:「大爺見諒,小店規矩,要先付酒錢。您……」

  卓南雁面色一變,摸摸懷中,除了從不離身的天罡輪和冷玉簫,便只有幾枚銅錢,無奈之下,只得將幾文錢盡數丟到桌上,笑道:「你瞧瞧能弄些什麼酒菜?」

  那夥計臉色大變,冷笑道:「這幾文破錢還要酒菜?給你一碗白水,半碗米飯已算多的啦!」卓南雁暗自一歎,道:「那便來一碗白水,半碗米飯!」那夥計瞥他一眼,目光中滿是鄙夷之色,收了錢匆匆而去。少時便即踅回,將兩隻瓷碗丟在桌上,見卓南雁兀自大大咧咧地端坐不動,不由翻起白眼喝道:「死窮酸!當咱們這是叫花子待的地方嗎?幾文臭錢還占個桌子,一邊吃去!」

  卓南雁火往上撞,便待發作,忽轉念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又何必與這等小人一般見識!」將那碗水一飲而盡,端起碗筷,走到樓角,默默下嚥。那夥計穿梭上菜,不住往來,眼見卓南雁蹲在那裡,捧著碗吃得極慢,更是撇嘴冷笑。

  「這一番饑餓困窘的磨礪,也算上天恩賜吧!」卓南雁已近半日未進粒米,那半碗米飯本可幾口便吞下去的,他卻細嚼慢嚥,似要咂出每一粒米的不同滋味,直待將碗中的米粒全吃得乾乾淨淨,才拂衣起身。

  忽聽有人大笑道:「尖沖,咱這叫圍魏救趙!」

  卓南雁早見大堂當中聚攏了一群人,正圍觀對弈。聽了這聲大喊,他不由想起師尊施屠龍的話:「棋道之爭,貴在靜默。大呼小叫,未免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他搖頭歎息,正待下樓,又聽一個破鑼嗓子大笑道:「圍魏救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還不認輸,這盤棋不贏你十子以上,那二十兩雪花銀子,老夫便不要了。」卓南雁雙目陡亮:「原來他們下的是彩棋。」

  宋時棋風頗勝,江南百姓都好賭棋,酒樓茶肆為了招攬生意,往往提供下彩棋的場子。衢州百姓最好圍棋,這忘憂樓,樓如其名,正是衢州最大的棋樓,亦賣酒,亦賭棋,每日裡彩棋不斷。

  卓南雁擠進人群,卻見對局的兩人一老一壯,老者五十來歲年紀,頭戴烏紗頭巾,似是個有錢的員外。對面壯年身穿短袖背心,身旁放著貨物挑子,卻是個貨郎。再瞧那棋局,那貨郎的一條白龍滿盤逃竄,形勢岌岌可危。

  貨郎手拈白子長思許久,也不敢落子,滿頭大汗地喃喃白語:「哪位高人幫幫忙,救局如救火,賺了銀子,兩家平分!」其時賭棋規矩不少,不許觀者從旁相助卻是必不可少的一條,似這貨郎般張口求助的極是罕見。觀棋的客人聽了,都轟然笑了起來。

  「叫你姥姥來也沒用!」那老者拈髯大笑,「這座忘憂樓內的棋友,加在一起,也算不過我神算子!」他這話大犯眾怒,兩旁便有好事者紛紛支著獻策。但這一局白子局勢危急,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良久,也沒甚良策。

  那老者哈哈大笑,愈加得意。那貨郎卻急得額頭青筋跳動,手中一枚白子在棋枰上徘徊來去,始終不敢放下。卓南雁忽道:「右路,四七點刺!」這正是眾人束手,場中寂靜的一瞬,他清清朗朗的一聲極是清楚。

  那貨郎抬起頭來,近乎哀求地看了一眼卓南雁,似乎在問:「這可行嗎?」卓南雁淡淡一笑:「你只管下便是!」貨郎看了他清澈的目光,忽覺心底信心十足,猛一咬牙,便將白子依言落下。

  「點刺?」那老者將嘴一咧,「嘿嘿」笑道,「莫名其妙,毫無道理!」他眼見卓南雁風塵僕僕,顯是個遠途路過此處的客人,哪裡放在心上。微一凝思,老者便又補了一手,接著攻擊白龍。

  卓南雁卻是深思熟慮,早想好了下面的十幾步棋,當下出言指點。貨郎聽他脫口而出,分明胸有成竹,便即一一照辦。老者先是有些疑惑,但連下了十幾手,如願吃去了白方兩子,不由心頭大安:「這小子外強中乾,也不過如此。待會兒可得好好奚落他一番!」

  又下了兩手,老者卻「咦」了一聲,驟然發覺因自己貪吃了那兩子,白龍竟然形勢大轉,似要騰空而起。再看卓南雁最先指點的那「點刺」白子,竟如奇峰沖天,神針定海,與白龍遙相呼應。

  這時老者先手已失,任他如何騰挪,也不見起色。那貨郎這時也看出了便宜,對卓南雁由將信將疑變成了言聽計從,在卓南雁的指點之下,白棋漸漸地堅若磐石。又是幾十手後,那老者眼見回天無力。不由將棋子一摔,大叫道:「罷了,罷了!」憤憤地拂袖而起。

  無憂樓的棋官高聲吆喝,將二十兩銀子的彩頭撥到貨郎身前。那貨郎竟然反敗為勝,當真恍若夢中,喜不自勝地將十兩銀子塞入卓南雁手中,連連稱謝。

  「旁觀者清,那也算不了什麼!」那老者卻越想越氣,怒道,「外鄉小子,你有本事便堂堂正正地跟老夫對弈一局!」觀棋的客人見有熱鬧,齊聲起哄。卓南雁拱手笑道:「求之不得!」那貨郎得了銀子,也想見好便收,忙起身讓賢。卓南雁在他的位子上悠然坐下。

  那老者見卓南雁氣度沉穩,不由心底一虛,但這時正在氣頭上,硬著頭皮地跟卓南雁叫嚷分先。

  人群中忽地伸出一把摺扇,穩穩敲在老者的肩頭,一道蒼老的笑聲響起:「陳員外,你不成,讓開吧!」

  這話說得極是無禮。那老者怒衝衝扭回頭,見了說話之人,卻臉色一緩,忙起身賠笑道:「哎喲,是孫教授!正好教授來此,快來教訓下這廝!」

  原來這發話的孫教授正是本地有名的棋師,教授私塾之余,常陪達官顯貴下棋,在本地極負盛名。旁觀閒人見了他來,也齊聲稱好。

  「虧你下了十幾年的棋,卻看不出棋力高下!」孫教授笑道,「這少年的棋路高明,老夫頭回見到,不被人家教訓,已算不錯了!」說話間,在卓南雁對面落座。卓南雁看他六旬開外,相貌儒雅,談吐謙遜,忙也拱手致禮。

  孫教授點頭笑道:「少年,頭一局便讓老夫先行吧!」眾人聽了,登時一亂。要知孫教授名氣極大,在這無憂樓下棋,都要讓人兩三子,這回跟這外鄉少年下棋,開口卻要這少年讓先,當真是絕無僅有之事。

  卓南雁卻一笑應允。孫教授笑道:「好膽魄!」拈起白子,穩穩走了一手掛。卓南雁略一沉吟,便應了個三間高夾。

  孫教授走得極慢,一步棋往往思慮良久。卓南雁卻落子如飛,似乎不假思索。下了四十幾步,孫教授忽地伸手將棋枰上的棋子掃亂,笑道:「老夫輸啦!」

  眾人更是一驚,這一局棋旁人還看不出個影子,怎地孫教授卻已推枰認輸。一時間眾皆譁然,對卓南雁這「外鄉小子」愈發刮目相看。那跑堂的夥計聽得熱鬧,也湊過來觀瞧,聞知自己冷嘲熱諷的「窮酸」竟是個圍棋奇才,不由咋舌連連。

  議論紛紛之際,卓南雁和孫教授重又將棋子擺好,再開新局。孫教授更不多言,直接拿起了白子,脆生生地飛掛黑角。這一局孫教授下得極是兇悍,幾手之後便氣勢洶洶地打入黑陣的厚形之中。卓南雁淡淡一笑,針鋒相對。又是四十幾手短兵相接之後,孫教授才將一枚白子丟入棋奩,哈哈笑道:「差得太遠,差得太遠!」

  旁觀眾人更是瞠目結舌,先前大敗虧輸的陳員外卻轉怒為喜,笑道:「哈哈,連孫教授都不是這小哥的敵手,我神算子小負,也不算丟人,不算丟人!」

  「這位小哥,」孫教授卻向卓南雁拱手道,「可否賞光同飲兩杯?」卓南雁笑道:「在下的肚子還咕咕亂叫,正要叨擾。」二人相對大笑,撥開一眾閒人,逕自去了樓內一間暖閣落座。

  相互通了姓名,卓南雁為免麻煩,仍說自己姓南名雁。少時酒菜擺上,卓南雁再不客套,風捲殘雲般地一通狂飲大嚼。孫教授看得奇怪,笑問:「南老弟,你如此大才,卻怎地……」目光掃在卓南雁髒兮兮的衣襟上,卻不便說下去。

  「怎地淪落至此,是嗎?」卓南雁滿不在乎地昂頭笑道,「小弟身上原也有些金錢,卻給人劫走了!」孫教授歎道:「嘿,原來是遇上了劫匪!」卓南雁大口吃菜,搖頭道:「比劫匪可厲害得多,是官軍!」便將遭遇馬刀臉一群見財起意的官兵之事說了,至於自己身份自然略去不提,只說身有要事,須得急速進京。

  「進京?」孫教授雙眸一亮,「只是老弟身上剛贏來這幾兩銀子。便買得來馬匹,一路吃住,卻也應付不來。老夫倒有個進京的好計較,不知老弟願不願去?」

  卓南雁忙道:「請先生指點!」孫教授的一雙老眼又閃亮了幾分,道:「眼下本朝最熱鬧的棋壇盛事將開,萬歲爺要在臨安辦個棋賽,選出四位棋力精湛的高士,入宮陪王伴駕,算為棋待詔!我衢州棋風極盛,晉時王質見仙人弈棋的爛柯山便在我衢州境地,知州劉大人深盼本地高賢能爭得這四位棋待詔的一席之地,為本州揚威添彩。為此,劉知州特意籌辦了一處棋會,選拔高才。這幾日間,劉大人一直和老朽推究棋會之事,老弟若有意參賽,老夫願意代為引薦!」

  「老先生是說,我若能在棋會上得勝,便可以本州棋士的身份順當進京?」卓南雁眼耀喜色,隨即卻又搖頭道,「不成,小弟進京,刻不容緩,這棋會若是耽擱時日長久,只怕便要誤事!」

  孫教授道:「哪裡會耽擱許久?本州棋會明日便開,原已定好了六位高明棋士參賽,哪知前日忽然間來了一位遠途貴客也要入場一戰,這便多出了一人。」說著拈著花白鬍子「嘿嘿」一笑,「不瞞老弟說,只因多了這位貴客,這棋局便不好安排,偏偏本地高明棋士再無出類拔萃之人,這幾日間老朽正自心煩,恰在此時老弟從天而降,豈不是天賜我也嗎?老弟若來,恰好湊上八人之數。每日一戰,不過三日,便可決出最後的勝者。」

  眼見卓南雁兀自蹙眉猶豫,孫教授探過身子,又笑道:「老弟,如今雖是天下太平,但四處盜賊草寇卻還不少,你孤身一人上路終究不安穩。若是棋會得勝,便有公差護送,一路暢通無阻,豈不爽快?」卓南雁眼睛一亮,暗道:「不錯!我這人朋友不多,仇家不少,草寇蟊賊還好,若是管鑒那等人在路上尋我晦氣,我可就得乖乖地任人宰割,還是官軍隨護,安穩許多!」便問:「那棋會之後,何時啟程進京?」

  孫教授道:「臨安棋會日期將近,本州棋會一罷,轉天便由公差護送棋手啟程!嘿嘿,南老弟,你在本地奪魁也還罷了,若能在臨安棋會折桂,那便能入宮面聖,自此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啊!」他見卓南雁棋力高明,就硬要請他代本州出戰,以求在知州面前多得賞賜,是以一直鼓動唇舌地勸說。

  「進宮面聖卻不必,我只需見到太子便成!」卓南雁心底暗笑,將一杯熱辣辣的酒仰脖子喝了,大笑道,「好!那小弟明日便去會會本地高賢!」

  孫教授大喜,跟他喝了幾杯熱酒,便即結帳下樓,引著卓南雁去安排參賽事宜。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5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五節:紅顏垂青 烏祿結友

  當晚卓南雁便在孫教授的安排下,在府衙驛館安歇。洗漱已畢,便翻閱孫教授遣人送來的棋譜。他當年在廬山學藝,在棋仙施屠龍處,早已將各路棋譜翻得爛熟於心,這時重溫,卻覺得沒什麼意思。

  忽然想到當日師尊跟自己提到的補天弈,不由心中一動:「師尊想到的那補天弈,經營中腹,氣象宏大,道古人之無,我何不好好推究一番?」便依著當日施屠龍所傳的棋路獨自鑽研,越推衍,越覺滋味無窮。

  轉過天來,衢州的棋會便在府衙後的花園內展開。花木青蔥、別致玲瓏的後花園中,欣然趕來的劉知州和眾人寒暄已畢,八位棋手便分成四對,在繞園而過的蜿蜒碧水畔分枰對壘。

  其時大宋文恬武嬉,當官的首要之急,便是變著法子媚上取寵。這劉知州別無長技,偏偏嗜好圍棋,得知皇帝趙構辦這棋會選棋待詔,當下絞盡腦汁地投其所好。衢州百姓自古便多好圍棋,那名聞天下的樵夫看仙童弈棋的爛柯山便在衢州東南,本地棋士輩出。劉知州施出渾身解數邀來了這幾位圍棋名家,只盼強中擇強,在最終的臨安棋會中能有本州棋士折桂露臉。

  正是盛夏天氣,這花園中卻幽靜涼爽,樹上開謝了的花瓣落滿了香徑,清風徐來,滿園花香醉人。觀局的只有劉知州和孫教授兩人,餘下的衙門公差皆無聲肅立,除了偶爾響起的清脆的落子聲,便是風吹樹葉的颯颯幽響。

  跟卓南雁對壘的是個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算路精准,運思縝密,只是行棋太過求穩,出的棋不免缺少神來之筆。兩人起始的幾手開局。都走得四平八穩,待摸清對手路數之後,卓南雁便放膽進攻。他行棋不拘俗套,卻又落子飛快。對面的文士漸覺吃力,凝眉苦思的工夫越來越久。

  劉知州本在一位身材清瘦的白衣棋手背後觀弈,聽得卓南雁爽快清脆的落子之聲,心底好奇,便過來觀瞧。他早聽孫教授說起卓南雁這棋力驚人的外鄉棋客,臨局看了幾手,果覺大開眼界,腳下生了根似的再不挪步。

  父母官在旁觀棋,那文士愈加得不自在,卓南雁卻毫不在意,照舊妙招迭出。那文士額頭汗水頻頻,竭力騰挪,苦苦支撐。但戰到中局,一條大龍被殲,只得拱手稱臣。

  卓南雁第一個得勝,便繞水漫步,到另外三處棋局前觀戰。卻見這時孫教授和劉知州都站在那白衣棋手身旁,凝目棋局,卓南雁便也悠然踱了過去。

  才看了片晌,不由一凜,卻見這白衣棋手的棋風頗為華麗靈動,輕盈處如蛺蝶穿花,緊湊處又似龍門激浪。那一枚枚白子在他的運籌下,便似舞動的精靈,點刺飛掛之間,氣韻橫生,不但盤面占優,棋形也極是優美。

  跟白衣棋手對弈的是個棋風淩厲的中年胖子,眼見盤面落後許多,索性孤注一擲地放出最後的勝負手,狂攻白衣棋士右翼的五粒白子。但白棋臨危不亂,幾步棋下得滴水不漏。倒是那胖子心浮氣躁之下,自亂陣腳,出了一記昏著,使自己一條四處掙扎的黑龍再無生路。

  白衣棋士右手二指拈著一枚白子,穩穩打在棋枰上,屠龍之勢已成。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那胖子登時如洩氣的燈籠般癱軟在椅上。觀戰的三人卻全是揚眉喝彩,心底均有意猶未盡之感。

  直到這時,卓南雁才發現白衣棋士拈棋的手指纖細柔美,猶如兩段春蔥。他一直站在白衣棋士的身後觀棋,心系棋局,渾沒在意這白衣棋手什麼模樣。這時微一錯愕間,卻見那白衣棋士拱手笑道:「承讓了!」聲音柔和嫵媚,竟是個女子。

  卓南雁一愣之間,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來,正和他四目相對。卻見她眉目秀雅,容顏端麗,雖是一身磊落男裝,卻仍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纖弱清逸的娟秀。她猝然轉身,便跟他挨得極近。卓南雁望見那雙湛若秋水的明眸,心下微窘,急忙退開半步。

  那女郎的眸子內卻有波光一閃,灑然笑道:「這位公子是早就勝了嗎?了不得,你可是今日第一勝!」笑聲爽朗,殊無半分忸怩之色。卓南雁心底更奇:「天下竟有這等奇女子!」也拱手笑道,「小姐的棋可讓在下大開眼界!若非親見,實不信這樣的棋,會是女孩兒家下的!」

  「女孩兒便怎地了?」那女郎似嗔似喜地橫了他一眼,道,「公子若是不服,咱們下輪倒可較量一番。」卓南雁笑道:「小姐棋力高明,在下真沒幾分勝算!」這女郎形容纖秀,卻性子灑脫。卓南雁也是豪爽之輩,二人初次相見,便即談笑風生,倒似多年老友一般。

  劉知州「呵呵」低笑:「二位都是棋壇奇才,本官願意給兩位引薦一下!」原來這女郎姓沈,乃是江南名氣最盛的女棋士,先前孫教授所說的「途經本地的貴客」便是她。

  沈姑娘明眸閃爍,笑道:「南公子的大名曾聽孫教授說過,如此高才,江湖上卻名聲不顯,真是憾事!」卓南雁暗道:「你若知道我南雁的大名,那才是奇事一樁。」淡淡一笑,正要自我解嘲,沈姑娘卻伸出纖纖玉指,抵在唇邊,輕笑道:「小聲些吧,還有兩局未分勝負呢!」

  話音才落,卻聽一道尖細的聲音笑道:「眼下還只剩下一局!」

  假山下對局的兩人中已有一人拂衣而起。這人身子清瘦,四十開外,談笑間將手中一把摺扇「刷」地打開,現出扇子上龍飛鳳舞的「入神」二字。

  孫教授忙上前引薦,這瘦子居然是稱霸本地棋壇多年的棋士賀不疑。賀不疑剛剛以七子之優大勝了對手,眼見卓南雁年紀輕輕,只微微點頭。卓南雁見他神色倨傲,索性昂頭望天,大大咧咧地連頭也不點。

  賀不疑心底惱怒,待聽得孫教授說出沈姑娘的名頭,賀不疑卻改容相敬,搶上前連連寒暄。沈姑娘的笑容雖柔,但言辭卻疏淡簡略,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樣。賀不疑卻絲毫不以為忤,緊著巴結攀談。卓南雁暗自一笑,轉身走到最後一局棋枰前觀戰。

  沈姑娘耐著性子聽賀不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終於瞅了個說話的空子向他一笑,道:「還差一局未分勝負,咱們不妨同去觀戰!」不待他答話,便逕自走到卓南雁身邊,靜靜凝立。賀不疑面色微變,跟劉知州寒暄兩句,也一起移步觀局。

  直到晌午時分,這一局也是勝負未分。劉知州便命封盤,請眾棋手去花廳用膳。卓南雁吃罷了飯,卻懶得觀戰,徑回驛館安歇。

  當晚卓南雁用罷晚飯,卻覺心亂如麻,獨自一人在院中徘徊。這是府衙專給朝廷過往官吏安排的客棧,院內沒有閒人,極其幽靜。院子裡有幾棵老柳,給若有若無的夜風拂著,寂寞無比地搖晃著蔓披的長枝。卓南雁悄立在披散的柳條下,抬頭望月,卻見那輪殘月被濃黑的柳陰襯著,分外明亮。

  他眼望明月,怔怔發呆。忽聽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南公子,莫非是為明日的棋局憂心?」卓南雁一震,回頭見是沈姑娘踏月而來,淡淡一笑,搖頭道:「哪裡!我在憂心一位朋友……」想到林霜月傷勢不明,滿腔愁苦驀地湧上來,不由沉沉地長歎了一口氣。

  沈姑娘的眼波微微一蕩,道:「公子的朋友遇上了什麼難事嗎?說出來聽聽,或許小女子能相助一臂之力!」卓南雁望了她一眼,但見她靈動的雙眸在月色下盈盈生輝,心底不由熱了熱,卻仍是低歎了一聲:「只怕……姑娘幫不上什麼忙!」說著又昂起了頭,望著半甌月輪,鬱鬱地道,「我只盼著速速下完了這兩輪棋,為了這位朋友,在下必須及早進京!」

  沈姑娘見他欲言又止,也就不再深問,只道:「公子真有這麼大的把握勝我?」忽地嫣然一笑,「公子想必不知,適才劉知州抓鬮分對,咱們恰好對壘。」卓南雁笑了笑:「那倒巧得很了。不過,我真不願跟姑娘對局,姑娘的棋風飄逸,在下勝算不大。」

  「這是真心話嗎?」沈姑娘眼耀喜色,笑道,「哼,左右今夜也是無事,咱們便手談一局如何?」

  卓南雁一愣,暗道:「夜深人靜,男女豈可同處一室下棋?」但瞥見她躍躍欲試的清澈明眸,轉念又想,「這姑娘是個不拘俗禮的奇女子,我若婆婆媽媽,反倒被她恥笑。」當下哈哈一笑,「正要領教沈姑娘的高招!」

  兩人談笑間走入沈姑娘那泛著幽香的潔淨客房。一個紅衣小鬟見沈姑娘回來,忙迎上來伺候,給兩人擺佈棋局,又添上了香茗。卓南雁眼見這沈姑娘的棋具、茶盞都十分講究,更是暗自稱奇。

  兩人分先,卻是卓南雁執白先行。只是他的心緒還纏繞在林霜月的身上,佈局的幾手棋便下得平平無奇,到了第三十幾手上,更出了一記大昏著。白子落在棋枰上,卓南雁才登時一凜,暗罵自己糊塗。

  沈姑娘凝目棋枰,兩道修長的娥眉微微一蹙,隨即將一枚黑子打在棋枰上。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她這落子更是荒唐,竟是填了自己一眼。

  聽得他的一叫,沈姑娘才抬眼笑道:「實在抱歉得緊。我心裡恍惚了,不如這一局就此作罷。」揮手將棋枰上的棋子掃開了,「咱們重新分先來過,這一局丹顏定會專心致志!」

  「她這話卻是替我說的!」卓南雁暗叫慚愧,抬眼看她,卻見她手托香腮,玉頰生暈,燈下看來別有一股溫婉韻態,不由暗想:「瞧她比我大得四五歲的樣子,難得如此善解人意。」當下哈哈笑道,「是我的昏著在前,讓姑娘見笑了。嗯,姑娘芳名丹顏,卻不知是哪兩個字?」

  沈丹顏頭也不抬,淡淡地道:「顏如渥丹,其君也哉!」卓南雁笑道:「佩玉將將,壽考不忘。好清逸的名字!沖此佳名,便請丹顏姑娘先行!」

  沈丹顏所吟的,乃是詩經《終南》中的一句話,說的是終南山的少女看到進山的少年面色紅潤,心生愛慕。沈丹顏本是脫口說出自己名字出處,但話一出口,想到詩句含意,不由玉靨又是一紅。卓南雁順口吟出的,則是詩中末句,乃祝君長壽之意。沈丹顏再不多言,纖纖玉指拈起一枚白子,柔柔地掛在黑角下。

  重開戰局,卓南雁再也不敢心思不定,虎目灼灼,全力爭先。沈丹顏則展開輕靈的棋風,白棋便如風行水上,或聲東擊西,或棄子為誘,下得跳脫流暢。卓南雁自幼癡好圍棋,一沾圍棋,便即如癡如醉,當年跟完顏婷下棋也絲毫不讓,此刻更是全副心神都浸淫其中。

  兩人弈得極慢,每一步都是三思而後行。「不知她是哪裡的官宦小姐,居然學成如此棋藝。莫非是天縱奇才?」卓南雁越下越感到新奇,但覺平生所遇的棋手,除了師尊施屠龍,便算這沈丹顏棋力最高。

  乍遇強敵,卓南雁不由抖起百倍精神,全力應付。棋仙施屠龍的棋,最初得自道家,也是講究輕靈飄逸,應機而動,自施屠龍中年棋道大成後,兼顧厚重沉凝,既有通脫輕揚之巧,更重嚴謹均衡之穩。此時卓南雁全力施為,但見盤面上的黑棋或如鳳翥龍翔,飄逸靈動,或如象奔犀躍,沉著有力。

  兩人各逞奇能,這一局棋直弈至月上中天,沈丹顏終以二子之差落敗。

  「是我敗了!」她昂起頭來,眼中卻泛出驚喜的光芒,「丹顏敗得心服口服!」卓南雁忙道:「哪裡!沈姑娘之棋矯天輕靈,如飛鴻戲海,難測其變。南某勝得極是僥倖!」

  「真得那麼厲害?」沈丹顏一笑,明眸閃爍生輝,「便沒有什麼破綻?」卓南雁略一蹙眉,笑道:「若說破綻,那便是姑娘的棋太過雅致,有時過於追求棋形之綺麗華美,未免剛猛不足!」

  「說得好!」沈丹顏的玉頰上泛出一抹紅暈,幽幽地歎道,「丹顏的棋是祖上傳下來的。家父早就說過我這毛病。只是丹顏自幼便是如此,改不了的老毛病啦。」卓南雁笑道:「原來姑娘是祖傳絕技,這幾代人錘煉下來的棋藝,果然百煉成鋼,非同小可。」

  不知怎地,沈丹顏聽他提起自家身世,眼中忽地閃過一絲落寞感傷,微微一歎,卻道:「公子這棋,精妙絕倫,卻是師從何人?」卓南雁拱手笑道:「家師有命,不得輕泄其名,請姑娘見諒!」

  「不說就罷了,好稀罕嗎?」沈丹顏卻一笑,「只是,你這棋倒讓丹顏想起了一個人。當年丹顏有緣,曾見過這位老前輩的一局棋譜。」卓南雁道:「這位前輩是誰?」

  「棋仙施屠龍!」沈丹顏的眼中耀出一片崇敬之色,悠然道,「那一局棋精思妙蘊,通透順暢,其用子深遠,端的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嗯,那棋風,跟你倒有幾分相似。」

  「這姑娘的眼力好不犀利!」卓南雁暗自一震,卻笑道:「在下如何敢與棋仙相比!姑娘太過抬愛了。」他只說不敢與施屠龍相提並論,卻絲毫未提自己是否棋仙弟子。饒是如此,望著沈丹顏略顯悵然的明眸,卓南雁的心底還是深覺悵然。他既不願吐露身份,更不願欺騙這爽朗如風的女子,當下便即告辭。

  沈丹顏微笑起身,陪他出了屋,忽道:「南公子,這一局丹顏算是長了見識。但若你最終對陣賀不疑時,務要小心。此人棋力雖不及你,但心機叵測,萬不可掉以輕心!」

  卓南雁笑道:「多謝提醒。南雁當務之急,是先要過了小姐這一關!」沈丹顏眼波一閃,幽幽地道:「丹顏祝願公子及早進京!」卓南雁本已轉過身去,聞言回過頭來,望著她那在月下波光粼粼的雙眸,心內一熱,拱手道:「多謝!南雁深盼明日與姑娘再戰!」大袖飄飄,轉身便行。

  沈丹顏悄倚門口,目送他大步走遠。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客房,沈丹顏才悵然收回目光。仰頭望天,只見月朗星疏,如水輝光,清澈而又寂寞。

  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地來到後花園賽棋。

  賀不疑和他那對手的棋局如約而開,卓南雁的對手沈丹顏卻遲遲未露芳蹤。過了許久,孫教授才匆匆趕來,擦著額頭的汗水苦笑道:「恭喜南老弟,沈姑娘派人傳話過來說,這一局她情願退出。」

  卓南雁奇道:「這卻為了何事?」孫教授「嘿嘿」笑道:「沈姑娘說,她見識過你的棋,自忖沒有勝你的把握。嘿嘿,這沈姑娘清高自許,可從來沒聽她誇讚過誰。卻不想對老弟竟青眼有加!」卓南雁「噢」了一聲,淡淡一笑,暗想:「這位沈姑娘行事磊落灑脫,猶勝鬚眉!」

  他這一輪輕鬆過關,閑來無事,便去看賀不疑跟對手的對壘。賀不疑今日換了一把摺扇,扇子上寫的卻是隸書的「弈之機」三字。

  卓南雁才看了幾眼,賀不疑卻合扇而起,將孫教授叫到一旁,低聲耳語。孫教授面現尷尬之色,跟劉知州商量幾句,便對卓南雁道:「老弟,你既勝了,便請回館歇息。賀先生說,你是他的最終之敵,你能揣摩他的棋路,他卻不明你的棋風,未免有欠公道!」

  卓南雁哈哈一笑:「那我便回去睡覺!」轉身自回了驛館。

  一個人在屋中獨坐,不由又牽掛起林霜月的傷勢來,心底鬱悶漸增,便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覺地竟又走到沈丹顏的客房前。卓南雁想到她的讓棋之事,心生感激,便要去進屋道謝。踱到門前,忽見大門早已上了鎖,他叫來店夥計一問,才知沈丹顏今日一早已搬到別處去住了。

  卓南雁怔怔立著,想到沈丹顏昨晚臨別之語,心底微生惆悵。

  一日無事,卓南雁便養精蓄銳,單待明日跟賀不疑的決戰。到得晚間,孫教授忽然來訪,還沒坐穩,便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又來了一樁好事。今日午間府衙中來了一位姓烏的金國特使,嗜好圍棋,讓劉知州多請些圍棋高手去陪他下棋。可這烏金使棋力頗高,便連老夫都不是對手。老弟棋藝精湛,若去一試身手,哄樂了金使,白花花的銀子還少得了嗎?」他一路自顧自地說來,卻沒瞧見卓南雁的臉色已漸漸陰沉。

  「又是陪金使下棋!」卓南雁暗自籲了口氣,登時想起了師尊施屠龍因贏了金使而險些喪命的往事,耐著性子聽他說完,便擺手道,「多謝教授美意!南某明日還須賽棋,也無暇去陪什麼金使銀使!」

  孫教授聽他言語隨意,渾沒將大金國特使瞧在眼中,不由瞠目道:「今日無暇,那便明日去。大金特使何等風光,便連聖上都須高看一眼,誰不想去緊著巴結,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斷然道:「趙官家自然要看金人臉色!在下一介布衣,卻不須仰人鼻息!」

  他雙眉一蹙,登時便現出一股傲骨崢嶸之氣。孫教授一愣,忽然發覺眼前這個後生崖岸杳然,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卓南雁不願讓這老好人難堪,便問起今日棋會之事。果然不出所料,賀不疑苦戰得勝。孫教授笑道:「賀不疑的棋,老夫見過,決非公子之敵。只是這位賀先生有位堂兄在京師為官,頗有些勢力,便連知州大人都須讓他三分。明日交手,老弟也不可掉以輕心。」口中說笑,心內還在盤算:「這後生不知輕重,明日定須想個法子,說得他去陪烏大人下棋。」

  兩人各懷心事,略略寒暄幾句,孫教授便即告辭而出。

  轉過天來,風和日麗。卓南雁跟賀不疑的決戰便在府衙後花園的清樂亭中開枰落子。

  這清樂亭坐落在花園正中,亭外點染奇花異草,香葩明豔,花木葳蕤,一泓碧波繞亭而過,載著開謝落水的花瓣,冉冉流淌。賀不疑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紅袍,手中的摺扇又換了一把,卻才展開兩折,只露出上面寫的頭個字:「勝……」

  亭中觀戰的,除了劉知州和孫教授,卻又多了一個身材雄偉的白袍客人。這人三十開外,雙眸精光湛湛,嘴角總似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配上直垂胸前的漆黑長髯,頗有飄然出塵之氣。劉知州對這白袍客甚是客氣,只是卻不說出此人的來歷。

  分先之後,是賀不疑執白先行。賀不疑一直緊蹙的眉毛這時才微微一展,拈起一枚白子,穩穩打下。那摺扇才又展開半截,露出前面的「勝算」二字。

  卓南雁端坐棋枰前,整個人便現出一股沉靜如水、安穩如山的凝定之氣,微一沉吟,便下了一手飛鎮。賀不疑沉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白子放在開拆之處。

  兩人一快一慢,卓南雁走出「雙飛燕」攻角,賀不疑則以「金井欄」應對。雙飛燕對金井欄,正是圍棋中最經典的對陣,但相形之下,賀不疑的金井欄中規中矩,卓南雁的雙飛燕卻弈出了極新奇的變化。劉知州三人從未瞧過如此新棋,暗自揣摩,都覺眼界大開。

  卓南雁昨日看了賀不疑的幾手棋,深覺他的棋法度有餘,靈動不足,便故意將棋下得深遠飄逸,接下來的每一步中都深蘊十幾種變化。旁觀的三人全心凝在棋局上,均是看得入神。

  清樂亭內悄寂幽清,靜得似乎能聽到亭外的閑花落入溪水中的聲音。賀不疑沉思的工夫卻是越來越長,不經意之間,他那把扇子竟完全展開,現出「勝算在我」四個大字。只是這時他滿臉苦相,這四個字反倒成了一種嘲諷。賀不疑卻渾然不覺,摺扇呼呼狂扇。

  直到午時封盤,才弈了四十六手。午膳之後,棋局重開。賀不疑這回卻換了一把摺扇,上面寫著「無憂」二字。卓南雁展開算路通神、剛柔並濟的絕藝,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在中腹蜿蜒而起,氣勢逼人。任是賀不疑殫思竭慮,極力縱橫捭闔,仍覺形勢漸窘。清樂亭中清風送爽,但他乾瘦的臉上仍凝滿了汗珠,腦袋低得似要撐住棋枰。當此之際,也顯出了這位本地棋壇第一人的厲害之處,他的棋雖下得極慢,卻借邊角之勢發力,猶如施展地趟刀法,死力纏鬥。

  由午後到黃昏,再撐到了傍晚,這一盤棋仍在鏖戰之中。看盤面雖是賀不疑的白棋形勢吃緊,卻仍有翻盤之機。劉知州三人都覺大是過癮,劉知州和孫教授端坐大椅上,不時竊竊私語。只那白衣人一直挺立不坐,凝目棋枰,肅然無語。

  依著劉知州之意,晚膳後該當挑燈夜戰。賀不疑卻提議封盤,明日再下。劉知州不好駁他,一笑應允。

  卓南雁回到驛館後,吃罷晚膳,躺在床上歇息,閉目默思今日棋戰,只覺賀不疑雖能纏鬥,但以其棋力,終究難掀大浪。「要勝這廝也不難,只是這廝偏又長思頻頻,多耗了半日,當真惱人!」他正自心中鬱鬱,忽聽門外有人叩門。

  開門一瞧,卻是今日在清樂亭觀戰的白袍客人。這人只帶了一個隨從,拱手笑道:「在下烏祿,特來拜會南公子!」

  「閣下姓烏,」卓南雁想到劉知州在他跟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心中一動,冷冷道,「莫非便是大金特使?」烏祿瞥見卓南雁冷冰冰的眼神,卻哈哈大笑:「什麼狗屁特使,烏某今日只是個以棋會友的棋客!公子可有雅興,你我秉燭手談一局?」

  卓南雁聽他言語豁達,笑聲爽朗,心底嫌意略釋,卻仍舊蹙著眉頭沒有吭聲。烏祿笑道:「怎麼?金人便如此可怕嗎?」將手一拱,「公子既無興致,那便改日。這一擔酒菜,留給公子作夜宵吧。」他身後的僕人將一個禮盒挑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望著他明朗的雙眸,卓南雁也是心念一閃:「難道金國人當真如此可怕嗎?婷兒和黎獲可不都是金國人?便是完顏亨、僕散騰也都是慷慨磊落之士。嘿嘿,提起跟金使下棋,我便想到師尊的遭遇,未免太過杯弓蛇影。」眼見烏祿轉身待走,灑然笑道:「慢走!既有好酒好菜,便該好朋友同享!」

  烏祿回過身來,大笑道:「說得好!今晚咱們以棋佐酒,好朋友須得盡興才是!」

  兩人在屋內落座,擺佈棋局。烏祿道:「老弟棋力高我甚多,便讓我四子吧。」卓南雁只當做官的都是趾高氣揚,卻不料他如此爽直,心中更喜,慨然應允。

  烏祿的棋路看似平平常常,實則樸實無華,簡捷有力。下了幾手,卓南雁暗自吃驚:「這烏祿棋力不俗,我最多讓他三子,饒他四子,可就吃力許多!」但越是吃力,越是激發了他的棋力,凝神苦思之下,愈發妙手迭出。烏祿面色沉靜如水,始終波瀾不驚,絲毫不為棋面優劣而變。

  那僕人將美酒給二人斟上,兩人初時還各自飲了兩口,後來全神下棋,竟全將美酒佳餚拋之腦後。那僕人垂手肅立在烏祿身後,不發出半點聲息。一時棋枰上風起雲湧,屋中卻靜得只聞零星落子之聲。

  卓南雁正自凝思,忽聽得屋外傳來極輕極輕的「咯咯」聲響。他經脈受損,再難施展武功,但耳根仍是極靈,聽那聲響正是兩人躡足前來的腳步聲,不由心底一動:「莫非是有江湖朋友夜行來此?」

  一直挺立不語的那位僕人忽地俯身對烏祿道:「主子,似是有些閒散人來了,我去趕他們走!」卓南雁暗自一凜:「這僕人毫不起眼,耳力也如此了得,莫非也是一位高手?」

  「你趕走了他們,少時仍會再來,又有何用?」烏祿頭也不抬,手拈著長髯,悠然道,「去將他們請來,問問到底為了何事深夜光臨。」那僕人道聲遵命,轉身快步而去。他一直低眉順眼一副僕從相,但忽一轉身,龍行虎步,登時帶起一股迫人氣勢。

  屋門輕啟,那僕人的身影在濃濃的夜色中一閃而逝。烏祿依舊凝目棋枰,低笑道:「他叫應恒,本是中原道家一個大派的弟子。後來這一派的支派輾轉來到了金國北地,應恒乃是這一支派的掌門大弟子,因同門覬覦掌門之位,設計將他誣陷入獄。他心底憋了口氣,越獄後將那三位同門宰了,自己也重傷不支,重給官府擒住。我見他是條漢子,命人放了他。自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我。」

  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卻給烏祿漫不經心地隨口道來。卓南雁也不知這道家大派說的是哪一派,但想即便是其中一個支派的掌門的大弟子,武功也必了得。瞧應恒適才舉步落足,氣勢威猛,顯是功力不俗,卻能死心塌地地為烏祿效命。卓南雁暗自稱奇:「這烏祿也是一位奇人,怎地我在龍驤樓時,居然沒有聽過此人名號?」

  過不多時,那僕人應恒便即轉回,手中卻提著兩個夜行裝束的漢子。應恒將那兩個大漢輕輕撂在地上,拱手道:「主子,這兩個江湖朋友,已給我請了過來。」

  那兩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漢,被應恒如攜嬰兒般地提進屋來,軟軟癱倒在地,只眼睛咕嚕嚕亂轉,顯是早被點了穴道。看他們一個腰懸佩劍,一個背插鋼刀,料來未及拔出兵刃,便被應恒制住。

  烏祿只瞥了兩人一眼,便仍轉頭注目棋枰,笑道:「別給俗人擾了雅興!南老弟,咱們先了卻此局。」卓南雁笑道:「古人不以大軍壓境而廢一局,這些俗人煩擾,又算得了什麼!」烏祿聽他笑聲豪邁,也不禁心底稱奇。

  兩人各盡所能,一盤棋直殺到天昏地暗,卓南雁才以一子小勝。

  烏祿垂眸凝視棋枰,蹙眉不言,過得片刻,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抬起頭來,眸中喜色閃耀,「好!老弟棋路高妙,最奇的是棋中氣象開闊弘大,為烏某平生僅見。佩服,佩服!」卓南雁見他雖以一子憾負,仍是談笑風生,風度爽朗,也不禁心折。兩人客套幾句,烏祿才扭頭對應恒道:「問問這兩位朋友,來此何干?」

  應恒解開了那兩人的穴道,沉聲喝問。那兩人愁眉苦臉,支吾不言。烏祿漫不經心地道:「想來是些蟊賊,須得送交劉知州。應恒,依大宋律法,深夜謀財害命,該當何罪?」應恒道:「這可不知,但來官府館驛謀財害命的,料來必該處斬。」烏祿道:「那便讓劉知州從重處罰,一刀一個,全都宰了!」

  那兩人顏色大變,連連叩頭,這才說出原委。原來賀不疑白日棋戰勢危,眼看不敵卓南雁,回府後便煩人請出這兩位江湖人物,命他們來此算計卓南雁。

  「算計南老弟?」烏祿冷笑道,「說來還是害人性命的大罪!」那兩人拼命搖頭,搶著道:「也不必要了他性命。賀先生的意思,是將這位公子打得不死不活就成……」「不對不對,是半死不活……不,是、是留下一口氣便成……」心驚肉跳之下,那人搜腸刮肚地卻都想不出個好詞來。

  應恒焦躁起來,抓住兩人脖領,提起來奮力搖晃。但聽「砰砰」亂響,幾樣物件自兩人懷中紛紛跌落。應恒伸手撥弄著地上的東西,怒道:「迷香、***、袖箭……他奶奶的,你們這兩個狗賊,來殺人還要施展這些不入流的混帳伎倆。」卓南雁登時一凜:「我此時武功全失,對付這兩人,已是吃力,若再被他們用上迷香暗箭,我只有任人宰割!」

  烏祿笑道:「賀不疑好大的狗膽!」察言觀色,料知二人已吐露實言,便命應恒仍點了兩人穴道,轉頭對卓南雁道,「老弟,你瞧如何?」

  卓南雁眉峰攢起。依著他往日的性子,必是知難而進,越是艱險挫折,越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但想到林霜月的傷勢,他卻覺得心底黯然,沉聲歎道:「在下本來沒有閒心在棋壇爭雄,既然形勢如此,那我便退避一下!」

  烏祿眼芒一燦,低笑道:「老弟怕了?」卓南雁道:「在下生來還沒有怕過誰來,只是身有要事,不願多增事端而已!」

  「好漢子!」烏祿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氣魄不凡。明日老弟你自管前去,我也陪你一同去看看熱鬧。」又轉頭對應恒道,「天色太晚,南老弟還要及早休息,我這便回去。你便在此看護半晚。這兩位仁兄嘛,也由你好好照看,待明日棋賽戰罷,再來收拾。」

  卓南雁瞧他成竹在胸,雄心頓起,暗道:「左右不過是一個賀不疑,我又何必畏縮不前?」烏祿又跟應恒細細交待了幾句,如何照顧卓南雁、如何處置那兩個刺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吩咐已畢,這才轉身大步遠去。

  轉過天來,棋賽再開。卓南雁早早離開了驛館,卻四處閒逛,故意晚去了半個時辰。

  卻見清樂亭上,賀不疑悠然端坐在棋枰前,烏祿垂首觀望小溪中的落花遊魚,神色閒適。劉知州和孫教授卻急得團團亂轉。

  眼見卓南雁翩然而來,滿頭大汗的孫教授忙快步迎出亭來,低聲道:「老弟,你好不曉事,怎地晚到了這多時候?劉知州險些要撤了棋賽,虧得烏大人給你美言保薦!」

  卓南雁淡淡一笑,大步走上清樂亭,拱手道:「南雁來遲一步,請大人恕罪。只途中遇上兩個莽漢,一個持刀,一個揮劍,定要將我打得不死不活!」

  賀不疑見他姍姍而至,已是大吃一驚,聽了他的話語,更是神色大變。劉知州混跡官場多年,也是伶俐機詐之輩,瞧了賀不疑、卓南雁和烏祿的神色,料知其中有變,卻不多問,只揮手請二人落子再戰。

  這一局棋卓南雁本已初占上風,這時賀不疑心中惴惴,給卓南雁揮棋猛攻,形勢更窘。他今日又換了一把摺扇,上面的「圓奩象天,方局法地」八個大字乃是錄自南朝梁武帝的《圍棋賦》,但此時他陣腳大亂,哪裡有半分象天法地的從容恢弘之氣。

  賀不疑的棋力本就不及卓南雁,想到自己的陰謀被揭,心裡面患得患失,連長思拖延的絕招都忘了施展,勉強弈了二三十手,一條中腹大龍的一隻眼被卓南雁硬生生點瞎了。

  大龍被屠,便是三十多目的慘敗。賀不疑登時面如死灰,呆若木雞。

  「好漂亮的屠龍絕技,」久久不語的烏祿驀地高聲喝彩,「當真讓人大開眼界!」劉知州和孫教授聽得金使大爺喝彩,忙也高叫附和。大汗淋漓的賀不疑本就如欲虛脫,聽得這幾道彩聲,猛覺嗓子發甜,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至此已形勢大明,卓南雁成了衢州當之無愧的圍棋第一人。本來依著劉知州之意,還要請他多盤桓兩日,陪他下棋解悶,但卓南雁只盼早一刻進京,當晚在府衙晚宴時,暗自將此意跟烏祿說了。烏祿會意,便也勸劉知州讓卓南雁及早動身。劉知州對這位金國特使言聽計從,忙派人安排車輛隨從,定好轉日便即啟程。

  卓南雁想到進京之事有了著落,胸臆大舒,跟烏祿盡興縱酒。劉知州等都知道這位烏金使喜怒不形於色,從來跟大宋高官不假絲毫辭色,瞧他跟卓南雁相談甚歡,更對卓南雁高看一眼。卓南雁當晚喝得大醉,由人攙扶回驛館。

  轉天一早,卓南雁收拾行裝出門。他也沒什麼東西好帶,也就是孫教授所贈的幾本棋譜。按著劉知州的吩咐,一隊車馬早早等候在驛館之外。卓南雁才走出驛館,便聽鑼鼓喧天,卻是劉知州大張旗鼓地為本州棋士送行。

  衢州棋風頗盛,卓南雁一路過關斬將、連勝三局之事昨晚便轟傳城中,特別是他最後更把不可一世的賀不疑下得吐血認輸,一傳十,十傳百,都說卓南雁是少年棋仙。這時候城中好熱鬧的閒人都擁在館外,爭睹這少年棋仙的風采。

  烏祿也趕來給卓南雁送行,拉著卓南雁手笑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可惜卻無暇多聚。但盼你早日了卻心底大事,咱們再殺個痛快!」卓南雁想到若非這位金國朋友,只怕自己便會命喪驛館,心中感激,拱手道:「只盼這一天來得越早越好!」

  劉知州這時也坐轎趕來,抓住卓南雁的手接連叮嚀:「老弟,你雖非本地土生土長,卻是我衢州甄選出的棋士。若在臨安棋會上得勝,千萬記得要跟萬歲爺說清楚,你是我衢州棋手啊!」卓南雁心底暗笑,連連點頭。

  卓南雁又跟孫教授道了別,扭頭正要上車,卻見身後緩緩馳來一輛裝飾華貴的雙馬廂車。一隻蘭花般的玉手掀開馬車帷幄,有人隔簾嬌喚道:「請公子上車!」

  卓南雁聽她語音嬌軟,卻見薄紗簾後的人依稀便是沈丹顏。

  他一愣之間,劉知州已「嘿嘿」笑道:「老弟福氣不小,這一回竟能和沈姑娘結伴進京!」卓南雁見他幾次提起沈丹顏,都是畢恭畢敬,心知這沈姑娘必非常人,但想到她性情爽朗,又有大義讓棋之舉,對她也心存好感,再向烏祿等幾人拱了拱手,便上了沈丹顏的廂車。

  道旁鑼鼓喧響聲中,府衙公差齊聲大喊:「恭祝南棋士馬到成功!」震天價喊聲中,馬車夫都覺臉上光彩萬分,鞭子疾抖,馬車穩穩馳出。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6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六節:同車姐弟 異路鴛鴦

  卓南雁端坐車內,望著對面沈丹顏盈盈含笑的玉靨,笑道:「沈姑娘,怎地你也……」

  「滿城爭睹小棋仙!」沈丹顏「咯咯」一笑,「這等熱鬧,我又怎能錯過?」她本是極清雅清純的一個女子,這時跟卓南雁同坐一車,巧笑嫣然,更增嫵媚之色。

  「甚麼小棋仙老棋仙的!」卓南雁凝視著眼前的清秀佳人,笑道,「我是問,姑娘難道也要進京?」沈丹顏卻垂下了頭,低聲道:「不錯,我也要進京。」卓南雁見她忽然間神色落寞,心中微覺詫異,也就不便深問。

  沉了一沉,沈丹顏才幽幽歎了口氣,道:「你們天下棋士彙集京師,爭那四位棋待詔之位。可你卻不知,那棋待詔本是五位,其中一人卻是位女待詔,她的位子早已定好……」

  「女待詔?」卓南雁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是了,是了,天下會圍棋的女子成千上萬,但棋藝出神入化、不讓鬚眉的,可不只有你沈姑娘一人嘛!」

  「有時候,我倒寧願自己不會下圍棋!」沈丹顏玉靨微紅,轉頭望著窗外緩緩向後退去的挺翠碧樹,淡淡地道,「可我五歲跟家父學棋,七歲時便勝了他,自那時候起,我這一生便跟這黑白子糾纏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割不斷……」

  她一直遠眺窗外,似是對卓南雁說話,又似自言自語:「家父生性恢宏,重義輕財,平日不事田產,只癡好圍棋,中年時家道就漸漸敗落了。家父四十八歲時忽染重病,不治而亡。那時我只有十歲……」卓南雁「噢」了一聲,暗道:「原來你也是少年喪父!」

  沈丹顏繼道:「我娘只是爹爹的一房小妾。家父仙去,大姨娘便將我們轟了出來,娘又急又怒,沒有一年便病死了。狠心的大姨娘就將我賣到了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卓南雁簌地一顫,有些詫異地望著她,卻見她仍是凝眸遠望,但一抹紅暈已自頰間泛起。

  「那地方叫玉香居,是安慶府最大的勾欄!」沈丹顏說著「嗤嗤」低笑了幾聲,「也因它大些,便比尋常勾欄多了些氣派和規矩,裡面的姑娘可以學些歌舞技藝。我因自幼隨家父學棋,自然便選了圍棋,左右不過是陪著客人玩的玩意兒。到了十四歲那年,媽媽讓我出去陪客,我便說出了自己琢磨已久的一個法子,只有客人在圍棋上勝了我,我才能從他!媽媽想也沒想便應了。她只道我一個女孩兒家,棋藝能好到哪裡去,卻不想,我下了一年的棋,竟是無人能勝我……」

  她說到這裡,長長的睫毛上忽地沾滿了淚滴,柔柔的聲音也有些顫了:「那些客人們不知道,他們跟那小女孩兒下棋,不過是增一段香豔趣事。但那個小女孩,每一次卻都是賭命——我早立了誓,若輸了棋,便自己死了乾淨!」

  卓南雁的心怦然一抖,眼前似乎看到一個瘦弱文靜的小女孩的影子在閃。他鬱鬱地吐了口氣,卻聽沈丹顏又道:「本來媽媽盼著我早日輸棋,但一年之後,我沈丹顏這永不輸棋的名聲卻傳了出去,媽媽就變了主意,暗地裡出重金請圍棋名手點撥我的棋藝。媽媽的腦子活,她明白,我越是不敗,名氣便越大,身價自然越高!果然,在我十八歲那年得了『圍棋花魁』的綽號之後,身價聲氣已直追臨安的翹楚花魁。那些王公大臣往往專程請我一弈,卻都敗在我的手下。只因我那規矩太有名,便有對我暗自垂涎的客人,拘於那些王公重臣的臉面,也不敢對我用強……」

  聽她細說身世,卓南雁才知道,原來沈丹顏乃是芳名遠播的名妓,只不過她這名妓是以棋藝聞名天下,更因她棋枰上絕無對手,竟能守身如玉。

  近來繼任秦檜為相的左相湯思退頗能揣摩皇帝心思,見皇帝趙構這些時閑著無聊,舉辦太平棋會選拔棋待詔,便搶著把這差使攬了下來,且聞弦歌而知雅意,遣人召天下第一女棋手入京。沈丹顏雖不願入宮做棋待詔,卻也不能推脫,一路慢慢行來,到得衢州時,興致忽起參加了衢州棋會。她這欽定的御用棋待詔的身份尊崇無比,劉知州等人自然不敢掃她性子,不想卻與卓南雁相知相識。

  說罷往事,沈丹顏忽然一歎不語,車廂內陡地幽靜下來,只聞「得得」馬蹄之聲空洞而又寂寞地輕響著。

  卓南雁心底一苦,眼見沈丹顏神色悽楚,忍不住道:「沈姑娘,你很了不起!」沈丹顏眸上淚花一閃,輕垂螓首,低聲道:「你這麼說,是可憐我嗎?」卓南雁道:「你一個嬌弱女子,身陷青樓,卻能以圍棋之道自保,出淤泥而不染,自然讓人佩服!」

  「想不到你這少年棋仙,倒好會說話。」沈丹顏含淚的雙眼一閃,輕聲道,「其實,我將自己的身世說給你聽,也不是要你佩服,只盼你不要瞧不起我便成!」她說著幽幽一歎,明眸泫然,貝齒輕咬了一下櫻唇,急忙別過頭去。

  卓南雁凝眸瞧著她,見她清淚盈眶,愈發顯得悽楚動人,他心中一軟,忽道:「沈姑娘,瞧你比我大上幾歲吧,不知你芳齡幾何?」沈丹顏一愣,頓時玉頰紅生,芳心如同小鹿亂跳,輕輕地道:「問這個做什麼??卓南雁笑道:「我從小到大,只有妹妹和兄弟,好想有個姐姐。不知能不能高攀,讓你做我姐姐!」他聽沈丹顏適才言語,芳心內似乎對自己甚為看重,偏又自傷身世,他心中一熱,便說出結拜姐弟之意。

  一抹異樣之色倏地閃過沈丹顏的眼眸,她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一排雪白閃亮的貝齒,嫣然笑道:「好啊,有你這樣一個少年棋仙做兄弟,那真是……好得很啊!」當下敘了年歲,沈丹顏果然比卓南雁大了五歲。聽得卓南雁年方二十,沈丹顏眸中不由閃過一抹輕雲般的落寞之色。卓南雁性子豪邁,懶得行那跪拜焚香的俗例,沈丹顏更不大知曉還有這些規矩,當下兩人便以姐弟相稱。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p.①⑥κ.cΝ

  「弟弟,」沈丹顏叫起他來,卻還有些忸怩,道,「聽說那位棋仙施屠龍也有一位傳人,年歲模樣,料來也跟你差不了許多……」

  「我自然不會瞞著姐姐,」卓南雁神色一苦,黯然道,「不錯,我便是那位棋仙傳人,卓南雁!」

  適才他聽沈丹顏推心置腹地自訴身世,當下也不隱瞞,便將自己如何力抗龍蛇變,中毒受傷後,又出醫谷為林霜月求藥之事說了。

  想到林霜月臥病在床,醒來後知道自己前來求藥,自然望眼欲穿,卓南雁心底的萬千愁楚忽然一起翻騰上來,幽幽地道:「若無霜月給我吮出毒液,我早就一命嗚呼了。嘿嘿,其實……即便她知道那毒液藥性猛惡,也會立時給我吸去的……她為了我,什麼都肯做!」手撫著車內的小桌,身子突突發顫,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她為了我,什麼都肯做!」沈丹顏見他說這句話時傷心欲絕,不禁芳心一陣烘熱,又是惆悵,又是憐惜,安慰了幾句,忙又岔開話題,跟他談起棋來。

  兩人既然結拜為異姓姐弟,相互間便多了些隨意,旅途中談棋論道,也不覺孤寂。沈丹顏知他急於進京,便不住催促護送官兵加緊趕路。這一回有官兵護送,更因沈丹顏身份特殊,途中官府都加意迎奉,一路上倒是太平無事。

  這一日天色已晚,一行人尋了客棧安歇。這地方偏僻些,客棧也不算大。雖然沈丹顏性子謙和,但二十多位官兵一到,仍是將這小店鬧得雞飛狗跳。護送的軍官對掌櫃的連喊帶罵,讓他將兩套最好的院落騰了出來。

  晚飯之後,沈丹顏獨自在屋內打譜。離著臨安越近,她的芳心越是不安,她甚至盼著自己永遠也不要走入臨安。但她知道,過了今晚,明日便要進京了。輕拈棋子,獨對棋經,她的心思卻已不在棋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縷淒婉的簫聲飄進屋來。沈丹顏芳心一動,起身到院中漫步。隨風搖曳的樹影下,卻見卓南雁背向自己對月而立,正自凝神吹簫。

  「這個人每到夜晚,不是對月沉思,便是把玩那把玉簫,自然都是為了那個叫小月兒的女子!」沈丹顏的心底忽覺一陣落寞,忽想,「若我是那個小月兒該有多好。天涯海角,也有他這樣一個男子為我凝眸,為我憂愁……」她幽幽歎了口氣,道,「卓弟弟,又在想你的小月兒了?」

  卓南雁收起玉簫,卻抬頭癡癡凝望著那輪素月,悵悵地道:「月亮落下去,便又去了一天!」

  沈丹顏聽他說得動情,芳心也是一苦,柔聲道:「但咱們明日便要進京了。只要見了太子……啊!」她陡覺背後一隻有力的手扼了過來,重重地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卓南雁一驚回頭,卻見沈丹顏已被一襲黑影緊扼住脖頸,任她拼力掙扎,卻如蜻蜓撼玉柱一般。「你要怎樣?」卓南雁踏上一步,大喝道,「快快放開她!」

  那人身子清瘦,一張臉被樹影遮住了,讓人看不清容貌,只見一雙眸子精光閃動,聞言「嗤嗤」冷笑:「嘶叫什麼,叫你那些官軍嗎?那群酒囊飯袋讓老子在酒水中添了些佐料,這會兒全睡得死豬一般!」

  他聲音壓得雖低,卻仍讓卓南雁覺得有幾分耳熟。卓南雁心底疑惑頓生,沉聲道:「閣下何人?」

  那人嗤嗤冷笑:「南雁……或是該叫你卓南雁,嘿嘿,你還沒死,好,好得很!」他語聲森冷,似乎從牙縫裡面迸出來的,說話間身子微轉,已自樹陰裡閃到月光下,現出一張清秀卻有些陰狠的臉孔。

  卓南雁身子一震,顫聲道:「你是蕭……」那人森然道:「蕭長青!虧你還認得老子!」

  初入龍驤樓的那個燕京之夜登時浮上卓南雁的心頭。那時他身隨龍驤樓主完顏亨深入大金右丞相蕭裕的府邸,助完顏亨力擒圖謀反叛的蕭裕,卻因他的一念之差,放走了蕭裕之子蕭長青。想不到這時他身遭困苦,卻被這蕭長青綴上。

  望著那雙如猛獸般灼灼閃動的雙眸,卓南雁心底不由一沉,卻仰頭冷笑:「你若要報仇,只管過來動手!」

  見他卓然挺立,蕭長青心底卻犯了猶豫:「傳說這廝在瑞蓮舟會上身受重傷,只剩下一口氣,更有人說他武功全失,卻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心底一動,翻掌戳中沈丹顏的穴道。沈丹顏軟軟倒在他腳下。

  蕭長青昂起頭來,見卓南雁面現痛楚之色,卻沒有上前相救,不由心底大喜:「這小子一直跟這女子眉來眼去,他功力若在,自會上前搶奪。」料定卓南雁功力大損,胸中底氣大增,仰天慘笑:「爹爹,殺您的仇人有三,完顏亮、完顏亨和卓南雁!不肖子無能,那昏君完顏亮暫且殺他不著,龍驤樓主完顏亨早已惡貫滿盈,只有先宰了卓南雁這狗賊,告慰您的在天之靈!」

  卓南雁聽他笑聲淒酸,心內也是一動:「蕭裕為人陰險,但在蕭長青眼中,卻是慈父。嘿嘿,天下恩仇,紛紛擾擾,又哪裡說得清楚!」蕭長青見他沉思不語,身子疾彈,已飛身躍到,淩空一掌拍向卓南雁肩頭。

  他忌憚卓南雁武功了得,這一掌還只是虛招,掌下另伏了五六記陰狠招式,只待卓南雁出招抵擋,他立時變招狂攻。哪知卓南雁悵然若失之際,應變更慢,「啪」的一聲,被他一掌掃中,踉蹌著退出幾步,背靠住一株老槐,才勉力站住。

  蕭長青微微一愣,隨即哈哈狂笑:「小賊,你也有今日!本公子當日被你們這些惡賊逼得走投無路,只得隱姓埋名,遁入逍遙島內藏身。這些日子,我心頭夜夜滴血,便只想著報仇!報仇!報仇!嘿嘿,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

  原來當年蕭裕謀反事泄,蕭長青在金國無處立足,只得逃入孤懸海外的逍遙島。逍遙島為武林三大禁地之一,隱去姓名的蕭長青雖然武功並不甚高,但出身官宦之家,伶俐機敏,在島中倒混了個好人緣,時常出島採購衣物糧酒。他身懷大仇,每次出島,都借機四處打探卓南雁和完顏亨的消息。那日又一次奉命出島,蕭長青便想到臨安一遊,途中恰好見到卓南雁、沈丹顏這一隊進京的隊伍。蕭長青探明緣由,大喜若狂,跟蹤了一日,終於決定今晚下手。

  「原來他也入了逍遙島!」卓南雁聽他嘶聲長笑,目光卻向沈丹顏投去,卻見沈丹顏橫臥在地,秋波楚楚,也正向自己瞧來,眼中滿是擔憂之色。卓南雁暗道:「他跟丹顏無冤無仇,我若留在此地,只怕他反會拿她要脅於我。若要救她,惟有一走!」

  他倏地轉過身來,大笑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我一決死戰,又何必殃及無辜!你若有種,便隨我來!」談笑之間,大步而去。蕭長青見他背向自己,心底狐疑陡增:「這廝大大咧咧地將背後空門賣給我,莫非有什麼詭計?」當年他在卓南雁手下吃過大虧,至今思之膽寒,不免疑神疑鬼。

  微一猶豫間,卻見卓南雁身子幾晃,已經隱入樹陰暗處。蕭長青大吃一驚,飛身縱去,猛覺一道青光撲面打來,要待閃避,卻已不及。蕭長青魂飛魄散,只聽「噗」的一聲,已被一枚銅錢端端正正地射在眉心印堂穴上。那銅錢雖沒甚勁道,但印堂穴乃人身最為緊要脆弱的穴道,蕭長青也覺頭腦間隱隱作痛。

  遠處傳來卓南雁冷冷的笑聲:「這一次是給你小小懲戒,待會兒便沒這麼客氣了!」蕭長青又驚又怒,果然不敢過於逼近。他卻哪裡知道,卓南雁內力全失,只手上準頭還在,兼之身上沒有厲害暗器,也只有用這銅錢唬唬人而已。

  忽聽得院門外傳來一聲馬嘶,跟著便聽卓南雁大叫道:「姓蕭的,若有本事,便隨我去個僻靜之處比劃!」說話間已縱馬而出。蕭長青厲聲怒喝,飛身跟出。

  這客棧地處偏僻,卓南雁跨馬沖出院門,片刻間便轉到一處濃密的樹林前。只聽身後怒叱聲聲,蕭長青已如影隨形般追了過來。他所騎的到底不是神駿名駒,蕭長青這幾年在逍遙島勤修苦練,武功大進,提起十成輕功,已是越追越近。

  卓南雁連聲叫苦,知道今晚難避一戰,只得縱馬沖入樹林。才入林內,猛聽身後風聲颯然,蕭長青已如怒隼搏兔般淩空撲下。卓南雁不及回身,自馬鞍上斜身滾落。

  蕭長青一掌掃空,但見卓南雁這一滾艱澀吃力,心底暗松了口氣:「這狗賊果然武功盡失,可笑我還疑神疑鬼。嘿,還是趁早料理了他,免得夜長夢多!」驀地鼓氣怪嘯,身子一折,斜刺裡又再撲來,翻掌便向卓南雁咽喉扣來。

  這時卓南雁渾身經脈酸脹,再難躲避,只得揮掌斜斜一引。蕭長青只道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兒,哪料卓南雁內力雖失,出招拿捏、眼光見識仍是當世一流境界,這一掌「荏苒在衣」正是龍虎玄機掌中以柔克剛的精妙招數。蕭長青撲得猛惡,被卓南雁借力打力,登時向前疾沖了四五步,險些栽倒。

  「若是我再有半分內力,就勢補上一指,便能將他制住。」卓南雁施出這一招,已是傾盡全力,惟有心內連呼可惜。蕭長青驚怒交集,踅回身來,雙掌翻飛,瞬息間連攻數掌。卓南雁凝立不動,東一推,西一蕩,竟將他這幾掌輕輕巧巧地盡數卸開。

  猛聽「哢」地一聲,卻是蕭長青被卓南雁借勢一拂,收掌不住,狠狠劈在一塊青石上。那青石甚是堅固瘦硬,雖給他這全力而出的一掌打得迸飛一角,卻將他手掌割得血肉模糊。

  蕭長青手心劇痛,只得凝住身形。卓南雁冷笑道:「眼下我要殺你,不過舉手之勞,識相的,快快滾吧!」其實他雖然未運內力,但施出這幾招後,早累得渾身酸軟,但他知蕭長青這等人欺軟怕硬,此刻惟有強自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內息,故作鎮定。

  蕭長青向卓南雁死死瞪視,目光如欲噴火,沉了一沉,驀地振聲怪嘯,自腰間拔出一把彎刀,疾撲過來,揮刀攔腰疾掃。他這刀彎如殘月,鋒銳異常,招式更是悍辣絕倫。

  刀長臂短,卓南雁再難施展借力打力之法,拼力閃了幾刀,已累得大汗淋漓,無奈之下,只得施展忘憂心法中的「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要訣,在亂草雜樹間左躲右閃。忘憂心法善將身周萬物算計在內,以為我用,卓南雁赤手空拳,應對蕭長青的狠辣彎刀,雖是吃力,但仗著這奇妙心法也能堪堪自保。

  激戰之中,蕭長青但見卓南雁大汗淋漓,在黑黢黢的雜木間東一穿,西一插,偏偏那些斜伸的枝椏、挺拔的翠竹、盤曲的老根就似長了眼一般向自己戳過來,而卓南雁也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自刀下脫身。他心底實是驚怒難言,忽然靈機一動,揮刀亂劈,將一根根長短枝杈削得四處亂飛。

  四周木枝細竹、蒿草亂葉下雨般四散飛去,眼前開闊一片,卓南雁猶如失了一層屏障,更是捉襟見肘。蕭長青見卓南雁已累得呼呼大喘,精神更振,揮刀窮追猛砍。驀然間卓南雁怒喝一聲,錯步躲避,腳下一個踉蹌,竟摔倒在地。他臨危不亂,就勢一滾,順手抄起地上一根翠竹向蕭長青刺去。

  那竹子僅二指粗細,竹梢上還有幾簇嫩葉,給卓南雁毛手毛腳地刺出,便是刺到蕭長青身上,也難以傷人。但蕭長青眼見細竹直向自己眼前紮來,「呵呵」冷笑,想也不想地便回刀削出。

  刀光閃處,竹梢的幾片翠葉細枝登時飛去。哪知卓南雁身子猛然前探,細竹驟然一沉,疾向蕭長青咽喉刺去。他這一招看似誤打誤撞,實則乃是他忘憂劍法中空手制敵、因地制宜的奪命殺招。先是任由敵手削斷竹枝,一來示弱以惑敵,二來竹枝斷梢,頭部必然犀利,再以斷竹刺喉,驟出不意,委實防不勝防。

  蕭長青彎刀不及回收,胸前門戶頓開,兼之這一步邁得過大,便如把咽喉往竹梢上撞過去一般。那竹梢剛被他的快刀削出一截尖頭,實與利刃無異,電光石火之間,蕭長青大叫一聲,駭得閉上了雙眼。

  卓南雁卻陡地頓住細竹,堅銳的竹梢緊抵著蕭長青咽喉,呼呼喘息道:「你走吧!我不殺你!」

  蕭長青睜開雙眼,緊盯著他,目光中又是憤怒又是驚疑。卓南雁依舊橫臥在地,目光灼灼閃動,沉聲道:「便沒我卓南雁,蕭裕也逃不出完顏亮和完顏亨的手心。你若報仇,便該去找完顏亮那暴君。」說話間緩緩掣開了細竹。

  「你不殺我,」蕭長青忽地咧嘴獰笑,「我偏要殺你!」踏上一步,反手一刀斬下。卓南雁激戰良久,鬥智鬥力,胸腹間難受得似要吐血,眼見彎刀劈來,竟再難提出幾分氣力抵擋,危急間只得奮力一滾,猛覺背心一涼,已是中了一刀。

  「住手!」林間忽然響起脆生生的一道斷喝。

  卓南雁不及起身,便聽得蕭長青呵呵狂呼,聲如野獸嘶號,他暗自詫異,回頭看時,卻見眼前俏立著一道倩影,身姿婀娜,長髮飄飛。

  「婷兒,」霎時間卓南雁胸口劇震,還當自己眼睛花了,大叫道,「當真是你嗎?」

  「你盼著不是我,是嗎?」完顏婷並不瞧他,冷冰冰地道,「哼,這姓蕭的給了你一刀,沒砍死你吧?」卓南雁聽她言語故作冷兀,但內裡卻掩不住一股關切之意,不由苦笑道:「全賴你從天而降,正當其時!」

  這時蕭長青卻「呵呵」大叫,驀地拋了彎刀,轉過身來向完顏婷連連作揖,含混道:「毒……毒……求郡主給我解了這毒!」卓南雁看他身子突突亂顫,也不知適才完顏婷如何下的手腳,暗道:「怪哉。婷兒何時學會了毒功?」

  完顏婷手撫秀髮,冷笑道:「當年你父子派人刺殺我,早就罪該萬死!這一點『亂紅丹』不過是剛剛給你開個頭,大的苦頭還在後面!」說著忽地斜睨了一眼卓南雁,暗道:「當年若非這蕭長青在騰雲社賽馬設局,我跟這渾小子,便也不會見面!」想到當日自己賽馬遇險,與拔劍相助的卓南雁初次相會,芳心內不由愛恨交加。

  蕭長青連連點頭,忽然伸手在自己臉上亂抓,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淡淡的月輝下,卓南雁見他臉上被自己抓出道道血痕,心下不忍,低聲道:「婷兒,你便給他解了毒吧!」

  完顏婷冷笑道:「我本來想饒了他,但你如此一說,我偏偏不饒了!」忽然飛起一腿,將蕭長青踢翻在地,喝道,「姓蕭的,你吃苦受罪,便全賴這渾小子吧,跟姑奶奶可全不相干!」屈指一彈,一縷銀光從她指尖飛出,直釘在蕭長青肩頭。

  蕭長青「呃」的一聲痛哼,忽又仰頭大笑:「哎喲,啊……癢、癢死了,我要癢死啦……」一邊狂笑,一邊狠抓自己肩頭衣襟。哪知越抓越癢,針上奇毒隨著氣血運轉,片刻間擴散全身。蕭長青笑聲愈發響亮,只是聲調卻如鬼哭狼嚎,雙手撕扯揉抓之處也遍佈上身。卓南雁越看越驚,想到當日化名風滿樓的林逸煙曾施展一種名為「一笑傾城散」的毒粉,讓那大名鼎鼎的地藏明使慕容行也是這般哭笑不止,但如此陰狠奇毒,如今竟由嬌滴滴的完顏婷手中施出,卻讓他覺得不寒而慄。眼見蕭長青邊笑邊抓,幾把之下,上身已撕扯得赤條條的,卓南雁忽地靈機一動,叫道:「婷兒,先給他解了毒吧。不然他再抓下去,可要去撕扯褲子啦!」

  完顏婷也是大吃一驚,紅著臉喝道:「住手!你這般亂撕,成什麼樣子!」她毒功雖已初成,卻極少施於人身,眼見這「千笑針」毒性奇猛,也不由心底害怕。蕭長青哭笑不絕,神志卻還明白,聽得卓南雁的話,伸手便去撕扯褲子。

  「你便脫得精光,姑奶奶也不怕你!」完顏婷玉面飛紅,但話雖如此,卻仍是將一粒丹丸向他拋去,嬌叱道,「吞下去,先留你一口氣!」蕭長青抓起藥丸,塞入口中,過了片刻,慘笑才漸漸止住,喘息道:「多謝……多謝郡主。」

  「謝我什麼?」完顏婷看著在地上不住抽搐的蕭長青,冷冷地道,「在燕京時你便是出了名的口是心非,這會兒只怕心裡面早恨死我了吧?」眼見蕭長青掙扎著站起身來,又一腳踢翻了,喝道,「跪下!」

  蕭長青武功不弱,但中毒之後,全沒半分氣力,摔倒在地後只能目射毒光,死死盯著完顏婷。完顏婷道:「你骨氣倒好硬啊!好,那便讓你嘗遍了我的諸般毒物,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跪是不跪!」

  蕭長青雙眸一閃,忽地「呵呵」苦笑:「郡主讓跪下,蕭長青怎敢不遵命!」在地上費力地翻起身來,便向下叩頭。驀然間他的身子疾彈而起,猛向卓南雁撲到,掌中一把尖刀疾向卓南雁心口刺到。

  這一下變起突兀,完顏婷全沒料到,卓南雁早已精疲力竭,倉促間也難以抵禦,只是拼力身子後錯。驟聞「當」的一聲,聲如金石交擊,這一刀端端正正地紮在了他心口。

  「雁哥哥!」完顏婷見他中刀,痛呼一聲,剎那間只覺四肢酸軟無力。

  卓南雁心口中刀,胸中卻有一股奇異的熱氣直湧了上來,他陡覺胸臆一暢,揮掌便擊在蕭長青腰間。蕭長青蓄勢已久,眼見得手,卻不料入刀之處堅愈精鐵,慘哼聲中,身子已被一股巨力推湧得飛起丈餘。

  「狗賊!」完顏婷嬌叱聲中,揚手幾枚銀針射出,全打在蕭長青頭臉上。這一下含憤而擊,端的力道十足。蕭長青嘶聲慘哼,跌落在地。

  卓南雁情急間揮出那一掌,只覺力道竟頗為渾厚,暗自驚疑:「怎地我剎那間竟回復了內力?」一轉念間,但覺那股熱氣漸漸消散,經脈間又是一陣酸痛。一低頭,卻見胸襟裂開老大的口子,他這才知道,原來適才蕭長青那一刀竟砍中了天罡輪。不知為何,這內家修煉至寶卻被這一刀引發奇異熱氣,激得他經脈間內氣一暢,只是這種情形終究是曇花一現,片刻後他仍是脈軟無力。

  「渾小子,」完顏婷這時驚魂稍定,喝道,「你沒死嗎?」卓南雁心底一暖,笑道:「沒這麼容易便死!」

  完顏婷芳心略安,瞧見蕭長青僵臥在地,怒氣又起,上前一腳重重踢在他腰間,喝道:「念在你也算是完顏亮那狗賊的仇人,我本待饒你一命,哪知你這狗賊卻自投死路!」

  蕭長青揚起臉,喘息道:「蕭某死都不怕,又何懼你這區區……毒蟲。下跪求饒,全為了……報仇!可惜功虧一簣,呵呵,全是命,全是命……」慘笑半聲,隨即斃命。

  「這蕭長青倒也是條漢子!」卓南雁瞧著那張滿是血污的臉,忽覺心底一陣無奈,悵然道,「但人生在世,便只能冤冤相報嗎?」

  「你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完顏婷冷冷地道,「當初你冒死潛入龍驤樓,還不是為了給你爹媽報仇?」卓南雁心底一痛:「是啊,我當日武功精強之時,只覺一劍在手,快意恩仇,眼下走一通長路都會發喘,卻想到了往日決不會想的道理。」他長歎一聲,黯然道:「我在笑他,也在笑我自己!」

  完顏婷哼了一聲,將地上的銀針一根根地拾起,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收入懷中。卓南雁歎道:「婷兒,你何時學了這等陰狠毒功?」完顏婷秀眉顰蹙,回首冷睨,笑道:「我是大金龍驤樓的餘孽妖女,自然要用這等陰狠毒功防身!」

  「只是……」卓南雁聽她笑聲淒苦,心底一軟,微一猶豫,仍道,「這等毒功上幹天和,習之日久,只怕會讓人心性大變。」完顏婷怒道:「我早就心性大變,變得陰險狠毒了。你現下才知道嗎?」她的聲音驀地悲咽起來,昂首苦笑道,「大金、大宋的人全要殺我,我本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狠毒妖女,也用不著你假惺惺地來勸我怎麼做人!」

  卓南雁怔怔瞧著她,卻見她仰頭向天,漆黑長髮迎風舞動,笑聲淒側,別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悽楚。他胸口騰地一熱,走近兩步,大聲道:「婷兒,若是普天下的人都要殺你,我便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讓他們動你一根頭髮絲兒!」

  完顏婷聽了他斬釘截鐵的語聲,芳心不由一軟,卻仍是板著臉道:「說得倒美!哼!你這會兒自身難保,若不是我,那姓蕭的早就料理了你!」卓南雁笑道:「嘿嘿,媳婦救丈夫,原也天經地義!」

  完顏婷的神色驟然一黯,淒然道:「可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了!」卓南雁的笑容也凝住了,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完顏婷見他怔怔不語,忽然間只覺心底說不出的煩躁怨惱,大喘了兩口氣,道:「你先前救過我多次,我終究也救了你一回,再也不欠你什麼了!」

  她語聲冷兀至極,但卓南雁卻覺出了隱在她話語後的暖意。夜風徐來,她漆黑的長髮不住輕拂著他的臉孔,那縷熟悉的幽香又在鼻端縈繞,卓南雁的心中卻有些酸苦,低聲道:「其實當日在那山谷中,你便已救過我一次。」

  完顏婷忽地甩過臉來望著他,秋波在薄紗般的月光下盈盈閃動,心底驀地騰起一念:「他這時武功全失,我伸手擒他,易如反掌,只需給他下了那毒盅,這渾小子自此便會一生一世乖乖地呆在我身邊了。」

  這念頭才一閃,她的玉頰上已是緋紅一片。完顏婷慌忙別過了頭去,但那念頭起伏盤桓,揮之不去,攪得她的芳心中亂成一團。

  卓南雁見她沉思不語,心底奇怪,正要再搭話,忽聽林外響起細微至極的腳步聲,一凜之際,陡聞怪嘯聲四下騰起。

  林外數道人影閃動,怪嘯聲尖厲詭異,猶若啾啾鬼哭。完顏婷振聲喝道:「什麼人?裝神弄鬼,有何見教?」卓南雁沉聲道:「只有兩個人,武功路數一剛一柔。」

  卻聽一人甕聲甕氣地道:「袁老七,咱們只是奉命圍堵,誰讓你在這兒鬼哭狼嚎的?」那發嘯的尖厲聲音道:「何老四,快動手吧!待會兒大隊人馬一到,這功勞便會給別人搶了去!」那何四粗聲笑道:「奶奶個熊的,說得也是!」

  卓南雁暗自心驚:「來的卻又是些什麼人,怎地還有大隊人馬來跟我們作對?」一念未決,一道竹竿般的身影已淩空掠來,疾向他撲到。完顏婷一聲嬌叱,軟鞭當頭劈出。那瘦子見她這一鞭抖得筆直,勁風颯颯,心底暗驚,身子一折,忽地斜躍上樹。

  完顏婷看他在樹上左右跳躍,尋隙撲擊,不由笑道:「哪裡來了只瘦猴子,輕功倒是不弱!」那瘦子在樹頂快如星丸彈擲般一輪急跳,驀地飛撲而下。完顏婷長鞭矯天,如走龍蛇,刷刷數鞭,又將他逼回樹上。

  「奶奶個熊的袁七,」那何四放聲大笑,「你這猴崽子不成了吧?」袁七在樹上縱躍不止,喝道:「不是說就這一個病夫嗎,卻哪裡鑽出來的這個厲害妞?狗何四,你不出手,卻還看我樂子!」

  卓南雁暗道:「原來他們果是為了我而來!」驀覺身側右方地上頗有異動,跟著便見一隻怪手自地下伸出,疾抓過來。卓南雁雖提不起內力,但忘憂心法仍能測知身周,那只怪手尚未破土而出,他已有察覺,斜跨兩步避開。

  地下怪手一抓走空,倏忽不見,片刻後又自他落足之處伸出,疾向他腳踝抓來,但終究是自土中伸出,慢了數分。卓南雁有忘憂心法先知先覺,輕易避開。他心下暗笑:「這人腦筋不靈,若是在地上跟我比武,三五招間便能傷了我,卻偏偏捨近求遠。」

  那邊袁七被完顏婷逼得險象環生,不由破口大駡:「狗何四,你快來對付這妞兒!」只聽「波」的一聲怪響,地下泥土翻飛,躍出一人,卻是個身子橫寬的矮漢,短粗的雙臂上套著銀光閃閃的利器,想來便是那何四了。何四甩掉滿頭泥土,大罵道:「奶奶個熊,老子不信我地蟹門的破土煞收拾不下這個病夫……」話沒說完,一頭又鑽入土中。

  忽聽林外響起一道蒼老的笑聲:「老四又犯渾啦!老三還不出手,擒了這女子,先賞你玩上幾晚!」

  他話音才落,猛聽完顏婷一聲嬌呼。一道漆黑的身影從樹上飛落,手中舞動一張巨網,竟將她兜頭罩住。卓南雁大驚失色,暗道:「哪裡來的這多妖魔鬼怪!」心中驚怒之下,險些被何四抓住。

  忽見完顏婷自懷中掣出一把銀光閃爍的梭子,奮力劃破了怪網,斜身落下。那黑衣人掌中又蕩起一抹蛛絲樣的物事,疾向完顏婷纖腰纏來。完顏婷驀地一聲嬌叱,屈指疾彈,兩枚銀針破空飛出。那黑衣人閃避不及,被毒針射中,登時跌落在地。

  卓南雁快步掠來,叫道:「婷兒,你沒事嗎?」完顏婷忽地拽起他的脖領,斜斜飛起,三把飛刀擦著卓南雁的肩頭掠過,插在樹上。這一抓一躍快如疾風,電光石火間讓過了那袁七飛出的三把奪命飛刀。

  忽聽那使怪網的黑衣人嘶聲慘呼,卻是毒性驟發。他的慘叫聲淒厲至極,驚得林中幾個同伴齊齊一驚。林外奔入一個滿頭長髮的老者,叫道:「老三,你且忍忍!老六,快來給你三哥解毒!」騰身飛起,疾向完顏婷撲來,雙掌淩空下抓,招勢淩厲至極。

  完顏婷銀梭疾劃,竟是針鋒相對。兩人以快打快,疾拼數招,完顏婷堪堪不敵,驀地銀梭一挑,梭上飛出一道銀光,打向那長髮怪人的咽喉。這一下出其不意,但那長髮怪人應變仍是奇快,倉促間施出一個鐵板橋。那銀光貼面激射而過,將他幾縷長須削得四散紛飛。完顏婷這兵刃新近打造,名為七巧梭,梭上開有七竅,內中暗藏七般喂毒利器,此刻初經戰陣,居然效力不俗。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正給那老三放血解毒,這時仰臉叫道:「大哥,這妞兒的毒物厲害,須得擒住了,逼她交出解藥!」

  「大哥,這個妞兒棘手!」林中忽又閃過幾道人影,喝聲迭起,「大夥兒並肩子齊上吧!」「看誰先料理了這妞兒!」何四和袁七已齊齊圍攏過來。

  卓南雁暗自心驚,叫道:「婷兒,你且去吧。他們只是為了我!」完顏婷卻「呸」了一聲:「說什麼胡話!」長鞭舒卷,銀梭縱橫,拼力苦戰。

  那老大一邊展開雙掌狂攻,一邊連聲呼喝,分派人手來抓卓南雁。他適才險些在完顏婷梭下喪命,這時自是加了萬分小心。聽了他喝令,何四跟一個赤膊大漢齊向卓南雁奔來。完顏婷看得心驚,想施放銀針相救卓南雁,卻被那老大和他三個手下緊緊纏住,哪裡得空。

  卓南雁這肘經脈中氣息亂撞,劇痛難耐,早已無力再戰,拼力閃避兩下,終被那壯漢橫掃一棍,打在心口。當的一聲怪響,卓南雁身子被他棍上巨力卷起,猶如稻草般向後飛去。

  那壯漢一棍得手,哈哈大笑,疾奔而來。卓南雁人在半空,忽覺胸口一熱,渾身經脈陡然一暢,內氣瞬間鼓蕩澎湃。卓南雁料想這必又是懷中的天罡輪被大棍擊中後生出的異相,他不及細思,身子一折,疾向那壯漢撲去,半空中招化「獨鶴與飛」,扣向那壯漢的胸前要穴。

  他知這內勁稍縱即逝,出手奇快無倫,時機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巔。那壯漢哪裡料到病懨懨的對手忽又化作絕世高手,一愣之下,胸前玉堂穴登時被點中,悶哼聲中,軟軟倒地。

  卓南雁一招得手,登時動如山飛,疾向完顏婷沖去。那老大首當其衝,他這時全副精神都放在完顏婷的暗器上,陡聞身邊風聲颯然,便覺一股渾厚的內力斜刺裡撞到。這長髮怪人到底久經戰陣,雖驚不亂,忙斜身一滾,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卓南雁這奪命一掌,忽覺腰間一痛,卻仍被卓南雁掌風掃中,半身發麻,竟難以起身,狼狽至極地順勢滾遠。

  那一勢「閱音修篁」只使了半招,卓南雁立時招變「握手已違」,戳向袁七。袁七驚呼聲中,天池穴一麻,委頓倒地。這幾下兔起鶻落,便連完顏婷都瞧得驚呆當場。卓南雁瞬間連敗三人,已覺體內那股真氣忽又消散,經脈劇痛無比。他知自己再也支撐不住,卻仍向自後趕來的何四笑道:「大螃蟹,該是你了!」

  何四腦筋不靈,渾沒瞧出他已搖搖欲墜,但見連自己佩服萬分的老大都無力擋他一招,駭得肝膽皆裂,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這一跑,餘下尚未受傷的三人忙也各自退開數步。

  卓南雁悶哼一聲,四肢百骸似被人抽幹了精力一般再提不起一絲氣力,身子一歪,忙扶住完顏婷的香肩。完顏婷身周強敵盡去,兀自如在夢中,喜得聲音都顫了:「渾小子,你……你原來功力未失,是嗎?」卓南雁苦笑道:「傻丫頭……咱們快走!」

  完顏婷聽他聲音低軟,心底才覺害怕,知道此時萬不能耽擱,抱起他來,拔步飛奔。卓南雁道:「東側……沒有埋伏,向東退!」話一出口,但覺臟腑諸脈中如萬刃攢刺,難受至極。完顏婷應了一聲,向東疾奔。

  東側果然沒什麼埋伏,乃是兩山夾一溝的險要地勢。完顏婷抱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順山路疾奔,卻是越奔越高。

  卓南雁被她緊緊摟在懷中,但覺臉頰觸及一片軟玉溫香,仰起頭來,恰見她修長的雪頸閃著玉一樣的光澤,黑瀑般的秀髮迎風輕舞。他心中一動,忽道:「從前幾次我救你時,都是我抱著你,這會兒,你可也抱了我一回……」

  「好稀罕嗎?」完顏婷低頭瞥他一眼,嗔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將你拋給那群混帳。」話雖如此,卻見他雙眸渙散無光.她心底憐惜頓生,忽想:「我倒寧願你不會武功,這一生一世,便只有這樣乖乖地隨在我身邊。」

  夜風拍在臉上,那樣得暖,那樣得柔。完顏婷忽然想起當日在龍驤樓時,自己被他抱著在屋脊上飛奔的情景,芳心內登時一團綺麗風光,環著卓南雁的雙臂不由又緊了一緊。

  卓南雁忽地歎息一聲:「他們……追來了!」完顏婷一驚回頭,果見那長髮怪人率著那書生和另兩名手下,大呼小叫地疾趕了過來。原來適才卓南雁功力驟複,瞬息制敵,幾名敵手肝膽皆喪,直到卓南雁軟倒在完顏婷懷中,那長髮老大才覺得膽氣稍壯,率眾自後追趕。只是這幾人都被卓南雁的神功震懾,不敢過於逼近。

  完顏婷橫抱著卓南雁疾奔多時,也不禁嬌喘吁吁,任是她幾次提氣發力,也難以將身後的追兵甩開。長髮怪人見卓南雁始終被她抱在懷中,大笑道:「這小子傷重病發,只剩下半口氣啦。大夥加把勁,擒了這小子得富貴,擒了這妞兒得快活!」那書生和另兩人齊聲呼喝,加力疾奔。

  身後的追兵漸近,腳下山路卻愈發崎嶇難走,完顏婷心底略慌,忽見前面探出一方怪石,石後竟有一個山洞。她心中一動,飛步向山洞沖去。

  那洞卻不大,深僅丈餘。兩人才在洞內隱好身形,四名敵手便已撲到。黑夜之中,難辨敵蹤,那長髮怪人也不敢過於逼近,在洞外數丈遠頓住步子,大聲叫駡。

  完顏婷大怒,要待挺身出洞。卓南雁忙道:「不忙,咱們先故意示弱,且讓他們掉以輕心。」他這時但覺體內已不似適才那樣劇痛難耐,拼力盤算對策。

  忽見洞外火光大亮,卻是那書生折了許多枯枝,燃起篝火。那長髮老大連連呼喝,兩名手下手持兵刃,分從左右奔來。完顏婷掩身石後,看著兩人逼到洞外丈餘,才驀地揚手,兩根銀針激射而出。

  那兩人對她的毒針甚是畏懼,但見青光一閃,立時就地疾滾。完顏婷長鞭早出,饒是兩人身手麻利.背心也被抽得皮開肉綻,驚駭之下,只得遠遠逃開。完顏婷見他二人連滾帶爬地跑遠,「咯咯」嬌笑道:「渾小子,你不是說這毒功『上幹天和』麼,這會兒還不是仗著我的毒針保命?」

  不大工夫,那書生和長髮老者又先後疾攻了三次,每次都被完顏婷以毒針迫退。卓南雁看出他們是要將完顏婷手中的銀針耗盡,心中一動,讓完顏婷將幾枚毒針插在洞口。四名敵手遠遠瞧見她彎腰埋插毒針,黑夜之中,卻也辨別不出毒針到底插在何處,無可奈何之餘,只有破口大駡。

  這下子雙方各有顧忌,只能遙遙對峙。

  卓南雁凝眉道:「婷兒,這幾人是誰,武功好不怪異?」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6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七節:交鋒七宿 別君一面

  完顏婷冷哼一聲,道:「虧你號稱卓狂生,卻如此孤陋寡聞!那是格天社二十八宿中的青龍七宿!青龍七宿中的『血手太歲』孫列早死,還剩下六人。那長頭髮的老怪叫『長須太歲』駱裳,還有那瘦猴袁七是『飛天太歲』,螃蟹般的何四是『入地太歲』,那壯漢和旁的人叫什麼都記不住啦。噢,那書生叫常百草,也會使毒,綽號叫做什麼『百毒太歲』,哼哼,這會兒見了我的毒針,還不是束手無策!」

  「你倒知道的不少。」卓南雁呵呵一笑,想到在五通廟底裝神弄鬼卻被林逸煙順手宰殺的孫列,不由搖頭苦笑,「原來這幫傢伙全是孫列的同道!哼,他們此來,必是奉了趙祥鶴那廝的密令。」完顏婷道:「料來如此,趙祥鶴的臭事你全知道。你若不死,趙祥鶴又怎能甘心?」

  卓南雁道:「咱們苦撐下去也不是良策,婷兒,你手下的那些龍鬚何時出馬?」完顏婷卻垂下頭來,低聲道:「我獨自一個兒來的……」卓南雁心中一動,笑道:「我倒忘了問,好婷兒怎麼恰好在我危急之時趕來的?」

  「恰好便碰上了吧!」完顏婷笑了笑,笑聲中頗有幾分落寞。卓南雁道:「那也沒有這般巧的道理。」瞧她玉靨紅暈,卓南雁忽然明白過來,道,「婷兒,你……你這些日子莫非一直跟著我們?」

  「你當自己是菩薩神仙嗎?人家偏要來跟著你?」完顏婷的聲音驀地高了起來,話語中頗有些不耐煩,咬了咬櫻唇,才道,「近來我本要再去臨安轉轉,你一出衢州,龍鬚便給我傳了訊息。我……我本想暗中趕來,遠遠瞧你一眼便走,哪知卻見到了蕭長青。這廝鬼鬼祟祟地綴著你們,顯然是不懷好意。我放心不下,這才跟了你們兩日……」

  她心性直爽,有什麼話便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卓南雁的心卻怦然一動,霎時胸中熱流翻滾,伸手握住她的雙手,道,「原來……原來好婷兒怕我有難,竟一直暗中相護!」

  完顏婷被他握住手,芳心內先是一甜,但隨即卻湧起一股難言的空曠寂寥,道:「什麼暗中相護,我……我只是要親手擒住那姓蕭的。」說罷也覺難以自圓其說,一把捧開了他的手,嗔道,「你再這麼動手動腳,我便給你一梭!」

  卓南雁笑道:「這銀梭乃是織女所用,嗯,你是織女,我便是牛郎……」完顏婷見他仍是那副笑吟吟的神色,倒拿他無可奈何,橫睨他一眼,只是幽幽歎了口氣。卓南雁見她神色落寞,心頭也覺有些感傷:「我跟婷兒,畢竟再也不能如在燕京時一般歡笑胡鬧了。」

  這時洞外人影晃動,原來百毒太歲常百草已遣人將袁七、何四和那壯漢抬來。長須太歲駱裳給三個兄弟推拿多時,仍是破不了卓南雁的獨門點穴手法,惱怒之下,便不住地叫駡。

  完顏婷卻渾若未聞,手托香腮,眼望著洞外悵然出神。當日瑞蓮舟會激戰,餘孤天受傷不輕,急於覓地療傷,又兼龍蛇變大敗虧輸,只得跟刀霸先回燕京向完顏亮覆命。完顏婷自不能跟他同回燕京,便留在江南操控龍鬚。她手握龍涎丹的解藥「龍肝」,一群龍鬚全對她俯首貼耳。眾龍鬚三教九流皆有,幾個富庶客商都給她騰出了僻靜雅致的別墅供她居住,她在揚州、臨安等地均有藏身的幽僻院落。

  完顏亮曾派僕散騰和蕭抱珍同來江南,追尋完顏婷下落。但僕散騰生性剛硬,對自己暗助完顏亮扳倒完顏亨,已心生愧疚,以自己堂堂武林宗師之尊去追查一個遺孤弱女,更覺得是平生污點。而蕭抱珍卻是另一番心思,他將兩個嬌媚女徒獻給完顏亮取寵,使得太陰教的聲勢後來居上。若是大金第一美女完顏婷被送入皇宮與自己的女弟子爭寵,那可得不償失。

  天刀門主和太陰教主都對追查完顏婷之事不大上心,又有餘孤天一手遮掩,眾龍鬚隨護周全,完顏婷倒是平安無事。

  她一邊深居簡出,潛心修煉毒功,一邊遣人不住偵察宋金動向。近來報仇的事已漸漸有了眉目,「我是完顏亨的女兒,這個殺父大仇,定要我自己親手報了!」這親手報仇的念頭在心底盤桓多時,愈發頑固起來。久曆風霜坎坷,她的肝腸變得剛強堅忍,有時候完顏婷也深覺詫異,覺得自己好似變了個人一般。

  只是,對那個人的思念,卻依舊如故!在手刃仇敵的念頭日漸堅固的同時,再見卓南雁的念頭也難以抑止得多了起來。她常常惱恨自己舊情難斷,但惱恨歸惱恨,對自己發完脾氣之後,綿綿情絲照舊纏繞心頭。

  那一日,她忽自龍鬚口中得知了卓南雁的行蹤,竟變得心亂如麻:「我一定要見他,手刃完顏亮那昏君之前,我定要最後見他一面!」終於獨自悄然趕來……

  「你……」完顏婷終於轉過頭,癡癡地望著他,道,「當真要進京,給那……林霜月求藥?」

  卓南雁一愕,暗道:「你怎知道我入京的緣由?」隨即釋然,「婷兒那兩日暗中相護,想必已聽到了我跟丹顏說過的話。嘿,大丈夫光明磊落,這些事又何必瞞她?」當下點頭道,「不錯!」

  完顏婷的眼波一陣搖盪,道:「可你眼下武功全失,若是那宋朝太子求不來紫金芝,你又有何法子?」

  「那也要去!」卓南雁昂頭望著洞外深邃的滄冥,道:「便是搭上自己這條性命,我也須求來那紫金芝!我、我絕不能看著小月兒這樣……」他的嘴唇抖了抖,終究沒有說出那個讓他心驚膽戰的「死去」兩字。

  完顏婷聽了他「那也要去」四字,登時變色蹙眉,但聽他說到後來,聲音中竟略帶哽咽,一張堅毅的臉上滿是痛楚之色,她的芳心內卻又生出一陣略帶酸楚的憐愛,滿腔怒氣竟發作不出,沉了沉,才幽幽地道:「你待她真好。若是換了我,必然不會這般。」

  卓南雁見她雪頸低垂,楚楚可憐,胸膛中霎時熱了起來,道:「若是你有什麼兇險,我也是一樣豁了性命去救你。」

  完顏婷的嬌軀簌地一顫,雪白的玉齒緊咬櫻唇,沉默了片晌,才緩緩地道:「很好……」她柔柔地歎了口氣,卻將後面的那句話用力咽入心底,「雁哥哥,我今兒來見你,本就是咱們的最後一面……」她默然凝視著他,明亮的美眸在岩洞中盈盈閃動,卻再沒有言語。

  忽然間洞外西首的天際騰起一道紅焰,繽紛散開。守在洞外的長須太歲駱裳長聲歡呼,百毒太歲常百草忙也點燃了一枚火箭,旋即躥起一道紅燦燦的光焰。

  「他們來了援兵。」完顏婷蹙起秀眉,「只是,咱們的毒針卻快用完啦……」卓南雁暗自叫苦,想讓她獨自逃生,但料來必會遭到完顏婷的一通奚落,彷徨無計間忽想起懷中的天罡輪,忙取了出來,仔細端詳。

  完顏婷奇道:「這是什麼東西?」卓南雁道:「這天罡輪委實是天地間的奇物,適才我兩次內力突生,料來與它有關。」但敲敲打打,琢磨多時,輪內卻再無內力迸出。

  耳聽得洞外嘯聲鼓蕩,似有數名高手正自遠處馳來,駱裳和那書生不住撮口長嘯,指示方位。卓南雁心底更增慌亂,暗道:「連師尊和修老都參悟不透這天罡輪,我一時三刻又哪裡揣摩得出其中奧妙?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婷兒跟我一起束手待斃。」他驀地拂袖而起,道:「我出去誘敵,將他們騙到近前,你發射毒針制敵,只需擒住那長須太歲,便有轉機。」

  「不成,我決不讓你前去涉險!」完顏婷搖頭道,「再說,毒針只剩下兩根,還是莫要輕用。」卓南雁見她的眼光粼粼閃動,知她不願自己出去冒險,暗道:「若是她能突圍出去報訊,倒是個好法子,但這傻丫頭倔勁兒上來,只怕死也不肯走。」正待尋個藉口,勸說完顏婷獨自逃生時,忽見洞外已馳來了十幾道人影,立在篝火旁,齊聲喝罵。

  卓南雁見來者都沒穿格天社的鐵衛裝束,全披著簇新的錦袍,料來秦檜死後,「格天社」這名字便被高宗趙構下令勾除,眾鐵衛也被裁減不少,但精幹強手卻全隨趙祥鶴進了皇城禁宮,搖身一變成了禁宮侍衛。

  青龍七宿在當年的格天社中頗有威名,向為趙祥鶴的心腹,但這回六宿齊出,卻擒不下一個重病初愈的卓南雁,長須太歲駱裳深感臉上無光。眼見援兵越來越多,駱裳心中既感振奮,又覺慚愧,振聲怒嘯,便要跟百毒太歲常百草再行強攻。

  忽聽得林子裡響起一聲大笑:「你姥姥的,深更半夜鬼哭狼嚎,天底下的野豬野狼都成精了嗎?」

  「是莫愁!」卓南雁雙目一亮,忽然間覺得這句「你姥姥的」竟是如此親切,凝目瞧去,果然見林中有一人緩步踱出,身材肥胖,摺扇輕搖,可不正是莫愁。完顏婷也喜道:「這莫大胖子是你死黨,這個我倒是知道的。」卓南雁點頭笑道:「莫大少膽子不大,背後若無強援,決不敢如此口出狂言。」

  駱裳果然勃然大怒,喝道:「兀那胖子,竟敢在我青龍七宿跟前胡言亂語,活得不耐煩了嗎?快些報上名來領死!」莫愁哈哈笑道:「你姥姥的,六七條小蛇也敢張狂。本大少乃江南四公子之首、瑞蓮舟會上力挫天下群豪奪得舟會狀元、丐幫第一少年高手莫愁是也!」

  他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出自己的名號,果然震得駱裳幾人一凜。常百草倒見過莫愁,在駱裳耳邊低語幾聲。駱裳面色微變,暗道:「這胖子孤身一人倒也無妨,只怕他丐幫傾巢而出。」揚眉喝道:「莫公子當真要踹這渾水?」

  莫愁笑道:「怎地是渾水?大雁子是本大少的朋友,你們跟他為難,自然便是跟我為難!」說話間挺著肚子來到篝火跟前,摺扇一合,倏地拍在駱裳額頭,「識相的,便快些滾吧!」

  駱裳猝不及防,腦袋上響亮無比地挨了一扇,心底震驚非小:「這廝名頭響亮,果然武功精強,若非他手下留情,我腦袋早已開了花!」卻不知莫愁這一扇苦練多年,看似淩厲,實則全無力道,若再加上幾分力道,便沒有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功效。

  常百草等人本待一擁而上,但見駱裳給莫愁隨手一扇拍中,均是心下惴惴。正在這當口。忽聽林中傳來一道沙啞的大笑:「老駱,一個莫大胖子便將你嚇住了不成?」笑聲並不如何高亢,卻沉雄渾厚,在老樹危巒間回蕩不休。

  卓南雁心底登時一沉:「想不到吳山鶴鳴趙祥鶴這老兒竟親自趕來了!」凝目瞧去,只見深林如墨,卻不見趙祥鶴的身影。駱裳等人都已聽出了趙祥鶴的笑聲,登時膽氣大壯。

  忽然人影晃動,篝火前又多了一道矮胖的身影,正是趙祥鶴的得意弟子「萬峰獨秀」萬秀峰。駱裳等人一見萬秀峰現身,忙拱手上前,低聲稟報今夜的變故。

  「比誰嗓門大嗎?」莫愁照舊一副嬉皮笑臉的德性,驀地扯開嗓子大笑。只是笑聲雖響,卻因內力不足,絕無趙祥鶴的渾厚。莫愁卻毫不氣餒,奮力狂笑。

  完顏婷在洞內見他臉紅脖子粗地死命大笑,也不禁「咯咯」笑道:「你這朋友,可當真有趣。」卓南雁也呵呵苦笑,心底卻暗自揪心:「鶴老兒親自督陣,莫愁便帶來了小桔子,也是遠非其敵!」

  莫愁狂笑了一陣,大覺過癮,喝道:「羅老,您老人家還不快快出手,將老鶴兒和他一群鶴子鶴孫抓個人贓並獲,到太子那裡去說個清楚!」

  林子東側忽地響起一道沉冷的哼聲:「莫愁,休得聒噪!」正是獅堂雪冷羅雪亭的喝聲。跟著又聽莫複疆那粗豪的笑聲響起:「羅老當真神機妙算,老鶴兒跟他的蝦兵蟹將自京師一動,你便算出了八九不離十。」

  「原來羅堂主竟和丐幫幫主莫複疆一起趕到了,」卓南雁喜得雙眉一揚,「怪不得莫愁有恃無恐。」

  林子西首響起趙祥鶴沙啞的笑聲:「羅老,兄弟千算萬算,總是差你一著!」不論何時,這位號稱「江南第一手」的宗師對敵對友,總是談笑風生。羅雪亭的笑聲跟著響起:「棋差一著,不過暫失先機!只要你不一意孤行,也未必滿盤皆輸!」

  「多謝羅老點化!」趙祥鶴大笑道,「兄弟也不是頑石腦袋,只不過要跟南雁老弟敘敘舊情而已,既然羅老見怪,兄弟便見好就收。」笑聲倏忽遠去,瞬息間又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羅老,可否移駕同飲兩杯,消此永夜?」

  羅雪亭笑道:「趙大人的酒,每次都別有深意,萬萬不可錯過!」莫複疆冷笑道:「哼哼,你只請羅老,不請我駝子!莫駝子偏偏要湊這熱鬧。」三道笑聲攪在一起,瞬間遠去。

  三大高手倏來倏去,雖未露面,卻已攪得風生水起。萬秀峰、駱裳等人盡皆膽寒。忽聽林中響起幾聲呼喝,卻是唐晚菊和丐幫長老醉羅漢無懼並肩而出,二人身後還跟著數十名丐幫弟子。

  莫愁大笑道:「萬兄,咱們稱兄道弟一場,何必偏要撕破臉皮!你那師尊已然下令見好就收,你還不就坡下驢?」萬秀峰臉色發僵,情知今日再難占得便宜,仰頭打個哈哈:「旁人的面子不給,莫大少的,卻定要買帳。」掃了一眼兀自呻吟的使蛛網的黑衣漢子,歎道,「既是唐門毒物,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且先回京,再行施救!」

  一場風波終於消彌無形,卓南雁不由長出了一口氣。完顏婷卻道:「丐幫的一群臭叫花來啦。我不要見他們!」卓南雁知她惱怒當日曾被丐幫醉羅漢擒住之事,笑道:「當日是不打不相識,眼下你們化敵為友,正是時候!」

  「化敵為友?」完顏婷冷笑道,「你別忘了,我這金國妖女可還掌管著一批專跟你大宋為難的龍鬚!」她將插在洞口的幾根毒針拔起收好,盈盈立起,忽地轉過身來,在靜夜中向他深深凝視。

  卓南雁知她去意已定,忙叫了聲「婷兒」,搶上兩步,要去握她的柔荑。完顏婷卻疾步退開。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這個站在無邊的夜色裡的男人距她竟是如此遙遠。

  「你保重吧!」最後一面了,她卻想不起還能再說什麼,別過頭去,又幽幽地叮了聲,「渾小子!」這三字如歎如怨,微帶哽咽,說不盡得纏綿悱惻。

  卓南雁心中一蕩,拼力去抓那露在窈窕裙裳外的雪白玉手。完顏婷卻有些倉惶地躍了起來,瞬間便已奔出十餘丈外。卓南雁怔怔立著,忽覺心底針紮般得刺痛,無奈地看著那襲孤單的倩影被濃墨般的夜色吞投,忍不住迎著夜風大吼:「婷兒……」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7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八節:太平盛會 補天弈法

  「大雁子,你還好嗎?」莫愁已嘻嘻哈哈地飛步趕到,站在洞口,提鼻子四處亂嗅,「適才本大少似是影綽綽地瞧見一名女子,這會兒怎地不見了?好香好香!這香氣卻比小月兒的來得妖豔,莫非是你那個金國的公主情人?」

  「胡說什麼,」卓南雁在他肩頭狠狠一捶,道,「你倒來得正是時候!」這時唐晚菊和醉羅漢無懼也快步上前。故友見面,本該是一番歡喜,但卓南雁還在悵惘完顏婷的無奈遠走,心底無盡黯然。

  原來羅雪亭如此妙計安排,倒不是有甚先知先覺。只是瑞蓮舟會之後,趙祥鶴成了秦黨的漏網之魚,未加治罪,反被趙構重用。羅大和羅雪亭兄弟卻對他深懷忌憚,暗中對其多加偵控。卓南雁一行浩浩蕩蕩地趕到臨安附近,趙祥鶴已得了訊息。洗兵閣之戰後,他對卓南雁自是恨之入骨,便想乘機料理了這個死對頭。他調兵遣將,猶恐有失,更親自出京,務求斬草除根。只是這堂堂大內禁宮侍衛統領出京,動靜終究不小。羅雪亭得訊後,心底疑惑,忙約了莫複疆帶著莫愁等人,一同趕來。但趙祥鶴派遣青龍七宿出馬在先,莫愁等人晚出一步,自然讓卓南雁多了一番兇險。

  卓南雁見萬秀峰率人悻悻退走,羅雪亭和莫複疆連袂追趕趙祥鶴,料來也沒甚閃失,便和莫愁、唐晚菊一同折回客棧,去尋沈丹顏。離著客棧還有裡許,便見對面燈火通明,一隊官兵已挑著燈籠趕來。

  原來適才蕭長青在店內一陣大鬧,也驚醒了店中夥計,循聲趕來,正見沈丹顏橫臥地上。沈丹顏穴道被點,口中卻還能言,忙讓夥計去救被麻倒的幾名公差。眾公差被冷水潑醒,聽得沈丹顏說明原委,知道本州「少年棋仙」被人擄走,登時大驚,忙挑燈四出搜尋。

  沈丹顏肢體兀自酥麻,卻仍讓人尋了頂軟轎,抬著自己一同尋找。正自憂心如焚,忽見卓南雁安然而來,她不由喜極而泣,點點清淚順著玉頰滑落。

  翌日一早,眾人便一起啟程,趕赴臨安。路上卓南雁問起太子近況,莫愁將大頭一擺,苦笑道:「本大少去安葬大慧上人的法骨後,便四處閒逛,幾日前才回臨安。朝廷的事情,我這叫花子怎麼知曉。」唐晚菊道:「秦賊死後,秦老賊的一群死黨,如曹泳、王揚英、汪召錫等均被貶逐,天下人心大快。但趙官家還是不願用張浚大人,曾放話說,『朕寧亡國,不用張浚』!只是太子……近來倒少有消息!」卓南雁的心不知怎地,便微微一沉。

  進了臨安城,眾人先隨沈丹顏去接待太平棋會棋手的館驛歇息。

  整潔幽靜的客房內,莫愁和唐晚菊聽得卓南雁略述了去醫穀求醫經過,均是滿面訝然。莫愁連拍大腿,噴嘖連聲:「大雁子的傷情雖怪,一時卻無大礙。小月兒這病卻是半分延誤不得,唉,本大少生來便是個憐香惜玉心腸。走,咱們這便去見太子。」唐晚菊卻道:「那日小弟途經建王府,卻見大門緊閉,不知是何緣由。」

  卓南雁聽了,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來。三人快步出了驛館,直上禦街,一路趕到建王府前,果然見府門緊閉,只懶洋洋地站著兩個侍衛,迥異於往日的熱鬧景象。

  唐晚菊道:「若是太子不在,王府大門也該四敞大開,如此冷清清的豈不古怪?」莫愁恍然大悟道:「想是太子升了官,又換了大房子!哎喲,不對,他已是太子,再升官,豈不成了皇上?」

  卓南雁卻焦躁起來,上前便要去詢問門前侍衛。忽見街角轉出一個青袍書生,正是虞允文。莫愁雙眸一亮:「允文老弟,你來得正好!」虞允文抬頭看見三人,也是喜上眉梢。

  聽得卓南雁說來求見太子,虞允文卻臉色乍變,低聲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請隨我來!」他帶著三人匆匆轉過兩個街角,在一座偏僻酒樓中撿了間閣子坐了。

  卓南雁見虞允文面色凝重,忙問:「怎麼,出了什麼大事?」虞允文長眉緊蹙,半晌才沉沉一歎:「太子失勢了!」

  三人均自變色,卓南雁更覺腦袋嗡地一響,驚道:「太子在瑞蓮舟會上護駕有功,更親手扳倒了秦檜老賊,怎地會……」

  「壞就壞在他親手扳倒了秦老賊上。」虞允文歎道,「當年秦賊一手遮天,聖上便扶植太子一系,來對抗秦黨。眼下秦黨瓦解,聖上反而對太子生了嫌疑,起因便是近日臨安坊間忽傳出一番謠言,說太子在晉封建王之前,曾被封為『普安郡王』,那『普』字乃『並日』二字相合,正是『天有二日、世有兩主』之意。聖上本好猜度,聽得這傳言後,更覺不安,竟疑心太子早知道了瑞蓮舟會上金人行刺聖駕之謀,只是佯作不知,以盼到時漁翁得利……」

  「胡說八道!」莫愁怒道,「金人那龍蛇變本就是假意行刺皇帝,只為栽贓太子。太子能得個鳥利!」唐晚菊搖頭歎道:「君心難測!君心難測!那『普為二日』的謠言,更是翻老賬,只怕也是有人別有用心地乘機蠱惑。說不定便是餘孤天離開臨安時,暗遣龍鬚所為。」

  虞允文點頭道:「瑞蓮舟會後,聖上雖有疑心,終究還隱忍不發,先是全力貶逐秦黨,但對太子已日漸冷淡。偏在這節骨眼,朝野間又風聞金主完顏亮要提兵南侵,太子憤慨,竟向自己的父皇慷慨請纓,若是金人來犯,他要親自率師抵禦金兵。」

  「請纓禦敵,又有什麼不好?」莫愁奇道,「太子爺這般行徑,很有氣魄啊!」虞允文歎道:「太子殿下也是這般心思。哪知聖上正自犯那疑心病,這時更疑太子要奪兵權,圖謀皇位!」唐晚菊「嘿」了一聲。道:「當年安史之亂,唐肅宗也是先以太子之位掌兵權,其後乘亂即位。有這前車之鑒,後世皇帝往往在危難之際,懼怕太子掌兵。」

  虞允文暗道:「不必說唐朝典故,便是趙構自己,不也是趁著靖康之變,以皇子身份先為兵馬大元帥,後登帝位的嗎?」只是他身為宋臣,不敢似莫愁般地議論天子,長長一歎,又道,「太子這一請纓,登時為聖上所忌,將他重重申斥一通,三日後又找個茬子,命他進宮替聖上為韋太后服喪。」

  「進宮服喪?」卓南雁顫聲道,「這麼說,太子已不在建王府中?」虞允文點頭道:「不錯!韋太后雖是聖上生母,但半年前早已薨了,聖上托口夢見太后,命太子替他前去太后靈前守孝。韋太后薨後,因陵寢沒有建成,一直未曾下葬,現今梓宮(作者注:帝、後的棺槨)仍在皇宮內的蒼梧殿中。太子眼下便在蒼梧殿內奉旨守孝,殿下也知自己處境艱難,為避嫌疑,決不踏出皇宮一步,朝臣舊友,更是一概不見。便連我,近來也難見他一面。」

  卓南雁呼地立起,又頹然坐下,怔怔地道:「朝臣舊友,一概不見……」

  虞允文沉吟道:「聖上此舉,料來也只是對太子小小懲戒,過不了多久,聖上回心轉意,自會再行重用。」莫愁拍著大腿叫道:「你老兄不要含含糊糊,到底須得多久,三五日還是七八個月?小月兒的傷病,可是丁點兒耽擱不得!」

  唐晚菊見虞允文眉頭擰成一字,也不禁歎道:「自來皇帝的心思都是最難揣度。除了去央求太子,便再沒別的辦法取來紫金芝嗎?」莫愁冷笑道:「法子自然有,不是明搶,便是暗奪!只是皇宮內有鶴老賊在,誰能去盜了來?」虞允文忙道:「不到萬不得已,且莫用強!」

  久久不語的卓南雁忽地長身而起,大步便往外行。

  「老弟,」虞允文叫道,「你要去何處?」卓南雁一陣煩悶,頭也不回地道:「太子眼下勢窘,便不必勞煩他了。」心底暗道,「莫愁所說的強奪暗盜,雖也是個法子,卻怕會連累好友性命。事已至此,只有我先獨自設法進宮!」想到那即將展開的太平棋會,他的雙拳不由猛然攥緊。

  虞允文見他神色悒悒,深覺歉疚,忙拉住他道:「南雁,咱們自不會旁觀。眼下愚兄且先竭力搜羅諸般歲久效弘的參芝靈藥,遣人送往醫穀,助大醫王給林姑娘全力固本祛毒。咱們這裡,先要設法去面見太子,且看他有何良策!」

  卓南雁點一點頭,眼望窗外陰鬱的日色,沉聲道:「那太平棋會開賽在即,小弟倒可前去一試。」虞允文眼芒一亮,道:「不錯,若能在棋會上折桂,自可進宮,那時或能見到太子殿下了。」

  當下四人分別,莫愁和唐晚菊隨虞允文去搜尋靈芝參藥。卓南雁則獨自趕回驛館。

  沈丹顏正在他的屋內相候,見他滿面黯然地歸來,問明瞭緣由,心底也替他憂愁,軟語安慰了幾句,又告訴卓南雁:「各州精選的三十二名棋士均已齊聚京師。五日後,太平棋會便在謙德宮落子開戰了。」卓南雁精神一振,暗道:「好,我只需在棋會上力挫群雄,便能進宮了。只需進了皇宮,便多了幾分把握……」

  轉過天來,羅雪亭便來探望。相別不久,卓南雁卻覺這位豪爽長者又消瘦了許多,原來羅雪亭自燕京翠鶴山之戰後,迭遇傷損,元氣未複,那晚又因卓南雁之故,與趙祥鶴拼酒鬥功,鬥智鬥力,雖然平分秋色,卻終究精氣耗損頗重。卓南雁不忍累得他憂心,便沒開口說出林霜月之病。羅雪亭聽得他功力難複,倒好生痛惜,極力安慰了許久。

  唐晚菊和莫愁也都常來看他,說到虞允文傾盡全力,果然尋到了不少功效不凡的仙芝靈參。卓南雁心下略安,懇求二人及早動身,將芝藥送往醫穀。

  這幾日間,卓南雁便在驛館內潛心棋道。他深知自己已是背水一戰,只許勝不許敗,故而醉心於縱橫十九道中,於師尊施屠龍的那一套「補天弈」戰法鑽研尤多。

  沈丹顏常來跟他推究棋藝。兩人曾先後對局三次,前兩局卓南雁仗著算路通神,妙招迭出,都是中盤大勝。第三局,卓南雁開局便祭出鑽研已久的補天弈,不料沈丹顏卻將靈動的棋風施展到極處,棋局形勢幾經反復,最終卓南雁竟以一子之差敗北。

  卓南雁知道這補天弈雖然棋理高妙,但用之實戰卻有許多未明之處,難至化境。

  「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著眼!」當日師尊施屠龍說起新悟棋道時便曾如此議論,但經營中腹卻另有難處,特別是若開局幾步便下在中腹,子力難以發揮其效,實則形如廢棋。

  卓南雁困惑之餘,不由心底連道可惜:「師尊對棋道的悟性高我甚多,這補天弈他必然較我領會得深遠許多,可惜師尊隱居不出,難以再得他的指點。」

  雖然這麼想,但他卻是個遇挫愈強的性子,更加廢寢忘食地發憤鑽研補天弈。終日臨枰冥思苦想,卓南雁日漸消瘦,滿面長須,亂髮蓬鬆,全不知收拾。

  再轉過天便是棋會開戰的正日子了,這一晚沈丹顏又來看他。這幾日間兩人除了弈棋,極少說話,便說上幾句話,也是離不開圍棋。卓南雁正在燈下觀棋,見了沈丹顏推門而入,沖她一笑點頭,便又低頭擺佈棋局。

  沈丹顏見他如此,芳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失落:「他這般入了魔一樣地下棋,還不全是為了那位林姑娘?」不知不覺地,她竟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美麗女子,生出更多的羨慕,「我倒寧願自己變成那個臥病在床的小月兒,若是他肯為我憂心半晚,我便心滿意足了。」

  卓南雁見她悵立不語,才想起什麼,抬頭笑道:「姐姐怎地不坐?」沈丹顏跟他凝滿血絲的雙眸一對,恍然間覺得自己的滿腔幽怨全被他看透,不由雙頰火熱,忙垂首笑道:「你近日醉心棋道,連鬍鬚也忘了刮啦!」

  卓南雁一愣,伸掌撫了一下那下巴上的短鬍子,笑道:「這太平棋會萃集天下名手,定然藏龍臥虎,我可沒什麼把握。留他一大把鬍子,臨局之時,也好嚇嚇對手。」

  「你當是邊關殺敵嗎?」沈丹顏嫣然笑道,「還要效法狄青。」扭頭忽見驛館桌案上早備好了梳洗用具,心中一動,飄然走近,道,「明日便是棋會了,姐姐幫你梳洗一下。」

  卓南雁依舊垂首觀望棋局,只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姐姐啦!」沈丹顏笑了一笑,用銅盆舀了清水,將毛巾浸濕了,在他頭臉長髮上細細擦拭,再提起案頭的小刀,小心翼翼地給他刮剃鬍鬚。

  短須紛紛墜落,重又現出那一張俊逸英挺的臉孔。沈丹顏趁機向他癡癡凝望片刻,見他始終渾然不覺,不由幽幽歎了口氣,將他頭髮擦拭得半濕,給他梳好髮髻,又用梳子給他細細梳理腦後的長髮。

  捋著他漆黑濃密的長髮,沈丹顏忽地生出一股柔柔的情愫:「若是我能常常這般服侍他,給他梳發刮須,該有多好。」這念頭倏地閃過,她玉面上便有一抹輕紅如煙騰起,暗道,「我……我這是怎麼了,近來時常這般胡思亂想!」眼見卓南雁手拈棋子,一直凝望棋盤,她的芳心又是一陣淒涼,輕聲道,「明日棋戰,今晚你也不可太過勞神了。」

  卓南雁「嗯」了一聲,忽覺人影閃動,抬頭看時,才見沈丹顏已走到門口。他心底微覺歉意,笑道:「該死!小弟這幾日魂不守舍,顏姐姐,你這便走了嗎?」沈丹顏回頭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既有惆悵失落,又有柔情流轉,微微一沉,才笑道:「天晚了,你早些安歇。」說罷再不停留。翩然出屋。

  第二天,太平棋會便在臨安禦街北段禮部貢院旁的謙德宮內落子開戰。

  這謙德宮本是皇家祭祀文王之所,殿宇軒敞,深廣的院落中古木參天,幽靜深邃中透出一股弘大氣勢。參賽的三十二名棋手分成十六對,在古樹碧蔭下分枰對弈。

  眾棋士均是由大宋各州選送或京師的王公舉薦的,多是棋力正盛的壯年棋士,也有名重棋壇多年的皓首老者,更有州府變著法子獻媚,別出心裁地選來了兩位十二三歲的少年神童。最引人注目的,卻是眾多氣定神閑的男棋士中,還雜有三位美女棋手。三位女郎以沈丹顏為首,都是方當妙齡,貌比花嬌,惹得幾個年輕棋士不住拿眼睛偷瞄那三名美女。

  棋賽前,新任宰執湯思退先趕來對眾棋士溫言勉慰,說了一番「國運昌隆則棋運昌榮」的大道理,然後才揮手命眾人開戰。

  臨安棋風最盛,太平棋會又是前所未有的棋壇盛會,謙德宮外早擁了不少嗜好棋道的棋迷。掌辦棋賽的官員命人在謙德官外立起十六張巨大棋盤,棋盤旁寫了對壘棋士的姓名。卓南雁這一回用的卻是本名,「卓南雁」三個大字赫然高懸在巨幅棋枰之旁。

  對局棋士每一落子,自有僕役用長竿將棋子貼上大棋枰。圍觀百姓聚在巨幅棋盤下,指指點點,大過棋癮。

  卓南雁的對手卻是個笑容可掬的白髮老者,衣著隨意,襟懷半敞,手裡面搖著一把大蒲扇,瞧上去跟個鄉農差不多。卓南雁看他起始幾下落子平平無奇,便也渾沒在意。哪知這老者棋風沖淡,簡潔質樸,看似平凡的招法中反蘊著極大的韌力。卓南雁一時不備,險釀苦果。至中盤時,持黑的老者反而盤面占優,不僅占得實地,還可借勢侵佔中腹。

  好在中盤激戰開始,卓南雁仗著年輕腦活,算功過人,展開了一番艱苦卓絕的對殺。那老者畢竟年紀大了,算路不及他又快又准,一番苦戰,被卓南雁出手屠去黑邊上的一塊棋。勝負之勢逆轉,那老者卻仍有騰挪之術,竟憑著深厚的對局閱歷,以聲東擊西之術左右纏繞。卓南雁對他一記暗藏圈套的妙手沒有參透,竟又被他扳回了一些盤面。

  好在卓南雁師從棋仙,根基扎實,面對眼花繚亂的棋形平心靜氣,盡展本門剛柔並濟的棋風和自己算路精准的長處,在收官之時更是步步為營,最終以二子之優艱難取勝。

  「佩服佩服!」那老者輸了棋,照舊滿面春風,竟向卓南雁拱手笑道,「公子棋力高妙,讓老夫大開眼界。」卓南雁忙道:「不敢,若老先生再年輕十歲,晚輩便只有甘拜下風!」他這話倒是肺腑之言,回思這一局棋幾經反復,苦苦掙扎之下才反敗為勝,他後背衣襟都已被汗水浸透。

  那老者呵呵一笑,眼見棋枰旁的棋官錄下勝負結果後遠遠走開,才低聲向卓南雁道:「小老弟,棋仙施屠龍是你何人?」卓南雁肅然道:「正是晚輩的授業恩師。」那老者哈哈大笑:「果不其然!老夫敗在棋仙傳人之手,這一局輸得值!」蒲扇搖擺,笑吟吟地去了。

  雖然驚險,卻終於順利晉身十六名強手之中,卓南雁還是暗自松了口氣。當晚回驛館安歇,便去問沈丹顏的戰果。原來太平棋會的頭輪大戰,當真是弱肉強食,四名年過五旬的老棋士和兩名棋壇神童全部敗北,三名美女棋士中除了沈丹顏苦戰過關,另兩位美女全於首輪凋謝。

  轉天再戰,卓南雁遇上了建康棋手黃琴。黃琴在江南棋界小有名氣,眼見跟自己對陣的是個毫無名氣的後輩小子,不由大喜。哪知狹路相逢勇者勝,卓南雁放手一搏,將自己沉渾靈動並重的棋風發揮得淋漓盡致。反觀黃琴則先是大意輕敵,及至盤面落後時又顧慮重重,縮手縮腳,這一局竟以十六子的懸殊差距慘敗給卓南雁。

  同一日,沈丹顏也輕鬆取勝對手。因為勝得太過容易,沈丹顏心底反生出了許多疑惑,跟卓南雁複盤時連叫古怪。卓南雁笑道:「這又有何奇怪的,你乃棋會中碩果僅存的一位美女棋士,想必朝廷早有關照,遇上你的棋士自然戰戰兢兢,只敢敗不敢勝!」他不過隨口取笑,沈丹顏卻面色倏變,苦笑了幾聲,道:「你還有閒心取笑我,明日你對陣江南棋魔路吟風,可是一場硬仗!」

  「江南棋魔?」卓南雁笑道,「這綽號可威風得緊!不知這路吟風是什麼路數?」沈丹顏道:「聽說此人的棋道跟令師一樣,也是得自道家,只是令師棋仙的棋路氣韻流暢,視棋如道,棋中有仙氣,而路吟風的棋路卻是簡捷質樸,枰上只求一勝,棋中如有魔氣!這便是『道分南北,棋分仙魔』的典故,這路吟風正是道家魔宗的傳人!」卓南雁點頭道:「姐姐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但師父確曾說過,道家魔宗的棋路,也大有可觀,其實仙宗、魔宗,只是旁人的稱呼,棋道上哪裡有仙魔之分?」

  「施老的話大有見解,」沈丹顏眼泛異彩,忽道,「難道他沒跟你說過他當年戰勝棋魔路吟風之事嗎?」卓南雁搖頭道:「師父惜字如金,勝過哪個棋壇高人,更是從不對我說起。」沈丹顏莞爾一笑,道:「據說路吟風棋藝大成後,縱橫江南棋壇多年未逢對手,只在數年前於施老手下敗過一局。據說那也是棋仙歸隱之前的最後一局,施棋仙勝了路棋魔後,卻點評說,此人他日當橫掃天下。」

  卓南雁笑道:「多年之後,我這棋仙弟子再戰棋魔,也是好玩得緊!」沈丹顏格格一笑:「聽說這路吟風嗜棋如狂,除了圍棋之外,可說不諳世事,人以『棋癡』稱之。他聽了之後,倒挺歡喜,說他不喜歡『棋魔』這名字,倒願意做個『棋癡』!」

  沈丹顏走後,卓南雁便又獨自苦苦鑽研補天弈。他隱約覺得,這位似魔似癡的路吟風,必是自己的勁敵,若要晉身最後四名的棋待詔,還須經歷最後這場驚心動魄的苦戰。

  夜晚無事,他閑敲棋子,只覺對補天弈似有所得,卻又遇上了許多新的難題。耳聽得屋外悠遠的梆子聲,卓南雁不禁長歎了一口氣,無力地仰靠在椅上,信手將幾枚棋子拈在指上,便有絲絲的清涼直透進心脾裡。他熟悉這種清涼,那是他病弱不堪的少年時代唯一的溫暖。

  他不禁想起了當年,為了林霜月,小小年紀便毅然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森峻挺峭的金風崖上拈著棋子在手,那清涼之感與今日何其相似。不想多年之後,自己仍要以棋來與這詭譎難料的命運相抗。

  蒼白的燈燭下,那棋上的瑩瑩清光恰似林霜月泛著淚的眼神,在柔柔地與他對望,撫摸著他疲憊的身心。

  卓南雁也想不到,他的對手「棋癡」路吟風竟是個皮膚黝黑的魁梧壯漢,瞧上去便如個打柴樵夫一般。其實路吟風少年家貧,確曾以打柴為生,後來機緣巧合,在山中得遇一位神奇道人,見他年少聰穎,才傳以道家魔宗棋法。當年輸給棋仙施屠龍後,路吟風反而得到棋仙極高的讚譽,名氣更增。臨安棋迷都以路吟風為本次棋會奪魁勝算最大的三位棋手之一。路吟風方當壯年,對太平棋會也是志在必得。

  二人分先,竟是卓南雁持白先行。啪,一粒白子直打在中腹。

  連一旁的棋官都不由一愣。要知圍棋中一直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中腹因盤面太廣,最難守住,故序盤時都是從角到邊,然後再向中腹展開。開局第一手便下在中腹,便如廢棋一般。

  路吟風登時一愣,抬起一張黑臉掃了卓南雁兩眼。他生性謹慎,決不因對手籍籍無名而大意草率,沉吟了多時,才依著道家棋路,穩穩地走了一手掛。

  卓南雁白子一落,心底也是一震,原來他這些日子苦思補天弈,此刻竟不知不覺地施展開來,但這時紋枰對陣,有進無退,索性第二子、第三子全依補天弈的棋理打在中腹。三枚白子如三顆朗星,在深廣的棋枰中央遙遙相應。面對如此怪著,路吟風不得不陷入思考,深思良久,卻才落子。

  謙德宮外早豎起了四面巨幅棋枰,八名棋手的對局一招接一招地被傳到巨枰上。圍觀的士子百姓見了卓南雁的怪招,齊聲稱奇,議論紛紛。

  兩人下得都是極慢。事關重大,卓南雁也一改往日落子如飛的棋風,深思熟慮之後才落子。路吟風性子深沉,對卓南雁這個無名後輩更是百倍小心,每一子都要苦思良久。直弈到午時,才走了三十幾手。

  午膳之後重開戰局,棋枰上風雲漸起,路吟風強大的中盤力量開始展現,他的棋厚重如山,沉穩如淵,枰上的各路要津都穩穩佔據。而卓南雁則因序盤時落子中腹,實地略少,這時他對補天弈領悟不透的劣勢卻顯露出來。路吟風看準時機,直驅黑棋強入中腹,要鑿破卓南雁的空中陣形。幾下短兵相接,卓南雁都吃了小虧,不由拈子沉吟,久久不落。

  驀地一道細線般的聲音傳入卓南雁耳中:「混帳小子,還不在右邊上跳夾!」

  「師尊來了!」卓南雁身子簌地一震,心頭一陣狂喜,凝神細看,果然是妙招,忙將白子向施屠龍的指點之處跳夾。此子一落,登時對單跳的黑棋形成泰山壓頂的強勢,更與先前的中腹三子遙相呼應,白棋局勢豁然貫通。

  路吟風登時一凜,思忖良久,只得依託自己左邊的實地向外拓展。但卓南雁接下來的幾招,卻全有棋仙施屠龍以傳音入密之術指點,端的落子如神。白棋依託中腹三子之力,右封黑棋舒張之勢,左攻黑方盤曲大龍,更借勢向下盤擠壓蔓延。

  卓南雁的棋越下越活,不由對師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補天弈,棋棋相濟,順勢而化,師尊果然已盡悟補天弈之妙!」落子間隙,他偷眼向身側濃茂的樹陰瞧去,卻始終不見施屠龍的身影。

  又下了十幾手,卓南雁心有所悟,已能臨局應變。施屠龍便不再傳音,任他落子,只在他蹙眉沉吟之際,才出言指點。路吟風叱吒江南棋壇多年,自非等閒之輩,臨危不亂,仗著算計精到,將下盤一路黑子揮師向上,強行斬關破陣,手法強悍,魔性畢露。

  偏偏躲在卓南雁背後的,正是他路吟風的剋星。棋仙非但對路吟風的棋路了然於胸,更兼旁觀者清,每一出言,無不切中要害。饒是路吟風步步扎實沉穩,仍抵不住白棋恢宏開闊的棋勢,最終以四子之差敗北。

  大名鼎鼎的江南棋魔路吟風居然敗在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卓南雁之手,便連棋枰前的棋官都目瞪口呆。圍在謙德宮外觀棋的百姓更是嘈雜議論,既驚於路吟風之敗,更奇於白棋那前所未見的弘大棋風。

  這一局雖有師尊暗中指點,但臨局苦算,也早讓卓南雁耗盡了心血。獲勝之後,他頭腦間兀自不住盤旋著各種黑白棋型,昏沉沉地也忘了自己跟路吟風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路吟風黑著臉向自己深深一揖,一言不發地大步走遠。

  怔怔地走出謙德宮,卓南雁才見街上燈火早上,適才秉燭苦戰多時,他竟渾然不覺。灰濛濛的天上無星無月,翻滾的沉厚黑雲內似淤積著一場大雨。

  宮牆外兀自圍著不少好棋的百姓,全都要瞧瞧這力勝江南棋魔、晉身四大棋待詔的少年是何許人也。見卓南雁緩步而出,人群爆出哄然一片響亮,便有人圍攏上前,或把手寒暄,或盤問師承,或叫好打氣。

  卓南雁頭腦紛亂,只得四下拱手,正自煩擾不堪,忽覺腋下被一隻有力的鐵掌托住,耳邊響起施屠龍的聲音:「這邊來!」施屠龍袍袖鼓風,便似兩隻看不見的巨手,將人群硬生生撥開一條通道。他步履奇快,攜著卓南雁幾個轉折,便轉出禦街,鑽入一家偏僻的小酒肆。

  在那張油亮的小桌前坐定了,卓南雁才回過神來。望著對面熟悉萬分的鐵一般剛毅的面孔,他忽覺嗓內發熱,深蘊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湧了上來,嘴唇哆嗦了一陣,才哽聲道:「師父……」

  施屠龍蒼眉緊蹙,伸出右掌在他肩頭、臂間一陣摸索,才顫聲道:「雁兒,你這身功夫……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卓南雁望見師父震驚的神色,心底更是刀割般難受,卻仍強撐著笑道:「弟子能撿回一條命來,已是全賴大醫王妙手回春啦!」將瑞蓮舟會上迭遇兇險、醫穀求醫之事簡略說了。

  施屠龍沉沉歎了口氣,那張臉似是鐵鑄般地凝在燈影裡,沉了好久,驀地揚聲叫道:「店家,上酒!」

  師徒兩個三大碗水酒入喉,施屠龍忽地長長呵出口氣,笑道:「雁兒,縱橫江湖本就是刀頭舔血,自你北上燕京之日起,幹的哪一樁事不是驚天動地、驚心動魄?這般行徑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卓南雁給他說得心頭一熱,眼睛也亮了起來,忙給師父斟滿了一碗酒。

  施屠龍目光電閃,仰頭再幹了一碗,又大笑道:「若是畏手縮腳,一輩子老死牖下,縱使活上百歲,又有什麼味道?你這混帳小子大難不死,為師已然知足得緊啦!」他到底生性疏曠,胸中塊壘一澆,便又談笑自若。

  給師尊一番開導,卓南雁也覺心底豁達了許多,忙道:「師父,您的頭痛惡疾好些了嗎?那大醫王脾氣雖然古怪,卻已和徒兒結成了朋友,師尊若是得便,可去醫穀求治。」施屠龍呵呵一笑:「你師父的脾氣你還不知,老石猴一生不求人。人生在世,便是病苦煩惱,留著解悶也好。」卓南雁知道師父平生最慕莊子的曠達疏放之風,常說「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雖然拗他不過,卻還是將醫穀的確切方位說了。

  「好啦!」施屠龍只將手一擺,笑道,「你怎地不問問師父為何來此?」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揚眉道:「哈哈,太平棋會震動天下,師尊號為棋仙,怎能不來瞧瞧熱鬧。若非拘於明教舊人的身份,只怕還會上陣對局呢。」

  施屠龍點一點頭,解下背上的一副鑌鐵棋盤,攤在桌上,道:「那補天弈,你解得多少?」卓南雁大喜:「正要向師尊討教!」施屠龍將四枚座子擺好,再一枚又一枚地將十幾枚棋子擺上,正是卓南雁跟路吟風那局棋的序盤,前後次序,絲毫不爽,跟著細細指點。卓南雁對補天弈手追心慕已久,經得師尊深入淺出地一番點撥,終覺眼前開闊一片。凝思良久,忽道:「先前我的補天弈只知注重中腹,苦求其弘大之境,卻終究難與邊角相應。師尊的妙旨卻是注重中腹,卻不刻意強求,而要講究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說到底,便是一個和字!」施屠龍將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天元上,道,「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以求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卓南雁恍然大悟道:「棋棋相濟相成,以成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境!師尊當日說得清楚,可惜弟子這時才全弄明白。」若說他以前的領悟是一顆顆獨自發光的明珠,師父這番闡幽抉微,則恰似一根金線,將無數明珠穿在一起,燦然生輝,圓轉如意。

  兩人走出小酒肆,才見I門外早已雨水滂沱。沁涼的夜風卷著萬千水線橫空掠下,將盛夏的悶熱一掃而空。卓南雁給涼絲絲的雨水一激,不禁打個冷戰。施屠龍解下背後的雨傘,在他頭上擎開。

  卓南雁笑道:「還是師父久走江湖,想得周全。」伸手要替師尊掌傘。施屠龍卻搖頭道:「不必,我送你一程!」卓南雁瞧師尊臉色沉凝,心底微覺奇怪。

  師徒二人趟著街頭泥濘的雨水,慢慢地走著。施屠龍忽道:「我不知你為何去參加這勞什子的太平棋會,料想你這麼做,必有你自己的道理……」卓南雁暗想:「師父古道熱腸,若得知小月兒有難,說不定會夜探皇宮,惹來兇險!左右我再勝一場,便能進宮見到太子了。」當下呵呵一笑,便沒言語。

  「但你此次赴會,倒可了卻我一個心願,」施屠龍一跛一跛地慢悠悠走著,咧開嘴笑道,「你是我施屠龍的徒弟,這天下第一棋士,雖是個虛名,我卻不願讓旁人得了去。」卓南雁心中一振,道:「徒兒定不會給師父丟臉。」施屠龍扭頭望著他,目光在漆黑的雨夜中熠熠閃動,道:「既已赴會,便要獨佔鰲頭!」

  卓南雁挺胸笑道:「弟子奪了這天下第一棋士,便跟師父得了一般無二。」施屠龍一笑:「今日你對陣路吟風,補天弈尚且生澀,我也只得臨陣操戈,過了他一番棋癮。可惜這等花活,咱們今後卻也不能再耍啦。」卓南雁笑道:「弟子知道。」

  施屠龍點了點頭,頓住步子,眼望烏沉沉無邊無際的雨幕,緩緩道:「便送你到這裡吧,師父要走啦。」

  卓南雁一怔,道:「這大雨夜晚,您要去哪裡?還是跟弟子回驛館安歇。」施屠龍搖頭歎道:「這天下第一等棋壇盛會,讓我冷眼旁觀,豈不憋悶死。嘿嘿,沒來之時盼著來,來了之後盼著走!好在看到了你這小子,也算給老夫了卻一番心願。」

  「弟子定然不辱使命!」卓南雁知道師父性子執拗,必然說走就走,想到跟他又是匆匆聚散,心底有些戀戀不捨。陡覺頭上一濕,卻是施屠龍忽將雨傘移開,綿密的雨珠登時打在了他的頭臉上。

  「今後風雨再大,」施屠龍的目光炯然一亮,緩緩道,「都須你自家來扛了!」

  卓南雁身子一震,仰首望天,卻見萬千條暗青色的水線,密匝匝地從遙遠浩渺的天宇上撲打下來,拍在他的頭臉上,激得他肌骨生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就在泥水橫流的青石板上跪倒,向施屠龍叩下頭去,大聲道:「雁兒全曉得啦。」

  「起來吧!」施屠龍大笑道,「跟我哪裡來得這多的麻煩俗禮!」大袖一拂,轉身便行,也不撐傘,就在漫天雨水中大步而行。卓南雁抬起頭,卻見施屠龍的身影已消失在濃厚的雨幕中,只一縷似歌似嘯的長吟搖曳傳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卓南雁濕淋淋地自雨中站起,縱目遠望,卻見黯得發紫的滄冥像個厚重的鍋蓋,遠處的疾電躍動,將翻滾沉浮的臃腫雲塊映得忽明忽暗,他忽覺身上凝滿了氣力,忍不住縱聲長嘯。

作者: 清風神無    時間: 2014-11-22 03:07 PM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九節:歡醉淚眼 跌宕棋戰

  他大踏步趕回驛館,卻見沈丹顏正倚在自己門口,凝眉眺望。看到他的身影,沈丹顏顧不得腳下泥濘,舉著傘飛步趕了過來,嗔道:「你跑到哪裡去了?棋會之後,都說你跟一個老者走了,也不煩人來捎個話,害得人家又當你遇到了仇家呢。」

  見她滿面焦急地一口氣說了許多,卓南雁心底不禁一陣溫暖,笑道:「那位將我劫走的老先生便是家師,我跟家師說起棋來,自然什麼都忘了,倒累得姐姐久等。」

  沈丹顏聽得棋仙施屠龍來去匆匆,不由滿面憾然,歎道:「這位老前輩,端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你下次再見到令師,可定要記得給姐姐引見。」見卓南雁衣衫盡濕,忙走入自己屋內,片刻間取出一件簇新長袍衣褲來,笑道,「這幾日閑著無事,我估量著你的身量,請人給你縫製的,你且穿上應應急。」

  卓南雁接過袍子一瞧,竟是件斜領大襟紗袍,以質地輕薄涼爽的紗羅製成,正適合盛夏時節穿。他哈哈一笑,入內擦拭乾淨,將內衫換了,再披上紗袍,竟是無比合體,不由笑道:「還是有個姐姐好!」沈丹顏聽了這話,玉靨不由微微一紅,隨即卻無比落寞地歎了口氣。

  卓南雁又將恩師傳棋、自己了悟補天弈之事說了。沈丹顏笑道:「恭喜你盡悟補天弈之妙!」卓南雁道:「是啊,這當真是天助我也,但願給小月兒求藥,也是如此這般順順當當!」說著揚眉大笑。他笑得極是爽朗,卻沒瞧出沈丹顏的笑容頗有些悽楚辛酸。

  沈丹顏陪著他笑了笑,忽道:「你晉身四大棋待詔,又得了補天弈的真訣,雙喜臨門,該當舉杯歡慶。」卓南雁笑道:「正是!今晚咱們一醉方休。」忽又搔頭道,「只是這時去弄酒菜,未免太晚了吧?」沈丹顏幽幽地道:「人家早給你備好了。」喚來丫鬟,命她回屋整治酒宴。

  少時兩人來到沈丹顏的臥房。卻見這屋子比卓南雁的房間又大了一倍不止,屋內陳設都十分雅致考究,一道五色鮫綃懸成的簾幕半挑著,露出裡面那張精製臥榻。榻旁綠玉案上插著幾束淡白的鮮花,滿室流香。

  卓南雁見屋當中的桌案上擺滿了豐盛酒宴,不禁哈哈笑道:「適才在酒肆裡只顧跟師父談棋,卻虧待了肚子。這回可要放嘴大嚼一通。」

  落座之後,沈丹顏先給兩人的杯中斟滿了酒,道:「你大功即將告成,姐姐先敬你三杯。」卓南雁大喜,跟她碰了杯,一飲而盡。那小丫鬟見他二人相談甚歡,微微一笑,翩然退出。

  兩人頃刻間對飲三杯,沈丹顏雪白的雙頰上已泛起兩朵桃花。卓南雁才忽然發覺沈丹顏的眼眶發紅,泫然欲淚,不禁道:「丹顏姐姐,你怎麼了?」沈丹顏拭了下眼角,笑道:「沒什麼,想是……替你歡喜吧。」忽地揚著紅紅的香腮,柔聲道,「他日咱們分別之後,天各一方,你……會不會想姐姐?」

  「豈止是想?」卓南雁笑道,「思念得緊了,小弟自會前來看你。」沈丹顏望見他清澈的目光和滿是朝氣的笑容,不由芳心一蕩,笑道:「好啊。便沖你這句話,姐姐再敬你幾杯!」

  卓南雁內功已失,酒力大不如前,這時已覺飄飄然的,也沒看出她是在強顏歡笑。兩人酒到杯幹,漸漸地都有些醉意了。

  沈丹顏忽覺悲從中來,再也抑魁不住滿腹幽怨,趴在桌上,嚶嚶啜泣。卓南雁一愣。見她雙肩抽搐,楚楚可憐,心底憐惜,輕聲道:「姐姐,你心底有什麼不快,不如說出來。」沈丹顏仰起清淚縱橫的臉孔,淒聲道:「你可知我是怎生晉身四大棋待詔的?」

  卓南雁怔怔地搖了搖頭。沈丹顏忽然一下子哭聲愈加淒惻。原來卓南雁前日隨口一言,竟是不幸言中。沈丹顏芳名遠播,便是深居禁宮的皇帝趙構也得聞其名,閒時常跟身邊的宰臣提起她。湯思退八面玲瓏,最擅揣摩上意,他辦這太平棋會,已有媚上邀功之意,請來沈丹顏這棋壇花魁赴會,更是錦上添花的妙筆。為了讓沈丹顏晉身四大棋待詔,湯思退早已暗中做了關照,但凡跟她對局的,都要有敗無勝。沈丹顏今日毫無驚險地再勝一局,對手「慘敗」之後,憤懣退場之際,口出怨言,才讓她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聽她哭泣著說出原委,卓南雁心中鬱悶陡增,將一大杯酒昂頭飲了,歎道:「趙構那昏君不過是要姐姐陪他下棋解悶,卻耍這些無聊花活,當真讓人生厭。」

  沈丹顏的目光卻是一苦,淒然搖頭笑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他是要……」她不知要說什麼,卻忽地咽住,玉面愈發紅豔如火。猛地端起杯來便飲。

  卓南雁見她昂頭痛飲,忙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道:「姐姐,你不能再喝了。」沈丹顏被他火熱的大手握住,陡覺芳心一陣搖曳,滿腹的委屈、淒酸伴著壓抑已久的脈脈柔情一起噴湧上來,柳腰一折,竟歪倒在他懷中。

  卓南雁只當她不勝酒力,忙揮臂抱住她,正要說什麼,沈丹顏已一聲嬌喘,伸臂反將他抱緊。卓南雁登覺手足無措,忙叫道:「姐姐,你……你醉了嗎?」

  「醉了!我本就醉了!」沈丹顏臉上火熱,心裡也是火辣辣的,腹內燃燒的酒力給了她無盡的勇氣和藉口,忽地嚶嚀一聲,吻在卓南雁的唇上。香津暗渡,氣如幽蘭,卓南雁只覺頭腦轟然發震。他內力難運,早已失了定力,這時懷中抱滿了軟玉溫香,四下裡柔膩濃郁的馨香洶湧襲來,登覺腦間一陣迷醉,心底卻騰起了一股難耐的烈焰。

  鼻端嗅到火熱的男子氣息,沈丹顏先是有些歡喜和渴盼,隨即又覺得淡淡的害怕和無限的委屈,竟嚶嚶地啜泣起來,一邊流淚,一邊卻用溫潤顫抖的雙唇不斷親吻他。

  柔軟的唇瓣如雨點般飄落,卓南雁心底的火焰愈發熊熊燃燒起來,被酒力箍得發沉的頭腦終於轟然震響,剎那間跌入了一個粉紅色的夢境中。

  沈丹顏身上那件粉紅的紗衫終於飄落在地,卓南雁的眼中卻被無盡的粉紅遮住了,粉紅的窗紗,粉紅的簾幕,連那溫暖的臥榻都是粉紅的……朦朧之際,一個光滑柔軟的身子將他緊緊纏住。

  窗外驟雨已停,只剩下窗簷上垂下的殘雨淋漓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發出寂寞而又纏綿的輕吟。

  卓南雁再次醒來,卻見屋中燈燭將殘,那團粉色幽光映在他眼內,竟覺刺目無比。

  頑固的酒力仍箍得他腦袋生痛,但他卻迷蒙地記得,適才自己做了一個溫柔旖旎的甜夢。他夢見自己在一間粉紅色的華屋中披紅掛彩,林霜月和完顏婷的笑靨交替閃現,耳畔更不時蕩起銷魂蝕骨的淺唱低吟。

  「小弟喝得多了,」卓南雁苦笑一聲,忽然發覺觸手溫暖柔滑,依稀是一個女子赤裸的嬌軀,耳畔隨即傳來沈丹顏的**:「你醒了?」

  卓南雁登時心底劇震:「難道……難道這一切全是真的?」一抬頭卻見沈丹顏雲鬢散垂,笑暈嬌羞。望著沈丹顏紅豔如火的玉靨和露在錦被外欺霜賽雪的一截香肩,他不禁羞慚萬分,揮手狠劈了自己兩記耳光,叫道,「我、我……小弟該死,冒犯了姐姐……」一語既出,心底懊惱無盡,又向自己臉上抽去。

  「弟弟,」沈丹顏猛地攥緊了他的手,幽幽地道,「是姐姐自願的!」卓南雁望著那執拗的目光,不禁愣住了,愕然道:「為何……這卻是為何?」

  沈丹顏顫聲道:「你還不明白嗎?那昏君選了我去,明裡是去陪他下棋,實則卻是、卻是……侍寢!」她忽然覺出無盡的委屈,兩行珠淚滾滾落下,卻強撐著笑道,「姐姐知道,你心底定然萬分瞧我不起,姐姐很下賤,是嗎?」

  卓南雁大張雙目,只覺那隱蘊悲淒的笑一聲聲地灼燒著他的心田,他心中一陣憐惜,想出言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只知胡亂搖頭。

  「我二十六載守身如玉的身子,決不能給了那昏君……」沈丹顏緩緩拽開薄被,現出香巾上的點點落紅。她垂首望著那幾點紅梅,卻幽幽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靨給淚水映襯,更顯出幾分淒涼,「我知你心中只戀著那林姑娘一人,我也不要你心中有我,只盼他日你我天各一方,你……你能有那麼片晌半刻,記掛著我就好……」她雖在竭力微笑,但說到最後,終於哽咽成聲。

  卓南雁才知她為何先前忽然問起自己,兩人分別後自己會不會想她,一時心中憐意大起,道:「你是我卓南雁的好姐姐,我決不會瞧你不起。我、我更會時時念著你。」

  「我終究只是他的好姐姐!」沈丹顏在心底無聲地深深一歎,卻仍舊笑道,「有你這句話,姐姐歡喜得緊。」

  卓南雁道:「姐姐若不願進宮,那便不必前去!小弟有些江湖朋友。你且去投奔,他們自會照顧於你。」沈丹顏搖頭道:「我若不奉召,媽媽和一群姐妹,難免都要遭殃。再說,姐姐生在勾欄,本就是風中浮萍……」

  這時燈罩內的殘燭倏地騰起一縷白煙,隨即熄了,屋內便是一片幽暗。沈丹顏在黑暗中向他深深凝望,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勇氣,忽地湊上去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你該走了,姐姐送你!」沈丹顏一吻之後,芳心又是一陣搖曳,卻垂首摸索著穿衣。月光穿窗而入,掩映在她款款身姿上,生出一種別樣的妖嬈,只是這妖嬈背後卻帶著種難言的辛酸。

  卓南雁回到自己屋中,兀自恍然如夢,卻見霜一般的月光鋪在地上,無比寂寞。他躺在床上,回思沈丹顏的柔情萬種和藏著淚的笑靨,心底亂成一團。

  轉過天來,兩人又再相見時,沈丹顏笑顏淡淡,似要極力回復最初的那種爽朗隨和。只在他不備之時,偷偷望他,那眼角眉梢便會閃出一抹深深的關切和依戀。

  這日午後,便有棋會官員前來,延請四大棋待詔進宮面聖。沈丹顏身為女子,獨自乘轎進宮。卓南雁坐上寬大的轎子,才發現轎內竟還有三個男棋士,剛剛被自己戰敗的江南名手路吟風赫然在內。

  「老弟好!」路吟風望見他,微覺尷尬,黑臉上泛了紅,一揖笑道,「棋官傳來湯大人之命,那位沈姑娘直接晉身棋待詔,不占四大棋待詔之席。在下這敗軍之將便也有幸前來湊數。」

  「路兄過謙!」卓南雁見他毫無芥蒂,心底倒深覺歉疚,也拱手笑道,「那一局棋小弟勝得甚是僥倖。」路吟風道:「哈哈,聽說宮內四大棋待詔的關鍵之戰乃是三番棋。再遇到老弟,我可定要漂漂亮亮地扳回來。」說著哈哈大笑,雙眸閃光,便似個孩子一般。

  卓南雁甚喜他這豪爽性子,便也跟他談棋論藝,切磋起紋枰之道來。路吟風說起棋來,登時容光煥發,滔滔不絕。他對卓南雁那日施展的補天弈大是激贊,說到興起,捋起袖子,每說幾句話便在卓南雁的腿上重重一拍。雖是叱吒棋壇多年的名士,路吟風仍是不改樵夫的豪邁本色。

  車內那兩位棋待詔一個叫郎瞻民,一個是楚仲秀。那郎瞻民號稱「臨安棋王」,在京師極負盛名。楚仲秀則名氣更大,據說此人初涉棋壇時,曾效法哲宗年間的棋界霸主劉仲甫,打著「奉饒天下棋先」的旗子挑戰棋壇,自稱跟誰對陣,都甘願持黑饒先,曾在揚州擺擂三年,未逢敵手。這兩人都是深沉倨傲之輩,只向卓路二人略略應酬兩句,便只冷眼旁觀,不再多言。

  車行轆轆,不多時已到了鳳凰山麓下的大內禁宮門外。四人跟著棋官從右側的宮門進入,由宮中內侍領著,緩步入宮。一路上但見殿宇巍峨,堂皇華貴,最奇的是翠岫籠秀,奇葩競豔,無盡的美景隨步而換。四人看得目不暇接,路吟風口中噴噴連聲,不住驚贊。

  一行人少時便到了後宮風華殿前敬候。那肥頭大耳的內侍不住告誡四人面聖叩拜的禮數。四人照著他的吩咐,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被整治得頭暈腦漲。那胖內侍卻毫不厭煩,拿出誨人不倦之心,殷勤指點叮嚀。

  練到第八遍時,卓南雁終於心底不耐,昂頭問道:「聖上到底何時召見咱們?」胖內侍冷笑道:「聖上日理萬機,誰能知道他老人家何時能有許多工夫,何時又有雅興?」卓南雁道:「聖上若不召見咱們,咱們便得在這裡一遍一遍地練下去嗎?」

  胖內侍的白臉一紅,隨即板臉喝道:「我薛萬德頭回帶你們進宮,這進退禮數自然要交待得清清楚楚,不然若有丁點兒差池,都會怪罪到我薛萬德頭上。再說,你們進宮是做棋待詔。待詔者,便是候命!爾等既為棋待詔,入值當班之際,便須耐著性子隨時恭候聖駕,以備天子召見……」

  他正滔滔不絕,忽見一個高瘦的內侍領著三名美女翩然而來。路吟風抬頭瞅了瞅,不由叫道:「咦?那兩位姑娘瞧著眼熟,不是早在太平棋會上落敗的美女棋士嗎?哈,中間那位,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沈丹顏!」

  卓南雁早見了沈丹顏,卻見她今日換了一身紅豔的衣裙,如同盛放的紅牡丹一般引人注目。沈丹顏的秀眸也早向他望來,兩人目光遙遙一對,她的臉上便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意,隨即垂下頭去,跟著那高瘦內侍姍姍地進了風華殿的院門。

  路吟風奇道:「咦?聖上不是日理萬機嗎,怎麼這三個美女不在此處待詔候命,便大搖大擺地進去了?」那胖內侍薛萬德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路棋士,宮內規矩挺多,不該說的話,你最好莫要亂講!」路吟風黑臉一紅,不敢多言。

  卓南雁卻見沈丹顏邁入宮門之際,又回頭向自己望來,盈盈眼波中既有深深的依戀,更有無盡的失落和感傷之色。宮牆上探出的一樹叫不出名字的芳花隨風搖曳,幾片花瓣飄落在她的肩頭。沈丹顏渾然不覺,黯然邁入宮門。

  望著她楚楚可憐的嫵媚背影,卓南雁的心底便是微微一痛。

  過了許久,宮門內終於走出個內侍,召幾人晉見。

  風華殿外是一座好大的御花園。踏著深窈曲折的香徑前行,卻見玉桂、朱槿、紅蕉等花爭奇鬥豔,幽香馥鬱。花圃後是秀柏古松,蒼翠蔽日,佳木掩映間,一座深碧色的池塘如同一塊碩大無朋的碧玉靜靜凝在風華殿前,池塘盡頭瀑布飛掛,水流溪喧間,皇家園林的奇巧佈置與鳳凰山麓的自然之美融為一體。

  趙構正端坐在池塘前的古松下,手拈須髯,笑吟吟地望著沈丹顏等三女點頭微笑。一身緋紅官袍的湯思退斜欠著屁股坐在趙構下首,哈著腰不住賠笑。

  那胖內侍薛萬德忙領著卓南雁等人遙遙地拜見皇上。才行了一禮,趙構卻一笑擺手,道:「免了罷,又不是在朝堂上,眾卿無須多禮。讓你們久候了吧,今後直接進來便是。」

  路吟風等人見他言談和藹,說不出得可親可近,都不禁松了口氣。卓南雁心下暗奇:「他在瑞蓮舟會上歷經大險,卻難得仍有這好脾氣。看他滿面春風,怎地允文兄說太子冒犯了他,惹得他動怒?」目光掃了數下,卻沒有見到太子的蹤影。

  「四大棋待詔果然都是一表人才,這最後的三番棋戰必會熱鬧得緊吧?」趙構笑得極是溫和,對湯思退道,「他們才入宮,難免拘謹,少時對局,不要有太多的規矩,便讓他們坐著對局吧。」

  卓南雁聽得心底稱奇:「不坐著對局,難道要老子跪著下棋?」卻不知宋廷規矩甚多,棋待詔在皇帝跟前跪著下棋的也是常見。但這高宗趙構善邀虛名,此次對幾位新人開恩,也是他博取寬厚之名的妙法。

  「萬歲仁愛臣子,聖德如天!」湯思退忙一哈腰,笑道,「今番太平棋會,既可讓萬歲日理萬機之餘,臨局忘憂,也可成就一番千秋佳話……」他滔滔不絕地又是一番諛詞,說得趙構如沐春風,這才命四大棋待詔對陣。

  殿前濃陰下早擺好了桌案棋局。四人捉對對陣,卓南雁遇到的三番棋對手乃是「奉饒天下棋先」的楚仲秀。在皇帝跟前下棋,楚仲秀自不能大大咧咧地持黑讓先,況且他也知此戰事關重大,更不願讓先。

  分先之後,第一盤楚仲秀執白先行。這人果然棋風強悍,嗜血好殺,一上來便跟卓南雁短兵相接。卓南雁年輕氣盛,對這種殺氣騰騰的棋路毫不相讓。雙方寸土必爭,直殺得天昏地暗,啪啪的棋子打得清脆響亮。

  反觀棋癡路吟風對陣臨安棋王郎瞻民,雙方卻大鬥內功,每一子都深思苦想,絞盡腦汁,良久方落一子。

  兩場舉世難逢的對局,趙構只閑閑地看了幾眼,目光卻常在三個美女棋手身上游走。捱過了半個時辰,他索性站起身來,對湯思退笑道:「這四位愛卿都是奇才,即封為翰林院七品棋待詔。」

  他這一起身發話,卓南雁等人忙跪倒謝恩。趙構的目光在棋局上一掃,又叮了一句:「在這太平棋會上折桂奪魁的,官階定為六品!」說罷笑吟吟地帶著沈丹顏等三女走了。

  眾人只得再行躬送聖駕,卻才起身重繼棋局。湯思退見趙構走時滿面春風,暗喜自己一番心血沒有白費,志得意滿之下,更是暢意觀棋。外行看熱鬧,卓、楚這盤棋風雲激蕩,將他的大半心思全牽住了,眼花繚亂之余,湯丞相不由大呼過癮。

  這種亂戰的棋勢自然全落入楚仲秀的轂中,卓南雁戰至中盤,已發覺局勢竟稍稍落後,特別是右角的三枚黑子岌岌可危。長思良久,卓南雁斷然落子,明救三枚被圍的黑子,實則轉攻白子左邊上的薄形。

  雖然唐朝天寶年間的棋聖王積薪早就在其《圍棋十訣》中提出過「逢危須棄」、「棄子顧我」等棋訣,但補天弈卻將這種大局觀推到了極致。楚仲秀貪吃了三子後,忽然發覺便在自己圍攻三枚黑子時卓南雁閑布的幾子,卻在此刻發揮了極大的效驗,如一條從天而降的鎖鏈,纏住了自己左邊上的七枚白子。

  蛟龍在縛,卓南雁卻並不急於收網,一邊對白方孤棋不緊不慢地攻擊,一邊全力經營中腹,如此棄小就大,兩面出擊,更是遊刃有餘。那幾枚白子和中腹,楚仲秀卻全放不下,顧此失彼之下,局勢漸憂,只得奮起餘勇,在邊上或搜根或破眼,強行殺棋。

  形勢逆轉之後,卓南雁對棋形的大局掌控之長更顯,招招連綿相濟,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最終竟以二子之優小勝。兩人一局終了。路、郎二人的對局才進入中盤激戰,湯思退眼見天色已晚,只得命暫且封盤。

  整整半日,也沒瞧見太子的身影,卓南雁心中暗自焦急。當晚四名棋待詔被安排在了宮內的別院碧梧苑內歇息。四人各居一屋,互不相擾。路吟風三人惦記明日棋戰,早早地熄燈安歇。

  卓南雁卻盤膝呆坐在床上,手撫玉簫,忍不住又吹奏起那首《傷別》。嫋嫋的簫曲才奏了半闕,忽聽門外一聲低喚:「南雁老弟在嗎?」竟是太子的聲音。卓南雁心中一顫,不及穿鞋,大步跑去開門。

  趙瑗道:「我聞知你老弟進宮成了棋待詔,心下大奇,還當他們傳錯了呢。待尋到此處,聽得你的簫聲,才知老弟果然來啦。」目光掃見卓南雁的雙腳,不由笑道,「古人倒履相迎,老弟今番卻赤足相迎,坦誠更勝一籌。」

  卓南雁看他談笑隨和,渾不似外間傳的困窘失勢,不由暗自一喜,拱手施禮道:「南雁失了禮數,請殿下莫怪,只因南雁有事相求殿下,實是望眼欲穿!」太子道:「老弟有什麼事,我自會盡力。」卓南雁便如實說了。

  趙瑗聽得卓南雁功力難複,不由滿面憾意,待聽得林霜月重病不愈,急需紫金芝時,更是雙眉緊蹙,沉吟道:「此事卻有些難處……」

  卓南雁的心咯噔一跳,他平素心高氣傲,極少求人,這時不禁雙膝一軟,給趙瑗跪倒,道:「只求太子殿下援手,救救霜月。」

  太子忙將他攙起,沉沉一歎,道:「咱們是生死之交,老弟的事,我定去力爭!」卓南雁見他滿面果決,心底才有了些底氣,忙又深深一揖。

  趙瑗笑道:「老弟曾獨闖龍驤樓,大戰完顏亨,在瑞蓮舟會上更力挫群奸,氣壯河山,此刻卻為那林姑娘軟語相求,也當真是……性情中人。」他貴為太子,身邊美女如雲,只覺再美的女子也不過是一件可換可棄的美麗衣裳。眼見卓南雁如此豪士,卻為了一個女子低三下四,他心底頗覺可笑之餘,又深為惋惜。

  「殿下是笑我兒女情長吧?」卓南雁卻揚眉一笑,「呵呵,便是十座龍驤樓,在我眼中,也抵不得一個小月兒。」趙瑗暗道:「這人號稱卓狂生,果然有些癡狂之氣,日後還須好好規勸於他。」心下不以為然,卻也不辯駁,微微一笑,反倒安慰卓南雁安下心來,既來參加棋會,不妨先把棋下好。

  卓南雁也笑道:「小弟定要在棋會上奪魁,先解一口胸中悶氣。」趙瑗又跟他聊了幾句話,便勸卓南雁早些休息,以備來日棋戰,說著轉身向外便行。卓南雁忙起身相送。

  「老弟,」趙瑗踱到門口,忽地頓住步子,「求藥之事,我自會盡力。但近來我也見疑於父皇,頗有些難處……」卓南雁心中一沉,只得拱手道:「生死有命,我輩只求盡力而已。」趙瑗昂起頭來,伸掌在他手上重重一握,道:「我自會盡力。」

  次日,太平棋會的棋官領著四大棋手重回風華殿外的御花園。趙構因要早朝,並未駕臨,早傳了話,讓他們且行比試。

  這一局卓南雁執白先行。昨日補天弈初試大捷,他信心大增,更兼對楚仲秀的強悍棋風已了然於胸,這盤棋下得順風順水。此局再輸,楚仲秀便會就此出局。他心底患得患失,更是心浮氣躁,功力大減,竟以十七子慘敗。

  楚仲秀兩戰皆北,黯然出局。路、郎兩人的頭一局卻才收官,路吟風仗著棋路細密,算功過人,終以一子小勝。

  午膳後小憩片刻,路、郎二人便展開第二局激戰,此局卻是路吟風持白。卓南雁和楚仲秀都是無事一身輕,便也在旁觀局。

  一局棋才布了幾子,忽聽內侍一聲呼喝,湯思退笑吟吟地陪著趙構駕臨。在趙構身旁,赫然伴著太子趙瑗。卓南雁等人忙上前給趙構和太子見禮。

  不知怎地,趙構今日興致頗高,揮一揮手,將正待叩頭接駕的眾人攔住,笑道:「免禮!眾卿今後見朕,不必拘此俗禮!」剛在蟠龍禦椅上坐定,又想起什麼,「對了,喚丹顏過來,一同觀棋。」

  少時沈丹顏姍姍而來,飄飄然給趙構施了禮。趙構笑吟吟地將她拉起,讓她跟自己並肩坐在長長的龍椅上觀棋。沈丹顏玉靨羞紅,卻也只得挨著他坐了,無助的目光卻向棋局對面的卓南雁望去。只在卓南雁臉上一掃,她的眼眶倏地紅了,便即垂下頭去。

  趙構見她眼眶發紅,笑道:「丹顏,怎麼了?」乘機在她粉光瑩致的玉頰上摸了一下。沈丹顏笑道:「沒什麼,給風吹了眼角。」趙構道:「不妨事吧?朕還得聽你講棋呢。」沈丹顏只得強顏一笑。

  皇帝觀戰,路吟風和郎瞻民自是竭盡所能,使出渾身解數。卓南雁不時偷眼觀瞧趙構,卻看不出絲毫異樣,斜眼看趙瑗時,卻見他眉頭緊鎖。卓南雁不知太子是否向皇帝求過藥,更不知趙構是否答允,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這一局事關重大,路、郎兩人都是精思妙運,落子極慢。趙構興致勃勃地直看到了掌燈之時,才命封盤,讓眾人先用禦膳。他卻帶著沈丹顏和趙瑗,悠然起駕去了。

  四名棋待詔都是首次在豐華殿中用禦膳,看著奢華無比的禦膳,郎瞻民卻憂心忡忡,不敢多吃;楚仲秀暗歎時運不濟,借酒消愁;只有路吟風胃口大開,邊吃邊贊;卓南雁則食不甘味,渾不知眼前佳餚吃到口中是何滋味。

  過了多時,太子終於匆匆趕來,遣人將他喚了出來。兩人走到一株梨樹下,「怎麼樣?」卓南雁問出這句話來,聲音已微微發抖。趙瑗卻黑著臉搖了搖頭,道:「不好辦!」

  卓南雁陡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不禁一陣虛軟。「那紫金芝是父皇的愛物,父皇一直把它擺在禦書房,」趙瑗的聲音映入卓南雁耳中,顯得空空曠曠的,「他早將紫金芝當成了祥瑞之物。我才一開口,便遭到了父皇的一頓斥責,呵呵……」

  過了片晌,卓南雁才透了口氣,又深深一揖,道:「多謝殿下。」他已深知,趙瑗在如此困窘境地下,仍甘冒天威去為他求藥,誠屬難能。

  太子見他神色萎頓,忙握住了他的手,道:「若論補益之功,天下百草,無過於人參。我府記憶體有一本十二兩重的野參,據說參齡已有二百年,曾有御醫瞧過,呼之為地精神參。我這便遣人送往醫穀。」卓南雁心底微熱,再次稱謝。趙瑗卻黯然搖頭,歎道:「老弟,你好自為之。」說罷悵然轉身。

  卓南雁心底空洞洞的,怔怔地立在梨樹下,一直看著他的身影消逝。

  「怎樣,終究見到太子了?」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嬌喚。卓南雁失魂落魄地轉過頭來,才見到沈丹顏已立在了身後。他一聲苦笑,搖頭道:「見到了也沒甚用處,太子殿下也要不來那紫金芝。」

  沈丹顏蹙眉道:「太子確實有些難處。」卓南雁忽道:「姐姐,你可去過皇帝的書房?」沈丹顏歎道:「去過!那盤棋……便是在他的禦書房下的……」她眼中倏地燃起一抹痛楚之色,玉頰也火燒火燎地紅起來。

  沉沉的夜色中,卓南雁卻沒留意她的神色,卻道:「那禦書房要怎麼走?」沈丹顏道:「由此向東,繞過那池塘,再順著長廊西行片刻,便是他的禦書房紫芝堂啦。」

  「紫芝堂?」卓南雁臉耀喜色,喃喃道,「太子說那紫金芝便在禦書房,看來果然如此。他連書房的名字都改作了『紫芝』!」沈丹顏「嗯」了一聲,隨即一凜,低呼道:「你打聽這個幹什麼?你可千萬莫要去做傻事。」她忽地攥住了卓南雁的手,似乎怕他這就冒險去那紫芝堂一樣。卓南雁嘿嘿一笑,卻也不說什麼。

  沈丹顏道:「你且忍耐幾日,姐姐去給你求藥。」卓南雁道:「趙構對那靈芝視為祥瑞,連太子都求不來,姐姐怎能求得?」沈丹顏卻黯然一笑:「你放心,姐姐定要得寵!你的紫金芝,姐姐自會設法替你去求。」

  卓南雁愣住了。他想說不,卻再難張口。望著她在夜色裡淡淡的笑,一股深切的無奈和歉疚,卻如濃濃的夜色般在他心底彌漫開來。

  少時棋局重開,路吟風苦戰多時,終於棋高一著,以五子之優大勝。卓南雁臨局觀棋,心思卻全沒在棋上,直到路吟風伸出大手,狠拍在他的肩頭上,他才知最後的對手竟又是這位嗜棋如狂的棋癡。

  「老弟!」路吟風哈哈大笑,「老弟,咱們可終於再碰面啦!這三番棋,老哥我說什麼也要勝你。」卓南雁望著那張孩子般的笑臉,卻惟有呵呵苦笑。

  轉天午後,路吟風和卓南雁早早地就到了御花園,但因皇帝尚未駕臨,二人還得僵立苦候。稍時湯思退也到了,卻也不敢進殿,只畢恭畢敬地在風華殿外恭候。

  其實卓南雁早就聽出趙構便在風華殿內,太子趙瑗也侍奉在他身側。父子二人的話聲極遙極細,但卓南雁耳根靈敏,仍是聽個滿耳。

  只聽趙構慢悠悠地道:「你這悔過奏疏辭意懇切,是史浩的手筆嗎?」其時史浩為建王府直講,也就是太子的老師,素來老謀深算。趙瑗惶然道:「萬事都在父皇睿智燭照之中。此疏乃兒臣寫就,史先生曾略加潤色。」

  趙構呵呵一笑,似乎很滿意趙瑗的老實對答,又道:「你總是這個杯弓蛇影的性子。秦檜才死,金人正在犯疑,看咱們是否堅守和議,你這麼急急請纓,豈不正是授人口實?」趙瑗忙道:「兒臣知錯啦!」趙構又問:「還記得朕當日在選德殿內對你說過的話嗎?」趙璦道:「記得!父皇賜給兒臣的百忍圖,兒臣時常手追心摩!」

  「記得便好!」趙構的語聲緩和了許多,「還是那個『忍』字,千福萬順,全由這忍字而來!看你近來還知仁孝誠敬之道,過兩日便回建王府吧。」趙瑗忙叩頭應承。

  趙構又道:「你雅好彈琴圍棋,那是很好的,但有人說你閒時常打馬球,那是窮兵黷武之輩玩的,今後便免了吧。」趙瑗跨馬擊球,本是以尚武之風自勵,聽得父皇此話,頓時冷汗直冒,只得諾諾連聲。趙構忽又想起什麼,叮嚀道,「還有,張浚此人,言過其實,剛愎自用,用他只能誤國。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啟用。」趙璦唯唯稱是。

  卓南雁悵立門外,聽個滿耳,心中大不是滋味:「趙構老兒卻原來是這麼一副德性,但他跟太子冰釋前嫌,放太子回府。倒也不是壞事。」

  正尋思間,趙構已帶著趙瑗踱出殿來。湯思退瞧見,忙搖頭擺尾地迎上前去。趙構擺手笑道:「諸位愛卿久候啦,喚丹顏過來,一同賞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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