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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三月果 -【萬事如易】《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09:13 PM     標題: 三月果 -【萬事如易】《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8-22 04:22 PM 編輯

【書名】:萬事如易

【作者】:三月果

【內容簡介】:

  從現代數學精英變成古代拖油瓶。

  後爹不喜,親娘不愛,只有弟弟相依為命。

  什麼?

  學堂裡不教吟詩不教畫畫,專教人看卦算命?

  就連家庭作業都是預測明天是雨是晴。

  天吶,她究竟是到了什麼鬼地方,可不可以遞調職申請?

  等等,這玄之又玄的易理之學,她竟然能用數學算得清?

  看來要想萬事如「易」,還得精打細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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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09:2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9-29 02:23 AM 編輯

第一卷

  福禍易算,人心難卜

第一章 洗心

  「起立!」

  「本庭宣判……」

  于靜站起身,將外套穿上,繫著紐扣,最後看了一眼被告席上正激動地分別同律師握手的三個人,如釋重負,旁聽席上響起一片撕心裂肺地哭喊聲,夾雜著義憤填膺地怒駡。

  「老天,你是瞎了眼嗎!讓這些畜生逍遙法外,孩子,老婆啊,你們看見了嗎,就是這些畜生害死你們,是我沒用,我不能替你們申冤,是我沒用……」

  「你們法院究竟是怎麼做事的,你們這些員警都是廢物嗎,他們貪污了那麼多災款,怎麼會沒罪!」

  于靜將最後一顆紐扣繫上,轉身隨著人群離開審判大廳,外面的陽光甚是刺眼,好像能將所有的陰暗暴露,她偏頭躲避了一下,她取出墨鏡戴上,走向停車場,背景是焦急地等候在法院外試圖搶到第一手新聞的記者們。

  車子旁早有人等候在那裡,見到她,兩手將一隻紙袋遞過來。

  「于小姐。」

  于靜一手接過,一手按開了車門,將袋子丟了進去,一語不發地坐進車裡,點著了火。

  車子緩慢地駛出停車場,上了公路,後視鏡裡,是一張冷漠乾硬的臉孔。

  她擰開了收音機:

  「本台訊,『二一二』特大公募基金挪用案,在歷時四個月的審理後於今日落下帷幕,此案是由去年七月的一起重大地震災害引發,盛安慈善基金會董事李某,劉某,主任秦某,被指控有預謀地挪用公款六億五千余萬元長達三年之久,以致該次救援物資醫械未能及時到位,導致多人不治傷亡,該罪名若成立,三人可能獲判無期徒刑,但事後經相關部門查核,該項被控罪名不成立,李某等人被當庭釋放,遇難者家屬不服,正聚集在法院門外,等待上訴,本台記者周麗為您報導。」

  「嘭!」

  于靜一拳重重砸在方向盤上,車尾在馬路上甩出一道痕跡,引得幾名路人側目。

  她是一名精算師,表面上在一家保險公司擔當保險設計員,高薪高酬,看似風光,實際上,父母皆已下崗,弟弟三年前又不幸下肢截癱,醫療方面的大筆開銷,使一家人生計的重擔皆壓在她身上。

  她的生活並不如表面光鮮,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她在三年前同幾名海外業內的朋友一起,開始私下接工作,專門從事非法的金融代理,幫助一些貪污受賄、中飽私囊者洗黑錢,作假帳目,最大化地逃避審計風險。

  在這豐厚的酬勞背後,她時常忍受著良心上的煎熬,可是為了錢,她不得不一次次出賣自己的良知。

  幾個月前,她接到了一單大生意,幫助幾名被公眾控訴的公募慈善機構董事,掩蓋他們挪用十數億賑災款項用於短線交易的事實,事成之後的酬勞,足夠他們一家四口下半生無虞。

  但同樣的,她要擔負事情暴露之後,被捕入獄的風險。

  他們接下了這單生意,在有關部門的幕後配合下,乾淨漂亮地完成了這次工作。

  這起特大公募基金挪用案,以本該被判無期徒刑的幾名董事被無罪釋放落下帷幕。

  今天宣判,于靜本不必到場,可是她卻鬼使神差地來了,法庭上,親眼目睹了因賑災不及時而痛失親人的家屬們聲淚俱下的哭訴,她的良心又一次被放在熱火上拷打。

  她不知第幾次自己質問自己:

  『于靜,你這樣做對嗎?』

  『我知道我不對,可是為了小磊,我――』

  『你不要每次都拿小磊當藉口,假如他知道你是拿這些髒錢養活他,你以為他會心安理得地接受嗎?』

  『小磊他很懂事,他、他應該能理解我。』

  『理解你?于靜,你難道真的忘了,小磊的腿是怎麼癱瘓的,他原本是一個多麼健康的男孩子,他有希望,有理想,他滿腔熱情地跟著部隊去支援地震災區,日夜不休地同戰友們奮戰在災情第一線上,為了保護坍塌下的孩子,被石牆砸到了雙腿,醫療志願者因為物資發放不及時,遲了三天才抵達災區,小磊本來不至於癱瘓,是什麼讓他變成一個殘廢?是誰害他葬送了理想,是誰害他這一輩子都再不能奔跑!』

  『別說了,求你…』

  『為什麼不讓我說,你現在幫助這些傷害小磊的儈子手逃避法律的制裁,你拿他們的髒錢去養活一直崇拜你的弟弟,你這樣做對嗎!』

  「我讓你別說了!」

  于靜低吼一聲,猛地踩了剎車,「嗤」地一聲劃破天響,車子停在高架橋旁,她兩手掩面埋在方向盤上,喘著粗氣,肩膀顫抖。

  許久過後,她才抬起頭,摘下墨鏡,抹了一把臉,將旁邊車座上的紙袋拿起,掏出裡面靜靜躺著的一張支票,取出手機,解鎖後,頭一個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身穿軍裝的年輕人,飛揚的笑臉,那樣的青春,已經過往,卻在記憶中雋永。

  她在鍵盤上按動了三下,接通,放在耳邊,後視鏡中,是一張卸去了負擔,坦然輕鬆的臉孔。

  「喂,我要報案……」

  于靜掛斷電話,將手機郵箱裡儲存的一份黑帳記錄傳送出去,看著手機螢幕上提示的「發送成功」,垂下肩膀,靠在椅背上,如釋重負。

  車子重新駛上高架橋,于靜打開了車窗,清涼的風從窗外灌入,吹散了她一絲不苟的鬢角,這一刻陽光不再刺眼,她的心,一如囚籠中的白鴿被釋放,得到自由。

  後視鏡中,一輛急速行駛的貨車正在飛快接近,忽明忽滅的方向燈,閃爍著莫測的微光,沉浸在清風中的於靜,並未察覺,直到一聲巨響後,她的身體,跟著心一同高高飛揚起來。

  墜入海洋。

  ***

  于靜從無邊的海水中掙扎著醒來,好像是做了一個太長的夢,她猛地睜開眼睛,霎時間,口渴,饑餓,酸痛,種種身體上的不良反應襲擊了她。

  「咳咳……」

  于靜費力地從地上爬坐起來,揉著乾澀的喉嚨,一邊回顧著最後的場景,一邊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是一間寬敞的屋子,雕樑畫棟,古色古香,一面牆下擺有供桌,高高地擺放著牌位,香爐,燭臺等物,幕後垂著金黃深紅的帷布,像極了她旅遊時曾去過的老宅祠堂。

  于靜低下頭,看到了她此時異樣的穿著。

  長裙?還是綢料的?

  于靜摸了摸身上的料子,確認這拖拖拉拉的粉色長裙不是她的衣服,她是標準的精英人員,對穿著十分挑剔,裙子從來都是膝上兩寸,不短不長,顏色也絕不會挑選這種超過她年齡層的嫩粉。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拖著那累贅的裙子,蹣跚著朝門口走了幾步,想要出去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卻發現門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咦?」

  于靜很快就意識到了另一處反常――她的視角好像變低了。

  于靜身高臨近一米七,穿上高跟鞋,視角離地面從來都很高,一下子腿矮了一截,這叫她不得不重審起自己的現狀。

  「……」

  再經過仔細的檢查和概率計算後,她基本上可以確定,排除掉返老還童的可能,她現在是在另一個人了。

  排除掉做夢的可能,她現在是在另一個世界。

  沒有驚叫,更沒有暈過去,在經歷了高架橋上那一場驚險恐怖的車禍之後,再沒什麼能讓她失態的。

  「有人嗎?」

  「有人在嗎?」

  于靜拍了幾下門,回應她的只有屋裡空蕩蕩的回音。

  「唔――」

  站的太久,胃裡餓的發抽,于靜放棄尋找出路,更沒有在這房間裡找到哪怕一點吃的,就在唯一一隻還算軟和的墊子上坐下來。

  在車禍發生的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死定了,可事實證明她現在好好活著。

  這究竟算是老天對她的懲罰,還是對她改過自新的獎勵?

  資料不足,于靜無法計算出答案,但不管是賞是罰,她都決定要好好活下去。

  于靜慶倖自己生前投注了一筆數額不小的保險,受益人是于磊,在她出事後,父母和弟弟完全可以靠著那筆高額的保險賠償金安穩度日。

  只是可惜了車上那張無法兌現的支票,想起來她還有些肉疼,錢是沒有罪的,罪的是人無盡的貪念。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來,于靜渴的吸一口氣便覺得嗓子火辣辣的疼,連呼吸都不得不放輕,她開始懷疑起這少女身體的前身,是不是就是被這麼活活渴死的,才便宜了她這個短命鬼。

  這身打扮,綾羅綢緞,手腳柔軟無繭,身上也沒什麼傷痕,明顯是富家小姐,是犯了多大的錯,有必要把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關起來,害她致死?

  于靜皺起眉頭,對這家人心生不滿,計算起自己再這麼待下去,會被渴死第二次的可能性,腦門就開始「嘣兒嘣兒」地發疼。

  「嘰嘰。」供桌下頭響起一點細微的聲響。

  于靜抬了抬眼皮,她早就發現了桌子下頭躲著的那只黃毛小耗子,只是獨身一人在外打拼多年的她,並不懼怕這些蛇蟲鼠蟻的,不至於見到一隻老鼠就哇哇亂叫,把它嚇跑。

  再者,考慮到她會被餓死在這裡的可能,留著那只老鼠,還能湊合做備用口糧。

  「別叫了,放心吧,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願意吃老鼠。」于靜氣若遊絲地嘀咕了一句。

  話剛說完,身後頭的門便響了,「噠噠」兩下鎖開,吱呀一聲,昏暗的屋子裡攝入了昏黃的光亮。

  于靜反應遲鈍地扭過頭去,就見大開的門外,立著一高一低兩個人,一個正往褲腰上繫著鑰匙,前頭是個十歲大點的男孩兒,乾瘦,他一手提著一隻忽明忽滅的燈籠走進來,一語不發地走過來攙扶她,試圖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門口那人栓好了鑰匙,不耐煩地催促道:「唉,我說你們姐弟倆倒是快點,別磨磨蹭蹭,趕緊出來吧,我這兒還沒吃晚飯呢。」

  于靜偏過頭,看著這用瘦小的身子將她架起來的男孩兒,心跳忽地鼓瑟起來。

  這是,弟弟?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09:32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2:49 AM 編輯

第二章 姐弟

  于靜被扶著離開了祠堂,男孩兒的身體並不強壯,個頭也比她低,略顯吃力地攙扶著快要餓暈過去的她,腳步有些蹣跚。

      一出到外面,于靜便確認自己的確是來到了古代,這雕樑畫棟,斗拱交錯的建築物,以前她只有在名勝古跡中見到,沐浴在月色的光暈下,是那樣的不切實際,又真實可見。

      知道這男孩兒是她這前身的弟弟,未免被他瞧出什麼不對來,于靜沒有主動說話,這男孩同樣沉默著。

      路上沒碰到什麼人,于靜一開始沒注意到男孩兒帶她走的都是僻靜的小路,直到他們越走越偏僻,穿過那些堪稱是富麗堂皇的建築物,從小樹林裡走過,來到了一排低矮的舊平房面前。

      這一排房子大概有四五間,院子裡頭正有兩個穿著舊式樣夾襖長裙的中年婦女在一口井邊打水,見到他們姐弟兩個回來,當中一名頭上裹著碎花巾帕的趕緊就放下水桶,跑了上來。

      「唉,小少爺去接小姐怎麼不喊奴婢一聲,這麼遠的路,黑燈瞎火的,再磕著絆著怎麼是好,來來,我扶著小姐,你去開門。」

      少爺?小姐?雖這裡的人帶點南方的口音,但不妨礙於靜聽懂他們說話,她抬頭看著前頭破舊的房子,再想想剛才那些精緻的建築,不由心生疑惑,既是少爺小姐,怎麼住在這種明顯是下人住的地方?

      「謝謝劉嬸。」

      男孩兒道了謝,將于靜讓給那名婦女攙著,自己則跑上前去,將院子最西角的一間屋子打開來。

      換了個成年人來攙扶,于靜總算不用強撐著半邊身子來減免對方的負擔,軟趴趴地被劉嬸架著走到門邊,靠著屋外的月光看清那男孩兒熟練地引了火折,將木桌上的油燈點著。

      「小少爺,我給你們弄吃的去,你快給小姐舀些水喝吧,這都被關三天了。」

      劉嬸將于靜扶到床上躺下,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男孩兒倒了一碗溫水扶著于靜喂她喝下去,又在門後頭撈了一隻木盆出來,到外頭去打水。

      于靜實在是沒力氣幫忙,躺在床上,斜著視線打量這小屋子,十平米都不到,地面粗糙,傢俱只有門口一套桌椅,還有牆邊兩隻舊木櫃,再就是兩張窄小的木板床了。

      精通數理的于靜對歷史和文學沒多深的涉及,僅憑她目前為止看到的,根本無從判斷她現在所處在哪個朝代。

      這是哪裡?她為什麼會被關起來?為何明明是小姐卻和下人住在一起?她現在叫什麼?

      這些是于靜當務之急所要弄清楚的,轉過頭,她看著那忙進忙出的孩子,不由又想到小磊,他知道自己出事了嗎,爸媽接到消息,應該會先瞞著他的吧?

      希望他們不要太過傷心,好好活下去,這樣在另一個世界的她才能安心。

      「…小弟。」于靜喊了一聲,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現在這個弟弟,就選了一個最常用的稱呼。

      正在將院子裡曬乾的衣裳收回櫃中的男孩扭過頭,略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麼,又把頭扭了回去,冷淡道:

      「你就老實幾天吧,不要想著再惹事,四小姐雖說昨天回京城去了,但你摔壞她玉佩這件事,老太君現在都還沒消氣,再被人揪著你毛病,就不是在祠堂裡關幾天了事了。」

      這孩子同自己並不親近,于靜心道,但比起這個,更讓她難以理解的,是前身被關起來致死的原因,竟然僅僅是因為摔壞了一塊玉佩!

      四小姐是誰?她這前身不也是小姐嗎?

      「來來,小少爺,快來吃飯,奴婢煮了麵條,熱乎乎的呢。」

      劉嬸端著兩大碗熱騰騰的麵條走進屋裡,放了一碗在桌上,催促男孩兒來吃,端了另一碗到床邊,扶于靜起來,就在床邊坐著喂她。

      一碗湯麵,清淡的湯頭,只飄著幾根菜葉子,于靜早就餓過了頭,沒什麼胃口,可知道再不吃東西這身體受不了,便乖乖張嘴被她喂。

      她分神去看男孩兒,見他坐在桌邊捧著一大碗麵條,吸溜溜吃的津津有味,嘴裡品不出甜鹹的湯麵,進了胃裡,卻變得暖融融的。

      ***

      于靜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恢復過來,這三天吃喝都由劉嬸打點,余修上午要去學堂,下午回來,除非是有要緊事,基本不會和她說話。

      多虧了劉嬸的熱心和健談,于靜旁敲側擊地探問出了一些她想要知道訊息,才知道為何一個小姐要同下人住在一起。

      因為她根本就不是這家的小姐,而是和弟弟一起跟著母親改嫁過來的拖油瓶,這戶人家姓紀,他們姐弟倆的生母只是三老爺院子裡的一房妾室,又不得寵。

      而她會被關在這祠堂裡面壁的原因,是因為摔壞了二老爺家四小姐的一塊玉佩,三老爺在家裡不管事,翠姨娘膽小怕惹事,沒人幫著求情,她就被老太君一怒之下丟進了祠堂裡,關了三天。

      聽劉嬸的口氣,于靜就知道自己在這家裡是有多不受人喜歡。

      翠姨娘只在昨天來看過她一眼,口氣不善地叮囑她莫再惹禍,問都沒問她身體,丟了幾個銅板就將她打發了,那可是她親娘。

      于靜上輩子不說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可好歹人緣不差,朋友不少,這一下變成了爹不親娘不愛,就連親弟弟都嫌棄的拖油瓶。

      還換了個衰透了的名字――余舒,餘數,就是整除不掉多出來討人厭的那一截,這叫以前整天要和數字打交道的她情何以堪。

      消沉了一個下午,于靜就認命了,自己現在叫余舒,有個相依為命的弟弟叫余修,還有個對他們漠不關心的娘給人家做小妾。

      感謝她樂觀的天性,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接受這樣的現實,不然她也無法在父母下崗,弟弟殘疾後,一個人毅然挑起了養活全家的重擔。

      「小姐啊,你這次可要吃得教訓,別再惹事了,等明天去私塾,好好跟先生學些正當的本事,別讓小少爺總受你牽連。」

      這是劉嬸這幾天最常說的一句話,讓余舒多少猜到她前身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真不知道是對余修做過什麼,才叫唯一的弟弟那樣討厭她,話都不願和她多說一句。

      「知道了,劉嬸。」余舒聽過說話的余修口音,加上喉嚨發啞,勉強模仿個調子是不成問題,不特別留意的話,是不會發現她口音有問題。

      正午的陽光很好,劉嬸坐在院子裡擇菜,于靜從屋裡搬了只凳子,在一旁陪她說話,想要搭把手,她卻不許。

      劉嬸是跟著翠姨娘一起來到紀家的,就在這後院當個打雜的下人,算是唯一還堅持稱呼余舒和余修小姐少爺的人。

      「小少爺下學回來啦。」劉嬸大著嗓門打了聲招呼,余舒聞聲扭過頭,就看見余修抱著一隻灰布小包,低著頭進了這連門都沒裝的小院子。

      余舒今年十五歲,弟弟余修比她小上兩歲,十二三歲的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個頭要比她矮上一截,瘦巴巴的身材,頭頂上包一塊皂巾,穿一件不合身的褂子,看起來就寒酸。

      這叫余舒想起來櫃子裡那件粉嫩的絲綢裙子,這幾天她一個人在家時候,是把屋子裡翻了個遍,統共只找出來那麼一件像樣的衣裳,其他的都是些粗布舊衣。

      姐弟倆在紀家,除了不用幹活就有飯吃,還可以到學堂讀書外,同下人是沒什麼顯著區別,這小院兒裡還住有幾個下人,見了他們,要麼是不理不睬,要麼就是直呼姓名。

      「劉嬸。」余修同劉嬸打了個招呼,只看了余舒一眼,便低頭回屋去了。

      余舒留意到他步子有些異樣,就同劉嬸說了一聲,跟在余修後頭進了屋。

      「小修。」余舒叫了一聲,余修沒搭理她,自顧自將放書的灰布小包放在他床頭上。

      余舒對這孩子石頭一樣的性格有些沒轍,又不敢一下子表現的太過親近惹他反彈,只好先放棄和他搭話的打算,一邊給他倒水喝,一邊盯著他後背思索。

      這一仔細打量,就讓她發現了不同,余修身上的褂子,是早晨才換上的,這會兒卻皺巴巴的,背後還沾了些土灰,似是腳印的形狀,再加上他遲緩的步子,不禁就叫當了二十多年好姐姐的她有了聯想――

      這孩子打架了。

      她不動聲色地端著茶碗走過去,近處一看,正是驗證了她的猜測,難怪余修回來就低著個腦袋,原來是他額頭上青了好大一片,嘴角了破了皮,隱隱冒著血絲,看著就知道是挨了人一頓好打。

      余舒一時心頭火起,她脾氣其實並不好,上一世因為家境差,吃的不好,穿的也不好,上中學時候,弟弟于磊沒少遭人白眼,在學校被人欺負,怕爸媽擔心,每回挨打都是瞞著家裡,後來被同在高中部讀書的她發現,有一段時間,每天放學後都帶著朋友跟在于磊後頭教訓那群臭小子,再沒讓人欺負過她弟弟。

      在她的概念裡,作為姐姐,就應當照顧弟弟,挨打,那是絕對不行的!

      「我身體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和你一起去上學。」余舒將茶碗塞到余修手中,為了給小孩子留些尊嚴,假裝沒看見他臉上的傷口,扭頭卻咬起了牙。

      余修看看姐姐不知第幾次在他被欺負後,裝作無事走開的背影,摸了摸腫起來的額頭,尚且稚嫩的臉上先是失望,後又被自嘲所取代。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09:39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2:52 AM 編輯

第三章 一身臭毛病

      今天紀家的下人午飯吃包子,廚房就在余舒安身這片小平房前頭,在廚房幹活的劉嬸給姐弟倆捎帶了一籃包子,還有兩碗青菜湯,一碟鹹菜。

      看管著不叫這寄人籬下的兩姐弟餓死,也是劉嬸分內的工作之一。

      蘿蔔餡的素包子,拳頭大小,裡頭只有一丁點兒餡,余小修照舊吃的津津有味,好像凡是能入口的東西,這孩子都不會計較味道。

      余舒這幾天躺在床上養身體,在嘗試過乾烙餅,清湯麵還有真的很稀的稀飯之後,基本上可以適應這裡簡陋的伙食。

      余舒很識時務,能不工作就吃白食,真沒什麼好挑揀的,只是上一世對吃穿很講究的她,一邊也打起了如何改善生活的算盤,她是一個吃過苦的人,卻不是一個愛吃苦的人。

      她不動神色地打量著對面正在埋頭吃飯的余小修,小孩子正長個頭的時候,整天連頓肉都吃不上,難怪瘦巴巴的,原本上一個五官挺秀氣的孩子,就因為營養不良而泛黃的面色,叫人只覺得他陰沉。

      「少爺小姐吃完了嗎,把碗筷給我,我上外頭洗去。」

      劉嬸系著圍裙走進來收拾碗筷,余舒剛想要幫忙,余小修已經俐落地把碗碟擺在一起遞給了劉嬸,摘了桌子側角上塞的一塊抹布擦桌。

      余舒見他幹的起勁兒,不好插手,就起來給他挪了地方,站到一旁搭話:

      「等下吃完飯,我打算到外頭去走走,好幾天沒出這院子了。」

      劉嬸說到底只是個不識大字的僕婦,余舒在她這裡能打探到的資訊有限,迄今為止連自己具體是在哪個朝代都不曉得,問起劉嬸,她也只知道現在國號是叫「大安」,這裡是義陽城,紀家是大戶,其餘的一概不懂,余舒想要瞭解更多,就必須到外頭走走,能拉上余小修一起當然更好。

      余小修抬頭瞅她,臉上掛著那種「我就知道你老實不了幾天」的表情,用力擦了幾下桌子後,悶聲道:

      「你別又出去惹事。」

      這一句話正中余舒下懷,她趁勢提出:「那你就同我一起吧,這樣也能看管著我不是?」

      余小修猶豫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余舒目的達到,心裡偷樂,就高興興地去枕頭下摸了梳子、髮繩、還有一隻裝有頭飾的銅皮盒子,到外頭找劉嬸給她梳頭。

      她以前是一頭幹練的短髮,現在頂著一頭濃密的長髮,根本就不會打理,好在有劉嬸這麼個人在。

      余舒在井邊找到劉嬸,手腳麻利的她已經把一摞碗筷都洗乾淨,聽她說明來意,就將兩隻粗糙的手掌在圍裙上蹭了蹭,接過梳子,將身下的小竹凳搬到太陽地讓余舒坐著,給她梳理頭髮。

      剛到春天,前後無樓閣的小院子剛好能被太陽曬到,在院子裡坐一會兒,就覺得渾身暖融融的,余舒以前很討厭大晴天,出門必須要帶墨鏡,但自從出車禍之前放下心結以後,短短幾天就喜歡上這樣晴朗乾淨的天氣。

      「小姐頭髮長得可真好,要不是去年你偷偷剪了去換錢花,這會兒也能長到大腿根兒了。」劉嬸幹活的時候就喜歡嘮叨。

      古人髮膚受之父母,視之如命,很少有自願剪頭髮的人,無非是窮的無法,余舒正在暗想前身這小姑娘偷偷拿頭髮換錢,補貼家用的感人一幕,劉嬸接下來就潑了她一盆冷水:

      「那可是三角錢銀子啊,三百多個銅板,肉都能吃上大半個月,竟被你兩天就胡亂花光,買了一大堆頭花珠子,不頂吃不頂穿的,唉。」

      余舒啞然,低頭看著膝上放著的銅皮盒子,裡頭雜七雜八地丟著一大堆珠花和髮簪,也只有樣子好看,稍微有些眼力界都能看出不是多高級的東西。

      工作原因,余舒對貨幣價值很是敏感,大概知道這裡的三百個銅子兒的價值,劉嬸在這裡一個月的工錢是五十個銅板,半年下來一分不花才能存三百個,算是一筆小富了。

      想到姐弟倆身處在這麼糟糕的環境裡,弟弟營養不良,面黃肌瘦,那丫頭拿頭髮換了這麼一筆錢,全買成這些假珠子爛銅,就忍不住想要罵人。

      「梳好了,」劉嬸放下梳子,轉到余舒前面,在她那只銅皮盒子裡淘了淘,挑了兩條水粉色的髮帶出來,分別系在她左右兩隻丫角上,打了花結,端正臉審視了她一遍,笑呵呵道:

      「小姐要是坐著不說話,瞧著還真是水靈。」

      換句話說,就是她渾身上下除了這張臉蛋,就沒一點可取之處。

      余舒沖劉嬸道了謝,施施然抱著那只沉甸甸的銅皮盒子回了屋,余小修已經把屋裡都打掃乾淨,還換下了那條皺巴巴的褂子。

      「你快點收拾,我到外頭等你。」余小修丟下這麼一句話,就要往外走。

      余舒趕緊把東西放回床上,又摸了褥子底下前天翠姨娘丟給她的幾個銅板塞到腰帶縫裡,跟了上去。

      余小修扭頭見她穿著一身舊襖布裙便出來了,倍感詫異,「你不換衣裳?」

      「換什麼衣裳?」余舒低頭看看身上穿的,舊是舊了些,可是她今早換上的乾淨衣服,難道出門不能這樣穿?

      「就是你那身帶花邊的衣裳啊,你不是不穿它就不出門的嗎?」

      余小修納悶地看著余舒,總覺得她前幾天從祠堂裡回來,舉止就開始有些怪怪的,他又具體說不上哪裡不對。

      余舒猜到他是指櫃子裡那條粉嫩粉嫩的絲綢裙子,頓時無語,前身這小姑娘到底還有多少毛病――惹事生非,沒腦子,不懂事,大手大腳,貪慕虛榮……就不能有一點好的麼?

      「袖子破了,」余舒隨口找個理由,見余小修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便推著他出去,回身將屋門帶上,因為屋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連道鎖都沒有。

      「劉嬸,我們兩個出去玩啦。」余舒沖著正在井邊收拾碗筷的劉嬸打招呼。

      「去吧去吧,早些回來,別過了吃晚飯的時候。」

      劉嬸喊了一聲,目送姐弟倆走遠,轉身抱著刷洗的木盆回屋,小聲嘀咕道:

      「但願小姐這一回是真知道好兒了,姨娘不得寵,就他們姐弟兩個,再不相依為命,這日子將來還怎麼過。」

      ***

      余舒並不打算在紀家大宅裡溜達,她對這家人本能地有種「繞道而行」的自覺,摔壞了一塊玉佩就被折騰死了,誰曉得今天會不會倒楣,再摔壞一塊。

      「咱們到街上走走吧。」余舒提議,她又不認路,只能想辦法讓余修帶著出去。

      「嗯。」余小修沒反對,為了表現出同她不親近,領先她一個身子往前走,剛好如了余舒的意,就老實地落在他後頭。

      他們的住處離後門很近,穿過兩排下人房,沿著一條羊腸小徑一直走,就是專供下人進出的後門。

      余小修熟門熟路地將門栓拉開,示意余舒先出去。

      一踏出門外,入目就是一條乾淨的街道,路面修的平整,對面街上有幾戶人家,統是小門小院的,門頭上掛著燈籠,石牆灰瓦,路邊栽有幾棵樹,留有陰涼,行人很少,但穿著打扮都是長裙長褂,包頭髻髮。

      余舒的心情莫名就有點兒亢奮起來,她來到古代有幾天日子,也同幾個正牌的古人朝夕相處,但真正站在大街上,才有種身在古代社會的真實感。

      「走吧。」余小修將門關好,帶頭往左邊走,余舒抬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的豔陽,辨出那頭是西,暗自認路。

      余小修帶著余舒凍拐西拐,出了這條後街,又穿過幾條巷子,走了大概有一頓飯的路程,來到一條人聲喧鬧的大街上,視野立馬就豐富起來。

      臨街開有店鋪,路邊有守著攤位吆喝的小販,側目一望,滿眼的招牌和旗條,人來人往,衣冠楚楚,足可見這是一條繁華地帶。

      余舒遠遠看到東邊街頭立有一座高大的牌坊,像是她曾經旅遊去過的小鎮,牌坊上面似是有字,她猜測是地名什麼的,就指著那邊對余小修道:

      「我們往那兒邊瞧瞧。」

      余小修沒吭聲,余舒往前走了幾步,見他跟了上來,才放心大膽地往牌坊那邊走,想要看清楚上頭寫的什麼。

      然而走近了,仰頭看著那座青石牌坊,余舒才發現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她不識字。

      嚴格說,是她不認識幾個繁體字,那牌匾上寫有三個大字,加上一小行落款,她就認識個「長」字。

      這個發現讓後知後覺的余舒驚了一頭冷汗下來,她不識繁體字,更別說是寫字,還說明天要和余修到學堂去上課,這下可如何是好。

      現在想起來,他們那單間的小屋裡頭,連紙筆都沒見過,更別說是書本什麼的,余修每天下學回來,就不曾做過功課,不是坐在門墩上看著天空發呆,就是拿著一根舊筷子在地上亂劃。

      余舒前兩天身體狀況不好,就沒過多在意這點,聽劉嬸偶爾提起,城裡的學堂是紀家和城中另外幾戶望族合力修建的,有那麼一條鐵規定,好像凡是這幾家的孩子,不分男女嫡庶,都必須得去上學,余舒和余小修的戶頭好歹是掛在紀家門下,便沾了這個光。

      余舒越想越覺得麻煩,便沒了逛街的心思,拉著余小修回了家裡,進門便翻箱倒櫃。

      「你找什麼?」

      「…課本。」余舒不大確定他們這裡是不是這樣叫的,但是上學的孩子,又怎麼可能沒有課本,可是她今天早上收拾屋裡,是沒發現過她有這樣的東西。

      余小修譏笑一聲,走到自己床上坐下,「別找了,就那麼兩本書,不是早就被你拿去賣了。」

      余舒手一松,衣箱落下來差點砸到她的手。

      什麼?連課本都賣了?

      這倒楣丫頭!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09:51 PM

第四章 初聞易學

      課本被賣了,余舒沒轍,余小修因為她賣書的事,對她十分防備,將自己的書包盯得牢牢的,生怕余舒會打主意到他的課本上。

      余舒無從下手,只能搬了椅子到院子裡曬太陽,一邊考慮著今後。

      她身體還有些虛弱,被關了那麼多天,出來後,翠姨娘只叫人送過一碗雞湯來給她補身壓驚,被她分著給余小修喝了。要不是她每天央劉嬸扶她出來曬太陽,這會兒估計還病怏怏地在床上躺著。

      來到古代,是她始料未及的遭遇,一下子就從二十多歲的大齡剩女,變成十五歲的花季小姑娘,寄人籬下,遭人冷遇,讓她想要混日子都不行。

      余舒是窮人家長大的孩子,靠著自己勤學苦讀熬出頭,對過好日子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執著,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昧著良心知法犯法多年,為了錢做出那麼多損人利己的事。

      這一輩子她是不想再賺虧心錢了,但日子一樣要過,還要吃好穿好,把余小修給照顧好,直到他立業成家,就當是自己借了人家姐姐的身體還魂所欠下的人情債。

      作為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成年女性,余舒很快就給自己定下了第一個目標――賺錢養家。

      要過好日子,沒錢不行。

      明天上午要去學堂,下午沒事,她就準備到街上去轉轉,看看有什麼能打工做零活的地方,先積攢點本錢再說。

      ***

      第二天早起,余舒難得比余小修先醒,穿好了衣服,到外頭井邊打水洗臉刷牙,牙刷肯定是沒有的,用的都是柳條枝打扁後露出的纖維,沾點粗鹽,在牙齒上摩擦,倒也能把牙齒洗的乾乾淨淨。

      她有心討好現在的弟弟,改善兩人僵持的關係,便去管已經在燒火做飯的劉嬸要了半盆熱水,兌成溫的,端進屋去給余小修洗臉。

      余小修剛剛起來,剛坐在床邊發癔症,見到比他早起的余舒,驚訝的眼睛都瞪大了,又見她端水來給自己洗臉,差點懷疑他這一覺還沒睡醒。

      「小修,」余舒將手巾在溫水裡揉了揉,擰乾淨遞給余小修,面帶懇切道:

      「姐姐知道以前對你不好,現在給你認錯了,你別再記恨姐姐,咱們從今天起就和好吧,別再鬧彆扭了,行嗎?」

      余小修非但沒被她感動,反而一下子醒了過來,黑著臉推開她遞來的手巾,一面抓過來床尾疊好的衣裳穿戴,一面慢騰騰道:

      「別想再騙我,你准又是想哄我幫你做什麼會挨打的事兒,我不會幹,你還是省省吧。」

      余舒滿頭黑線,對前身那小姑娘的人品下限又重新有了認識,現在就算是有人告訴她,她曾做過坑蒙拐騙偷雞摸狗的勾當,她都不會覺得奇怪。

      可惜了自己真心誠意想同余小弟和睦友好地相處下去,共勉奮進奔小康,硬是被他誤會成另有所圖。

      余舒討好不成,第一次主動求和以失敗告終,又惹了余小修想起那些不痛快的往事,一直到吃過早點出門去上學,他都沒再搭理余舒一句話。

      劉嬸見到余小修悶悶不樂的模樣,以為是余舒又欺負了他,一個早上都拿「這孩子沒救了」的目光盯著余舒,好在余舒臉皮夠厚,頂著壓力把飯吃完,攆著余小修出了門。

      ***

      還是從後門出去,這一回走的是路東,余舒不知道義陽城具體有多大,但從紀家大宅到學堂的路程並不算遠,經過兩道街,大約走有五六百米,就到了地方。

      學堂的大門修的很是氣派,門楹上雕刻著鴻鵠鳥雀,兩立門柱上刻有鎏金的大字,筆順工整,余舒能勉強認出幾個來,卻不成句。

      她還沒來得及再細看這門面,就被一聲尖叫吸引去目光:

      「快來看、快來看!余老鼠沒被家裡打死,她來上學啦!」

      余舒看著對面兩個正拿手指點她的孩子,嘴角一抽。

      余老鼠?她還唐老鴨呢!

      這麼一嗓子過後,很快就有七八個孩子從裡頭跑出來看熱鬧,有男有女,最小的只有八九歲的樣子,看見門外站的余舒姐弟,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不是說她往後都不來了嗎?」

      「不是說她腿被打瘸了嗎?」

      「不是說她被送給人家當小妾了嗎?」

      「誰說她被打死了,騙人!」

      ......

      一群孩子圍在門口對證謠言,說什麼的都有,余舒聽的哭笑不得,看著這一張張稚嫩的臉龐,猜測著這裡面有沒有打過余小修的人。

      余小修板著臉,低著頭從這群人中間穿過去,進了院子。

      余舒趕緊跟了上去,她不認得路,為不鬧笑話,跟在余小修後頭是最保險的。

      院子裡頭並不大,搭著三座軒榭,圍著低矮的欄杆,高簷朱瓦,屋沿下垂著捲簾,掛有香穗,很有私塾的樣子。

      正北處那座軒榭裡,幾個少年望到外頭景象,看見活蹦亂跳的余舒,就納悶地扭頭去問人:

      「紀珠,她怎麼又來啦,不是說她打壞了你四姐的護盤玉,被關起來了嗎?」

      軒榭裡擺有二十來張精緻小巧的書案,坐在前排有兩個小姑娘正在玩翻繩,聽見他們問話,那個穿著鵝黃褙子的小姑娘扭頭,往院子裡瞧了一眼,臉上露出不屑來:

      「奶奶心慈,早幾天就把她放出來了。」

      「不是吧,那、那咱們往後又得和她一起上課啦?」

      一個面容俊俏的少年苦叫一聲,引得同座的兩個少年嘲笑,擠眉弄眼後,便有個故作嬌羞,捏了蘭花指扮作女兒樣,輕輕拉扯另一個,捏著嗓子嬌聲道:

      「文哲哥哥,等會兒下學了,人家請你去長門鋪街上吃肉餅好不好?」

      另一個立馬雙手護胸向後退去,使勁兒搖頭,誇張地叫道:「不要、我不要!」

      薛文哲被這兩人捉弄,白淨的臉色刷紅,伸手推了他們一把,剛好瞧見跟在余小修後頭走進來的余舒,於是就狠狠一眼瞪過去。

      余舒正苦惱著自己沒有課本等下怎麼聽講,忽然眼皮跳了跳,抬頭便看到欄杆邊上立著個錦衣玉帶的少年,正拿「火辣辣」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她扭頭看看身後沒別人,才確認對方瞪的的確是她。

      這是結了多大的梁子,才有這麼憤恨的眼神兒啊?

      余舒暗自搖頭,怎麼也想不到對方曾因為「她」的頻頻示好,幾乎成了整個學堂的笑料。

      教舍裡還有四個空位,但最後排只有兩個位置空著,余舒計算了一下概率,看見余小修在後排一個位置上坐下,便放心地去坐在他旁邊,果然,四周沒什麼異常的聲音,這裡確實是她的座位。

      余舒剛剛坐下,教書的夫子就抱著幾冊書本慢慢走進來,這位夫子年事頗高,兩鬢白髮,蓄了銀須,他一出現,剛才還在聊天玩鬧的孩子們立馬就安靜下來,規規矩矩地坐回位子。

      大家都拿了課本出來,桌子上空無一物的余舒就顯得扎眼了,余舒有點兒尷尬,抬頭正對上那老夫子略顯不悅的神情,就「羞愧」地低下了頭。

      也許是看到了余舒還知道害臊,這位作風嚴格的劉夫子,並未當場教訓余舒,而是把她忽略過去,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課。

      「這一學,我們來講『訟卦』,《卦爻》中有雲,上乾下坎,是為天水訟,天下著雨,上剛下險。此卦象,若在運勢,則事與願違,凡事不順,小人加害,宜防陷阱,若在經商,則和氣生財,吃虧是福......」

      劉夫子並不講文言,說的多是白話,可余舒卻聽的糊塗了。

      怎麼這古人上課,不教詩詞不教書畫,反教人算起卦來?

      再看其他人,多半都在認認真真地聽著,不似她雲裡霧裡搞不清楚狀況。

      劉夫子一個人講課,並不與下面互動,直到太陽從東邊升到高角,人影縮短,才結束了今天的課程:

      「我們奇門一派的易學象數,多靠著推演得出。八卦互生,出六十四卦,若要得卦,需先採納陰陽五行,經排陣列算,取九宮對數,再出象數,從而得占,你們家中各有祖上流傳下來的推演之法,這天時一則中的晴雨推演,應是最為常見的,老夫便不多述,今天回去的功課,便是研讀晴雨的推演之法,算明日之陰晴,往後十日,每天課前交與我對證,凡有能斷准七日者,老夫就私下傳授他一則我劉家的吉凶小算之法。」

      在座的學生們有些興奮,一堂課都安安靜靜的軒榭裡開始騷動,劉夫子笑著捋了捋銀須,拿著來時帶的兩本書離開了。

      他一走,學堂上便亂了套,在一片片熱火朝天的議論聲中,只有兩張臉是看不到興奮和熱情的。

      余修低著頭,默默地收拾起書包。

      余舒也低著頭,掩飾著面上的驚愕,奇門?易學?占卦?推算天氣?

      她這究竟是到了什麼地方!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10:05 PM

第五章 歷史之外

      余舒的歷史是學的不好,可也經歷過中學幾年苦背政史地的悲慘時光,中國有幾個朝代她大概也能數過來,封建社會迷信她也知道,可真沒有印象哪個時期是將陰陽五行、奇門八卦這類玄之又玄的東西,當成是正統教育來對待的。

      聽剛才那位劉夫子的口氣,余舒不難聯想到在座這些少年少女,家族中都是研究這類學科的,看他們穿著打扮,又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這完全顛覆了她印象中看命算卦的全是道士這一項認知。

      余舒百思不得其解,這種兩眼一抹黑的狀況,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被丟到井底的青蛙,想破頭也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有多大。

      余舒正在為自己的青蛙命鬱悶時候,余小修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一聲不吭地低著頭從後面離開。

      余舒見他走,忙離席起身跟上。

      「余舒。」

      老實說余舒才做了「余舒」沒幾天,對現在這個名字真不如自己叫了二十多年那個敏感,被人喊了幾遍都沒反應過來,直到後背讓人拿東西丟了一下,叮噹的銅板落地聲一響,她才遲鈍地扭過頭,就見一個穿著黃衫的小姑娘氣呼呼地朝她走來。

      「叫你沒聽見嗎!你耳朵是不是聾了?」

      被一個陌生人大呼小叫,擱在上一世,余舒一定會拿出對待神經病的辦法,先打一二零,再撥一一零,可現在人生地不熟的是她,便只能面帶友好地對這小丫頭片子道:

      「什麼事啊?」

      紀珠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摘下腰上的錢袋,從裡頭掏了一小角銀子出來,遞給余舒,趾高氣揚地命令道:

      「到長門鋪街上去給我買一盒松香墨,要三元書齋的,中午吃飯前送到我院子裡。」

      一兩銀子是十角,一角銀子是一百個銅板,余舒在心裡換算了一下,看看這明顯是紀家小姐的小丫頭,說:

      「我不去。」

      聽見這明確的一聲拒絕,已經打算要先回家的余小修扭了頭,不認識一樣地瞅著余舒的後腦勺。

      紀珠是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人會不聽使喚,愣了下,傻乎乎地反問道:

      「你不去?」

      「嗯,我不去。」余舒彎腰撿起來地上掉的那枚銅錢,光明正大地塞進自己腰縫裡,當成是對方剛才對她大呼小叫的精神補償。

      余舒轉身見余小修站在門口等她,而不是落下她先走,就高興地跑了過去,很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

      余小修因為驚訝於她剛才的行為,並沒像往常那樣甩開她,迷迷瞪瞪地被她拉著離開。

      看著姐弟倆走沒人影,紀珠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余舒給拒絕了,氣的她跺了跺小腳,回身看見私塾裡冒頭看熱鬧的一群人,愈發覺得沒面子,沒理會跑過來打算安慰她的閨蜜,橫衝衝地離開了學堂。

      ***

      姐弟倆走在半道上,余舒發現了余小修的欲言又止,便扯了扯他的手,主動問道:

      「怎麼啦?」

      余小修踟躕後,才慢慢開口道:「紀珠是個小心眼,你今天得罪她,她肯定會再找你麻煩,你這幾天最好是當心著,紀珠鬼點子很多,二老爺又寵她,你真被她欺負了也是白挨。」

      余舒「哦」了一聲。

      余小修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下文,忍不住扭頭去看她,正對上余舒一雙笑眯眯的眼睛,便狐疑地皺眉道:

      「你笑什麼?」

      「我高興啊。」

      余小修這下又茫然了,「你高興個什麼?」

      余舒抬手在他腦袋上喜愛地一搓,「因為你關心我唄。」

      「我才沒有!」余小修矢口否認,臉色卻微微發紅,急忙又把頭撇過去,甩開余舒拉著她的手,快步往前走。

      余舒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膀,背著手跟上去,就吊在他後頭重複道:

      「你就是關心我。」

      「不是。」

      「明明就是。」

      「說了不是。」

      「就是。」

      ......

      快到正午,太陽把人影投的短小又可愛,姐弟倆就這麼一路拌著嘴,回了家,從學堂到紀家後院那扇小門的這條路上,這些年來頭一回不讓人覺得那麼空蕩。

      ***

      余舒中午吃過飯就出了門,帶上她僅有的十個銅錢,五個是那天翠姨娘來看她時候給的,四個是在那只銅皮盒子裡找到的,還有一個是今天上午拿人家的精神損失費。

      她出門前從劉嬸嘴裡套了幾句話,知道從後門出去,往西走見得那條熱鬧的大街,就是上午紀珠說的長門鋪。

      因為要想辦法打聽清楚這裡的情況,她沒有拉上余小修一起。

      長門鋪街上同她昨天第一回來時一樣熱鬧,街道兩旁賣什麼的都有,絲綢鋪子,點心鋪子,書齋,珠寶店,小攤上擺的五花八門的手工藝品,比她以前旅遊時候見過的手工特產要精緻的多,這叫沒見過「市面」的余舒差點看花了眼。

      無奈身上只揣了十個銅板,還要靠這打聽事情,只能按下不是時候的購物欲,專心琢磨起正事。

      巷子口的幾個蹲點的叫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這些人雖是社會最底層的人物,可是他們整天混在大街上,是比劉嬸那樣安在宅裡的僕婦要知道的多。

      余舒在街上逛了一圈,捏了捏手裡的一枚銅板,選中了一個落單的乞丐,走了過去。

      ......

      一整個下午,余舒就在這街上游走,前後從四個乞丐口中,套問出了她想要知道的事。

      大安朝國運昌隆,天下姓楚,時人遵道,崇易學,信風水,國風所向,大事小事都要靠易學來輔助,專門掌管天文曆法、風水八卦、吉凶問卜的司天監在朝廷中地位崇高。

      凡有六代以上研究易學的人家,是為易學世家。易學世家多為豪門望族,世代都以族中有族人能在司天監當官為榮。

      而余舒姐弟跟著母親改嫁的紀家,便是這樣一個身處在中上游地位的易學望族,屬於奇門一派,太老爺紀懷山在司天監擔任右判官,乃是當朝三品大員。

      梳理過後,余舒再三確認,總算得出了一個最重要的結論:這是一個不存在於歷史的朝代。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10:15 PM

第六章 書齋聽史

      余舒在長門鋪街上找到一家生意冷清的書齋,在店裡裝模作樣地翻了半天書,同年過半百的老掌櫃搭上了話。

      三五句後就把話題扯到史學上頭,老人家都愛嘮叨,因為店鋪位置開的背,客人少,平時沒什麼人能聊的,難得遇上個愛聽講的小輩,當是知無不言。

      「這唐朝過後啊,天下亂了好些年,前後統曆了幾代,都再沒出過那樣的賢君,中原這江山是被割的一塊一塊的,最後被宋國收了去,這天下就改姓了趙。」

      老人家年紀大,說一會兒便要想一會兒,余舒老老實實地不插嘴,一直聽到這裡,是都同她上一輩子學的歷史沒有差。

      「太平盛世過了有百來年,皇位也傳了好幾代,可惜啊,最後是出了一個亡國之君,被當時的金人攻了都城,」老掌櫃搖著頭,歎了口氣,余舒趕緊端起櫃檯上的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捧上去。

      老掌櫃潤過喉,咂了咂嘴,回想了一陣,臉上突然就有了光:

      「當時那宋朝有位大將軍,在西山起勢,靠著幾位能人異士的相助,振臂一揮,召百萬義士出山,氣勢如虹,驅逐了那群迫害百姓的金兵出中原,還了我大好河山,在眾人的擁護下,改朝換代,開國建安,自此太平三百年,小姑娘,你可知道這位聖主明君是誰?」

      還能是哪個,不就是這大安朝的開國皇帝麼。

      被老人家用一雙金光閃閃的眼睛盯著,余舒當然不會讓他失望,她憋住笑,硬是裝出一副熱血崇拜的模樣,趴在櫃檯上追問道:

      「是誰啊?」

      老掌櫃得意一笑,宣佈道:「正是為咱們大安朝的第一位聖主明君,安武帝。」

      「哇!」余舒張圓了嘴,就差沒在臉上寫上「激動」倆字了。

      她的確是激動了,不過不是因為聽聞了安武帝的偉大事蹟,而是因為確認了大安朝是從宋朝以後開始脫節的。

      老掌櫃心滿意足又喝了杯茶,繼續道:

      「在那幾位異士的輔佐下,安武帝大治天下,于六部文武百官之外,又另外開設了司天監,專門供奉這些精通易學,能掐會算的能人異士,廣發文書,教天下人尊道崇易,從那時,易學之風漸起,百年後,朝中以家中師承六代,又有族人曾在司天監為官、受過朝廷封賞的望族為易學世家,頒發丹書文牒,令百姓敬之。」

      余舒聽到這裡,才忍不住插了一句話:「老伯,這義陽城裡,除了紀家,還有多少戶易學世家啊?」

      「多少戶?你當這世家是那麼好叫的麼,」老掌櫃笑了余舒一句,伸出三根手指,「只有三家,城西孔家,城東紀家,再來就是城北劉家了。」

      偌大一座義陽城,幾十萬人口,只有這三戶人家享有殊榮,高於人上,余舒暗暗咂舌,總算明白了紀家的厲害,心說難怪宅子氣派的跟園林似的,那是人家門庭高啊。

      「說起這三家來,到了這一代,前景最好的莫過於紀家了,」老掌櫃突然有感而發。

      余舒前頭從乞丐嘴裡打聽到一些事,總算能接上一句話,「這個我知道,聽人說紀老太爺年近花甲,還在司天監任職。」

      老掌櫃搖頭一笑,放下茶杯道:「紀右判在司天監確任要職,但他再兩年就要辭官返鄉了,倒是那紀家的四小姐被人稱是奇門一派百年難遇的天才,大有前途啊,介時只要紀四小姐爭氣,能在司天監任上一職,這義陽城就要屬紀家獨大了。」

      紀家的四小姐?就是因為一塊玉佩,使得她前身被關在祠堂裡活活悶死的那個四小姐麼?

      余舒沒忘記這號人物,轉頭又覺得古怪,便直接將疑惑問出了口:

      「女人也能做官?」

      老掌櫃只當余舒是個沒見識的小丫頭,笑話道:

      「小姑娘可記住了,這六部一監中,也只有司天監允許女子任職,因這頭一任司天監的大提點,便是安武帝的第一位皇后,寧真皇后。」

      余舒聽到這裡,才有種在聽傳奇的感覺,想到那地位超然的司天監,三百年來第一位最高掌權者竟然同時是大安朝的開國皇后,手背上就有一小片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寧真,余舒默默記下了這個諡號。

      「好啦,時候不早,天都快黑了,小姑娘早些回家去吧。」老掌櫃看看外面天色,就從櫃檯後頭繞出來,開始收拾起架子上幾本被客人放亂的書本。

      余舒很感謝這老人不厭其煩地同她講了一個下午,讓她從那井底跳了出來,便從腰縫裡取了她最後的六個銅板,放在櫃檯上,道:

      「老伯,我只有這幾個錢,現在還不夠買書的,我先放在您這裡,等我攢夠了錢,加上這些能買一本書,再來看您。」

      老掌櫃轉頭看著櫃檯上那幾個單薄的銅板,又看看余舒,面露慈祥:

      「老夫都忘記問了,小姑娘想買什麼書?」

      余舒摸摸脖子,不好意思道:「不瞞您說,我識不得幾個字,想找一本教人識字的書看。」

      「你等等,」老掌櫃彎下腰,在書架底下翻了翻,最後抽出一本黃皮冊子,在架子上打了打灰塵,遞給余舒,道:

      「這本書上專列了偏旁部首,還有幾頁兒詩,你拿回去看吧。」

      余舒白耽誤了人家一個下午,哪好意思再收人家的書看,要知道紙墨價貴,一本二十頁的書往往都要賣上五十個銅錢,她於是連忙擺手道:

      「這個我不能收,您看這樣,這本書就當是我訂了,您暫且給我收著,等我錢夠了再來取好嗎?」

      老掌櫃不聽余舒拒絕,走上前強把那本書塞進她手裡,不高興道:

      「叫你拿就拿著,既有心向學,那就一日不要耽擱,至於這書錢,老夫也不是不要你的,回頭你有了錢,再給我送三十個銅板來就是。」

      話到這份上,余舒再推拒就顯得矯情了,她將那本泛黃的冊子貼身收進懷裡,對著老人家一鞠躬,又道了一回謝。

      老掌櫃擺擺手,「快回家吧,別誤了吃晚飯。」

      「嗯,老伯再見。」

      余舒向老人家告別後,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書齋,往紀家大宅走回去,一路上幾次忍不住去摸懷裡的書本,是記下了老人家這一份溫厚的人情。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10:26 PM

第七章 誰沒交作業?

      晚飯喝的稀飯,兩個饅頭,一碟子酸白菜。

      余舒出去跑了一下午,的確餓壞了,稀裡嘩啦地吃完,放下碗筷,余小修就開始收拾飯桌。

      「我下午去長門鋪街上逛了兩圈。」

      余小修沒搭理她,將空碗空碟子送出去,不一會兒又拿著濕抹布回來,疊了個四方塊,開始彎腰擦起桌子。

      「有位老先生送了我一本書,是專門教人識字的,待會兒你幫我看看,好不好?」

      余舒放心大膽地向余小修求助,晚飯前她已經從劉嬸口中問出來,前身那個不學無術的小姑娘,同她一樣大字不識幾個,要不然也不會把好好的課本都賣了。

      「不管。」余小修丟下這倆字,轉身出去洗抹布。

      余舒早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被他拒絕,並不灰心,而是從桌邊站起來,跟了出去,厚著臉皮去拉扯他衣背。

      「幫我看看嘛,就是幾首兒詩,你給我念上幾遍就行,這樣吧,三遍,三遍就好。」

      「不管。」

      「那兩遍。」

      「不管。」

      「一遍!」余舒趴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就像是很早以前同于磊玩鬧的模樣,堅持不懈地同他討價還價,「一遍總行了吧,不能再少了。」

      被人這樣粘著還是頭一回,余小修渾身不自在,為了掩飾,不耐煩地將抹布丟進盆子裡,大聲道:

      「都說了不管!」

      「哦。」

      肩膀上的重量離開,余小修聽見余舒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忍不住轉過頭,只看了那孤單失落的背影一眼,便強迫自己又把頭轉了過來,重新撿起水裡的抹布,使勁兒搓洗起來。

      那一頭,余舒「垂頭喪氣」地走進屋裡,都沒聽見余小修叫她,只好放棄了博取這小子同情心的想法。

      余舒在桌邊坐下,撥了撥油燈裡短的可憐的燈芯,看看茶壺,靈機一動,就倒了一碗水,掏出懷裡捂了一晚上的書本翻開,從第一頁起,拿手指沾了水,一筆一劃地在桌上寫起來。

      老掌櫃給她這本書,用作啟蒙的確不錯,印刷整潔,比劃又很工整,難得是後面那幾首兒詩,一半都是她認識的簡體字,另外一半,靠著整篇的意思,她是連蒙帶猜。

      余小修打掃乾淨屋裡,洗了鞋,鋪好了床,扭頭見余舒還坐在桌邊翻書,便走過去,伸手拿了油燈道:

      「家裡剩下的燈油不多了,要到月底府裡才會發放。」

      言下之意,是讓余舒趕緊熄燈睡覺,別浪費燈油。

      「嗯,我去洗臉,」余舒揉揉眼睛,打著哈欠把書闔上,去門後端了水盆,出去洗漱。

      余小修跟到門口,見她走到井邊,才回身到桌前,拿起那本書翻看,見上頭的確教的是橫豎比劃,不由小聲嘀咕:

      「難道她真的想學好了?」

      這個想法剛一冒頭,就被他又摁了回去,過往的太多經驗教訓告訴他,要想安安生生過日子,就千萬別信她的鬼話。

      余小修撇了下嘴,吹滅了油燈,爬上床去睡覺。

      「阿嚏!」

      余舒在井邊打了個噴嚏,拿手巾揉著鼻子,心說待會兒睡覺一定要蓋好被子,別再生了病,家裡可沒錢給她看病買藥。

      ***

      春天的早晨仍有些寒意,余舒被井水冰的胡亂擦了幾把臉,就小跑進屋,余小修已經整理好自己的床鋪,正在給她疊被子。

      余舒不是頭一回見到余小修給她鋪床,她也清楚他沒有和她和好的意思,只是單純看不慣屋裡亂糟糟的,但越是這樣,她心裡就越不是滋味。

      十二歲的小男孩兒,應該還在上小學的年紀,應該正沉迷於漫畫書和電子遊戲,應該抱著零食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而不是因為有一個不願長大的「姐姐」,就被迫早熟,被迫懂事。

      「我自己來弄,你去看看早飯好了沒。」

      余舒走過去,扯走余小修手裡的被子,要自己疊,她是享受於飯後看著弟弟收拾碗筷的自在,那是因為能趁著他幹活的時候多和他搭幾句話,而不是為了把他當成一個下人使喚。

      余小修奇怪地看了余舒一眼,正要說什麼,聽見院子裡劉嬸高高喊了他一聲,便急忙應著跑出去,等過會兒把飯菜端上桌後,是已經忘了剛才想要說什麼。

      吃完飯,姐弟倆在劉嬸的目送下,一齊出門去上學。

      今天路上,余舒因為正在盤算著別的事情就沒主動找話,余小修也好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兩人一句話都沒說。

      到了學堂門口,今天沒人圍觀,但余舒還是或遠或近地從他們的議論聲中聽見了「余老鼠」三個字眼,對這個喜感十足的外號甚是無語。

      一進到私塾,余舒就察覺到兩道火辣辣的視線,她正在盤算著別的事,只抬頭看了看昨天那個白白淨淨的少年和紀珠,便跟在余小修身後坐到位置上。

      直到看見劉夫子,余舒才遲鈍地想起一件事來――

      「先把你們的功課都交上來。」

      她沒寫家庭作業!

      余舒看著一個個同學從書包裡掏出紙張,上前交到劉夫子手中,再扭頭看看一動不動的余小修。

      他怎麼也沒寫?!

      「還有兩個人,誰沒有交功課?」劉夫子這麼問,眼睛卻是直接看著最後排的余舒和余小修姐弟。

      落在家裡了,不,還是說在路上弄丟了好了,免得劉夫子要她回家去拿。

      余舒正在腦子裡淘換著各種各樣的藉口時,一旁的余小修已經站了起來。

      「我沒寫。」

      余舒緊跟著便站了起來,什麼藉口都丟到了一邊。

      「夫子,我也沒寫。」

      教學素以嚴謹著稱的劉夫子,大概是頭一回見到沒寫作業還這麼理直氣壯的孩子,氣的吹了鬍子,抖著手指著門口擺放的香爐,厲聲斥道:

      「出去,頂著香爐,站到太陽升到正午!」

      私塾裡安靜極了,四面八方投過來的目光都是不加掩飾的嘲笑和輕蔑,余舒跟在背脊僵直的余小修身後,端了一隻沉甸甸的香爐,和他一前一後走到院子裡面。

      余舒將香爐頂在了頭頂,被私塾裡那麼多雙眼睛笑著,有一刻還是覺得挺丟臉的。

      「唉,我把功課給忘了,你怎麼也沒寫啊?」

      余舒偏過頭,去問余小修,卻因這孩子倔強的臉上閃動的光點,愣了愣,忘記了要說什麼。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10:39 PM

第八章 烏龜小王八

      今天的太陽不大,余舒嘗試過軍訓時候在太陽底下站三個小時的滋味,但頭上頂著一隻沉甸甸的香爐,就另當別論了。

      余舒上一世是經常上健身房的人,身體素質很好,但現在換了一副好吃懶做的命,毅力上過的去,身體上也扛不住,沒過多久,肩膀就開始發酸,腦袋沉的一直往下墜。

      余小修比她好不到那裡,倔強地用兩隻手托頂著腦袋上的香爐,咬緊了嘴唇,滿頭大汗。

      余舒斜眼過去,看不下去,小聲教道:

      「唉,你別這麼老實行不行,你一隻手舉著,不讓它掉下來就好,等累了再換另一隻手。」

      余小修沒理她,固執地站的筆直,連腿都不打彎兒的,從這一點上,就能看出這孩子有多死心眼,余舒無奈,只好往他斜前方走了半步,借著比他高半頭的個子給他擋些陽光,製造出少許陰涼。

      總想著腦袋頂上的香爐,反而覺得沉重,余舒便分心去琢磨別的,比如說,余小修為什麼不寫家庭作業。

      忘記了?不會,看這孩子的反應,分明是不是忘記的樣子。

      貪玩?也不是,余舒現在想起來,這幾天見到余小修沒事就拿著樹枝在門口寫畫,應該是在學習,她也沒見過余小修有什麼玩伴來找他。

      等等――

      余舒腦中閃過一道靈光,將它揪住扯下來一看,頓時恍然大悟。

      「小修,家裡是不是沒有紙墨了?」

      她差點把這個給忘了,自從來到這個家,就沒見余小修拿筆在紙上寫過字,他們那間小屋裡更是連張書桌都沒有。

      余小修沒有做聲,但余舒知道她猜對了,還真就是因為沒有紙墨,所以連功課都做不了。

      為什麼沒有紙墨,紀家送他們來上學,怎麼可能連紙墨都不給?還是說用完了沒到時候不給發?

      余舒沒敢再問下去,她隱約覺得這件事同「她」脫不了關係。

      太陽越升越高,溫度上去了,余小修的喘氣聲越來越重,余舒眨掉流進眼睛裡的汗,眯著眼睛看了看私塾裡那群坐享陰涼的孩子,還有那個朗聲教學的老夫子。

      「咣當!」

      余舒手裡的香爐掉下來,發出一聲巨響,香灰撒了一地,爐子滾到一邊,她有氣無力地栽倒在地上。

      這麼大動靜,惹的私塾裡的人全扭過頭來看。

      余小修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見余舒暈倒,趕緊將頭頂上的香爐放到地上,舉了半天的手麻的不能動,但他還是手忙腳亂地去把余舒扶起來,驚惶無措地搖晃著她:

      「你怎麼了?怎麼了啊?」

      他沒能把余舒叫醒,是將私塾裡的幾位夫子都引了出來,劉夫子一馬當先走在前頭,一群學生趴在欄杆上向外張望。

      隔壁的孔夫子蹲下身,一手掰過余舒的臉,掀開她眼皮看了看,又探了下她鼻息。

      「沒事,是曬暈過去了。」

      余小修聞言,松了口氣,依舊擔心地抱著余舒。

      劉夫子皺眉,「身子骨怎麼這麼差。」

      另一位紀夫子因為是本家人,認得這姐弟倆,就有些不高興地對余小修道:

      「功課都不寫,一點小懲都受不住,真不知道讓你們來這裡是幹嘛的,盡給我們紀家丟臉,行了,你送她回去吧。」

      余小修低著頭,一語不發地將余舒的胳膊架在酸痛的肩膀上,試圖把她扶起來,卻沒能成功。

      劉夫子看到他吃力的樣子,不耐煩地轉頭對著私塾裡喚了一聲:

      「來個人,送他們回去。」

      話聲落,圍欄處的學生們個個縮回了腦袋,有動作慢的,被劉夫子逮了個正著:

      「薛文哲,你過來。」

      私塾裡響起幾聲竊笑,一個身材挺拔的少年不情不願地走了出來。

      「將他們送回去,你就直接回家。」

      「是,夫子。」

      這易學堂裡的夫子,可都是貨真價實的易學世家族老,一句話吩咐下去,不管在家裡多受寵的孩子,都得要老老實實地聽話。

      余小修見劉夫子喊了男生來幫忙扶他姐姐,也有些不情願,剛好薛文哲對余舒不感冒,幫忙將她弄到余小修背上後,便只意思著虛扶著她的後背,不讓她掉下來。

      余小修倒也硬氣,一聲不吭地背著余舒出了大門。

      ***

      出了門向左拐,是一條小巷子,剛一踏進去,薛文哲便不耐煩地放下了手。

      「真是倒楣透了,」他不客氣地對著余小修道,「你自己背她回去,我可不送你們,還有,不許在夫子面前告狀,不然小心我揍你。」

      被人這樣警告,余小修臉色很不好看,正要說話頂回去,背上裝死的人卻突然動了。

      「嗯,說的沒錯,會在夫子面前告狀的,都是小王八,不想做烏龜,嘴巴就嚴著點兒。」

      余舒從余小修背上爬下來,一手攬著他瘦小的肩膀,另一隻手豎起食指在嘴唇上,對著面前這白白淨淨的少年比了個噤聲的手指。

      薛文哲傻了眼,片刻後,反應過來,瞪大了眼伸用手指著余舒:

      「你、你,你是裝暈,你竟然敢騙夫子?」

      余舒白他一眼,「我不騙他,難道還真要頂著香爐站到中午?你傻啊。」

      要知道,她所經歷的那個時代,體罰學生可是犯法的,她剛才能意思著站了那麼久,與其說是怕劉夫子責怪,還不如說是想讓自己長個記性,下回別再把功課給忘記。

      堵了這小白臉的話,余舒就沒再理他,扭過頭去和面色很不好的余小修賠笑,輕輕晃著他肩膀道:

      「別生我氣啊,不是故意嚇你的,再站下去,我真要暈過去了,你看我現在兩腿都發軟呢。你也曉得咱們兩個沒錢又沒人管,到時候看病吃藥都是個問題,還得麻煩劉嬸,她平時幫襯著咱們,已經夠不容易的了。」

      余舒吃准了余小修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又故意拿了劉嬸出來做擋箭牌,果然他只是瞪了她一眼,卻沒有立即就甩開她的手。

      「走走,咱們回家去,今天真熱,曬了半天快渴死了。」

      余舒半拖半拽地拉著余小修往家走,幾步後,才想起來忘了件事,扭頭對還傻站在那裡的薛文哲道:

      「哎,那個誰,你要是不想做烏龜,就記得別亂說話,被我知道你多嘴,當心以後我見了你就喊小王八。」

      薛文哲氣急,什麼是「那個誰」,他沒名字的嗎!幾天前她還噁心巴拉地纏著他喊「文哲哥哥」!

      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平時在他面前低聲下氣假模假樣的臭丫頭竟然敢威脅他!

      等薛文哲好不容易搞清楚了重點是什麼,再去看,巷子裡哪還有余舒姐弟兩人的身影。

      「哼!別想我以後再給你好臉色看。」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10:49 PM

第九章 前面那個人給我站住!

      劉嬸正在院子裡洗衣裳,見到姐弟兩個「勾肩搭背」地回來,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上前去幫忙攙扶明顯臉色不好的余舒。

      「這是怎麼了,這麼早就下學回來,還累成這樣?瞧身上這汗,衣裳都濕了,趕緊進屋去換下,別再著涼,我去廚房給你們弄點熱麵湯喝。」

      劉嬸幫忙把人送進屋裡,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余舒無精打采地趴在床上,余小修從衣櫃裡找了兩身衣裳,一身丟給余舒,然後鑽進自己的床上,拉好了床帳,窸窸窣窣地換掉汗濕的衣服,爬出來穿鞋子,見余舒還躺在床上不動,便走過去踢了踢她露在床外的小腿,不悅道:

      「先把衣裳換下,我拿去洗,不然到了晚上就難曬乾了。」

      余舒翻了個身,正面朝上,看著余小修被曬紅了一層的小黃臉,是真的有些心疼了,今天她假裝暈倒時候,余小修的驚慌她一清二楚。

      儘管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孩子不是她的親弟弟,但她這個姐姐,確是他唯一的寄託。

      她不敢想像,要是自己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余舒」那晚真的死在了祠堂裡,留下余小修一個人,沒爹疼,沒娘愛,他該怎麼過活?

      于磊癱瘓後坐在輪椅上偷偷哭泣的畫面又浮現在她腦海中,看著余小修,當初那種為了弟弟一往無前,頂天立地的豪氣,又回到了余舒身上。

      「好!」

      余舒打了個挺,從床上坐起來,笑吟吟地對著余小修擺手。

      「出去出去,我要換衣裳。」

      余小修奇怪地看一眼突然精神大作的余舒,滿頭霧水地出去了。

      「吃了飯好好睡一覺,下午就到街上去找找,看看有什麼活能幹的,」余舒自言自語地解著衣裳,「就是去給人扛沙袋,也得先買上一份紙墨回來,先叫小修寫了功課才好。」

      說來也奇怪,這姐弟兩人,家中沒有紙墨,一個硬氣地寧願受罰,一個絞盡心思想著去弄錢買紙,卻都沒有想過伸手去管紀家要。

      ***

      「我出去玩了啊,晚上吃飯時候再回來。」

      余舒擺擺手道別,正躺在床上看書的余小修瞥都沒瞥她一眼,便沒能發現余舒另一隻手臂下頭,正掖著一團他的舊衣裳。

      午後,是紀家下人房這一帶最安靜的時候,主子們都在午休,下人們也趁著空閒休息一下,外頭幾乎不見人。

      余舒出了門,就在後排房晾衣服的地方躲著,抖開了偷拿余小修的那身藍布褂子,麻利地脫了身上的短衫和裙子,將這男裝換上。

      余舒要比余小修高上快一個頭,穿他的衣服,想當然是跟縮水一樣,好在古人的衣服都做的寬大,她湊合能把這褂子套在身上。

      至於鞋子,他們平時穿的都是布鞋,灰不拉幾的顏色,分不出男女來,也就不用再換。

      余舒把腰帶系上,又重新盤了頭髮,拿一片小布包在髮髻上,用梳子把鬢角抿的整整齊齊。

      都打理好了,她才將自己換下來的衣裙窩成一團,塞進旁邊的樹洞裡,等著晚上回來再換。

      嘴裡哼著小調,余舒邁著腿來回走了兩步,瞅著衣架上搭的床單上映出的人影,滿意地往後門去了,路過下人用的廚房時候,溜進去抹了點鍋底灰,對著水缸塗在眉毛上,掩住了柳葉的形狀。

      再從廚房出來,已經是個寒酸的少年郎,不湊近了看那身細皮嫩肉,是難猜出她少女模樣。

      ***

      長門鋪街上似乎每天都很熱鬧,川流不息的人群,琳琅滿目的商品和貨物,誘人的叫賣聲,叫沒見過世面的余舒差點邁不動腿。

      長門鋪街不是單指一條大街,它南北共有三條,東西縱貫的巷子裡,也開有不少茶館酒肆,統個逛下來,走馬觀花都要一個時辰。

      余舒憑著自己對數字和時間的敏感度,大概換算了一下,這一個時辰,就是兩個小時左右,先從南邊那條街上開始找,走過半條街,還找不到活幹,再換下一條,這樣成功的幾率就有了波動,運氣好的話,日落前她就能找到活幹。

      「掌櫃的,你們這裡招人算帳嗎?」

      余舒瞅准了一家生意不錯的綢緞鋪子,理了理衣領,大模大膽地走進去應徵,這世道上,她能拿得出手的,暫時也就只有給人算個帳了。

      「去去去,哪裡來的小子,上一邊去,別擋著我這門口做生意。」

      出師未捷,余舒連個自我介紹都沒能說上,就被攆了出去,引來店裡幾個客人側目,余舒摸了摸鼻子,轉身去了下一家。

      她扮作少年,看起來頂多只有十四五歲,難怪人家會拒絕,畢竟誰會敢找這麼半大個孩子算帳。

      「這位掌櫃,你們店裡招人算帳嗎,我會打算盤。」余舒又走進隔壁一家賣花瓶擺設的。

      「不要不要,出去出去。」

      又被攆了出去,不過這回是多說了一句話,好現象,余舒自我安慰著,退出人家店外,打算穿街到對面去,一扭頭,腳底下踩了東西。

      她彎腰撿起來,是只精緻小巧的木雕筆筒,因在私塾裡見過劉夫子桌上擺有這樣的東西,所以她認得,不過她手上這只明顯做工要粗糙一些。

      這玩意兒還能值幾個錢,余舒在片刻的財迷過後,還是決定拾金不昧。

      她抬頭左右顧盼,就瞅見西邊不遠處,有個兩手滿當當地提著好幾串紙包的人影,她眼尖地在那花花綠綠的紙包當中看見一只用繩子系著,和她手上這只一模一樣的筆筒,搖搖欲墜,一副快要掉下來的樣子,她趕緊邊喊邊追了上去。

      「喂、喂!別走,你掉了東西!」

      半條街上的人都扭過頭看她,就是那個人不回頭,因為人群擁擠,就這麼推推搡搡,余舒追了快半條街,始終吊在那人後頭,眼瞅著對方在下個街角轉彎,就要消失在人群裡,她真急了,才扯著嗓子大喊一聲:

      「前面那個穿花衣服的!你給我站住!」

      這下可好,整條街上的人都扭過頭來看她了,包括那位失主。

      余舒快步擠過去,將筆筒塞遞給他,不滿地小聲抱怨道:

      「喊你好幾聲都沒聽見嗎,你耳朵是不是有問題,害我追了你半條街,真是的。」

      那人看見余舒手上筆筒,才發現自己掉了東西,聽見余舒責怪,低笑一聲,將左手的零零碎碎挪到右手,騰出手來去接過那只筆筒,歉然道:

      「抱歉,我方才在想事情,沒有聽見你喊,多謝你了。」

      余舒正在抬頭打量這比她高出一頭的年輕男子,見到對方笑臉,再聽他彬彬有禮地道謝,是沒好意思刁難,把筆筒塞給人家,指了指他手裡另外一隻,沒好氣地提醒了一句,便掉頭又重新鑽進人群裡。

      「這只也快掉下來了,你提好東西,再弄丟了可沒人一路追著還你。」

      年輕人看著她跑沒了影,才低頭打量起自己身上這件白底綠紋的長衫,納悶地自語道:

      「這件衣服很花哨嗎?」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3 10:53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2:55 AM 編輯

第十章 人善被人欺

      一連進了二十三家店鋪應聘被拒,余舒扭頭看著已經見不到來時路的長門鋪南街,暗呼一聲時運不濟,毅然決然地掉頭走進巷子,穿到了下一條大街上去碰運氣。

      接連碰壁,這讓心急著找錢的余舒多少生出點兒挫折感,不由就回憶起大學剛畢業那會兒。

      那時候,她還沒想過要做精算這一行,因為不是頂好的學校畢業,找工作時候四處碰壁,為了賺取生活費,她在飯店端過盤子,當過門迎,站過前臺,第一份正經工作,還是靠著死皮賴臉和人求來的。

      直到後來她成了高薪一族,人五人六,金玉其外的時候,都沒能忘記那段摸爬滾打的日子,一想起來,就覺得沒什麼坎兒是過不去的。

      余舒揉了揉快要笑僵的臉,重振了士氣,昂首挺胸地進了街心拐角第一家店。

      「掌櫃的好,你們這裡要招人嗎?」

      這是一家賣綢緞的布店,二十平米大點的鋪子裡,有那麼三五個客人正在挑選布匹的花色,掌櫃的是個尖下巴磕的男人,正一邊揪著眉毛記帳,一邊指揮著一個夥計把店後頭倉庫的布匹搬到外面,聽見這麼一聲脆響,扭頭看門外進來個窮酸打扮的少年,小眼睛珠子一轉,便放下筆,招手讓余舒過來。

      「你想找活幹?」

      余舒告訴自己別高興太早,前頭也有幾家這麼問她來著,最後還是給轟出去了。

      「是,我會算帳,雜貨也能幹。」

      「好,」掌櫃的乾脆地點了下頭,沖余舒笑笑,扭頭喝了那個正在幹活的夥計,「阿牛,你把何夫人還有宋夫人兩家訂的那些緞子送過去。」

      等人抱著一摞布走了,才指著對面貨架上亂七八糟堆著的布匹,對余舒道:「你去,把那些都收到後頭屋裡,擺放整齊。」

      余舒想,這還沒談錢呢,怎麼就使喚上了?

      想要說說工錢,但見那掌櫃又低頭算帳,忙得很,她猶豫了下,還是轉頭先去幹活了。

      這時候的布匹中間都卷的木板,十幾米實實地纏在一起,相當地沉,余舒力氣不大,一回只能抱一匹布,貨架上的布匹又實在是多,她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汗都下來幾層,才算把這些布都收到了後頭。

      還沒等她喘口氣,那邊開始打算盤的掌櫃就又吩咐上了:

      「後院有井,去打一桶水來,把貨架擦乾淨了。」

      「行,」余舒抹了抹汗,掀了門簾跑到後院,感謝她這兩天在家裡沒吃白飯,跟在余小修屁股後頭,還知道怎麼絞繩子打井水。

      拎了半桶水,在貨架下頭找抹布,挽起袖子,洗洗擦擦,為了第一次做事能給人留個好印象,她是連木板的夾縫都沒放過,指頭包了布伸進去擦。

      水換了三回,才不見灰塵,擰出來抹布都是清的。

      這邊她剛把抹布放下,掌櫃的又說了:

      「去把水倒了,門後頭有掃帚,把店門口的地掃乾淨咯。」

      余舒就倒了水去找掃帚,出了門口,才遲覺天色不早了,黃昏時分,街上的行人少了一半,不知不覺,她是幹了一個下午的活。

      把門前的灰塵掃到一處,余舒伸了伸筋骨,拎著掃帚進了店門,這時候店裡已經沒客人了。

      掌櫃的正在跟手裡的算盤較勁,撥了幾個珠子,大概是又算錯了,嘴裡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抬頭見余舒站在門口沖他笑,便揮手道:

      「行了,沒事兒了,你回去吧。」

      余舒抖了抖眉毛,臉上笑容更勝,「掌櫃的,你看我這做了一個下午的活兒,你是不是得先給我算幾個工錢?」

      「工錢?」掌櫃的下巴一歪,翻臉就不認人,「你幹了多大點兒活,就想要工錢?我雇你了嗎,我說要給你錢了嗎?去去去,趕緊給我出去,我沒怪你弄髒了我店裡的布,讓你賠錢就是好的了。」

      好麼,這是遇上使白工的了?余舒樂了,氣的。

      她把掃帚往地上一扔,挽起袖子,抬腿便往店後頭放布的隔間走。

      「誒誒!你幹什麼?」

      余舒不理他,進了裡頭,一口氣抱了兩匹布出來,當著掌櫃的面兒,丟在了對面的貨架上,轉頭又要進去拿。

      掌櫃的見狀,急忙出來阻攔,伸手拉扯住余舒的胳膊,氣道:

      「你小子在這兒搗亂是不是!」

      余舒沖他笑,「掌櫃的,我這可不是跟您搗亂,您店裡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在那兒擺著的,是我多事給它們挪了地方,我現在就給您挪回去,讓它們該在哪兒還在哪兒,您千萬別跟我客氣,我連半拉錢都不收您的。」

      說著,就使勁兒掰開他的手,又鑽進倉庫裡。

      「好好,你這小雜種,」掌櫃的氣的下巴又歪了幾分,轉頭在店裡找起能打人的東西,最後看上被余舒丟在門口的那把掃帚,上前撿起來,轉身見余舒又抱著一匹布出來,他氣急敗壞地舉著掃帚,舉著就往她身上打。

      「滾,你滾不滾!」

      掃帚抽在背上,余舒硬氣地一聲不吭,抱著那匹布又丟到櫃檯上,沒急著回頭,是準備用背再挨一下,但預想中的疼痛卻遲遲沒落下來。

      「吳掌櫃,何必生這麼大的氣,這掃帚是用來掃地的,可不是拿來打人的。」

      原來是來了多管閒事的,余舒暗道,揉著肩膀轉過頭,看著店裡多出來的人,第一眼覺得熟,第二眼見了他那身花花綠綠的長衫,就認了出來。

      這不是下午內丟東西的花衣裳麼?

      「曹掌櫃,你不知道,這小子在我店裡搗亂,你看她把我這里弄的,都成什麼樣兒了。」

      「行了,」被喚曹掌櫃的年輕人抽走了吳掌櫃手裡的掃帚,丟到一旁,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他一個小孩子,能懂什麼,這也是為了爭口氣,你和他計較什麼,別生氣了,我今天多買了幾兩雲龍茶,等下給你送過來敗敗火。」

      吳掌櫃聽到那茶葉名字,眼睛是亮了一圈,扭頭瞪余舒一眼,教訓道:

      「行了,我今天就不跟你計較。」

      這誰不跟誰計較呢?余舒眼角一抽,看著那多管閒事兒的花衣裳,揉著肩膀暗罵,得,本來還想著訛他一筆醫藥費呢,這下可砸了,白挨一下。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09:58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2:56 AM 編輯

第十一章 好人有好報

      話說曹掌櫃大約是不知道余舒在心裡罵他多管閒事,還伸手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脾氣道:

      「你要找活幹?」

      「嗯。」余舒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一聲,心裡還惦記著那筆不翼而飛的醫藥費。

      「會做什麼?」

      「算帳。」余舒是長記性了,這次堅決不提幹雜活,不行就拉倒。

      「你會打算盤?」曹掌櫃臉上有點稀罕了。

      吳掌櫃在邊上嗤笑一聲,插嘴道:「曹掌櫃,你可別被這小子騙了,他那樣子,哪裡像是會打算盤的,算盤上有幾個珠子,怕他都不知道,不信你問問他。」

      真叫他猜著了,余舒還真不知道這時候的算盤是什麼格式的,有幾個珠子。

      於是很光棍兒地說:「我不知道,你先找個算盤給我看看。」

      「哈哈,」吳掌櫃趕緊又插話:「你瞧瞧,我說什麼來著,他連算盤都沒見過。」

      「吳掌櫃,借你的算盤用一用,」曹掌櫃看了余舒一眼,指了指對面櫃檯上的算盤。

      吳掌櫃為了看余舒笑話,樂得去拿過來,直接給了余舒,還故意寒磣道:

      「會數數嗎?」

      余舒沒理他,把算盤搖了搖,嘩啦啦熟悉的脆響聲叫她心情好轉,橫豎點了格式,是上二下五珠,十三橫的老古董。

      「要算什麼?」余舒一手撥拉著算盤珠子,扭頭去問曹掌櫃。

      曹掌櫃見她拿算盤的外行手勢,暗皺了下眉頭,心中有些失望,但還是給了話:

      「你先打個大九九給我看吧。」

      這大九九是算歸的基本口訣,能打下來,他勉強給他個活幹也不是不行。

      剛這麼想著,就見那少年手上的算盤脆響了一聲,棗大的算盤珠子,跟蹦豆子似地,上躥下跳起來,起初幾下有些生澀撥盤,眨眼間便靈巧起來,一聲聲脆響悅耳動聽,讓人心情跟著爽快。

      曹掌櫃的眼裡有了光,那邊上等著看笑話的吳掌櫃卻傻了眼,那珠子撥得快的,他都瞧不清了,這靈巧的手法,該是練了幾個年頭?

      兩人面上剛露出驚訝,余舒這邊已經是撥好了一遍大九九,連結果都懶得給他們看了,直接搖了算盤清盤,對曹掌櫃道:

      「你要是真心想招算帳的,還是好好出個題吧,別淨拿些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兒。」

      余舒尚不知在個年頭,算學也是易學中的一類,尋常人家的孩子想要學算,連個師傅都找不到,這演算法口訣,更不是人人能習的。

      「糊弄小孩子?」曹掌櫃笑了,只當余舒是故意說趣話,有意試探她,便抬手做請:

      「你會什麼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兒,讓我瞧瞧。」

      余舒想了想,側身將算盤放在桌上使,一邊撥了空檔,一邊道:

      「那就打個好玩兒的,四九相乘――」

      四九,可不是三十六,是打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乘以九千九百九十九。

      「好。」曹掌櫃一應聲,余舒就撥起了珠子,上下翻飛的手指,靈活的讓人咂舌,眼花繚亂的進退,比較剛才那大九九,可不就是小孩子的玩意兒麼。

      「這是九九九八零零零一,有個好聽的名字,」余舒撥好了最後一顆珠,這次沒弄亂,讓過身露出算盤上整潔的畫面,「是叫孤雁離群。」

      兩人好奇地湊近去看,那最後的「一」和前面的「九九九八」間隔了三檔,可不就像是一隻離了群的孤雁麼!

      吳掌櫃已經驚的啞口無言,他使喚幹了一個下午雜活的小子,竟然能打得這麼一手精妙的算盤,怎麼他一進門自己就沒看出來呢,這要是招了他算帳,能給自己省多少工夫啊。

      見兩人面色稀奇,余舒暗道還好自己挑個中規中矩的,沒拿真正厲害地給他們瞧,不然就太招眼了。

      說起算盤,這是余舒最為自得事情之一,在別人都習慣了依賴電腦和計算器的時候,念舊的她卻始終堅持著使用這一項技能,她的第一個算盤是于磊偷了老爹的錢買了送給她的,事後為這個挨了好一頓打,那只算盤她一直用到珠子都磨平了還小心留著。

      「小兄弟,你會打算盤怎麼不早說呢,」吳掌櫃說變臉就變臉,伸出手,還想學那曹掌櫃給余舒拍拍肩膀上的揮,卻被她笑著擋回去了。

      「您可別叫我小兄弟,還是叫我小雜種吧。」

      邊上一聲低笑,余舒不再理臉色尷尬的吳掌櫃,瞅著那一身花衣裳道:

      「怎麼樣,您店裡收人算帳嗎?」

      曹掌櫃當然點頭,「要的。」

      「那先說好工錢,」余舒是吃一塹長一智,不談錢,什麼都別提。

      「我一個月給你五角銀子,如何?」

      五角銀子,就是五百個銅板,余舒不知道市價,但看吳掌櫃的臉色,也知道大抵不差了,但還是對曹掌櫃搖搖頭。

      曹掌櫃人年紀不大,做事卻爽快的很,看了眼桌上算盤裡那只孤雁,道:「那就六角好了。」

      「您誤會了,我不是嫌少,」余舒正經道,「我不要按月結錢,您每天給我一結算,因為我每天只能下午過去算帳,半天活,你每天給我十個銅錢就成。」

      「好,」曹掌櫃想都沒想就應下了,「你現在跟我到店裡去,我們簽個契,什麼時候你不做了,我就把契子還給你,正好我有一筆賬,你先給我算清楚了。」

      「成,咱們走吧。」這就有活幹了,還省了她開口提前預支呢。

      吳掌櫃看著兩人一前一後離開,抬了抬手,終是沒那麼厚的臉皮留人,只能轉頭跺起腳來。

      這邊余舒跟著曹掌櫃來到正對面街上一家紙墨店,扭頭望了一眼正對門的綢緞鋪子,又樂了。

      這裡視野可真好,好到對面店裡幹什麼都看的一清二楚。

      「敢問掌櫃的您大名?」余舒笑眯眯地扭頭看著自己的第一位金主。

      「敝姓曹,曹子辛。」年輕人說話,文質彬彬的,謙謙一笑,朗目疏眉,是生了好一副君子相。

      「下午那會兒,多謝你幫我撿了東西。」

      他不提這事,余舒還真當他是忘了。

      「別客氣,我這不是好人有好報了麼,」余舒繞到櫃檯後頭,接過他簡單寫好的契子,確認過上頭的紅印,按過手印,才突然扭臉道:

      「我跟沒跟您說,我不識字?」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00 PM

第十二章 家宴

      傍晚,余舒胳膊底下夾著幾張麻紙,懷裡揣著一小包碎墨塊,手裡頭丟著兩枚銅板,哼著一段算盤口訣亂編的小調,高高興興地往家走。

      曹子辛是個好人,在知道余舒不識字後,還是留了她下來,兩人協作著,一個打算盤,一個記帳,一頓飯的時間就把他今天落下的賬給算了個清楚。

      打烊前,余舒幫著他收拾店鋪,瞄上了人家角落裡一些廢紙和碎墨,提出用工錢和他買,曹掌櫃卻大方地送給了她,說那些東西放著沒用最後也是丟,余舒於是一個子兒都沒花就搞到了紙墨,和曹子辛約好了明天午後來幫他算帳。

      余舒一路想像著余小修見到這些紙墨後的反應,樂的好像當初第一次發薪水時給于磊買籃球一樣。

      在後排房躲著把女裝換了回去,將余小修那身衣裳疊好塞進樹洞,余舒一進院子,便高聲喊道:

      「劉嬸!劉嬸我回來啦!」

      咦?人呢?

      余舒掃了一圈,沒在院子裡找到劉嬸的人影,平常這個時候,劉嬸應該是做好了飯,在洗衣服才對。

      余舒狐疑地往屋裡走,聽見身後匆匆的腳步聲,一轉頭,差點和人撞到了一起。

      「呀!小、小姐,你這是上哪玩去了,我遍地找不見你,走走,快與奴婢走,要來不及了。」劉嬸有個毛病,著急起來,同余舒和余小修說話,自稱就會在「奴婢」和「我」之間來亂套。

      余舒被慌慌張張的劉嬸半拖半拽著往外走,停不下來,只好問道:

      「這是怎麼啦,出什麼事了,你要帶我去哪啊?小修呢?」

      「你忘了今天是幾日啦,」劉嬸腳步不停,念叨她,「每個月十五晚上,這紀家的大大小小都要去前院吃飯,少一個都不行,小少爺已經過去啦,你快些跟我走吧,去遲了老太君不高興,又該說教三老爺,三老爺生氣,又該罵姨娘,姨娘受了委屈,又該打你出氣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余舒嘴角抽抽,一想到最後挨打的是她,腳底下就走的快了,最後主僕兩個就成了手拉手往前跑。

      這一路上的風景,漸漸變化,打後院那排簡陋的小屋出來,跑過一座叮咚流水的小橋,世界就一點點變了模樣。

      從棚屋灰瓦,到樓閣高築,丹楹刻桷,從坑坑窪窪的硬土地,到一條綿綿長長的卵石小路,從矮牆石井,到小橋流水,平整的綠草地,花團錦簇,坐抱的假山,怪石嶙峋,經過了紫藤瀑滿的長廊,染上一身馨香。

      紀家祖宅就像是一幅畫卷慢慢在她面前展開,最直觀地讓她見識了古代大戶人家的庭院之美,直到劉嬸拉著她在花園那頭的門洞處停下喘氣,她尚不能回神。

      什麼別墅洋房,等她有了錢,一定也要買上這麼一座漂漂亮亮的大宅子,享受一下住在公園裡的快感。

      余舒正在暗自羨慕,就聽見一聲嬌斥:

      「擋在這裡做什麼,讓開。」

      劉嬸趕緊拉著余舒讓到了一邊,余舒看著這揚起下巴領著丫鬟從她們面前經過的小姑娘,使勁兒想著這個同她在一座私塾上學的紀家小姐的名字。

      余小修說過她叫什麼來著?紀素?紀如?紀楚?

      「呼,還好趕上了,小姐,你自個兒進去吧,奴婢去廚房幫忙。」

      劉嬸丟下余舒就走了,余舒看看前面那個想不起名字來的同學,步子一轉,跟了上去,一邊把咯吱窩下夾著沒來得及放下的麻紙卷成筒,費勁兒地塞進袖子裡,免得弄丟。

      出了這扇門洞,就見一座院子,寬敞的甬道,兩旁修著圍廊,屋簷下垂掛著一個樣式的紅燈籠,中間一塊空地上,擺著十多張圓桌,鋪有紅黃花紋的桌布,先擺著六盤涼菜,兩碟點心,圍成花團形狀,十分精美。

      在座已有多半人,男女老少,都是衣著漂亮,綾羅綢緞,碧玉金簪,打眼一瞧,就和余舒這住矮房的不是一路貨色。

      余舒沒在意在別人的眼光,舉目四望,發現了坐在邊上一張桌上,正在四處張望的余小修,趕緊走了過去。

      余舒一過來,余小修就把頭撇過去不看她,好像剛才著急等人的不是他。

      余舒心裡發笑,也沒忘記打量這一桌人,三個各有姿色的女子,年紀從二十到三十不等,應該全是她那位繼父,紀家三老爺紀孝谷的妾室,包括姐弟倆的生母,翠姨娘。

      「來了還不快坐下,站著顯個兒高嗎?」翠姨娘瞪了余舒一眼,對她揮著手絹,示意她趕緊坐下,這幾個女人裡數她穿的寒酸,頭上只有三五根簪子,比起前頭桌上那個腦袋整的跟珠寶櫃檯似的老太太,真是不夠瞧。

      「哦。」余舒挨著余小修坐下,又瞟了一眼邊上幾個妾出的孩子,庶不庶吧,人家好歹是三老爺的親生子女,穿戴自也是錦緞條子,樣樣不缺,整的余舒姐弟兩人坐在這裡,就跟狗肉上錯了桌一樣。

      余舒在桌子底下偷偷拿手肘碰了碰余小修,在他不耐煩地看過來後,小聲湊過去道:

      「等下吃完飯,回去給你看好東西。」

      「什麼?」

      余舒對他擠擠眼睛,「先不告訴你。」

      余小修哼了一聲,見翠姨娘扭頭瞪他們兩個,就趕緊乖乖坐好。

      不一會兒,人來齊了,先前余舒腹誹的那位長了個珠寶櫃檯腦袋的老太太,被兩個丫鬟攙著站起來講了一段開場白,余舒知道這就是紀家那位一人之下,好幾百人之上的紀老太君了。

      一群人站起來規規矩矩地聽了領導講話,完後都坐下後,飯菜才上桌。

      這一頓吃的很好,雞鴨魚肉是全見了,吃了好一陣子素的余舒兩隻眼睛都冒起光,硬是憋著沒把那盤紅燒魚頭端到自己跟前,老老實實地吃了飯。

      飯桌上,翠姨娘同三老爺房裡另外兩位姨娘鬥嘴,互掐,余舒邊吃邊聽,幾次差點笑出聲來。

      好不容易老太君吃飽了,先行離席,幾個孝兒孝女起身相送,早就吃飽的余舒一見能走了,趕緊就拉著余小修站起來,要回他們的小平房。

      「你先回去吧,」余小修撥開余舒的手,看了眼翠姨娘離開的方向,小跑著追了上去。

      余舒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放心,還是決定跟過去看看。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02 PM

第十三章 寫作業

      「娘。」

      翠姨娘聽見身後喊聲,轉過身,看著朝她小跑過來的余小修,皺了皺眉毛,道:

      「告訴過你多少回,別在人前這麼喊我。」

      余小修腳步退縮了一下,低著頭,「我有話和您說。」

      翠姨娘看了看四周人還沒散盡,「過來這邊。」

      余小修聽話地跟著翠姨娘繞到花池一頭沒人的一角停下。

      「是不是又沒錢使了?」翠姨娘一邊說著,一邊不耐煩地摘了腰上掛的荷包,從裡面挑揀出一小角銀子,掂了掂重量,又塞回去,換了更小的一塊出來,遞給余小修。

      「我不要錢,」余小修盯著自己的腳尖,「您和三老爺說說吧,別讓我再去私塾了,我不想學易。」

      翠姨娘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她沒克制住拔尖的嗓音,「你這孩子在說什麼瘋話?」

      余小修頂著他娘吃人的眼神,悶聲道:「我沒說瘋話,我不想去上學了,我想出去學個手藝――」

      「行了!」翠姨娘狠聲打斷余小修的解釋,抓起他一隻手,胡亂把那一小角銀丁塞進他手裡,氣惱道:

      「這義陽城裡多少人家擠破了頭都想進那地方去念書,就你命好,撿了天大的便宜還犯傻,你姐姐不爭氣,我不管她,她是個女兒家,靠著一張臉盤兒,到時候胡亂尋個人家嫁了也能吃喝不愁,你要是再不爭氣,這往後叫誰養你,難道你準備死皮賴臉地住在紀家下人房裡一輩子?沒出息的東西。」

      余小修脖子漲紅,上半身抖瑟起來,翠姨娘好似沒發現他的不對,伸手擰住他的肩膀搖晃,壓低了聲音警告道:

      「你給我好好學易聽沒聽到?聽沒聽到?」

      「聽沒聽到!」

      余小修一聲不吭,翠姨娘沒了耐性,抬頭看見那邊兒有幾個丫鬟端著盤子快要走近,氣惱地推開余小修的肩膀,蹬蹬踩著步子快速離開了。

      余小修死死地攢著那一小角銀子,抬起手背,倔強蹭了蹭眼角,待到丫鬟們重新走遠,才走出去。

      余舒就躲在花池狹窄的夾道裡頭,把母子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大概,好歹忍到余小修走開,就趕忙踩著花檯子,扶著牆沿著邊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

      「小修,」余舒追上余小修孤零零的背影,喊了他一聲,在他扭頭遞來防備的目光時,佯裝無辜地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抱怨道:

      「我剛才找了你一圈,你去哪了?」

      聞言,余小修將眼中的防備收了起來,不理余舒的問詢,自顧自往前走。

      余舒並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親切地伸手搭了他肩膀,笑嘻嘻道:「今天晚上吃的真飽,我看我明天早上都不用吃飯了,走走,咱們趕緊回去,說了有好東西給你瞧。」

      余小修不接話,但也沒掙開余舒的拉扯,心不在焉地聽著她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談論著今晚的飯菜,眉眼間和年齡極不相稱的陰鬱是少了許多。

      ***

      「看!紙,還有――墨!」

      余舒獻寶一樣地將今天下午的所得一樣樣拿出來擺在桌上。

      幾張質地粗糙的麻紙,一小包零散的墨塊,放在紀家任何一個孩子眼裡都是一文不值的東西,卻叫余小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摸這個,翻翻那個。

      短暫的驚喜後,少年老成的余小弟接著便懷疑起這些東西的來路。

      「從哪弄來的?」

      「反正不是偷的搶的,你就放心用吧,我跟你保證,要是這些東西來路不正,就讓我明天早上起來鼻子就歪掉。」

      余舒沒打算告訴他自己在外頭找了個活幹,先不說一個女孩子出去賺錢對不對,就她會打算盤這件事,也難以和他解釋清楚。

      余舒的保證消除了余小修臉上的懷疑,並非是他相信她的人品,而是深知她臭美的脾性,不會為了說謊就咒自己毀容。

      「昨晚沒寫功課,今天早晨挨了罰,明天我可不想再丟人現眼了,你看,紙墨我都找來了,公平起見,待會兒你得教我寫功課,你曉得我好些字都不會寫。」

      余小修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面上不情願,但還是輕輕點了下頭。

      余舒於是歡快地轉身去翻箱倒櫃:

      「筆呢?筆呢?我記得昨天還見到櫃子裡放有一根毛筆。」

      余小修又摸了摸那些粗糙的紙張,起身拿了一隻破口的小碗出去,接了少許清水回來,在紙包裡挑揀了兩塊碎墨,用水化開,等調好了墨汁,余舒也找到了筆。

      筆尖的毫毛都開了叉,余小修把幾根不聽話的拔掉,沾了墨汁,筆頭看起來還算柔順,鋪平了紙張,他挽起袖子,正要落筆,卻被余舒在一旁扯住了衣袖。

      「你這就要寫?不用先算算嗎?」余舒可沒忘記昨天劉夫子在課堂上講過一大堆的理論和卦象,最後才佈置讓他們回家推算明日晴雨的功課。

      「我算過了。」

      「咦?你什麼時候算的?」怎麼已經算過了啊,她原本還想著能在邊上學一學呢。

      「你下午出去玩的時候。」余小修撥拉開余舒的手,直接在紙上書寫起推算的結果,一筆一劃,認認真真。

      她不是出去玩好不好,余舒有苦難言,只好鬱悶地將注意力轉移到余小修的字上。

      安朝承襲宋朝文化,字體有很多種,行書,草書,隸書,行草,行楷,余舒是個門外漢,就是覺得余小修的字寫的工整,便贊道:

      「小修,你寫字真好看。」

      余小修並不領情,趁機諷刺她:「要是你少貪玩一些,就不會連筆都握不好了。」

      余舒乾笑兩聲,生怕打擾到他寫錯,便安靜下來。

      余小修寫好了自己那份,吹乾後,又繼續拿了一張紙從頭寫起,余舒在邊上看著,只當他是在寫自己那份,一面偷偷樂呵,一面假裝不好意思道:

      「你不用幫我寫,我自己抄就是了,雖說字寫的歪扭些,能看清就行了。」

      聽見她自作多情,余小修頭都懶得抬,「等下你抄這個,寫兩份一模一樣的,你當先生不會罵嗎,笨蛋。」

      欺負她不識字是不是,欺負她沒文化是不是,余舒暗自憤慨,卻沒敢頂嘴,盯著他後腦勺,無聲張嘴罵了一句:

      臭小子。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04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11:14 PM 編輯

第十四章 三覺書屋

      「唔啊――」

      余舒從床上坐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從肩膀傳到後腰的酸痛讓她呲了牙,這就是經常不幹活,猛一勤快起來的下場。

      她掀開一角床帳,往對面看,小屋那頭的帳子還垂著,余小修還沒起來。

      穿好了衣服,拎上臉盆,余舒踩著鞋子拖拖拉拉地往院子裡走,劉嬸剛好提著水桶從井邊回屋,見她樣子,便念叨:

      「小姐鞋子穿好走路,這樣容易絆倒。」

      「哦,」余舒揉揉眼睛,抬起小腿把鞋子提上後腳跟,心想著往後有了錢,非得先做雙拖鞋出來。

      劉嬸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念她:

      「頭髮綁一綁再洗臉,不然弄的哪都是水,唉,等下奴婢燒上水就給你梳頭。」

      「哦。」余舒把披散的頭髮抓成一把,塞進後衣領裡,這麼兩個小動作,就讓她胳膊酸的嘎吱嘎吱亂響。

      洗臉,還要打水,她不想洗臉了行不行?

      愁眉苦臉地走到井邊,看著滿滿一桶打好的水放在那裡,余舒當時就想轉身過去抱著劉嬸親上兩口,但考慮到會被劉嬸當成她是得了失心瘋的可能,最終作罷。

      倒了半盆水,余舒一邊洗臉,一邊哼哼道:

      「哥哥考個秀才郎,推車哥,磨車郎,打發哥哥上學堂,哥哥學了三年書,唔唔,一考考個秀才郎。」

      這是昨天睡覺前,她纏著余小修教她認的一首兒詩,沒事拿出來背一背,剛好練練本地方言。

      「大早上的,不要擾人清靜,把水提到一邊用,別擋著井口。」

      余舒正背的起勁,聽見這聲音,抹了把臉,扭臉就見穿戴整潔的余小修背著手站在屋門口,小老頭一樣地教訓她。

      余舒很想拿出來點做姐姐的威嚴,可惜試了幾次,都沒能板起臉來,倒是在他嫌棄的目光中,有些委屈道:

      「小修……我胳膊疼。」

      「才寫那麼幾個字,就喊胳膊疼。」余小修嘲笑她一聲,走過來,將井邊的水桶拎到一旁,又端著她的洗臉水去牆根倒掉。

      看著他忙活,余舒臉上多雲轉晴,甩著手巾回了屋,肌肉的酸痛放佛一下子就緩解了許多。

      吃過飯,臨出門前,余舒不忘記提醒余小修將功課帶上,自己美滋滋地擺弄著肩上跨的小花包,這是劉嬸前兩天用舊衣裳給她改的,布兜正面縫著幾朵用布塊掐出來的小黃花,這純手工的布藝在她看來,尤為可愛。

      也不知是不是一下子小了十幾歲的緣故,上一世因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人前沉穩幹練,余舒性格裡活潑開朗的一面,經歷了諸多變故,在這一世得以釋放。

      ***

      今天打學堂門口經過時候,余舒特意看了一眼門頭上的匾額,這兩天勉強認了一些字,湊合著能念出來,這間私塾,是叫「三覺書屋」。

      姐弟倆在這間私塾裡本來就是異類,加上昨天頂香爐罰站鬧的那一出,統共不到百人的學堂裡,是沒人不識得他們兩個「大名」。

      余舒也知道她和余小修在這裡不受待見,不過昨天晚上寫了作業,今天來上學就顯得十分有底氣,她不去想被罰頂香爐那檔子丟人事,就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倒是余小修,進門就低著個頭。

      余舒跟著他來到座位上,還沒坐穩,軒榭裡就有人大著嗓門沖她嬉笑道:

      「余老鼠,昨天是薛文哲送你回家的吧,你怎麼來了也不謝謝他?」

      余舒聞聲抬頭,就見圍欄邊上簇著幾個少年,說話的是個大門牙,剛笑完,就被後頭一個模樣俊俏的少年,伸手狠狠敲了腦袋。

      「是夫子讓我送她的,你以為我願意麼,誰要她謝。」

      余舒看著這人,對方也正滿臉厭惡地看著她,四目相對,少年先吼了一聲:

      「看什麼看!」

      余舒於是把頭扭了回去,一邊摘下肩上的小花包,一邊想著:

      薛…嗯嗯,什麼來著?

      薛文哲見到余舒一句話都不說,一副故意無視他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心不在焉地和同伴玩鬧了一會兒,突然大聲對左右道:

      「我和你們說,有個人啊,膽子特別大,連劉夫子都敢騙。」

      邊上幾個正在打鬧的少年立刻豎起了耳朵,湊上來,好奇地追問:

      「誰啊,誰啊?」

      薛文哲不急著回答,而是斜眼看著余舒的方向,等了半晌不見她抬頭,剛冒出來的那點兒得意立馬不見了蹤影,真想不管不顧地說穿她昨天裝暈騙夫子的事,看她還能裝模作樣到什麼時候。

      「文哲,你說啊,是哪個騙夫子?」

      「文哲?」

      「煩死了!」薛文哲推開幾個追問的玩伴,負氣坐回了位置,心中暗惱:

      他才不是怕被她叫烏龜小王八,只是懶得和她這種沒臉沒皮的人一般見識。

      這頭薛文哲為了昨天余舒一句話頭疼腦熱的,余舒卻半點沒把昨天假裝中暑騙劉夫子的事放在心上,從包裡掏出了功課。

      手上這份作業是她手抄來的,跟余小修工整的毛筆字一比,難看的就像是爬在紙上的蚯蚓。

      余舒自我嫌棄了一番,就借著這點時間,在夫子來上課前,把昨天新學的繁體字溫習兩遍。

      安朝是在宋朝三百年後,文字的發展很快,字體的辨識度也高,余舒自覺學的很快,只要記一記字音字形,過上十天半個月,寫字不行,看個書還是不成問題的。

      說到書,余舒就又想起來被前身那個小姑娘賣掉的課本,扭頭看了眼其它人桌上擺放的書本,就有些發愁。

      昨天晚上她問過余小修,這易學的書本,都是家族裡私印的,外面雖然也有賣,但是一本最便宜都要十幾兩銀子,她渾身上下只有十個銅板,怕是連一頁紙都不夠買。

      沒那麼多冤枉錢花,余舒只好打起別的主意,曹子辛店裡還有不少沒用的麻紙,她今天下午就去和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便宜了全賣給她。

      到時候她哄哄余小修,借來他的課本抄上兩本,自己看的懂就是。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06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2:58 AM 編輯

第十五章 狐朋狗友

      余舒打了個哈欠,在劉夫子的目光轉向她之前,閉緊了嘴巴,做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模樣,然而沒有易學的基礎,連原理都不懂,天曉得坐在這裡上了半天的課,她全是有聽沒懂,有學沒會。

      經過昨天的罰站暈倒一事,余舒心知自己在劉夫子的學生名單裡肯定被劃上了一個大大的紅叉,今天早上交功課時,劉夫子看著她那張寫的烏七八糟的作業紙,表情簡直可比看見了一窩蟑螂,就連余舒自己都替他難受。

      可是沒辦法,她一個用慣了簽字筆的人,怎麼和這群從小就握毛筆的孩子們比,況且所用的紙墨都是最差的東西,對她這個初學者來說,能讓那稀不拉噠的墨汁在紙上成形,就不容易了,還求什麼好看。

      枯坐了一個上午,總算熬到下課的時候,劉夫子從帶來的書本中取出夾著的一疊紙張,在眾人面前抖了抖,道:

      「昨天的功課,除去兩個人沒有寫,在這裡坐的,有一半人都推演的很好,老夫給你們記下,這些是推算有誤的,你們等下各自拿回去。」

      劉夫子將那疊作業紙放在他專用的桌上,便夾著書走了,私塾裡的學生們目送他離開,才各自起身圍上去,翻找那疊被退回來的功課裡是否有自己的。

      「哈哈哈!沒我的,沒我的!」

      「劉二,這是你寫的吧,嘿嘿,我瞧瞧――」

      「拿過來!」

      「不給、不給就不給,我要看看你這傻瓜哪裡算錯了!」

      幾個調皮的少年打鬧成一團,余舒看看沒自己什麼事兒了,就拎上小包,喊余小修回家。

      余小修不情不願地和她一道走到門口,余舒正琢磨著怎麼開口問他借書的事,忽聽有人大喊了她一聲,她側過臉,就見到街對面不遠處的樹底下有兩個小姑娘,一個矮,一個胖,正揮著手朝著她跑過來,很快就到了跟前,一左一右地夾著她的胳膊,硬是把余小修擠到了一邊。

      「舒舒,我們等了你好幾天,才聽說你挨了打被關起來,嗚嗚,他們打你哪兒了,還疼不疼啊?」

      「舒舒,你出來了怎麼也不來找我們啊,要不是聽說你來上學了,我和田田還每天在紀家門口等你呢。」

      余舒聽這兩個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左一句叔叔右一句叔叔地喊著她,腦袋有點兒發暈。

      這、這誰呀?

      「我先回去了,你午飯前回家,沒人等你開飯。」余小修厭厭地掃了一眼掛在余舒左右的兩人,甩頭走了。

      「小修,唉,你等等我別走啊!」

      「舒舒,咱們上那邊兒說去。」

      余舒叫不應余小修,被兩個小姑娘半拖半拽著拉到了街對面,眼瞅著余小修拐進巷子裡沒了影。

      「舒舒,你挨了幾下打,紀家人是用鞭子打你的還是用棍子打你的啊?」

      「舒舒,他們打你疼不疼啊?」

      烏拉烏拉烏拉……

      「行了!」

      被吵的頭疼,余舒叫了一聲,止住兩個纏人的小姑娘再亂喊亂叫,把手繞到兩人背後,一左一右揪著她們的衣領,把人拎到面前,先認個臉。

      聽剛才的話,眼前這矮妹和這胖妞,應該是前身的閨友,不容易啊,就那麼個渾身毛病的極品,也還有朋友。

      「咳,我沒事,紀家沒打我,關了我幾天就給我放出來了,你們瞧,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余舒說罷,還轉了個圈,伸伸腿腳讓她們看好。

      「啊?」胖妞臉一呆,「你沒挨打啊?」

      這口氣,怎麼聽著像是在失望啊?

      矮妹偷偷拿胳膊肘碰了碰胖妹,沖余舒咧出一口豁牙:「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嘿嘿。」

      余舒原本還以為是自己多心了,但見到兩人小動作,就知道肯定有問題,眼珠子轉了半圈,伸手搭在她們肩膀上友好地拍了拍,笑眯眯道:

      「我就說今天下午去找你們呢,誰知你們等不及就來了。」

      胖妞看看矮妹,矮妹撓撓頭,看余舒樣子,是知道不能再同她打馬虎眼,於是收起了傻笑,悻悻地把手伸進袖口裡掏了掏,摸出指頭肚大點一小塊銀子,咬著牙遞給余舒,道:

      「願賭服輸,拿去。」

      牙都沒長齊,還想跟她耍心眼。

      余舒二話沒說就把那丁點兒銀子接了過來,另一隻手伸手向胖妞。

      「怎麼你都摔了紀四小姐的東西,紀家人打都沒打你,奇怪。」胖妞一邊嘀咕著,一邊不情不願地從腰上的小荷包裡掏了一小角銀子出來,滿臉肉疼地擱到余舒手上。

      墊了墊這兩小角銀子,約莫著能換上百來個銅板,余舒把它們塞進腰帶裡,沖兩人笑道:

      「快晌午了,都回家吃飯去吧啊,我走了,改明兒見。」

      說罷,招招手,撥開兩人,往街對面的巷子走去,沒聽進去她們在身後喊叫什麼,進到巷子裡,余舒臉上才沒了笑容。

      她摳出來腰縫裡的兩小塊兒銀角在手心裡丟了丟,握緊。

      「為了百來個銅板就丟了性命,臭丫頭,真是個臭丫頭。」

      ***

      「紙錢?」正在擺弄貨架上幾隻春硯的曹子辛扭過頭,「你問這個做什麼,難不成是家裡有人――」

      「不是,」余舒左手撥上兩粒算盤珠子,趕緊打斷他的話,就怕他一不小心咒到了余小修,「我就是這兩天運氣不好,想拜拜鬼神轉轉運。」

      不知她是在胡謅,曹子辛失笑:「燒紙錢拜鬼神能轉運?呵,你從哪聽來的,管用嗎?」

      「您就說知不知道哪有賣的吧。」

      余舒中午吃晚飯就跑出來了,在長門鋪街上兜了半天,都沒找見有買冥幣紙錢的地方,無奈只好向曹掌櫃的求助。

      「我記得後頭街道巷子裡就有一家福壽店,要不等打烊後我帶你過去?」

      「不敢勞您,告訴我怎麼走就是了。」

      「出了門向右轉,遇見第三條巷子往裡走就是了。」

      「謝謝掌櫃的。」余舒記下,道了謝,又啪啦啪啦地打起算盤,右手歪歪扭扭地握著毛筆,放心大膽地在一張廢紙上用阿拉伯數字記著數。

      她自覺是收了人家的工錢,不好意思每天她打著算盤,還要老闆在邊上給她記帳,今天下午過來,便提出這麼個折中的法子,先把帳目都算好了用她自己的法子記下來,等到打烊前再給曹子辛報一遍,讓他抄一遍歸賬就行。

      曹子辛歸置好了新進的貨,轉身回到櫃檯邊倒茶喝,看見她費勁地在紙上胡寫亂畫些鬼字元,好奇道:

      「你記這些,自己能看懂嗎?」

      「能看懂啊,我就是這麼記數的,就是寫的難看了些,呵呵。」余舒乾笑。

      曹子辛看著這少年郎秀氣的側臉,心裡是有很大的疑惑,一個會打算盤的人,卻不會寫字,這事說出去該都沒人會信。

      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來歷?

      曹子辛好奇,可是他不會主動去問,既然對方有心隱瞞,他又何必刨根究底,誰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不是麼?

      搖頭一笑,曹子辛彎腰湊了過去,伸手扶正了余舒手裡的毛筆,和顏悅色道:

      「阿樹,我教你寫字怎麼樣?」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08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2:57 AM 編輯

第十六章 挖牆腳

      曹子辛的紙墨店就開在長門鋪街的西段上,店名二字叫做「勉齋」,是取墨香筆舞,書勉人生之意。

      說起來,曹子辛的店鋪剛開張有半個月,店裡除了他這個老闆,就是余舒這個算帳的,連個幹雜活的夥計都沒有,客人多的時候,余舒還要放下算盤幫襯著招待客人。

      要不是理虧自己不會寫字記帳,余舒一定會向曹掌櫃要求兩份工錢。

      黃昏時候,曹子辛將門板在店門口擋上了兩塊,對外意思著打烊了,回到店裡接過余舒遞來的帳本,花去一盞茶的工夫,將她算好的帳目錄下來。

      今天生意不錯,筆墨紙硯加起來,統共賣了有五兩銀子還多,這叫全身家當只有十個銅板的余舒看了只能眼紅。

      五兩銀子啊,一兩是十角,一角是一百個銅板,五兩它就是五千個銅板兒!

      就算扣掉進貨的成本,過手至少是有三成了,再刨去房租,一天能賺個一兩銀子,一個月就是三十兩,劉嬸攢上三十年工錢,也沒這個數啊!

      「怎麼啦?」曹子辛放下筆,扯了扯衣領,余舒看著他的眼神讓他覺得脖子有點發涼。

      「掌櫃的,您蠻本事的啊,看您年歲,頂多才有二十吧,這就能在長門鋪開店做買賣了,我冒昧問一句,您祖上是做什麼的呀?」

      從宋朝起,就有「不抑商」的政策了,到了大安這一朝,朝廷更是對商人放寬,商人可以占田買地,不禁止其後代考取功名。

      地方上,有的富人商賈在旱年災年捐多了糧米,每每有人被封做員外郎,不在職,但多個好頭銜,以後子孫考取功名,仕途上是比其他人要容易得多。

      「我祖父是個秀才。」曹子辛將帳本收起來,轉身從貨架底下抽了幾張紙出來,用鎮紙壓好,看硯池裡的墨頭不多了,就又用墨條推了些進去,一面對余舒道:

      「你既認得十個大數怎麼寫,我就不再教你了,今天先教你認店裡的幾樣紙張,不要求你會寫,但要記個樣子,我想你這麼聰明,不至於學不會。」

      余舒兩手托腮,趴在櫃檯上,看他換了支小杆的毛筆,端正地握了,一拂紙張,從右至左,依次寫了五個詞。

      曹子辛寫好就指著教她念:

      「布頭箋,冷金箋,澄心紙,藤紙,麻紙……你來念。」

      他一連念了三遍,才叫余舒來念。

      余舒是個虛心好學的人,縱是覺得被人當成稚童教著識字有些丟人,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跟著念了一遍:

      「布頭箋、冷金箋,澄心紙,藤紙,麻紙。」

      「念的不錯,」曹子辛表揚了一聲,見她此時模樣頗有幾分乖巧,不由就伸出手想去拍拍余舒的頭,被她先知先覺地晃了腦袋躲過去。

      開玩笑,論實際年齡,她可比這小子大多了,怎麼都輪不到他拍她的腦袋啊。

      曹子辛手掌落了空,呵呵一笑,收回來,把那張寫了字的紙推到她面前,「你再念幾遍,我去收拾下東西,我們一起走。」

      「嗯。」余舒看看天還沒黑,就不急著回家,用小腿勾了曹子辛那張高腳凳子,坐下來拿著紙,聚精會神地記了這幾個字,曹子辛要求她記住樣子就行,她自己可是要求自己要會寫的。

      「給,這是今天的工錢。」曹子辛收拾好了東西,放了一把銅板在櫃檯上。

      余舒將那張寫字的紙折起來塞進懷裡,一把撥拉了櫃檯上的錢就塞腰帶裡了。

      曹子辛還記得昨天給她工錢時候,她一個個細數的模樣,見她今天這樣大咧,好奇道:

      「今兒怎麼不數了?」

      余舒沖他一撩眉毛,「昨兒跟你不熟,今兒跟你熟了,能一樣麼。」

      聽這小孩兒說話有趣,曹子辛樂了,一手搭在櫃檯上,調侃道:

      「這麼快就相信人,難怪昨天你會被人白使喚了一下午。」

      余舒沖他翻個白眼,半真半假道,「您就知道我會被他白使喚了?要不是您來的巧,指不定他後頭得怎麼給我賠禮道歉呢。」

      余舒這話說得不假,她生性就不是個肯吃虧的人,就街對面綢緞鋪子那吳掌櫃,昨天要不是曹子辛中途冒了出來,她有的是法子讓他把占自己的便宜加倍還回來。

      曹子辛不知余舒底細,只當少年在說大話,笑笑也就繞過了這個話題,領著她出了店面,兩人將門板都扣上,落了鎖頭。

      長門鋪街這塊地貴,入夜後,都有專門巡邏的捕快,通常是不怕有賊偷,不放心的可以自行安排了夥計住在店裡,而曹子辛就屬於放心的那類人。

      「走吧,我帶你上福壽店去,你不是要買紙錢嗎?」

      「我知道路,您忙您的去吧。」余舒可不願同曹子辛一塊走,這就跟下了班不想再見到領導是一個道理。

      「沒事,我送你過去,免得你迷了路,晚回家趕不上吃飯。」

      余舒昨日給曹子辛算帳時無意玩笑了一句家裡吃飯不等人,不想他就記住了,無法,看看已經往前頭帶路的曹掌櫃,余舒不好駁了她這暫時的衣食父母的面子,快步跟了上去。

      ***

      夜深人靜的時候,余舒聽著睡在屋裡另一頭的余小修響起了細小的鼾聲,翻身下了床,套上衣服鞋子,將床底下藏著的一包冥錢紙幣都抽了出來,路過桌邊,順手拿了火折,躡手躡腳地開門出去。

      從下人房到後門的路上,有一塊小樹林,夜裡路上連個燈籠都不見,余舒摸著黑,鑽進了這片小樹林裡,找了一塊平整的地方蹲下來,背靠著一棵老樹,放下包,拿腳掌把地面上的葉子都搓到一邊,掏出火折。

      鼓搗了半天也沒點著火,余舒頭上冒了汗,正要站起來伸伸腰,就聽見身後頭響起了一串腳步聲,踩著落地的葉子「嚓嚓嚓」的滲人,嚇的她一撅屁股就趴地上了。

      「二少爺,別往裡走了,奴家害怕。」

      「哪兒怕,來我給揉揉。」

      「討人厭,你手往哪兒擱呢,嗯,啊。」

      「噓,鵲兒輕聲點,莫叫人聽見了。」

      「哼,你還怕人聽見,你真怕就不敢招奴家了,唉,三老爺待奴不薄,偏奴家向了你這個花心鬼。」

      「全是你勾的我……」

      樹那一頭,一對野鴛鴦正在打情罵俏,樹這一邊,余舒趴在草叢裡大氣不敢喘上一聲,鬱悶地只想撞牆。

      好麼,侄子挖牆角挖到叔頭上,那戴綠帽子的名義上還是她繼父,這等「好事」都被她撞上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10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2:59 AM 編輯

第十七章 誰偷了人?

      清晨,余小修洗漱穿戴好,早飯端上桌,余舒還沒起床,他以為她懶病又犯了,就放下碗筷,走過去踢著床腿,沒好氣地叫道:

      「起床,別睡了,快起來。」

      帳子後頭,余舒翻了身,抱住枕頭,繼續呼呼大睡。

      余小修一擰眉頭,伸手扯住她被子一角,就往外抽。

      「起來!」

      初春的早晨還冷,沒了被子,只穿著一件中衣,余舒一下子就被凍醒了,睜開眼睛,看著床帳外頭的人影,咕噥了一聲,她磨磨蹭蹭地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搓著手臂,道:

      「小修,去給我拿身乾淨衣裳。」

      昨晚在小樹林裡,她是爬著出來的,那一對野鴛鴦害的她正事都沒辦成,三更半夜地回到屋裡,怕吵醒余小修,脫了髒衣裳,就囫圇睡了。

      余小修把被子扔回她床上,去衣櫃裡翻了她一身乾淨衣裙出來,丟給她。

      「快點穿好,吃完飯你想怎麼睡就怎麼睡。」

      余舒一邊套著短衫,一邊同瞌睡蟲做鬥爭,後知後覺地聽明白他的話,迷糊道:

      「不去書屋了嗎?」

      余小修「嗤」了一聲,撿起她搭在床尾的髒衣服,道:

      「你睡昏頭了,今天是二月十七,寧真娘娘的忌辰,全天下都要止易一日,不能學也不能算,上什麼課。」

      「哦,瞧我這記性,」余舒拍拍腦袋,暗自咋舌,才知道有這麼一說。

      不用上學,吃好了飯,余舒尋思著要把昨晚的髒衣裳洗了,放在木盆裡抱出去,一出門就被劉嬸搶了。

      「少爺小姐去玩,奴婢今天閑著,把該洗的都給你們洗了去。」

      劉嬸雖是翠姨娘帶來的下人,但現在是紀家的奴才,余舒余小修姐弟並不算是紀家的少爺小姐,真嚴格說起來,根本使喚不上她,平日劉嬸忙著廚房的活,洗衣疊被都是余小修自己做,偶爾她閑下來,必是不會再叫姐弟倆動手。

      余舒撓撓脖子,伸長了手,隔著衣裳抓背,另一隻手拉住劉嬸。

      「劉嬸,屋後燒有熱水嗎?」

      「有啊,小姐要喝水?」

      「不是,」余舒扭頭看一眼屋裡正在看書的余小修,小聲對她道:「我想擦擦身子,昨晚做夢出一身汗。」

      她來這裡好多天,就洗過一回頭髮,知道燒水要浪費柴火,她都不敢要求洗澡,可昨天晚上在草地裡趴了半天,一夜過去,身上又粘又癢,洗不起澡,讓她擦擦身子總行吧。

      劉嬸見她一個勁兒地抓癢,又聽她要求,面上有些異樣,瞅了她幾眼,才把髒衣裳先放下,一手扯著她往自己房裡帶。

      劉嬸是一個人過活,住單間兒,房間比余舒姐弟倆要小上一半,她把余舒帶到屋裡,按著她在自己床上坐下。

      「小姐是想洗澡了吧,您坐著,奴婢去提水來,再給您拿裡頭穿的換洗衣裳。」

      劉嬸蹬蹬蹬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就抱了一隻半人高的大木盆回來,余舒一見到這盆子,眼睛就發亮了,她見院子裡有人用這只大盆子洗過衣裳,倒沒想到可以用這個做澡盆。

      在屋角放下盆子,劉嬸又跑出去提水,一桶熱騰騰的水倒進木盆裡,冒著白色的哈氣,看的餘舒心都是癢癢的。

      她看著劉嬸忙進忙出,過意不去,就站起來想要幫忙,劉嬸卻笑呵呵地推拒道:

      「小姐現今懂事了,以往要洗澡,都是哭著鬧著讓奴婢去姨娘那裡給您抬浴桶來,奴婢勸您不聽,少不了被姨娘罵,其實啊,您個兒還小,用這盆子洗就夠了,您坐這兒等著,奴婢再去接一桶涼水來。」

      余舒看著劉嬸拎著空桶跑出去,心裡不是滋味了,比較著劉嬸的細心照顧,那位翠姨娘對親生兒女的冷漠,還真是讓人寒心,她這個假貨都難受,更別說是余小修這個原裝的了。

      ***

      在一隻洗衣裳用的木盆裡洗了澡,沒有香波沒有浴液,就連腿腳都伸展不開,余舒的感覺卻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從裡到外都換上了乾淨衣服,用布包著濕嗒嗒的頭髮,和劉嬸合力抬了那只木盆到院子裡,把水澆了靠牆的幾棵樹,又把她洗澡時候劉嬸洗好的衣裳搭在晾衣繩上抖展。

      忙完這些,余舒神清氣爽地回了屋,見余小修還在捧著書本看,就湊過去,跪坐在長凳上,伸了胳膊到他鼻尖下面,嬉笑道:

      「聞聞,香不香。」

      余小修推開她的手,頭也不抬道:「沒事幹就去睡覺,別煩我。」

      余舒不再鬧他,坐好後,摘下頭上的包布,歪著腦袋,邊擦頭髮邊道:

      「你這樣看書,時間長了,眼睛就會壞掉,到時候趴在紙上都看不清楚字,先別看了,到院子裡頭站一會兒去。」

      余小修哼了一聲,動都沒動。

      「余小修,」余舒把毛巾往桌上一甩,兩手交疊在胸前,板起了臉,「我再怎麼著都是你姐姐,跟你說話,你當成耳旁風聽,誰教你的這麼沒禮貌?」

      「啪,」余小修將書倒扣在桌上,虎著臉出去了。

      余舒目的達到,得意地揚了揚眉毛,抓起毛巾回床上躺著,翹著二郎腿,從枕頭底下摸出昨天曹子辛給他的那張字,小聲複習起來:

      「布頭箋、冷金箋,澄心紙,藤紙,麻紙……」

      昨晚沒睡好,念了一陣,她便昏昏欲睡,正在夢裡夢外遊走,忽然聽得院子外頭吵鬧起來,她揉了揉眼睛,撐著身子坐起來,就見到門口處,劉嬸正兩手扒著門框,擋著兩個家丁模樣的男子,不叫他們入內,余小修傻傻站在她後頭,雙方正在爭執:

      「這是出什麼事了,好好地為何要攆我們少爺小姐出去,你先把話說清楚了。」

      「有什麼清楚不清楚的,翠姨娘偷了人,三老爺大發雷霆,已經把人打了一頓攆出去了,這兩個小的也得滾,你再攔著,就跟他們一起走!」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13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7-15 02:01 AM 編輯

第十八章 三老爺

      紀家的老太爺紀懷山現年六十一高齡,同正室育有三子一女,紀家三位老爺統住在祖宅,因紀懷山還在司天監任職未退,常年住在京城,就留紀老太君在義陽城中,好讓子女盡孝。

      紀懷山遠在京城,紀家暫代當家的是大老爺紀孝寒,易學世家有朝廷食俸,而開辦易館,為官家、商賈乃至百姓提供卜算占定,則是最常見的另一種收入來源,紀家在義陽城中的幾間易館,多半都是紀孝寒在打點。

      雖是長子當家,但紀家最得老太君偏愛的,卻是二老爺紀孝春,這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嫡女,紀家四小姐,年僅十四歲就考通了京城三年一回的大衍試,得以在司天監名下的太史書苑學易。

      剩下一位三老爺紀孝谷,雖不當家,又不被父親母親偏愛,然因年輕時候就行了商,做得買賣,每年能給族裡添得大筆的銀兩,是以紀家上上下下,倒是沒人敢另眼瞧這位老爺。

      余舒現在就蹲在門口,同劉嬸一起扶著被打的氣息奄奄的翠姨娘,借著蓬頭散髮的遮掩,悄悄抬頭打量著紀家這位三老爺。

      正中午,外頭大太陽,東跨院的一間上房裡,立了一半兒的人影,只有一個年過三旬的中年人坐在一張沉甸甸的太師椅上。

      紀孝谷穿著一件紺青色的襴衫,衣襟袖口繡著講究的黑色花紋,腰間系著寶扣寬頻,肚腩微顯,他頭髮向上梳成柄式,箍有三角倒銀髮冠,定了長簪。

      紀孝谷生了一張圓臉,眉形略彎,這本該使他看起來和善,偏他這會兒沉著一張臉,陰著一雙眼,壞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長相。

      「我生平,最恨人吃裡扒外,最恨人同我撒謊話,今天這件事,你們誰都不要存了僥倖,就是混過這一天,日後被我知道了,只有加倍的苦頭吃。」

      紀孝谷現年三十六歲,早年喪妻後,就沒有再續弦,倒是姨娘一個個抬進門,後院的破事就比別人多那麼幾件。

      今兒這起,還要退到昨天半夜,他這大院裡頭,有個女人,是同個男人勾勾搭搭從後門回來的,天黑燈弱,幾個值夜的婆子都看見了人影。

      後院起火,第二天一早就傳到了紀孝谷耳中,把幾個目擊者叫到上房問話,就有人指認是在小西閣住的翠姨娘。

      紀孝谷當時在氣頭上,讓人把還在睡懶覺的翠姨娘揪了過來,一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問都沒問,就踹了她心窩一腳,鞋子都沒叫她穿,就讓人丟出去了。

      這才有了上午余舒洗完澡,有家丁上下人後排房攆人的一幕。

      恰好余舒昨晚上尋地方燒紙,撞見過那對野鴛鴦,清清楚楚不是她「娘」做下的,這便詐唬著兩個家丁,撇下余小修,帶著劉嬸兩個人跟到了東跨院說明真相,前頭有人進去稟報,在外等了小半刻,才領她們入內。

      再說紀孝谷這邊,踹了翠姨娘,火氣降下去些,又想著要抓那姦夫,轉臉便讓人把翠姨娘又從街上拾回來,聽下人稟報了余舒的事,就一起讓進來見了。

      紀孝谷撂完狠話,把臉扭向門口的余舒:

      「余舒是吧,你說你昨晚上到哪去了?」

      「回、回三老爺的話,昨晚上我半夜起來,上了雜院後門前那片小樹林,遇見、遇見――」余舒裝作囁嚅的模樣,看了一圈屋裡的女人。

      「遇見什麼了?你說。」紀孝谷也掃了一圈屋裡戰戰兢兢的幾個妾室。

      「遇見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在、在啃嘴巴。」余舒說完話,就低下頭。

      紀孝谷擺在膝上的拳頭捏了起來,聲音沉下,「看見是誰了嗎?」

      「天黑,我當時還當是兩個鬼,一害怕就鑽草堆裡了,模樣沒看見,就、就聽見他們說話了。」

      屋裡的呼吸聲頓又輕了幾輕,不知是哪個屏住了氣兒。

      「說的什麼?」

      余舒搓著腳尖,結結巴巴道:「那個男的,說給那個女的揉揉,那個女的就說討厭,說、說他手亂放,叫他別學猴兒、猴兒急,還讓、讓他輕點,慢點,那個男、男的就讓她叫小聲兒點,後來女的說三、三老爺您待她挺好,就是您年紀大了,力、力不從――」

      「行了!」紀孝谷黑著臉打斷了余舒的話,眼神冷冷地掃過在場幾位姨娘,厲聲對余舒道:

      「小小年紀,就會撒謊說胡話,你半夜三更到後門去做什麼!」

      余舒兩腿一軟,就跪地上了,「三老爺,我不敢說瞎話,我是前晚上做了噩夢,被鬼纏,就想去小樹林燒點紙錢拜拜,不信您現在就派人上我屋裡搜去,那包紙錢就在我床底下,哦、還、還有,我昨晚上把火摺子落到小樹林裡了,不信您讓人找去。」

      「來人!」紀孝谷大喊一聲,幾個家丁立馬出現在門口,「到雜院後門的小樹林裡去找,看有沒有她說的火折,還有,再看看附近有沒有腳印,給我量了大小回來。」

      真聰明,都能舉一反三了,余舒暗誇了一句。

      紀孝谷其實已經信了余舒的話,人剛派出去,就又問余舒道:

      「昨晚那兩個人說話,你還記得他們聲音嗎,我現在讓你認,你能指出來嗎?」

      余舒又一次抬頭看了看屋裡頭幾個女人,不難發現當中一個已經白了臉色的,她抓了抓頭髮,對紀孝谷怯聲道:

      「我就知道,不是我娘的聲音。」

      她可不是為了幫後爹抓奸來的,要不是考慮著被攆出去以後,一家三口現在只能露宿街頭,連在三覺書屋學易的機會都丟了,這檔子倒楣事,她沾都不願沾上一滴。

      再者,這裡頭還牽扯上一個「二少爺」,在能自立門戶之前,她還要在這紀家待好一陣子呢,真鬧的一家兩房人翻臉,她又能討了什麼好去。

      有些事,是必須往肚子裡吞,自己知道就行了,絕對不能拿出去和別人說。

      紀孝谷鐵了心要把給他戴綠帽子的姦夫淫婦揪出來,不死心,當場就讓幾個姨娘開口說話,叫余舒辨認。

      余舒裝傻充愣,到最後也沒指認出一個,還是被派去小樹林裡找火折的家丁回來了,紀孝谷才放過她。

      火折找到了,腳印也有了,紀孝谷確實不傻,讓人又在幾個姨娘屋裡搜了一圈,最後讓他尋到一雙腳底帶泥的繡鞋。

      不是翠姨娘屋裡的。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15 PM

第十九章 燒個紙也這麼難

      余舒和劉嬸合力把翠姨娘扶回了偏院的小西閣,紀孝谷還算有良心,知道冤枉了人,把她打成這樣,就叫管家去請了大夫,來給翠姨娘診治,藥方開出來,劉嬸跟著管家去取藥。

      翠姨娘屋裡就有一個名喚巧穗的使喚丫鬟,出了這檔子事,就知道立在床邊哭哭啼啼,半點事都不抵用。

      余舒一面忍受著魔音穿耳,一面遵照大夫的囑咐,趴在床邊給翠姨娘揉胸口,借機打量著屋裡。

      用現代人的眼光看,翠姨娘住的這是標準的兩室一廳,就差一廚一衛。臥室裡的擺設不是很講究,但該有的窗簾屏風,妝台衣架,一樣不缺,看起來小日子是過的還行,至少比起來余舒姐弟住那平房茅屋,不知要高級出來多少。

      翠姨娘現在是一個人享用一個小樓了,原本同住的那位姨娘,就是昨晚上犯事的,就在剛才被搜出一雙鞋子,直接讓兩個身強力壯的僕婦拖到了柴房,余舒對她的下場並不感興趣,倒是好奇她會不會把「二少爺」給供出來。

      本著看熱鬧的心情,余舒不懷好意地想像著三老爺在知道挖他牆角的人是他親侄子後的反應,走了神,沒注意到手底下的翠姨娘正悠悠轉醒,還是那個淚包丫鬟先看見她睜了眼睛。

      「姨、姨娘,嗚嗚,你可醒啦。」

      「唔,疼,」翠姨娘呼痛,待看清楚瘋頭瘋腦的余舒後,下意識地就皺起了眉頭,有氣無力道:「你、你怎麼在這兒?」

      余舒心道:我要是不在這兒,你這會兒還不知被人哪扔著呢。

      「您不記得啦?」余舒怕她挨了一腳踹,腦子都跟著壞掉。

      翠姨娘摸了摸額頭,想了一陣,記起來她被丟到街上之前那一段,眼中恨起來,咬牙罵道:

      「是哪個小賤人栽害我。」

      余舒見她還有力氣罵人,就知道她沒事了,從床邊坐起來,想要在屋裡找水倒給她喝,翠姨娘這頭已經問起來巧穗後頭的事。

      斷斷續續聽到余舒半夜起來燒紙,撞見那對姦夫淫婦苟且,聽到他們說話,稟報給三老爺這段,翠姨娘咳了兩聲,對著余舒後背罵道:

      「死丫頭,連個人都看不清,咳咳,白長那麼大一雙眼。」

      聽到這聲罵,余舒把倒了一半的水放回桌上,扭頭對翠姨娘道:

      「您沒事我就先回去了,小修還擔急等著呢。」

      說完,不聽翠姨娘叫喚,便跑了出去,到了小西閣外,余舒攏著亂糟糟的頭髮,看看頭頂不知何時變陰的天,歎了口氣,莫名有些心煩。

      ***

      余舒遠遠就從門洞見著蹲在屋門口發呆的余小修,抱著臂膀走進雜院。

      余小修看見她,立馬起身跑過來,瘦干干的臉上是未退的驚慌,他第一次主動地拽了余舒的手。

      「沒事沒事,」余舒不等他開口問,便拍著他的肩膀往屋裡走,一面安撫道,「都弄清楚了,是三老爺誤會娘了,人已領回來,還請了大夫給她看病,劉嬸去抓藥,我就知道你還沒聽著信兒,就跑回來了。」

      婦人房帳裡的那點破事,余舒不想讓余小修多聽,就沒給他詳解,三言兩語帶過去。

      余小修聽的雲裡霧裡,走到門口,忽又丟開余舒,要往外走:

      「我、我去看看娘。」

      「別,」余舒趕緊扯住他,往屋裡拽,「娘睡下了,你現在過去不是吵她嗎,都跟你說了沒事,你還不信我?」

      就剛才翠姨娘拿那個模樣,余小修真要過去,指不定再撞槍口上,她自己就是吃了嗆藥回來的,可不樂意余小修再去挨駡。

      余小修想來也知道翠姨娘的脾氣,聽說她睡了,就沒再堅持要過去看她,進了屋,突然想起來另外一件事:

      「你們走有一會兒,三老爺就派了人來,在你床底下找出一包紙錢,你買那個做什麼?」

      余舒走到床邊,四仰八叉地躺回床上,看著床頂帳子上的補丁,道:

      「買紙錢還能幹嘛?當然是拿來燒的,不然還能花?」

      余小修走到她床邊,「我當然知道是用來燒的,你給誰燒?」

      「給我自己。」余舒脫口而出,說完才發現嘴快了,轉頭看見余小修瞪圓的眼睛,訕笑道:

      「我是最近運氣差,想是惹著了小鬼,就燒些紙錢拜拜。」

      余小修收起驚容,也沒了和余舒說話的心情,轉身回自己床上躺著了。

      余舒又眯了一會兒,因下午還要到曹子辛那裡打工,不得不爬起來,梳梳頭,和余小修打了聲招呼,謊稱是去討那包紙錢,在後排房扮了少年,抹了鍋底灰,溜出了門。

      ***

      今天下午生意冷清,不到黃昏,就沒了客人。

      「劈啪劈啪」,余舒把算盤撥的亂響,曹子辛又擦完了一方硯臺,轉頭看看愁眉苦臉的余舒,放下手裡的東西,繞到櫃檯後頭,研墨、抽紙,利利索索地寫了一串字,遞到她面前,道:

      「你要是真沒事做,就把這幾個字認一認,別欺負那幾顆算盤珠子了。」

      余舒側頭瞅他一眼,低頭邊把算盤撥回空檔,邊裝模作樣地道歉:

      「對不起啊,我剛才下手重了,你們疼不疼啊?」

      見她搞怪,曹子辛失笑,把寫好的那張紙收回來,放到一邊,清了清嗓子,關心道:

      「你怎麼了,昨天不還高高興興的,是不是遇上什麼難事?不妨說給我聽聽,沒准我可以幫到你。」

      余舒原來只以為曹子辛是個好人,今天又發現他還兼備了知心姐姐的隱藏屬性。

      在曹子辛滿是「關愛」的目光中,余舒不由就起了作弄他的心思,眨了眨眼睛,歎一口氣,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昨天不是買了一包紙錢嗎,回去發現沒地方燒,燒在家裡,我娘罵我,燒在路邊,鄰人會生氣,掌櫃的您要是真想幫我忙,就給我找個地方燒紙吧。」

      曹子辛摸著下巴想了想,竟是開口應道:

      「這有何難,明天我帶你找個地方。」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17 PM

第二十章

      紀家祖宅在義陽城東,佔有很大一塊地皮,三座正院,又有三座跨院,門套著門,庭挨著庭,正門開在永福街上,附近住的都是城中大戶。

      今天生意不好,余舒惦記著回去討要被人搜走的那一包紙錢,同曹子辛打了招呼,就提前下工了,回家後,換上女裝,就循著上午被帶去問話的那條路,一個人摸到了西跨院,路上順道欣賞了一下風景,又在花園裡兜了一圈,薅了人家幾朵花,在湖裡丟了幾塊石頭。

      紀孝谷住的院子外面守有護院,兩個身穿短打黑褂的男丁,就是古時候的保安。

      余舒並沒打算進去,就在門口好聲好氣地請了護院進去找她上午認識的那位賀總管,就是請大夫去給翠姨娘診治的那位,人看起來挺好說話的。

      「你在這等著。」一個護院進去找人,一個留下看門。

      余舒等了一會兒,看見有人出來,就往門邊挪了挪,聽見那個護院喊了一聲「二少爺」,立馬抬頭去看。

      這男子同曹子辛差不多年紀,瘦長瘦長的身材,膚白眼大,長了一副好皮相,再加一身鮮亮的水紅綢衫,綸巾上墜的珍珠粒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品行不良的富二代。

      紀崇炎是也看見院門外立著個黃毛丫頭,瞟了一眼,本不至於理睬,但往前開兩步,卻又折了回來,上下打量了余舒,試探地問道:

      「余小姐?」

      作為一個現代人,被人叫「小姐」可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余舒迫使自己咧了下嘴角,露出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二少爺。」

      紀崇炎見認對了人,眯了眯桃花眼,一面仔細研究著余舒的表情,一面笑道:

      「你今天可是立了功啊,我都聽說了,要不是被你撞見,三叔沒准還要被那個賤婦蒙在鼓裡。」

      余舒瞧他這小樣兒,就知道那位姨娘識相地沒有把他這個姦夫供出來。

      「呵呵。」她傻笑兩聲,撓撓脖子,並沒在對方探究的目光中顯出半點慌張。

      紀崇炎見狀,神情又輕鬆起來,「你在這兒做什麼?」

      余舒於是就怯怯地把上午被人搜走一包紙錢的事同他說了,言明自己是來討東西的,最後還小家子氣地嘀咕道:

      「那、那是我花了一角銀子買的。」

      半天她就說這一句實話。

      紀崇炎一聽就笑了,眼中閃過一些鄙夷,就從袖子裡摸了摸,掏出一塊碎銀遞給余舒,口氣很是和藹:

      「拿著再去買一包吧,記得別在林子裡亂燒,萬一引著火,燒壞東西都是次要的,傷著人就不好了。」

      放心吧,就算他不說,那小樹林她也再不會去了。

      余舒扭捏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伸了手:

      「謝、謝謝二少爺。」

      遮口費拿到手,余舒的心情大好,目送同樣心情大好的紀二少離開,扭臉就見剛才那個進去幫她請人的護院出來,雖沒見到賀總管,但他手上提著她被搜走的那一包紙錢。

      「賀總管在忙,沒空見你,這是你的東西,拿去吧。」

      余舒趕緊道了謝,把那包失而復得的紙錢抱在懷裡,一路歡快地小跑回雜院去了。

      ***

      余舒一進門,就發現氣氛不對,余小修黑著臉坐在飯桌邊上,一雙惱恨的眼睛盯在她腦門上。

      「怎麼了這是?」

      她又哪惹著他了?

      「是不是你偷了我放在枕頭下面的錢!」

      余舒迷茫道:「沒啊,我沒拿你的錢。」

      「說謊,分明就是你拿了,不然你哪來的錢買的這些破玩意兒!」

      余小修氣的站起來,上前抓了她懷裡的那包紙錢,摔在地上,狠狠跺了幾腳,又伸手使勁推了余舒一把,余舒不防,腳一崴,撞在門板上,抬頭就看見余小修指到她鼻尖上的手指:

      「你知不知道我攢那些錢是拿來買紙筆的,你又偷,你又偷!虧我以為你改好了,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壞,還是這麼壞!」

      余舒被他罵的有些發懵,看著余小修氣的臉紅脖子粗,緩過勁兒來,她沒工夫計較這小屁孩子冤枉她,無辜地抬起兩手虛按,想讓他冷靜下,一面解釋道:

      「真不是我拿的,我連你錢放在哪裡都不知道,怎麼偷你的呢,你聽我說啊,昨天在學堂門口,不是有兩個人來找我嗎,我買東西的錢是她們給的,絕對不是拿你的,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立個誓,我要是拿了你的錢,就讓我――」

      「就是你!」余小修打斷她的話,恨恨地盯著她,那怒火滿滿的眼神,仿佛要把長久擠壓的委屈和憤怒一下子發洩出來:

      「就是你偷的,他們說的半點不錯,你就是個偷雞摸狗的東西,你就是個下三濫!我怎麼有你這樣的姐姐,我討厭你,討厭你,你去死!」

      聽完這句話,余舒的臉唰地就拉了下來,這是她一天之內聽到的第二個「死」字,一個是親娘,一個是親弟弟,都不是她的,是「她」的。

      余舒自謂不是個好人,她上輩子為了錢,做過很多錯事,直到瀕死才幡然悔悟。

      那個倒楣地在祠堂裡丟掉性命的小姑娘,她貪玩,好吃懶做,愛慕虛榮,又不學無術,渾身是毛病,沒有半點可取之處,也許很多人都覺得她壞的該死。

      可是「她」真的死了,而自己卻代替「她」活了下去。

      余舒一直都相信,有些事,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天理迴圈,報應不爽,她這些日子,甚至隱約覺得,她能夠來到這個世界,一定同「她」在死前的執念脫不開關係。

      余舒寧願相信,「她」終於在死亡面前後悔了,但是老天不肯給她再活一次的機會,所以才換了她來延續「她」的生命,彌補「她」的遺憾和過錯。

      昨晚上在小樹林裡,余舒撞見了那對偷情的男女,無意救了翠姨娘一命,讓一家三口不至於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這難道真就是偶然嗎?

      誰能說不是那縷亡魂放不下這牽掛,在悄悄指引她呢?

      倘若「她」地下有知,聽到「她」的母親和弟弟這樣的詛咒,會不會死都不能瞑目?

      命運不濟的翠姨娘可憐,被迫早熟的余小修可憐,最可憐的,卻莫過於那個無辜丟了性命的小姑娘,她知道錯了,卻連改過自新的機會都沒有,死了,就再不能重來。

      「我不會死,我會好好活著,你記住,你是我弟弟,我永遠都是你姐姐。」

      余舒冷聲拋下這句話,彎腰撿起那包被踩的一塌糊塗的紙錢,走到床邊,塞到床底下,脫了鞋子躺上床,拉開被子蓋過了頭頂。

      余小修臉上一道紅,一道白,最後也悶著臉鑽到了自己床上。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19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3:00 A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這孩子真懂事

      姐弟兩個鬧了彆扭,劉嬸看在眼中,因為習以為常,所以勸都沒勸,晚飯擺到桌上,一人喊了一聲,便提著空籃子出去忙了。

      再大氣都大不過吃飯,余舒爬起來三下五除二配著鹹菜喝了一大碗玉米粥,瞅瞅余小修床上鼓起的被子,因還在氣頭上,既沒喊他,也沒洗碗,出去刷牙洗臉,回床上拉下帳子,脫了衣裳悶頭就睡了。

      這一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早睡早醒的余舒拉開帳子,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看到屋門口的飯桌上擺好的清粥早點,昨晚的氣悶早就煙消雲散,反而覺得她昨晚的行徑太過可恥,同一個半大點的孩子置氣,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小修?」余舒拖著一隻鞋子,單腿蹦到門口,扶著門框朝外一喊,沒發現余小修人影。

      正在曬衣服的劉嬸聽見她聲音,扭過頭大聲道:

      「小姐醒啦,小少爺先上學去了,您也趕快吃吃飯出門去吧,莫要遲到啦。」

      先走了?這莫非是還在氣頭上?

      余舒想到余小修對她的誤會,不由就鬱悶了,這屋裡就住了他們兩個人,自己又有「前科」,余小修丟了錢,她又買了一大包紙錢回來,他能不把她當賊嗎?

      該怎麼和這孩子解釋呢,就算把輸給她錢的矮妹和胖妞找過來作證,他都未必會信錢不是她偷的,更何況自己根本不知道上哪去找那兩個狐朋狗友。

      「唉,不想了,這事解釋不清,他當我拿了他的錢,大不了我賠給他,再哄哄就是了。」余舒抓抓頭髮,提上鞋子,扯了手巾出去洗漱。

      昨天從紀二少那得了一兩銀子的遮口費,拿一半賠給那小子,再買些零食點心給他好了。

      余舒這麼打算著,惦記起長門鋪街上的美味小吃,心裡就癢癢了,別看她現在每天吃清粥鹹菜都不抱怨,其實她是個很重口腹之欲的人。

      這幾日天天從長門鋪街上經過,每次見到點心鋪子和小吃攤位,看著那些上一世見都沒見過的新鮮吃食,不知偷偷咽下多少口水,可惜她囊中羞澀,只有望洋興嘆的份兒。

      ***

      上學的路上,一個人走,難免有點兒寂寞,余舒小跑了一段路,氣喘吁吁地進了三覺書屋。

      一踏進上課的軒榭裡頭,便去找余小修的身影,不意外他是在最後一排自己的位置上看書。

      余舒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快步走了過去,特意繞了兩步路,從他背後經過,像是平時一樣,自然地在他肩上一拍,才坐回自己的位置,和他抱怨道:

      「出門怎麼也不等我一下啊?」

      余小修抱著書,頭也不抬地背過身,拿後腦勺對著她。

      碰了一鼻子灰,余舒並不氣餒,正要再去搭他肩膀說話,忽聽見前頭有人聊天,內容裡帶著功課的字樣,伸出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

      完蛋了,她怎麼又把這事兒給忘了!

      這下可好,又要罰站,夫子會不會一氣之下,乾脆讓她頂著桌子站出去。

      想到那丟人的畫面,余舒垂頭喪氣地摘下肩膀上的小花包,手指不經意碰到了一些異樣,她狐疑地拉開包包,抽出了裡面的東西。

      在看到手上這張麻紙上歪歪扭扭地,極力模仿著她字跡寫下的功課後,余舒腦子裡一下就冒出來,昨晚她蒙著被子呼呼大睡,余小修偷偷爬起來,三更半夜點著燈幫她寫作業的畫面。

      她轉過頭看著余小修滿是油光的後腦勺,簡直都要感動哭了:

      這孩子,太她娘的懂事了!

      「小――」

      「夫子來了、夫子來了。」

      感激涕零的話沒能出口,余舒就聽見四下小聲的轉告,榭裡正在聊天打鬧的孩子們飛快地各自躥回了位置,抬頭就看見劉夫子夾著一張圓木盤走了進來,一雙精光四射的老眼,掃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安靜。

      余舒聰明地噤了聲,將余小修代筆的功課擺正在桌上,挺胸抬頭,一臉的晴空萬里。

      這種好心情直到她把功課交到劉夫子手上,看著這老頭兒吃蒼蠅一樣的臉色,都沒能消退半分。

      但顯然余舒高興的太早了,余小修願意代替她寫功課,並不代表就寬宏大量地原諒了她偷拿他私房錢的事。

      ***

      「唉,」余舒沒精打采地撥著算盤,將算好的數歪歪扭扭地記在紙上,又歎了一口氣。

      曹子辛無奈放下看到一半的雜集,轉頭對她道:

      「這又是怎麼了,不是說給你找了地方燒紙嗎,你還歎什麼氣。」

      「我急啊,急著去燒紙,」余舒口不對心地答著,其實她是在發愁余小修躲她這件事。

      上午下學後,她不過是到講臺上找了下被劉夫子退回來的功課,一扭頭就不見了余小修的人影,回到家裡,劉嬸又告訴他,余小修去看望翠姨娘了,她不好找過去,就在屋裡等他,一直到下午不得不出門打工,都沒見到余小修人影。

      「那你快些算完這筆賬,算好了我把店門一關就帶你過去。」

      「啊?這、這不好吧,太陽都還沒有下山呢,您不做生意啦?」

      曹子辛一副好說話的模樣,「你不是急嗎,今天生意淡,早些給你放工。」

      余舒看看店裡確實沒什麼人,想著早些辦完正事回去同余小修溝通也好,就感激地沖著曹子辛道:

      「掌櫃的,您真是個好人。」

      虧她昨天還想著要捉弄人家,算了算了,她不欺負好人。

      見她一臉真誠地誇讚,曹子辛笑眯眯地伸手去拍她腦袋,又被余舒快一步躲了過去。

      感謝是感謝,摸頭是摸頭,這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余舒沖曹子辛「嘿嘿」假笑了兩聲,抱著算盤和帳本往旁邊挪了兩步,退到安全距離,才又啪啪地撥起了珠子。

      曹子辛收回了落空的左手,摸了摸下巴,依舊是笑眯眯地樣子看著余舒,突然問道:

      「阿樹,你說你有個弟弟?」

      「嗯嗯。」

      「也像你這般滑頭嗎?」

      「…我弟弟可懂事了。」

      敢損她,她收回她剛才說他是好人的那句話。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20 PM

第二十二章 別打臉

      曹子辛所說燒紙的好地方,其實就是長門鋪,西街口一座小橋底下。

      這一段河道狹窄,橋底下倒是別有洞天,頭頂就是橋樑,河溝邊上能並排站下兩個人,夕陽西下,橋底下一半是暗,一半是亮,黃昏金燦燦的波光在河面上拉的老長,余舒蹲在暗地裡拿一根樹枝捅著燒著的紙堆,一把一把將紙錢填進裡頭,有些出神地看著火苗上竄下落。

      「你不說點什麼?」曹子辛道。

      「說什麼?」她是想說,可該怎麼說,自己給自己燒紙錢,難道還能祝一句早死早超生?

      也不對,她這紙錢是給那倒楣死在祠堂裡的小姑娘燒的,那就請「她」地下有知,早早放下這輩子的塵緣,前去投胎吧,弟弟她會照顧,至於那個尖酸刻薄的娘,罷了,她也順帶看護一下好了。

      還有――

      爸、媽,小磊,我在這裡過的很好,別惦記我了,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不是誰都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原諒我是個自私的人,這一輩子,我想活的乾淨,自在。

      「平常人燒紙不都得講點什麼嗎?你不是說要拜鬼神轉運?」曹子辛在余舒身邊蹲下來,把飄落到火堆外的紙錢撿起來,一片片丟進去。

      「恭喜發財。」余舒低聲一句,因為鼻酸,嗓子有些發緊。

      「不該說些求吉利的話嗎?」

      「我剛才求過了,現在是給掌櫃的您求,」余舒使勁兒吸了下鼻子,把那點沒出息勁兒咽了回去,將最後剩下那點兒紙錢一把抓了丟進去,念念有詞地捅著火堆:

      「各路鬼神有靈,請保佑我們掌櫃的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嗯,早日娶個美嬌娘,給他生個大胖小子,將來考個狀元郎。」

      這小鬼,曹子辛啞然失笑,肘子被撞了撞,扭頭就見少年沖他擠眉弄眼:

      「掌櫃的,我對您夠意思吧,好話都給您說盡了,往後您娶妻生子,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啊。」

      眼前這張機靈討喜的臉,曹子辛怎麼看怎麼覺得樂,呵呵一笑,拍拍手上的灰站起來,爽快地應聲:

      「好,介時我當親自敬你三杯。」

      余舒看看曹子辛伸過來拉她起來的手,咧嘴道: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啪!」余舒伸出巴掌在曹子辛手上使勁兒拍了一下,算作擊掌,扯著他的袖子站了起來。

      ***

      燒完紙,找藉口甩掉了曹掌櫃的,余舒繞了半條街的路,在長門鋪街上挑挑揀揀,買了半斤的芝麻酥,四兩的炒瓜子,二兩的糖醃冬瓜條,最後肉疼地包了三隻熱乎乎的羊肉餅,把昨日紀二少給的一兩銀子花去了一半,剩下四五角,還多一把銅板。

      怕肉餅涼了不好吃,余舒揣好了零錢,便拎著一串繩打的點心包,一路小跑往家回。

      「劉嬸,我回來啦,快快――」

      余舒一進雜院,便奔著正在井邊打水的劉嬸跑過去,左手的東西換到右手,從懷裡層層包裹的油紙包裡夾了一隻還燙手的羊肉餅出來,舉到劉嬸面前。

      「快趁熱吃。」

      劉嬸聞見肉味,再瞧余舒這大包小包的,顧不得感動,先是驚疑道:

      「小姐你這是打哪兒來的啊,這、這――你該不是又把頭髮剪了吧!」

      「沒有,」余舒當機立斷地否認了,把肉餅塞進劉嬸手中,偏過頭給她看自己後腦勺,「您瞅瞅,沒少吧、沒少吧?」

      劉嬸看看她後頭一半垂到後背的頭髮,確認了長短,舉了舉手中的羊肉餅,狐疑道:

      「那你是哪來的錢買這些個?」

      「昨日在小西閣娘給的啊,說要我同弟弟買些好吃的,」余舒眼皮不眨地扯謊,就著劉嬸的手在那餅子上咬了一口,便一溜煙兒地跑進屋裡去了。

      被咬開了口的肉餅冒出香氣,記不得多久沒開過葷的劉嬸被勾出饞蟲,喉頭動了動,遲疑地送到嘴邊吃了,一口兩口,一邊尋思著往屋裡走,最後剩下個餅芽,才想起來水桶還在井底沒拉上來,又匆匆忙跑出來,就聽余舒在屋門口喊上了:

      「劉嬸,小修上哪去了,怎麼沒在屋裡?」

      「哦,表少爺下午來大宅了,就喊了小少爺玩。」

      原來余小修還是有玩伴的啊,她還以為他一個朋友都沒,只有她這個姐姐相依為命,也是嘛,十多歲的孩子,怎麼可能連個玩伴都沒有。

      余舒叼著咬成半圓的羊肉餅靠在門框上,心情有些微妙了。

      紀家的表少爺?就是那個嫁給義陽城的馬縣令做夫人的紀大姑奶奶所出的那個獨子?

      應該是同余小修差不多年紀吧,不過他們身份差那麼遠,余小修又是個倔頭,他們真能玩的來嗎?

      「唉,」當姐姐的真是不容易,一天到晚要操心,生怕小孩子被帶壞了,再不就是受了欺負,余舒惆悵地咬了一大口肉餅。

      「小姐,快要吃飯了,奴婢騰不開手,您去找找小少爺,喊他回來吃飯吧。」劉嬸在院子裡喊道。

      「知道了,我這就去。」

      余舒三兩口吃完了手上的餅子,舒坦地出了口氣,看一眼桌上堆的點心和糖果,心想著余小修吃東西時饞貓的樣子,就樂的合不攏嘴,用手巾擦乾淨油嘴油手,揣了剩下那只羊肉餅,便出去找人了。

      姐弟倆住的雜院是三房紀孝谷底下的,就在西跨院的南邊。

      余舒在雜院外面溜了半圈沒找見人,想想就直接往北走,沿途有遇上丫鬟和護院,都會客氣地問上一句,有為人和氣的,下午看見過表少爺一群孩子,就會給她指出方向,

      一來二去,余舒就摸到了一座小花園門口,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走道邊上的長廊掛有燈籠,大宅到了吃飯的時候,有些地方很是冷清,長廊上連個閒人都看不見,故而一些聲響就會格外的清晰。

      「爬啊、爬啊,表哥叫你爬,你敢不聽話,是不是還想挨揍!」

      「哼,本少爺不玩了,你們給我把他捆起來,綁到樹上,扒光了他的褲子,小亮,你快去找幾個丫鬟過來,哈哈!」

      「嘶!你這狗雜種敢咬我!看我給你點厲害的嘗嘗!」

      「啪!」

      「喂,說了別打他臉,讓我娘知道又該罰我,摁住他,讓我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23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3:01 A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這才叫姐姐

      「喂,說了別打他臉,讓我娘知道又該罰我,摁住他,讓我來!」

      假山後的空地上,栽有一顆孤零零的柳樹,幾個半大的孩子正按著咬牙掙扎的余小修,手裡拽著長長的麻繩,一面拉扯著他的褲子,一面將他捆綁在樹上,嬉笑謾駡聲中,他們當中一個肥頭大耳的少年,彎腰在地上扯了一把土灰,連帶著草根,摁著余小修的肩膀往他嘴裡塞。

      「我讓你嘴賤咬人,吃、吃啊,快給我吃!」

      屈辱的眼淚在余小修眼中打轉,他抿緊了嘴巴,憤怒地盯著眼前的少年,嘴皮被石子硌的火辣辣的疼,硬是不肯張口屈服。

      他一遍遍告訴不能哭,不能叫,因為沒人會同情他,更不用指望誰來救他,挨過了這一頓,等他們玩累了就會放過他,就像上一次,上上一次……

      尋著聲音,余舒連蹦帶跳地踩過精心栽種的花圃,鑽到這假山後頭,借著不遠處樓上的燈光,定睛一看,認出那個正被人捆在樹上扒褲子挨打的孩子是余小修,差點就破口大駡。

      傍晚燒過紙,余小修現在已經是她名字底下的人,得歸她管,她哪能看別人這樣欺淩他。

      她黑著臉忍住沒有出聲驚動這幾個興頭上的孩子,早在上小學的年頭,余舒就知道打野架靠的不是拳頭這個硬道理,尤其是以少對多的場合。

      她飛快地打量了周圍,眼睛一亮,彎腰躥到假山下撿起了不知誰落在這裡的挑水扁擔,握緊了一頭,掂了掂手重,匿在陰影處,瞅准了時機,像是一隻撲食的老虎,猛衝上去,劈頭就朝著那胖子背後砸下去――

      「唉喲!」

      馬偉博哀嚎了一聲,直接撲倒在余小修腳邊,正忙活著綁人的幾個孩子被他嚇了一跳,剛扭過頭,就是一扁擔掄過來,劈頭蓋臉地一陣猛抽。

      「啊呀!」

      「嗷嗚!」

      幾個孩子驚叫著鬆開了手裡的繩子,抱頭四竄。

      氣頭上的余舒哪裡會放過他們,深知等這幾個孩子反應過來合起夥,她一個人肯定多少都要吃虧,打定了主意先把他們打怕了再說,這便不客氣,撲上去逮著離她最近的又是一棍子,橫過來,再掄那個一下。

      想當年弟弟于磊還是特種兵的時候,他們連的教官據說曾在少林寺混過幾年,使得一手好棍法,于磊深的要領,有一年回家探親,就在她面前露了兩手,她上學時候也曾迷過金庸古龍,就纏著他教了自己幾招,沒事就拿撐衣杆在樓頂陽臺上練,漸漸養成習慣,壓力大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拿這個發洩,結果是每個月家裡總要斷上那麼幾根撐衣杆。

      余舒的手勁不足,這扁擔也不是她梳洗的撐衣杆,但勉強算得上是根棍子,使起來打人十分順手,三兩下就找著了感覺,打的這幾個小子毫無還手的餘地,眼明手快的她專挑了他們腿窩和後背打,等他們跌倒了,爬起來,再把他們揍到地上去。

      一時間,這小花園裡到處都是嗷嗷亂叫聲,像是深山中被象群光臨過的狼窩。

      余小修看著突然冒出來的余舒,一臉凶相地追著幾個人猛敲狠揍,傻了眼,嘴裡夾著的草根都忘記要吐掉,那眼神,像是不認識這個同他朝夕相處的姐姐。

      「余老鼠!」

      終於有人把余舒給認了出來,扯著嗓子大喊一聲,似是有了底氣,坐在地上竟不爬起來跑了,伸手指著余舒大罵:

      「你要死啊,敢打我們!」

      「打的就是你們這群臭小子。」

      余舒轉過頭,陰笑一聲,認出這個聲音正是之前打了余小修耳光的那個,收了扁擔,走上去,直接一拳頭打在他臉上,少年哀嚎一聲,仰面倒地,鼻子處可疑地流下兩管紅色,見狀,剛才聞聲停下逃竄的兩個少年,連滾帶爬地鑽到了假山後頭,探頭探腦地再不敢出來。

      見他們知道怕了,余舒才收起扁擔,退回到樹邊,一語不發地提上余小修被人扯到腿彎上的褲子,給他系好腰帶,解著他身上的繩子,目光掠過他腫起的左臉,泛青的眼角,還有滿是泥巴的嘴巴,沒忍住火氣,一腳將邊上哼哼唧唧剛爬起來的胖子又踹倒。

      「哎呦!」

      馬偉博這一回是仰頭躺在地上,四腳朝天,他也認出余舒來,哆嗦著伸出手指,罵道:

      「死、死、死老鼠,你、你敢打我,是不想活了嗎?我、我要讓三叔把你們兩個雜種攆出去,讓你們到街上討飯!」

      余舒扶著余小修,讓他在樹邊坐下,蹲下來,拿袖子把他嘴上的泥土擦乾淨,看他傻乎乎的模樣,以為他是剛才被人打懵了,心疼地摸摸他的頭,哪知這一下,竟叫余小修忍了許久的眼淚落下來,那兩滴眼淚劃過髒兮兮的臉孔,在他又黃又瘦的臉上留下痕跡,甚是刺眼。

      「姐……」

      見他哭,再聽到她盼了好多天的這聲姐姐,余舒半點高興都沒有,反而心裡莫名就起了一股邪火,她又揉了揉他亂蓬蓬的腦袋,轉過身站起來,拿手中的扁擔戳了戳馬偉博的腿,冷聲道:

      「你不是喜歡讓人脫褲子嗎,站起來,把你褲子脫了,不用叫丫鬟,我給你看著。」

      馬偉博瞪大了眼,躺在地上,那模樣活像是一隻翻肚子的死魚。

      余舒鼻子重重地噴了口氣,揚手在他大腿外側狠敲了兩下,力道拿捏的剛好,叫他痛,又打不爛他。

      現年十三歲的馬少爺,哪裡吃過這皮肉苦,細皮嫩肉的他被打了兩下,鼻涕和眼淚就湧了出來,他又想罵人,手還沒指到余舒,就被她敲了腕子。

      「嗷嗚」一聲,他吃痛地把手縮了回去,再看余舒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懼意,全不見不久前囂張的模樣。

      「讓你脫褲子沒聽見嗎?還是你更喜歡挨打?」

      馬偉博縮了縮肩膀,遲疑地把手伸到褲腰上,緊了緊,就這麼停頓的工夫,余舒的扁擔又敲了下來,疼的他「哇」地一聲便大哭了起來,身下一熱,竟是當場尿了褲子,一股尿騷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余舒厭惡地皺起眉頭,她可不是容易心軟的人,這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就在剛才還在惡意地欺辱她弟弟,抬手正要再一扁擔下去,手肘卻被人拉住。

      「別、別打了。」余小修拽著余舒的手。

      「我不打他,他記不住教訓,下次又來欺負你。」

      余舒沒那麼好商量,她不單是要幫余小修出氣,更重要的是,今天不徹底降了這小豬崽子,讓他在大人面前乖乖地閉嘴,回頭倒楣的就是她和余小修。

      「你別忘了,他、他爹是縣太爺,三老爺知道了,饒不了咱們。」

      「我就知道,他欺負我弟弟。」

      聽著余舒硬聲硬氣地說出這句話,余小修心口狠狠震了一下,他看看地上被揍的屁滾尿流的馬偉博,忽然覺得不是那麼怨恨了。

      「姐,聽我的別打他了,咱們回家去吧,行不行?」余小修晃了晃余舒的手,那祈求的聲音聽起來,隱約竟像是在撒嬌。

      上輩子熟悉余舒的人都知道,她這個渾身鐵殼的人有一個弱點,那就是最受不了有人用撒嬌地口吻叫她姐姐,誰要是這麼一喊,她就會徹底沒了脾氣,說是要什麼給什麼都不為過。

      余小修好巧不巧地撞上這一點,余舒只能投降,將扁擔丟在馬偉博身上,毫無大人欺負小孩子的羞愧之心,皮笑肉不笑地警告道:

      「表少爺這麼大還尿褲子,說出去我都替你丟臉,不想丟人現眼的話,就別回去亂說話,還有你們幾個給我聽好了,下一次再找我弟弟麻煩,我就把你們的屁股都打爛,記住了?」

      三人親眼目睹她把馬偉博打的尿了褲子,心中懼怕,只得怯怯點頭。

      余舒扶起來余小修,攙著一瘸一拐的他離開了小花園,半路上找了口水缸叫他漱口,又洗了把臉,把頭髮綁好,免得回去被劉嬸發現。

      余小修料理後事的動作很熟練,顯然不是頭一回挨打,意識到這一點,余舒開始後悔剛才對那幾個小兔崽子下手輕了。

      「看得出來嗎?」余小修整理著衣領,擔心地仰著臉詢問余舒。

      「眼睛不瞎就看得出來。」余舒實話實說。

      「啊……」

      見余小修垮下臉,余舒心情好轉,又聽他肚子「咕嚕」一聲響,她「呀」了一聲,趕緊從懷裡掏出那塊羊肉餅,鬱悶地遞給他:

      「喏,都涼了。」

      余小修接過去,餅子還帶著暖暖體溫,並不像余舒說的涼了,聞到肉味,他舔舔嘴唇,又伸手把餅遞還給她:

      「我不餓,你吃。」

      余舒豈會不知他心思,越發覺得這孩子懂事招人喜歡,拐了他的肩膀往前走,道:

      「我和劉嬸都吃過了,給你留的,家裡還有好些好吃的,都是給你買的。」

      余小修卻沒被她拉動,捏著肉餅,站在那裡不走。

      「怎麼了?是不是腿疼,呃,要不我背你?來吧。」

      余舒衡量了一下兩人身高體重,覺得背余小修這小身板走上一段不是件難事,就轉過身,彎下腰,拍拍背示意他上來。

      這一下,余小修差點又哭,他吸吸鼻子,緊緊扯住了余舒的衣袖,低著頭,輕聲道:

      「我昨晚不該那麼說你,對不起,你、你別生我氣。」

      余舒樂了,這可是余小修頭一回和她低頭,再想想他之前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模樣,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要我不生氣,可以,那你得答應我,你也不能再生我的氣了。以前姐姐是不懂事,對你不好,現在姐姐改過自新了,以後會對你好的,你得把我當姐姐,不能再當仇人了,行嗎?」

      余小修抬頭看看她,眼裡閃著光,點點頭,靦腆地伸出手來:

      「那、那打鉤,說話算話。」

      「沒問題,」余舒伸出小指和他使勁兒勾了兩下,見這孩子露了笑,不由也跟著傻笑起來。

      「好了快走吧,劉嬸該等急了。」

      「嗯!」

      「對了,我跟你說啊,你枕頭下面的錢真不是我拿的。」

      「哦。」

      「哦什麼哦你,還不能信我嗎?」

      「沒說不信你,你說沒拿就沒拿吧。」

      「……」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25 PM

第二十四章 回家再弄

      天黑,劉嬸站在雜院門口巴望,見姐弟兩個勾肩搭背的回來,松了口氣,轉而兩人走近了,看見余小修鼻青臉腫的模樣,就驚叫起來,把院裡正在吃飯的兩家人都招了出來。

      余小修不想把挨打的事告訴劉嬸,任憑她怎麼問,都只說是自己磕的,余舒幫他打馬虎眼,劉嬸問不出,就叨叨了幾句,去灶房給他們盛飯。

      屋裡點著油燈,桌上放著大包小包的小食,余舒按著余小修在凳子上坐下,拆了一包芝麻酥和冬瓜條堆到他面前,烤的焦黃的糖酥上淋著黑黑白白的芝麻粒子,同醃的豔翠豔翠的糖冬瓜堆在一起霎是好看。

      余舒見余小修兩眼發直的模樣,心道到底是個小孩子,就笑嘻嘻地捏了一塊芝麻酥遞到他嘴邊,張嘴道:

      「啊――」

      「啊?唔――」

      嘴裡被塞了好大一塊點心,余小修捂住嘴,酥甜的滋味在口中淌開,陌生又新鮮,他瞪圓了眼睛看著余舒,鼓著腮幫子,不知道嚼。

      「傻樣兒,」余舒笑話他,也掰了一塊塞進嘴裡,嘎嘣嘎嘣地嚼吧了,味道不錯,沒有防腐劑的怪味,純手工捏的點心就是好吃。

      被余舒取笑,余小修羞赧地低下頭,細嚼慢嚥了嘴裡的點心,芝麻的香味讓他鼻子又冒起酸氣,舔舔嘴皮,偷偷吸了吸鼻子,道:

      「下回別再浪費了。」

      「怎麼,你不喜歡吃啊?」余舒把送到嘴邊的冬瓜條又放了回去,垂頭喪氣道,「我這不是想哄你高興麼,早知道你不喜歡吃,我就不買了。」

      「不、不是,」余小修急忙擺擺手,解釋道:「好吃是好吃,可是有了錢,省下來買紙墨不是更好,你不是想學寫字嗎?」

      「唉,」余舒故意歎了口氣,趴在桌上,「我是想學,可是沒人教我啊。」

      手指磨蹭著桌角,余小修小聲道:「往後我、我教你。」

      余舒見多了他對自己冷冰冰的樣子,還真不習慣他這小媳婦樣,嘿嘿一笑,探身過去照著他腦袋使勁兒擼了下,道:

      「行啦,我在外頭找了份活幹,每天都有工錢拿,你不用操心紙墨的事,往後啊,等姐姐賺了大錢,天天給你買好吃的,給,這是娘給花剩下的錢,你拿著,這回可藏好了,再弄丟不許賴我。」

      說著話,余舒就從身上翻出了傍晚買東西的找零,嘩啦啦在桌上丟了一把,銀角子和銅板躺在一起,還帶著點油光。

      「你在外頭做活?」余小修驚訝道,滿臉寫著「就你這德性出去能幹什麼」,半點不帶遮掩的。

      余舒「嗯啊」了一句,含糊道,「在一家鋪子裡給人打雜,順便學學算帳。」

      怕余小修再問下去,余舒飛快地抓了一塊點心塞進他嘴裡,堵了他的嘴,藉口到灶房去幫劉嬸的忙,一溜煙跑了出去。

      一盞昏黃的油燈下,余小修看看桌上堆的滿當當的吃食,再看看那一小堆零錢,小花園裡余舒凶巴巴的臉在他腦中晃過,眨眨眼睛,還覺得今晚上和做夢一樣。

      ***

      早晨下起了小雨,朦朦的一層,吃早飯的時候余舒攛掇著余小修把昨晚上寫的功課改了,余小修賞她一個白眼:

      「你當夫子不看你推卦的嗎,要是胡亂寫個結果就行,我還用費工夫排盤嗎?真不知道學了半年,你究竟認真聽了幾堂課。」

      據余舒所知,翠姨娘是六年前改嫁到紀家的,又過了三年,才哄得紀孝谷把一直住在外頭的余舒姐弟接進了紀家,去年才正式掛了名字在紀家的戶籍下,姐弟倆得以去三覺書屋學易,是半年前的事。

      只是那半年余舒還不是現在的余舒,少學了最基礎的課程,入門都沒有,以至於她現在聽夫子講易如同聽天書。

      余小修見她不答話,只當她心虛,就敲了敲碗邊,催促道:

      「好了,快吃飯,下雨路滑走得慢,我們要早些出門。」

      「哦。」余舒繼續啃饅頭。

      過去一夜,余小修又恢復了原狀,全沒了昨晚上的媳婦臉,不過對余舒的態度的轉變,還是顯而易見的。

      家裡只有一把油紙傘,灰不溜秋的顏色,余舒個兒高撐著傘柄,和余小修擠在傘下頭,在劉嬸的叮囑聲中出了門。

      路上不小心踩了好幾個水坑,鞋子都濕了,涼絲絲的凍著腳丫子,進了書屋的大門,余舒快步拉著余小修,跑進榭裡,在門口拍打著身上的雨水,踮著腳找到位置坐下。

      私塾裡的竹簾都被放下,雨水掃不進來,但有風刮著,還是冷颼颼的,余舒縮縮脖子,在手裡哈了口氣,一面將濕透的鞋子脫下,一面抱怨這私塾裡沒個避風的教舍,萬好她是春天來的,要冬天還不得凍死她這個怕冷的。

      「你怎麼把鞋脫了?」

      余小修扭頭看見余舒脫了鞋在擰襪子,松垮垮的襪套耷拉著,半截腳脖子露出來,白生生的晃眼,他黑了臉,低斥一聲,飛快扭頭看了下四周沒人注意,慌忙抓起她的鞋子就往她腳上套。

      「怎麼啦?」余舒不明所以,順著他手勁兒把鞋子蹬上了,又自覺地伸出另一隻腳給他。

      余小修瞪她一眼,蠻力把另一隻鞋也給她套上,氣悶道:「你就缺心眼吧。」

      余小修不會平白無故罵她,余舒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尋思了一下,大約明白過來怎麼一回事,她只當這一屋子都是小孩兒,脫個鞋子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沒想著她現在也是個古人了,這裡的風俗,大概是女人露個腳丫子就跟坦胸露背一樣了。

      余舒心底長了個記性,又同余小修嬉皮笑臉道:

      「鞋子濕了難受的緊,我這不是想著擰乾它麼。」

      「那也得等回家再弄。」

      「哦。」

      這邊姐弟兩個小動作,是沒留意被不遠處欄杆邊坐的一人看到了,恰恰就瞄見了余舒那半截白花花的腳脖子,愣了半晌才猛地撇過頭去,死死盯著外頭地上大大小小的水坑,紅透了一張俊臉。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4 10:27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3:02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課堂小測驗

      下著雨,孩子們聽課的情緒都不高,劉夫子講了半堂課,就抓住了三個發呆走神的,他看著下面一張張無精打采的面孔,吹了吹鬍子,將卦盤夾在腋下,道:

      「這樣吧,今天的卦象就講到這裡,餘下半堂課,我們來小測,老夫出題,你們作答,答不上的,就罰你今天回去把奇門遁甲的總綱抄寫一遍,如何?」

      聞言,一眾學生的臉立刻垮下來,不知是誰「啊」了一聲,被劉夫子掃過去一眼,趕緊閉嘴坐直,雖個個不情願,卻沒哪個敢開口反對。

      余舒正在偷偷溫習昨天曹子辛教她的幾個字,一聽說要課堂測驗,答不上還有懲罰,就扭頭去看余小修,心思一動,悄悄伸長了腿,踢了踢他,故意逗他道:

      「等下就靠你了啊。」

      余小修伸手把她的腳撥拉到一邊,不著痕跡地點了下頭。

      「好,那老夫就先提第一個問題,」劉夫子抱著臂膀,環掃在座的孩子,點名道:「紀珠,你來作答。」

      「是,夫子。」

      余舒看見前排坐的紀五小姐站起身,石榴色的裙裾短衫整潔又乾爽,不似他們這些走雨路過來的,大約是被馬車送到書屋門口,只走一小段路,裙邊都是乾乾淨淨的。

      「要用陰陽遁活盤演算,夏至中元為幾局?」

      紀珠想了一會兒,答道:「是陰遁三局。」

      「不錯,坐吧,」劉夫子滿意地點點頭,紀珠坐下前,有些得意地看了看左右。

      「張毅,你起來作答。」

      「是、是夫子。」

      「六乙加辛龍逃走,六辛加乙虎倡狂。下一句是什麼?」

      「呃…是…請、請觀――」

      劉夫子臉一黑,「總綱都記不清,抄三遍,坐下。」

      該學生耷拉著腦袋坐下了。

      「劉勤學,你起來。」

      「是。」

     ……

      接連問了十道題,余舒摸出來劉夫子的點名規律,每叫一個得意的學生,接下來必會喊上一個學行不佳的,問題的類型都不一樣,同樣的是沒有一道余舒能答上來,她倒是不擔心丟醜,大不了就是把那什麼奇門遁甲的總綱抄上幾遍,就當是識字了。

      說到識字,她就想起了曹掌櫃的,今天下午去打工,就問曹子辛買些便宜的紙張來抄課本吧,這易學她雖然沒有興趣,但上課總不帶書也不是個法子。

      還有,要給小修換一支毛筆,最好想辦法弄一方硯臺,手勾的墨太稀拉,白瞎了余小修那一手端正的字。

      劉夫子剛表揚過一個學生,余光瞄到最後一排的小姑娘正瞅著窗外在發呆,就不高興了。

      他清楚這兩個孩子的出身,乃是紀家三子名下一個小妾改嫁時帶來的繼子女,同紀家並無甚麼血親關係,他是正經的易學保固一派,本來就不多願意幾代經營的易學世家混進外姓的後生。

      然而,義陽城已經有二十年沒再出過一個能進到司天監內台任職的大易師了,紀懷山和孔衛珍確是在司天監任職,但兩人皆已年邁,卸任最多是三五年的事,等他們都辭了官,這義陽城再沒個能在司天監站得住腳的人,不光是他們三家要落魄,全城的百姓都會受到牽連。

      於是乎,他們三家同氣連枝,為了再能供出一個大易師,不得不充實族中學易人數,將沾親帶故的子孫後人都劃進了三覺書屋,他們這些老頭子試圖從中挑揀有天賦的學生,縱是傾囊相授,也要在下一回的大衍試上爭上幾個進太史書苑學習的名額。

      紀家是好運,這一代出了個紀星璿,剩下他們孔劉二家,只怕要陷入後繼無人的尷尬。

      這麼想著,劉夫子再看余舒,就愈發不順眼起來,板起了臉孔,高聲道:

      「下一道題,余舒,你起來回答。」

      因事先有心理準備,忽然被點到名字,余舒不慌不忙地站起來,瞅著劉夫子看著她時那一臉難受樣,心中腹誹:

      都知道您不待見我了,還故意喊我起來,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嘛。

      「天盤九星是哪九星?」劉夫子想來清楚余舒水準,沒必要故意為難她,就挑了個簡單的問題問她。

      果然,余舒兩眼一抹黑,什麼天盤九星,她就知道北斗七星。

      「嗯,天盤九星,就是……」余舒仰頭望天,做思考狀。

      余小修一開始就對她沒抱希望,早立了書本遮住口鼻,準備做槍手:

      「天蓬,天任,天沖……」

      聽邊上小聲傳話,余舒樂了,這小子,她和他開玩笑,他還真幫自己作弊啊。

      總不能辜負了這一番好意,余舒清了清嗓子,答道:

      「天蓬,天任,天重、沖……」

      有說錯了字音,看到劉夫子臉色,她就趕緊改正回來,兩兄妹坐在這間屋緊後頭,劉夫子上了年紀自是聽不見余小修在教舌。

      不過劉夫子耳背,可不代表別人就是眼瞎,余舒答到最後兩個,忽然就被人高聲打斷了話――

      「秉夫子,余小修在偷偷教她!」

      這一嗓子過後,私塾裡鴉雀無聲,余小修差點被一口唾沫嗆死。

      余舒側目看著欄杆邊上那個一臉正義的少年,認出人來,不禁鬱悶:又是這小白臉,她到底哪惹他了。

      劉夫子大為火光,他為人古板,最見不得弄虛作假之事,沉下臉,就朝那兩姐弟走過去,伸手指著余小修,訓斥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人搶了白――

      「你怎麼知道他在教我?」

      余舒故意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那少年,她眉目長的別致,生起氣來頗有氣勢。

      薛文哲被她一瞪,不知為何,底氣就弱了,硬著頭皮道:

      「他拿書擋著臉偷偷念給你,我都聽見了。」

      「嘁,別人都沒聽見就只有你聽見了,耳朵那麼長,是屬驢的嗎?」

      「你還罵人?」劉夫子氣指。

      「你才是驢!」薛文哲怒駡。

      兩人聲音同時響起,不分前後,余舒收起凶相,伸手指著薛文哲,委屈地沖劉夫子道:

      「您聽見了,是他罵我。」

      劉夫子皺著眉頭去看薛文哲,覺得這孩子今天冒失。

      薛少爺臉上一陣青白,恨恨刮了余舒一眼,「夫子,您若不信,就再問她一遍,這一回沒人教她,她肯定答不上來。」

      劉夫子畢竟是向著自己喜歡的學生,就虎著臉對余舒道:「那你就再把天盤九星背一遍,答不上來,回去就把奇門總綱抄上十遍。」

      奇門遁甲的總綱,一遍是一千六百餘字,真抄上十遍,那一夜都別想睡了。

      余小修著急仰頭去看余舒,卻見她滿不在乎地瞥了那薛文哲一眼,張口就來:

      「天蓬,天任,天沖,天輔,天禽,天英,天芮,天柱,天心――夫子,學生是否背錯?」

      聽她流利作答,劉夫子面露驚訝,余小弟下巴都要掉下來,薛少爺則是傻了眼。

      「夫子?」

      「咳咳,答對了,坐下吧。」

      余舒不急著坐,伸手指著薛文哲道:「夫子,搗亂課堂就不用受罰嗎?」

      劉夫子臉面掛不住,只好鬱氣道:「薛文哲,回去把總綱抄一遍。」

      「夫子我――」薛文哲想要爭辯,被後座的學生扯了扯衣擺,總算想起這是在私塾裡,不能和夫子爭執,臉色難看地應了,又咬牙切齒地瞪了余舒一眼。

      余舒坐回去,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側影,暗笑:

      小子,阿姨一目十行看帳本都能記得住盈虧多少,會記不住幾個字嗎?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2:27 A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3:03 AM 編輯

第二十六章 忽悠

      劉夫子宣佈下課時,雨已經停了,余舒的鞋襪還是潮潮的,講臺上丟著昨天夫子批改後駁回來的功課,一群人圍上去,余舒沒有找到余小修的,這個發現讓她高興不已,撞了撞余小修的肩膀,偷偷沖他豎起了大拇指:

      「小修小修,你真厲害。」

      余小修被她誇的不好意思,拉下她手勢,小聲道:「才算對一次,有什麼厲害的。」

      余舒把自己被駁回來的那張作業紙塞進小花包裡,推著余小修的肩膀往外走:

      「一文錢也是錢,你懂什麼,今天回去好好寫功課,爭取下次再中。」

      在余舒看來,那些易學世家的公子小姐們少不了在家裡有長輩開小灶,有什麼不懂的,長輩們私下都會授受,像余小修這種情況,獨自摸索著一門學問,一點點進步都是難能可貴的。

      「余舒,你站住!」

      兩人走到私塾外頭,被人喊住,余舒扭頭看著從榭裡追出來的少年,三步並作兩步躥到她面前,怒氣衝衝地質問道:

      「你上課時候為什麼要罵我?」

      「我罵你了嗎?」余舒往前站了一步,仰起頭,毫不示弱道,「我罵你什麼了?」

      「你說、說我耳朵長,屬驢。」薛文哲羞憤道,他是家中獨子,父親是書香世家,在家頗為受寵,長這麼大還沒聽過這種難聽話。

      「那你是屬驢的嗎?」

      「我當然不屬驢!」

      余舒攤攤手,「那不就結了,我那不是罵你,我是在問你呢,你瞧――你是屬驢的嗎?這分明是問句,難道你連問句都分不清楚?」

      「誰、誰說我分不清,我當然分得清楚。」

      「分得清楚就好,」余舒點點頭,「那你還有事嗎?」

      「我、我――」薛文哲嗓子卡殼,看著一臉無辜的余舒,忽就忘了自己叫住她是要幹什麼。

      「沒事那我們就走了,明天見,」余舒拉著余小修,沖薛文哲擺擺手再見,姐弟倆一同出了三覺書屋。

      出了門,余小修才感歎道:「我原本以為薛文哲挺精的,現在才道他這麼好誆。」

      「哈哈,好誆個屁,分明就是你姐姐我能忽悠。」余舒得意道,不知道為什麼,欺負古代的小屁孩兒總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不許說粗話。」

      「咦?我剛才說粗話了嗎?」

      「少裝蒜,你說了。」

      「我說什麼了?」

      「說屁。」

      「小修,不許說粗話。」

      「……你忽悠我。」

      ***

      余舒昨晚已經告訴了余小修自己在外頭找事做,今天出門就沒背著他換男裝。

      余小修看見她套上一身縮水似的長袍,總算知道自己丟那一身衣裳是被誰偷了去。

      「你打扮成這樣,當心不要被熟人撞見了,不然傳到三老爺耳中,訓了姨娘,你少不了要挨一頓打。」

      「放心,我會注意的,」余舒倒不擔心這個,別說長門鋪街那麼大,要撞見熟人不容易,就算被認出來也不怕,她裝傻充愣的本領可是一流。

      「這些給你,」余小修拿了一小包東西遞給余舒。

      余舒打開來看,見是昨天她給余小修的那一把零錢,不肯要,「給我做什麼,這是你的。」

      「你拿著,既然在紙墨店做活,就同老闆說幾句好話,便宜買些紙墨回來,省的我再跑一趟。」

      余舒想想也是,就撿了兩角銀子掂了掂,將剩下的一半零碎重新包好,遞給余小修:「這就夠了,我同掌櫃的關係好,要不了這麼多錢,你收著,等有用了再花。」

      余小修不疑有他,就接過去重新把布包起來。

      「我走啦,晚上再回來吃飯,」余舒走到門口,又扭頭看一眼衣櫃頂上,被余小修珍惜地收起來的那兩包點心,取笑道:

      「那些小食你別不捨得吃,回頭被老鼠啃了,你就哭吧。」

      余小修撇了下嘴,不以為意道:「放心吧,咱們家窮的連老鼠都不肯來串門。」

      ***

      余舒站在勉齋門口,瞅瞅遮了半邊門板的店門,探頭裡瞧。

      店裡沒有客人,就只有曹子辛一個人正在整理貨架。

      余舒納悶地走進去,趴在櫃檯上道:

      「掌櫃的?今天不做生意?」

      曹子辛聞言扭頭,見是余舒,就道:「等下要出門,下午不做生意。」

      「啊?」休息也不早說,害她白跑一趟,「那我回去了啊。」

      「別,等下你和我一起去。」

      「去什麼地方?」

      「萬象街。」

      余舒對義陽城的認識,僅限於紀家大宅――三覺書屋――長門鋪大街,乍一聽到別的地名,就糊塗了。

      「您去萬象街做什麼啊?」

      「這幾日生意冷清,我去請位風水先生過來指點一下。」

      風水先生?看來那萬象街就是易學者做生意的地方了。

      余舒來了神,她來到大安朝有一段時日了,雖是在三覺書屋學易,但對這個易學橫行的世道的瞭解,還只停留於表面,有機會去見見世面,她當然樂意。

      「那咱們快走吧。」

      「別急,喏,幫我把這兩盒毛筆放到對面貨架上。」

      「好嘞。」

      余舒幫著曹子辛幹完他手上那點活,見他去擋門板,心思一動,道:

      「掌櫃的,你寫個東西貼門上吧。」

      「嗯?」曹子辛停下動作,困惑地扭頭看她。

      「您大白天的關門,下午有客人來,沒准會誤會您要歇好幾天,就到先到別人家買東西了。您寫個告示貼在外面門板上,告訴客人店裡今天下午休業,明天照常開門,許人家稀罕咱店裡的紙墨,就不在別人家買東西,明天會再來一趟呢,雖說麻煩些,但少一個客人,可不止是少了一單生意啊。」

      聽了她的主意,曹子辛眼睛一亮,點頭道:「這法子好,去抽一張藤紙來。」

      「行。」

      曹子辛回到櫃檯邊上研好墨,鋪平了紙張,唰唰幾筆寫下兩行大字:

      掌櫃外出,明日請早。

      曹子辛挖了一點漿糊抹在紙角背面,給余舒拿著,出去關了門,貼在門板正當中,看那黑紙白字,越瞅越滿意,瞥了眼邊上眉眼機靈的余舒,不由喜歡:

      這孩子,就是鬼點子多。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2:28 AM

第二十七章 道不同

      紀家和長門鋪大街在城東,萬象街則在城北。

      余舒和曹子辛走路過去,半個小時都沒到目的地,才曉得義陽城其實很大。

      沿途所遇,雖沒有長門鋪街這樣繁華的商業區,但開滿店鋪的街道還是有兩條的,民宅和店鋪並沒有明顯區分開,民宅區的小巷子裡有布店酒鋪,酒樓邊上也可能有民居。

      貧富的差距還是很顯然的,就如他們不久前才經過一條破牆爛瓦,滿是餿水味的巷子,過了兩條街,就是整排整排白牆朱門的庭市。

      曹子辛見到余舒左顧右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道:

      「怎麼瞧你跟沒出過門似的?」

      猜的沒錯,這的確是她來到這裡後,第一次出「遠門」。

      「嗯,我是不經常出來。」有時間的話,她是得在這義陽城裡多轉轉,畢竟等她存夠了本錢,將來要在這城裡做生意,先得瞭解民生,再擇賺錢的路子。

      下午出了太陽,走這一路,余舒頭上冒了汗,她這副身體的底子不好,平時吃的又沒營養,表面上人是好好的,體內其實虛著呢。

      曹子辛見她出汗,道:「累了?走完這條街轉個彎就是了,看見前面的門坊了嗎。」

      「看見了。」余舒舔舔嘴唇,在耳邊扇了扇風,望著遠處氣派的一座石牌坊。

      走近了,才發現不只是一座,四座兩層樓高的牌坊圍成一圈,剛好在街心十字路口,石墩子,紅柱子,刻著各式各樣石花的彩色門楣,比起長門鋪街那座牌坊,要氣派得多。

      站在牌坊底下,往東往西去看,街道寬敞又乾淨,行人很多,大多都是衣冠整潔,但也不乏三教九流之輩,街角停歇著馬車,幾個車夫正在閒聊打發時間,街口有一家糕餅鋪子,剛出爐的點心擺上貨架,一股甜香飄在路上。

      「這位公子,要買辟邪畫嗎?」

      余舒站在牌坊底下仰望,曹子辛沒急著擇道,就站在邊上等她,這麼一頓腳的工夫,就有人湊了過來,脖子上掛著吊繩,勾著身前一口大盒子,上頭摞著幾捆卷軸,神秘兮兮地伸長脖子道:

      「小的這裡有劉家內傳的貔貅踏雲圖,看您面善,只收您十兩銀子,怎麼樣,來一幅?」

      十兩銀子?按一兩銀一千塊錢來算,這就是一萬塊啊!

      余舒稀奇地瞅著這獅子大開口的小販,伸手道:「什麼圖,我瞧瞧?」

      小販瞧中的是衣冠楚楚的曹掌櫃,以為余舒是他跟班的小廝,就沒多嫌棄,抽了半臂長的卷軸遞給她。

      余舒探著頭,看他在貨箱裡翻,瞅著裡面還有點別的東西。

      曹子辛沒阻攔,含著笑看余舒打開那畫卷。

      余舒打量著畫上獅不獅牛不牛馬不馬的東西,貔貅她知道,上一世她做過帳的一名企業老總,最愛此物,辦公室的桌子上擺著一隻純金打造的貔貅顯富,價值不菲,甚是惹眼,後來被一個保潔人員竊去,還上了當地的新聞。

      不過手上一幅畫可不是金做的,她在紙墨店幹了幾天活,跟曹子辛學了些辨識紙墨的常識,這卷軸太薄,面兒泛黑,不是好紙,這墨不勻,色太亂,不是好墨。

      要賣十兩,不是騙傻子嗎?

      曹子辛站在她身後打量那畫,道:

      「貔貅是古早的神獸,又名辟邪,因其以財為食,驅邪避惡,常作鎮宅之用,有人畫其行,易師排陣以風水養之,久可通靈,招財聚福。」

      「公子乃是識貨之人,」那小販笑地露出兩顆黑牙,沖曹子辛比了拇指和食指,「小的再給您便宜二兩,收您八兩。」

      「您知道的真多,」余舒把畫卷起來,本來想退還給小販,但見那小販一臉欠教訓的精樣兒,心裡就癢癢了,畫到手邊又一轉,推往曹子辛懷裡,清了清嗓子,慫恿道:

      「那就買了吧,您不是正發愁生意不好?」

      「是啊公子,八兩銀,您可找不到比我這兒更便宜的了,一模式樣的畫,在劉家易館裡可是要賣五十兩呢,還是有錢沒貨,小的要不是急著用錢,也不會把這家底兜出來賣啊。」

      曹子辛自是能辨好壞,但見余舒一副被糊弄的樣子,不覺好笑,這小孩兒平日精的很,怎麼這會兒就犯了傻。

      他不想給這小販難堪,就伸手去接那畫,正打算說兩句場面話來婉拒,手卻抓了個空。

      「五十兩!」余舒怪叫一聲,手一揚,錯過了曹子辛的手,把畫抱在懷裡,催促他道:

      「您快買,這便宜,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公子,才八兩銀子啊。」小販道。

      「是啊是啊,才八兩銀子啊。」余舒也道。

      三個人就站在街心路口,余舒抱著畫不肯撒手,那小販是瞅准了他們,漸有路人停下來看熱鬧,曹子辛有些尷尬。

      為了不再繼續丟人,無奈之下,只好清了清嗓子,湊過去小聲對余舒道:

      「不買了,這畫是假的。」

      「假的?」余舒嗓子拔高。

      「公子,您可不能亂說話啊!」小販急了眼。

      曹子辛沒理會他,對余舒解釋道:「劉家的貔貅圖從不外流,只有易館裡才是真物,通是用上等的絲帛做卷,軸心是桃木,落款有兩枚紅印,一枚畫師印,一枚易師印,通靈後要賣八十八兩一幅,八兩怎麼可能買得到。」

      小販一聽這話,才曉得是遇上行家,就變了臉色,眼睛左瞟右瞟,準備要落跑。

      余舒又把畫打開,瞅一眼落款,果然只有一枚紅印,偷偷一樂,伸長了手扯住要落跑的小販,怒氣衝衝地將畫卷比到他臉上:

      「你拿假貨糊弄我們?走,同我去見官!」

      曹子辛見她去拉人,下意識就扯住了小販另一條胳膊,他可比小雞子似的余舒有勁,那小販掙扎兩下就沒了力氣。

      路人開始指點。

      小販見跑不了,哭著一張臉,沖兩人道:

      「兩位爺,小的是出來討口飯吃,您就高抬貴手,繞過我這一次吧。」

      余舒把脖子一挺,正氣道:「你騙我們錢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饒了我們啊,那可是八兩銀子啊,真給你了還能要的回來嗎?」

      眼看路人越聚越多,曹子辛無心拉這小販去官府,就勸道:

      「阿樹,我們還有正事,讓他走吧。」

      小販立馬感激地瞅著曹子辛。

      「既然您說了,那行,不是不能放過他,不過他這一兜東西得交出來,免得他以後再去騙別人。」余舒扯了扯小販脖子上的貨架。

      「啊?」小販苦下臉。

      「啊什麼啊,你不想交?那走,見官去!」

      「我、我、我交還不成嘛!」

      小販一咬牙,就把貨箱取下來,橫心塞給了余舒。

      余舒丟了他,撥拉著那只貨箱,裡頭不光是有字畫,還有些紅繩碎語香包等物,最重要的是,裡頭有兩本藍皮冊子,一本《奇門》,一本《易算》,同三覺書屋裡發的課本封皮一模一樣。

      「我能走了吧?」

      「走吧走吧。」

      余舒擺擺手,小販狠盯一眼還扯著他衣領的曹子辛。

      曹子辛悻悻地松了手,看小販低著頭擠出人群跑沒了影,一扭臉正逮著余舒捧著一本書偷笑,怎麼看都帶著點奸詐的味道,他眯了下眼睛,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這小子耍了,頓時被氣樂了,丟下她,轉身就往西街走。

      路人見沒了熱鬧,就說三道四地走開了。

      且說余舒把那口笨重的貨箱掛到了自己脖子上,欣喜地翻著失而復得的兩本課本,高興完,一抬頭,卻發現曹子辛不見了。

      「掌櫃的?」她喊了一聲,沒人應。

      「掌櫃的?」她又喊了一聲,提高了音量,招來幾個路人視線。

      人呢?

      余舒抓抓脖子,東看西看,扭了扭脖子上的貨箱,挑了東邊的街道找人去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2:30 A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3:04 A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易館

      萬象街的街道比長門鋪街要寬敞上兩倍,街道兩旁整整齊齊的建築物,高低錯落,各色的匾額,除卻茶社酒樓,多的是大大小小的易館。

      義陽城的易館不只有孔紀劉三家,也有其他自立門戶的小店,有的專門幫人測面相,有的專門幫人測手相,有的專問姻緣,有的專卜吉凶,店裡也賣些周邊,什麼符文畫像,八卦鏡、風水缸啦,金桔樹、招財竹啦,雜七雜八,應有俱有,客人來往,少有空手而歸。

      余舒脖子上掛著一口破箱子,走在街頭上,東瞧瞧西看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在這萬象街上,才能真正感受到大安朝崇尚易學的國風。

      走到東街中央,余舒被一座三層的小樓吸引去目光,她這幾天認了些字,識得那門頭上鎏金的黑匾寫的是「孔氏易館」四字,看門邊,就比別家氣派的多,門口還有兩名童子迎客,穿的是乾乾淨淨的小褂,梳的是整整齊齊的道士頭。

      大門前立著一隻一人高低的巨大石鼎,鼎身雕著繁瑣的花紋,細看讓人眼花繚亂,摸不清紋理,起先她以為這是擺設。

      但她在這家易館門前站了一會兒,就見到十七八個客人往鼎裡投錢,有的是一把銅板,有的是一塊銀子,更甚者還有一個扔了一小塊金子進去,那一瞬間的金光閃閃,讓余舒差點瞪掉了眼睛珠子。

      這樣都行?

      余舒眼氣了一會兒,就跟著其他客人進了孔家的易館,只是這身打扮,明顯和其他衣冠整潔的客人不同。

      她穿著一身縮手縮腳的衣裳,又被脖子上那口破箱子壓的哈了腰,黑乎乎的眉毛,一雙大眼睛東瞧西望的,怎麼看都帶點兒猥瑣,一進門就招了人眼,有幾位夫人小姐打她面前經過,還嫌棄地拿手帕遮了口鼻,繞道而行,似她身上有什麼怪味一樣。

      余舒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遭了人煩,但她我行我素慣了,又仗著沒人認識她,哪會在意這些白眼,就一個人在一樓大廳裡逛了起來。

      一樓是間敞亮的大廳,六根樑柱將大廳分成三塊區域,左邊的人最多,擠擠搡搡的,不知道在幹嘛,余舒沒去湊那個熱鬧。

      又往右邊去看,那邊人少,一圈櫃檯後頭立著夥計,貨架上羅列著各種錦盒、玉雕、石刻,牆上掛著字畫、八卦盤、香囊等物,都是商品,櫃檯前的人也不少,余舒走過去,豎起耳朵聽他們問價。

      「這個玉環要多少錢一對?」

      「公子,這辟邪玉環是我家二老爺在風水池裡養過的,一隻十兩,買一對則要三十兩。」

      三十兩?買多還不便宜,反要漲價,是在削凱子麼。

      「我要了,幫我配一對紅繩,方便我送人。」

      這裡的凱子還真多……

      「公子稍候,我給您包起來。」

      余舒瞅著一個粉面油頭的年輕公子解下錢袋,瀟灑地抽出一張紙抖開,放在櫃檯上,她想這張紙必定就是銀票了。

      在櫃檯前面站著聽了一會兒,余舒大概摸清楚這裡東西的價格,暗自咋舌,一幅養氣的風水畫要五十兩,一塊辟邪玉要十到二十兩不等,一個八卦鏡要五兩,一個求緣的香囊要二兩,就連一根紅繩都要一角銀子!

      東西這麼貴,偏偏還就有人買,連價錢都不知道搞,要多少就給多少。

      這裡一出手一轉手的營業額,就比紙墨店一個月的盈利,要按她現在一天十個銅板的工錢來算,存上一個月,只夠來這裡買三條繩子,上吊都嫌不夠長。

      親眼目睹了易館的斂財能力,對余舒的刺激著實不小,原本易學於她,是可學可不學的東西,但今日這一行,讓她更清楚地意識到了易學的重要。

      她原本想存夠了本錢就去做個小生意,再一步步做大,但現在來看,是需要重新考慮一下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2:31 A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8-11 03:05 A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東窗事發

      且說曹子辛一氣之下丟下余舒往西邊走,出去百來步,又覺得自己生氣的可笑。

      同一個小孩兒置氣算什麼事,何況那孩子還不認識路,是他把人領來,就這麼把人丟在大街上,著實說不過去。

      於是曹掌櫃的調了頭,往回去找余舒,在牌坊下面沒見到人,就問了路邊擺攤賣梨子的小販,剛才他們鬧的動靜不算小,很難不引起人注意,小販指了路東,說看見抱箱子的少年往那邊去了。

      曹子辛便匆匆找過去,一路張望,剛巧就錯過進了「孔氏易館」的余舒。

      且說余舒在萬象街東段兜了一圈,沒見到曹子辛人影,就準備打道回府。

      她想偷個懶,就在街頭問了拉人的馬車價錢,一聽說到長門鋪街要二十個銅板,還得等夠一車人才能走,立馬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老老實實地抱著箱子一步一步走路回去,殊不知那頭萬象街上,曹掌櫃的正因找不到她急得滿嘴上火。

      回程的路比來時要短,所幸余舒不是路癡,走過一遍的路都能記得,回到紀家雜院下人房,天還亮著。

      她這小身板頭一次走這麼遠的路,回去後難免兩腿發軟,在桌邊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乾,把箱子往床尾一丟,就穿著鞋子趴到了床上。

      「啊……」

      走了一個下午,累死她了。

      趴了一會兒,余舒緩過氣來,「小修小修」地叫了兩聲,沒聽人應,就一骨碌爬了起來,走到屋門口往外喊:

      「劉嬸,小修哪去了?」

      劉嬸沒在院子裡,就沒人應她,余舒捋了捋頭髮,先關了門,把裙子換回去,端了水盆要出去打水洗臉,一拉開門,就撞上伸手推門的余小修。

      「哪去了?」

      余小修面色不愉,揚了揚手裡一隻小紙包,道:「去問周六叔討毒鼠藥。」

      雜院裡有好幾排房子,余小修口中的周六叔是紀家的一個花匠,就住在後頭一排房裡,因劉嬸沒事會給他燒個下酒菜,對姐弟倆還算照顧,是紀家少有會給余舒余小修好臉色的下人之一。

      「拿鼠藥做什麼,屋裡有老鼠?」

      「嗯,」余小修悶著臉進了屋,走到自己床邊,踮腳摘下掛在床梁上的油紙包,回來到桌邊坐下,拆開紙包,露出裡頭碎的七零八落的點心渣和冬瓜塊,撥了一點出來,捏碎後摻在那包鼠藥裡。

      余舒很清楚地聽見他在磨牙,回頭一看衣櫃上,早上被余小修收在櫃子頂上的兩包點心不見了,想清楚原委,她笑了兩聲,便抽了板凳在余小修對面坐下,兩手托腮,調侃道:

      「白天不知道誰說,咱們家窮的老鼠都不肯來,這不給你一句話招來了。」

      余小修使鼻子「哼」了她一聲,拿著那包摻好的鼠藥,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撒鼠藥,衣櫃底下,兩張床底下,四個牆角,不放過任何一處鼠輩可能經過的地方,可見他是被那偷吃的老鼠氣的不輕。

      余舒看看油紙包裡零零碎碎的芝麻酥和冬瓜條,暗道一聲可惜,伸手把紙包起來,準備拿出去丟了,走到門前,卻被撒完鼠藥的余小修拉住胳膊肘:

      「幹嘛去?」

      余舒看他盯著自己手上的紙包,會意道:「不能吃了,我拿出去扔掉。」

      「不許扔。」余小修聲音拔高,伸手去奪。

      余舒一揚手躲過他,笑道:「都被老鼠啃過了,不扔難道還要留著吃?」

      「老鼠咬的都被我掰掉了,這是乾淨的,怎麼不能吃!」余小修急地跺了跺腳,蹦起來去搶那包碎點心。

      深明鼠害的余舒哪會給他,躲來躲去,被他追著滿屋子跑,最後實在沒了力氣,氣喘吁吁地伸手按著他的肩膀把人架開,仗著手長腳長,舉高了那包點心讓他夠不著,嚴肅道:

      「好了,不許鬧,和你說正經的,你以為老鼠沒咬過的地方就是乾淨的?你怎麼知道它沒在這上頭爬過抓過,它們吃東西之前可不跟咱們一樣還曉得先洗手,得著什麼抓什麼,那得多髒啊,你吃壞肚子怎麼辦,花錢看病還要受罪,就為了貪個嘴?」

      余小修猛地一張嘴想要辯駁,下一刻又閉緊,負氣扭過頭,悶聲道:

      「丟就丟吧,又不是沒吃過。」

      余舒伸手揉了下他的腦袋,拎著那包點心出去了。

      她豈會不知余小修不是為了貪嘴,昨天看他吃點心的小心樣子,就曉得這孩子長這麼大沒吃過什麼零嘴,好不容易有人給買了一回,還沒吃幾口,就這麼被老鼠給糟蹋了,他肯定心疼的不得了,留下那半包點心怎捨得丟掉。

      余舒拿著剩下的點心到雜院外頭堆垃圾的地方扔了,轉身往院子裡頭走,聽見背後有人喊她:

      「余姑娘。」

      她扭頭看是兩個面色不善的家丁,下意識就退了兩步,防備地看著他們,三老爺後院起火的事才過去沒幾天,別再是又有人爬牆被抓,栽到翠姨娘頭上了吧?

      「老太君找你和余少爺過去東院問話,你進去把余少爺叫出來吧。」

      老太君找他們幹嗎?

      短暫的疑惑後,余舒腦子裡便有了主意,既不是翠姨娘犯了事,那必是昨天她在小花園揍馬偉博的事被捅出去了。

      這下可壞了,她光顧著高興和余小修和好,把這事兒給忘了,昨天晚上被小修喊了聲姐姐,暈陶陶地沒把屁股擦乾淨就走了,那馬偉博貌似今天上午是沒到私塾去上課吧。

      壞了壞了,讓紀家老太君給逮著了。

      那老太太能因為她的前身摔了一塊玉,就把人關祠堂裡憋死了,這回她揍了人家唯一的外孫,還不知要吃什麼排頭。

      「老太君找我們什麼事兒啊?」余舒怯怯問道。

      「讓你們去就趕緊去,哪來這麼多話。」紀家下人的通病,就是眼睛全長到腦門頂上了,看路都用鼻孔。

      「我弟他出去玩兒,不在屋裡啊。」

      兩個家丁對視一眼,大概是都不願意在這裡等人,於是對余舒一招手:

      「那你跟我們走。」

      「哦。」余舒乖乖地跟在他們後頭,心裡默默盤算著待會兒見了紀老太君得怎麼個說法。

      關小黑屋是萬萬不行的,這事兒她有陰影,要不然給馬少爺也揍她一頓得了,那小胖墩虛的很,給他把刀都不見得能打死她。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2:33 AM

第三十章 紀盼

      從下人住的雜院到紀家祖宅正房大院,要曲曲折折走好一段路,等余舒被領到了紀老太君跟前,外頭天已經暗下來。

      余舒站在門口,門是兩扇開的紅木門,門頭掛著兩張簾子,用青竹篾子細細編成的門簾一半卷著,一半落著,上頭一層層打著紅絲繩絡。

      竹簾正中垂著一把倒扇,扇是玉石質地,兩塊巴掌那麼大小,紋路鮮明,造型十分精緻,玉白裡頭流著些盈黃,就好像自己會發光一樣,這樣一個風水擺件,擱在易館賣大概是要上百兩,就這麼大喇喇地掛在門簾上當個裝飾品,不免讓余舒多看了兩眼。

      「老太君,余姑娘來了,余公子出門玩耍,沒尋見人。」

      家丁懶省事,根本就沒去找余小修,自動將余舒的話編了一遍回報,余舒就站在門口,低著頭,抬著眼皮往裡面瞅。

      屋裡坐著三個人,最裡面靠牆擺著兩把太師椅,一張空著,整整齊齊地鋪著綠條花靠背,一頭搭在椅背上,一頭垂在椅子下頭,另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富貴逼人的老婦人,體態偏瘦,樣貌威嚴,花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著,髻頭上密密麻麻地簪著金玉頭飾,脖子上掛老長一串翡翠吊珠,一直垂到腹部。

      這是紀老太君。

      側邊上離她不遠坐著一名中年婦女,眉目大氣,比老太太穿戴俗些,但也不差哪去,衣領下頭露出的一串珍珠頸鏈,一個個奶白的珠子要有大拇指粗。

      這婦人身邊立著個圓腰胖肚的少年,臉白皮光,一見到門口的余舒,就驚地睜大了眼,低著頭往婦人背後縮了縮。

      認出馬偉博來,想當然這婦人,該是紀家那位嫁給義陽城馬縣令的大姑奶奶紀盼了。

      見這陣仗,不用問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紀老太君聽完家丁稟報,並不吱聲,冷著眼打量了門外的余舒。

      余舒也不主動問候,就老實地站在門外。

      先出聲的是紀盼:

      「你就是余舒?」

      紀盼這等身份的官太太,翠姨娘都沒有挨跟前說話的機會,更別說是余舒這樣上不了檯面的出身,在紀家住這麼久,能讓她知道個名字就不容易了。

      「是。」

      余舒來的路上原本設想,姑奶奶要是見到她,肯定會先發一通脾氣,畢竟昨晚她把馬少爺打的不輕,她拿扁擔敲了他十多下,就是沒破,也會出瘀痕。

      意料之外,紀盼既沒有發怒,也沒有罵人,而是心平氣和地開口問道:

      「你昨晚是不是打了偉博?」

      余舒抬頭,看一眼縮在紀盼身後的馬偉博,猜不到他回去是怎麼和家裡人說的,又看看紀盼一副明事理的模樣,心中不禁生出一絲好感,尋思片刻,如實道:

      「確是我打的。」

      「嘭」地一聲,紀老太君拍了下扶手,伸手指著余舒,氣道:

      「你這妮子,紀家供你吃喝,你不知感恩便罷,還瘋瘋張張地打起少爺來,是誰把你教成這樣,簡直可惡。」

      余舒沒想著要頂嘴,因為老太太這話雖尖酸點,但是沒說錯,她現在的確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母親息怒,」紀盼喚一聲,和聲勸道:「先聽聽這孩子怎麼說,偉博平時是調皮好動,沒准是他先欺負了人家,才挨了打。」

      馬偉博沒把昨晚他們打架的前因後果說出來,倒在余舒的意料之中,胖子挨了打,被她警告,不一定敢告訴家裡,只怕是讓人發現他身上的傷,才抖落出來。

      但是紀姑奶奶這個態度,是叫余舒奇怪了,不知她是裝大度呢,還是真大度。

      紀老太君統就這麼一個小女兒,當是十分寵愛,對紀盼的話聽的進去,就壓了火氣,問余舒:

      「你說,你為什麼打人。」

      這事既然都被人發現了,目擊者還不只是一個,早晚都有對證,再編瞎話也沒意思,余舒就站在門口一五一十地答道:

      「昨晚上吃飯時候,弟弟不見回來,我就出去找他,恰在西跨院的小花園裡碰見表少爺帶人欺負我弟弟,他們三四個人打他一個,把人捆在樹上,逼他吃泥巴,我當時惱怒,就不管不顧地和他們打了起來,一時下手重了,才把表少爺打傷,不信,你們可以問問表少爺。」

      紀盼皺著眉,把馬偉博拉到身前,問道:「偉博,你和娘說,是不是她說的這樣?」

      馬偉博轉頭看了余舒一眼,又飛快地轉過頭去。

      紀盼見兒子不肯開口,表情嚴肅道:「偉博,娘上一次怎麼和你說的,你調皮搗蛋,娘頂多罵你幾句,但你說謊話騙人,娘就讓你爹教訓你了。」

      聽這番教子,余舒暗挑眉毛,這紀姑奶奶,倒是她見過紀家老小裡最靠譜的一個了。

      馬偉博眼睛一紅,像是要哭,抽了抽鼻子,最終小聲應道:

      「是、是她說那樣。」

      紀盼歎了口氣,紀老太君黑了臉。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44 PM

第三十一章 出氣

      紀盼雖然講理,但也不會當著人前教育兒子,拉著馬偉博的手歎了口氣,側頭對紀老夫人道:

      「母親,既然都問清楚了,就讓她回去吧,錯不怪她,是偉博太調皮,小孩子打架,本不是什麼大事,何況她也不是故意的。」

      兒子挨了打,紀盼不見得就半點不生氣,可她脾性謙和,不喜與人為難,就故意數落了兒子,是不想讓老太君再追究下去。

      「不是故意的就把人打成這樣,偉博那腿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連路都走不好了,就你這個當娘的不心疼!」紀老太君這口氣,顯然是不願饒了余舒。

      「偉博,到外婆這來坐著,你娘不心疼你,外婆心疼你,沒的讓你被一個下人秧子白白打了的道理,哼。」

      老人通常都護短,馬偉博在紀老太君面前,頂多是個有些淘氣的孩子罷了,儘管聽馬偉博親口承認了他帶人打余小修在先,在紀老夫人心裡面,不對的還是敢出手打她外孫的余舒。

      一個是小女兒膝下的獨子,一個是沒半點血親關係的野丫頭,親誰向誰,這可不是按理來說的。

      余舒當然清楚這個道理,紀老太君把她找過來,不是為了聽她解釋誰對誰錯,而是要替自己的外孫出一口氣的。

      這口氣要是出來就算了,要是出不來,那老太太准會把這筆賬記上,今天也許算了,再有個風吹草動,就是變本加厲的懲罰。

      能把一個小姑娘關祠堂裡三天不給飯吃,活活憋死,老太太手段狠著呢。

      偷偷抬頭瞄了一眼把馬偉博半摟在身前的紀家老太君,余舒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搓了兩下,低下頭,誠懇道:

      「老太君,姑奶奶,我知道打人不對,傷了表少爺更是錯,請老太君責罰,讓我長個記性,往後不敢再犯錯。」

      見過求饒的,少見主動申請挨打的,不光是紀盼意外,紀老太君也是奇怪。

      她對余舒印象不淺,畢竟不久前這野丫頭摔壞了她四兒的一塊護身玉,被她關了幾日,當時是覺得這丫頭不識教,又討人嫌,今日再一看,覺得這孩子和那天有些不同。

      對於余舒的變化,老太君沒往深想,當是上一回的懲罰給足了余舒教訓,讓她識了禮數,便不客氣道:

      「你既知是錯,那便沒有不罰的道理,我們紀家家大業大,凡事都要講規矩,來人,去拿藤條來。」

      「母親。」紀盼叫了一聲,想要制止,紀老太君沒有理她,門外有下人聽命,自是不會違背老太太的意思,跑著去離開,不多會兒,就捧了一根藤條回來。

      「秉老太君,藤條取來了。」

      「打手,二十下。」紀老太君鐵面無情。

      「是。」

      余舒側目看著有人手執了藤條走上前,那渾身泛青的藤條兩尺長短,足有兩根手指粗細,叫她瞧了禁不住暗咽了唾沫,但還是硬著頭皮伸起了雙臂,手掌向上攤開來,等著挨打。

      「啪!」

      顯然她誤解了打手的意思,這藤條第一下不是落在她手心,而是小臂上,力道拿捏的剛好,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余舒還是被疼的呲了牙,不等她嘴巴合攏,第二下就又抽了過來。

      「啪!」

      不是沒挨過打,還記得那會兒她初中畢業,一口氣考進了市里升學率最高的高中,那所學校裡的學生,一半都是憑著關係和高價費用進來的,個個家庭環境優渥,學生間的攀比風氣十分嚴重。

      她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又爭強好勝,入學沒多久,就成了被人欺負的對象,學校裡的老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正值叛逆期,一時失念,就同學校裡幾個蹺課打架的不良份子混在了一起,後來有一次她失手把人家的小腿打折了,校方一怒之下報了警,爸媽才知道她學壞。

      父母在警察局低頭哈腰地和對方家長賠不是,為了讓人家不追究她責任,她爸那樣一個死要面子的人,當著一屋人的面,自掌了好幾十個嘴巴,說是他沒有把孩子教好,臉都打腫了,對方父母實在看不下去了,才答應警方的協調,校方也同意留校察看,不開除她,父母給人家支付了一筆昂貴的醫療費用,三更半夜從醫院回到家裡,爸爸頭一回下狠手打她,一根褪色的舊皮帶抽的她背上皮開肉綻,要不是于磊哭著鬧著幫她求情,媽媽死活攔著,沒准那天晚上她老子能失手打死她。

      到現在,她還能清楚的記得那根皮帶抽在背上的感覺,不是疼,是心口上火辣辣的發麻,她還記得那天她哭的鼻涕眼淚都粘到一起,也不是疼,是因為看到她爸腫的老高的臉腮。

      「啪!」

      一小段回憶後,這二十藤條也抽完了最後一下,衣裳是粗布的耐磨,沒破沒爛,但余舒知道,袖子底下,她白嫩嫩的小臂膀肯定是瘀起來了,額頭上的冷汗滑到鼻尖上,兩手輕輕打著哆嗦,但是紀老太君沒有開口,她也就沒有放下。

      知足吧,這要比關小黑屋強多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45 PM

第三十二章 小心眼

      挨完了打,還不算完,紀老太君大概是瞧余舒沒哭沒喊疼,氣沒出夠,讓下人拿了藤條下去,又責下一條:

      「這幾天你不用去三覺書屋了,到西院景傷堂做一個月的清掃。」

      好麼,停學了,余舒沒有傻帽地詢問景傷堂是什麼地方,慢騰騰縮回手,小聲應:「是」。

      一別眼,紀老太君便換了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同跟前的馬偉博說話:

      「這次挨了打要長個記性,別成天跟些不著調的東西混一起玩,記住了嗎?」

      馬偉博的臉色還有點發白,聽老太君說起「不著調」,下意識就扭頭看了眼余舒,畏懼中還帶點別的意思,只是余舒正盯著屋裡頭的漆花地板,沒同他對上眼。

      老太君不得應,只當外孫還在驚嚇中,扭頭對紀盼道:「待會兒上你二哥那裡去討他的鈴鐺,拿回去給偉博收收驚。」

      「知道了,母親。」紀盼應著紀老太君的話,眼睛卻是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門口的余舒。

      紀老太君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門口,皺了下眉,道:「你去吧,往後守著規矩。」

      得了老太太這句話,余舒總算是松下一口氣,沒叫這老嫗惦記起余小修,這頓打挨的還算值。

      余舒跟著領門的丫鬟離開。

      ***

      吃晚飯的時間,余舒蹲在雜院外頭一棵樹後頭的小石墩上,不餓,也不想回去。

      這麼大個人說出來不好意思,挨了頓打,其實她心裡頭是相當在意的,她不是忍氣吞聲的主兒,說白了就是小心眼,記仇。

      要她是以前那個余舒就算了,但關鍵她不是啊,越想越倒楣。

      沒錢沒權沒勢,到了古代,連文化都沒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領發揮不出來,窩在這小破院裡,天天喝糠湯吃鹹菜,末了還要被叫過去當出氣筒。

      揍了馬偉博那小破孩,她半點都不後悔,脾氣擺在那兒,再來一次她照打他不誤,會在老太君面前說漂亮話,那是她拎得清。

      只是,紀老太君一不是生養她的父母,二不是她傳道授業的恩師,就紀家那點餐飯之恩,在她這小心眼裡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還比不上長門鋪街上佘書給她的那位書店老掌櫃。

      叫她吃下這悶虧不計較,門都沒有。

      「吧嗒」余舒折斷手裡的樹枝,扔在地上,磨了磨牙,露出個森森的冷笑,轉頭回了雜院。

      一進門,就撞上來回在院裡院外找了她好幾趟的余小修。

      余小修氣聲道:

      「你上哪去了,找你半天!丟個垃圾人丟沒了?」

      「哦,」余舒想想,還是把話說了一半給他聽,畢竟明天起她就不能到私塾上課去了,余小修這孩子心思多,她現在不告訴他,還得要他瞎想。

      「老太君讓人喊我過去說話。」

      余小修臉上的氣惱立刻變成慌張,扯著她道:「馬偉博去告狀了?老太君怎麼說的?罰你什麼了?挨沒挨打?」

      余舒手臂帶著傷,被他這麼一扯差點嗷出來,忍住踹他一腳的衝動,嘴上卻咧了咧道:

      「訓了我一頓,大姑奶奶在,幫著我說了幾句好話,老太君罰我去西院景什麼塘打掃一個月,不叫我去私塾了。」

      「啊?」余小修呆了呆,吭哧半晌,丟了余舒,繃著臉就往外沖。

      余舒險險揪住他,手上又是一陣疼,「哪去?」

      「我去和老太君說,你是因為我才打了馬偉博,不關你的事,要罰就罰我。」

      說罷,他使勁兒撥拉掉余舒的手,就要往外跑,余舒沒力氣拉他,剛巧被他刮了一下,乾脆就抱著胳膊嚎了出來。

      「啊呀!」

      余小修果然回了頭,狐疑地看著疼的直跺腳的余舒。

      「疼、疼死我了,快扶我回屋去,你這個沒良心的臭小子,」余舒借機罵他,不管是真疼還是假疼,嘶嘶地抽著涼氣,一擼袖子遞過去,給他看手臂上頭交錯的幾道淤痕。

      天暗了,但院子裡頭還有點光,余小修被她胳膊上一條條紅印子嚇了一跳,白了臉,手忙腳亂地上前端了她手肘,把她往屋裡攙。

      余舒虛驚一場,真讓他跑紀老太那裡去鬧,沒准倆人會一起被關小黑屋,到時候連個送飯的都沒有,這頓打算是白挨了。

      劉嬸不在院子裡,余小修扶著余舒在床上坐下了,一扭頭就往外跑。

      「幹嘛去!」余舒一下又從床上蹦起來。

      余小修在門口剎住腳,悶聲道:「你等等,我去問周六叔討些傷藥。」

      說完就跑沒了影。

      余舒放了心,知道這小子不會丟下自己上大院去找晦氣,打了個哈欠,便像僵屍一樣伸長了手,仰頭在床上躺下去,不一會兒就睡著,打著呼嚕,連余小修拿了藥回來,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扳了她的胳膊,給她上藥都不知道。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47 PM

第三十三章 小賊

      余舒早上醒過來的時候,余小修已經吃完了早飯準備出門,她是聞到小白菜的清香味才醒了,餓了一夜,一睜眼睛,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揉揉發疼的胃,剛一動,手臂上便傳來絲絲刺痛,抬手一看,兩隻小臂上,不知何時被誰包了幾層紗布。

      「嘶――」

      余小修聞聲轉頭,走到她床邊,伸手將她半邊床帳掛在生銹的鐵鉤上,道:

      「飯是熱的,你起來就趕緊吃,別放涼了。傷藥在我衣櫃裡收著,等下讓劉嬸打熱水來給你擦擦再抹一遍,學堂那裡我會幫你請示,鞋子給你洗乾淨放在牆頭上曬了。」

      余舒昨晚飯都沒吃就睡了,這一覺到天亮,腦袋正在發脹,但聽見余小修一句句交待,不無關切,想到半個月下來這小子總算對自己有了好臉,免不了得意地翹了下嘴角,眯著眼睛道:

      「知道了,你去吧,早些回來。」

      「嗯,」余小修轉頭要走,無意間又瞥到她床腳丟的那只扁盒箱子,想要問,又沒開口問,走到門邊,就聽余舒喊他:

      「對了,小修啊,那個景什麼塘怎麼走?」

      紀老太君真缺德,罰她去打掃池塘,也不知是多大點個地方。

      「景堂?」余小修細念了一下,撇嘴道:「是景傷堂吧,老太君罰你上那兒打掃?你不用去了,那裡的活你幹不了,在屋裡躺著吧,等我下學回來替你去打掃。」

      說完,不等余舒答應,他就拎著書包走了。

      「這受罰哪能替啊,竟說胡話,」余舒抱怨了一句,實則對余小修的話十分受用,就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一打挺,坐了起來。

      下了床,胡亂用手指爬了爬睡毛躁的頭髮,余舒牙也沒刷,就餓的拿起桌上的饅頭使勁兒咬了一大口,彎腰趴在桌邊上,呼嚕喝了一大口米湯,飯太燙,燒的她上顎發麻,愣是沒給吐出來,一口咽了下去。

      她把桌上的一菜一湯掃蕩了一遍,拿饅頭把碟子裡的菜汁擦乾淨了,塞嘴裡,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吃飽了等下才有力氣幹活。

      「小姐,奴婢打水來了,給您放這兒了啊。」

      劉嬸匆匆來了,在屋裡放下一盆熱水就走了,看模樣是還不知道余舒昨晚上挨了打。

      余舒關上門,拿了毛巾蹲在水盆邊上,捋起袖子,把手臂上纏的紗布給解了,昨晚的淤痕上已經結出一條條細小的褐色傷痂,底板是青紫的肉皮,看著是挺滲人的。

      她皺著眉頭拿毛巾沾了熱水,把傷處擦了擦乾淨,就挽著袖子到余小修床上找藥,撩了床帳,一彎腰探進去。

      這是她第二回摸上余小修的床,不同的是上一回初來乍到,這一回是正大光明,在這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裡,余小修的床就相當於是他的房間,能主動讓余舒靠近他的地盤,足以說明他現在已對余舒放下了成見。

      余小修的床和余舒的差不多大,被子整齊的疊著,放在床尾,單薄的一層藍布褥子鋪的平平整整,透著乾爽的皂角味,顯然才洗沒多久,枕頭也規規矩矩地擺在床頭起,枕頭外側放著一隻拳頭大的木頭塊,不知是幹嘛用的,有意思的是裡側床角上,擺著一隻毛絨絨的像是小老鼠一樣的布偶,滴溜著一雙黑豆眼,轉啊轉,就跟真的一樣。

      ......

      老、老、老鼠?

      在同那雙黑豆眼對視了片刻後,余舒果斷地叫了出來:

      「啊!」

      「唧!」

      她叫是因為生理反應,這老鼠叫是因為被她嚇著了,只是一人一鼠叫過之後,都沒有動彈,余舒不動就罷了,手上有傷,怕這耗子不乾淨傳染,不想下手抓。

      可這老鼠就逗了,縮著兩隻細小的前爪抱著懷裡的東西,背靠著牆立著,傻乎乎地也不動。

      不,它動了,動的很細微,就是一條腿往邊上多邁了一步,另一條腿「嗖」地跟上去,快的讓余舒看不清楚。

      余舒也動了,她悄悄把一條腿跪在了床上,一手探到身後去摘掉鞋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老鼠,蓄勢待發,憋了口氣,猛地抽出鞋子揚起手來――

      那老鼠嚇的一哆嗦,「啪嗒」一聲輕響,捂在胸口絨毛裡的東西就這麼掉了出來,滾在床上,銀色的,白白的一小塊,指甲肚那麼大,就躺在它腳邊上,它低頭瞅瞅掉的東西,又抬頭瞧瞧余舒,腆著肚子,兩隻小爪子在胸前搓了搓,似是不安,就像是被人抓著現行的小偷一般。

      余舒的手抓著鞋子停在半空中,瞪著那銀白色的一小粒,眼睛越睜越大,到最後,刀子一樣地甩到那黃皮小耗子身上,陰測測地笑道:

      「原是你這小賊栽贓陷害我。」

      前天晚上余小修說是枕頭下面的銀子不見了,懷疑是她,就同她大吵了一架,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信這賊偷是只巴掌大點的小耗子。

      真是宅子大了什麼老鼠都有,偷吃偷喝,連錢都偷上了。

      昨天余小修那幾包點心被扒了,想必也是這小賊幹的好事,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余舒的眼神把這老鼠嚇的毛都炸了起來,金黃的一團,乍一看不像老鼠,倒跟只刺蝟似的。

      「唧!」小老鼠見勢不妙,彎腰撈起腳邊的銀粒子護在胸口,三腳著地,奪路而逃。

      「哪兒跑!」

      余舒一鞋底抽過去,沒打著,「啪啪」又是幾下,這老鼠上躥下跳,雖一下沒被打到,但懷裡揣著東西,三隻腳著地,到底不如四隻腳靈活,余舒急了扯起褥子,原本是想把它蒙住,卻被它順勢跳上她肩膀,踩著她的背,出溜到了床外地面上。

      它落地沒站穩,跌了個趴,爪子裡護的銀塊掉出來,跳跳蹦了兩下躺在地上,小老鼠一骨碌爬起來,後腿一瞪,伸長了前爪撲向那塊銀子,然而身體在空中滯了一下,一寸都沒躥出去,就「啪」地一聲,摔回了地上。

      它回過頭,順著屁股往後看,一隻巨大的鞋子,赫然踩在它尾巴尖兒上。

      「唧!」一聲慘叫。

      「哼哼,」余舒彎下腰,揪了這黃皮小耗子的尾巴,得意洋洋地在空中掄了幾圈,甩的它暈頭轉向,頭暈眼花,才撿起地上那塊碎銀子,拎著它的尾巴,在門後頭找了只破口的大碗,一翻個兒,把它蓋在了碗底下。

      聽著碗裡咣咣的撓壁聲,余舒樂不可支地笑起來,拋了拋手裡的銀子,曲指在碗底叩了叩,道:

      「待著啊,幹活回來再收拾你。」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49 PM

第三十四章 景傷堂

      余舒站在景傷堂門外,看著那吊的高高的一塊門匾,幾層臺階上黑洞洞的一口大門,撓撓手背。

      原來景傷堂不是一口池塘啊?

      她遲疑的半步,走上青花石壓成的臺階,探頭探腦地走進景傷堂。

      一進門,視線豁然開朗,將近有三百平米的大廳正中央,斜擺著一座巨大的羅盤,正中一口活靈活現的陰陽魚,外圈一環套著一環,離地少說有五米高低的天花板上,開著一面大天窗,陽光斜射入內,照應在羅盤上,顯出那上面金色的,一圈圈繁複的文字,一枚黑漆漆的指標浮在盤中央,指向一方。

      大廳前後開著窄小的天窗,一扇扇透進光束,照在東西兩面牆上,不知盤桓著什麼物事,密密麻麻的浮動著,好像一隻隻齒輪咬合,余舒眯了眼睛細看,赫然發現,那竟是無數隻小號的羅盤,暗紅的盤底,金色的環圈,黑漆漆的指標,指向四面八方,讓人眼花繚亂。

      幾名身穿青灰色長袍,梳著流髻,系著月白髮帶的中年人,正捧著紙筆,遊走在這無數的羅盤中間,碎碎細念,似是正在計算著什麼。

      「是何人?」

      有人發現了門口的余舒,停下工作,出聲問詢,回音瞬間在這空蕩的大廳中響起來,其餘幾個人都回過頭,去看門口的余舒。

      余舒從牆壁上的驚人畫面中回過神,就站在門內,道:

      「老太君罰我來做打掃。」

      「嗯?」那人輕疑了一聲,偏頭和同伴低聲交流了兩句,才對余舒道:「屋後有水桶,你先去打一桶水來吧。」

      余舒「哦」了一聲,就出去找水桶了。

      她一走,屋裡的幾個人便聊起來:

      「多久沒人被罰來這裡打掃了?上一回是一年前四小姐犯了錯被送進來吧。」

      「沒聽說家裡哪位公子少爺犯了大錯啊?」

      「我看那小姑娘模樣,倒像是個丫鬟,什麼時候丫鬟犯錯,也要往咱們這裡送了,老太君糊塗了吧。」

      「誰知道呢,既沒特別交待那就不用咱們管教了,只派給她打掃的活幹吧。」

      「咳咳。」

      一聲輕咳,不甚明顯地在大廳一角響起來,幾個正在閑言的易客聽見,相互對視幾眼,做了噤聲的手勢,便分散開來,各忙各的。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余舒才打水回來,最近的井口離這裡不遠,但她手臂上有傷,提著一桶水晃晃悠悠走回來,很是吃力。

      剛喘著氣把水在大廳裡放下,就有人指著牆角吩咐道:

      「去那箱子裡取兩條布,從東牆擦起,小心不要把儀針弄壞,先用濕布把卦盤擦淨,再用乾布擦一遍,務必不要留下水珠。」

      余舒環掃一眼大廳牆面上掛的成百上千的羅盤,暗暗叫苦,忍不住確認道:

      「是全部都要擦嗎?」

      「當然。」

      個老太太的,還不如叫她去洗池塘呢!

      鬧了半天,昨天挨那一頓打還叫輕的,這才是真正的體罰啊。

      余舒認命地走向牆角的箱子,打開來看,又是吃了一驚,抽出一團柔軟布條,摸一摸,竟是上好的棉布,人都穿不起,竟然拿來當抹布。

      曹子辛的勉齋對面就是綢緞鋪子,那位曾經白使喚過她的吳掌櫃偶爾會來串門,閒聊中,她有打聽過布價,這樣一箱子棉布,怕不得二十兩銀子,好浪費!

      心疼什麼,這是紀家的錢。

      余舒這麼想著,頓覺安慰,就抽了一大團布出來,按在水桶裡濕了,擰乾淨纏在手掌上,拎著水桶走到大廳東側牆下,從眼前第一塊羅盤擦起。

      這一擦,問題就又來了,她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個子不夠高,這羅盤縱橫交錯,每一排最上面那幾塊,她伸長了手蹦起來都夠不著。

      沒傻站著,在大廳裡掃了一圈,看到對面牆下立著一張短梯,就跑過去搬了過來,也不需要誰指點,便把梯子靠在羅盤的縫隙間,爬上去繼續擦。

      她幹活的時候也沒閑著,借這機會,順便打量了羅盤長什麼樣子,余舒見過劉夫子上課時用羅盤來講解易理和卦象,聽不懂就沒什麼興趣,現在自己來看,這牆上的小羅盤,每一隻都是一個形狀。

      一隻羅盤有五圈套著,最裡頭都是畫著陰陽,外面四圈被八條卦線分隔,每一格裡都寫著字,有天干地支,有星辰位,有乾坤八卦,有生死休傷,等等字樣。

      擦的多了,還發現這些羅盤五圈的字樣不盡相同,指標的方向也不一樣,相同的只有形狀。

      余舒惱自己認識的繁體字不夠多,更不懂半點易理,看不明白這些羅盤上寫的都是什麼。

      心有所想,做事也就利索,本來就不是磨蹭的人,一隻隻擦過去,先濕後乾,出去換過三桶水,等大廳正中央那口羅盤的黑色指針的一圈,停留在巳上,她方擦完一面牆。

      她細數過,一共有六百隻羅盤,擦的她渾身冒汗,手上的瘀傷早就因酸痛沒了知覺,手指也因泡水發紅發脹。

      扶著梯子歇了一會兒,拎著捅裡還算乾淨的水到對面去,走近了,竟發現大廳這一頭陰涼不見光的牆角處,擱著一張竹床,床上鋪著被褥,一個人正背對著她,蜷著腿,枕著手臂側臥在竹床上睡覺,剛好就擋住了那一小塊地方的十幾隻羅盤。

      這是什麼狀況,這鬼地方還有人住?

      余舒納悶地拎著水桶走過去,在床邊停下,回頭看了看大廳裡正在工作的幾個人,發現沒人在意她這邊,就放下水桶,把抹布搭在水桶邊上,在身上蹭了蹭水,彎下腰,去看那床上躺的人。

      沒曾想,她剛低下頭,那人就翻了個身,一張枯巴巴的老臉離她不到幾寸,一雙賊亮的眼睛盯過來,嚇得她後退兩步,「咣當」一聲,就把身後的水桶給踢倒了。

      隨後,她便腳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四仰八叉,疼的她直咬牙,床上那人就那麼躺著,睜著一雙眼睛看著她,嘴一咧,大笑出聲:

      「哈哈哈!」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52 PM

第三十五章 古怪的老道士

      余舒被竹床上的老頭嚇了一跳,滑倒在地,半桶水濺了她一身濕,狼狽地躺在地上,聽到一陣大笑聲,窘迫地從地上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甩掉,鬱悶地看了一眼那樂不可支的老頭,低頭擰起身上的水。

      余舒鬱悶:有什麼好笑的,笑這麼大聲,不就是摔了一跤麼,值當這麼幸災樂禍麼,討厭。

      分散在大廳各處記載的易客聽到動靜,只是回頭多看了幾眼,卻沒有一人上前。

      竹床上的老人笑夠了,才用手掌撐起了腦袋,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舒服地躺著打量起余舒,這隨意的姿勢極不搭襯他身上那條月白色的道袍。

      「你是紀家的子孫?」

      余舒把身上的水擰乾淨了,又撿起抹布蹲在地上擦水,聽到他突然問話,遲疑了一下,才答道:

      「算是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麼叫算是?」

      「那就不是。」

      「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到底是還是不是?」

      余舒被他念的不耐煩,把濕噠噠的抹布丟進水桶裡,丟下一句話,轉身去對面牆角取乾淨的棉布:

      「您當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吧。」

      余舒還是有眼力價的,能在這地方擺床睡覺,鬧這麼大動靜還沒有一個人上來責問,這枯皮老大爺肯定在紀家有些輩分,對方也就是拿她逗個樂子,她就算是不樂意,也不能較真是吧。

      等余舒拿了一大團乾淨的棉布回來,老道又換了一個姿勢躺著,翹著二郎腿,兩手枕在腦後,歪頭看著余舒,笑嘻嘻道:

      「誰讓你到這裡來幹活的?」

      「紀老太君。」

      「哦?為什麼把你攆這兒來了?」

      「我犯了錯,老太君罰我在這裡打掃一個月。」

      余舒有一句答一句,一面蹲在地上把水吸幹擰進木桶裡,反正這濕乎乎的地板一時半會兒也擦不乾淨,就當是和他閒扯打發時間了。

      「犯了錯,什麼錯?」老道一臉好奇地抖起了眉毛。

      「……」關你什麼事兒啊。

      「怎麼,不好意思說?」

      余舒使勁兒蹭了兩下地板:「我把表少爺打了。」

      老道想必是知道她口中的表少爺是誰,聽她這麼一說,頓就樂了,翻個身,沖她擠眉弄眼道:

      「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紀家老婦最護短,你打了她外孫,她就沒抽你幾鞭子撒氣?」

      余舒暗道:鞭子沒抽,藤條倒是挨了二十下,手上現在還留著挨打的力道沒散呢。

      又一想,不對啊,這老頭不是紀家人,怎麼稱呼紀老太君作「紀家老婦」?

      余舒起疑,就將他一開始問自己的話反問給他:

      「老人家,您不是紀家的人嗎?」

      「我?」老道伸手一指自己鼻子,古怪一笑,摸摸鼻子,「老道才不是這家的人。」

      余舒聽自稱,再細細一打量這老頭,頓就明白了,難怪總覺得他這身打扮不一樣,原是個道士啊。

      「原是位道長,失敬失敬。」余舒放下抹布,沖他拱了拱手,裝模作樣地恭敬了。

      大安朝尊道尚易,易學是一門學以致用的學問,而道教則是一派令人尊崇的宗教信仰,易學和道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又是相互獨立的,現大安朝就有一些地方上的易學世家,原本隸屬於道教某一支,後脫離出來,開門立戶成了家業。

      總的來說,道教門派和易學世家最大的區別,就在於一個是不沾世俗,一個則是躋身朝堂。

      老道客氣地擺了擺手,眼睛一轉,又問道:「你既不是這家的人,那是打哪來的?」

      余舒想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就如實答了:「我娘改嫁給紀三老爺做妾,我就跟著住進來了。」

      「今年多大了?」

      「十五。」

      「幾月生的?」

      「呃……」余舒嘴巴打磕絆了,這個,她還真不知道「她」是幾月生的。

      見她半天答不上話,老道眼光一閃,竟是一骨碌坐了起來,盤著腿,笑意裡莫名就多添了一些正經:

      「記不得自己是幾月生的,總該知道自己是哪一年生的吧?」

      「當然知道,」余舒脫口道。

      老道笑容一減,眼中多少流露出一些失望,嘴一撇,正要躺下去,就聽余舒得意洋洋道:

      「我自然是十五年前生的嘛。」

      老道立馬又坐直了身子,搓著下巴上的短須,眯著眼睛笑道:「十五年前是哪一年啊?」

      「這……」余舒又啞巴了,皺著眉頭去默算,大安年份算的是農曆吧,今年是什麼年來著?上次還聽曹掌櫃的說,甲午還是甲未啊?

      她只顧著算術,是不察那老道一雙賊光閃閃的眼睛颼颼地刮在她身上,在她看過來時,又及時收了回來,清了清嗓子,取笑道:

      「看來你算術學的不好。」

      聽這話,余舒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哭笑不得,堂堂一個數學精英,竟被一個古人笑話算術不好,丟人,太丟人了。

      「你娘是改嫁的,那你家裡還有姊妹嗎?」老道又問,口氣就像是在同余舒嘮家常,但坐姿早沒了剛才的隨意。

      「有個弟弟。」

      老道怔了怔,臉上明顯地露出了失望,未幾,他使勁兒抹了一把臉,枯巴巴的面皮被他揉的發紅,一翻身,又在床上躺了下來,背對過去,沖余舒揮了下手,倦倦道:

      「行了,玩去吧,老道要睡覺了,別杵在這兒。」

      余舒垂下手,納悶地盯著老道的後腦勺,這人老了是不是想一出就是一出?剛才還主動拉著她問東問西的,一扭臉就不待見人了。

      罷了,人不待見她,她還多的活要幹呢。

      余舒又蹲回地上,扯了一團幹棉布,繼續沾著地板上的水漬,慢騰騰的,偶爾抬頭看一眼竹床,始終不見那老道動彈,就當他是睡著了,突然覺得沒什麼意思,趕緊把地上收拾乾淨,便拎著水桶走開了。

      沒了身後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床上的老道鬼祟地扭頭看了一眼背後,沒見到余舒的人,才偷偷摸摸地把手伸進懷裡面,摸出了不知什麼東西,把在掌心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才壓在心口上,嘴裡面神神叨叨地嘀咕著,一會兒癡癡地笑,一會兒又發出兩聲嗚咽,癔症一般。

      「不是……又不是,師姐,我等不下去了,真等不下去了……」

      ***

      因為中間摔了一跤,擦了半晌地板,快到中午的時候,余舒還沒把活幹完,桶裡的水又髒了,她拎出去換,沒走到門口,就撞上了從雜院找過來的余小修。

      余舒還沒來得及問一句你怎麼來了,余小修便老大不高興地質問道:

      「不是讓你在屋裡待著,我說過這裡的活我會幹,你還來幹什麼?手不疼了是吧?」

      余舒不知怎麼答他,索性就把水桶遞給他,捶著腰,使喚道:「來得正好,去,把水倒了提一桶乾淨的回來,累死我了。」

      余小修瞪她一眼,但還是接過了水桶,再往她身上一溜,皺眉道:「衣裳怎麼濕成這樣,幹點活都不會,邋裡邋遢的,行了你快回去吧。」

      余舒自動把余小修的諷刺轉換成關心,她擦了一上午的羅盤,汗濕加上污水濺的,搞得身上黏糊糊,真的是想趕緊回去擦個澡,換身衣服,聽他這麼一說,就動了心,遲疑後,瞅瞅裡頭那幾個人還在各忙各的,就把余小修拉到門外交待道:

      「那我先回去了啊,你等下提了水,就把西牆後半塊牆上掛那些羅盤擦了,抹布就在屋角箱子裡放著,先用濕的擦一遍,再用乾的把水擦淨――」

      「我知道,」余小修狀似不耐地打斷她的話,推著她的肩膀往臺階下走了幾步。

      「你擦完早點回來啊,」余舒朝他擠擠眼睛,想起來那只偷銀子的黃皮小耗子,笑得不懷好意,「回去給你看好東西。」

      余小修對她口中的好東西沒什麼興趣,為了趕緊攆走她,便「嗯嗯」應了兩句,把人打發了。

      余舒一個人從西大院回到雜院,院子裡沒人,主子們還都沒有開飯,劉嬸這會兒還在大廚房裡幫忙做飯。

      屋門掩著,一推就開,余舒對這種不能閉戶的狀態其實是相當在意的,就把買鎖的事也畫上了日程。

      看看門後面那只壓老鼠的碗還在,余舒哼哼著兒歌,把門關上,去舊衣櫃裡抽了一條粗布裙子又翻了一件短衫出來,坐在床邊換,邊換邊哼著:

      「小老鼠,上燈檯,偷油吃,下不來,叫爹爹,爹不應,喊奶奶,奶不來,頭一栽,嘰裡咕嚕滾下來。」

      唱了幾遍,門後頭那只碗一動不動,余舒心想這老鼠該不是悶死在裡頭了,可別啊,她還得靠著它去找余小修被偷走的錢呢。

      心上一抖落,她就趕緊系上了腰帶,跑上去,一手捂著碗口,防止那老鼠突然跑出來,一手摳著碗底掀開――

      「個老太太的!」

      碗底下,空空如也,別說是黃皮小耗子了,連粒老鼠屎都沒留下。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54 PM

第三十六章 你家住哪裡

      吃午飯的時候,余舒有點心不在焉的,不像往常吃飯時候那麼多話,余小修發覺,忍不住道:

      「要是累了,下午就別去做活了。」

      余舒搖搖頭,不是累的,是因早上逮的那只老鼠跑掉了,不能直接和余小修講說前陣子偷他錢的是只老鼠,要不是親眼看到,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要不我替你去吧,你告訴我要幹什麼活。」余小修提議道,對余舒手臂上的傷很是介意,他中午把余舒剩下的活幹完,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她傷處,又給她上了一遍藥。

      「不礙事,昨天原本想和掌櫃的說買紙的事,結果和他跑了一趟萬象街,沒說成,今天我過去還要捎些紙墨回來,」余舒夾了一筷子菜給余小修,堵了他的嘴,岔話道:

      「對了,那景傷堂裡為什麼放著那麼多羅盤,我瞧夫子只拿一個就夠用了啊。」

      「一看就知道你從來都不聽課,」余小修鄙視她一眼,但還是解釋道:「紀家是奇門一宗,行算占卜主要靠排盤推演,全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一局卦盤,就是四千三百二十局,因每一局重疊了四次,全年是有一千零八十局,景傷堂裡一千餘隻卦盤,都是有用的,你當是擺設麼。」

      「這麼麻煩啊。」

      「這樣才不容易出錯,活盤雖然方便,但是稍有不對,就會全盤亂套。」

      「活盤?什麼是活盤?」昨天從萬象街回來,見識了易館的日進斗金,余舒對易學的興趣可比前陣子大多了。

      「就是每一圈盤表都可以轉動的卦盤,一年有二十四節氣,每一節十五日,每十五日是一元,一節分上中下三元,每一元都可以用一個活盤來演示,用陰陽九遁來區分,十八個活盤就能演示全年的格局。」

      余小修講的夠細了,但余舒欠缺的基礎知識太多,勉強只能聽懂個大概,反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來,追問道:

      「對了,夫子每天佈置讓測晴雨的功課,是不是要用羅盤啊,咱們家沒有那東西,你是怎麼算的?」

      「排盤的方法書上有教,沒有現成的羅盤,用到哪一局畫出來就是,頂多是費事點,容易出錯罷了。」

      余小修說的輕巧,余舒卻知道根本沒那麼容易,她好歹擦了一上午的盤子,心中有數,這是一千零八局卦盤,局勢萬變,不是一千零八個數字,想要信手拈來,何其不易,老實說三覺書屋的授課相當死板,余小修能學到這份上兒,自己畫盤推算,那絕對下了苦工琢磨的。

      「小修,你真聰明。」余舒由衷贊道,再一次覺得這新認下的小弟不錯,吃苦耐勞,心腸又好,難得還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

      余小修被她冷不丁一誇,不自在地捏了捏手裡的筷子,低頭催促道:

      「快吃飯,菜都涼了。」

      「哦。」余舒裝作沒瞧見他臉紅,端起碗慢騰騰地扒飯,午飯又是乾炒青菜,搭上一小碟醬瓜,素的連個油星都吃不出來。

      也怪余舒前天晚上開葷吃了羊肉,嘴饞了,總吃淡的,口裡胃裡都不舒服,想弄點香的,口袋裡又沒什麼錢,她吃著吃著,心思就翻出花來。

      昨兒晚上她去紀老太君跟前挨打,路過大院的小花園,是見到廊下的池塘裡養有一窩鯉魚,正是春天產卵的時候,活蹦亂跳的,又大,又肥啊,想想就讓人流口水。

      她最愛吃魚了。

      吃罷午飯,余舒就去找劉嬸:

      「劉嬸兒,大廚房裡頭有蝦嗎?」

      「有啊,怎麼了?」

      「你晚上回來給我弄點蝦皮成嗎?」余舒拿手指比了一下,「一點兒就成。」

      劉嬸起先以為她是嘴饞了,但聽討要蝦皮,又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就問:

      「您要那個做什麼?」

      余舒不方便和她解釋,春天的鯉魚愛吃腥的,尤其喜歡蝦味,便糊弄道:「我有用呢,你就說行不行吧。」

      「行。」

      「劉嬸真好,」余舒咧了個大大的笑臉賣乖,又順勢問她討了一根縫褥子用的大粗針。

      回到屋裡,翻了昨天繳獲來的小貨箱,在裡頭翻找一陣,挑出一小撮細長的紅絲線,一根一根系了,把針插在床板的木縫上,把針尾扭彎了,一頭系牢了紅繩,使勁兒拽了幾次試了力道,才滿意地把這些纏一纏,掖到床尾褥子下面。

      余小修躺在床上看書,見她在那裡鼓搗,便道:「你過會兒還要出門去幹活,別玩了,趕緊睡一會兒。」

      「嗯嗯,這就睡了,」余舒把箱子合上,往床尾一踢,腳翹在上頭,一擠眼睛就不再亂動。

      余小修看了她一會兒,見她沒再折騰,才把書合上,撫平了邊角,在床頭壓好,扯了半邊帳子也閉眼去夢周公了。

      ***

      午覺多睡了一會兒,余舒到勉齋的時候,比平常遲了那麼一刻半刻,店裡有兩個客人正在挑紙,曹子辛一邊陪著,見到余舒進門,只愣了一下,連聲招呼都沒打,便扭頭繼續給客人介紹他新進的玉版紙。

      余舒一開始沒覺得不對勁,見他在忙,也沒出聲問好,熟門熟路地繞到櫃檯後頭,摸了帳本出來,扒拉了算盤,翻開帳冊,找到最近算好的一筆帳目,先看了一會兒。

      今天上午她沒來,店裡的生意卻不錯,大約進項了一兩銀子,比前兩天要有起色。

      余舒想起來曹子辛昨天去萬象街請風水先生,想著人家早上應該來給看過了。

      她就按著帳本,左右打量了店裡,進門的櫃檯上多了一隻叫不出名堂的玉獸,巴掌大點,青裡帶著黃,帶著四四方方的底座,乖巧地蹲在上頭,門口那盆萬年青也被挪到了店裡頭,擺在貨架下面,不占地方,但一進門還是能看得見。

      余舒左顧右盼的時候,曹子辛又賣出去了兩套紙,送了客人到門口,回到長長的櫃檯後頭收納銀錢。

      余舒見他放了幾角碎銀進錢匣,就手枕了櫃檯,歪著頭笑道:

      「上午請的人來給看過了吧,這還真夠快的,生意說好就好了。」

      曹子辛把錢匣子隨手一扣,轉身去整理貨架,好似沒聽見她說話。

      見狀,余舒納悶,她剛過來沒多大會兒,沒惹到他呀?

      余舒跟曹子辛這幾天也是混熟了,並不介意他冷臉,放下帳本,跟過去追問:

      「掌櫃的?您怎麼啦?嗓子不舒服,不想說話?中午吃鹹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您請那位風水先生狠宰了你一筆,花多了錢不高興了,嘿嘿。」

      余舒說著,自己先樂了,也不理曹子辛臉色開始難看,自顧自地跟在他身後頭絮叨著:

      「我瞧您買了只玉件,這可不便宜吧。老實跟您說,昨天我頭一回上萬象街去,那裡的東西真叫個貴,孔家的易館您知道吧,裡頭一條破繩子都要一角銀子,我當時就想,我在您這裡做滿一個月,才能買上三根繩子,上吊都不夠長,簡直是太訛人了,您說是不是?」

      曹子辛沉了口氣,把手裡的硯臺擺在架上,一轉身,板著臉道:

      「你昨天下午去哪了?」

      「啊?」余舒聽他這麼問,不免奇怪道:「不是和您一起去萬象街了嗎,後來走散了,我在街上轉了轉,就自己回去了。」

      曹子辛越聽越覺得可氣:這小子,自己昨天找了他一個下午,他倒好,溜溜達達,拍拍屁股就回去了,連個路都不認識,真虧沒把人給弄丟了。

      昨天兩個人在萬象街牌坊下面遇上個賣假畫的騙子,余舒訛了人家一箱子假貨,為這事,曹子辛同余舒鬧了不開心,一時之氣,掉頭就走了,沒走多遠卻發現余舒沒跟過來,連忙回去找她,哪想人已經不見了。

      最近義陽城不太平,經常有十來歲樣貌清秀的少年無故失蹤,衙門裡傳了些風聲出來,曹子辛有所耳聞,就怕余舒遭了害,昨晚上沒找到人,又不知道余舒家在何處,就先去了趟府衙,後來在店裡將就著睡了一夜,家都沒敢回。

      他是想著萬一余舒走丟了沒回去,她家裡人找過來,也好讓他知道個安危,就這麼一直到天亮,沒人來找,他才放了心,湊合著睡了一小會兒。

      「掌櫃的,您該不是生氣我沒等你先回去了吧,」余舒總算瞧出來點端倪,「那您可誤會了,昨天我在街上找您來著,只是那條街太大,找了半天沒找到您,我才回去的。」

      聽她振振有詞,曹子辛沉聲道:

      「你既不認識路,為什麼還要亂跑,不會待在原地等我嗎?義陽城近日經常有男孩子走丟被人抓去,你前天沒聽吳掌櫃講麼,要是你被壞人擄了,想沒想過是個什麼下場。」

      余舒被他訓斥的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過味來,仔細瞅了瞅他,不難發現,這張總是笑的文文雅雅的臉孔,現在卻滿是氣鬱,見不著風度二字,卻不知為何,比平時看著要順眼多了。

      余舒的確是小心眼,但越是小心眼的人,就越容易感覺到別人對自己的好。

      「掌櫃的,你是不是擔心我啊?」

      曹子辛被她突然一句話問得啞然,想說是,可他還在生氣,想說不是,又的確是擔心了一整晚,正不知如何回應,肩膀就被余舒輕拍了幾下:

      「掌櫃的,你真是個好人。」

      曹子辛還沒品出這句誇讚的怪味來,就聽余舒正經道:

      「你放心,下一回咱們倆再到街上去,我絕對不亂走了,要走丟了,我就站原地等你去找我,別生氣了啊。」

      曹掌櫃的畢竟是個成了年的大人,不能同小孩子一般計較,聽她這麼說,曹子辛雖然是隱約覺得自己忘了點什麼要和她說,但還是緩了臉色,道:

      「你家住哪裡,還是告訴我吧。」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56 PM

第三十七章 一碗雲吞

      勉齋的櫃檯後頭,掌櫃的和算帳小夥計大眼瞪小眼。

      「哈……那什麼,掌櫃的啊,我家離長門鋪街不遠,就在南邊。」余舒隨手指了方向,打算糊弄過去。

      「南邊哪裡?」曹子辛抱著臂膀,後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等著她說清楚。

      「就南邊兒,出了南大街往南走,第一個路口往右邊的巷子裡拐,一直走一直走,往北轉,再一直走,遇見個路口再往東,看見一條巷子,就到了。」

      余舒煞有其事地比劃著,面對著曹子辛質疑的目光,為了取信於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儘量讓表情看上去純良,總算等他眼中疑惑散去,挪開眼,見他轉身繼續去整理貨架,她來不及鬆口氣,就聽他促笑了一聲:

      「那不是轉了一個圈嗎,阿樹,你就騙我吧。」

      他這一笑,頗有些無奈,卻絕不是指責,然而余舒聽了,莫名就感到過意不去。

      原本她只把曹子辛看成是給她發工錢的老闆,兩個人有利益牽扯,她出力,他給錢,很公平,騙騙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人家現在擺明瞭對她照顧有加,不管多少,都是一份實心腸,倒顯得她沒心沒肺了。

      實話說,來到古代有一段日子了,見過的人不少,對她好的,刨開余小修和劉嬸,就數這位無親無故的曹掌櫃了。

      怎麼著,要不要一五一十地和他說明白了,自己不是什麼余阿樹,而是余舒,紀家一個妾帶的拖油瓶,住在下人房裡面,一個姑娘家扮成小子來給他打工――

      別開玩笑了,這傻缺事她才不會做呢。

      「嘿嘿,」余舒笑了兩聲裝傻,背著手晃蕩到了櫃檯後面,繼續撥拉了算盤對賬。

      曹子辛沒再問,規整好了貨架上的東西,走到她身邊坐下安安靜靜的喝茶,氣氛倒也融洽,好一陣子,店裡只有劈吧劈吧的算盤聲,直到再來了客人。

      ***

      打烊前余舒和曹子辛商量好了,拿半個月的工錢,買了他一遝裁剪好的麻紙,兩根嶄新的毛筆,一包碎墨,還有一塊摔破口壞了賣相的硯臺。

      曹子辛這回沒有提議白送她,這幾日相處,他看出來余舒是個喜歡自食其力的人,白給她不見得能讓她高興,就意思著收了她半個月工錢,算是提前預支了。

      余舒把紙筆都拿油紙包裹好了,夾在腋下,站在店門口等曹子辛插門板上鎖,黃昏渲染的街道上,就數他們家關門最早,不過今天生意出奇的好,一整天就賣了二十兩銀子,打烊前有一位豪客,甩手丟了一錠銀子,拿了一摞玉版紙就走了,都沒帶數一數紙張。

      這叫原本對風水之事心存懷疑的余舒見識了個巧,心中又多一分相信,要不然哪有這麼巧的事,前兩天還門可羅雀,這風水一置換,鋪子就旺起來了。

      最後一塊門板拼上前,余舒似還能見到櫃檯上那只玉獸青光粼粼的背脊一閃一閃,不知道是不是反光吧,反正是有些邪乎。

      「天還早,先陪我去吃點東西?」曹子辛站在店門口提議,見余舒面露猶豫,便歎氣道,「我昨晚上到現在都沒吃飯。」

      他都這麼開口了,余舒還能墨蹟什麼,猜都能猜到他是為什麼沒吃飯了,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帶路,曹子辛一笑,伸手指了下斜對面的巷子口,領著她往路北去,經過布店門口,吳掌櫃卻抓著一隻算盤,探頭把人叫住了:

      「誒、誒,曹掌櫃的啊!」

      「吳掌櫃有事?」曹子辛退回幾步去問,余舒停在路邊看小攤上擺的風箏紙鳶,耳朵裡卻在聽著他們說話。

      「是這麼個事,您瞧,我昨天進貨,這個月積了一筆賬,算來算去亂了套,東家明天要查帳,我實在是沒法子了,要不您讓阿樹留下來幫我算筆賬吧,明兒我請您上冬雲樓去喝酒啊。」

      這長門鋪街上的店面,不都是掌櫃的自己開的,有像曹子辛這樣自己租店面自己給自己當老闆,也有像吳掌櫃這樣上頭還有東家,只是城裡幾家布店的一個分叉。

      這吳掌櫃是個油滑的人,一個月的賬可不是一刻半刻就能算清楚的,他想找余舒算帳,就正大光明地找曹子辛商量,看上去是尊重曹掌櫃的意思,其實就是把余舒給越過去了,直接讓曹子辛賣給他面子,都是街坊對門,做生意講個和氣,曹子辛又是個好說話的人,他一答應,還怕余舒這個打工的拒絕麼。

      余舒把吳掌櫃這點心思看在眼裡,輕哼一聲,他主意打的不錯,要是直接求她,她不見得搭理他,畢竟人家拿掃帚打過她,還騙她做過白工,但若曹子辛答應了,她就是沒辦法說不幹。

      看來今天是別想早回去了,她撿起來一隻燕子身的風箏問價格:

      「這多少錢?」

      春天啊,正是放風箏的好季節,過去她住那地方到處都是電線杆子,施展不開,得找個空兒,帶余小修出門玩玩去,男孩子總待在家裡不出門不好,都宅的沒出息了。

      「吳掌櫃的,您店裡的私賬,不好讓外人亂看吧,阿樹他一個孩子,不懂得什麼輕重,萬一給您走錯了帳,這是虧是賠,他一個孩子也擔待不起。要不你看這樣,萬象街上我認識一位老算師,我修書一封,您現在就派人坐車過去請人來,多花幾兩銀子,讓他給算,至少圖個放心,是吧?」

      「小哥,你手上這風箏只要二十個錢,你要是買,我再搭你一板線繩怎麼樣?」

      余舒扭過頭,有些意外地盯著曹子辛的後背,動動嘴皮子就能賣個人情,他竟然把吳掌櫃的面子給駁回去了,而不是把她給推出去當人情使。

      嘴一咧,說不上來怎麼著,就是覺得有點高興。

      吳掌大概也沒料到曹子辛會婉拒,臉上有點兒僵,咳了一聲,沖著曹子辛那張和氣的笑臉,準備好的說辭就是拿不出來,只好訕訕道:

      「那不用了,來來回回太麻煩,我今晚多忙會兒吧。」

      曹子辛點點頭,沒再說什麼,扭臉看余舒正笑眯眯地看著他,手裡頭還攢著人家一隻風箏,就問道:

      「想買風箏?」

      「哦,隨便看看,沒那閒錢亂花,」余舒把人風箏放回攤上,率先帶頭往邊上巷子裡走,「走吧,不是說要去吃東西。」

      曹子辛看了一眼那攤上五花八門的風箏,莫名一笑,邁著兩條長腿跟上了余舒。

      ***

      長門鋪街南大街上,有一小條路段,開的全是酒樓茶館,還有不少小吃攤,都擺在巷子裡外,炊餅棗糕,麻團煎包,絲雞面,肉餅豆團,雲吞湯麵,各式各樣的熱乎乎的小食,街道上飄著香,除非實在吃飽了撐的慌,來往在這條街段,沒有能目不斜視走過去的。

      曹子辛帶著余舒在路口一家賣雲吞的小攤上坐下,余舒扭頭打量,長凳矮桌,擦的乾淨,一共就三套,他們來的巧,剛好占了最後一張桌,聞著隔壁桌飄來的香味,側頭看著人家碗裡飄著的金湯綠碎,余舒不禁生了口津,咽下去,饞啊,幾天沒開葷了。

      掌勺的婦人正守在鍋邊煮湯,三十出頭模樣,一塊碎花布巾乾乾淨淨地包著頭,瞧他們兩個坐下,先對余舒笑笑,才同曹子辛招呼:

      「曹掌櫃,今兒還吃雞湯的嗎?來兩碗?」

      曹子辛沒急著應,而是詢問余舒道:「這家雲吞餡放的足,皮擀的好,湯頭很是味道,嘗嘗?」

      余舒一手擱在膝上隨意地坐著,翹著嘴角對他道:「你願意請客,我哪有不吃的道理,那就來一碗吧。」

      曹子辛笑了,就是欣賞少年這股勁兒,利利索索,半點不矯情,相處起來叫人舒服。

      「趙大姐,兩碗雲吞,老樣子,我那碗不要放香荽。」

      「好嘞,這就給你們下鍋。」鍋蓋一掀,白煙撲起來,被喚趙大姐的婦人熟練地撥了一箅子包好的雲吞下鍋,撲撲朔朔的落水聲,聽起來都帶著熱乎勁兒。

      雲吞皮兒薄,很好熟,不大會兒趙大姐就端了兩隻大碗擱在余舒和曹子辛面前,說了句「趁熱吃,湯不夠喊她添」,就回身去忙了。

      滿滿的一大碗雲吞,雞湯熬的剛好,湊近了聞更香,卻半點不膩人,浮頭飄著一層翠汪汪的香荽,看起來就讓人食指大動。

      「快吃吧,吃完了早回去。」

      「嗯。」

      一個是餓了,一個是饞了,曹子辛和余舒這頓飯沒聊什麼,但吃的是很舒心,熱乎乎的雲吞下肚,燙的人心裡服服帖帖的。

      余舒最後是把湯都喝光了,長舒一口氣,滿頭冒汗,仿佛昨天在紀老太君那裡挨打的氣都隨著汗一同冒出來了,看著曹子辛結帳,心裡惦記著什麼時候也要帶余小修來嘗嘗。

      這雲吞,真好吃。

      ***

      傍晚時分,余舒回到雜院,進門就見余小修蹲在門口在地上寫畫,夾了腋下的紙包走過去。

      余小修正在畫盤,算得專心,余舒走到邊上都沒察覺,還是被她踢了踢鞋子,才抬頭去看。

      「別在地上畫了,」余舒拍拍手裡的紙包,「起來進屋趴桌上寫。」

      余小修一看就曉得她買了紙筆回來,站起來時候,因為蹲的太久,頭重腳輕,前後搖晃,給余舒托了一把,才沒摔倒。

      這也是平時吃的太素,營養跟不上才會貧血,余舒看在眼裡,沒多說什麼,只是拉著他進了屋,把裝著紙墨的包裹往桌上一放,又在門口的繩子上抽了條手巾給他擦手。

      余舒走到床邊把身上的短袍解開,因裡頭整整齊齊地套著白色的裡襯,並不避諱余小修也在屋裡,就把小襖和裙子給套上了。

      等她換好衣服,余小修已經在專心致志地鼓搗她帶回來的那方硯臺,兩眼冒著新奇,余舒不打擾他,提了鞋子就出去找劉嬸要蝦皮去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09:59 PM

第三十八章 魚和狗屁

      吃晚飯前,余舒一個人溜達到了東大院,一路躲著人走,觀察了那個讓她盯上的池塘周圍的地形,順道欣賞了池裡頭遊得正歡的一群活鯉,滿意地在天黑時回到了雜院。

      在街上吃了雲吞,晚飯余舒只喝了半碗稀飯,看著面色發黃的余小修呼嚕呼嚕地喝著湯啃著面餅,把一小碟子鹹菜吃了個底朝天,心裡就不是滋味,真想傍晚那碗雲吞,是進到了余小修的肚子裡。

      她現在沒錢讓余小修吃好的,又不願讓他在長身體的時候一天天將就著,就只能打歪主意。

      余小修可不知道余舒心裡頭在想什麼,吃好了飯,把碗筷一收拾,就出去準備洗臉睡覺了,古代不比現代,娛樂活動本來就少,一到晚上,窮人就只有熄燈睡覺的份兒。

      余舒在余小修後頭洗了臉,拿柳條枝仔仔細細地刷了牙口,回到床上,把頭髮打散了,拿破齒的梳子一遍遍梳通。這頭長髮,她總是覺得麻煩,但真洗乾淨晾乾了,摸上去又挺舒服,長長的披在肩膀上,垂滿了胸前,甩一甩,秀髮如瀑,十分飄逸,自我感覺還不錯,滿足了余舒不知被遺忘在那個旮旯裡的少女情懷。

      「好了沒,我吹燈了啊。」余小修把門關好,從裡頭落了門栓,扭頭見余舒在那臭美,撇了下嘴角,過去熄燈。

      「嗯。」余舒並不怕黑,吱了一聲就把梳子丟了,拉了被子躺進去,順手摘了帳簾。

      「呼」地一下,燈就滅了,余舒閉著眼睛,聽見余小修窸窸窣窣的躺下,又翻了個身,安靜了,才開口道:

      「小修,過幾日咱們出去玩好不好?」

      「出去玩?」

      「對啊,整天不是悶在家裡就是到私塾,我想到別處去走走,你跟我一塊兒吧,好不好?」

      那邊兒靜了一會兒,才出聲道:「我上午要去私塾,你下午又要打工。」

      「這不要緊,我同掌櫃的說說,休息一天也不妨事,你去嗎?」

      「…嗯。」

      「呵呵,那我找一天閒空出來,咱們出去玩玩,睡吧。」

      「哦。」

      余小修翻了個身,側躺著,隔著大半個房間,看著對面床上模糊的身影,閉上眼睛,又睜開,再閉上,再睜開,確認那裡的確是躺著一個人,而不是這小小的屋子裡只有他一個,好一會兒,才又重新闔上眼睛。

      姐姐是真地改好了,這樣子真好,日子難過一點不要緊,至少有個人願意陪著他。

      ***

      余舒差點起遲了,聽到房後頭的雞叫,一翻身,差點又睡過去,使勁兒掐了一把大腿,呲著牙從床上坐起來,朝窗戶一看,外面天色昏昏的,剛過五更。

      她輕手輕腳地穿了衣服起來,把頭髮紮成馬尾,枕頭往被子裡一塞,便在床底下摸了東西,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瞅瞅余小修那邊安安靜靜地,才輕輕把門口堵的凳子挪開,開門出去。

      天還一絲光亮都沒有,外面冷的很,多虧她有先見之明多穿了一件衣裳。

      院子一角的灶房裡,門沒關,余舒進去後,在灶臺上翻了半天,才找到麵粉和麥麩,拿紙稍微包了一點,又拎了一隻水桶和扁擔,繞到房後頭,在幾隻雞子經常散步的地方撿了幾根雞毛。

      這個時間,就連大廚房做早飯的下人都是睡著的,院裡院外靜悄悄,余舒一個人走在往東大院去的路上,黑燈瞎火,也不害怕,就是小風吹的脖子冷,她縮著腦袋小跑了一段路,身上才熱乎起來。

      避開了大路,沒遇到巡院的家丁,余舒摸到花園小池塘邊上時,天空才隱約有了一絲白光,翻了長廊,踩著草坪走到池子邊上蹲下來,放下水桶,取出了東西捏餌。

      池子裡的魚也剛剛睡醒,慢條斯理地遊著,水面還算清澈,能看到池底的一些影像。

      春天的魚愛腥氣,鯉魚鯽魚尤甚,一點麵黏糊著細碎的蝦皮,再滾上一層麥麩,就是現成的魚餌,余舒以前有個學金融的朋友極喜歡釣魚,偶爾會拉著幾個人到鄉下的野池子垂釣,余舒跟著他們沒少被蟲咬,倒學了一些東西。

      捏好了餌,取出昨天準備好的繩鉤,把扁擔一頭的繩子纏起來,穿在孔眼上綁結實,又在當做魚線的紅繩上栓了半根雞毛當水漂,幸而現在是春魚產卵的時期,魚兒多喜在水邊遊,不用長杆也能得手。

      這個時間釣魚最好,家養的魚都是要人喂的,快天明的時候是它們最餓的時候,家魚比野魚兒傻多了,給個香餌就會往上湊,這個時間在這裡釣魚,簡直就是天時地利。

      看著飄在水面上的雞毛,余舒已經開始計畫著第一條魚怎麼吃好,紅燒?清蒸?燒烤?

      一陣風吹過來,她憋著氣忍住一個噴嚏,水面上的半根雞毛動了動。

      ***

      天朦朦亮,余舒把裝著兩條鯉魚的水桶藏在雜院外面的野草堆裡,那口池塘裡的魚也不知是怎麼精心養出來的,紅背銀腰,十分漂亮,又大又肥,還傻,這兩條擠在一隻木桶裡,不知道好日子到了頭,還你追我趕地轉著圈子打情罵俏。

      想到這傻魚是紀老太君院子裡養著的,著實滿足了一下余舒的報復心:

      「你打了我二十藤條,我就吃你二十條魚,一下一條,剛好。」

      把魚藏好,余舒躲在院子門口,等沒人路過,才一溜煙躥進去,把扁擔和水桶丟在井邊,進了屋,把髒衣服脫了塞進床底下,出溜上了床,剛躺好,就聽見余小修在那邊迷迷糊糊地說話:

      「醒了沒。」

      余舒沒吱聲,過了一會兒,就聽見余小修起了床。早飯前,余舒又睡了個回籠覺,等余小修把她喊起來,外面已經天亮了。

      「先吃飯,再換藥,去了景傷堂要是做重活,就慢些做,留著等我下學過去替你。」留下話,余小修就拎著書包走了,姐弟兩人,相錯四歲,似他才是年長的那一個。

      余舒吃完飯,沒急著出門,而是拿出來前天在萬象街繳獲來的兩本書,一本《奇門》,一本《易算》,準備了筆墨,一邊翻看,一邊歪歪扭扭地抄下來一些不認識的字,準備下午拿過去問曹子辛。

      太陽出來了,她才收拾了桌子,把那本《奇門》揣上,關了門往西大院去。

      景傷堂今天只有三個人在記事,那個在牆角竹床上睡覺的老道士不見了,床還在那裡,人不知去了哪。

      昨日擦了一千餘隻羅盤,今天就讓擦地板,余舒覺得這裡的人只是隨便在找事給她做,並不是故意在為難她,要不然昨天余小修幫她幹活,他們也不會一句話都不說。

      手臂上的傷今天還是疼,若非是余小修去周六叔那裡討來的傷藥,昨天她泡了水,不浮腫才怪。

      大廳太寬敞,地板鋪的是實木,比她以前見過的高檔地板只差在光滑度上,她來回換了六桶水,才把地板擦乾淨了,氣喘吁吁地坐在一塵不染的地上,歇了半晌才緩過勁兒。

      時間還早,她就挪了挪地方,在大廳正中那座巨大的八卦盤邊上盤膝坐下,掏出懷裡的書,繼續看。書上有一大半字她都不明確意思,整段句子更顯得晦澀難懂,但是明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她只能慢慢來。

      「看的什麼書?」

      頭頂上的光被擋住,余舒抬頭,見是那老道,並不驚奇,直接把書立起來給他看封皮上的《奇門》二字。

      不想老道士手一掠過,就把書從她手裡抽過去,斜著眉毛翻了幾頁,便合上去丟到余舒懷裡,轉身嗤聲,往他那張竹床走:

      「就看這些,十年也學不出個狗屁來。」

      余舒把書撿起來,就在他背後道:「這都看不懂,一百年也學不出個狗屁。」

      老道停下步子,說不上是笑了一聲還是哼了一聲,又退步回來,在她正對面蹲下來,仔細觀察著她陽光下年輕稚嫩的臉龐,眼珠子亂動。

      余舒可不喜歡這樣被人盯著瞧,尤其對方還是個年紀一大把的糟老頭子,就低下頭,繼續翻了書看,無視他。

      「嘖嘖,沒有慧根,靈性太差,根骨不好,比星璇丫頭差得遠了,除了因緣,簡直沒有可比之處,唉、唉,我就恁的倒楣,早知道一個不如一個,還不如……」

      余舒聽他嘀嘀咕咕,言語中有拿她同旁人做比,不由心生不悅,別看她平時喜歡說笑,實則是個倨傲之人,只有她看不上別人,哪輪得到一個陌生人當著面來品評她,瞧不起她。

      老道還在嘀咕,余舒卻把書一卷,瞥他一眼,站起來就往外走。

      「誒?小丫頭站住,走什麼,老道話還沒說完。」

      余舒走到門口,才回了下頭,看著那邋裡邋遢的老道士,譏道:

      「回去學狗屁。」

      說完就扭臉走了,留下那個老道,蹲在八卦盤旁邊,面有愕然,片刻後,才大笑出聲,在大廳裡幾道探究的視線中,搖頭晃腦地回床上躺著去了。

      余舒走在道上,卷著手裡的書,費勁地回憶著,那糟老頭口中的「星璇丫頭」,這名字,她貌似是在哪裡聽過。

      嘶,是哪兒啊?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01 PM

第三十九章 八寶香鯉

      三覺書屋中,余小修坐在最後一排聽課,快放學的時候,私塾裡少有不走神張望的學生,然他這十歲大點正是頑皮的年紀,卻耐得住心性,一坐就是一個上午。

      夫子走後,他跟在人群後頭在講臺上找到了自己被退回來的功課,暗歎一口氣,繞到後排離開,一邊走路,一邊看著作業紙尋找錯處,被人叫了兩聲,才反應過來,轉過身看著朝他大步走過來的薛文哲,心中疑惑,他叫自己幹什麼?

      「余小修,」薛文哲拉著一張臉走到他面前,眼睛卻撇向別處,口氣有些犯沖:「你姐呢,這兩天怎麼不來上課?」

      余小修對薛文哲可沒什麼好印象,余舒以前喜歡薛文哲他知道,為這事她沒少招人當面背後恥笑,余小修記憶裡全是薛文哲對他姐厭惡和鄙夷的嘴臉,現在他姐好不容易改好了,不再諂媚這小白臉,他可不想她再變回去,於是心生了警惕,斜眼上瞟,毫不示弱地看著比他高一個頭的薛文哲:

      「關你什麼事。」

      「我、我――」薛文哲被余小修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是想說後天他生辰在酒樓辦宴,順便邀請了這一對窮酸的姐弟,結巴了兩句,又覺得憋屈,正要發火,就聽見身後有人替余小修回答:

      「她打了表哥,祖母大人不讓她來上學了。」紀珠從後頭走上來,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啊?她、她打了馬偉博?」薛文哲驚訝道:「真的假的?」

      說著就看向軒榭處,尋找著馬偉博的人影,余小修見紀珠來了,便折了手中的作業,一聲不吭地掉頭離開。

      「我騙你做什麼,」紀珠皺了皺眉毛,她同薛文哲打小就認識,平日裡關係不錯,說話沒什麼拘謹。

      薛文哲沒看到馬偉博,又問紀珠:「那她以後都不來了?」

      少女的心思多是敏感的,紀珠察覺到薛文哲話裡的緊張,不免有些不高興,譏誚道:

      「你不是討厭她嗎,關心這個做什麼。」

      「誰說我關心了!」薛文哲大聲否認,羞惱道:「上一回她辱駡我,我還沒找她算帳呢,她要是不來了,我找誰出氣!」

      他才不是關係那個煩人的丫頭,不過是瞧她怪可憐的,穿的破破爛爛,一件好衣裳都沒有,想必飯都吃不飽,才想生辰那天叫她過來,讓她見識見識氣派,再羞辱她一頓。

      紀珠眉頭鬆開,笑了笑,換了一隻手拿書,聲音和軟下來:「我四姐捎信回來了,說上一次走的匆忙,沒能和咱們小聚,等下一次回來,叫上你,再叫上文彥他們,咱們出去遊河。」

      薛文哲愣了愣,猛地笑開了臉,俊秀的面上泛出一些可疑的紅跡,抑不住驚喜地變了聲調:

      「真的?她信上這麼說的?說下回回來要和我、和我們一起出去玩?」

      「當然是真的,明天我再把她的信帶來給你看,」紀珠見他不再追究余舒的事,心裡那點不舒服沒了,扯著他的衣袖往外走:

      「不過你要請我吃元桂屋的芙蓉糕,走吧。」

      「好,哈哈,走!」薛文哲歡歡喜喜地被她拉著走了,是完全把邀請余舒赴他生辰宴的事忘在了腦後。

      ***

      余舒從景傷堂幹完活回來,還不到中午,余小修沒回來,劉嬸和隔壁兩個僕婦正在大廚房幫忙。

      小院的灶房空著,余舒拎著水桶進了灶房,把門從裡頭倒插上,就開始忙活,殺魚去鱗摘內臟,小時候在農村奶奶家住過,用柴火灶台不在話下。

      點著了火灶,把劉嬸炒菜的大鍋子架上,在火臺上找到黏糊糊的油碗,嗅了嗅沒怪味,才倒了一些下鍋,剝了點蔥薑,拿一把鈍刀拍碎,油一熱,拎著尾巴擱了肥魚進去。

      「滋――」

      不小心濺了一滴油在她手腕上,燒的她手一抖,趕緊低頭舔了舔,看一面魚煎的差不多了,才又換了一面,等香味出來,添了小半鍋熱水,把魚身蓋住,放了鹽、薑,蓋上鍋蓋悶,轉頭麻利地收拾著地上的內臟和魚鱗,拎著桶裡剩下那條魚,跑出去藏在昨天那棵樹後頭。

      煎過的魚好煮,余舒守在鍋邊聞著香味,忍不住先嘗了嘗味道,煮的奶白的魚湯,鮮的她差點咬到舌頭,連她自己都驚訝了,這偷工減料做出來的魚湯,怎恁地好喝?

      余舒不知,紀老太君院子裡那一池鯉魚,是用風水陣精心養殖,池中擺有八寶陣眼,是紀老太爺親自佈置,汲日月之氣,斂取朝霧精華,錦鯉成了八寶香鯉,味道自是極品的美味,拿這八寶香鯉作食,不光有明目養顏之效,長久食用,還可多添福澤,每個月十五家宴,才殺一條魚,擺在主桌上,這一條魚八碗湯,不是誰想喝就能喝到的。

      紀家上下多知其故,因而並未刻意派人守著那一池魚,哪想便宜了余舒這個饞貓,趁著天不亮人都在睡覺的時候,偷釣了池中的八寶香鯉。

      余舒把鍋蓋上,哼著兒詩,開始打掃灶房。

      她把時間算的剛好,她前腳端著魚湯進了屋,劉嬸後腳就和人一起回來做飯了。

      怕湯涼了,余舒拿竹箅子蓋在盛魚湯的盆子上,捂住香味,拿那本《奇門》蹲在門口看,時不時向院子門口張望,不多久,就看見了余小修那瘦瘦巴巴的身影。

      「小修!」

      余小修一進院子就聽見余舒喊他,抬頭見她在屋門口沖他使勁兒招手,以為是出了什麼事,趕緊跑過去,剛到門邊,就被她一把扯進了屋裡。

      「怎麼啦?」余小修困惑地瞧她把門關上,又落了門栓,屋裡立馬暗下來一半。

      「來來,坐下,給你吃好東西。」余舒哄著余小修在桌邊坐下,拿開了盆上蓋的箅子,白煙熏起,她直接把一盆魚湯都堆到他面前,又遞給他一隻勺子,道:

      「趁熱趕緊吃,先喝湯再吃魚,小心被刺兒卡住。」

      余小修怔怔地看著盆子裡白湯中躺著好大的一條魚,首先不是覺得感動,而是咽了口水,驚奇道:

      「哪、哪來的魚?」

      余舒想了想,把勺子塞進他手裡,拍拍他肩膀:「你先吃,吃完我再告訴你。」

      估計她說了,他就沒胃口吃了。

      魚湯味道很濃,在私塾坐了一上午,余小修肚子的確是又餓又渴,忍沒忍住,就舀了一勺湯喝了一口,鮮湯入喉,異常的好喝。

      余舒看他亮起了眼睛,就知道他喜歡,心裡喜滋滋的,但還是更想聽他誇獎,便故意問道:「好喝嗎?」

      「好喝,」余小修舔著嘴唇點點頭,把勺子遞給余舒,「你也喝。」

      「你吃著,我去廚房再拿個勺子。」余舒聞著湯味,也饞了,想這麼一大盆他一個人也不吃完,就跑到廚房去又拿了個勺子。

      一盆湯一條魚,姐弟倆吃的乾乾淨淨,到最後盆子裡就剩下白花花的魚骨頭,卻不知,就連他們繼父,紀家三老爺紀孝谷都沒有這般痛快地吃過這八寶香鯉。

      余舒拿魚刺剔著牙,余小修又打了個飽嗝,抹抹嘴,問道:

      「現在該說了吧,從哪弄來的魚?」

      聽說街上一條鮮魚要賣一兩銀子呢,又是這麼大一尾。

      這魚的事,余舒沒想誆他,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剛巧余小修在紀家也是條淺水魚,不知道那麼多故事,就無從得知這八寶魚的厲害,只是計較余舒釣了老太君園子裡的魚,臉黑地道:

      「那池子裡的魚萬一有數,人追究起來,抓到你偷魚怎麼辦?」

      「有什麼數啊,一池子的魚,還能天天撈出來數一數少沒少?」余舒笑笑,她這人行事,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做。

      余小修卻不放心,魚味還在嘴裡,胃裡暖烘烘的,可就是舒坦的過分了,才會有不安:

      「那你把灶房都收拾乾淨沒有?剝洗掉的東西別扔在院子裡頭,下午拿出去丟街上。」

      早當家的孩子就是心細,余舒一邊點頭,一邊起身把門打開,讓魚湯的香味散一散,又把那盆魚骨頭擱在門後頭藏了,準備下午出門再丟掉。

      余小修去拿抹布擦桌,「還剩下一條魚是不是?不行晚上放回去吧?」

      余舒不願意,「放回去做什麼,好不容易釣上來的,這魚多好吃啊,下回我換別的花樣給你做。」剩下那條魚她還等著機會紅燒呢,才不要放掉。

      余小修也饞,聽她這麼說,掙扎了一下,便妥協了:「那你藏好,別讓人發現了。」

      「我辦事你放心。」

      就是她辦事,才不叫人放心,余小修暗翻了個白眼,又想起來一件事,狐疑道,「對了,你什麼時候學會煮魚湯的?」

      「哈,這還不容易麼,劉嬸在廚房幹活,我站著看幾眼就會了,這叫無師自通,懂不?」余舒吃飽了就開始吹牛,反正不用報稅,不吹白不吹。

      「我是奇怪你怎麼敢殺魚,以前你看劉嬸殺雞都害怕。」

      余舒心裡一咯噔,訕笑道:「我是殺魚又不是殺雞,能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人都換了,有什麼怕不怕的。

      「哦,還有,今天――」

      余舒怕他再問什麼,趕緊截了他的話,把人往門外推,「你怎麼這麼多事兒,先別說了,快去洗洗手,回來幫我認幾個字。」

      余小修往外走了幾步,回頭看她,本來是想說上午薛文哲打聽她的事,轉念又一想,要讓他姐知道那小白臉惦記她,她故態復萌,再去巴結那討厭的傢伙怎麼辦?

      哼,不告訴她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03 PM

第四十章 明天放個假

      「什麼?要給我加工錢?」余舒按住算盤,偏頭看著櫃檯那邊正在喝茶的曹子辛。

      「嗯,每天再給你加十文錢。」

      「為什麼?」遇上加薪這等好事,余舒沒有昏頭,天上掉餡餅的事不可信,得要個理由先。

      曹子辛道:「你看,你來了以後,我店裡少雇了一個夥計,多了一個算帳的人,省了我不少麻煩,本就該給你算兩份錢不是嗎?」

      一天二十個銅板,一個月才六角銀子,對於月入幾十兩的店鋪來說,花六角銀子請一個人幫忙,並不過分。

      余舒眉毛動了動,朝他伸手,「那您是不是先要把前段日子的工錢給我補上一份啊?」

      她本意是開玩笑,曹子辛卻點點頭,「你算一下。」

      余舒知道他是說真的,慢了半拍,就去撥算盤,啪啪響了一串,邊算邊道:「給我七十文就夠了――但是呢,你之前多支了我半個月的工錢買紙筆,扣掉這七十文,四天後你繼續給我發工錢就行了。」

      「我們不這樣算,該扣的扣,該發的發,」曹子辛放下茶壺,從錢匣裡拿了一串錢出來解開,數了一些剝下,重新打了結,將剩下的遞給她。

      余舒怎會看不出來曹子辛是有意在接濟她,雖說被人同情有些不爽,但她也沒有故作清高,爽快地把錢接了過來,道了一聲謝。

      曹子辛見她肯收,就把準備好勸說的臺詞掖回去,取笑道:

      「你身上這件袍子穿有幾年了,袖子都快縮到手肘上去了,我那裡有幾件舊衣裳,你要不嫌棄,明天我給你捎過來?你拿回去,找人改小一點就能穿了。」

      余舒這回堅決地搖了頭,正經道:「你的衣服太花哨,不是黃的就是綠的,我可穿不慣,等回頭我有了錢,再讓我嬸子給我縫一件,就不拾你的舊衣服了。」

      工錢是她出勞力換來的,白拿人家衣服,這就成了施捨,意義不同,她這個人還是有些原則的。

      她這樣婉拒,曹子辛就沒再提,繼續喝他的茶,客人來了就招呼一下。

      余舒算盤打的快,也就客人多的時候要搭把手,有空閒就讓曹子辛教她認字,一張紙上抄的全是她從《奇門》上摘下來的生字,未免曹子辛看出什麼來,她故意挑揀了不在一頁裡的字來問。

      打烊時,街對面那個賣風箏的小販還在,余舒趁著曹子辛關門的工夫,過去和人討價還價,花了二十文錢買了一隻漂亮的鷹身風箏,還讓人家搭了一捆風箏線和手柄。

      曹子辛鎖好門,看到她高興地擺弄著新買來的風箏,走過去問道:「準備出去踏青?」

      「是啊,和我弟弟一起,」余舒如實告訴他,正好趁機請假,「掌櫃的,你看哪天找個空,讓我休息一下午唄,我弟弟天天讀書太累了,我想帶他出去玩玩。」

      曹子辛想了想,道:「那就明天吧,我正巧要去拜訪一位朋友,介時把門關了,你明天下午就不用過來了。」

      「那就太好了,」余舒拍拍手,咧著一口白牙沖他道謝,「謝謝掌櫃的。」

      曹子辛見她笑的燦爛,露出嘴角一顆尖尖的小虎牙,無憂無慮的樣子很能感染人的心情,心思一動,忍不住抬起手想拍她腦袋,伸到一半又變了方向,指著路口道:

      「我去打一壺酒,你快回去吧。」

      「那我走了,後天下午我會早點來。」余舒沖他擺擺手,腳步輕快地離開,沒直接往家回,而是拿著剩下的錢,到南大街去買了幾塊糕餅,準備明天郊遊時再吃。

      ***

      吃完晚飯,余舒坐在床上數錢,余小修專心致志地坐在桌邊寫字,沒被她叮叮咣咣的聲音打擾。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前不久,她從與她繼父院子裡一個小妾偷情的紀二少那裡,得了一兩銀子的遮口費,買買點心,剩下的,加上這些日子賺的,統有五角銀還多一把銅板。

      三十文錢明天去還給書店的老掌櫃,趙大姐的餛飩一角銀子兩碗,那後天出去玩,帶上兩角銀子和這些零錢就夠了。

      余舒把錢分成兩份,一份拿劉嬸給縫的小袋子裝了,都收進她平日放東西的銅罐裡,又把先前藏好的風箏拿出來,輕手輕腳地走到余小修背後,一揚手,伸到他面前。

      「小修,給。」

      余小修瞪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灰鷹,伸手去拿,翻來覆去摸了摸,驚喜地壓低了聲音:「哪來的風箏?」

      古代的孩子沒什麼好玩的,尤其是窮人,就余舒來看,一個風箏的誘惑就相當於是一架遙控飛機了。

      「今天發了工錢買的,不是說好了要出去玩嘛,總不能光跑腿什麼都不做吧。」她還買了糕點,晚上回來再帶他去吃餛飩。

      「出去玩?」余小修面露茫然。

      「你忘了?」余舒腿一抬,擠著他在長凳上坐下,「咱們前天晚上不是說好了要出去走走的,我都和我們掌櫃說過了,明天下午不去打工,你可別說你不想出門啊。」

      余小修當然沒忘,但是余舒以前也說過很多次要帶他出去玩,通常都是因為做了壞事需要他頂缸,才會哄哄他,沒有一次兌現,次數多了,他就不再信了,不想這一回她是說真的。

      「怎麼了,說話啊,你去不去?」余舒拿肩膀輕輕撞了撞余小修。

      「去!」因為應的太急,余小修不好意思地扭過頭擺弄著手裡的風箏,小聲道:「可是我不會放風箏,只見別人玩過。」

      「沒關係,我會,」余舒伸手搭住他瘦小的肩膀,親熱道:「不怕,多跑跑就會了,明天我教你啊。」

      「嗯。」余小修又摸了摸手裡的風箏,偷偷確認這不是假的,心裡說不出有多高興,卻又有點兒想哭鼻子,眼睛酸酸的,不知道是怎麼了。

      「那你明天下學早點回家,吃完了飯咱們就出門,我打聽過了,城東的河邊上有好大一片空地可以放風箏,對了,你今天功課寫沒寫,算算明天會不會下雨?」

      「是晴天,」余小修頓了頓,把風箏放下來,謹慎地重新拿起筆,抽了紙,「我再算一遍。」

      「嗯嗯,再算一遍。」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06 PM

第四十一章 磕你個頭

      余舒吃了早點和余小修一起出的門,一個去私塾上課,一個到景傷堂去勞動改造。

      「天不錯,下午再刮點兒風,放風箏最好。」余舒站在院門口仰頭看著大宅上空一片晴雲,高興道。

      余小修和她一起仰頭望了一陣,才低下頭扭了扭肩上的帶子,「我走了。」

      「早點回來啊。」

      「哦。」

      余舒順道喂了樹後頭藏著的鯉魚,才晃晃悠悠地去了西大院。

      來的早了,景傷堂的大廳裡只有一位易客在裡面轉悠,余舒主動過去打了招呼,詢問今天她要幹什麼。

      「把地擦一擦吧。」那人隨口吩咐了,眼睛盯著幾隻卦盤沒離開。

      昨晚上刮了風,從屋頂的天窗掃進來不少灰塵,前天擦過的地板只乾淨了兩日。

      余舒環顧了大廳,發現了牆角的水桶,不知是誰把她昨天用過的水桶放在了那張竹床邊上,那老道士就躺在床上,一條腿跨出了床沿,鼾聲噓噓,睡得正香,被子都不蓋一條。

      余舒稍稍疑惑,昨天她用完水桶後是放在了門後頭啊,怎麼跑那兒了?

      她放輕了手腳走過去,沒多看那老道一眼,拎了水桶就走,不想剛一邁腿,衣擺就被人從後頭扯住了。

      「啊哈――」打了個哈欠,老道士歪歪扭扭地坐起來,一手還攢著余舒的一角,一手揉掉了眼屎,有些不悅道:

      「正做著好夢,被你吵醒。」

      「對不住,道長您繼續睡。」余舒不動聲色地把衣角從他手裡扯出來,後退兩步,轉身,快走。

      沒聽見身後人叫,她走到門口才放慢了步子,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那老道正坐在床邊伸懶腰,並沒有叫住她或者是跟過來的意思。

      余舒覺得是自己多心了,也許這水桶不是他故意放在床邊的。

      走到井邊,余舒把水桶放下去,搖了一會兒繩子,感覺水滿了,才握住轆轤往上搖,水打的有些多,她整個上半身都使了力氣,水打上來,拎過了沉甸甸的水桶放下,就有些氣喘。

      「根骨太差,太差了,唉。」

      幾乎是貼著後背響起的批評聲,余舒僵著脖子扭過頭,能聽見自己頸椎處「哢哢」的響聲,正對上一張皺巴巴的樹皮臉。

      儘管早知道這老頭長的醜,可青天白日下一看,他臉上那一層層枯皮更加明顯,一對過分突起的眼睛珠子也更駭人,這張臉要是放出去,絕對是能把全城的小孩子都嚇哭。

      不等余舒被嚇得後退,老道自己先退步到了一旁,卻不走開,而是看看余舒,搖搖頭,來回走幾步,再看看余舒,歎口氣,再搖頭,貌似是有什麼遲疑不下的事情要做決定,叫他發愁。

      余舒原本還想禮貌性地陪他站一會兒,但見他看著自己時嫌棄的模樣,立馬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拎著水桶就走。

      「站住,你回來。」

      余舒裝作沒有聽見走自己的路,她不以為這老道士這麼糾結會有什麼好事找她,她也不想自找麻煩。

      然而走了兩步,就被人從背後揪住了衣領,她身子一晃,桶裡的水就灑了一堆出來,因為兩手在前面提著,一半都灑在了裙子上頭,眨眼就滲進了衣裳裡,兩隻膝蓋涼颼颼的。

      余舒差點就發火,老道卻半點不察,扯著她的衣領,動作粗魯地把她往一旁帶,她手裡的水桶來不及放下,就這麼搖搖晃晃一直往外灑,不把她整條裙子都淋濕了不甘休――

      「你幹什麼啊,鬆手,你鬆手啊!」

      不理余舒掙扎,走到房後一個僻靜的角落,老道才一鬆手,把余舒丟到一邊,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拍水的模樣,吹著鬍子,粗聲粗氣道:

      「跪下,給老道磕頭。」

      磕、磕你個頭!

      余舒擰著裙子上的水,整理著衣裳,鬱悶地抬頭瞪他一眼,心道原來是遇上神經病了,難怪早上起來眼皮一直跳。

      老道見她不動,不耐煩地換了個站姿,「趕緊磕,慢了休怪老道改主意。」

      「哈,」余舒氣笑了,扯展了擰皺的裙子,揚著眉毛道,「您還是改主意吧,趕緊改,立馬改。」

      老道原本就不十分中意她,見她這副不馴的模樣,就更不痛快了,臉一板,是比剛才看起來還要醜上三分:

      「老道讓你磕頭,自然是有道理,你現在不磕,莫要後悔。」

      後悔?她上輩子幹過的後悔事多了去,早嘗過各種煎熬和苦果,再來一次,只要不是昧著良心,這世上就沒有能真正讓她後悔的事!

      余舒把衣襟一正,輕哼了一聲,盯了一眼對面的老道士,這一眼過去,極盡坦然,是大不懼,是大自在,把那吹鬍子瞪眼的老道瞧的一愣,恍惚起來。

      待他回過神來,人已經沒了,只剩下地上一灘水漬。

      「嘶――」老道伸手捂著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剛才那一瞬間心驚肉跳的感覺猶在,天曉得,那一眼,他看到的可不是眼珠眼白。

      「三清祖師在上,那是什麼……」

      ***

      余舒把景傷堂的地板都擦乾淨,回去時候,沒再見到那奇怪的老道。

      回去的路上,她把適才的事想了一遍,火氣下去,倒覺得可笑。根據她上一輩看電視看小說的經驗,那老道士大約是個什麼世外高人之類的,讓她磕頭,估計是要傳她本事,只是老人家心高氣傲,瞧不上她根骨差,沒靈性,猶豫不下,最後下了決定,還要對她擺擺譜,拿拿架子。

      真可笑,誰求著他要相中自己嗎?看不上就別勉強,還威脅她,最煩就是這個。

      大約猜中了個八九,余舒並不覺得怎麼可惜,她再活這一回,就是享受生活、追求生活來了,順便教教小弟,把他培養成人,有緣分再找個好管束的良人成家生子,這一輩子活的高興,活的自在就成,那些個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不適合她。

      回到了雜院,余舒把濕衣服換了,拿出去搭起來晾,順便把昨天洗的兩件衣裳收回來,疊一疊放進櫃子裡,然後開始收拾下午出門要帶的東西。

      幾塊糕點包好了,待會兒再讓劉嬸給她找一隻竹筒裝水,再拿上錢袋,書也帶上一本,都塞進她那只小花包裡。

      她收拾差不多,余小修也下學回來了,進門看她在裝東西,為出行做準備,他面上有點高興,卻不是很顯,故作不在意地把書包取下來放在桌上,道:

      「晌午吃什麼?」

      「劉嬸還沒回來,不知道呢,你去問問?」

      「好。」

      余小修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吃麵。」

      余舒拿出來昨天找周六叔畫的義陽城簡圖,鋪在桌上叫了余小修過來看,姐弟倆跪在長凳上,腦袋湊在一起研究:

      「你瞧,紀宅在這裡,這是長門鋪大街,這是私塾,這裡是我說那條河,這是東邊,這是南邊,這是西,這是北,你說,咱們走哪邊近?」

      「…你連路都沒認好?」

      「這不是正在認麼,別打岔,快說。」

      「這邊……」

      劉嬸走到門口,原本想問問他們兩個吃湯麵還是撈麵,見這光景,抿嘴一笑,不忍心打擾,折回了廚房。

      ***

      「劉嬸兒,我們走了啊,晚上不回來吃飯。」

      「小姐少爺路上慢點,離河邊遠些,夜裡路黑,早點回來。」

      「知道了,劉嬸再見!」

      余舒和余小修挎著小包拎著風箏出門,按著地圖上畫的,在城東兜了半圈,才找到了那條河岸,風景比余舒想像中要漂亮得多。

      尤其是河岸對面還有一片梅林,是快要凋零之前最後一次的綻放,紅白相織,或濃或淡,風一吹來,卷起了地上的落花,溢出了醉人的香氣,看的久了,那林中的某棵樹下,竟凝出一道模糊的白影,像是從這梅林中生出的仙靈,讓人心中怦然。

      余舒眨眨眼睛,那白影就不見了,暗笑自己眼花,站在河邊張望著對岸,喜歡極了那片景色,恨不得淌水過去,余小修連叫了她兩聲,才把目光依依不捨地收回來。

      「給,我不會弄。」余小修鬱悶地把風箏連線一起遞給余舒。

      余舒三兩下把線纏好,將風箏遞給余小修,倒退著拉長了風箏線,看距離差不多,才沖余小修大聲道:

      「你跟著我一起跑,我說鬆手你就趕緊鬆手。」

      「嗯!」

      「舉高一點,跑了!」

      余小修聽話地把風箏舉高,聽她一喊跑,慌張地跟了上去。

      「撒手!」

      手一松,那只灰鷹乘風而上,眼看就要飛起來,不等余小修大叫,頭一歪,就栽了下去。

      「啊!」余舒怪叫了一聲,姐弟倆一起跑過去,把風箏撿起來,看看沒摔壞,才鬆口氣,繼續拉著飛,接連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放起來,就在余小修懷疑的目光下,余舒臉上快要掛不住的時候,河岸上又刮起了風――

      「快點,跑快點!」

      「鬆手了!」

      「啊!」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小修快過來!」

      「來了!」

      一隻灰鷹扶搖直上,孤傲地飛在天上,河對岸一棵梅樹下,有人仰頭靜靜地望了一會兒,才將手中長劍挽起,轉身慢步入林中。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10 PM

第四十二章 把這小子也帶上

      天公作美,晴天有風,余舒和余小修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下午,放風箏,爬樹,在河邊洗腳,撿石頭,起初還有些放不開的余小修,在余舒的不斷捉弄下,漸漸放開了笑臉,同她打鬧。

      兩個人在河邊嬉戲了一陣,余舒憑著手長腳長,扯掉了余小修的髮繩,三兩下揉亂了他的頭髮扭頭就跑,披頭散髮的余小修追著她滿河岸的跑。

      「來啊、來啊!小短腿,跑的慢死了!」

      「還給我!」余小修瘋頭瘋腦地追著她,氣急敗壞地大叫。

      「哈哈,不給――唉喲!」

      樂極生悲了,余舒舉著那根髮繩倒退著跑,正咧著大牙大笑,一不留神被石頭絆了腳,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笑聲變成痛呼。

      「姐!」

      余小修腳步一停,趕緊跑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想要扶她。余舒卻擺擺手,呲著牙道了聲「沒事」,頭一栽,向後躺在柔軟的草坪上,氣喘道:

      「不玩了,累死我了。」

      余小修見她沒事,就在她身邊坐下來,順便搶走了她手裡的髮繩,正要梳理頭髮,就被余舒扯著後衣領向後一拉,躺倒在地上,草地很軟,細小的草葉擦著他耳朵邊,癢癢的,很舒服。

      「瞧。」余舒指著天邊讓他看。

      太陽落山,一團團晚霞蒸騰在天際,被陽光燒的紅燦燦的,如同一把爐火,將天邊的雲彩都點燃,湧現著最後一刻的生命,看著這黃昏日落的壯麗,人的心中也似有什麼在蠢蠢欲動著。

      余舒扭過頭,看著余小修,許是她的轉變減輕了他的負擔,這幾天他少有流露出陰鬱的表情,此刻看起來,稚嫩又乾淨的臉龐,被晚霞映的紅撲撲的,眼睛裡閃爍著光彩,更像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該有的模樣。

      手枕在腦後,她突然開口道:

      「我想把易學好,將來開一家易館,有賺不完的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玩什麼就玩什麼,還要受人尊敬,誰也別想再關我禁閉,抽我藤條――」

      聞言,余小修憋不住笑了一聲,就聽余舒問他:

      「小修,你將來想做什麼?」

      有余舒先開話匣,余小修的腦袋動了動,認真想了一會兒,才彆扭地回答道:

      「有我們自己的房子,我們自己養活自己,不受人欺負,不叫人瞧不起。」

      「好!」余舒使勁兒應了一聲,摸到余小修的手抓住,高舉起來,大聲宣佈道:

      「那我們姐弟倆從今往後就好好學易,將來開一家易館,賺大錢,吃香的喝辣的,住大宅子,讓人尊敬,不受人欺負,誰也不敢瞧不起咱們!」

      她把兩個人的願望化成了兩個人共有的願望,余小修不是沒有聽出差別,看著被她舉起來的手,扭過頭,對上了余舒閃閃發光的眼睛,熱忱,親切,真誠,同以往姐姐看著他的是那樣的不同,仿佛是意識到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約定,他很快就做出了選擇,手指一動,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硬聲道:

      「好。」

      姐弟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忍不住都咧嘴笑了起來,余舒坐起身,一把將瘦弱的余小修從草地上拉起來。

      「走,帶你去吃好吃的。」

      「我的頭髮…」

      「嘿嘿,來我給你綁。」

      ***

      「我跟你說,長門鋪街上那家賣雲吞的,特別好吃,皮兒又薄,餡也香。」

      余舒一路上向余小修宣傳趙大姐賣的雲吞,不光把余小修的饞蟲說出來,自己的肚子也唱了兩句空城計,包裡還剩有兩塊糕餅,她問過余小修,見他不吃,就又收了起來。

      兩個人走回長門鋪,天已經黑下來,街頭巷尾掛起了燈籠,人來人往,茶香飯香,夜晚的街市別有一番熱鬧。

      趙大姐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三套桌子都坐滿了客人,余舒和余小修站在邊上等了一會兒,才挨到座位,余舒因為和曹子辛來過一次,又和趙大姐說過話,怕認出來會添麻煩,下午出門就特意穿了余小修的短袍,就差沒塗眉毛,好在天黑,也看不出什麼差別。

      趙大姐眼神好,果然認出了她來,上前擦了桌子,沖她一笑,道:

      「快坐,怎地沒見曹掌櫃?」

      「掌櫃的有事,今天店裡沒開門,我帶弟弟來吃雲吞,嬸子給我們來兩碗雞湯的吧。」

      上回余舒來吃飯,跟著曹子辛喊了老闆娘趙大姐,被她一通笑,說她三十歲的人擔不起她叫姐姐,只讓余舒喊嬸子就成。

      余舒和她寒暄,余小修有些拘謹地坐在一旁,不亂動,也不東張西望。

      趙大姐一邊應著好,一邊伸手摸了下余小修的腦瓜,「這是你弟弟啊,叫什麼名字?」

      余小修不自在地低下頭,余舒替他答道:「叫小修,小修,喊人。」

      「…嬸嬸。」要是劉嬸在這兒,一準要驚地瞪眼,余小修以前哪有這麼聽余舒的話。

      趙大姐應該是喜歡孩子,眼神軟和地看了余小修一眼:

      「真乖,坐著吧,我這就去給你們下,今天包的餡兒多,保管好吃。」

      趙大姐轉回去下鍋,余小修才小聲去問余舒:「多少錢一碗啊?」

      「怎麼你還怕吃不起啊,喏,咱們先把帳結了,」說著,就掏了錢袋,取了一角銀子放在桌上,又把錢袋給余小修,「給你拿著錢。」

      余小修推給她,她不要,只好暫時接著,從裡頭掏了兩枚銅板出來,在桌子上丟著玩,余舒無聊,就扭頭打量著四周,被街對面那座氣派的酒樓引去注意力,指著一樓門上的牌匾,碰了碰余小修,問道:

      「那寫的是『醉香樓』嗎?」

      余小修仰頭瞅了一眼,繼續低頭丟銅板,「嗯。」

      也巧,余舒剛認了那匾,就見一群少年少女簇擁著一個人從酒樓裡走出來,站在門口道別,仔細看了,還都是「熟人」。

      「薛少,今天這頓吃的真是舒坦,白天在你們家那頓沒意思,長輩多又不能喝酒,還是咱們自己出來好,那醉仙鴨,我可有兩個月沒嘗啦,下次我請客,也要挑這裡。」

      「嘁,你請的起嗎,剛才擺那一桌,少說要二十兩銀子,你娘才不會給你吧。」

      「我同薛少說話呢,你插什麼嘴啊。」

      「好了,」薛文哲被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圍著,席間喝多了酒,頭暈眼花,揮揮手讓他們不要吵,大著舌頭道:「都散了吧,早些回家去,嗝。」

      見他們出來,門前立馬來了幾輛馬車,坐車的坐車,走路的走路,人都散了,剩下紀珠,擔心地看著扶著柱子站立的薛文哲,道:

      「怎麼沒人來接你啊,要不坐我的車先走吧?」

      「不用,」薛文哲擺擺手,眼睛已經花了,眯著眼睛瞅著紀珠的兩個腦袋,「舅舅就在附近吃酒,說過來接我,你自己先回去,不用、不用送我。」

      趕車的人催了一聲,紀珠無奈,不情願地丟下他上了車離開。

      余舒把那薛少爺抱著柱子亂蹭的醉相,和私塾裡趾高氣昂的樣子一比較,覺得好玩,就多看了幾眼,餘光一閃,隔壁桌吃餛飩的客人起了身,大步走向了對面酒樓。

      她看著那個瘦高個兒的男人走向了薛文哲,她視線被擋了一下,不知他和薛文哲說了什麼,再看時,薛文哲已被那人小心攙扶著,往這邊走過來。

      「唔…」

      「少爺這邊走,當心絆倒。」

      這兩人打趙大姐的小攤邊上經過,直接走進了後頭幽暗的小巷子裡。余舒頭沒轉,只是目光跟著這兩人直到他們背影消失,才皺了眉頭,直覺有些不對勁。

      聽余小修說,薛文哲是劉家的表少爺,父親在京城是高官,為了學易,寄住在劉家,這堂堂一個少爺,從長門鋪到城東走路要大半個時辰吧,怎麼連個接人的馬車都沒有,那紀珠一個妾出的小姐都有馬車接送呢。

      好奇怪。

      「兩碗雲吞,慢用。」趙姐端了滿滿兩隻大碗擱在桌上,一滴湯水都沒灑,碗裡飄著香,比正常的分量要多少兩三隻。

      余舒回過神,正要道一聲謝,就聽「叮咣」一聲,余小修手裡的銅板丟了空,蹦到了地上,咕嚕咕嚕朝後面滾去。

      「誒,」余小修低叫一聲,站起來去追,一眨眼就跑進了巷子裡。

      余舒愣了下神,笑了笑低下頭,拿起來勺子,低頭先吹吹喝了兩口湯,抬眼瞅著巷子,耳邊隱約傳來一聲細小的破音,莫名地心中一慌,放下了勺子,站起來就沖進了巷子裡。

      「小修?」

      她低叫了一聲,沒有人回應,她直覺到不妙,貼著牆往前快跑了十幾步,猛然看見前面隱約幾道人影,眯著眼睛使勁兒看了,不遠處昏暗的燈火下,那個瘦高個兒,肩膀上扛著一個人,手臂下夾著一個人,正在和另外一個人低聲說話。

      「到手了,怎麼還多一個?」

      「被看見了,一起帶走吧,是個男孩兒,留著說不定有用。」

      「噓,好像有人過來了。」

      汗毛唰地倒立起來,余舒第一時間就想要大喊出聲,這裡是長門鋪街,人來人往,喊出來才是眼下最安全的做法,可事實上她剛剛張開嘴巴,就被人從後頭一掌劈暈了過去。

      「你們兩個,做事太不小心。」

      「馮哥,我們――」

      「噤聲,車上再說,把這個小子一起帶上。」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13 PM

第四十三章 受困

      夜幕下,一輛馬車駛出城門,向郊外遠去。

      義陽城外有條大河經流,一條由南向北的官道兩旁是密佈的樹林,河流灌繞,往年常有富戶在城郊搭院,占溪地,用作六月納涼,有家道中落者,舉家遷離,院子就空落下來,一年一年破敗,變成了流民和乞丐的棲地。

      馬車橫穿了一片樹林,進到深處,偶爾會響起鳥雀的撲朔聲,天中的月亮淡的看不見,前路卻有一處亮著火光。

      「喝――」駕車的馬夫在一座破院門前停下來,立刻有兩個人手持著火把上前照亮,竟是兩個面容端正,穿著整潔的後生,車裡先後跳下來兩個男人,一個瘦高個兒,一個臉有疤。

      「師哥,你們可回來了,師父正在發脾氣,怎麼人還沒有弄到嗎?」

      「就在車裡,我去見師父,你們把人弄進去。」

      疤臉男吩咐了一聲,就匆匆進了院子,一個舉火把的後生掀開車簾,見裡頭歪躺著三個人,不由奇怪地問那瘦高個兒:

      「師父不是讓你們去找水龍日生的童子了,怎麼帶回來三個?」

      「別提了,是我做事不仔細,拿人的時候被瞧見了,就順手多帶回來了。反正都是男孩兒,瞧那窮酸打扮也知是沒開葷的童子身,萬一道長作法失手,把那些小孩兒弄死了一兩個,還能頂數不是?」

      「哼,師父將這次法事看的極重,你這話要是讓他聽到,十條命都不夠用。」

      「嘿嘿,小師傅別生氣嘛,我就那麼隨口一說,道長那麼厲害的人物,怎會失手,不是說裡頭等著呢,咱們快進去吧。」

      幾人把車裡的余舒,余小修還有薛文哲三個人撈出來,扛著夾著進了這破院。

      ***

      嗅到一股難聞的騷臭味,鼻翼動了動,余舒從昏迷中悠悠轉醒,瞬間從頸後傳來的悶痛讓她僵住了身體,沒有妄動,而是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細縫,打量此刻身處的環境。

      視線很暗,唯一的光亮是從對面的窗子透過來,這也足夠余舒看清楚個大概,頓時心底一涼。

      這間昏暗的屋子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個人,狀似都在昏迷中,看身形都還是孩子,屋門封閉,一陣難聞的屎尿氣胡亂躥在空氣裡,顯然這些人被關了不是一兩天,而且沒有得到對方善待。

      她忽然想起來前幾天曹子辛曾經提起過,義陽城近來有不少男孩兒走丟,差不多是她這個年紀,看來她是倒楣地撞上了這夥人販子。

      她轉了轉腦袋,看見躺在她腿邊的余小修,伸手摸到他溫溫的脖子,冷靜了一些,才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

      屋門外有說話聲,在這安靜的夜裡還算清楚:

      「…唉,又是一宿,咱們得在這破地方待到什麼時候啊?」

      「不是說水龍童子弄到了,後頭正在準備開壇做法事,沒準兒明天咱師兄弟就能一起上京去吃香喝辣了哈哈。」

      「嘿,你說師父讓咱們搶的那把劍,到底是什麼來頭,我看那劍身上連個刃口都沒有,真要拿那玩意兒去拜夀啊?」

      「噓,你這叫不識貨,我聽馮哥說了,那把劍叫純什麼的,是有上千年來頭的古劍,因藏的年頭久了,失了靈性才顯得普通,所以師父才下了這麼大工夫做法事給這寶劍重新開鋒,真成了,那劍還不得價值連城啊,有錢都沒處去換,當壽禮多有面子啊。」

      「這麼厲害啊……」

      余舒把他們的話聽了個五六成,心中忐忑,這夥人可不是人販子啊,聽樣子,他們抓人不是為了去賣,而是為了要就地取用,還就在今天晚上,這不是連個逃跑的機會都不給人嗎?

      水龍童子,說的是那薛少爺吧,對了,還有那小子呢,人哪去了?

      余舒又在屋裡觀察了一圈,確定沒有發現薛文哲,當下也管不了不多,翻身趴在地上,輕手輕腳地靠近了後面那扇窗子,跪立起來,摸摸窗紙,伸手捅了個窟窿朝外一看,可不得了!

      那是在幹什麼?

      後院的樹都被砍光了,禿禿的一片,幾個男人手持著火把站在屋簷下,院子當中擺有一張供桌,上面擺滿了新鮮的水果,還有香爐蠟燭,一個身穿灰色的道袍的男人背對著她,手中捏著一把桃木長劍,正在碎碎念著燒符,一道一道引進碗中,突然一轉身,露出一張中年面孔,兩眼凹陷,眼神十分陰厲,嚇得余舒「嗖」地縮下了腦袋,還以為是被他發現。

      是余舒過驚了,那中年道士並未發現她,而是轉身用碗裡粘稠的血水,用木劍沾取,在身後一塊平整的空地上畫著陣圖。

      「去,挑七個人來。」

      「是,師父。」

      這一命一答,很是清楚地傳進了余舒的耳朵裡,她不知道這道士要挑七個人過去,是要死還是要活,但肯定是沒有好事就對了。

      看了一眼就躺在進門的地方的余小修,她稍一思索,趕緊摸回了他的身邊,試圖將他拉到裡面去,免得被人進門先拎了去,然而拖了兩下沒能拖動他,怕弄出太大動靜,只好一手捂著他的嘴巴,一手去掐他的人中,急聲在他耳邊小聲呼喚:

      「小修、小修醒醒,小修?」

      余小修不是被人下藥,也只是被打暈,被她這樣叫喚,哼了一聲就轉醒,一睜開眼睛,剛想要叫,就被余舒捏了耳朵,灌進去聲音:

      「噓、噓,別吭聲,是姐姐,小修別怕,別出聲,咱們被壞人抓了,你什麼都別想,有我在呢,聽我的話就沒事,要聽我的話知道嗎?」

      余舒反復重申,余小修慌亂地點了點頭,黑暗中,按住了余舒的手,緊緊抓住,微微發抖,他還記得之前和余舒坐在小攤上吃餛飩,然後錢掉了,跑進巷子裡,只看見裡面有人,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被打暈了。

      「你起來,跟我過來躲在裡頭。」余舒拉著他,往屋裡頭趴,中間被幾雙腿腳絆到,能察覺余小修身上顫的厲害,恐懼是會傳染的,她心中也有點害怕。

      她剛才說是那樣安撫余小修,實際上,她連這裡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外頭那麼多人,看起來還會武功,要想平安逃出去,靠他們兩個半大的「孩子」,簡直是癡人說夢,作為一個曾以保險計算行業為正職的人,她快速地分析了眼下的情況,各種概率下,無奈得出結論:

      現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寄希望於,這些人不會殺人滅口,等那勞什子法事做完,就會丟下他們離開,放他們一條生路。

      剛把余小修拖到牆角,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余舒看看四周蓬頭垢面的孩子,伸手扯了余小修的髮繩,像下午那樣揉亂了他的頭髮,卻沒有那會兒玩樂的心情。

      姐弟倆並肩趴在地上,余舒抓亂自己的頭髮,使勁兒握了下余小修的手,低聲道:「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先不要出聲,假裝昏過去了,知道嗎?」

      「嗯。」余小修咬著牙,聞著屋裡的臭味,眼睛酸痛。

      余舒怕他露餡,猶豫了一下,已經聽到身後的開門聲,就沒再遲疑,手一抬,半趴在了余小修背上,剛好將他遮在身下。

      「姐――」

      「噓,聽我話,沒事的。」

      下一刻,昏暗的小屋裡就擠進了光亮。

      「好像有什麼聲音?」

      「是老鼠吧,呃,這裡頭還真臭死人,快點吧,挑了人就走。」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抬出去。」

      屋裡響起一陣挪動聲,余舒提心吊膽地等著,一下下數著他們挪動的人數,剛好夠七,正要慶倖,卻聽一聲噩耗:

      「嘖,有個死掉了,怎麼辦?」

      「再換個,嗯,那邊那個。」

      聽著腳步聲踏踏走近,余舒擠著眼睛,心裡頭反復默念著「別過來別過來」以及「看那邊看那邊」,可惜天不遂人願,她搭在余小修背上的一條胳膊,被人蠻力拉了起來。

      你大爺的,會不會挑啊!那邊兒明明還躺著好幾個呢!

      余舒心中破罵,人卻跟沒骨頭似的被扛著出去了,連睜個眼縫看下余小修都沒敢,就怕這臭小子會突然發瘋站起來。

      不過還好,直到她被人拎出去,門重新關上,都沒再有狀況發生。

      屋裡一黑,余小修哆嗦著爬了起來,死死地咬著拳頭,直勾勾地盯著那關起的門板,黑暗中,一雙眼睛閃爍的,不單有懼怕,還有憤怒,以及……羞愧。

      七個孩子被或扛或提,拎到了後院,那個中年道士已經在地上畫好了陣法,指著位置,讓幾個徒弟把人分別擺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余舒被丟在地上,頭一歪,就聞到了一股腥味,認出是血腥氣,只要一想這或許是人血,她胃裡就一陣泛酸,使勁兒咬了下舌尖才沒嘔出聲來。

      「開壇!」

      此時已經是深夜,躺在冰涼的地面上,聽著那些小道士搖著鈴鐺,中年道人嘀嘀咕咕念著晦澀難聽的句子,陰森森的讓人心裡不舒服,余舒的眼皮掀開一條細縫,從她現在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鞋子和褲腿。

      原本她是有些害怕的,可這中年道人唧唧歪歪念了半晌都沒有下一步動作,逐漸叫她不耐煩起來,眼珠子動動,周圍幾個孩子都昏昏沉沉地躺著,只她一個人的耳朵要慘遭這種折磨。

      煩死了,趕緊下一步!

      「轟!」

      平地一聲春雷炸響在天空,轟的余舒渾身一哆嗦,好在四周站著的人注意力都在那道人身上,並沒發現她這點異動。

      「徒兒!把水龍童子帶上來!快!」

      余舒被那聲雷轟的渾身難受,眼皮動動,就從道人褲腳處,看見斜對面有人進出後院一間屋子,把一個白花花的人抱了出來。

      為什麼是白花花的呢?

      因為那人沒穿衣服。

      余舒趕緊閉上眼睛,非禮勿視,不是害臊,純粹怕長針眼,再說了,白條雞有什麼看頭啊。

      期間又響了兩聲雷,她忍耐著,不知過了多久,才又把眼睛睜開來,這一瞧不要緊,頓時就讓她傻了眼,那囉里吧嗦的中年道人不知何時提了一把金屬質地的長劍,揮舞了兩下,就在這雷雨天裡,勇敢地指向天空――

      「轟!」

      個挨雷劈的,余舒擠上了眼睛暗道。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17 PM

第四十四章 景塵道人

      「轟――」

      震耳的雷聲一來,余舒就緊緊閉上了眼,心裡巴不得這灰袍道士被雷劈成渣,卻沒臆想中的驚叫聲,場面安靜了一會兒,她就聽到那道人驚惑不解的聲音:

      「怎麼會…怎會…不可能!」

      「師父,師父您不要緊吧?」

      「都別過來!」

      余舒把眼睛挑開一條縫,從下往上,就看到那道士失魂落魄地拿劍驅趕著將要靠近的幾個小道士,口中念念有詞,大喝著,一次又一次把劍指向天空。

      「叱!」

      「叱!」

      然而再沒有任何異象發生,雷聲似乎在醞釀,可那道士卻不放棄,頑固地重複著一個動作,十次,二十次,這場面一下就從兇險變得滑稽,余舒都快看不下去了,這人是非要被雷劈一下才高興嗎?

      大概老天都不耐煩了,一滴兩滴落下了小雨,飛一吹,不偏不倚就有一滴刮進了余舒的鼻孔裡,突然傳來的麻癢,讓她措不及防,一張嘴,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阿嚏!」

      完蛋了,余舒欲哭無淚,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看著猛地轉身死盯住她的灰袍道士,余舒就是想閉上眼睛裝傻都晚了,只能倉皇地從地上爬起來,向後退步,在那道士提著劍陰沉沉地朝她走過來時,突然瞪大了眼睛,指著他身後,大叫一聲:

      「啊!那裡有人!」

      包括那灰袍道士在內,滿院子的人幾乎同時扭過頭,看向余舒所指的方向,余舒趁機向後跑了幾步,卻不忘後頭看,因為那破敗的院牆上頭的確落著一個人,赫然一身白色道袍,輕飄飄地站在那裡,在夜幕中霎是顯眼,只是離的太遠,看不清面目,但從身量上可以確定,那是個男子無疑。

      「什麼人!」灰袍道士大駭,那人是何時站在那裡,他竟沒有察覺。

      來人被發現,並未慌張,環掃了院內情景,又望了一眼最先發現他的余舒,便從牆頭飄落下來,落地時向前快走了兩步,寬大的袖袍夾著風輕輕抖動,就好似踩在雲上,步履輕盈。

      余舒驚奇地眨了下眼睛,要不是他落地時借力的動作,她差點以為是見到了神仙――哪有人是用飛的。

      這突然冒出來的人一身得體的白色道衣,頭挽道髻,背負雙劍,分明也是一個道人,只不過那身氣度,比起前頭那個欠雷劈的傢伙,儼然是個正派人物。

      「適才是何人在佈陣?」白袍道人出聲質詢,語調嚴肅,從他的話裡不難判斷,他是剛到不久,並沒躲在暗處參觀。

      灰袍道士不答反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院中其餘眾人不用他命令,便紛紛地拔出了武器,很有默契地交換了位置,不遠不近地將這不速之客圍了起來,白袍道人卻不在意他們這番動作,又向前走了兩步,現身在火光之中,露出一張年輕又肅然的臉孔,出人意料的俊逸。

      「龍虎山天師道二十八代內弟子――景塵。汝乃何人,如何會用我宗少陽七星陣。」

      乾淨的聲線,中氣十足。

      余舒眼前咣咣冒出四個大字――浩然正氣。

      那灰袍道士臉色當即大變,余舒這個外行人不知道厲害,他這個道士出身的內行人可是清楚,半點都沒懷疑這個能準確認出他所用陣法之人的身份,一邊暗罵怎麼會倒楣招了這人來,一邊快速收了劍,扭出笑容,打了個揖,客氣道:

      「見過景塵道長,在下乃是一方野道,適才佈陣驚擾道長,多有得罪。啊――原來這陣法是叫少陽七星陣,實不相瞞,小道只是偶得陣書,好奇之下,今日才會一試,卻不知是天師道門學,並非有意濫用,還請道長不罪小道無知。」

      看這灰袍道士面對一個年輕人低頭做小,余舒沒有覺得好笑,作為受害人,她豈會不知這灰袍道士在說瞎話,但她身在賊窩裡,不敢貿然插嘴,只好先看向那個叫做景塵的年輕道長。

      景塵看了一眼赤身被擺在壇上的少年,又將目光移向陣中昏迷的其餘六個童子,最後掃了一眼站在人後的余舒,出聲問道;

      「這些祭童從何而來?」

      「都是小道收的徒弟,」灰袍道士急忙解釋,「道長不要誤會,他們都是自願的,小道只是取了他們一些精血,並未傷人。」

      說著,朝邊上打了個眼色,便有人向後退去,悄悄接近余舒,是還沒忘記有她這個「活口」。

      余舒早有防備,一看他們動作,便知不能再裝聾作啞,被抓著肯定是要滅口,急忙大聲沖景塵道人喊道:

      「大俠別信他,我們都是被他擄來的,才不是他的徒弟,前院關著好些人,還有被他們害死的!」

      場面一靜,只有雨下沒停,景塵轉過臉,對那灰袍道士,皺眉問道:「你們妄殺?」

      說話的同時,他一手已經抬起,握住背後劍柄,大有對方一旦答是,他便會出劍的氣勢。

      灰袍道士見狀,既知不能善了,便不再客氣,手中長劍一指,手下一群徒弟立刻把人圍了起來,他則變臉道:

      「是又如何,小子,我奉勸你不要多管閒事,現在就走,道爺我就放你一馬,如若不然,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他這半哄半嚇,其實是畏懼對方門派,要能把人嚇走就能免了一樁麻煩,不然,就必要將人命留在這裡,免得對方來日報復。

      豈料他話聲一落,但聽一聲嗡響,未見對方出劍,眼前便閃寒光,直取他面門,他大懼之下,疾步後退,卻見對方陡然收勢,淩波借步,空掌襲來,將臨他肩窩時曲指猛力一叩,彈了他的穴道,一陣麻木從頭躥到腳尖,他張嘴還未出聲,便已渾身僵硬地躺倒在地上,昏迷前,只聽到一聲訓戒:

      「我道不妄殺。」

      「師父!」

      「道長!」

      眾人稍遲,幾聲大喊,便掉頭憤憤出手襲向白袍,一時院中亂起,短兵相接,鏘鏘碰撞,十分刺耳。

      余舒看他們突然打起來,愣了下,沒工夫看熱鬧,趕緊趁沒人注意她,跑到牆根,貓著腰往前面小跑,一出了後院,就變成快跑,那群賊人都被引到了後院,前院無人把守,余舒剛找到了那間關押孩子的小屋,就聽見裡頭「咣咣」的拽門聲。

      「姐、姐!」

      是余小修。

      「我在外頭,小修別慌,」余舒扯了扯門口的鎖沒拉開,但見門把老舊,已經鬆動,便出聲道:「小修,你躲開,躲到一邊去!」

      余小修在裡面應了一聲。

      「躲開沒?」

      「躲開了!」

      余舒後退兩步,抬高腳使勁兒往門上踹――

      「咣!咣!咣!」

      「哢嚓!」

      門鎖那一塊直接被她踹碎,整片脫落,門便向裡開,一股騷臭味撲面而來,她一腳踩空,差點劈了個豎叉,好險扶住門框站穩了,就見余小修從裡面閃出來,一把抱住她,撞得她後退一步才穩住,就聽他哭聲喊道:

      「姐!你沒事吧?」

      余舒以為他是嚇著了,使勁兒摟了摟他瘦小的身板,擠眼聞著他被熏的臭烘烘的頭髮,在他背上胡亂拍了幾下:

      「好了好了,沒事了,後頭在打架還不知誰贏誰,咱們快走,趁他們還沒打完。」

      說罷就推開了他,換成拉住他的手腕,左右看了路,擇道奔向黑洞洞的大門口。

      正是深夜,門外面一個人都沒有,好消息是門口停著一輛空馬車,壞消息是余舒沒有該類車輛的駕駛證。

      她掀開車簾,推著余小修上車,本意是想要試試趕車,但轉念又改了主意,扭頭看看院子裡面,已經聽不見那些打鬥聲,她心裡害怕,若是那景塵道人打不過他們,這夥賊人肯定不會放過她,現在不趕緊跑,許等下就會被人攆上,八成是死路一條。

      「姐,你的包!」余小修在車裡發現了余舒的小花包,探出頭來,卻被余舒扯下來。

      「下來,咱不坐車了。」

      余舒扯下綁在樹上的韁繩,離遠點,在地上找了塊大石頭狠狠丟了馬屁股,看著那馬車驚慌跑進了前面的林子裡,才拉著余小修往另一頭狂奔。

      「快跑!」

      「嗯!」

      外面下著雨,天黑伸手不見五指,路面是泥地,又濕又滑,余舒和余小修摔了幾次,都沒敢停,一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下來。

      姐弟兩個靠在一棵樹下,呼呼地喘著粗氣,余舒往外吐了兩口唾沫,余小修直接嘔了出來,吐了些苦水,就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余舒沒哄他,用袖子擦了擦臉,緊緊地盯著他們跑來的方向,半晌,直到確認沒有人追過來,才扶著樹幹蹲下來,兩腿直打顫,是剛才跑的太猛。

      余小修還在哭,余舒這才去哄他,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行啦,別哭,先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著,等天一亮咱們就找路回去。」

      余小修依然嗚咽個不停,余舒又勸了一陣,見沒用,也有些心煩了,乾脆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氣罵道:

      「哭什麼哭,不是沒事了麼,你一個男子漢,還不如我一個小姑娘呢,我都沒哭,你一直哭個什麼勁兒,沒出息!」

      余小修打著嗝抬起頭,哽咽道:「你說的對,我是沒出息,我是膽小鬼,我沒用!」

      余舒把眼一瞪,這還來勁了是吧!

      「我沒用…我害你被壞人抓了,還要你保護我,我、我看他們把你從我身上拉走,我都不敢出聲,我害怕,所以不敢、不敢出聲,我沒出息…嗚嗚。」

      余舒聽他斷斷續續地哭訴,想了想,總算知道他在彆扭什麼,頓時消了氣,這孩子是太過自責就想多了,想不開,就憋屈了,於是就自我厭惡了。

      作為一個知心姐姐,她當然不可能讓他這件事成了他心結,影響他日後的健康成長,琢磨了一會兒,就伸手攬了他肩膀,捋著他的頭髮,清嗓子開導他:

      「歸根結底,還是那群壞蛋作惡,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咱們學易,不是人人都有福禍一說嗎,這就叫是禍躲不過。再說了,我是你姐姐,我不護著你,誰護著你啊,我年紀比你大幾歲,當然膽子就比你大,這不是說你就膽小了,遇上這種事,害怕是很正常的,你當就我不怕嗎,我現在腿還發抖呢,不信你摸摸。」

      余舒抓著余小修的手按在她膝蓋上,真的是在哆嗦,余小修哭聲一停,向余舒靠了靠,小聲道:

      「姐…你現在還怕嗎?」

      「怕,」余舒肯定道,「不過有你陪著,我就不是那麼怕了,要我一個人,我才沒那麼大的膽子呢,我肯定哭的比你還要慘,還要沒出息。」

      瞧她是個多麼認真負責的好姐姐啊,為了安慰弟弟不惜說這種大瞎話,天曉得她最討厭哭鼻子了,上輩子活到快三十歲,哭的次數加起來恐怕還不到五次,出生算一次,于磊癱瘓算一次,還有哪次?

      余小修沉默了一下,突然把手從余舒胳膊裡抽出來,伸長了手摟住她肩膀,半蹲起來,用力抱住她,低聲道:

      「姐,對不起…你要是害怕就哭吧。」

      「那你不哭了?」

      「不、我不哭了。」

      余舒嘴一咧,伸手反抱住他,笑道:「我們誰都別哭了,趕緊找個地方躲雨,別在樹下留著,待會兒再打雷可就壞了。」

      「嗯。」

      余小修抹了抹眼淚,跟著余舒站起來,兩個人在這林子裡東拐西拐,找到了一個石洞,幾塊巨石遮擋下,剛好有一小片空間,能容納兩人窩進去。

      余舒和余小修就鑽在坑裡躲雨,身上濕乎乎的,但挨在一起要比一個人暖和,雨也淋不著。

      「姐,那些抓咱們來的都是什麼人啊?」

      「是道士吧,反正都不是好東西。」

      「那屋裡其他人怎麼辦,他們肯定都是被抓來的,咱們明天回去報官讓人去救他們吧?」

      余小弟可比余舒這廝善良多了,先前是害怕,他現在冷靜下來,就想起其餘被抓的孩子,擔心起來,哪像余舒這麼沒心沒肺的,壓根就沒考慮過其他人的安危,就連被當成貢品扒光了擺在桌上的薛同學都忘在了腦後,就顧著自己悶頭逃跑了。

      「回去再說吧。」余舒扒拉著余小修的腦袋,讓他靠著自己,「你睡會兒,天亮了我叫你。」

      「哦。」余小修挨著余舒,本來還想問那個白袍道人的事,他在窗戶口趴著看了一會兒,是有見到他們打起來,但已有了睏意,想著想著,就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余舒等他呼吸勻稱了,才扶著他的腦袋讓他躺在自己腿上,背靠著石頭,靜靜地看著外面的雨勢,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陣子,也低下頭睡了過去。

      雨勢漸漸小了,後半夜停下來,一陣冷風刮去,睡夢中的余舒縮起了脖子,從這石洞口頂上,垂下了一角白袍。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19 PM

第四十五章 多謝大俠

      天亮,余舒被林中的鳥叫聲驚醒,晨寒凍的她打了個哆嗦,忽地驚醒,動作太大,連帶著躺在她腿上的余小修也一下醒了過來。

      「唔。」

      「天亮了,咱們出去吧。」余舒的聲音發啞,渾身酸痛。

      余小修朝外一看,天是白了,正是他平常起去上學的時辰。

      「呀!壞了,趕不上上課了。」

      余舒先爬出了石洞,兩條腿就好像灌了鉛一樣,她站在外頭伸著懶腰,活動筋骨,一邊打哈欠,一邊轉過身來――

      「上什麼課,能平安回去就――啊!」

      余舒尖叫一聲,好像被踩到尾巴的貓,瞪著石洞頂上盤膝而坐的年輕道人,依舊是那麼一身白色的道袍,乾淨的不像是淋了雨的樣子,沐浴在晨光中,劍眉明目,豐神俊朗,好不出色,卻把余舒嚇了汗毛倒豎起來。

      景塵抬起手剛準備要說話,就被余舒的尖叫聲堵了回去。

      「怎麼啦――啊!」余小修慌忙鑽了出來,看到石洞上的人,也驚叫了一聲,他昨晚有在窗戶邊偷窺,認得這位白袍子的道人。

      余舒是心虛叫了一聲,余小修則是驚訝,姐弟倆瘋頭瘋腦地站在一起,瞪著眼睛就同兩隻受驚的小動物,景塵誤以為是自己嚇到了他們,稍一遲疑,便出聲道:

      「你們不用怕,我不是壞人。」

      驚訝只是一眨眼的事,余舒意識到方才失態,趕緊扯住了余小修,向後退一步,按著他的腦袋,沖這景塵道人深深一鞠:

      「多謝大俠昨晚搭救之恩。」

      余舒心裡嘀咕:這人怎麼追著他們過來了,他是想要幹嘛,挾恩以報?管他呢,先叫他一聲大俠,把人哄舒坦了再說。

      余小修後知後覺地跟著她道謝:「多謝大俠。」

      「不用多禮,我是被他們陣法引來,並非是為救人。」景塵卻不受他們謝禮,一夜未眠,面容依舊清朗,仿被春雨洗濯,一塵不染,顯是世俗之外人士,紅塵太遠。

      余舒只當他在說客套話,倒是她見過為數不多的幾個道士裡最客氣好說話的一個,便直起了腰,小心詢問道:

      「大俠,昨晚那些壞人如何了?」

      若景塵為人再世故一些,許能從這一句話上看出來余舒這貨自私自利的本性,出了那樣的事,事後不是先詢問恩人如何,也不是詢問那些受困的孩子,關心的全是那群賊人有沒有被收拾乾淨,別到頭再來找她麻煩。

      景塵沒一絲多想,「我點了他們穴道,十八個時辰後方會解開。」

      這也太輕饒了他們了吧,都殺人綁票了才判個拘留?

      余舒為了自身安全考慮,又不好直接說他處理不當,便委婉道:

      「那院子裡還關著些人呢,我走的時候都還昏迷著,也不知跑掉沒有。」

      景塵道:「他們不是昏迷,是中了迷藥,我走時已將他們救醒,通通放了。」

      余舒道:「那群壞人要是得了自由,再出來害人怎麼辦?」

      景塵搖頭,天理迴圈,道法自然,這一次是他遇上,再有禍起,就各安天命吧。

      余舒卻將他的搖頭當成否認,以為他是說那群人不會再出來害人,差點就脫口問出為什麼,轉念又一想,那群人都是邪魔歪道,遇上眼前這個名門正派,都翻臉了還沒別滅掉,醒過來不得趕緊忙著跑路,哪裡還敢待在義陽城繼續作案啊。

      是了,所以他們不會再出來害人,至少不會再在義陽城害人。

      這麼一誤會,余舒再看景塵,眼神裡就多了些佩服,這道士年紀輕輕,倒是挺聰明的嘛。

      余小修在邊上看他姐和這白袍道人說完了話,才插一句嘴:

      「道長,那你跟著我們做什麼?」

      小孩子說話缺心眼,倒把余舒想問又不敢問的話問了出來,余舒暗道一聲問的好,就見眼前一花,這景塵道人從那石洞上飄落下來,站在他們面前,以一種別樣的目光輕掃了他們一眼,便率先往前走:

      「有些機緣罷了,走吧,我送你們回去,這林子偏遠,休要再迷路。」

      余舒和余小修面面相覷,片刻後便手拉著手小跑著跟了上去,是而沒有發現,石洞周圍,昨夜雨後濕潤的泥土地上,留下的幾串野獸足跡。

      ***

      余舒和余小修昨晚上餓了肚子,一夜驚嚇,昏昏睡去,這早上醒來,在林子裡走了一段路,便餓的不能行,余舒想起來她那小花包裡還有兩塊糕點,連忙拿出來,雖有些濕潮,卻還能吃。

      余舒掰了一塊嘗了嘗,看了眼前頭帶路的景塵,這人背上不見個行囊,只有用皮繩綁起的兩把長劍,看樣子不像是個帶乾糧趕路的人。

      不好意思吃獨食,余舒就把一塊完整些的糕點拿給余小修,帕子裡包著一塊碎了形狀的,小跑兩步上前,喊了那人:

      「大俠。」

      「嗯?」景塵扭過頭,就見余舒捧了幾塊碎點心遞到他面前,這糕餅賣相不好,看起來還濕濕黏黏的,卻讓他眼睛莫名地有些發亮。

      余舒沒發現他異樣,伸手遞過去,客氣道:「你先湊合吃點吧,這離城還遠吶。」

      余舒本來打算,是同他客套一番,等他推拒,再順勢把這糕餅收回來自己吃,哪想對方竟然伸了手,把這碎點心接了過去,正經地道了謝:

      「多謝。」

      說完他便捏了一塊送進口中,神態自若地吃了起來,動作十分文雅,半點看不出來是餓了好幾天的樣子。

      余舒退回余小修身邊,搶了他半塊糕餅,塞進嘴裡。

      這頭三個人在郊外趕路,義陽城中卻是亂了套。

      薛文哲丟了,這可不是件小事,他外公劉家是義陽城一大,丟了這麼個嫡親的外孫,半夜裡就鬧翻了義陽城。

      昨晚上同薛文哲一道在醉仙樓吃飯的幾家公子小姐,大晚上就被家裡大人從被窩裡撈了出來,仔細詢問昨晚最後見到的劉家表少爺的經過。

      整個府衙都被驚動,城中多少人為了一個薛公子徹夜未眠。

      相比較之下,余舒和余小修的一夜未歸,怕就只有劉嬸一個人擔驚受怕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23 PM

第四十六章 結識

      回程的路挺遠,余舒和余小修一人半塊糕餅墊了肚子,在溪邊牛飲幾口,洗了把臉,把亂糟糟的頭髮綁起來,但一身泥黃,和白衣飄飄的景塵走在一起,還是不堪入目。

      靜謐的林間只有三人的腳步聲,余舒打量著景塵的背影,她曾迷過金庸古龍,年少時也對書中的武林大俠心存過嚮往,好不容易遇見個活生生真人,能飛簷走壁,還會使劍點穴,心中實在有些興奮,有意攀談,於是走沒一段路,就主動搭起了話:

      「大俠,你是龍虎山的道士嗎?」

      昨晚她親耳聽到他自報家門,說是什麼龍虎山什麼教的,龍虎山她知道,是東漢那位有名的張天師開山立派的地方。

      余舒是個門外漢,並不清楚,作為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龍虎山中並非只有一派開源,她這麼問其實太過籠統。

      景塵在前面帶路,聽到她問話,並未糾正,只答:「我是龍虎山之人。」

      「龍虎山離義陽城遠嗎?」余舒聽他願意答話,並未擺架子,心中竊喜,就順杆子往上湊,拉著余小修走快了幾步,吊在他身後。

      大安朝是宋滅後,取代了元明,歷時已有三百年的大朝,她只知義陽城就在南方,對別的卻一無所知,難得碰上個外來的道士,當然要好好聊一聊,長長見識。

      「有十日路程。」

      「龍虎山是在東邊還是西邊啊?」

      「在義陽東南方向。」

      「大俠是一個人出來嗎,沒有人同行?」

      「我一人下山。」

      「大俠沒有騎馬嗎,那你是步行出遠門?」

      「沒有騎馬,是步行。」

      「哇,那你可真能走的。」

      「嗯。」

      余舒東問一句,西問一句,景塵漸漸覺得這少年話多了些,但並未顯露出不耐煩,出於禮貌,還是有一句答一句,卻半句不多講。

      余小修難得在郊外走動,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的樹木花草,偶爾側頭聽他們說話,不插一句話,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大安朝百姓,從小就被人教育要對修道之人尊敬,見余舒這麼膽大地和一位道士說話,不免對他姐又多幾分佩服。

      余舒只當這人好脾氣,又會武功,又是名門正派,卻無甚傲氣,肯同她這個半路救來的「野小子」閒聊,就生了結交的心思,據說道教之人都精通易術,余小修要是能讓他指點一二,肯定獲益匪淺,到時候再轉過來教她,嘿嘿。

      她想著拉近關係,於是便開腔道:

      「哦,說了這半天都忘記介紹,大俠,我叫余舒,這是我弟弟余小修,敢問你大名?」

      「我叫景塵。」

      「原是景塵大俠。」余舒心想,姓景的可不多見,這該是個道號吧。

      前面的人突然回了頭,余舒和余小修跟著停下來,不解地看著景塵,太陽升起,晨光把他微皺的眉眼照的十分炫目,瞧的姐弟倆一陣眼花,就聽他道:

      「不必再喚我大俠,我一未仗義行事,二未見義勇為,擔不起這二字。」

      他這話分明不是在謙虛,而是正經地在訂正這個稱呼,余小修偷偷拉了下余舒,有些緊張,生怕他姐惹了這道長生氣,余舒卻混不在意,道:

      「您這話我可不覺得對,非是仗義行事,見義勇為才叫大俠麼?這又是誰規定的,這一聲大俠是我在叫,在我看來,您制止了那幫壞人,又讓我們倖免於難,這就是俠義之舉,何須評定,我叫一聲大俠何來有錯,百人百眼,我自己覺得對就行。」

      景塵面露困惑,他自幼在師門承襲的便是正統的道義,是非曲直早有概論,現聽這少年說話,既覺得對,又覺得有所偏頗,卻說不上來哪裡不妥。

      余舒見他不語,當是剛才話說太滿,便清了清嗓子,小心問道:

      「景塵大俠,我這麼喊你,讓你不高興了嗎?」

      景塵搖頭,他只是覺得她那樣喊不對,並未有不高興。

      余舒咧嘴一笑,露出虎牙,「那不就得了,我叫我的,你既然沒有不高興,那就由我叫唄。」

      景塵看她一眼,轉身繼續向前走。

      「隨你吧。」

      「是,大俠。」

      余舒沖余小修擠擠眼,拉著他跟了上去,繼續搭話,余小修心裡怪怪的,總是覺得前頭那位道長被他姐……忽悠了?

      三個人就這麼一路走回了義陽城,城門口正在盤查路人,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只能進不能出,衣衫不潔的姐弟倆還被當成是外地來的乞丐攔了下來,要不是有景塵這個道士同行,進不進的了城都是一回事。

      好多人都被堵在城門內,景塵一身顯眼的道袍,走過的地方,自然有人讓路,他模樣生的俊俏,少不了被一些大姑娘小婦人多看幾眼,羞地拿手絹袖子遮了面容偷偷看,卻沒哪個敢膽大伸手指點的。

      余舒扯著余小修走在後頭,也有人讓路,當然是被人嫌髒嫌臭,主動避開,鬧得余舒原本想向路人打聽一下出了什麼事,都沒辦法撈著人。

      好不容易擠過了人群,到了城牆下一處人少的地方,景塵停下,對兩人道:

      「已到城中,我們就此別過。」

      說完,不等姐弟兩人應答,便轉身欲離,余舒哪能就這麼讓他走了,一著急,伸手便拽住他袖子:

      「大俠,你在義陽城哪裡落腳啊?留個去處,好讓我們兄弟回家後,上門拜謝。」

      景塵回過頭,見余舒滿臉誠摯,搖頭道:「不用,我在外露宿,居無定所。」

      「啊?」這下怎麼辦,一走豈不是再找不到人,上哪讓他指點余小修啊?

      余舒這麼一愣神的工夫,景塵已將袖子從她手中拉回來,原本是要走,但餘光瞥到袖角上一塊黑手印,心念一動,遲疑了一下,無奈對二人道:

      「若有事,你們可以到城東梅林尋我。」

      說罷,再無滯留,轉身揚長而去,沒入人群中。

      「誒,大――」余舒伸長手想喊,叫了半聲又落回去,扭頭去問余小修:

      「城東梅林?是哪裡?」

      余小修抓抓頭髮,「有好幾處呢。」

      「唉,算了,先回家,劉嬸想必著急死了。」

      人都走了,余舒也沒再發愁的心情,拉著余小修趕緊往家跑,殊不知家裡頭,等著她的不光是劉嬸一個。

      ***

      余舒和余小修兩個都是第一次走城南,不認識路,七拐八拐,多跑了好幾條街,才尋回了紀家大宅。

      從後門回去,一進雜院,就看到劉嬸在樹底下呆坐,周六叔也蹲在一旁。

      「劉嬸兒,我們回來啦!」

      劉嬸一扭頭看見兩個泥娃子,當即跑上前把兩人抱住,哭喊道:

      「少爺小姐這是哪去了,怎這個時候才回來,嚇死我了,真是嚇我了!」

      要不是礙著主僕有別,劉嬸大概會伸手揍他們兩下才能壓驚。

      余舒還好,沒心沒肺地笑了兩聲,余小修平日就同劉嬸最親,回到家被她這麼一抱,差點又跟著哭了,劉嬸嗓門太大,院子裡其他兩戶都跑出來看。

      周六叔起身跟了過來,打量渾身是泥的姐弟倆:「這是上哪去了,弄成這樣?」

      余舒路上都盤算好了,正要編瞎話,就聽一旁有個僕婦道:

      「既然人回來了,那快領去見三老爺吧。」

      余舒不以為憑他們倆的身份,走丟一晚,會驚動三老爺,便湊去問劉嬸:

      「劉嬸,這是怎麼?」

      周六叔在旁邊解釋道:

      「唉,劉家的表少爺昨晚上也丟了,現在還沒回來呢,都說最近義陽城裡老丟孩子,剛好昨晚上你們倆也沒回來不是,就以為你們也被人販子擄了,為了找劉家表少爺,三老爺發了話,要你們回來了就過去應一聲。」

      余小修看向余舒,余舒心裡一計較,他們兩個躲了一晚上雨,又迷了路,最後還是好運被景塵送回來的,昨晚雨那麼大,其他人想必還被困在林中,迷途不歸。

      於是沖余小修使了個眼色,對周圍人道:

      「那我倆先進屋去洗洗換身衣裳吧,這樣去見三老爺,未免不敬。」

      劉嬸趕忙道:「好好,你們先回屋,我去給你們端水,廚房還有饃饃,吃兩塊墊墊,等下從三老爺那兒回來,劉嬸再給你們做好吃的。」

      余舒點點頭,拉著余小修進屋了,把門一關,余小修就憋不住了,緊張道:

      「姐,咱們怎麼辦啊?」

      余舒知道他怕什麼,昨晚上他們兩個丟下薛文哲自己跑了,這事說大不大,本來逃命的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別人,但要是讓劉家人知道他們兩個昨晚和薛文哲一起被抓去了,又先跑了回來,一準是會不痛快,這薛文哲要是平平安安還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豈不遷怒他們二人?

      但要是他們瞞著,劉家人找不著薛文哲,他一個人再在那林子裡出了什麼意外,豈不是害了一條人命?

      余舒想來想去,眼睛一亮,就勾了余小修的脖子,附耳道:

      「咱們待會兒這樣說……」

      余小修越聽臉越怪,最後猶豫道:「這樣、這樣好麼?」

      「有什麼不好,要不是他,我們也未必會歷險,要不是我們,他現在不定是人是鬼呢,他這條命,一半是景塵大俠救的,一半可不就是我們救的麼。」

      余舒拍拍他肩膀,轉身去換衣裳。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25 PM

第四十七章 你就瞎掰吧

      余舒和余小修被領到了紀孝谷跟前,余舒主動把話交待了,話是這麼說的:

      昨晚上她和余小修在長門鋪街上吃飯,正好撞見有個行蹤可疑之人拉走了劉家表少爺,他二人察覺不妙,跟了上去,想要救人,卻被賊人一同打暈抓去了。

      後來清醒時,就被擺在了祭臺上,余舒以為那妖道作法想要謀害薛文哲性命,就打斷了他,使得他沒能得逞,恰好一位正派道人路經此地,將這一群賊人制服後,揚長而去。她看薛文哲等人還在昏迷中,喚不醒,又逢夜雨,就和余小修先出去探路求救,在林中迷途,好不容易才回到城裡。

      說到這裡,余舒才咽了口唾沫,急急道:「三老爺,薛公子現在還在郊外,您快通知劉家,派人去接他。」

      只是改了幾句話,姐弟倆就成了薛文哲的救星,而不是見死不救,臨陣脫逃的兩個膽小鬼,余舒不覺得虧心,余小修倒是為她的厚臉皮暗暗臉紅,低著頭,聽她瞎掰。

      紀孝谷銳利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掃過,他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心思縝密,又豈會察覺不到余舒話中諸多疑點。

      余小修低著頭,余舒只在臉上做急切之態,她知道紀孝谷會懷疑,卻不擔心,那畢竟是劉家的事,劉家的表少爺,從利益上來說,和他們紀家沒什麼關係,反倒是順應了她這個謊話,能讓紀家從中得了好,紀孝谷只要不傻,就會順著她的話走。

      果然,紀孝谷只是看了他們幾眼,便招手叫來小廝:

      「速去通知劉府,就說有了薛公子的下落。」

      小廝去了,紀孝谷才問余舒道:「救你們那位道長,可曾留下姓名?」

      余舒作勢想了想,不確定道:「似說是、是龍虎山上來的。」

      紀孝谷臉色一變,半身向前傾,竟有三分急切:「龍虎山?可說是哪一派?」

      龍虎山上,洞天福地,多是道家高門,平素不理凡俗,難得有人入世,這可是件大事,若能尋到這人,引入紀家,就是做客幾日,也能獲益許多。

      余舒原本就不打算把景塵的事拿出來多說,見他這急切樣,更打定了主意誤導,便迷惑道:

      「當時太亂,我也沒聽清楚,就聽見是從龍虎山上來的。」

      心中道:嘁,我一路上浪費了多少口水才勾搭上,幹嘛平白介紹給你。

      紀孝谷不死心,又問:「可看清楚他長相,穿戴?」

      「穿了一身藍袍子,好像是個中年人,還長了鬍子,夜太黑,沒看清別的。」余舒瞎扯道,她是故意誤導,景塵大俠太過顯眼,只怕她說出來一個白袍,紀家就能把人從義陽城裡找出來。

      劉家要派人去郊外找,要是抓住了那群賊人,到時候一審問,肯定會問出什麼來,她這麼說,權當是混淆視聽了。

      余舒有算盤,紀孝谷也有算盤,坐正了身子,叮囑余舒道:

      「關於這位道長,待會兒劉家人問起來,不要多嘴。」

      紀孝谷想,待會兒就派人出去尋那龍虎山下來的道人,務必要把人請到家中來做客,不能叫別家搶了先。

      「是。」

      紀孝谷心情好,對余舒姐弟態度也就溫和:「你們兩個餓了一夜,桌上有點心,先吃了果腹,等找到薛少爺,再讓廚房給你們做一頓好的。」

      余舒並著余小修一起謝了,又被紀孝谷賜座,等了一頓飯的工夫,劉家人便急躁躁地來了。

      薛家少爺找回來了,在城外的野林子裡,全靠著余舒指路。

      在這之前,他們還在林中遇上了四個從破院裡逃出來的孩子,一一救下。

      薛文哲被找到的時候,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小溪邊上,穿著不合身的衣裳,也不知是從誰身上扒下來的,整個人仿佛是被從泥水裡打撈出來一樣,萬好還留著氣兒在,人是活的。

      劉家人因出來的急,沒多帶人手,見了薛文哲這樣,趕緊帶了他回家救治,留下一位老爺出面,繼續跟著官兵尋找,紀孝谷親自出馬,和余舒坐在同一輛車上,讓她指路深入林中,尋找那群「人販子」。

      過了中午才找到那座破院,余舒大著膽子跟著捕快進去,找到的不光是後院一群被點了穴道躺在雨裡一夜的野道士,還有三具孩童死屍,看的人心發涼,劉家那位老爺,也就是薛文哲的親二舅,當場白了臉,一陣後怕。

      紀孝谷很會做人,趁機安慰道:「敬台兄,你沒事?」

      劉敬台歎道:「孝谷,這次多謝了你上心,要不然我可怎麼向妹婿一家交待——唉。」

      路上劉家人已經聽紀孝谷把事情經過講了,和余舒所述無所出入。

      「人平安無事就好。」

      劉敬台連連搖頭,「你有所不知,這回是我疏忽了,姑母早就算出文哲會有劫,就在近日,事前準備了諸多福壓,護身符都做了三道給他帶在身上,就連他昨日出去慶生,我還特意跟隨,囑咐他在外等我接送,豈料,百密一疏啊。」

      「『福難求,禍難躲。』我們易學家中子孫,不是從小就被教習這句話,事既過,不會有人怪你,你又何須自擾。」

      紀孝谷勸了幾句,劉敬台臉色總算好了一些,道:

      「對了,我還要謝過你家那兩個小輩,要不是他們機靈,文哲未必能脫險。」

      紀孝谷隨意笑笑,欲喚余舒過來說話,四下看了,卻沒見余舒蹤影,暗皺眉頭,對他道:

      「你這話說的客氣,許是他們沾了文哲的福氣,才平安無事。」

      劉敬台苦笑,總不會把他這句話當真,心中是認了紀家一份人情。

      余舒這會兒人在哪裡?

      她正趁人不注意,在破院門口,偷偷摸摸地翻著捕快收拾來的贓物,找到了那把其貌不揚的「上古寶劍」,抱著溜到院外牆下,私藏在一棵樹下,用草堆掩住,做了記號,等著明日來取。

      昨晚上守門的兩個小道士的話她聽得清楚,知道這把劍來頭不小,雖不知真假,但也著實引了她的財迷,這萬一要是真的,不是平白讓衙門拾去了,還不知最後流落到誰手中,倒不如她自己藏著,回頭有本事了再辨識真假,才不算埋沒了這寶物。

      「你在幹什麼!」

      正在拍土,一個捕快突然朝這邊喊了一聲,余舒趕緊站起來,轉身羞怯道:「我、我想小解。」

      那捕快尷尬地轉身走了,余舒伸了伸舌頭,看看地上看不出來形狀的寶劍,小跑著回到車上,大口灌了兩杯茶,急促的心跳才平穩下來。

      還好沒被逮到,不然可就說不清楚了。

      輾轉又回到了紀宅,紀孝谷去東大院回報了老太君,回房時高興,就找了翠姨娘陪著吃飯,大概將余舒姐弟幫忙救了劉家表少爺的事說了,飯後賞了她一通,許下晚上在她房裡過夜。

      翠姨娘得了實際的恩惠,心情大好,就讓人把姐弟倆領過來見面,關心了幾句,又誇獎一番,臨了還給了他們一人兩角銀子花,只是比起一夜未眠,給他們生火燒水,做飯洗衣的劉嬸,翠姨娘這點表面功夫未免讓人寒心。

      余小修心思敏感,面上提了笑應,余舒卻懶得在這婦人面前做戲,不冷不熱地應付。

      倆人沒待多久,就被翠姨娘以讓他們休息為由送走,其實她是看天色不早,準備收拾屋子,等著夜裡好好侍候三老爺。

      姐弟倆早上回來時,還是又說有笑,從小西閣出來,個個興致不高。

      對翠姨娘此人,余舒實在難以喜歡,當娘的不像個娘,又沒什麼手段,做個妾還笨的要死,讓人輕易就栽贓陷害,也難怪親生女兒被關在祠堂裡幾天幾夜,連求情都不敢,最後被弄死了都一無所知,真不知她是怎麼在這深宅中活到現在的。

      翠姨娘來紀家幾年,身邊連個能使喚的人都沒有,唯一的忠僕劉嬸,還被趕到了廚房打雜,一雙兒女不曉得照拂,只想著再給紀家三老爺生個親的,也不想想等那孩子長大成人,她是不是還有口氣在享福。

      以前那個余舒,性子倒是十成十似了她這個親娘,而余小修這樣的好苗子,應該是隨了父親?

      余舒想著想著,便問出口:

      「小修,你還記得咱爹嗎?」

      余小修搖搖頭,神情冷淡,「爹死的時候,我才三歲,怎麼會記得。」

      余舒算了算,翠姨娘是六年前改嫁進紀家,余小修三歲沒了爹,也就是說,余老爹死的時候,她都七歲了,應該對他有印象。

      「那娘呢?」余舒試探著問了,她一直都不大清楚他們一家三口寄到紀家之前的狀況,但還有劉嬸這個下人,想來不是窮人。

      「娘?」余小修困惑地搖搖頭,「娘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她絕口不提,劉嬸也不愛講,你忘了咱們問她,每回都被搪塞了。」

      「那我回去再問劉嬸。」

      余舒回了雜院,屋都沒回就去找劉嬸說話。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28 PM

第四十八章 清蒸道人

      余舒回到雜院,屋都沒回就去找劉嬸說話。

      「你母親啊……」劉嬸回憶了一下,起身去把門關上,拉著余舒感慨道:

      「小姐如今大了,這本不該是劉嬸告訴你的話,但姨娘想來是不會同你說的,你既問了,劉嬸就同你講講,你也長個記性,以後好不走彎路。」

      余舒猛點頭,脫了鞋子主動在床上坐好,準備聽故事,等劉嬸講完,心中大喯了一句狗血,便開始總結: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原來翠姨娘是一大戶人家的丫鬟,余父則是一個窮書生,因同這家主人關係好,一次下雨借宿,就和翠姨娘好上了,一個屋簷下,幾次來往,贈首小詩,送條手帕,珠胎暗結,懷上了余舒。被主人家發現,攆了出去,翠姨娘哭哭啼啼找到余父,同他一起回了家鄉,余父家中原也有幾份薄田,一座小院,一個僕人,只是老父病逝,家無所依,去年鄉試又未過,閑賦在家,幾年下來,漸漸遊手好閒,整日酗酒,一次喝多,掉進河裡就再沒爬上來,自那以後,翠姨娘便成了寡婦。

      「…姨娘也是個可憐人,」劉嬸拍著余舒的手道,「她對你不好,實是對余老爺心存怨憤,畢竟女人一生,就那麼誤了,她原本留在那家,未必不能許個清白家子,平順一生。小姐聽聽,長個心眼,這男人話莫要輕易信了去,選人要選良,免得受人騙,到頭追悔不及。」

      余舒頻頻點頭,表示聽懂,心中不以為然,她要找男人,情情愛愛的先不考慮,三妻四妾的要不要緊,首先一條不能是個軟蛋。

      「那,娘她是怎麼被三老爺相中的?」

      這個問題,劉嬸看上去不大想說,但耐不住余舒撒嬌耍賴地追問,還是彆彆扭扭地講了出來:

      「三老爺生性多情,有一次騎馬路過咱家屋底下,被姨娘用撐窗的杆子砸中了頭,就請上來喝茶賠罪,後來就好上了。」

      哇呸!這不是西門慶和潘金蓮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嗎!

      余舒腦中充血,忽然間壓力陡增,暈暈乎乎地聽著劉嬸絮叨:

      「小姐,雖我朝對女子不及前朝嚴苛,然女子當守節為重,姨娘這點不好,您可要守著名譽,今年您也十五了,快該到議婚嫁人的時候,更當規規矩矩,同男子持距,要奴婢說,那三覺書屋雖是向學的地方,但男男女女坐在一起終歸是不大妥當……」

      余舒頭重腳輕地回到屋裡,鞋子沒脫就趴在床上,余小修正端端正正坐在桌邊補寫功課,見她要死不活的樣子,放下筆道:

      「怎麼了你?劉嬸跟你說什麼了?」

      余舒沖他擺擺手,有氣無力道:「沒事,寫你的。」

      她需要時間消化一下,她親爹是個喝酒淹死的軟蛋,她親娘是潘金蓮,她後爸是西門慶……呸,就連「她」自己,原本也是個二百五。

      「姐、姐?」余小修不放心余舒,擱了筆走過來,卻被余舒一把抓住手,神情複雜地看著乖巧懂事的余小修:

      「小弟啊,你真不容易。」

      這一家歹筍還能長出根直竹子來,多不容易啊!

      「說什麼呢,你是不是累了,趕緊睡一覺,晚上吃飯我叫你,」余小修推推她,怕她是昨晚著涼了說胡話,下午從郊外回來,劉嬸就給熬了兩大碗薑湯喝,大廚房又給煮了豬腳,現在胃裡還撐著。

      「是有些睏了,你也別學了,先睡歇會兒,三老爺不是說讓咱們在家裡休息兩天嗎,」余舒往裡面躺了躺,拽著余小修上來,「過來,咱倆擠一擠,我心裡空的慌,一個人睡不著。」

      余小修心中猶豫,但見余舒臉上親切,就說不出拒絕的話,便脫了鞋子躺上去,余舒給蓋好被子,倆人肩挨著肩,並排躺著,余小修起先不自在,僵著半拉身子,不一會兒暖和起來,漸漸有了睏意,睡著之前迷迷糊糊地聽著余舒說話:

      「小修,我都忘記了,下午沒去打工啊,怎麼辦。」

      「嗯…你們掌櫃的,不是挺好說話的嗎,該不會生氣。」

      「誰說這個了,我是想,少拿了一天工錢。」

      財迷,余小修嘀咕了一句,沒發出聲音,腦袋向余舒肩膀上微微靠了靠。

      「不過我無緣無故沒去,掌櫃的肯定是要擔心了,唉,明天該怎麼和他解釋呢?」

      身旁響起了鼾聲,余舒卻睜著一雙大眼睡不著。

      出頭救下薛文哲那小子的好處之一,景傷堂的打掃這兩天先不用去了,三老爺開口,在老太君面前求情,讓余舒歇幾日再上工。

      原本余小修也可以在家裡休息兩日,不用去上學,但余小弟堅持第二天去私塾,余舒沒攔著,想去就去,總歸沒斷手斷腳的,男孩子太嬌氣了不好。

      余舒同樣沒睡懶覺,她早上拿了全部資產,扮了小子跟在余小修後頭出了門,到長門鋪街上租了一輛簡陋的馬車,到郊外去取那把劍。

      順利將劍取回來,余舒還在長門鋪街下車,從後門回了雜院,劉嬸他們去了大廚房幹活,院子裡空蕩蕩,正好方便她藏東西。

      大太陽底下,余舒正拿著一把勺子在土牆下面刨坑,兩尺來長的窄坑,淺淺的剛好夠嵌進去那把劍,因為沒有劍鞘,埋下去之前,余舒拿床單撕成的布條仔細纏在劍身上,那天晚上沒看仔細,這把劍身上生了一層薄薄的綠鏽,劍柄磨的也不是很平整,還有缺口,保養的並不好,看上去就是有年頭的東西,要不然她也不會動了心思,冒險偷渡。

      把劍埋下去,土捂好,直到看不出什麼痕跡來,余舒蹲的腰都麻了。

      「藏好了嗎?」

      「藏好——」她猛地仰頭,看見不知何時蹲在高處牆頭上的老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指著他,結巴道:

      「你、你怎麼在這兒?」

      老道士理所當然道:「你這兩天沒來幹活,老道過來看看你。」

      余舒翻白眼,這老頭怎麼一會兒一張臉,那天不都把話說清楚了麼,又來糾纏做什麼。

      「道長,您別在我身上白費心思了,」余舒拍拍手站起來,仰頭道:「我知道您是高人,有心點撥我,只怪我沒那個福分,我看您還是找別人去,啊?」

      趕緊走,走了她好把劍挖出來,再挪個地方,唉,真煩人,白忙活了半天。

      老道士還沒說明來意,就又遭她直言拒絕,猜中他目的,卻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他臉色先是一古怪,後歎一口氣,彆彆扭扭道:

      「前天是老道說話大了些,你小孩子家家莫與我計較,只當是我倚老賣老了罷。」

      余舒狐疑看瞅著他,「您這是在跟我賠不是?」

      老道士臉一紅,差點又要怒:賠不是怎麼啦,你也別直接說出來啊!給老人家留點面子好不好?

      他心裡罵,嘴上卻忍住氣,「就算是。」

      余舒樂得瞧他吃癟,調侃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算是?」

      老道士咬牙,「就是。」

      「哈哈,」余舒莞爾,心中一口氣出來,再看這老頭就順眼許多,一手叉腰道:「道長別不高興了,您要教什麼,我學就是,只是咱們說好了,教好了我才給磕頭,不然您也別想著白占我便宜。」

      本來嘛,這老頭早好好和她說話,她又豈會把送上門來的好事往外推。

      老道士驚訝道:「你肯給老道磕頭?」

      那天她不是死活不磕嗎?怎麼一轉眼換了個人似的,這麼好說話。

      余舒反問:

      「為什麼不磕?只要您是真心教我,我就敬重您,給您磕頭幾個頭算什麼,但您要是拿我將就湊合,還裡外瞧不起我,就算您要教我神仙法術,都別想我會領您的情,換句話說,教不教是您的事,學不學那是我的事,您說我講的對不對?」

      老道士蹲在牆上歪了歪腦袋,聽她這麼一解釋,倒覺得剛才同她賠不是,是理所應當,沒什麼好丟臉的了,前天是自己擺架子強迫人家,也不看人願不願意,確實是不妥。

      沒想到自己一把年紀,還沒個小丫頭片子想得通暢,他這把老骨頭真是閑的太久了。

      話既說開了,老道士再瞧余舒,不免越看越順眼,小姑娘,沒資質沒靈性不要緊,難得是有骨氣,有主見,有性格,真跟那些個阿諛巴結的東西一樣沒出息,假惺惺的,他也瞧不上她。

      這樣也好,免得人太傻,日後……

      余舒被他盯的直起雞皮疙瘩,喚:「道長?道長?」

      「老道道號青錚,師門凋落,就不與你提了,現認你做個不記名的弟子,傳你本領,就不舉太多俗禮了,往後你人前只裝作與我不熟,人後,就喊我一聲師父。」青錚道人搓著鬍鬚道。

      清蒸道人?余舒抿嘴偷笑,伸手對著牆頭揖禮:「是,清蒸師父。」

      青錚道人不知余舒正拿他道號偷樂,滿意地點點頭,道:「白日不便,天黑後到景傷堂來找我,介時我再與你細說。」

      「是,師父慢走。」余舒招招手,目送老人家跳牆走了,臉上的笑才不見,蹲下來拿一勺一勺挖土,過了半天,才哼了一聲。

      這老道士有古怪,隱匿在紀家不知道是想要幹嘛,她得小心相處,最好是學了他的東西,還要當心不被他利用,

      余舒把劍重新挖出來,換了個地方重新埋下,去把余小修曬的被子收進去,一邊疊床,一邊尋思著明天尋個時候,出去找找那位景塵大俠,聯絡下感情。

      說實話,比起青錚道人,她還是覺得那一身浩然正氣的年輕道長靠譜些。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32 PM

第四十九章 夜入景傷堂

      晚上,紀孝谷在翠姨娘處用飯,打從半個月前她被人冤枉偷人,挨了一腳踹後,這是紀孝谷頭一回過來她這裡。

      翠姨娘提前沐洗過,頭臉都蓋了一層香粉,她皮相本就不錯,再被這夜裡的燭光一打量,臉上連個細紋都找不見,細皮嫩肉的漂亮,這讓好一陣子沒見他的紀孝谷不免多看了幾眼,翠姨娘心中竊喜,就故作了嬌羞,臉紅紅地給他斟酒。

      只是她這麼一作態,倒是露俗,不如方才的神態乾淨,紀孝谷收回了目光,摸著酒杯道:

      「劉家的表少爺能平安無事,多虧余舒那丫頭機靈,對了,她今年有十幾了?」

      翠姨娘心裡一數,遲了遲才回答:「回老爺的話,她都過十五啦。」

      紀孝谷點點頭,「那是及笄了,年歲也不小,該考慮著出門入戶,你心中可有打算?」

      翠姨娘咬了唇,「她那出身,性子不討喜,人也蠢笨,哪有人來說媒,就是占了紀家的門光,妾身只盼她能找個殷實人家,往後不愁吃喝,別的還能求什麼,就是給富人家做個妾,也好過她去過那窮日子。」

      紀孝谷琢磨著她所說的「性子不討喜,人蠢笨」,再回想這兩次他見到那繼女時的印象,笑了一聲,看著眼前這個半點談不上聰明的婦人,道:

      「你既沒什麼主意,我便去請二嫂留意一下,看著義陽城中是否有什麼合適的人家,明日你將她八字給我。」

      三房沒有正室,後院全是一群妾。群龍無首,紀孝谷不理瑣事,總管終究是個下人,有些事夠不著,紀家三兄弟關係不錯,大奶奶這幾年身子不好,紀老太君放權給了二房。

      二奶奶管事,紀孝谷將名下兒女的婚事托給紀家二奶奶照顧,理所當然,他現在把余舒的婚配也交過去。就是變相地給了余舒這個外來戶一個紀家小姐的身份,這和寄戶在紀家可是天差地別。

      翠姨娘人不算太傻,知道這麼一來,余舒是板上釘釘能許配這義陽城的富戶,當即激動地站起來蹲身答謝:

      「老爺。妾身謝謝老爺。」

      三言兩語,將親生女兒的婚配權交了出去,翠姨娘除了喜。恐怕還有點如釋重負。

      畢竟,她不用再擔心著女兒嫁不到好人家,將來會成個拖累。

      * * *

      黑夜裡,余舒坐在景傷堂門口的臺階上。一手支著腦殼,打了個哈欠。

      白天青錚道人讓她天黑來景傷堂找她。她吃了飯就跑來了,人沒見著,大廳鎖著門進不去,她在門口等了少說半個時辰,準備再不見人,就回去睡覺。

      下午她到勉齋去了一趟,她路上準備了一整套的說辭,怎麼向曹子辛解釋她昨日曠工,豈料到了地方,勉齋卻關著門。

      對面吳掌櫃告訴她。紙墨店昨天也沒開門,算上前天她請假出遊,三天都沒營業。更沒見到曹子辛人影,吳掌櫃還趁機挖牆腳。問她願不願意到他店裡來搭把手。

      余舒客氣地拒絕了這奸商,揣著疑惑回家了,打算明天再去看看,那天她請假時,這曹掌櫃說去訪友,該不是到外地去了吧?

      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半牙月亮,余舒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不等了,老人家要是存了考驗她的心思,讓她在這冷夜裡傻等,她可不奉陪,不曉得她時間多寶貴麼,有空還看書多認倆字呢。

      她剛邁開步子,老道士就來了,踩著時間點,兩手都提著東西,幾步就到了她跟前,把手裡的東西往她懷裡一塞,就越過她掏鑰匙去開門,進去把門口的壁燈點著了,見余舒還站在門外,還招呼她趕緊進來,跟他自己家似的。

      「快進來,別叫人看見。」

      「哦。」余舒抱著一堆東西進去,青錚道人就在她身後把門關了,她警覺地扭過頭。

      青錚回頭見她一臉防備,哼笑一聲,接過她懷裡的東西,把火摺子遞給她:

      「怕什麼,為師不吃人,去,把燈都點了。」

      余舒想他是為避人耳目,無可厚非,就剩了一半戒心,進去點燈,這裡她打掃了幾天,摸得一清二楚,昏瞎也能找到牆壁上嵌的燭臺,一根一根點過去,時不時扭頭留意青錚,就見他抱著那一大堆東西在大廳裡的空地上擺弄,不知在佈置什麼。

      來的時候她有想過老道會教她什麼,奈何她對易學知之甚微,想來想去,連個大概都猜不出來。

      把所有的蠟燭都點著,大廳裡敞亮起來,余舒從梯子爬下來,踱步到老道身邊,看著他拿著一根大號的狼毫,正勾兌著碗裡的不明液體在趴在地上畫著一些奇形怪狀的圖形。

      「師父,你這是在幹嘛?」

      青錚道人好像沒聽見她說完,自顧在地上描繪,全神貫注,余舒只好閉上嘴在一旁等候,好在他手法老練,不多久就畫完,端著碗站起來,檢查了一番,確認無誤,才抬起頭,露出一張稍顯疲憊的臉,指著幾圈圖形中的一處,對余舒道:

      「你來這裡坐下。」

      余舒踮著腳走過去,提著裙子,怕地上不乾被她踩壞了,坐下後才發現,這些銀光閃閃的顏料早就凝固在了地上,用手摸都不掉。

      青錚也在她對面盤膝坐下,吐息了幾次,方開口道:

      「今日起,為師便傳你易術,因不記名,門規你就不用遵守了,只有一點,你務必遵從。」

      余舒道:「師父請講。」

      青錚眼中神光聚起,目光如炬:「它日你出師,要幫為師做一件事。」

      「……」俗,太俗了,接下來這老頭是不是要給她講一段催人淚下的血海深仇,什麼殺妻奪子。兄弟反目的故事,再要她給他報仇。

      青錚皺眉:「怎麼你不願?」

      「師父,您能不能先說說是什麼事啊?」

      開玩笑,什麼本事都還沒教呢,就給她開條件了,萬一她學了個雞毛蒜皮,這便宜師父叫她去殺人放火,那她也得幹啊?

      「放心,為師只是想讓你代我去尋一樣物事,不會叫你去殺人放火。亦無生命之虞。」

      青錚道人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在余舒尷尬的臉色中,伸手在後面一抓,拿了兩隻棋碗擺在兩人中間,碗裡是很普通的圍棋子。一碗黑,一碗白,他閉上眼睛道:

      「不讓你瞧些真本事。你想必不會服氣,來,你隨便抓上一把。」

      余舒不知他要作何,就聽話地在白色那碗裡抓了一把棋子。

      「白七。」

      「什麼?」

      「為師說。你手中有七枚白子。」青錚閉著眼睛,老神在在道。

      余舒遲鈍地攤開手心。一目掃過去,確是不多不少,七枚白子,來不及驚訝,就聽青錚道:

      「再抓。」

      余舒於是又抓一把黑的。

      「黑九。」

      余舒默然,是九。

      「再抓。」

      余舒手伸進去,拿出來。

      「黑三。」

      余舒盯著手裡的三枚黑子,眼神亮的,像要把它們看出來個窟窿,一次兩次還可以說是運氣蒙的。但三次都猜中了,這種概率——

      「兩手各抓一把。」

      余舒舔了舔嘴唇,心跳有些加速。她左右手分別伸進碗中,眼睛盯著青錚閉氣的雙目。多了個心眼,手指「嘩嘩」撥弄,造出噪音,再拿出來。

      「左手一白子,右手……無子。」

      「啪——」余舒手一抖,左手掌心那枚白子掉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有多傻。

      青錚睜開眼,滿意地看著余舒臉上的佩服,剛要開口,就聽她驚聲道:

      「師、師父,你耳力也太好了吧!」

      就憑這一手,這糟老頭要是在她上一世過的地方,怎麼不得混個賭俠當當!

      青錚鬍子一顫,怒道:「狗屁!為師這是聽出來的嗎?」

      余舒抹了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態度要比之前尊敬許多,嬉皮笑臉地掩飾著心中驚奇:

      「那您是怎麼猜出來的?」

      青錚哼了一聲:「你說說,易學是什麼?」

      余舒:「就是易理之學。」

      要是三覺書屋的劉夫子聽到她這麼回答,保准一口血噴在她臉上,學了半年,連易學的基本含義都說不上來,有這麼混的嗎?

      青錚道人狠剜了她一眼,捋著鬍子順了順氣,才講道:

      「簡單來說,易學就是一門預測占卜的學問,你記住,易,就是算、占。逃不了這兩樣。」

      余舒點頭,表示記下。

      就憑剛才余舒的回答,青錚也知道這新認下的徒弟是個什麼破水準了,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好耐心給她開竅:

      「說難了你也不懂,為師就簡單和你講,算,就是算術,是技巧,占卜就要借外物,諸如卦盤和六爻錢,這是手段,用技巧和手段推測未來之事,這就是我輩易學,也是最普通的易術。」

      余舒恍然大悟,她看了這麼些天書,頭一回弄懂了大安朝的易學是什麼。

      接著又疑惑:「那您剛才猜測我手中棋子,也是易學嗎,怎麼沒見您用什麼外物啊?」

      青錚老頭傲然一笑,「為師所用是上乘的易術,一心一眼皆可得占,何須什麼外物,為師的本領,判福禍,斷生死,也只是多費些工夫罷了。」

      余舒喉嚨有些乾燥,心裡發癢,若說之前她只是抱著觀望地態度陪這老頭過家家,那現在就是真心想學本事了。

      「師父……您這麼厲害啊。」

      青錚得意地看見余舒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佩服,這小丫頭片子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模樣,半點都不曉得尊重,這下總算知道他老人家的厲害了吧,哼哼。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5 10:35 PM

第五十章 表少爺找上門

      「師父,那您趕緊教我吧,教會了我好幫您找東西去。」余舒催促道,她沒錯看這老頭眼裡的得意,心中竊笑,不就是頭一回在她這裡吃了癟麼,值當這麼計較嗎,比她還小心眼呢。

      「好。」

      青錚將兩隻棋碗向下一扣,嘩啦啦棋子混成一團,指著這一堆黑白,道:

      「閉著眼睛自己抓。」

      「啊?」余舒沒能理解。

      青錚做了示範,閉著眼睛伸手撈了一把,「三黑五白。」

      攤手,三黑五白。

      「自己抓,自己猜黑白,時候不早了,莫誤了老道睡覺。」

      余舒:「……」

      「怎麼,你不想學啦?」

      「師父,您逗我玩呢吧?」

      青錚瞪她:「我像是在逗你玩嗎?你到底學不學?」

      余舒咬咬牙,認命地閉起眼睛,伸手一抓。

      「學!」

      青錚見她乖乖去抓子,才彎腰撿起了身後一隻油紙包,起身道:

      「為師到外頭走走,你老老實實地抓,不許偷懶。」

      余舒閉著眼睛擺擺手:「師父去吧。」

      青錚走了,出門帶上鎖,一躍飛上了屋頂,腳步輕鬆,踩過瓦片,不帶聲響地在景傷堂屋頂的天井邊上坐下,拆開了油紙包,摸出一隻油汪汪的雞爪,塞進嘴裡,歪頭看了一眼下頭。

      月光下,小姑娘坐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抓著棋子,身下的陣法,泛起一絲絲微弱的螢光。從頭頂往下看,正好是北方星陣的模樣。

      「唉,若非你靈性太差,感悟不了玄機,我就不必廢這麼多工夫,罷、罷,該有這一段緣法。」

      青錚嘀咕兩句,咂咂啃完了兩隻雞爪,在衣服上抹了抹手,盤膝腿。無心向上,吐納,要把先前畫陣時耗費的真氣補回來。

      * * *

      早飯時,余小修把湯端上桌,去叫余舒起床。

      「姐、姐。起來了,吃罷飯再睡。」

      余舒裹著被子翻了個身,甕聲道:「…一邊兒…去。」

      「你快起來。飯等下就涼了,沒人給你熱去,起來、起來。」

      余小修伸手去扯余舒的被子,余舒拿腿壓著。兩個人奪了一會兒,余小修先惱了。出去扯了手巾用涼颼颼的井水一擰,回屋劈頭蓋在余舒臉上——

      「啊!你幹什麼!」

      余舒扯下臉上毛巾,腫著兩個眼泡怒視余小修,余小修冷眼看她。

      兩個人互瞪了一會兒,余舒先敗下陣來,一撥拉頭髮,頹喪地從床上爬起來,余小修轉身去盛飯,今早上喝雞蛋湯,熱乎乎的最香了。

      吃罷飯。余舒打了個飽嗝,把碗一推,生氣道:

      「余小修。你不能這樣,我是你姐姐。你早上叫我起床就不能溫柔點嗎?」

      「誰讓你大晚上跑出去玩,你早點睡覺就不會起不來了。」余小修把碗筷一收,拿出去洗,不想承認他是生氣她昨晚一個人跑出去玩,不帶他。

      余舒鬱悶地晃了晃桌子,有苦難言,她哪裡是去玩,昨晚上在景傷堂抓了一夜的棋子,指甲都斷了兩片,偏那清蒸老頭不許她說出去,她只好連余小修都一起瞞著。

      從西大院偷偷摸回來,她倒床就睡了,不知道為什麼抓個棋子都那麼累,夜裡連個夢都沒做上。

      余小修把桌子擦好,背上書包就走人,「我去私塾了。」

      余小修走了,余舒原本打算睡個回籠覺,但想起來今天計畫要去找景塵,不得不打起精神出去打水洗臉。

      「呼嚕呼嚕呼嚕——噗!」

      刷過牙,把漱口水吐掉,余舒不動聲色地瞥著雜院門口鬼鬼祟祟的人影,看清楚後,心中奇怪,這小子來幹什麼?

      她回屋去換了余小修的袍子,打了個髻包上巾子,清清爽爽地出門,出了院子,四下一望,就瞅見不遠處要落跑的小胖子,猶豫了一下,大著嗓門喊道:

      「表少爺,你幹嘛去啊!」

      聽到這不算陌生的聲音,馬偉博僵硬地站住腳,磨蹭半晌,才轉過身,沖余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我沒幹什麼。」

      看見余舒那身打扮,奇怪寫在臉上。

      余舒嘴一咧,招招手:「你過來。」

      馬偉博嚇得後退兩步,眼看掉頭要跑,余舒臉一黑,喝道:

      「過來!」

      馬偉博戰戰兢兢地朝她走過去,離她還有一丈遠時,停下來,怎麼也不肯往前走了。

      看他一副受氣包的模樣,余舒覺得好笑,她怎麼了,不就是那天揍了他一頓,怎麼再見她跟老鼠見貓似的,以前不是挺倡狂的嘛。

      「這麼一大早,你是來找我還是找小修?」

      馬偉博立馬擺手:「我、我,我不是要找你。」

      原來是找她,余舒自行把他的話反過來理解了,問道:「找我幹什麼?」

      馬偉博低頭,搓著腳尖細聲道:「…我…你…」

      「什麼?」余舒掏掏耳朵。

      「不是……我…你…」

      余舒發現這小胖子特能來氣:

      「你蚊子啊,大點聲!」

      「不是我把你打我的事告訴外婆的,你別跟人亂說我尿褲的事!」

      余舒捂了下耳朵,差點被吼聾了,斜眼看他,別說,表少爺馬小胖紅著臉,兩眼冒水泡,肥嘟嘟的模樣,看起來真是太好欺負了,可惡啊,就這受氣包,還欺負過她家小修。

      「哦——」余舒拖了個長音,在馬偉博緊張的目光中,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不是你說的,你害我挨了好一頓打知道嗎?瞧瞧,這印子現在還沒下呢。」

      余舒把袖子捋起來,往前一伸,小臂上是黒青黒青的一大片,是遭紀老太君毒打後留下的證據,比上那一截細白的手腕,黑白分明,看著忒是嚇人。

      馬偉博觸目驚心,那天余舒挨抽時他也在場,沒聽她喊一句疼,誰曉得竟然給打成這樣了,比他挨余舒那一頓還狠吶。

      「我、我……真不是我說的。」他哭喪著臉,小聲辯駁。

      「哼,反正我是挨打了,你說怎麼辦吧。」余舒表面生氣,心中好玩,這小胖子原來這麼單蠢,真是白長了一身橫肉。

      「那、那你說怎麼辦啊?」

      余舒提議道:「要不你讓我打回來?」

      「啊、啊?」馬偉博傻眼,要、要挨打?

      「你站著別動,我只打你一下,打完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余舒抬起手,作勢要打。

      馬偉博打了個哆嗦,眼中露出恐懼來,是想起那一天余舒拿扁擔抽他的疼,他害怕余舒,比怕他老子都怕,他知道,她不怵他告狀,也不怵挨大人罰,她是真個地敢下手揍他。

      「說話啊,給不給打,不給我可把你被嚇得尿褲子的事說出去了啊。」余舒陰陽怪氣地威脅道。

      馬偉博愣愣地看著她抬起來的巴掌,兩腿直打哆嗦,快要哭出來,就是說不上半個不字。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嘿,看我不揍你。」

      余舒兩隻巴掌抬起來,做了個怪樣子,揮手落下去,嚇得馬偉博擠上眼睛,但下一瞬就又疼地睜開了——

      「嗷!」

      落在臉上的疼痛不是挨了耳巴子,他嚎了一聲,驚慌地抬頭看著余舒,卻見她臉上全無了方才的陰狠,只有戲謔的目光。

      余舒捏著小胖子的兩邊肉臉蛋,來回晃了晃他的臉,看他一臉呆樣,忍不住哈哈大笑,鬆開了手,輕輕拍了拍他腦袋,道:

      「以後不許再欺負小修了,他是沒爹,是不姓紀,也不是你家親戚,可他還有親人,還有我這個姐姐,你再欺負他,我肯定還要揍你,至於你尿褲子的事嘛,放心吧,我不會亂說。」

      逗完了小胖子,余舒揮一揮衣袖,好心情地揚長而去。

      留下馬小胖,臉紅紅地站在原地,直到余舒的身影不見了,才低下頭,捂住發燙的臉頰,先前的恐懼不見了,全是心慌慌的感覺,腦子裡全是余家姐姐那個捉弄的笑容。

      馬偉博從這一天開始覺得,寄戶在三舅舅名底下的那個姓余的臭小子沒什麼好的,除了一樣,他有個姐姐,讓人好生羨慕。

      「少爺,少爺你在哪?」

      馬偉博大清早跑到紀家,不見了人,幾個僕從滿院子地找,生怕他再像上一回倒楣挨了人打。

      「別喊了,我在這兒!」

      思緒被打斷,馬偉博沒好氣地扭頭沖著來找他的人喊了一聲,揉揉臉,氣哼哼地大步過去了,準備教訓那幾個煩人的臭東西。

      * * *

      且說余舒大早上晃蕩出了紀宅,第一個要去找的地方,就是那天她和余小修放風箏的河邊。

      前日與景塵在城門前分開,他是說,要她有事到城東梅林找她,城東有幾處梅林余舒不知道,她就知道那河邊上是有一片梅花林子,並且隱約覺得景塵說的就是那個地方。

      去看人,不好空著手,余舒經過長門鋪街的時候,順手買了一包棗糕,便宜量又足,那天他們從郊外回來,路上吃的就是這個,她以為景塵大俠還是挺喜歡這種糕餅的。

      去過一回的路,再去就不用繞遠路了,余舒找到河邊時候,太陽剛升起來,河對岸的梅花這兩天的工夫就敗了,她走在橋上,遠遠看去,滿地的煙白,好似下了一場霧。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09:44 PM

第五十一章 叫我「小魚」吧

      余舒站在河對岸遠眺不覺得什麼,一下了橋,方發現這片凋落的梅林還是挺大的,起碼她轉悠了半天,都沒找到景塵的人影。

      「景塵大俠,大俠?你在這裡嗎?」

      余舒亮著嗓子喊了幾聲,連個回音都沒有,掃興地拎著棗糕準備回去,不經意地扭了下頭,卻發現一株老梅樹後露著半邊白影,分明是有個人正靠坐在樹後。

      余舒腳步一轉,就朝那樹下走去,方看到樹下那人背後負的兩把劍就知道是她要找的人了。

      「景塵大俠?」余舒又喊了一聲,樹下那人沒有動靜,她心裡奇怪,走近了繞過那棵樹,正面一瞧。

      哈,難怪叫他沒有反應,原來是在睡覺。

      年輕的道長盤膝坐在樹下,兩手抱著雙臂,雙目輕瞌,睡態怡然,不似醒時正經嚴肅的模樣,微松的額鬢上沾著一片卷起的花瓣,熏風一拂,晃啊晃的,讓人瞧了手癢癢。

      余舒眼珠子一轉,輕手輕腳地在他面前蹲下來,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看他沒反應,才在地上拾了一小把花瓣,大著膽子輕輕灑在他頭頂上,看著他被那一撮粉白映的嬌弱的睡臉,忍不住低頭悶笑,但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只因對面那雙閉起的眼睛不知何時睜開來,清澈的目光不帶指責,卻瞧得她心虛。

      「呵呵。」余舒一邊乾笑,一邊往後挪了挪,她真不是故意冒犯他,就是一時手癢。

      景塵摸向頭頂,拿下幾片花瓣,看了一眼。晃晃頭,又落下兩片,低下頭拍了拍,再摸一摸,還有,繼續拍。

      余舒想發笑,好在憋住了,提醒道:「乾淨了。」

      景塵這才把手從頭上放下來,看著余舒,並沒有生氣。似是不在意她方才的捉弄,問道:

      「你怎麼在這裡?」

      余舒把手裡的棗糕往前一送,甜甜一笑:

      「不是大俠你告訴我,你住在城東的梅林嗎?我看今日天氣不錯就找過來了,給。上次的糕餅我瞧你吃著喜歡,就特意去買了一包,當做你上回送我和弟弟回城的謝禮。我現在沒什麼本事,等日後有錢了再請你吃好的。」

      景塵接過她遞來的紙包,道了一聲謝,就當著她的面打開了。看著紙裡包的幾塊棗糕,著實是餓極了。看看余舒蹲在面前沒有走的打算,猶豫了一下,還是掰了一塊,就這麼自顧自吃了起來。

      這邊余舒因他不客氣的舉動微微驚奇,就是上一世在現代,也少見這麼直接的人,幾塊棗糕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就這麼當著她的面開吃,太迫不及待了吧,那天早上在郊外也是。一塊碎糕餅,給他他就吃,好似他餓了幾天沒吃飯——等等。該不會真是餓了好幾頓吧?

      「大俠,你用過早點了嗎?」余舒含蓄地問道。

      景塵搖頭。吞咽,再拿一塊。

      「昨天晚飯吃了嗎?」

      景塵搖頭,慢條斯理地咬下一口,舔舔嘴邊碎末。

      「那你昨天吃飯沒有?」

      景塵點頭,道:「昨天早晨你有讓過我一塊點心。」

      「……」余舒忽然覺得,眼前這位年紀輕輕且武功高強的道長,貌似沒有她想像中的聰明,要不然,怎麼會可憐到連頓飯都吃不上?

      他可是個道士啊,在這尊道尚易的大安朝,就算身上沒錢,隨便去找個家戶,大有人肯款待他,用不著餓肚子吧。

      或許,是他為人太清高,不願去混吃混喝?也不對啊,要他真是這樣愛面子的人,就不會當著她的面大嚼糕餅了。

      百思不得其解,余舒只好實話問了出來:「大俠,你為什麼餓肚子啊?」

      景塵吃了幾塊棗糕,胃裡舒服許多,聽到余舒問,臉上稍有一絲窘迫,躲開余舒視線,低聲道:

      「我初次下山,不知錢兩重要,下山時遺失了,故而只有餐風露宿。」

      余舒驚詫了,真相了,原來這人不是大俠,是個小白,就這麼餐風露宿一路從龍虎山走到義陽城,她要怎麼說好呢,真虧沒有餓死他嗎?

      「咳咳,」余舒清了下嗓子,把臉上的愕然收回來,蹲久了不舒服,就盤腿坐了下來,想了想,問道:

      「大俠啊,我冒昧問一句,你是打算在義陽城逗留,還是要去往別處?」

      景塵道:「我有事要留在此地一段時日。」

      余舒道:「那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嗯?」

      余舒撓撓頭,乾脆講了出來:「就是這樣露宿在林子裡,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你總不能一直這樣吧?一天兩天或許沒什麼,日子長了,你肯定是要生病的,你總得想個辦法,先吃上飯再說啊,你要是不介意,我給你出個主意?」

      她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也沒多餘的善心,若今日餐風露宿的是個流民乞丐,她許看都不會看上一眼,可這小白曾幫過她的忙,為人還不錯,裡裡外外瞧著都像是個好人,她對好人最沒轍了,說來奇怪,自己不是個什麼好鳥,卻看不得好人吃苦受罪。

      景塵能感覺出來眼前這少年在替他著急,微微意動,便順著對方的話問道:

      「什麼主意?」

      余舒道:「也談不上是主意吧,你剛才說你是初次下山,大概是不瞭解百姓民生,對道教中人,世人多是尊崇的,義陽城中有三族易學世家,大俠你是名門正派,登門造訪,他們必會盛情款待,嗯,就是包吃包住,你不是要留在義陽辦事嗎,不如就先住在他們那裡,等辦完事再走。」

      昨天三老爺問起來,她私心遮掩,不想讓他們找到景塵,不過今時不一樣。她認了青錚老頭做師父,有人指點易學,不用再打景塵的主意,還是省省心思,與人方便吧。

      「不行。」

      「啊?」她難得發善心,他竟然說不行?

      景塵搖搖頭,本不想洩露太多,但見那少年面露困惑,還是多解釋了一句:

      「我有要事要辦,事成之前。我不便與過多人接觸。」

      這樣啊,余舒暗笑,那沒辦法了,不是她要把人藏著掖著,是他不願意見人。沒福氣吃香的喝辣的。

      此路不通,當然要另想他法,再讓景小白餓肚子是肯定不行的。但余舒也沒多餘的閒錢,就是她有,也不保證景塵大俠願意白用她的。

      錢、錢、錢,去哪裡來錢?

      余舒上上下下打量了景塵一遍。靈機一動,往前湊了湊:「你是從道派出來的。身上可是帶有趨吉避凶的物件?」

      易館裡隨便一個紅繩都能賣上一串錢,這景小白穿的袍子可是真絲製成的,應該帶有值錢的佩件吧。

      「物件?」景塵想了想,手在腰上一摸,伸手遞給她,「這個行嗎?」

      余舒看他手心,卻是一顆龍眼大小的黃色珠子,不似玉,倒像是石頭磨成的,其貌不揚的樣子。

      「這是什麼啊?」

      她伸出手。景塵手掌一翻,珠子滾落在她手心,出奇的冰涼。讓她縮了下手心,舉起來一看。連個穿線的孔洞都沒有。

      「這是黃霜石,常於手心揉動,可避風邪入體。」景塵只把黃霜石的一種作用說了出來。

      余舒聞言把這石珠在手心裡搓了搓,幾下之外,掌心便開始發熱,那珠子卻還是涼冰冰的,奇怪的很,她心下知道,這應該是好東西。

      景塵看她好奇把玩的樣子,想起小師弟也是這樣調皮愛玩,便大方道,「送給你。」

      「嗯?不不不,我不是要你東西,」余舒擺擺手,壓下心裡那點見財起意,正經道:「城裡有易館和當鋪,值錢的東西可以拿去賣了換成銀錢,你把這石頭賣了好歹是有個吃飯錢,顧得住溫飽。」

      「拿去賣?」景塵皺了下眉,手在袖子裡掏了掏,又取出一顆珠子給她,「你看這個能賣嗎?」

      這次是十足的玉珠子,成色好極了,余舒眼力不差,在手裡捏了兩圈,當即高興地點頭道:

      「行,這個也行。」

      景塵點頭:「那就把這個賣掉,黃霜不能賣,你喜歡就留著吧。」

      余舒捏捏那枚黃珠子,靦腆道:「這怎麼好意思,白拿你東西。」

      心中道:這傢伙做人還是挺上道的嘛。

      景塵垂眼看她,眼中暗藏著笑意:「收著吧,或許有用。」

      余舒就沒再同他客氣,把那黃珠子揣好,玉珠子遞給他:

      「我現在就帶你找當鋪去,走吧。」

      景塵坐在地上沒動:「你可否幫我跑一趟,我稍後還有事要辦。」

      余舒點頭:「當然可以,只要你信得過我,不怕我拿了你的珠子跑了。」

      「那就有勞小兄弟了。」

      余舒咧咧嘴:「大俠,你叫我小余就行,叫小兄弟怪見外的。」

      「小魚?」景塵念了一聲,他吐字很輕,尾音勾起來,叫起余舒的小名,莫名就顯得親切。

      余舒上一世叫于靜,很普通的一個名字,他們社區裡頭一個單元樓有四個孩子小名都叫靜靜,在樓上一喊吃飯七八個孩子都往回跑,父母為了區分,就給了她取了小名叫「小魚」,和同事朋友叫的「小于」雖是同音,實則意義不同。

      她不知景塵念錯,還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對」。

      於是,余舒同景塵說好明天再來找他,把身上剩的錢通留給了他,叮囑他中午在街上買吃的,說是回頭把玉珠賣掉再管他要,景塵就沒拒絕。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09:47 PM

第五十二章 傳你一套口訣

      余舒從河岸回來,就去了長門鋪,先到勉齋門前晃了晃,門還是關著,對面吳掌櫃店裡生意冷清,見到余舒,就喊了過來說話。

      余舒有意向他打聽街上當鋪,就多和這奸商聊了一會兒。

      「阿樹啊,你看曹掌櫃這幾天都沒開門了,生意是不是不準備做了,要是他關了店鋪,你上哪兒營生啊,要不然,你到我店裡來算帳,我給你開一樣的工錢,保准不屈待你。」吳掌櫃一臉和氣道。

      余舒道:「還是等曹掌櫃回來再說吧,這門市他總不可能不要了。」

      「那你這兩天清閒,過來幫我算算舊賬嘛,這樣子好啦,曹掌櫃回來之前,你就先在我店裡做活如何,我每天也給你十文錢。」

      余舒暗翻白眼,這奸商,十文錢是她以前的身價,早漲到二十文了,還是半天的工。

      「還是算了,我有事先走了啊。」

      甩了這麻煩,余舒急匆匆地穿了巷子,到後面街上去找吳掌櫃說的那家童叟無欺的當鋪。

      即便這樣,她一個麻布衫的小子拿了玉珠子出來,對方免不了壓價,余舒磨磨嘴皮子,二十兩給當了個死契,反正景塵隨手給了她,不像是捨不得的樣子,不贖就不贖吧。

      讓掌櫃給兌了十兩的一兩銀,十兩的一角銀和一小吊銅板,裝了滿滿一袋子,余舒從沒拿過這麼些錢,東揣西揣怕上街被人摸走了,到時賣了她都賠不起,最後是躲在當鋪門後頭收進了內衫裡。讓那掌櫃好一陣笑話。

      從當鋪出來,余舒又往西邊去,找街尾那一家書店,去還那老掌櫃買書的錢。

      書店老掌櫃見到她一身男孩子打扮,一時沒認出來,被她提醒了兩句,才記起那天賒帳的事,不免感歎兩聲,待余舒拿了錢給他,並不推拒。看著她的眼神卻透著喜歡,看店裡沒什麼客人,就拿了紙筆讓她寫了幾個字,指正了她握筆的姿勢。

      余舒看得出老人家寂寞,就多陪了會兒。趁機聽他講講史,快到中午,才告辭離開。答應了老掌櫃常來坐坐。

      * * *

      正事都辦好,余舒回到雜院,午飯都做好了,余小修蹲在門口等她。手裡照舊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寫畫。

      余舒見著,念叨:「紙不是多著呢。又在地上畫,不嫌髒。」

      「隨手畫畫。」

      余小修把樹枝丟了,去打了水來讓她洗手,劉嬸已經吃過,在院子裡曬蘿蔔條,鹹菜吃完了,準備這兩天再醃上兩壇。

      午飯就一個菜,淡淡的沒什麼味,春天可食用的素菜本就不多,肉又吃不起。余舒嚼了半碗飯就咽不下去了,看余小修把碗底掃的乾乾淨淨的,就誇他一句:

      「你還真好養活。」

      說著趁機把剩飯推給他。「吃不下了。」

      余小弟不嫌棄她口水,換了雙筷子。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嘴裡扒拉。

      「對了,我今天上午去找景塵大俠,您猜他在哪?」

      余小修嘴裡塞著東西,鼻子裡「嗯」了一聲。

      「就在前天咱們放風箏的河邊,對面不就有一片梅林嗎。」余舒就把上午她去見景塵的事大概和余小修講了,最後還掏出那枚黃霜石,遞給他:

      「喏,你裝著,沒事拿在手心裡揉一揉,不得病。」

      余小修把最後一口飯扒嘴裡,手在桌上抹了抹,接過那黃珠子瞧了瞧,撇了下嘴,遞還給余舒:

      「我不要,女孩子家家玩的東西。」

      「瞎說,又不是頭花簪子,拿著。」

      「不要。」又不是給他的。

      余小修不肯拿,收拾了碗筷就跑出去洗刷,余舒沒法子,在手心裡胡亂揉了幾下,又揣起來。

      午飯後,倆人趴在桌上寫字,余小修做功課,余舒學寫字,專心致志,各學各的,不一會兒,余小修先開口說話:

      「上午私塾裡,好些人偷偷問我。」

      「問你什麼?」余舒僵握著筆桿,她不喜歡用毛筆,太軟和,一個不好就寫歪了,耽誤她學習進度,看來得想辦法做根炭筆用才是。

      「你這陣子不是一直沒去上學,後來薛文哲又出了事,都說是你救了他,然後不曉得哪個在背後亂說,說你和薛文哲好上了,他們問我是不是真的。」

      余小修很不高興,那幾個人戳點子取笑他姐,說她是野鴨子妄想爬枝頭,他們也就是敢這麼對他姐,要換了別家的小姐,他們敢這麼明目張膽地亂說話嗎?

      更何況,他姐才不會和薛文哲好,那小子白長那麼大個兒,出了事還得讓她姐救他,沒出息。

      「淨瞎說,我和他有什麼干係,」余舒抖抖眉毛,聽到自己和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鬧緋聞,渾身惡寒。

      余小修抬頭看她,「你不是喜歡他嗎?」

      余舒正要反駁,忽然一想,以前那個「她」的確是喜歡過那個小白臉,便含糊道:

      「那是以前,現在看見他就煩。」

      「哦。」看來他姐現在是真不喜歡薛文哲了,余小修偷偷高興,就不想看他姐攆著那小子的模樣。

      「你沒和他們吵架吧?」余舒想想余小修的脾氣,停下筆問道,這裡的婚嫁風俗她還不瞭解,但約莫著女孩子傳了閒話,一準不是什麼好事,余小修該別是為了她和人吵嘴了。

      余小修悶聲道:「沒有。」

      他身材小,打不過別人,吵架的話,事情會鬧大,最後倒楣的還是他姐。

      「沒有就好,往後別理他們,你就專心學你的,」余舒放下筆,坐起來摸摸他頭,躺床上睡午覺去了。

      余小修揉揉腦袋,心裡好受了一些,繼續埋頭寫功課。

      他得好好學,總有一天不叫人再用白眼看他和他姐。

      * * *

      晚上余舒到景傷堂去,青錚今天沒讓她蹲門口,早就畫好了陣法在等她,告訴她今天還得抓棋子。

      「師父,您總得告訴我這麼做有什麼用吧?」余舒倒不是不想抓,就是心裡沒個譜,怕做無用功。

      「你按照為師吩咐的去做就行。」青錚懶洋洋地躺在竹床上,發號施令。

      余舒看他是死活不會解釋了,又不想放棄學習的機會,便退而求其次問道:「那我得抓到什麼時候?」

      青錚看看一地的黑白棋子,「什麼時候你能連猜中十次,也就差不多了。」

      「十次?」她昨天抓了一晚上,也就蒙對了兩次好不好,還要求連中,乾脆她在額頭上再挖個眼睛好了。

      儘管心中抱怨,余舒還是老老實實地抓了,閉眼,睜眼,沒猜中,閉眼,睜眼,又沒猜中,如此往復,眼睛累了就眯一會兒,手酸了就歇一會兒,再繼續,青錚倒不說她什麼。

      差不多抓夠了一個時辰,她也快枯燥到了極限,青錚就喊了停:

      「行了,今天就到這裡吧,過來,為師有東西給你。」

      余舒聞言,立馬就又有了精神,把棋子嘩嘩收拾進碗裡,小跑過去,笑臉道:

      「什麼好東西啊,師父。」

      青錚道人從背後床上摸出一隻藥瓶,遞給她:「拿回去擦,早晚一次,活血化瘀,你手臂上那些青印,看著忒礙眼。」

      余舒摸了摸小臂,接過那瓶藥,心裡有一點感動,紀老太君罰她那二十藤條,很有講究,淤青到現在都沒消退的跡象。

      「謝謝師父。」

      「去把地上擦乾淨再回去。」

      水桶裡的水是滿的,余舒拿了塊棉布,把地上畫的圖形擦掉,那些銀色的顏料不知為何,到了水裡就化沒了顏色,一擦就掉了。

      都收拾乾淨,余舒又湊到了青錚邊上:

      「師父。」

      青錚翻了個身,面對她:「怎麼還沒走?」

      余舒道:「我跟您打個商量成嗎,這棋子我每天還抓,您再教我些別的吧。」

      現在的進度太慢了,她還有多餘的精力,不想浪費。

      青錚不悅道:「站都站不穩,就想跑了,先把棋子抓好再說。」

      談不攏,余舒當即收起了笑臉,鄙夷道:「您是不是只會抓棋子,不會別的啊?」

      青錚怎不知她是激將,瞪她一眼,偏偏又不想讓她這個沒見識的臭丫頭小瞧,蹬了蹬腿,沒好氣道:

      「為師會的東西多了,就怕你學不過來。」

      「那您一樣一樣教我,」余舒蹲下來,趴在竹床邊上,討好道:

      「先教我怎麼預測明日的天氣吧,城裡易學講堂,上個月的功課佈置的就是這個,我弟弟就在那裡學易,他們夫子都能把他教會了,沒道理師父您這麼厲害,教不會我吧?」

      余舒軟硬兼施,打定了主意今晚非要從老頭嘴裡翹出來點實際的東西。

      「廢話,那些庸人,教出來的也都是死腦筋,莫拿為師同他們比較,」青錚從床上起身,踩上鞋子,走向大廳中央那一口巨石羅盤。

      余舒趕緊跟上去。

      「認得這是什麼嗎?」

      「這是八卦化生盤,弟弟說,全年有一千零八十局卦盤,每個時辰都有不同,要根據不同的卦盤推卦,夫子要他們一一背下,師父,我是不是要先把這一千多局給記下來啊?」

      青錚不屑地吐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巨盤上的金針,道:

      「就你這資質,死記硬背三年下來也別想有用,罷了,為師今日就教你一套口訣,背通了,這一千零八局,何須去記,信手拈來即可。」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09:49 PM

第五十三章 晴雨法則

      夜深了,余舒還沒睡,飯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指節粗細的燈光,勉強照亮她的視線。

      「唰唰唰…」

      余舒手裡捏著一根用柳樹枝燒成的簡陋炭筆,在粗糙的紙張上奮筆疾書,兩隻眼睛因長時間夜視,泛著紅絲,不過此刻它們的主人臉上掛滿的不是疲憊,而是興奮。

      「姐,你還不睡?」余小修翻了個身,看到余舒還坐在那裡,忍不住出聲喚她,都快半個月了,他姐每天都弄到很晚才睡,他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她寫在那些紙上的東西他看過,全是不認識的畫符,問她她也不說。

      余舒沒有理睬他,她全部的精神都放在眼前的運算上,全神貫注,越書越疾,沒有一絲多餘的精力去留意外界的動靜。

      她現在正處在極度的興奮當中,打從一個現代人變成一個古人,一個月來,這是她頭一次進行這種高度的腦力運算,沒有電腦,沒有計算器,全憑著個人計算能力,來操作這樣複雜的資料運算,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她骨子裡好強和不服輸全被引誘出來,叫囂著讓她繼續。

      而她之所以會如此,全是因為十幾天前青錚道人傳授她那一套有關奇門遁甲的口訣。

      易學世家中奇門一派,通是以卦盤起占,卦盤上以八卦為方位,卦盤是一種資訊複雜的媒介,上面囊括了天干,九宮,八門,以及九星八神。這就是建立在時間和空間上進行占卜,因為全年每個時辰的格局都不盡相同,於是這些時間和空間的資訊排列方位也不相同。

      打個比方,以「八門吉凶」最簡單的應用來說,八門中的「生」門可作求財求醫,假設壬丑年甲午日那一天,卦盤上,八門中的生門是在「坎」位上,也就是西邊,那出門西行。就有很大可能會生財運。

      書本上奇門遁甲的總綱《煙波釣叟歌》,全篇一千六百餘字,正是教人排盤的規律,但要學以致用,相當的麻煩。在三覺書屋裡,有些學生甚至背都背不下來,更別提根據這總綱來排列卦局了。

      而青錚道人教給余舒的那一套口訣。與其說是口訣,倒不如說是一條條算式,不是演算卦象的算式,就是專門針對八門對應八卦方位的式子。

      不需要笨拙地排列。更不需要準備十八個活盤演算出一個完整的卦盤,需要求哪一個位置。就去算哪一個位置,簡單,便捷,準確。

      學到這樣專業對口的東西,余舒是相當愕然的。

      青錚道人的本意,是讓她把這套口訣記下,再慢慢教導她如何運算,用他的話說,不出三個月,余舒就能把「八門吉凶」學以致用。

      三個月比起三年時間要短多了。

      然而。青錚錯估了一件事,余舒的確是連字都寫不好,是個剛剛入門的易學小白。但她是一個數學方面的精英人才,她所掌握的數學理論和數學知識。遠超過這個時代四百餘年。

      余舒並沒在青錚面前表露出驚喜,更沒有拒絕他粗糙的術數指點,而是將那套口訣抄回家中,出於數學人的好奇心,她仔細演算了幾天,便生出一個大膽的假想——

      既然能有這麼一套求八門方位的算式,那麼奇門中所有的資訊皆能代入公式。

      「八門吉凶」的應用範圍有局限性,就拿一條來說,余舒一開始想要知道的晴雨預測,它就沒辦法算出來。

      為此,她特意向余小修請教了一則卦象,如何從卦局上判斷晴雨天,拿來試驗,在青錚所授那套口訣的基礎上,代入其中,尋找出判斷晴雨的公式,如果她的假想成立,那麼她大可以推敲出一套獨屬於自己的推算方式,更確切來說,是方程式。

      這是一個瘋狂的假想,如果成功,她有預感,這將是她身處在這個時代所掌握的最大一項本錢。

      余舒相當擅長逆向運算,在統計概率上尤為精專,她把這些天所有的閑餘時間都用來推演,並且每日記錄天氣變幻,一次次錯誤,一次次陷入困局,反而助漲了她求知的氣焰——

      一定可以成功!

      「嘭!」

      余小修正在昏昏欲睡中,忽然聽到一聲巨響,嚇得他猛坐起來,轉過頭,就著微光,就看見飯桌邊,余舒激動地捶了兩下桌子,抓耳撓腮,手裡捏著一張紙,一臉狂喜之態。

      「姐?」他穿鞋下去,還未走近,就被余舒撲過來抱住,抱起他在原地轉了兩圈,驚的他差點失聲叫出來。

      「你這是發什麼瘋?」余小修雖然不知道余舒在高興什麼,可還是被她傳染,遲疑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跟著笑了起來。

      「哈哈,小修、小修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哈哈哈…」余舒可勁兒地摟著自己小弟,借此發洩心中的喜悅,手中緊捏著她這些天的勞動成果。

      她到底還是算出來了,一條計算晴雨的方程式,精准,簡便,而這只不過是剛剛開始,她還要收集更多的計算法則。

      窗外,月明星稀,北方一顆盲星忽閃,遠在義陽城外某一處,有人望著天空緊緊皺起了眉頭。

      * * *

      余舒興奮的天快亮才睡著,早晨余小修沒有叫她起床,她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吃午飯。

      「姐、姐,別睡了,快起來,有事和你說。」余小修坐在床邊上喊,書包都沒放下。

      余舒其實已經醒了,只是懶在床上不想起來,就翻了個身,揉揉眼屎,打著哈欠問道:「什麼啊?」

      余小修從書包裡掏出一張花皮子硬箋給她,沒好氣道:「薛文哲病養好了,今天晚上在醉仙樓擺酒請客吃飯,這是給你的帖子。」

      余舒接過來一看,很好,有倆字不認。

      余小修看她表情,「你去不去?」

      「去,」余舒想都沒想便道,「當然去,白吃白喝為什麼不去。」

      余小修垂下頭,「我不大想去。」

      「為什麼啊?」

      「咱們和他關係又不好,去了沒什麼好說的。」

      余舒坐起來,伸著懶腰道:「沒好說就不說,帶上嘴吃東西就行,去吧,就當是陪我了。」

      余小修想了想,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又問:「你昨天晚上瘋什麼呢,三更半夜不睡覺,一驚一乍的嚇死人。」

      「呵呵,沒什麼,去給我倒碗水,嗓子乾,」余舒糊弄過去,因為無從解釋,她暫時還不能把有些事和余小修講明白。

      吃了飯,余舒沒似前幾日一樣拿出紙筆趴桌上搞測算,而是換了一身合體的男裝,月初三房賞下來布匹,余舒就央著劉嬸給她縫了一套藍布衫,套上白襪子黑布鞋,額頭勒上一條髮帶,當當一個機靈乖巧的後生仔。

      她扮成小子出門,準備到長門鋪街上去看看。

      打從上個月底她和曹子辛吃了一頓餛飩面分別後,勉齋就關了門,起初她還每天過去探看,後來忙著算學,有十天八天沒往那跑了。

      零花錢用的差不多了,因為捏了一條計算晴雨的方法,她打算幹點別的賺錢,在這之前,最好是找到曹子辛和他打個招呼。

      街上人不多,余舒溜達到後條街上,不遠的,就看見關閉了好些時日的勉齋店門開著,愣了下,邁開腿跑過去。

      往門口一杵,瞅見了店裡頭正在貨架下面擺置東西的曹子辛,高興地蹦上前,一巴掌使勁兒拍到他背上:

      「掌櫃的!」

      曹子辛手裡一抖,差點把一方十兩銀的硯臺摔了,轉身見到眉開眼笑的余舒,面上遂露出驚喜:

      「阿樹!」

      余舒甩甩震麻的手,看他眉頭不皺一下的,暗道這人皮厚,面上嘿嘿笑道:

      「掌櫃的,你這些天上哪去了,我還當你不做生意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啊?」

      曹子辛把硯臺放好,領著她在櫃檯後頭坐下,道:

      「我不是出門訪友麼,恰他家中出事,就留下幫忙,前幾日才處理妥當,我兩天前把門鋪重開了,就不見你來,也不知你家在何處,只當你不做了。」

      余舒不滿道:

      「什麼啊,我頭幾日可是天天都要往這兒跑上一趟,再說了,我還白拿了您幾天工錢呢,怎麼可能說不做就不做。只是每回來都見鋪子關著門,怪難受的,就想著隔幾天再來看。」

      余舒這話不摻假,曹子辛算是她來到這古代,頭一個對她伸出援手的陌生人,給了她一份工作,還陪她燒紙錢,又教她認字兒,不管人家當不當她一回事,她都把他當朋友看,之前見勉齋關門,心想再見不著這個好脾氣的老闆,心中是怪失落的。

      曹子辛頭一回見這孩子委屈模樣,清秀的五官垮下來,竟似女孩子般嬌氣,想必是真難受了,心中一軟,溫聲道:

      「我知道,都聽吳掌櫃說了,是我不好,沒趕上和你打聲招呼就關了這些天店門,讓你著急。」

      余舒大方地擺擺手,「沒事沒事,對了,提前和你說一聲,做完了這幾日,我就不幹啦,你再找個夥計吧。」

      曹子辛一愣,「怎麼好好的不做了?」

      余舒一手托腮靠在櫃檯看,側頭看著這俊俏的掌櫃,眨眨眼,半真半假道:

      「給人打工太不長久,我打算自己做買賣賺錢。」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09:52 PM

第五十四章 忘恩負義

      「哦?」曹子辛好奇道:「你準備做什麼買賣?」

      余舒抿嘴笑笑,「小本買賣,不值提,等我將來做大了再找你顯擺。」

      曹子辛就當「阿樹」少年心性,想一出是一出,他知生意難做,卻不潑她冷水,只道:

      「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你只需說。」

      余舒沒把他這客套話當真,「現在還用不著,往後再說吧。」

      曹子辛點頭,道:「既然日後不做了,那就別再喊我掌櫃的了,我年長你幾歲,就喊我一聲曹大哥吧。」

      余舒從善如流:「曹大哥。」

      接下來,余舒就管他要了帳本,開始核對這兩天的出入,檢查出來一兩項錯帳,趁機取笑他兩句,曹子辛好脾氣地認了,並不與她鬥嘴。

      黃昏打烊,余舒出門聞見街上飯香,才猛地想起來中午余小修說過,晚上薛文哲要在醉仙樓請客的事,就道別了曹子辛,急匆匆地跑回家去換衣裳。

      回了家,天都快黑下,余小修見她一直不回來,還以為她不去了,正樂得蹲在門口吃劉嬸烙的蔥餅,被余舒一手拍落,掉回盤子裡。

      「吃什麼,留著肚子待會兒吃好的,快,去給我打水洗臉,晚了要吃人家剩飯。」

      余小修不情不願地端著盆子出去了,余舒去櫃子裡翻衣裳,餘光掃到櫃子最頂上摞那一套粉俗粉俗的衣裳,一時興起,順手就把它扯了出來。

      話說,大安朝女子的服侍隨了前朝宋裝。多是上下兩件套,上頭穿的,有短衫,小襖,左襟、對襟的都有,一條裙子,有百褶裙,馬面裙,碎步群,再講究些。上衣外頭還要套褙子,就是半臂或無袖的長衣,男女都可穿。

      就余舒這些日子在街頭所見,女子偏好淺顏色,越嫩越覺得漂亮。諸如粉啊,黃啊,綠啊的。當然衣裳顏色不是最重要,還得看人模樣長得如何。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南方水土滋潤,義陽城裡的大姑娘小婦人就算不是個個清秀漂亮。也少有歪瓜裂棗的長相,余舒偷偷在翠姨娘屋裡的銅鏡照過。她現在頂的這張臉盤模樣是不錯,繼承了翠姨娘的雙眼皮和圓鼻頭,眉毛彎彎,唯一不足的是這長相太偏與乖巧,眼睛怎麼瞪都不犀利,和余舒上輩子女強人長相實在差了太多。

      不過余舒倒是挺滿意這種蘿莉長相,可以隱藏她一顆實打實的御姐心,這才是扮豬吃老虎,安全嘛。

      余小修打水回屋,見她在套那粉裙粉衫。臉色一僵,又見她興沖沖的拿著頭花簪子出去找劉嬸梳頭,臉色更是難看。還當是他姐對薛文哲那小子賊心不死,要不幹什麼打扮。這套衣裳她都一個月沒穿了。

      他卻是誤會了余舒,不曉得他姐比他還噁心這套粉衣裳,只是今天心情太好了,才會犯抽。

      余舒拾掇罷,回屋捏了個蘭花指,羞羞怯怯地問余小修:「好看不?」

      余小修:「醜。」

      好看他也不會承認。

      余舒笑眯眯地抬起手:「啪!」

      「嗷——幹嘛打我頭。」

      「手癢。」

      「哼。」

      * * *

      據余舒所知,醉仙樓是長門鋪街上最好的酒樓之一,招牌菜是一道醉仙鴨,聽說好些年前皇上游江南時,就在這酒樓裡吃過鴨子。

      余舒在家裡磨磨蹭蹭,等和余小修兩人趕到醉仙樓,沒想一桌同學竟然還在等他們兩個,真是受寵若驚。

      薛文哲在二樓包了個雅座,裡面擺有兩張桌子,他只請了七八個人,余舒和余小修來時,一張桌子坐滿了,一張桌子還空著,一張桌上擺滿了酒菜,一張桌上只有茶杯茶壺。

      薛少爺就坐在窗底下一個好座,清風明月,唇紅齒白的俊俏,看著被小二引進門的余舒和余小修,視線落在打扮的乖巧可人的余舒身上,先是愣了下,隨即撇過頭,含著三分冷笑道:

      「總算來了。」

      一群人原本正在說笑,聽他開口,紛紛扭頭看看余舒和余小修,卻沒一個人去打招呼,倒是紀珠對薛文哲道:

      「人來齊就不用等了。」

      見這陣仗,余小修瞪了薛文哲一眼,心道這小子真不要臉,小命都是他姐救的,既然是請他們吃飯,還擺什麼臭臉,那桌上連個空位都沒有,定是打算給他們難堪。

      余舒心裡也怪,這薛公子表少爺怎麼搞的,這完全不像是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態度啊,難道是那天晚上被雷劈傻了?

      余舒一身俗,余小修一身灰撲撲,倆人往這群人前一站,還真不像是一路的,余小修拉著余舒就要走,卻被余舒反扯住,推著走到那張空桌子上按下,在他身邊坐下,招手叫來還在門口的小二,指著薛文哲那桌,爽快道:

      「去,照那桌上再上一桌菜。」

      ……

      余舒看看小二不動,就順著小二的目光,看向隔壁桌一張張便秘臉,皺眉沖薛文哲道:

      「怎麼著,不上菜啊?」

      薛文哲冷眼看著她,不說話,那眼神裡,不加遮掩的厭惡。

      「這裡的菜,你吃得起嗎?」輕飄飄一聲,說話的是紀珠,她同薛文哲關係好,自是看出大病初愈的他心情不好,猜到他是想給他們難堪,就主動代勞了。

      她一開口,一桌人適時露出不屑之色,整齊劃一地瞄準了余舒,簡直是同仇敵愾了。

      余舒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生氣才對,可見這群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子也妄想欺負她,就樂的只想拍桌。

      拉下臉,忍住笑,余舒站起來,擺出一副挑釁地模樣,看向紀珠:

      「又不是你請客,輪得到你來心疼錢。」

      又不是老母老婆,小丫頭管那麼寬。

      大概是心有所想,紀珠臉一紅,瞪了余舒一眼,扭頭去和薛文哲撅嘴抱怨道:

      「幹什麼找他們來,趕緊攆走,看了就吃不下飯,你不知道他們住在我們家下人房裡嗎,一個月都不洗一回澡的,髒死了。」

      一桌人呲牙,看著余舒和余小修,面有菜色。

      余小修已經氣的紅了臉,卻沒反駁,他們住在雜院,的確是沒條件洗澡,但也沒有像紀珠說的那樣,一個月都不洗澡,即便不能泡熱水,他隔兩天也會擦一次身,床單半個月洗一次,哪裡髒了!

      作為今晚的主人,薛文哲總算開口發話,厭惡地看著余舒道:

      「行了,你們走吧。」

      紀珠有些得意地看向余舒,「聽見沒有,走吧。」

      余小修氣急了,轉身就要往外走,被余舒一手拽住,伸長指頭從他懷裡面夾出了那張請帖,轉過頭,揚手甩在薛文哲面前的菜盤上,菜湯濺起來,幾滴濺在薛文哲白深深的衣領上,讓他瞪大了眼。

      紀珠「呀」了一聲,拿出手絹要給他擦,扭頭怒道:「你幹什麼?」

      余舒挑眉,拉著余小修走到門口,才扭頭譏笑一聲:

      「酒菜都擺不起,沒錢就別學人家請客做東。」

      說完她就撩簾走了,不理身後那一桌反應,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裡面摔碟子摔碗聲,轉頭對余小修道:

      「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下回還得被人抓去扒光了引雷。」

      余小修在氣頭上,沒聽清楚她話,冷哼道:「我早就知道他是這德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兩人說著下了樓。

      那一頭,雅間裡面,一群本來圍在桌邊坐的人都站了起來,躲在一旁,看著薛文哲一個人發火,等他該丟的都丟完了,面面相覷,先後道辭,只留下紀珠和一個同他要好的少年勸說。

      * * *

      回家路上,姐弟倆餓著肚子,變著法子把薛文哲臭駡了一通,然後分析起來:

      「姐,你說他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余小修想不通,他姐沒怎麼那小子啊,不就是帶人去救了他一回,好歹是讓他撿了一條狗命呢。

      余舒也納悶,左思右想,都不清楚薛少爺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對她態度比以前還要惡劣。害她以為他是真心想要請客吃飯,還大搖大擺地去了,真是掃興。

      「我怎麼知道,」余舒肚子餓,沒什麼精神,「不知道劉嬸做多有飯沒,我也沒帶錢,不然就在街上吃了。」

      余小修舔舔嘴唇,「要是還有魚就好了,回去煮魚湯喝。」

      余舒從紀老太君的院子裡偷過兩條魚,前些日子分別背著人煮了吃,那滋味叫一個香,現在回味起來,還想流口水。

      余舒撓撓下巴,道:「那我夜裡再去釣兩條?」

      紀老太君還欠著她十八條魚呢。

      余小修有些意動,又怕她被人抓住,猶豫兩難。

      余舒斜眼瞅瞅他,就知道他也饞了,嘿嘿一笑,搭住他肩膀,道:

      「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幫我把風,那魚養在池子裡,不吃白不吃,咱們一回只釣兩條,別人也發現不了,怎麼樣?」

      余小修想了想,「那好吧,什麼時候?」

      「先回去睡一覺,雞鳴再起來,那個時候大院裡沒巡邏的,從小花園就能過去。」

      姐弟倆說好,準備半夜再去釣魚吃,殊不知,這一回他們可沒那麼好運氣。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09:54 PM

第五十五章 噓,別出聲

      古代人睡覺都早,尤其是幹活的下人,累了一整天,吃晚飯沒事就躺床上歇了,余舒和余小修回到雜院,各屋的燈都熄了,廚房裡還剩下半張蔥餅,倆人分吃了。

      余小修出去打水洗臉,余舒找了紙筆出來,興致勃勃地拿著花了半個月算出來的那條晴雨法則,在紙上寫寫算算。

      這一條法則,她套用了青錚道人傳授給她的八門口訣,用到了不同的時辰和方位,最遠可以推算到往後五天的天氣,她於是列了一張單子,做了一張最近五天的天氣表格,又在邊上注解了當天的「生門」位置,成了個簡單的日曆。

      因為她將過去半個月每天記載的天氣用這條晴雨法則驗證過,準確率高達百分之九十,讓她信心十足的同時,又對研究出其他的法則生出不小的野心,只可惜道行不夠,基礎差太多,即便有青錚道人可以請教,她一時半會兒也無法研究更深的東西,只能望洋興嘆。

      等她算好這些,余小修已經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了,催促她道:

      「快睡吧,今天別玩那麼晚了,不是說要去摸魚。」

      余舒把那表格折好收起來,看看外頭天色,道:「我出去一趟。」

      余小修皺眉,「都這麼晚了你還出去?」

      「去去就回來,別閂門啊,」青錚道人還在景傷堂等她,多晚都得過去一趟,今天的棋子還沒抓,不去那老頭又該生氣,吹鬍子瞪眼睛。說她不上進。

      老實說,要不是青錚道人有問必答,堪比一本活易學詞典,只讓她天天抓棋子,她早就叛出師門了。抓了半個月的棋子,她並沒有感到什麼明顯的變化,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腦力消耗過度,一沾枕頭就瞌睡。

      比起抓棋子,那「八門口訣」就要實用多了,至少出門走財位。她五天之內撿到過兩次銅板,這種概率已經讓她相當的滿意。

      * * *

      像往常一樣,余舒做完了每天的「功課」,把棋子收拾好,地上擦乾淨。就掏出了炭筆和自己用粗紙縫的一本小冊子,趴到青錚道人的竹床邊上問問題:

      「師父,傷門的方位易見血光。除了退避,還有沒有什麼免災的法子?」

      卦象的解析書本上都有,但是應克的對策,卻是易者私傳。夫子上課也不會講,需要長輩私下傳授。余舒和余小修都沒有這種優待。

      「若是開在西方,出門就丟一枚銅錢在北,若是開在南方,出門須帶利器,若是開在……」

      青錚語速不快,余舒只把重點記下來,並不需要他重複,等寫好了,就繼續問,直到青錚不耐煩。趕她離開。

      「為師睏了,你去吧。」

      每到這時,余舒都會賴皮一下:「師父。再問一個,就問一個嘛。」

      如果青錚心情好。就會讓她問,心情不好,直接扭過去躺著,背對著她,任憑她再纏,都不多搭理她一句。

      青錚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錯,沒有轉身不理他,卻也沒再給她問問題,而是叮囑道:

      「今日晚了,你明日天一黑就過來,為師教你辨星。」

      「辨星?」余舒把小冊子揣起來,站起身隨口道:「明天晚上下雨,看不見星星。」

      青錚盯她一眼,心裡有些古怪,抬頭問道:「你怎麼知道明晚下雨?」

      余舒眼皮一跳,暗罵自己多嘴,面上傻笑:「弟弟上午在學裡聽夫子講的,怎麼明天不下雨嗎?」

      青錚哼了一聲,「為師先與你講講星圖,不需要觀星——記得帶傘。」

      最後一句,是印證了明晚會下雨的說法。

      等余舒走了,他才小聲嘀咕道:「這義陽城裡還有能推出滿月夜雨的易師嗎,倒是老道小覷這些人…」

      * * *

      第二天雞鳴五更,睡得發蒙的余舒是被余小修喊起來的,兩人穿穿衣服,帶上釣魚的工具就出了門。

      北院大門口有護院值夜,余舒和余小修繞遠路從大花園的矮牆跳進去,找到那個養鯉魚的小花園。

      早上露重,池邊的草地濕濕的,余舒沒讓余小修下來,就讓他坐在長廊下的欄杆上把風,自己蹲在池邊上,扯了扁擔和線繩,搓了魚餌拋下去。

      天色濛濛一團,將亮不亮的樣子,池子裡的魚銀白金紅的一朵一朵,偶爾一兩條遊上來翻身叮咚聲,小花園裡安靜的都能聽得見。

      大概過有一刻鐘,就有一條肥魚上鉤,余小修看見動靜,半邊身子都探出廊外,余舒得意地沖他擺擺手,把魚拎起來晃了晃給他看,再丟進水桶裡,兩個人都不敢大聲說話,怕招了人來。

      余舒又掛上一隻香餌,重新拋了魚線入池,正盯著那根雞毛浮標,忽就聽見這靜悄悄的黎明上空突然響徹一聲爆喝——

      「捉賊!」

      余舒手一抖,嚇跑了池子裡剛湊近的魚兒,她扭頭去看走廊下,就見余小修一邊望著園子那頭,一邊著急地沖她招手,低喊道:

      「姐,快上來!」

      余舒當機立斷收了魚竿,胡亂纏了兩下,不小心被鉤子劃到手,疼的她呲牙,沒工夫打量,連蹦帶跳地提著桶裡的魚跑上長廊,這時候,隔壁院已經能見到火光,一片吵吵聲由遠將至。

      「賊子往那邊跑了!」

      「快!此人冒闖老太君臥房,不能讓他跑掉!」

      聲音從長廊兩邊分別傳來,余舒知道這時候往哪邊跑都會和人撞個正著,她心中急火,扯上賊偷,這要是被抓住了,有嘴都說不清,於是前後一掃望,看到池塘後面的假山,就推著余小修往長廊下面翻——

      「小修下去。」

      余小修笨拙地跳了下去。剛踩在草地上,余舒就遞了水桶過去,他接住,她也跳下來,接過水桶,拽著他往假山後頭沖去。

      兩人剛躲起來,就聽見外頭長廊上一連串的腳步聲和呼喊聲大響。余舒一手死拽著余小修的胳膊,緊貼在山壁上,從山石縫裡看著外面火光和人影,不敢弄出一點動靜。就怕有人眼尖發現他們。

      「人呢!跑哪兒去了?」

      也該是余舒倒楣,先前被魚鉤子劃到了手心,正好這只手提著裝魚的水桶,本想抓牢,誰知她猛一握緊。反倒是擠著傷口,疼的她手腕一哆嗦,水桶就那麼脫手掉下去——

      「唔!」

      余舒瞪圓了眼睛。嘴巴被身後一隻手捂住,叫聲被悶在嘴裡,水桶亦沒發出聲響,而是被人用腳尖借力一停。穩穩落在了地上。

      「噓,別出聲。」

      耳邊傳來低聲的警告。淡淡的呼吸吹在耳側,夾雜著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激的余舒脖子上乍起了汗毛,身後的人一左一右不費力氣地將他們姐弟兩個抱在懷中,雙臂從肩側繞過,牢牢地捂住他們的嘴。

      余舒不敢掙扎,抓著余小修的胳膊使力,余小修動了兩下便也安靜下來,姐弟倆都聰明,身後這人肯定是招來護院的賊偷了。配合一下,他待會兒大概會放了他倆,要是不配合。讓人抓住,那就是跟著他一起倒楣。

      余舒一點點扭動脖子。斜著眼睛,只能勉強看到一角蒙面的黑巾,從個頭上判斷,這人比她要高上一個頭還多,是個成年的男子。

      「不在這裡,去那邊看看!」

      外頭那群護院在長廊上逗留了片刻,就挑著燈離開了,余舒提起的心卻沒有放下來,因為身後的人並沒有放鬆,而是一手勒住了余小修後退半步,壓住余小修的掙扎,啞聲對余舒道:

      「帶我到安全之處。」

      天已有些微亮,余舒眯著眼睛看著那帶著黑色頭套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蒙面人勒在余小修脖子上的手臂,捏了下手心。

      「跟我來。」

      * * *

      險險地避開了幾波被驚動的護院和家丁,余舒把人領回了雜院,在非自願的情況下。

      天還沒亮,雜院裡只有雞子醒了,余舒推開門,閃身讓那蒙面賊偷挾著余小修入內,水桶放在門後,把門關上,落了門閂,過去拿火折,卻被那人拉住。

      「先不要點燈。」

      「嗯,」余舒聽話地放下火折,看著對面昏暗的人影,小聲道:「這是我們倆住的地方,我們不跑,你把我弟弟放開好嗎?」

      那人猶豫了一下,就把余小修鬆開了,剛得自由,余小修就推開那人擋到余舒身前,惡狠狠地盯著對方,道:

      「你想幹什麼?」

      蒙面賊沒理他,扶著桌沿坐下了。

      「小修,」余舒從後頭拉住他,安撫道:「小聲點,把人招來我們倆也要跟他一起倒楣。」

      聞言,蒙面賊抬頭看了一眼余舒的方向,似是苦笑了一聲,才輕聲對她道:

      「小兄弟放心,我處理下傷勢就走,不會傷害你們,把燈點著吧。」

      余舒拍拍余小修的肩膀,上前去把油燈點燃,豆大的燈光照明了這一小塊,她剝了下汗濕的劉海,一抬頭,就對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珠子,驚的她心口一跳,那蒙面賊盯了她兩眼,又扭頭去看了眼余小修,對他道:

      「去打一盆水。」

      余小修哼了一聲,余舒推推他,才不情不願地端著水盆出去了。

      門一開一關,余舒就站在桌邊靜靜地看著蒙面賊,聽見他輕輕呼了一口氣,便動手解起衣衫,三兩下就將上衣除掉,露出緊實的上身,兩片胸肌緊張的繃起,光滑又結實,要不是他胸下紮著幾枚尖頭暗器的地方正在往外嘶嘶的冒血,余舒還能淡定地欣賞一下對方的好身材。

      他唰唰兩下將白色的中衣撕成條狀,低頭把腹部的暗器一個個拔掉,余舒聽見他輕哼了兩聲,雖然看不見他表情,但料想他應該是皺著眉頭。

      拔掉這些小東西「叮叮」幾聲丟在桌上,他不知身上何處摸出一隻藥瓶,將藥粉灑在傷口上,用布條在腹部飛快地纏了兩圈,又伸手在背後摸了下,輕嘶一聲,抬頭對余舒道:

      「幫我個忙。」

      說著轉身,露出汗濕的後背。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09:57 PM

第五十六章 都是嘴饞惹的禍

      「幫我個忙。」

      余舒看著那蒙面賊紮了七八個小血洞的後背,很是替他肉疼了一下,短暫的猶豫後,就走上前,只是手還沒碰到他後背,就聽見門口一聲低喝:

      「你幹什麼!」

      余小修一進門就看見那賊人在他姐面前光著個脊樑,頓時火氣沖天,也不看清楚對方身上傷勢,就放下水盆,蹬蹬上前把余舒拽開拉到身後擋著,兩眼冒火地盯著他,憤聲道:

      「臭流氓,把你衣裳穿上!」

      蒙面賊人似是一愣,不大搞得清楚狀況,余舒扶了扶額角,按住余小修肩膀,低聲道:「小修,他背後有傷,想讓我幫忙上藥,你別亂想。」

      余小修氣道:「那他也不能在你面前脫衣裳啊,你一個姑娘家,他這樣成何體統!」

      那蒙面賊肩膀一動,看向一身短袍男髮的余舒,燈光下的目光滿是詫異,對上了余舒出奇平靜的眼神,眼神一縮,忙拾起長凳上的上衣,擋在身上,低頭窘迫道:

      「冒犯了,在下不知你是位姑娘。」

      余舒挑挑眉毛,這賊偷還挺懂禮數的。

      「不礙事,」她扭頭對余小修道:「你去把水端過來,我幫他把背後的利器拔了。」

      余小修急道:「這怎麼能行,我來弄,你背過去不許看。」

      說著推了她一把,上前去檢查那蒙面賊後背,一見到他背上血窪窪的傷口,嚇的後退了兩步,臉色有些發白。他畢竟年小,沒見過血腥,膽子再大還是個孩子。

      余舒伸手扶住他,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來,趕緊給他弄好讓他走人,不然等下有人搜過來我們就壞了,你聽話,去把水端過來,再拿條乾淨的手巾。再不聽話我可生氣了。」

      余小修踟躕片刻,瞪那蒙面賊一眼,悶頭去端水來。

      余舒上前一步要摸那人後背,對方卻閃躲了一下,余舒手落了個空。暗自冷笑,這賊偷,半夜闖人庭院。挾持他們,現在又來不好意思個什麼勁兒。

      想著就伸出手,強硬地按在他肩上,不悅道。「別動。」

      對方輕掙了一下,便僵著背脊不再動彈。余舒接過余小修遞來的手巾,在他背上小心地擦掉血跡,露出傷口,用手巾捏著暗器邊緣,「嗞」的一聲拔出來,感覺手下肩膀震動,不懷好意地勾了下嘴角,把帶血的暗器往桌上一丟,不急著上藥,接著「嗖嗖」將其他幾處三角鐵片都拔出。毫不留手,連口喘氣的機會都不給他,疼的他背上直冒冷汗。叫余小修看的十分解氣。

      最後還是把藥粉給他撒上,堵著那些滲人的破口。用剩下的布條包住傷口,處理好這些,等這蒙面賊重新把黑色的上衣穿上,外面天色已白。

      余舒出去外面把一盆血水都倒到牆角底下,又在院子外頭張望了一會兒,重打了一盆水進屋,濕了手巾遞給他,回來對那賊人道:

      「你趁著沒人搜到這裡快從後門走吧,等下天亮了,你難逃出去。」

      蒙面賊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又洗了把手,閉上眼睛喘了口氣,對余舒道:

      「麻煩姑娘帶路送我出去。」

      比起在小花園時的脅迫,他現在的口氣溫和的稱得上是請求了。

      余舒按住要抗議的余小修,低聲道了一句「好」。

      又叮囑余小修道:「我送他出去,你快把屋裡收拾下,等下劉嬸醒了別給他看出什麼。」

      「姐,我去送人,你在屋裡。」

      「別胡鬧,」余舒還是不放心這個賊偷,怎會讓余小修跟去,凶了他兩句,不管他願不願意,自己領著蒙面賊離開。

      * * *

      正房大院

      紀老太君披著一件外衫,蓬鬆著髮髻,端坐在廳裡,臉色鐵青,二夫人正體貼地站在她身側端茶侍水,安撫老人家。

      下頭紀家老大紀孝寒和老二紀孝春正在爭吵:

      「大哥,你是怎麼安排護院的,能讓賊人闖到母親臥房裡來,若非父親年前請青錚道長在屋內佈置下的機關,該如何是好。」紀孝春滿口埋怨。

      「非是你之前將護院借了二十人給劉府,內院哪裡會出現空缺。」紀孝寒口氣發沖。

      紀孝春一噎,不服道:「大哥說這話就不對了,星璇在京城,還要薛家照拂,劉家開口我怎好不借。」

      紀老夫人聽他們吵吵,眉頭夾得死緊,出聲打斷:

      「好了,你們兩個不許再吵,今夜這賊人並非是貪圖金銀,恐怕是沖著主屋後面的藏庫而來,此人如此熟悉內院,只怕在家中有內應,不論如何,要把人抓住,不能讓他跑掉。」

      兄弟二人一聽「藏庫」二字,皆都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聽話。

      「娘您放心,三弟已經派領護院在園中搜查,這人中了那麼些暗器,想必跑不了多遠。」紀孝寒道。

      紀老太君不放心地對老二道:「孝春,你派人去一趟府衙,找你妹婿,倘若人跑掉,就要他在城中張貼榜文。」

      「是,娘親,兒子這就去。」

      二夫人輕撫紀老太君肩膀,溫聲勸道:「娘,這些事交給大哥他們去做就是,我扶您進去休息吧。」

      紀老太君年事已高,確實熬不住,加上對幾個兒子放心,就順著她的話進了屋後補眠。

      * * *

      余舒送那人出去,路上沿著牆根走,她一語不發,對方卻有閒情開口:

      「姑娘為何幫我?」

      余舒暗翻白眼:哪個幫你了,要不要這麼自作多情,我是怕被你連累好不好,倒楣撞見了,管不管都是一身騷,要不然你死路邊上試試,看我會不會多瞧一眼。

      當然這些實話余舒是不會說出來的,於是她選擇沉默。

      蒙面人討了個沒趣,摸摸面罩,又主動找話:

      「你們為何半夜在那裡釣魚?」

      「餓了。」

      「嗯?」

      余舒想想她少釣那一條魚,心裡就有怨氣,恰好她肚子餓的「咕嚕」叫了兩聲,響的前後都能聽見,不免自嘲出聲道:

      「吃不起肉,嘴饞,只好去偷魚吃。」

      身後靜了一會兒,歎聲道:「那八寶香鯉是紀家的珍味,一尾難求,倘若被人發現你偷——你私自釣取,他們抓到不會輕饒你。」

      八寶香鯉?原來她釣這魚還有名頭啊,難怪格外鮮香好吃,余舒心想,沒應他話,他也沒再吱聲。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小徑,就是後門,余舒把人送到這裡,停在門口,看他出去,蒙面賊站在外頭冷清的小巷子上,向她抬手道謝:

      「多謝姑娘。」

      回應他的是「嘭」的一聲門響,余舒的白眼消失在門口頭,他看著緊閉的大門,怔了怔,啞然失笑,胸膛震動,帶動了傷口,疼的他咳嗽了幾聲,只在門前停留了片刻,就轉身快步離開了巷子。

      * * *

      天亮  正房大院

      太陽升起來,余舒被兩個護院壓著跪在門外,垂頭喪氣地看著門檻上兩隻散步的螞蟻,心想這真是她來到這裡最倒楣的一個早晨,她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那個混蛋小偷,指著他鼻子臭駡他一句烏鴉嘴。

      真讓他說中了,她的確是因為一條魚,被逮起來了。

      話說她把那人從後門送走,余小修換了衣裳去上學,她累的倒床就睡,夢到一半,就被人闖門拎了出去。

      起因是護院搜到了雜院,在他們屋門後發現了那一隻裝著鯉魚的水桶,當然還有扁擔一條,又當場在她屋裡搜出了魚餌若干。

      夜闖正房的賊偷沒有抓到,叫人跑掉了,她這個偷魚賊被護院押送到紀老太君面前,給老人家撒火出氣。

      該說什麼,怪她貪心不足,要是那會兒把魚放回池子裡,也就不會有這麼一起麻煩了,好在余小修去上學,躲過了這一遭,她把這事一個人攬了,一口咬定是頭一回偷魚,即便這樣,也把護食的老太太氣的夠嗆。

      堂屋上,紀老太君伸手指著她,滿面怒容,沖剛剛趕過來的紀老三厲聲道:

      「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招進家裡來的混帳東西,偷雞摸狗,連我那些寶魚兒都敢捉,這樣一個下賤之物,卻糟蹋那等寶貝,那是她能貪圖的福氣嗎,我璇兒每次回家都捨不得吃一條,你是怎麼教的,可氣、可氣!」

      她沒說粗話,罵的卻難聽,余舒心裡不痛快,卻也知道是自己大意了,沒有處理好那一條魚。

      紀孝谷低著頭,一聲不敢反駁,只是側頭看了一眼余舒,眼神陰的有些嚇人。

      二老爺去訪馬縣令,不在跟前,大老爺紀孝寒亦不幫腔,等老太君罵夠了,喘著氣,二夫人才趁機勸了兩句。

      「母親,這兩個孩子不過是三弟院子裡妾帶的,一直放養在雜院裡,又不是在身邊管教,怪不得三弟,您消消火,喝口茶。」

      老太君端茶喝了一口潤罷喉嚨,聲音冷靜下來,歎口氣,冷眼對紀孝谷道:

      「我不多問了,你看怎麼處置。」

      紀孝谷彎腰道:「是兒子失教,惹母親生氣,這便將人攆出去,還請母親息怒。」

      余舒猛一抬頭,看看那老太婆,再瞧瞧說話的紀孝谷,確認他們不是在嚇唬她,微微變了臉色。

      不是吧,這就要把她轟出家門,有這麼嚴重嗎?真把她趕出去,一時半會兒讓她上哪,睡大街上嗎?

      紀老太君放下茶杯,閉眼道:

      「抽三十鞭子,轟出去。」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00 PM

第五十七章 我想回家

      「抽三十鞭子,轟出去。」

      紀老太君冷漠地親口發下指令,余舒被壓著跪在門口,她強迫自己鎮定的想一想辦法,可一環掃屋內屋外,對上一雙雙或是冷漠,或是厭煩的目光,她才猛然意識到——

      她現在的處境真是糟透了。

      原本她是以為,偷魚被抓,頂多是挨一頓罰,還能因為她吃了兩條魚,這家人就殺了她不成,她做事,不是不計後果,只是習慣於冒險,假如風險概率不足夠,她都會隨心去做,絕不會畏首畏尾。

      可現在看來,這偷魚的情節比她想像中還要嚴重,這一家子老小恐怕是因昨晚闖入內院的賊偷沒有抓住,遷怒於她,而自己之於他們,現在不過是一個讓能讓紀老太君消火的東西。

      正在氣頭上的紀家人不會聽她狡辯,花言巧語已經行不通,搬救兵?她就認識一個青錚道人,可那老頭警告過她不能透露他們的關係,這個念頭剛起,就被余舒壓下。

      而她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求饒,而對方卻不一定會心軟。

      她和他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打她,他們不會心疼,攆了她,沒人會說半句閒話。

      余舒攥著冒汗的手掌,漸漸生出了慌亂和懷疑,她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天真地誤把這突如其來的古代生活,自我想像地得太過輕鬆和美好了?

      「啟稟老太君,鞭子取來了。」

      「打。」

      持鞭的總管在空中甩了下鞭子試了試力道,細小的破空聲讓余舒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回憶起不久前落在手臂上藤條。那種刺刺麻麻的痛覺,不至於讓她害怕,卻是她十分討厭的,但當這鞭子突然抽打在背上,她才知道,藤條真的差遠了——

      「啊!」

      她聽見一聲尖叫,然後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下意識的夾起了肩膀,冷汗唰的就落下來,她試圖閃躲。卻被人牢牢地抓著,動彈不得。

      「啪!」

      「啪!」

      這是鞭子,不是藤條,拇指粗細的牛筋鞭子,隔著衣裳抽在背上的聲音。依然響亮,挨到第三鞭時,余舒還想著忍一忍。可又過了三鞭,她已經在這讓人骨頭打顫的疼痛之餘,分神考慮著怎麼博取這一家人的同情。

      自尊心這種東西,她有很多。但是她更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這三十鞭子真打完。她怕也去了半條命了,再被丟出去,沒人管,活不活的成都是個問題。

      手指扒著門框,余舒憋著一口氣啞聲開口道:

      「老、老太君,我知道錯了,求老太君恕——啊!」

      「啪!」

      這一鞭子下來,格外的火辣,疼的她嘴皮子都咬破了,嘗到了鹹鹹的銅銹味。她可以想像自己背上的衣裳已經破了,緊咬住牙喘了口氣,不讓怒氣顯在臉上。繼續哀聲討饒:

      「…求老太君,恕、恕罪。我知錯——啊!」

      紀老太君紋風不動地坐在太師椅上,一身精描細繡的綰花褙子,萼綠的百褶子裙下頭露出一雙小腳尖,她手裡端著茶,冷眼瞧著趴跪在門外求饒的余舒,面上的怒氣消退了一些,卻沒半點開口喊停的意思,但見余舒背襖破開,露出了血絲兒,她也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扭頭去同紀孝谷說話:

      「孝谷,不是為娘說你,你方不足四十,正是時候再續弦,不然你院子裡那些女人,整日的無人管束,把家裡頭都造的亂嗡嗡,一個不好敗了我們紀家門風,等你父親任罷回鄉,你叫為娘拿什麼面目對他。」

      「兒子知錯,讓母親惦勞。」紀孝谷當即撩了衣擺,離座跪下,沖紀老太君磕了個頭,卻不提那續弦之事。

      紀老太君看著他,耳中是余舒一聲弱過一聲的喊叫,她最終歎了口氣,到底是自己的兒子,怎捨得多加責備,擺手讓他起來了:

      「你的事,等你父親這次回來再說吧。」

      「是,母親。」紀孝谷站起來,立在一旁,並不落座。

      而門外,余舒挨了快二十鞭子,就要疼的暈過去,要不是有人從後面死抓著肩膀,她早趴倒在地上,心神恍惚,滿腦子就只剩下疼,汗如雨下,粘膩的汗水從眉毛流到眼下,代替了不肯流下來的眼淚,刺的她暈眩。

      這種感覺恍然讓她回憶起,她很多年前叛逆的年紀,被父親痛打的那一回,皮帶抽在背上的感覺和鞭子很像,幾乎是一樣的疼,不同的,是那時有母親和弟弟在維護她,就連動手打她的父親,其實也是心疼她的。

      而現在,心疼她的人一個個都不在了,在這裡,沒有人會在乎她。

      余舒突然很想哭,她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掉眼淚是多少年前的事,她哭不是因為她疼,只是因為她想念家人,而她清楚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

      她從來都是一要死要強的人,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就一直暗示自己要開開心心的活,強迫著自己不去想念家人,就是害怕想起他們自己會軟弱,會害怕面對這個陌生又未知的世界。

      「行了,」紀老太君看見余舒目光渙散,不再喊叫求饒,遂把茶擱下,再還有五鞭沒有打完時,喊了停。

      並非是心軟,只是不想真的鬧出人命來。

      「送回去給她上藥,換件衣裳,然後攆出去。」

      紀老太君金口一開,余舒被人拖了下去,在她親娘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趕出了家門,

      不過,想必就是翠姨娘知道,也不一定會敢在老太君和紀孝谷的氣頭上求情。

      * * *

      大中午,余舒歪歪扭扭的套著劉嬸前不久才給她做的那身藍布衫,蓬著頭髮,手裡連個包袱都沒有被允許拿。就這麼被人從後門推了出去。

      「咣當」一聲,瞧著門板在眼前被關上,被安排守在門口的護衛好奇地瞥了她一眼。

      她朝前跌了幾步才停下,轉過身,弓著背,蹣跚地走到街對面一棵樹下,扶著樹幹,慢慢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盯著那扇緊閉的小門出神,面色蒼白。只有嘴唇咬的破了皮,很是鮮紅。

      這一坐,就坐到了黃昏,整整三個時辰,她一動沒動。

      這期間。後門出入了幾個下人,有注意到她的,不免扭頭多看幾眼。指指點點的,卻沒哪個上前來搭話。

      「吱呀」一聲,門又打開,跑出來個小丫鬟。左顧右盼,看到余舒。同那護衛說了兩句好話,跑了過來,立在余舒跟前三四步的距離,小聲道:

      「姑娘別蹲在這兒了,小公子鬧著要出來找你,被姨娘罵了一頓鎖在屋裡頭了,姨娘說讓你到別處去,別在宅子附近打轉,當心叫人看見……」

      剩下的話,余舒沒聽。扶著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丫鬟喊了幾聲沒見她應。跺跺腳,轉身從後門進去。路上想起來忘記把姨娘交待的銀錢交給余舒,又急急跑出去,人卻早不見了,只好揣起那兩角銀粒子,重回了去。

      * * *

      天黑下來,余舒不知不覺走到了長門鋪街,路過了勉齋,停下腳步,看看眼前閉合的門板,低著頭拐了彎,幾次不小心撞到人。

      「沒長眼睛啊!」

      余舒沒有理會身後的謾駡,兩腿往城東河岸的方向走去,心不在焉她的沒發現,不遠處有一名頭戴紗笠的人影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回了頭,斗笠下的眉目動了動,轉身跟了上來,不遠不近地走在她身後,隔著一些行人。

      余舒剛走到西街口的小橋上,天上就落下雨來,街上的行人開始跑動,一轉眼就下大了,她站在橋頭佇足了片刻,雨水打在脖子上,涼颼颼的讓她瑟縮,轉步走下橋。

      橋底下的河溝邊上,有兩個乞丐在躲雨,站了大半地方,蓬頭垢面的端著碗,在啃半快發黴的饅頭,余舒就在他們身邊慢騰騰地蹲下來,披頭散髮,倒像是同他們一路的。

      這兩個乞丐看看跑到他們地盤來的余舒,主動搭起話來:

      「你是哪條街上的,怎麼以前沒見過?」

      余舒沒吭聲。

      兩人討了沒趣,就轉頭去打量橋下過路的人,感慨道:

      「下雨天,個個都是往家裡趕,只有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只求一個能擠身的旮旯,呵呵。」

      余舒曲起腿,哆哆嗦嗦把頭埋進膝窩裡,風大作,雨水掃進了橋下,吹落在她身上,水珠從她濕淋淋的頭髮上滴下來,她低喃一聲,散在風雨裡,無人聽到。

      「我想回家,爸,媽,小磊…」

      一直跟著余舒的那個人站在橋對面,望著蜷縮在橋底下的余舒,看到雨掃過來她也不知躲避,斗笠下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正要冒雨上橋過去,卻有一把油紙傘,搶了他的先。

      「阿樹?」

      曹子辛從橋下走過,無意間瞥到橋洞下面,看到那裡蹲著的人,只覺得眼熟,走近了一瞧,更覺得身形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孩子,無奈對方披散著頭髮,看不清人臉,半邊身子又在雨裡,他趕緊撐了傘蹲下去給遮住。

      「阿樹?是你嗎?」

      見對方沒有反應,他遲疑地伸出手,輕搭在那細弱的肩上,搖了搖,下一瞬便覺得掌心下頭的人震顫了一下,頭抬起來,卻是一張蒼白孱弱的臉孔,那雙向來調皮愛笑的眼睛裡此刻含著的淚珠,茫然無助的眼神,驚的他心頭倏爾發緊。

      「…掌櫃的。」

      * * *

      (看到有親問了,就說一下,如易這篇,不寫仙俠,也不是玄幻,就是古文,只是牽扯到不可或缺的金手指,果子自己發散思維了。這是一個接替了歷史的朝代,大安朝在宋之後,接替了元明兩代,它已經有三百餘年的歷史,是一個基業成型的大朝,易學在這個朝代被發揚光大,不限於單調的框架,現在跟隨女主展露的只是一角。)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02 PM

第五十八章 那是位姑娘

      曹子辛在橋底下遇見余舒,不知她遭遇什麼,問來問去,她除了一開始喊了他一聲「掌櫃的」,就再不肯說話,他看著雨越下越大,只好先把人領回家。

      他家就在離長門鋪街不遠的地方,一條安靜的巷子裡,一座獨門小院,兩間屋。

      「到了。」

      雨還在下,曹子辛轉身將門關上,一手給余舒撐著傘,半邊肩膀早就濕透了,反觀余舒,因在橋底下淋了雨,也好不到哪裡去。

      門關上,立在不遠處巷口的人影才轉身離開。

      「這邊走。」

      曹子辛把屋門打開,進去點了蠟燭,轉身見余舒還站在外頭,出聲喚她:

      「阿樹,快進來。」

      余舒低著頭邁了一腳走進屋裡,站在門內,腳底下乾淨的地面很快就濕了一小片,曹子辛輕歎一聲,上前扯住她衣袖,把她帶到廳堂裡的椅子上坐下。

      他鑽進裡面臥房,不一會兒出來,溫聲拍了拍余舒的肩膀道:「我去燒水,你先進去把衣裳換下,床頭放有乾淨的衣物,都是我沒穿過的。」

      余舒動了動,站了起來,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就往裡面臥室走。

      曹子辛見她進去,才出去燒水,誰想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身後重物落地聲,驚忙轉身,就見余舒軟倒在地上。

      「阿樹!」

      曹子辛兩步躥上去,彎腰把人扶起來,讓余舒靠在懷裡,搖了搖她。連喊了幾聲沒見答應,方知她是昏了過去,再伸手去她額頭,燙的他縮起手。

      曹子辛慌張了片刻,又冷靜下來,把人從地上懶腰抱起來,分量輕的他心驚,將人送進了屋裡,擱置在床上,不嫌她把床褥弄濕。還給她蓋上被子,撥開她濕漉漉的頭髮,手背輕輕碰了碰她發燙的臉頰,擔憂地皺起眉頭,便拿起傘跑了出去。

      大門不鎖。直接去到對面拍門——

      「趙大姐,趙大姐!開開門!」

      不一會兒來人開門,卻是那餛飩攤的食娘趙大姐。趙慧。

      「曹掌櫃,這是怎麼了,慌成這樣?」

      曹子辛指著身後院落,道:「麻煩你幫我照看個人。我去請郎中。」

      「成,你快去吧。有我看著,」趙慧二話不說就帶上門,往他院子裡走,曹子辛又抬手叫住她:

      「大姐,她淋了雨,你給她換下衣裳吧,那是位姑娘。」

      * * *

      曹子辛跑了三條街才請到一位郎中,領著人進了門,趙慧正坐在床邊給余舒擦額頭,包括余舒身上的衣裳。和床褥在內,都換上了乾淨的,余舒是面朝外側躺著。趙慧在她背後墊了個軟枕頭。

      趙慧見他們進來,忙站起身讓位。臉色有些不好看,待那郎中在床邊坐下,掏了手枕給余舒診脈,她才拉了曹子辛到一旁低聲說話:

      「掌櫃的,這小姑娘我瞧著眼熟,是不是原先在你鋪子裡算帳的那個?」

      曹子辛遲疑地點頭道:「正是。」

      沒工夫驚訝怎麼一個小子突然變成了小姑娘,趙慧拽著他,急道,「人是怎麼給弄成這樣的?」

      「啊?」曹子辛面露不解。

      趙慧只當他不知內情,壓低了聲音,生氣道:「你知不知她背後頭有傷,一看就是拿鞭子抽的,那打她的人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氣,都快皮開肉綻了,血痂都還沒結上,又淋了雨,這要是泡上一晚,肉還不爛掉!」

      曹子辛一驚,轉身向床上看去,只能見余舒烏黑一顆的小腦袋,死氣沉沉地躺在那裡,說不出的可憐,頓時間,腦海裡浮現出在橋底下,她快要哭出來,卻又強忍回去的樣子,那種心裡頭髮緊的感覺又冒了出來,這回是壓都壓不下去。

      他暗自握起手掌,都怪他。

      趙慧說著,不見曹子辛反應,一抬頭,看他臉色陰沉,她雖不知他表情為何這樣難看,卻不自覺地閉上了嘴,沒再埋怨。

      郎中診斷後,說出一大堆毛病,就在曹子辛提心吊膽時,最後又給了一劑定心丸,確認余舒沒什麼大險,曹子辛和趙慧同是松了口氣,聽他醫囑,趙慧描述了余舒背上鞭傷,郎中於是又給她添補了一貼傷藥,曹子辛付了一兩診金,送他離開,到醫館裡去抓藥。

      再回來,曹子辛交給了趙慧一小瓶外傷藥粉,讓她幫余舒擦抹包紮,他則去廚房燒水煎藥,一直折騰到半夜,曹子辛才發現夜遲,就對趙慧道:

      「大姐,天都這麼晚了,你快回去吧,今晚真是麻煩你了。」

      趙慧道:「不如我今晚就留下來吧,你一個男子,畢竟不方便。」

      曹子辛道:「這怎麼好意思,你明日還要做生意,哪能整晚耗在這裡。」

      趙慧道:「行啦,我一天不出攤餓不死,姑娘家你怎麼照顧的過來,左右我回家是一個人,你就不要同我客氣了。」

      曹子辛想了想,確是留下趙慧方便一些,便不再推辭,又再三謝過她。

      趙慧擺擺手,伸手摸摸余舒的額頭,眼中有幾分憐惜,小聲道:「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你方便與我說麼?」

      曹子辛轉頭去倒茶:「我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是在路上遇到她,見人糊塗了,就給領回來。」

      趙慧唏噓道:「唉,我見過小姑娘兩回,瞧她乖巧懂事的很,怎會這樣可憐,真不知什麼人狠得下心打她,對了,她還有個弟弟吧,那天到我攤上來吃雲吞,誰想我去收拾個碗筷,一扭頭人沒了,湯食還好好地放在那裡,銀錢也付了,就是……」

      曹子辛立在床邊,聽著趙慧嘮叨,低頭看著余舒,不插一句話,等她說完話,才開口道:

      「我去書房將躺椅搬過來,大姐累了也能躺一下。」

      說著就出了屋子。

      * * *

      余舒做了個夢,夢見了在一切發生之前,她還是于靜的時候,于磊的腿沒有在那場災難中斷掉,他還是可以奔跑可以大笑。

      他們兩個去爬鳳凰山,玩了一整天,下山的時候,在半山腰上她崴了腳,于磊於是背著她一步步從山上下來,快到山腳下時,突然對她說了一聲「謝謝」,她問他為什麼要謝,于磊笑了笑,告訴她:

      「姐,謝謝你沒有埋怨我的出生搶了爸媽的關愛,謝謝你在我受欺負後偷偷幫我出頭,謝謝你每天早起到社區外面給我打鮮牛奶,謝謝你偷偷幫我給暗戀的女孩子寫情書,謝謝你沒有怪我氣跑了你第一個男朋友,謝謝你背著我說服爸爸讓我當兵,謝謝你悄悄出錢資助我的戰友給他妹妹看病,謝謝你沒有怪我在救災中斷了腿,謝謝你在我最萬念俱灰的時候給了我兩巴掌,謝謝你獨自挑起了給我治療的負擔,姐——」

      「我這一輩子最感激的事,就是能當你的弟弟,謝謝你。」

      然後她就哭了,趴在于磊並不寬闊的背上,想要告訴他,她沒那麼好,可是于磊突然就變成了余小修的樣子,再然後,她就醒了。

      余舒睜開眼,摸摸眼角,乾澀澀的,沒有眼淚。

      她很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可是她又哭不出來,她寧願相信這不是個夢,而是于磊在另外一個世界告訴她,他從來沒有對她失望,她永遠都是讓他最驕傲又自豪的好姐姐。

      她必須堅強,讓自己活的好好的,才不負另一個世界的親人。

      余舒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渾身的不適和背上的傷痛,撐著上半身坐了起來,打量起四周的環境。

      這是一間不大的臥房,衣櫃,書架,圓桌,都是正經的傢俱,上有漆色,不似她在雜院住的小茅屋,身底下是嶄新的被褥,聞一聞,還帶著皂香,乾淨,又溫暖。

      她依稀記得,昨晚上在橋底下,被曹子辛領了回來,余舒低頭看了看身上被換掉的衣服,沒有尖叫,而是皺起了眉頭。

      看來曹子辛是知道她是女孩子的事了,也不知他會不會生氣她的隱瞞。

      「哎呀,你醒了。」

      趙慧端著藥進來,看到坐在床上發呆的余舒,趕緊上前去放下藥,伸手去探她額頭。

      「趙嬸?」余舒嗓子有些發啞,一說話喉嚨就癢癢的。

      趙慧放下手,見余舒能認人,就放心了,點點頭,關心地問道:「頭疼嗎,身上還有哪難受?」

      余舒被她過分關切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舔舔嘴皮,小聲道:「想喝水。」

      「那先把藥喝了吧。」趙慧端起藥就要喂她,勺子吹一吹,送到她口邊,很是熱情。

      余舒趕緊抬手去接,「我自己來吧。」

      趙慧有些失望地把碗遞給她,又想起來還沒告訴曹子辛,忙起身道:「我去和曹掌櫃說你醒了,不然他還要去請郎中來。」

      余舒點點頭,小口小口地把藥喝了,這苦味反倒讓她清醒,精神了一些,扭頭看向窗外,雨已經停了,窗紙外頭,隱約見著院子裡有兩道人影正在說話,一個是趙慧,一個應該就是曹子辛。

      知道這是曹子辛的地盤,余舒安心了許多,她把藥碗放下去,伸手解開了過分寬大的衣衫,看了看身上纏綁的紗布,手臂繞到後背摸了摸,疼的揪起眉頭。

      檢查了身體,她剛將衣服系上,就聽臥房門外問道:

      「阿樹,是我,曹大哥,你好些了嗎?」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05 PM

第五十九章 落腳

      「阿樹,是我,曹大哥,你好些了嗎?」

      曹子辛聲音就在門外,余舒聽到,心裡那點擔心放下,看來曹子辛是不怪她隱瞞女兒身這件事。

      只是她昨晚那個狼狽樣子被人家從路邊拾回來,現在再和他照面,難免會覺得不自在,好在他站在門口沒有進來,余舒偷偷清了下嗓子,才回聲道:

      「好多了,曹大哥,多謝你昨晚帶我回來,給我請大夫。」

      「不用同我客氣,我說過,你有事盡可以來找我。」曹子辛背手站在門邊上,守禮的不向內看,不同於昨晚的特殊情況。

      這下余舒不知如何接話,要是平常她和曹子辛相處,必是要順著他的話開個玩笑,但是現在她可沒那個心情逗趣,只一心想著,接下來她該何去何從。

      紀家回不去了,余小修見不著,青錚師父不知現在清不清楚她的情況,她身上一個銅子兒都沒有,若不先找個地方借宿,怕是要像昨天一樣,睡在橋底下,同乞丐搭夥。

      不知道曹子辛願不願收留她幾日,要是他不方便收留她,那她就只有到城東梅林去投奔景塵大俠了,自那回她給他換了銀錢讓他吃得上飯,隔三差五會到梅林去找他一回混交情,景塵對她的態度雖然不冷不熱的,但是大概不介意管她幾頓餐飯。

      至於青錚師父,他自己還在紀家混吃混喝,還是別指望他了。

      曹子辛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屋中動靜,向門邊靠了靠,出聲喚道:

      「阿樹?」

      屋裡很快就有了回音:「曹大哥。我能不能和你商量個事?」

      「你說。」

      「我…」余舒厚著臉皮道:「不瞞你說,我昨天是被家裡趕出來的,你想必也知道,我挨了打,家是回不去了,又沒有別的人可以投靠,你看是不是能收留我幾日,讓我在這裡住上一段時日。」

      門外安靜了一會兒,余舒以為他為難,趕緊補充道:

      「我不是白住你的。我會幹活,人勤快,家裡的打掃我都能幹,做飯,洗衣服。你鋪子裡的活我也能搭把手,不要你工錢,只要你給我個住的地方。讓我吃頓飯就行。」

      她這番低聲下氣的請求,全無平常神氣的樣子,曹子辛聽的頗不是滋味,一手扶住門框。輕聲問道:

      「阿樹,你方不方便告訴我。你家裡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被趕出來?」

      余舒想了想,既然要求人,就不好再撒謊,於是就實話實說:

      「先前一直瞞著你,實在不好意思,其實,我娘是城中易學紀家三老爺的一房妾室,我還有個弟弟,我們倆並非是三老爺所出。是跟著娘一同改嫁過去,在家裡日子一直不好過,我、我昨日偷偷在我們家老太君院子裡釣了魚。早上被逮住了,府裡前晚遭了賊偷。人沒抓到,紀家人剛好氣沒處撒,就重罰了我,打了我一頓鞭子,就把我趕走了。」

      說到最後,余舒有些黯然,現在搞得這樣狼狽,在這件事上,她確實需要深刻反省。

      來到這古代以後,她過的太隨心所欲,仗著自己內裡頭是個成年人,就小看了這古代社會的制度,也從未認真研究過這裡人的習性,一味地按著自己的喜惡走,卻忽略了這是一個同她過去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大不一樣的地方,她需要去適應環境,而不是讓環境來適應她。

      在沒有相對應的能力之前,強出頭只會讓她磕的頭破血流。既然她現在生活在這個地方,就要守這裡的規矩。

      上一回那二十下藤條沒打醒她,這一次一頓鞭子抽打,可是活生生血的教訓,再執迷不悟,悶頭往前走,那她就真是白活了半輩子。

      這廂余舒邊說邊反省,曹子辛在門口聽著,又是一番想法,聽到余舒坦然相告,她是因為偷魚被抓,被紀家毒打,雖覺得她自己行為也有失德,但更多的是埋怨紀家過分,那八寶香鯉的珍貴名頭,他也聽過,可這小姑娘再怎麼有錯,紀家把人攆走之前,還硬要毒打一頓,拿一個小姑娘出氣,就是紀家不厚道了。

      倘若昨晚他沒遇上余舒,叫她背著傷在大雨裡待一晚上,現在有沒有命在,都是另外一說。

      「阿樹,你一個女孩子,同我住在一起並不妥當,我和趙大姐商量一下,讓你先住在她那裡,你看這樣行嗎?」

      「行,有什麼不行。」

      答話聲是從背後傳出,曹子辛轉頭,就見趙慧端了一隻湯碗進來,對他道:

      「你去廚房看著熱水,我來同她說。」

      見她先答應了,曹子辛當然是一百個好,讓開身叫她進屋裡去。

      余舒聽見外面說話,不曾想會有這樣容易就找到了去處,見到趙慧進來,訥訥道:「趙嬸你——」

      趙慧在床邊坐下,碗裡的雲吞面冒著熱煙,她一邊勺子攪著,一邊對余舒道:

      「我是一個人過,你就放心在我那裡住下來,住多少時日都行,你先把傷養好了,再說別的,來,趁熱吃。」

      渾身滾香的雲吞喂到嘴邊,熏的眼熱,余舒不能適應這長輩一樣的親切,喉嚨滾了滾,才小聲道:

      「謝謝趙嬸。」

      * * *

      當天上午,余舒就挪動到了趙慧家裡,小院沒有曹子辛那間大,只有一間屋,一個灶房,院子裡還有一塊小菜地,種著些調味的芫荽和花椒,養著一窩雞。

      曹子辛把他書房裡的竹榻抬到了趙慧家裡,放在臥房,趙慧硬是要余舒睡她的床,自己鋪了一層褥子,改睡那竹榻。

      余舒燒退了,不需要人在床前經管,趙慧又給她背上換了一次藥。就窩在竹榻上補覺,曹子辛也回去休息。

      曹子辛和趙慧今天沒做生意,都待在家裡,到晚上,余舒睡醒,趙慧竟是殺了一隻雞,給她燉了雞湯給她補身體,余舒自認和她不過兩面之緣,蒙人家這樣厚待,雖愧不能受。但也沒有不知好歹的拒絕,只把這份情義記下,留著日後再報答。

      就這麼過了一日,第二天,余舒後背傷的鞭傷開始結痂。郎中給開的傷藥很管用,趙慧卻擔心余舒傷好了背上留疤。

      余舒的事,趙慧也都聽說了。她倒是同曹子辛的想法一樣,認為紀家做事過於狠辣,余舒一個未嫁人的姑娘,受了這皮肉傷。留下一背疤痕,要是心氣薄點的。只怕想不開會去尋死,和要人命有什麼兩樣。

      趙慧擔心,早起給她換好了藥,把衣服給余舒披上,嘴上安慰道:「等脫了痂,我去尋些老蜂蜜給你塗抹,那個能祛疤痕,不怕留下印子。」

      余舒沒太擔心身上會留疤這種「小事」,慢慢套好了衣服,扭頭對趙慧道:

      「慧姨。我今天爽利多了,你不用在家中陪我,出攤去做生意吧。」

      趙慧昨晚和余舒聊了一陣。嫌棄「趙嬸」叫著不夠親切,剛好她是個獨居的婦人。家裡沒有漢子,就叫余舒改口,喊了她聲慧姨。

      趙慧看余舒氣色還好,就點頭道:「那好,我收拾收拾出去。」

      昨天關了一日門,曹子辛今天也出去開鋪子了,早晨他來過一次,送了半斤江餅,又在門口同余舒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趙慧一離開,余舒沒在床上窩著,披了衣裳下床,慢悠悠走到外頭去,在院子裡走動了一會兒,一隻母雞帶著幾隻雞仔跟在她身後頭,咯咯噠噠的叫著,倒是不怕生。

      在外面透透氣,余舒心裡的煩悶去了不少,回到屋裡,剛要往床上坐,就聽見外面門響,隱約聽是曹子辛的聲音,就出去開門。

      門栓一拉,就被人從外頭推開了,她朝後躲了兩步,沒站穩,就被人迎面抱了個死緊,後背疼的她吸氣,不及把人推開,就聽懷裡的東西扯著嗓子哇哇哭道:

      「姐,嗚嗚嗚,姐!」

      這哭聲聽著揪人,余舒心裡揪了一小下,打算拍在余小修腦袋上的巴掌落在他後背上,也摟了摟他,眼神軟下來,低罵道:

      「哭個屁,趕緊給我抿住,我還沒死呢。」

      「嗚嗚嗚!」

      她這一罵,余小修哭的更厲害了,對面一聲輕笑,余舒抬起頭,就見曹子辛正含笑望著她,那眼神太過於溫和,不知為何竟瞧的她有些窘迫。

      於是一巴掌拍在余小修腦袋上,惱道:「行了,趕緊給我鬆開,抓的我疼死了。」

      余小修總算停下了魔音穿耳,撒開余舒,卻還是抓著她的手臂,掛著兩泡眼淚,巴望著她。

      曹子辛道:「我早上去開鋪子,他就在我店門口蹲著,」他目光來回在姐弟兩個身上看了,最後落在余舒臉上,目光忽閃,若有所指道,「你弟弟倒是聰明的很,聽你提起過,就知道來找我。」

      余舒好似聽出他這句話的背後,是在暗指她出事後沒有第一時間去找他求助,抿抿嘴,也沒說昨日她從紀家離開,首先就是去了勉齋找他,只是門關著,沒見著人。

      三個人進去堂屋說話,余小修七七八八地向她哭訴了一通。

      卻說余舒昨日被攆出來,余小修放學回家,眼睜睜瞧著家丁把他姐拖走了,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到翠姨娘那裡求助,不但罵了一頓,還被她關到屋裡,入夜才叫劉嬸領走。

      紀家前後門都添加了護院把守,余小修想出去找余舒都無法,渾渾噩噩被劉嬸拉回去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也沒能出去,今早上得空偷溜出來,因余舒和他說過打工的地方,想著她沒別的地方去,就摸摸索索找到了勉齋,天不亮就蹲在那裡等。

      所以說,余小修還是有些聰明的。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07 PM

第六十章 曹掌櫃的心思

      余小修哭夠了,才停下來,死死抓著余舒不肯撒手,余舒知道自己一聲不響地離開兩天,是把他給嚇著了,就給他拽著,理理他頭髮,問道:

      「早飯還沒吃吧?」

      余小修搖頭,「不餓。」

      余舒看向曹子辛,曹子辛起身道:「我去找找有什麼吃的。」

      把曹子辛支走,余舒往余小修身邊挪了挪,輕聲道:「小修,我現在已經被紀家趕出來了,你不要犯傻,待會兒就老老實實回去,該上學就上學,該吃吃,該喝喝,千萬別再犯了他們忌諱,別同我一樣被趕出來,知道嗎?」

      余小修把頭一搖,堅決道:「我要和你一起,你都被攆走了,我還留在他們家做什麼,我又不是他們家的人。」

      「別任性,你離了紀家,上哪去?」余舒低斥,「我現在借住在人家裡,已是不好意思,你再出來,要往哪去!難道和我一樣,給別人添麻煩?」

      余小修臉上分明有些猶豫,卻還是嘴硬道:「我可以出去幹活,給人家打工賺錢。」

      余舒嘲笑道:「你當錢是好賺的嗎,河口上給人扛沙袋,累死累活一天只有十個銅錢拿,就你這三兩骨頭,沙袋都比你重,你出去能幹什麼?」

      「我、我…」

      趁他無言,余舒又軟下聲音哄勸道:「咱們不是說好了,將來要開易館,過好日子,離了紀家你上哪裡去學易,你就先在紀家忍忍。多學些東西,將來我們姐弟兩個也好打算,我們就是不住在一起,又不是見不著面,但你要真跟著我跑出來了,日子那才叫難過,小修,姐也不想和你分開,可這不是沒辦法嗎,你以為我願意讓你在他們家待著啊?」

      說著。她眼神黯下來,帶了些哭腔,伸手去掩面,余小修登時慌亂:

      「姐,你別哭。我聽你的就是。」

      「真的?」

      「真的。」

      余舒把手放下來,又變了笑臉,翻臉如翻書。余小修心知是上當,卻不好反悔,只得悻悻地撅著嘴。

      姐弟倆說好了話,曹子辛才從外頭進來。端著飯碗,裡面是早上吃剩的江餅。還有一碗熱水沖的蛋湯,不好意思地沖姐弟倆道:

      「我不會做別的。」

      姐弟倆都不覺得有什麼,君子遠庖廚嘛,他要是會做飯,那才叫奇怪了。余小修餓了兩晚上,根本不挑吃食,何況還有雞蛋湯,向曹子辛道了謝,就動手吃了。

      飯後,余舒交待了余小修一些事。就請曹子辛送他離開,自己把碗拿去刷了,回到床上去躺著。

      * * *

      曹子辛送著余小修出了門。見他臉上悶悶不樂,有心哄哄這小弟弟。就道:

      「見著你姐姐了,還不放心麼,在不高興什麼?」

      余小修踢著路邊的石子,道:「你不知道,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我姐也不會挨打被攆出去。」

      曹子辛疑惑,「不是說她因為偷魚被抓住,和你有什麼關係?」

      余小修心裡有話,方才沒能對余舒說了,現在有人問他,就忍不住傾訴道:

      「我們在紀家,很不招人待見,我時常被人欺負,上個月,紀家表少爺帶人欺負我,把我綁到樹上打,被姐姐撞見了,她一生氣就同他們打了起來,最後傷了表少爺,鬧到老太君那裡,老太君不分青紅皂白,罰了我姐二十下藤條,全抽在手臂上。」

      曹子辛擰起眉頭,心中對紀家印象又差了幾分,他整天見余舒活潑開朗,不想竟是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之下。

      「姐姐挨了打,心裡不服氣,加上那幾天吃的不好,就半夜起來,去偷紀老太君院子裡的鯉魚,回來給我燉湯喝,我們前後就吃了兩條魚,多半都是我吃了,我姐就跟著我啃了兩截魚尾巴。」余小修酸聲道。

      孩子的心,比大人要敏感許多,余小修又少年老成,余舒這些日子對他的好,他全都用心受了,以前余舒待他不好,如今對他好了,這些善待,難免就放大了許多,每一件都看的更加仔細。

      「前天晚上,」余小修聲音低落,「我們兩個從外頭回來,沒錢吃飯,我就說想喝魚湯,她才又打起那些鯉魚的主意,半夜帶著我去偷魚,誰知恰好就遇上了小偷,連累了我們,姐姐被抓了包,只說是她一個人幹的……」

      余小修斷斷續續地講完,沮喪地扭頭看了曹子辛一眼,道:

      「曹大哥,我姐是因為我,才被攆出來,她人很好的,你別因為這個就看不起她。」

      曹子辛才聽到這一段內情,不由沉默,他所接觸到的余舒,多是她機靈好動的一面,現在聽余小修說起她這些他所不知的故事,方知她還有另外一面。

      這種感覺很奇妙,當他認定了一個人是什麼樣子,以為看透了她,可到後來又發現,她要比他所以為的豐富許多,這個人的形象忽然就在心裡深刻起來,不再單純是一個性格讓他欣賞的人,這種感覺讓人有些措不及防。

      沉默後,曹子辛抬手拍拍余小修腦袋,正色道:

      「偷東西固然不對,但是你姐姐沒有惡意,嚴格說起來,她並沒有傷害到誰,我又怎麼會看不起她,她是個好姐姐,只是你要記住,偷竊本是不矩,不管偷的是什麼,是不是為了出氣都不行,下回不可以再犯了。」

      余小修頭一回被他娘和余舒之外的人摸腦瓜,渾身不自在,原本想躲閃,但一想余舒還要靠他照拂,就僵著忍了,聽他話有道理,就知事的點頭道:

      「我知道了。」

      把余小修送到長門鋪路口,曹子辛原本想買些吃食給他,余小修婉拒了,又感謝了他一回。一個人走了。

      曹子辛沒回店鋪,就在街上轉了半圈,買了些點心花糕之類,小姑娘愛吃的東西,折回了家裡取了一套紙筆出來,站在趙慧家門口敲門。

      過了一會兒,余舒才拖拖拉拉來應門。

      「曹大哥,你怎麼又回來了?」余舒歪頭看著門外的曹子辛,剛剛睡了一個回籠覺起來,頭髮睡的鬆散。還有一撮翹起來,臉紅紅的,看上去迷迷糊糊的乖巧。

      曹子辛把視線從她臉上挪開,忽略了心裡頭那一絲異樣,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

      「你這兩天還不便出門。無聊的話就在家裡練練字吧,這是字帖,我買了些點心。你嘗嘗合不合胃口,不要吃太多,中午趙大姐會回來給你做飯。」

      「哦,」余舒把東西接過去。看見有點心吃,下意識舔了舔嘴唇。遲鈍地抬頭沖他笑笑,結著小傷口的嘴巴紅紅的:

      「謝謝。」

      曹子辛扭頭咳了一聲,「你穿的少,快回屋去吧,我走了。」

      曹子辛轉身離開了,余舒關上門,抱著東西回屋放下,拆開點心包,掰了一塊塞進嘴裡,砸吧著味道。脫了鞋躺上床,想著剛才夢到哪裡了,繼續睡。

      * * *

      余舒在床上躺夠了四天。等背上傷口全結了硬殼,不論趙慧再怎麼說。她都堅持不肯再待在家裡了。

      這幾天的反省,足夠她整理好心情,重新朝著目標邁進,光躺在床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這讓向來主張自力更生的她睡覺都不踏實。

      於是余舒又忙了起來,她白天在曹子辛店裡幫忙算帳打雜,閒時就認字看書,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候,就在趙慧的餛飩攤上給她打下手。

      余小修每天放學都會來找她,陸續幾次,將她放在雜院裡的衣物,還有一些零錢都給她帶了出來,最重要的,是余舒記著許多風水應克的小冊子,因是用簡體的炭筆寫的,余小修看不大懂那是什麼,只當是她從書上抄下來的,並沒多問什麼。

      曹子辛原本想給余舒照舊發工錢,被她婉轉拒絕了,余舒詢問過趙慧,單那天曹子辛給她找大夫看病吃藥,估計都花了不下二十兩銀子,再叫她拿他一文錢,她都會手軟。

      她是愛錢,可是有一項原則,絕不會再昧著良心拿錢,該她得的,她一分不會少要,不該她的,她也不會貪心。

      就這麼又過去了三四天,余舒苦於沒有人教導,只能捏著一則計算晴雨的法則,想方設法地給出攤的趙慧提提醒,讓她下雨天提早收攤,晴陽的天氣則準備涼茶,多招攬些客人。

      卻沒有更多的能力,去實施原先的計畫,就在她快要沉不住氣讓余小修去找青錚道人時,那老頭卻先找到了她。

      「來一碗三鮮雲吞麵。」

      大中午,余舒正蹲在水桶邊上幫趙慧刷碗,聽見這聲音,轉過頭去,就見許日沒見的青錚坐在對面的案桌邊上,一張枯皮臉皺巴巴的醜,惹得從旁經過的路人都逼退。

      趙慧因為是側對,沒看見那張嚇人的臉,一邊埋頭包餛飩,一邊應聲:「好嘞,您稍等。」

      余舒在這裡看見青錚,可以說是驚喜十分,就捏了一塊抹布,上前去擦桌,借機小聲和青錚搭話:

      「師父,您怎麼找到我的?」

      青錚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就又低頭去琢磨矮桌上的花紋,全然陌生的樣子,似是不認識她一般。

      余舒納悶,又搭了幾句話,老頭乾脆看都不看她一眼。

      余舒心裡嘀咕,瞧這樣子,怎麼好像是在慪氣啊?真該生氣,也是她這個挨打受氣的生氣才對吧,這老頭鬧什麼彆扭?

      「小余,來給客人端麵。」趙慧叫道。

      余舒丟下抹布,過去把碗端到青錚面前放下,見他還是不理自己,只好撿起抹布回去繼續刷碗,也不知是過了多久,聽到一聲冷哼,她趕緊抬頭,就看剛才一直把她當空氣的青錚使勁兒瞪了她一眼,在桌上放下錢,轉身向對面巷子走去。

      余舒歪了下嘴角,把抹布往水桶裡一按,起身沖趙慧道:

      「慧姨,我去上茅房。」

      說罷就跟著青錚後頭跑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10 PM

第六十一章 青錚的教誨

      余舒跟著青錚從長門鋪街的繁華地段離開,穿過了兩條巷子,來到了一個安靜的胡同裡,青錚才停下腳步,猛地轉過身來,瞪著眼,看著余舒,臉上的枯皮分外嚇人。

      不過對於早就看慣這張臉的余舒來說,還不至於嚇的她卻步,余舒小跑上前,腆著臉喊道:「師父。」

      「現在又知道有師父了?早幹什麼去了?」青錚沒氣惱道,「讓人家說打就打,說攆就攆,你當為師是個死人不成!」

      余舒一噎,茅塞頓開,他這是在埋怨她出事時候沒有把他搬出來?

      「師父,不是您說,切不可叫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嗎?我要是把您給供出來,那不就讓人知道了嗎?」

      青錚虎著臉看著眼前一臉討好的小丫頭,心裡頗不是味道,他一方面高興余舒謹記他的話,寧肯挨打,都沒想要借他出頭,一方面又氣憤,這個臭丫頭一點都沒把他當自己人瞧,別以為他不知道!

      見青錚黑著臉不說話,余舒心裡一琢磨,就扯著臉皮往上一湊,奸笑道:

      「嘿嘿,您肯為我出頭就早說嘛,行,那咱們現在就回紀家去,師父給我做主!」

      說著就去抱青錚胳膊,拖著他要走,青錚被她帶了兩步,看她信任,心裡舒坦許多,可還是一巴掌拍在她後腦上:

      「胡鬧,出來都出來了,還回去做什麼!」

      余舒吃痛撒開他,委屈地捂著後腦勺,道:「那您又生我氣,又不給我出頭。還來找我做甚?」

      青錚扯展了袖子,吹鬍子道:「我不來找你,就讓你在外頭瞎胡混日子嗎?」

      余舒把臉一扭不吭聲,青錚看她使性子,摸摸鬍子,口氣不由好轉,「行了,晚上天黑在這裡等為師,我帶你去別的地方。」

      余舒低頭,口氣沉悶地問道。「師父,您怎麼找著我的?」

      青錚不察她心思,道:「你我身有牽繫,一算既知你在何處,何須去找。」

      果然。余舒冷笑一聲,「師父,您那麼能耐。就沒算出來我會遭難嗎?」

      聞言,青錚臉色微變,就知這聰明徒弟沒那麼好糊弄,遂歎一口氣。語重心長道:

      「你別怨為師隱瞞,這是你該有一劫。我倒是想要幫你擋掉,可我若替你擋了這一劫,日後必有更大的難在等你,那才是害了你。徒兒,為師不妨告訴你一個道理,算占的確是可知身前後事,但命理難違,今朝少一災,來日還一報,禍可避,不可除,你切要記住這個道理。」

      這一番話聽得余舒心有所動,放下成見。默默咀嚼了一番,半晌才抬起頭。摸摸臉,沖青錚不好意思道:

      「師父莫怪,方才是徒兒無狀了。」

      青錚見她眼神清明,便知她有所感悟,暗自點頭,心道這徒弟悟性雖不好,卻也不是沒有。

      「為師算出你有人相救,並無性命之虞,就沒急著找你,挨了一頓打,傷勢如何了?」說完了正事,青錚才顯露出一點關心。

      余舒點頭:「結了瘡痂,還在用藥。」

      青錚在袖子裡掏了掏,他今天沒穿道袍,一件大褂子,灰不溜秋的顏色,也不知哪找來的。

      「給,別的藥就不要用了,這個拿著,每天晚上睡覺前抹上一回。」

      余舒接過他遞來的藥瓶,好奇地打開聞了聞,一股苦澀的味道讓她皺眉。

      青錚道:「我臨時湊齊的藥材,少捏了兩味香料,味道不好聞,你先湊合著用,免得留下疤痕,到頭來再哭。」

      余舒捏著藥瓶,心裡一暖,她不是白眼狼,只是性格上不肯吃虧,以往覺得青錚對她利用居多,她也就多對他防備,如今青錚這樣待她,確是比早先要真誠,心中這便生出親切,打定主意日後要更敬重他。

      「謝謝師父掛記。」

      青錚不知一瓶藥就把余舒給收買了,假使知道他前些日子的用心教導,還比不上一瓶藥見效,不知會哭會笑。

      「至於紀家,」青錚枯松的眼皮下忽閃,輕聲道:「我道中人,不喜爭端,事既過我就不再追究了,需知,他們今時與你為難,刻薄以待,必有他日後悔時。」

      余舒只把他這句話當成是安慰,笑一笑過去,只是愈發好奇,青錚為何要留在紀家。

      師徒兩個說好了晚上再見,就在胡同裡分開,一個轉悠到了別處,一個回去繼續刷碗。

      * * *

      自從青錚找到余舒,她就又開始了每晚抓棋子,積累學識的日子,青錚在長門鋪附近弄到一間民居,四周僻靜,恰好離趙慧和曹子辛的住處只隔一條街。

      趙慧晚上在街上擺攤,要到亥時回家,曹子辛礙於男女之別,入夜不會同余舒獨處,從晚飯到亥時這段時間,余舒就悄悄出門找青錚,倒是沒人懷疑,偶爾下雨,就待在家裡溫習。

      她學易時,並未隱瞞曹子辛和趙慧,因出自易學紀家,兩人倒不奇怪,只是態度不盡相同。

      余舒為了實踐,每天都會給趙慧算一算生門方向,趙慧總不介意多繞幾步路出攤,但她生意本就紅火,看不出太多變化。

      就這麼過去半個月,余舒把基礎的東西全部吃准,開始入手推敲第二條法則——禍時。

      顧名思義,就是發生災禍的時辰,人有旦夕禍福,就青錚所說,用奇門術數也只能推算到具體某一日,而不能更詳,余舒這一次在紀家吃了大虧,便生出細算災禍的想法,青錚是說,禍不可除,但不是不可避,要是能將禍時斷定到具體某一個時辰,就能更有效地去避免它。

      假使晴雨法則是算「是」以及「否」,來推斷會不會下雨,那禍時法則,就是一個函數取值,余舒不單純地想要計算出「是」和「否」,她還想要通過這個取值,結合上她所知的易理,來分析這具體某一個時辰發生的災禍,是大是小,是天災是人禍,假使是人禍,又要如何利用風水去應克。

      因為牽扯到了人,需要用到生辰八字,這條法則推理的複雜程度,遠超於晴雨法則,余舒欠缺的經驗,青錚可以彌補,但是這過程中需要用到的大量實例驗證,青錚卻幫不了她,她連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不清楚,去哪找人記錄對方的倒楣事,就算找到人,她也等不及一天天去記。

      余舒才開始計算兩天,就愁的嘴裡起了火泡,晚上抓完棋子,就把煩惱和青錚說了,說是想琢磨下人禍,找不到實例。

      青錚並未起疑,當場就給了她指了條明路——

      「城東不是有個萬象街,幾家大易館中都有一層書閣,裡面存有筆錄,專門記載了八字人禍,你不妨去看看。」

      余舒心喜,道:「要花錢嗎?」

      青錚道:「不花錢難道讓你白看?」

      余舒臉垮下來,瞅瞅青錚,討好地喊道:「師父。」

      青錚眼皮一跳,「作何?」

      余舒羞怯道:「您、您借我點錢唄。」

      青錚搖頭,「沒有。」

      余舒不信,「您這麼本事,怎麼會沒錢?」

      青錚把手一甩,「錢財俗物,為師不愛,貪它作何,溫飽即可,為師原本是有十兩銀,全賃了這屋。」

      余舒這才信了,沮喪道:「徒兒就是個窮鬼,沒想師父也是個窮鬼。」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她渾身家當只有一角銀子還多二十三個銅板,怕是連那易館裡的書皮都摸不著。

      青錚伸手敲了她腦門,沒好氣道:「沒事了就趕緊走,整日碎嘴好叫人煩。」

      余舒嘻嘻一笑,同他拜了拜,就揣著冊子跑了,回去晚了不好向趙慧交待。

      * * *

      四月初的這天早上,余舒同曹子辛告了假,又和趙慧打過招呼,早起穿戴了男裝,打算走一趟萬象街。

      按生門,她出門朝東走了一百步,轉了兩圈換運,再折回去走大路,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尋著記憶摸到了只來過一回的萬象大街,揣著全身家當。

      未免碰上紀家人,余舒刻意走了東大街,紀家的易館是開在較短的西大街上,東大街是孔家易館,和劉家易館的地盤。

      因為去過一次孔家易館,余舒熟門熟路地找到地方,進門轉悠了一圈,就想往二樓去,在門口就被兩個童子攔下來,告知她要進二樓書閣,需要先在樓下買通行的牌子。

      余舒去櫃檯上問了,知道一塊牌子就要十兩銀,黑的嚇死人,只得悻悻離開。

      她出了易館大門,站在門口,好是羨慕地看著那只不斷有人投錢進去的大鼎,左顧右盼,正打算到劉家易館去碰碰運氣,卻發現對面街上,一棟兩層高的黃瓦樓子,四四方方的匾牌大大一個「易」字,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那是什麼地方?

      她腳步踟躕,對直走了過去,跟隨著人流進了樓中,視線一昏一明,滿眼皆是人頭,還未看清楚裡面情況,就聽一聲大吆喝:

      「買定離手了呵,金木水火土,來開了啊!」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12 PM

第六十二章 賭易

      余舒聽見那一聲吆喝,八成就肯定是什麼地方了,再踮腳朝裡頭一看,寬敞明亮的大廳裡頭,人一堆一堆的站著,吆喝聲此起彼伏,搭上嘩啦啦的錢幣響聲,聲音很是嘈雜。

      余舒一邊跟著人往裡頭走,一邊奇怪,就她所知,從宋元起就嚴刑禁賭了,怎麼這賭坊正大光明地開在大街上,難道大安朝不禁賭嗎?

      在大廳中間來回走了一趟,余舒確定這是家大賭坊,十多張桌面上,大多數是在賭骰子和鬥牌九,余舒對有關數字的東西都很有興趣,她上大學的時候,曾專門和一個教授私下交流這一行當,因而認得這幾樣古代的賭具。

      轉完了中間的部分,她沒什麼興趣地往兩邊走,兩邊牆下的賭攤圍的人要更多些,東面牆下多的是人仰頭看著牆面,西面牆下不少人手裡頭舉著羅盤——

      咦?羅盤?

      余舒多朝西邊多看了兩眼,正要過去,卻被一群人擠著推搡往了東邊。

      這東面牆下一排,不見骰子不見骨牌,牆上橫豎分成幾塊區域,有的地方掛著許多長條形狀的黃色小牌子,有的地方則是貼著很大一副白紙,上面寫著字,臨牆擺放著一排桌子,後頭高櫃上站有幾個夥計,人群裡算盤聲啪啪作響。

      這是在幹嘛?

      余舒腳下快了幾步,走近那幾桌牆後貼了白紙的,被堵在人群外頭,踮腳看了一會兒,看不出什麼門道,正要往裡擠。就看到一個夥計站在高櫃上搖了鈴鐺,吆喝道:

      「買定離手,金木水火土,來開了呵——」

      桌子前圍的人皆是後退了一步,余舒仰著頭,就看見那個搖鈴的夥計對後頭一招手,立馬有另外一個夥計踩上高櫃,在牆上那一大張白紙旁邊又貼了一張,上頭繁體寫著一串數。

      兩旁嗡聲頓起,看客們議論道:

      「中了嗎。有人中了嗎?」

      「誰中了前頭說一聲啊!」

      「裴先生又中了嗎?還是宋先生?」

      ……

      余舒站在人後看不見前頭動靜,就聽見過了一會兒,鈴聲再響,方才那個搖鈴的夥計再一次吆喝道:

      「無人中——買牌子重開了啊!」

      「嘩」地一下,人群往兩邊散了散。余舒瞅准了一個往外擠的人,拉住對方,客氣問道:

      「這位大哥。這裡頭是在賭什麼啊?」

      這人是個看客,並沒有輸錢,故而臉色還好,沖余舒一笑。指著中間的賭桌道:

      「小兄弟頭一回來啊,你要玩還是上那裡去。這易區不是你玩的地方。」

      易區?余舒疑竇,好聲道,「我不是來玩的,就是看個熱鬧,大哥同我說說吧。」

      這人看余舒人面乖巧,就多了幾分耐性,轉身指著高櫃後頭的牆壁上貼著的白紙,道:

      「瞧見沒有,這一塊是賭數的,一盞茶開一局。能把那上頭的題目解出來,解對了,就算中。」

      余舒眯著眼睛去看最近的一張大白紙。卻見上頭粗體黑字明白寫著:

      「只聞隔壁人分銀,不知多少銀和人。每人七兩少七兩,每人半斤多半斤,試問各位擅算者,多少人分多少銀?」

      余舒一愣,這不是數學題麼?

      這也能拿來賭?

      余舒心有不解,繼續問道:「那這贏了怎麼算錢?」

      這人又指著另一頭:「瞧見沒,那裡有換牌子的,一角銀一對牌子,牌子後頭刻有牌號,拿了紅頭牌上去參算,桌上有紙筆,算好了用紅頭牌押上,黑頭的牌子留底,中了就上前去領,自有人叫號,唉,剛才那一局,掛了五十多個牌子,這要是有人中,少說能賺五兩銀,可惜。」

      五兩!

      余舒喉嚨發乾,吞了吞口水,看著牆面上題目,就像是看到了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在沖她招手。

      這題目還不好解麼,設兩個未知數就成了。

      這人見余舒兩眼發亮,遂笑道:「怎麼,小兄弟有興趣賭一把啊?」

      余舒按下驚喜,搖搖頭,憨笑道:「我就是看看。」

      那人點頭會意道:「這裡都是城中易學先生們來試手的地方,靠的可不是運氣,也跟不了風,你自己轉吧,我走了。」

      余舒向他道別,看人走遠,沒有急著過去買牌子,而是擠到人群前面,仔細觀摩了幾局賭數,一角銀子一局,她只有一次機會,切不可草率了,先看看情況再說。

      按一盞茶一局,走了有五局,三中兩不中,中者有寡有多,寡則獨佔,多則均分,不中就莊家通吃,每押一塊紅頭牌,都會在寫有算題的白紙旁邊掛上一塊黃木牌,算是公正公開了下注數目。

      余舒摸明白了流程,又跟著算了幾道題,暗自慶倖剛才沒有盲目買牌子下注,莊家貼出來的題目,可不全是靠口算和列數就能算出來的,當中就有兩道,是幾個多位數的積和除商,在沒有算盤的情況下,余舒可沒有把握能夠不錯一道。

      早知道就帶個算盤來,余舒後悔地看著又一局落空,高櫃上夥計清空了牆上的三十多塊黃頭牌子,舔舔嘴唇,轉身向賣牌子的櫃檯走去,掏出腰縫裡的一角小銀,買了一對牌子,回來擠到了前頭。

      到了前面,反而比後面寬鬆許多,易客們要比尋常的賭徒守規矩,站在桌邊上就不再推擠,一人守著一席之地,氣定神閑地仰頭等發題,互不相擾,邊上看熱鬧的是比真正下賭的人要多,賭數不同於別的,下注的單子都在扣桌上,個人寫了,不存在跟風下注的現象。

      「第一十八局,換牌子買注下了啊,先生們請上前,買的押牌子不買的後退了啊!」

      余舒仰頭看著重新張貼在牆上的題目。暗道一聲好運,是解答題,用不著算盤,她在長桌上抽了張紙,沒有用桌上的毛筆,而是掏出了懷裡的炭筆,趴在桌上一手捂著寫式子,未免招人懷疑,算好了以後,她就把這張紙團了塞進袖口裡。又用毛筆沾了點墨,一筆一劃地在一張紙上重寫下了答案。

      寫好後,就用紅頭牌壓住,不急著交,看兩旁有人算出來後。才叫了一聲夥計。

      沒過一會兒,就聽見搖鈴,買定離手了。余舒隨著人群後退兩步,看著牆頭上一塊塊掛起來的黃頭牌子,心裡默念:再來一塊,再來一塊…

      牌子掛到三十二塊才停。余舒心裡激動,要知道。這可是三兩二錢,比得上曹子辛店鋪裡一天的盈利了!

      假使她寡中,就是翻了三十二倍!

      「第一十八局——兩人中——二拾六號牌,三拾柒號牌!」

      余舒低頭看看手裡的黑頭牌,卻是「三拾柒號」,聽見中了兩人,鬱悶了一下,又想這樣也好,寡中彩頭大,難免招人眼嫉。

      即便這樣。當余舒這個「少年郎」跟著一個中年人上前去取彩頭,後頭還是響起了一片嘈雜的議論聲。

      「前頭的,誰中了?」

      「裴先生中了——呀。這有個黃毛孩子也中了!」

      「嘖嘖,這樣年紀。怕不是哪門易家的子弟吧?」

      「興許是運氣好蒙中的。」

      「嘁,你有本事上去蒙一個試試?」

      「嘿嘿,我哪有那本事。」

      ……

      余舒耳朵很靈,聽見後頭議論聲,就知還是惹人注意了,拿好了均來的一兩六角銀,退回人群裡,接受著四周投注來的視線,心生猶豫,只中了一回就讓人盯上了,要是她再中幾把,會不會風頭出的太大?

      可是不賭,她上哪去找十兩銀子進大易館的書閣?

      這麼一想,余舒又定了心,擠到賣牌子的地方,心裡估了個數,肉疼地拿了剛到手的一兩銀,一口氣買下了十對牌子,重回到長桌前面站好。

      余舒多了個心眼,下面開局,她每局都押了,遇上要用算盤的,就大概寫個數,並不細算,遇上準頭大的,看四周下注的人多,才跟著押上一塊牌子,十局下來,五中五不中,兩次中了寡,三次均分。

      「快看,那位小公子又中了!他都中有四五回了吧?」

      「這有什麼,裴先生一早上中了七回呢。」

      「那怎麼一樣,這位小公子才多大歲數,能同裴先生比麼。」

      余舒將最後一把贏來的一兩二角塞進懷裡,身上熱出來了汗,臉蛋也有些興奮的泛紅,這幾道題根本沒什麼難度,她興奮的是揣在懷裡的銀子。

      足足十一兩還多三角!

      她來到大安朝快兩個月,頭一回有這麼足的錢,上次幫景塵賣珠子不算,那是人家的,這可是她自己的!

      聽著四周議論聲,余舒扭頭看了一眼一開始和她同中了一局的那位裴先生,暗自慶倖,還好有這麼個老手在,壓了她的風頭。

      裴敬也正在打量余舒,他今早上不過是起興來這裡玩一玩,哪想會遇上這麼個對手,雖說是他多中兩把,但自己的年紀擺在那裡,同一個十多歲的小兒比算,多贏了兩把他可不覺得有什麼好得意的。

      聽見旁人議論,說這少年許是哪家易門的公子,他卻不以為然,果真是易學世家的子弟,怎會到這種地方來玩,易學世家教條很嚴,對面就是孔家易館,被熟人瞧見,通知了家裡,回去必是要挨一頓打。

      既不是易學世家的人,那就值得他上心了。

      裴敬看見余舒擠出了人群,稍作遲疑,就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人群裡,也有兩個人,看到余舒離開,相互打了眼色,跟隨出去。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15 PM

第六十三章 泰亨商會

      孔家易館裡,余舒捧著一把碎銀子,看著對面童子手裡上二樓的通行牌子,狠狠心,把錢給了出去,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捏著「門票」,余舒總算是進到了二樓書閣,正值正午吃飯的時候,樓上沒什麼人,偌大一間屋子,到處擺放著書架,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一股濃郁的墨木香氣浮散,樓上無人言語,只有腳步聲。

      余舒就近取了幾本書翻了翻,大抵是同易學有關的文章,因為拽古,不是白話,她看不懂就又放了回去,四下打量,見到前頭書架下站著一位老者,博學多聞的樣子,就過去請教了。

      果然找對人,老者聽聞了她所述的書種,側頭想了想,便引余舒道:

      「隨老夫來。」

      在臨近窗子的一排書架下,老人彎腰翻找了一會兒,拿了厚厚一卷線裝的書本給她:

      「你看是不是要這個。」

      余舒接過去翻看了一會兒,眼睛越閃越亮,驚喜地點頭道:「正是要找這個,多謝您。」

      這一本百餘頁的厚書,裡頭正是有關天災人禍的實錄,比方說,有某某年月,某地某縣遭遇旱災,有某某年月,某八字已知的人,在某天某時從馬上摔下來,某天生了場大病,包括何時入土,都有詳卻記載。

      比余舒所需要的更詳細,頓讓她覺得那十兩銀子沒白花。

      「若是買書,就找童子到樓下結帳,若是抄錄,就去那邊買紙筆。」老者留下句話。就轉身走了。

      余舒抱著這本書,扭頭找到了童子,問過價格後,果斷地朝老者剛才所指的方向去買紙,準備抄錄。

      一本書十五兩銀,她倒是想買,也得有錢買,賭坊今天是不能再去了,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私底下太多黑幕。她不得不心存忌諱。

      花一角銀子買了一打藤紙,余舒靠牆找了張桌子,趴下後就開始翻書看,大概流覽了十多頁,就拿出炭筆在紙上抄寫她所需要的內容。

      午飯都沒吃。她就坐著抄了一個時辰,直到餓的心裡發慌,手裡的炭筆磨的短的握不住。她才意猶未盡地擦擦手,把書合上去,揉著脖子抬了頭,看到對面坐著個人正在翻書。卻是賭坊裡的裴先生。

      余舒看了他兩眼,對方察覺。抬頭沖她一笑,余舒也笑笑,心生警覺,收拾了東西就抱著書去還,刻意塞到了書架最下面以免被人買走,她往樓下走,卻聽見身後腳步聲,回了頭,就見那位裴先生跟在她身後出來。

      這位裴先生衣著很是講究,銀角髮冠。青綠色的長衫,衣襟袖口都有滾邊,外面罩著一層紗衣。腰帶上系有玉扣香囊佩環,扶在樓梯的手指上還帶著一枚明晃晃的扳指。看著是非富即貴。

      樓道裡,兩人視線重對上,裴敬開口道:

      「這位小公子且留步,在下裴敬,乃是泰亨商會的副總管,適才在賭坊裡頭和小公子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可否請你去喝壺茶,交流下算學。」

      裴敬以為,自己講明瞭身份,對面這少年如何都會賞個光,不料余舒開口卻是婉拒:

      「不好意思,裴先生,我待會兒還有事。」

      裴敬閱人無數,不難聽出余舒此話是推託,又見她臉上少許戒備,朝外看了一眼,低聲道:

      「小公子不知,你方才在賭坊裡賭中五局,已是被人盯上,外頭正有幾個惡徒等著你,若你無所仰仗,被他們跟蹤後,定會要脅你為他們出面做賭,你若不同意,少不了要吃苦頭。」

      余舒暗自心驚,她已經小心留了好幾手,沒想還是被人盯上了。

      余舒的沉默,讓裴敬證實了心中猜想,這個算學出色的少年,是個野路子,沒有家門。

      「裴某尚有幾分名聲在外,你若同我一道走,那些三教九樓之徒有所顧忌,就不會為難你,小公子現在可願同我去喝壺茶,聊一聊?」

      余舒看著眼前這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心裡一番計較,點點頭,答應了同他走。

      * * *

      大安朝商業繁榮,在發達的商業景象下,為了更好地佔有市場,分配資源,以及互通有無,握有店鋪的商人和握有資源的供應商之間連並聯合,就誕生出一些民間性的商業團體,是謂商會,而泰亨商會便是這義陽城裡最大的一家,亦是南方有名的商會之一。

      這樣的大商會,多是各個地方的經濟脊柱,他們掌握著糧油、布料、鹽糖、馬匹等等重要的物資買賣,還有珍玩、古董、珠寶等等奢侈品的買賣,雖受朝廷調度,每年都要上繳巨額的稅銀,但是享有小商家無法享有的優待,地位上,更是高人一等。

      裴敬是泰亨商會在義陽城的副總管,出生在商賈之家,他少年時學易,二十歲經人推舉做了算師,前幾年在京都的大衍試上考取了大算師,倍受同行尊敬,在年近四十時,成功在泰亨商會的管事中佔據了一席之地。

      商會本身不盈利,但每個月需要經手的帳目,卻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作為泰亨商會的副總管之一,裴敬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一手計算的本事,泰亨商會的帳目有四分之一都要經過他名下,以免哪家商鋪做假賬,虛報盈虧,因此商會中時常會聘用一些老道的帳房先生。

      上個月,在義陽泰亨商會做事的一名帳房先生回了鄉,裴敬趁機四處打聽,卻找不到中意的人選頂替,他身為一名大算,眼光很高,在他看來,會算數的並不是一個好帳房,他所想找的,是能活學活用的算師。

      今日在賭坊,他暗中注意了余舒,發現她賭中的五題,全都是應用題後。不免見獵心喜,又察覺她沒有家門勢力,年紀輕輕,更生出把她培養成自己手下人的心思,就一路跟著她進到了孔家易館。

      假使他一開始是對這算學出色的少年有興趣,那見她用賭來的十兩銀子買了孔家的書牌,上樓抄書的舉動,就是十分中意了,他沒有記錯,這少年上午在賭坊中了五局。滿共也就十一兩多一些,可知她是早打算來買書牌,故而沒有多賭,只贏了應得之數就及時收手,可見此人既心細。又不貪心,還知進退。

      於是他耐心陪著余舒在書閣坐了一個中午,等到她要離開。才上前去搭話。

      在離孔家易館稍遠的一間茶樓裡,裴敬和余舒坐下,點了三樣茶點,一壺碧螺春。

      裴敬給兩人斟了茶。余舒小飲了一口,就去吃點心。因吃人嘴軟,就配合地回答著裴敬的問話:

      「小公子貴姓?」

      「我姓余。」

      「我看余公子年紀不大,算術卻學的很好,敢問你學算有幾年?」

      「好幾年了。」真從小學開始算,她至少學有二十餘年。

      「算盤使得嗎?」

      「使得。」

      「識字嗎?」

      「嗯。」學了一個多月,常用的繁體字是能認會寫了。

      「我方才見你在易館書閣參閱,莫非是對易學也有所涉獵。」算學術數被規劃到易學當中,但通常所指的易學,則是更高一層的學問。

      「只是喜歡,隨便看看。」余舒含糊道。

      裴敬很會察言觀色,知曉余舒不願多講,就轉換了話題:「余公子是否聽說過我泰亨商會?」

      余舒搖頭。

      裴敬暗自苦笑。原本是打算用商會的名聲來獲取她信任,現在看來是不行了。

      「泰亨是義陽城中最大的商會。名聲極佳,若你家中有老人或認識從商者,一打聽便知曉。」

      余舒她對古代商會沒什麼概念,因此單聽裴敬講,並不覺得厲害,殊不知,這泰亨商會在義陽城中,就是孔紀劉三家,都要給幾分面子。

      「是我孤陋寡聞,裴先生莫要笑話,」余舒幾塊點心下肚,又喝了一杯熱茶,胃裡舒服了,才直言問道:

      「不知先生因何找我?」

      裴敬就在等著她問,這便不緊不慢地答道:「我想找余公子來我們商會,幫我打點些帳目,我每月發給你銀錢,不知你是否樂意?」

      余舒一愣,才知這人竟是要招聘她,不由覺得此人草率,就道:

      「裴先生,恕我直言,貴家這麼大一個商會,真要找帳房先生,怎麼也輪不到我這個小子,何況,您覺得我這麼點歲數,能懂得做賬嗎?」

      裴敬笑笑,心裡對余舒的直言多了分好感,道:

      「余公子歲數是不大,但算數的能力卻不差,裴某經算這些年,這一點總不會看錯人,義陽城中的算師多有家門歸屬,要找好的帳房先生並不容易,你要是願意,我大可以指點你入行,做賬不難,只要你有心學。這樣,你若是答應,我就先收你做個學徒,每個月支你二兩銀工,待你出徒,一個月再給你算五兩。」

      裴敬打的好算盤,他說這一個月,也是給余舒一個考察期,假如余舒不能讓他滿意,介時再辭了就是,不過是浪費二兩銀子,一些精力。

      聽聞這條件,余舒有些心動,一個月五兩銀,這在義陽城平民中可算是高收入了,雖說她今天一個上午就贏了十多兩,但賭博並非正途,偶爾賺個外快還行,哪能當成正經的營生。

      她本就有做生意發家為將來開建易館鋪路的念頭,能到商會中待一段時間學習,必然對瞭解古代商市有所助益,假如這位裴先生沒有哄騙她,泰亨商會倒是個好去處。

      至於學做賬,開玩笑,那可是她的老本行,論做賬的本事,她可以大言不慚地說,領先他們這些古人五百年還是有的。

      介時只要裝裝樣子,跟著他學上一個月,再轉正就是了。

      裴敬見余舒心動,又加一把火,「你若到我商會中做事,便有我商會作保,偶爾到賭坊去玩玩,無傷大雅,看在我泰亨商會的面子上,不會有人為難你。」

      這一把火算是添對了,對余舒這個無依無靠的「野孩子」來說,正中下懷:

      「裴先生容我回去問問家裡人,明日再與你答覆如何?」

      裴敬心中有八成把握余舒會答應,就大度道:「明日早上,我還在這家茶社等你。」

      「那我就先告辭了。」

      余舒先走一步,哼著一首小調離開了茶社,準備用賭贏剩下的錢,路上買一斤豬肉回去,明天讓小修到慧姨家來開葷,打牙祭。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17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7-27 04:01 AM 編輯

第六十四章 撞了一下腰

      黃昏時,余舒提著一斤肉,腋下夾著幾包酥餅,走在回去的路上,經過一條僻靜的小巷子時,她就發現有人在後頭跟著她,就想起來裴敬先前在孔家易館中的警告,暗自警覺,怎麼還有人跟著她,難道見著她和裴敬一起出入,都沒能叫他們死心?

      身後的腳步聲突然急促起來,眼看前面就是巷口,出去就是熱鬧的街市,正在慢走的余舒突然撒腿朝前跑,手裡的一塊生肉顛的一晃一晃,後頭也響起了一串跑步聲,確是有人在追她!

      蹬蹬蹬,眼前一亮,她奔出了巷子,不理身後細小的悶哼聲,魚兒一樣鑽進了人群中,朝著熱鬧的長門鋪大街跑去,頭都不敢回,因而並未看見,在她跑出來片刻後,一名頭戴斗笠的頎長人影信步走出了巷子,靜靜看著她消失的方向。

      巷子裡頭的一條餿水溝邊上,有兩個人一動不動地趴在水坑裡,牆邊跌落了一把粗糙的匕首。

      勉齋中,曹子辛正在整理書架上被客人翻亂的紙張,餘光瞄見人影沖進來,扭頭就見一身藍布衫,額綁髮帶的余舒扶著櫃檯彎腰喘氣。

      他忙放下手中東西,走過去問道:

      「怎麼了這是,跑的這樣急?」

      余舒咽了咽唾沫,把手裡的生肉遞給他,氣息不勻道:「剛、剛才有人攆我,好在我、我跑得快,呼!」

      曹子辛眉間一緊,聲音半沉下來:「誰在追趕你?」

      余舒把腋下的酥餅擱在櫃檯上,繞過他在坐在櫃檯後面的高凳子上,自顧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飲下去。一抹嘴,擺手道:

      「沒事兒了,幾個宵小,哎對了,曹大哥我問你,你聽說過泰亨商會的名頭嗎?」

      曹子辛還在想誰追趕她,聽到她詢問泰亨商會的事,並沒有多大反應,只是隨口道:

      「那是義陽城裡最大的商會,城裡幾家大商行都有份子。名聲不錯。」

      余舒轉著手裡的杯子,問道:「那你聽沒聽說過那裡頭有個叫裴敬的副總管?年紀有四十大點,很是擅算。」

      「你是說裴先生?」曹子辛被她話引去注意,繞到櫃檯後把手裡的肉在桌邊的釘子上,道:「義陽城中僅有五位大算師。裴敬正是其一。」

      「大算師?那是什麼?」余舒又聽到一個新鮮詞。

      曹子辛道:「為了選拔易科良材,朝廷每三年都會在京城辦一回大衍試,易學諸科中有算科一門。考取前百名者皆能及第,會被冠稱大算師,前三甲,則能被尊稱算子。另有星象科,風水科等。和算科先後考取,能同中其中兩科者,則被冠稱大易師。」

      「這麼厲害啊?」余舒不是頭一次聽說朝廷有大衍試,卻是頭一次知道這裡面還有許多行道。

      「還有更厲害的,」曹子辛眼睛微亮,語帶敬佩道:

      「若有人三科皆能中三甲,則被敬稱『易子』,由天子親自加名,只不過,三科三甲太難得。這百年中不過出了二人,一是六十年前的青陽易子,一是二十年前的雲華易子。此二人,皆是易科驚采絕豔之輩。真真乃是能斷生死,判福禍,可惜只是曇花一現,便隨流年去了。」

      余舒聽得專注,不免好奇問道:「為何說是曇花一現?」

      曹子辛低歎道:「當年雲華易子同先皇長公主成就一段良緣,然兩人成婚不到兩年,長公主便病逝,雲華易子竟隨她殉情,兩人故事為後世人歎。」

      這裡頭還有一段感人的愛情故事啊,余舒砸吧了一下滋味,道:「這位雲華易子倒是個重情之人。」

      曹子辛點點頭,大概是覺得氣氛有些沉悶,便笑聲道:「和你講了這麼些,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想起來打聽泰亨商會的裴敬?」

      余舒撓撓下巴,「我今天遇上他了,他請我到泰亨商會去幫忙做賬。」

      曹子辛驚訝道:「找你去做賬?」

      余舒聽出他話裡不信,佯作不悅道:「怎麼找我不行嗎?」

      曹子辛搖頭:「我是說他怎麼會找到你,你和他認識嗎?」

      「今天才認識,」余舒想了想,還是把她上午在賭坊賭易以及和裴敬認識的經過說了一遍,直到講完,才發現曹子辛臉色不好。

      「曹大哥?」

      曹子辛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出聲訓道:「你一個姑娘家到那種地方去做什麼?」

      頭一次見到好脾氣的曹子辛生氣,余舒縮了縮脖子,心裡也知道她今日冒失了,遂弱聲道:

      「我哪知道那裡是賭坊,不是進去看了才知道嘛,見人都在賭數,那題目我又會做,就賭了幾把,我留有分寸,都沒敢贏多,哪想就被人盯上了。」

      要是別人和她發脾氣,她不見得會理,但曹子辛不同,這個人在她最難的時候拉了她一把,三番兩次地幫她,她嘴上沒說太多,心中盡是感激,喊他一聲曹大哥,是真心誠意的。

      曹子辛皺眉,這又想起她之前急匆匆跑回來的事,「你說有人追趕你,就是因為這個?」

      余舒點點頭,又不滿道:「那位裴先生說,我同他一起那些宵小就不會為難我,誰想他們還是要打我主意,看來他的面子也沒那麼大。」

      見她沒有反省模樣,反怨起旁人,曹子辛沒好氣道:「以後那種地方不許再去,下次要到萬象街就喊上我。」

      「哦。」余舒表面上答應的好,心裡怎麼想就不知道了。

      「我去收拾店面打烊,等下帶你到慧姨那裡吃雲吞。」曹子辛道,自從余舒開始喊趙慧作慧姨,他也就跟著改了口,他今年剛滿二十,趙慧大他十二歲,這樣喊也沒錯。

      「我來幫你。」余舒從凳子上蹦下來,不想腿一軟,竟朝前跌去,慌忙間伸手往前一抓,從背後抱住了曹子辛的腰,額頭撞在了他的腰背上。

      「啊。」

      四月的天氣很暖和,曹子辛只穿了兩件單衣,腰上緊掛著兩條纖細的手臂,那一小聲低呼,灼熱的呼吸透過衣衫,就吹在他背脊上,似是有什麼在心口上輕刮了一下,惹得他身體一僵,低下頭,伸手握向腰間,快要碰到那兩截露出衣袖的細白手腕時,背後的人卻先一步抽開了,聽見余舒的嘟囔聲,他才發覺剛才失態。

      「曹大哥你的背是石頭做的嗎,磕死我了。」

      余舒扶著櫃檯站直了腰,低頭揉著額頭小聲抱怨,曹子辛咳嗽了一聲,「坐著等我。」

      「嗯。」余舒應了一聲,待曹子辛繞出去豎門板,才放下額上的手,露出一張熱紅的臉,扭頭偷看了一眼曹子辛挺拔的背脊,暗啐了自己一口,為剛才的丟人舉動鬱悶了一下。

      關好店鋪,天剛暗下來,曹子辛和余舒去到趙慧的餛飩攤上吃晚飯,不需要招呼,趙慧一人給他們端了一碗雞湯雲吞。

      余舒把酥餅的紙包打開,拿了一塊遞給曹子辛,又掰了一塊去喂正在滾鍋的趙慧:

      「慧姨嘗嘗,這是萬象街上賣的酥餅,放久了還是脆的。」

      趙慧笑看她一眼,扭頭咬了一口,嘴裡嘎吱嘎吱響,心裡也酥脆,她一個人過久了,自從有了這孩子作伴,勞碌的日子竟又有了滋味,早晚出攤都有人陪,颳風下雨的都有個人在,不嫌她嘮叨,時常逗她開心,倒似是真多了個女兒跟在眼前,乖巧又懂事。

      「慧姨,我買了肉,明天剛好下雨,您不出攤我就喊小修來,咱們在家裡吃飯好不好?」

      趙慧奇怪道:「哪來的錢買肉?」

      雖然趙慧賣的餛飩裡多是肉餡,卻也不常吃肉,家裡養的那幾隻雞子,都是拿來熬做高湯的,真正沒吃過幾回。

      余舒頓時結巴,不想騙她,又怕說出她去賭錢的事讓她擔心。

      「我補了她一份工錢,」曹子辛道,「她時常到店裡來幫我的忙,總不好叫她白做。」

      「對對,曹大哥補了我一份工錢,」余舒連忙映襯,偷偷遞了個表揚的眼神給曹子辛。

      曹子辛笑瞥了她一眼,拿勺子指了指她那碗雲吞,「快來吃吧,要放涼了。」

      「好,」余舒就怕趙慧再問,順勢退回桌邊,朝爐子旁的趙慧道:「慧姨,我等下吃完幫您刷碗啊。」

      趙慧點點頭,雖然多少有些疑惑,卻沒再追問。

      邊吃飯,余舒又問起曹子辛泰亨商會的事,將裴敬的邀請詳說了一番,向他尋求意見。

      曹子辛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你果真想學本事,泰亨商會確是個好去處,只不過,他這樣突然請你去做賬只怕還存了別的心思,這樣吧,明日我陪你一同去見裴先生,幫你探一探水深。」

      他肯幫忙把關,余舒自是求之不得,曹子辛是個門清,懂得又多,有他在,自己應是不會吃虧,只是他店裡沒個夥計,他跟著她去了,勉齋怎麼開門。

      余舒遲疑道:「那你明天不開門做生意了嗎?」

      曹子辛伸手指了指天上,調侃道:「方才誰說明日會下雨?嗯?」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22 PM

第六十五章 薛少爺vs曹大哥

      晚上余舒在青錚那裡做完每天的「功課」後,把她準備到泰亨去做事的打算,和他講了,不想青錚會吹鬍子瞪眼地訓她:

      「為師教你大易你不好好學,為了幾個錢要去那銅臭地方學小科,沒出息、沒出息!」

      余舒暗翻白眼,口中安撫道:「師父放心,您教的東西我一點都不會落下,但我也得養家糊口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借住在別人家,我可不像您,能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混日子,我還有個弟弟留在紀家,指望著賺了錢把他接出來過好日子呢。」

      青錚怒道:「混帳,誰說為師白吃白喝他們的,是他們樂意供著我。」

      「好好好,是他們供著您,可沒人供著我不是,」余舒伸手拉住青錚衣袖,誠懇道:

      「等徒兒賺了錢,有了本事,就自己供著您,給您買好吃的好穿的,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您不是喜歡吃雞爪子嗎,介時候我天天買雞爪給您下酒吃。」

      青錚被余舒這幾句話哄的心裡舒坦,嘴上卻硬道:「哼,為師哪裡喜歡吃雞爪子了。」

      「您丟在院子裡頭樹底下的雞骨頭招了多少螞蟻來,我還能不知道嗎?」

      被余舒用「您就別裝了」的眼神瞅著,青錚老臉一紅,瞪她一眼,把袖子從她手裡奪出來,揮手道:

      「愛去就去,別到時候三心二用學不成東西才來怨我教的不好。」

      「小氣師父,」余舒嘿嘿一笑,飛快地伸手在他下巴蓄的白須上抓了一把,後跳兩步。一轉身跑了出去,只聽見青錚在屋子裡氣急敗壞地罵道:

      「臭丫頭!又揪掉我兩根鬍子,哪學來的臭毛病!」

      * * *

      余舒第二天和曹子辛一起去萬象街見了裴敬,有他在,余舒幾乎不用開口說什麼,裴敬見多識廣,曹子辛能言善談,這兩個商人是頭一次見面,聊的卻相當投機,完全將她冷落在一旁。不過他們談話內容,多同商務有關,余舒聽的津津有味,就不打擾。

      快到中午時候,三個人又去附近的一家酒樓吃了一頓便飯。曹子辛結的帳,余舒很是過意不去,只得默默記下。日後再還給他。

      酒足飯飽,臨分別的時候,曹子辛才正色對裴敬道:

      「我這弟弟年紀還小,日後如有不懂事的地方。就勞先生費心多指點了。」

      裴敬呵呵一笑,爽快地點頭。他閱人經驗豐富,很欣賞曹子辛這樣儀表不凡、談吐極佳的年輕人,言語頗多客氣,有七分真心道:

      「今日同子辛一談,十分暢快,改日我再叫你出來喝酒,可不要推脫。」

      曹子辛回以笑容,「樂意之至。」

      裴敬又轉頭對余舒和顏悅色道:「泰亨商會的館樓就在萬象街北面,一問既知,明日早上你到那裡去找我吧。」

      余舒應聲。「往後就麻煩裴先生了。」

      裴敬謙虛地擺擺手,同兩人話別,三人在酒樓外面分開。裴敬先走一步。

      外頭下著雨,兩人分別撐了傘出來。余舒看看行人漸漸的街道,對曹子辛道:「我要上孔家易館的書閣去抄書,曹大哥呢?」

      曹子辛看看雨勢,對她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余舒卻站在那裡不動,一臉猶豫地看著他。

      「怎麼了?」

      余舒吱唔道:「要上二樓書閣得花十兩銀子買一塊書牌呢,要不你先回去吧。」

      總不可能讓曹子辛到了易館,在樓底下等她吧,她可不覺得自己臉有那麼大,好意思讓他等著她一兩個時辰,可要上二樓又要買牌子,曹子辛又不學易,跟著她浪費這個錢做什麼,十兩銀可不是個小數目,勉齋十日的收入呢。

      聽出她是在替他心疼錢,曹子辛莞爾一笑,「當我和你一樣小氣麼,走吧。」

      說罷,他便轉身率先朝孔家易館走去,余舒遲了兩步跟上去,想回句嘴,又覺得底氣不足,走了幾步,忍不住抿嘴笑了。

      * * *

      曹子辛去大廳那頭買書牌,余舒就垂著兩把傘站在樓梯口等他,無聊地仰頭盯著對面樑柱上懸掛的兩隻巨大的紅色祥雲結,正在出神,忽然聽見一句冷聲迎面道:

      「你在這兒做什麼?」

      余舒視線回落,看到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的俊秀少年,暗皺眉頭,明知道對方是個小孩子,不該和他計較那麼多,可這不妨礙她討厭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子,要不是他,小修和她上次也不會歷險,差點把小命都交待了。

      她扭過頭,直接無視了眼前的少年。

      薛文哲今天到孔家易館來,是想找一本他外公家書庫中缺漏的書,進門後,就看到牆角樓梯口站著個人,雖是一身男孩子打扮,卻還是讓他輕易把余舒認了出來。

      時隔二十餘日,再見到余舒,薛文哲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既是意外,又覺得惱火,還有一些高興被壓在最下面,讓他想都沒想便趕上去和她說話,可這壞丫頭竟然敢不理他!

      薛文哲少年脾氣,藏不住喜怒,當下便譏諷道:「聽說你犯錯挨了打,被紀家趕出來了,以為你餓死在外頭了,看來是活的好好的,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余舒沒見過這麼沒眼力界的,明明她都不搭理他了,還在這兒說的這麼起勁。

      「問你話呢,耳朵聾了還是嘴巴啞了?」余舒越是不理睬,薛文哲就越是惱火,一衝動,伸手就去推她肩膀,人還沒挨著,手在半道上就被人抓住了。

      薛少爺扭頭一看,見到是個比自己高出半頭來的年輕男人,綠衣素紗,穿著得體,正驚訝這人是哪冒出來的,就聽見剛才對他不理不睬的余舒甜甜地喊了一聲:

      「曹大哥,你買好啦?」

      這卻是薛文哲耳朵有毛病了,余舒本身年紀小,十五歲的小姑娘正是聲音脆響的時候,說什麼話都婉轉好聽,並非是刻意加糖。

      薛文哲看看余舒,再看看這個「曹大哥」,臉色陰沉下來,扭著手臂,奈何手腕被捏的死死的,鉗子一樣,掙都掙不開,少年面子掛不住,不由怒道:

      「鬆開!」

      曹子辛手指一松,由他脫開了,看著這滿面怒氣的少年,微微皺眉,問余舒道:「這是?」

      余舒隨口道,「以前在一個私塾念學的人,」想想又補了一句,「不熟。」

      曹子辛:「哦。」

      薛文哲:「!」

      余舒心裡惦記著樓上那本書,沒工夫應付薛文哲,就招呼曹子辛:「我們上去吧,這裡頭的書貴,不過買了紙可以免費抄錄,只要不弄壞就行。」

      「嗯。」曹子辛伸手拿過她手裡的兩把傘,把買好的牌子遞給她拿著,跟在她後頭往樓上走,薛文哲站在樓梯口,看著這兩個全然沒把他放在眼裡的人,肺都要氣炸了,眼睛一紅,口不擇言道:

      「余老鼠,你以前整天圍著我打轉,還敢說和我不熟!」

      余舒腳步一停,忽然開始後悔那天帶劉家人去救這小白臉,每次遇到他都沒好事,簡直是陰魂不散。

      「這位公子請慎言。」曹子辛轉頭看著樓下的少年,面有不悅,心裡也不大舒坦,什麼叫整天圍著他打轉,這話是什麼意思?阿樹不是說和他不熟嗎?

      薛文哲平日是很知禮的,但見到這個同余舒言語親近的男人,就是氣不打一處來,挑釁道:

      「你又是什麼人,我和余老鼠說話,用得著你插嘴嗎?」

      曹子辛挑眉,他不是不經世事的少年,當能聽出對方這話裡的一縷酸味,頓覺可笑,莫說他現在是將余舒當成朋友照顧,就是真的對她有什麼別的心思,也輪不到個黃毛小子來挑釁。

      他正要開口,就聽到上面余舒聲音:

      「曹大哥快走吧,不要理他。」

      他回頭,便見余舒指著腦袋朝他比劃,擠眉弄眼道:「這人這個地方有點,嗯嗯,你懂得。」

      看她表情作怪,曹子辛忍俊不禁,便沒了和那少年計較的心思,點頭隨她上樓。

      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薛文哲就這麼被晾在那裡,滿腔怒火無處發洩,正要追上去,卻被隨後趕到的小廝拽住了——

      「少爺、少爺,您剛才跑哪去了,小的好找了您半圈。」

      這下人一打岔,薛文哲反倒是冷靜了一下,回想方才自己表現,羞惱的紅了脖子,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原本是要好好說話的,可見著那壞丫頭就忍不住想發火。

      算了,今天就繞過她,還有那個男的,滿臉的風流樣,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偏那余老鼠還一口一個曹大哥叫的親,明天去上學他非要問問余小修,他姐到底跟什麼人混到一起了!

      「少爺您往哪走,不是要買書嗎?」

      「不買了,回去!」

      「少爺慢些走,外面路滑,小的給您撐傘啊。」

      主僕倆一前一後追出去。

      樓上,余舒蹲在書架下面,把有些汗濕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去翻找出昨天的那本人禍實錄,曹子辛先她一步去給她買好了紙張,又隨手在書架上撿了一本雜記,見她挑好了書,便招呼她過來坐下。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24 PM

第六十六章 裴敬的鬱悶

      余舒和曹子辛從萬象街回來,已是傍晚,雨下的很小,趙慧家院子的大門半開著,飯香味兒偷溜出來招人,余舒進門就吸了口氣,大聲贊道:

      「慧姨在做什麼好吃的,好香啊!」

      「先去洗手,還有一道菜就燒好。」趙慧的爽朗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姐,下著雨你怎麼還往外跑。」聽到余舒聲音,余小修端著一摞碗從廚房冒頭,老氣橫秋的小臉圓潤了許多。

      這一如多年前的記憶中回家的片段,讓余舒恍惚了一下,聽著身後的關門聲,才露出笑容,舉著傘大步走過去:

      「我同曹大哥去辦正事了。」

      「辦什麼正事?」

      曹子辛道:「是好事,吃過飯再叫你姐對你說。」

      他收了傘,自覺地去水缸邊舀了半盆水,端到屋簷下,等余舒進去放了東西,招呼她出來洗手,等她洗好了,又適時將乾淨的手巾遞給她擦。

      趙慧廚藝了得,不光是會包餛飩,今晚燒了兩葷兩素,她不知從哪弄來了新鮮的筍子,一盤竹筍肉絲,紅紅綠綠的賣相,吃起來竟不比余舒那一次在紀家吃的一頓中秋家宴味道差。

      余舒和余小修吃的很是痛快,趙慧光是看他們吃飯的香甜樣子,就覺得飽足,笑得合不攏嘴,曹子辛偶爾會給余小修夾菜,卻因守禮沒有照顧余舒,飯後,雨也停了,姐弟倆請命出去刷碗,蹲在水缸邊上說悄悄話:

      「姐,曹大哥吃飯前說你有什麼好事啊?」

      「我找了個活兒。在城中一家大商會給人家算帳。」

      「啊,商會?你能成嗎?」

      「邊學邊做唄,嘻嘻,我這麼聰明有什麼做不成的。你猜猜,一個月給我多少工錢?」

      余小修對她前面一句話撇了撇嘴,但還是配合地猜測:「五角銀子?」

      他知道他姐原先在曹子辛那裡做事是一天十個銅板,一個月下來就是三角銀,既然是大商會,總要多給幾個吧。

      余舒搖搖頭,放下碗對他晃了兩根手指。

      「兩角啊。那也不錯了。」還大商會呢,都沒有曹大哥大方,余小修心想。

      「笨蛋,是二兩銀子。」

      「二兩!」余小修拔高了聲音。

      「沒錯,」生怕余小修不夠吃驚。她又得意地補充道:「這是頭起,等我學的差不多了,人家說會給我提到五兩一個月。怎麼樣,你姐姐厲害吧?」

      「啪嗒」余小修手裡的抹布掉進水裡,下巴都合不攏了,他長這麼大。手裡捏過最大的錢,不過是兩角銀子。現在余舒告訴他,她一個月就能拿五兩!

      「姐,你沒在吹牛吧?」

      「不信你去問曹大哥。」

      余小修站起來就往屋裡跑了,不一會兒,又興沖沖的跑了出來,在余舒邊上蹲下,小猴兒一樣,兩隻圓圓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不說話。

      余舒認得這種眼神,是她以前常在于磊臉上看到的。名為崇拜的目光,心頭一陣樂呵,就湊過頭去在他腦門上頂了下。親昵道:

      「等我拿了工錢,就給你買新衣裳新鞋子。換好筆好墨給你使。」

      余小修撓撓頭,「我是個男孩子,沒那麼講究,姐你留著自己花。」

      余舒低頭看看他腳上磨底子的布鞋,還有接了一段布的褲角,心裡頭發酸,她這弟弟自尊心很強,偏偏是個命苦之人,待在紀家處處受人冷眼不說,每日到三覺書屋上課,在一群衣著光鮮的少爺小姐裡頭,相形見拙,性格裡多添了幾分自卑,在生人面前總喜歡低著頭。

      小小年紀就整日死氣沉沉的,現在他年紀還小,再這麼過個一兩年,難保不被磨沒了志氣,在這之前,她得讓他多過過快活日子才行。

      洗好了碗,看天色已晚,儘管余小修不情願走,還是乖乖讓曹子辛送他回紀家去了。

      趙慧燒了一大鍋水,和余舒擦了澡,兩個人把院門關好,吹了油燈便睡下了。

      * * *

      第二天還是早起,余舒和趙慧一起在街上擺了攤子,才一個人去泰亨商會找裴敬。

      打聽了兩個人,余舒在萬象街北邊找到了一家門面氣派的會館,在大門口就遇上了裴敬,打了招呼,裴敬引她去到後院,在兩排房舍後頭找了一間乾淨的屋子安置她,給她拿了一摞略帶黴味的舊帳本讓她瞧,另附一隻嶄新的算盤,大概給她講解了一盞茶的工夫,就被人請走了。

      等到他中午想起余舒這號人,再折回來,余舒已是將那一摞帳本都看完了。

      「你把這些都看完了?」裴敬吃驚道,他走之前忘了講,這可是準備給她看三天的。

      「都看完了,還有嗎?」余舒沒好意思說她半個時辰前就看完了,屋裡沒別的帳冊,她就偷空練了半晌字。

      裴敬只怕余舒是在說大話,暗皺眉頭,心裡有些不喜,就拿了一本帳冊翻開一面,遞給她,試探道:

      「這一本看了嗎?」

      余舒只掃了一眼,就點頭道:「這上頭是說辛巳年八月份淮南的稻米收成和買賣,哦,我剛才瞧見有一筆賬沒算清楚,折了書角。」

      說著她就翻了翻,卡到一頁遞給裴敬,「喏,就是這裡,有一處沒算好,是空著的。」

      裴敬低頭一看,那處果然窩著一個小角,帳目上,正有一個空白地方缺著,沒有算清,是老道的帳房先生故意留著不算做記號的,不是仔細一頁頁去翻,根本就看不出問題。

      這孩子是真把這一摞賬都仔細看完了!

      這個發現讓裴敬既驚又喜,還有些暗愧,為剛才那點懷疑。

      「咳,不錯。」裴敬清了清嗓子,「快中午了,你先回家去吃飯吧,到下午再來。」

      余舒摸摸桌邊放的書包,沖他羞怯一笑:「我帶了吃的,回家路太遠,中午能讓我留這兒嗎?」

      裴敬遲疑,原本他是想對余舒嚴厲幾日,但這孩子已經超出他的希望範圍,再去過多要求他。說實話,他這一時半會兒真不知去要求她什麼了。

      「那你就在這待著吧,桌上有茶水,喝完了在院子裡喊下人,有人來添。」

      「好。」

      裴敬背著手走了。留了個門,到一旁窗下,又回了頭。從半開的窗子往裡面瞧,就見余舒從包裡掏了兩個巴掌大的乾餅,還有一本小冊子,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水。一邊啃著乾餅,一邊翻看那小冊。一點兒時間都不耽誤。

      這是個能成事的人——裴敬心裡跳出來這麼個念頭,點點頭,滿意地轉步離開了,心想著,等明天讓人搬一張軟榻過來,好歹讓這孩子中午乏睏時有個躺一躺的地方。

      * * *

      下午太陽還沒落山,裴敬就讓余舒回家去了,他這是沒辦法,下午他拿了算盤考驗余舒,露了一手雙打赤雁的絕活。想要震一震她,沒料這孩子請他打了兩遍,僅試了兩回。就反手學了個原本給他,一粒珠子的位置都不差。結果被震住的那個倒成了他。

      這孩子入門太快,太讓人省心,反倒叫裴敬有種挫折感,他原本是想要通過教導她培養一下感情,現在他還沒教兩下人家自己就會了,再這麼下去,是不是後天就能直接讓她揪錯帳,大後天就能夠讓她上崗了?

      還好,有一樣是能叫裴敬感到安慰的,余舒字寫的太慢,一筆一劃,停頓不足,就連工整都算不上,只能叫人認出來罷了。

      帳房先生多寫得好字,裴敬一手行書寫得十分瀟灑,自是瞧不上余舒的破字,就三令五申讓她回去好好練字,等人走了,才發現這一個下午就光教她寫字了。

      余舒不知裴敬的鬱悶,她為了儘快拿到標準的五兩工錢,今天就特意表現了一下,不過還是有適當的藏拙,沒敢表現的太過頭,免得裴敬起疑。

      就拿上午那一摞帳本來說,她一遍看過去至少找到了五處紕漏,卻只把那一個看似標記的空缺指給他,其他的全當是沒有看到,至於打算盤時候,怪她一時技癢,沒忍住就學了他,好在那一對雙打的算盤她用著手生,撥錯了兩次才找准位置。

      余舒從商會總館離開,先去長門鋪街找趙慧,遠遠地見到余小修在邊上幫著趙慧收拾碗筷,倒不覺得奇怪,自從小修找到她落腳的地方,三天兩頭就往趙慧這裡跑,幫著她做雜事,趙慧樂得有個孩子陪他,一開始不肯叫他幹活,後來倔不過這小子,就慢慢隨他去了。

      余舒心裡明白,余小修這怕是在幫她報答趙慧的收留之恩,這麼懂事又早熟的弟弟,叫她怎麼能不心疼。

      趙慧站在爐子邊上擦汗,看見余舒,就喊余小修道:「小修把東西放著,你姐回來了,你們倆自己先玩。」

      余舒和趙慧打了招呼,見客人不多,就擇了張桌子坐下,朝余小修招招手,余小修放下抹布,乖乖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姐。」余小修眼神兒閃避了一下,心想著上午薛文哲那討厭鬼問他的話,打定了主意不會告訴他姐。

      「今天作業寫完了嗎?」余舒沒發現他異常,按例詢問他的功課。

      「寫完了,哦對了,給你這個,」余小修頓了頓,從懷裡摸出個東西遞給她,「劉嬸拾掇屋子時在你床底下找見的。」

      他手裡拿的,赫然是一個月前景塵道人送給她的那一顆黃色的石頭,滾圓滾圓的。

      「還以為丟了呢,」余舒攤手接過來,合起掌心搓了搓,忽然想起來,她有一個月沒再去找過景塵,不知道那小白道士的銀子花光沒有,會不會又餓著肚子睡在梅林裡?

      余舒覺得她這個猜測的概率很大,嘖了一聲,覺得這兩天必要抽個時間過去看一看,免得那麼個大活人真給餓死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27 PM

第六十七章 酒池肉林您要嗎?

      余舒昨日才動念頭去探望景塵,第二天下午就抽了空,從商會出來,直接往城東的梅林去了。

      那片梅林就在萬象街和長門鋪街之間的一帶地方,走不了多少冤枉路。

      河岸邊的梅花早就謝了,一叢叢梅樹上結著黃綠色的小果子,很是喜人,因為四月人都跑去賞杏了,過季的梅花倍受冷落,這河邊上沒什麼人。

      余舒在林子裡兜了兩圈,沒見到景塵,暗自猜測他是離開了,不免就一點失落。好不容易結識這麼個武功高強的道士,還沒能打聽出點龍虎山上的事,人就不見了,連聲道別都沒有,悔死她了。

      余舒沮喪地甩著從地上撿來的一節枝椏,低頭從橋上往回走,便沒注意到河面上一抹白影掠過,幾個蜻蜓點水,從對岸一閃掠她身後的入林中。

      「小魚。」

      余舒腳步一錯,風吹過來,還以為是幻聽,轉過頭,竟見方才她走過的橋尾,正立著一道翩翩白影,抱袖望著她,不是景塵還是哪個。

      余舒一喜,丟了樹杈小跑過去:

      「景塵大俠,你沒走啊?」

      景塵搖頭:「我事情還沒辦完,不能走,你來找我麼?」

      余舒點頭:「對啊,我來看看你。」看看你餓死沒有,她心裡補充。

      景塵劍眉斂了斂,隨即鬆開,微微一笑,便弱了這河上的春風。

      一個大男人,笑得這麼好看幹什麼,余舒心裡牢騷,也沖他咧了個傻笑。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停住。

      她沒記錯的話,一個月前見他那幾次,他就穿著這一身白袍子,到現在,他還是穿著這一身,除了顏色灰了點,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他該不會就這一身衣裳,這麼久都沒換過吧?

      「這是我宗的道衣,我帶有三件。都髒了。」

      聽到景塵一本正經的回答,余舒才窘迫地發現自己剛才把最後一句心裡話問了出來,急忙裝傻補救:

      「你還帶有衣裳啊,我從來沒見你拿過包裹,以為你們這些道長都是不用換衣裳的。」

      景塵道:「在山門有僕役漿洗衣裳。隔日既要一換,然出門在外,諸多不便。只有將就了。」

      他是洗潔之人,出門在外迫於無奈,不能勤更衣,就只能每晚到城外河中冷水浸身。好不沾灰塵。

      余舒聽得出他話裡隱藏的無奈,嘴一快。脫口道:「不如拿來我幫你洗洗?」

      說完就想打嘴,一個姑娘家怎麼能提出來幫一個男的洗衣裳,就算對方是個道士也不行吧,只能眼巴巴看著景塵,等他婉拒。

      「也好,隨我來。」景塵轉身,往林子裡走,便錯過了余舒僵硬的表情。

      事實證明,大俠也是人,道士不是神仙。景塵飛身從樹上摘下一隻包裹打開,抽了三件灰撲撲的袍子拿給余舒,道:

      「有勞。」

      余舒乾笑著接過去。這一回沒心情對他的輕功大呼小叫,把這兩條袍子在手裡卷了卷。好在這衣服雖灰,卻沒什麼怪味,不然她怕是要臉黑。

      「那我洗好了再給你捎回來。」

      「嗯,不急,」景塵低頭看看自己,「我身上這件還能穿上幾日。」

      余舒上下一看,落在他微微潮濕的靴頭上,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怕待會兒她又一時嘴快,把他鞋子也拎回去洗了,遂轉移話題:

      「啊,那個,你今天吃飯了嗎?」

      景塵轉頭看看黃昏的天色,道:「晚飯還沒有。」

      余舒道:「上回換珠子的錢還有嗎?」

      景塵搖搖頭,從袖中掏出一隻空癟的錢袋,捏了捏,「沒了。」

      「……」果然不能對這小白報多大希望,他不過是披了一層大俠皮罷了,這麼不食煙火,二十兩銀子花一個月就沒了,要不是他好運救了她,早晚得叫他餓死。

      「珠子還有嗎?」余舒問道,要是沒有,她身上還有兩角銀子,先借給他。

      景塵聞言,想了想,把手伸向後背,「唰」地一聲就把劍拔了出來,青光凜冽,帶著冷氣兒,驚的余舒後退一步,才站穩腳,一腳前一腳後地站著,如臨大敵地盯著那把劍,不是她膽小,而是她太惜命,重活一回,任何一點能威脅到她性命的東西,都能讓她渾身不舒服。

      景塵目光從她身上滑過,低頭無聲一笑,劍在手中轉了半圈,劍鋒倒向自己。

      安全警報解除,余舒站直了身子,看著景塵手指靈活地解下了劍柄上懸掛的一條劍穗,以前她沒注意,今天再看,景塵這把黑柄金鞘的長劍上,還掛著一塊扁圓的鏤花玉佩。

      「有勞你代我走一趟。」

      這是讓她拿去換錢了,余舒接過那條劍穗,翻來覆去看看中間懸掛的這一塊碧汪汪的玉佩,心知不尋常,便遲疑道:

      「這麼貴重的東西,當掉太可惜了。」

      「無妨。」景塵的口氣輕飄飄的,好像這不是一塊美玉,而是一粒石頭似的。

      余舒建議道:「不如當個活契,日後你有錢了再贖回來如何?」

      景塵不解:「何謂活契?」

      余舒耐心解釋:「這拿東西換錢的地方叫當鋪,當掉東西有活契死契之分,活契當的錢少,可是日後能拿錢把東西贖回來,死契能多當些錢,但東西當掉,老闆就能把你這東西轉手賣給別人,你就是回頭有了錢,也不一定能找到這東西了。」

      景塵對俗事很有興趣聽,認真聽她講完,才開口道:

      「無所謂,你看著當吧。」

      這人倒真是會懶省事,余舒腹誹,那就給他當個活契吧,這塊玉看起來值不少錢,活契也不會少了,足夠他再用上一兩個月的。

      余舒心裡盤算著,沒注意眼前人,景塵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出聲道:

      「那次給你的黃霜石還在嗎?」

      「啊、啊?在呢。」

      「無事的話,就多在手心揉動幾下。」

      「哦,好。」余舒點點頭,她抱著一堆髒衣服,缺了向景塵打聽龍虎山上風光的興趣,她沒話說,景塵亦不善談,場面就冷下來,一陣冷風刮過去,颼颼的響,余舒不自在,只得告辭:

      「那我就先回去了啊。」

      景塵毫不留戀:「走吧。」

      余舒轉頭走了一段路,下了橋,才突然想起來景塵身上沒錢,晚飯沒處吃,又急忙跑回去,想把身上剩的錢給他,可剛才他還在的那片林子裡,卻不見了他的人影。

      她空喊了幾聲,沒人搭理,納悶地嘀咕了兩句,就匆匆趕著太陽落山往家跑了。

      * * *

      夜裡,晴空,師徒兩個坐在點兒大的小院子裡觀星,一個舒舒服服地躺在籐椅上,一個費勁地仰著腦袋。

      「看到沒有,那北斗之上,第七星,名喚破軍,相傳商朝紂王死時,此星大暗,乃是一顆大殺星,司夫妻、子息、奴僕之命數,同七殺、貪狼二星互照,相反,若在子午,則預加官進爵,若是女命,則旺夫益子……」

      青錚講的不快,余舒聽的認真,因事後有漏掉的還會再去問他,並不刻意去記在紙上。

      何況這夜空極美,星灑銀湖,姿態迷人,仿若一個魅力無窮的美人兒在前,哪容人分心。

      「凡人事,必夾星象,世間有鮮少一部分人生而伴隨星異,將來總能有一番大作為,」青錚輕拍著膝蓋,瞥了瞥旁邊正在揉脖子的余舒,道:

      「就比方說那紀家的四小姐,據說她出生時,滿空星辰,夏蟬噤聲,整個義陽城都驚動,到現在,十一幾年過去,她確是卓越人上,不同凡響。」

      余舒聽到「紀家四小姐」的名頭,耳朵動了動,好奇道:「師父,您見過她嗎?」

      青錚道:「為師幾年前出入紀家,就住在景傷堂裡,紀家想要我指點星璇丫頭,就故意趁了她一次犯錯,罰她到景傷堂來思過,我見她資質極佳,便就指點了她一段時日,她倒也爭氣,來年就考過了大衍試。」

      他這麼一提起,余舒便忽然想起來,她剛見青錚那兩次,這老頭嘴裡念叨過幾次「星璇丫頭」,說來說去是嫌棄自己不如人。

      說起來,這紀四可是害了「她」性命的元兇之一,一塊玉佩殺了一個人,有這麼一個先入為主的觀念,本著小心眼的原則,余舒怎麼也不能對青錚口中這個卓越不凡的星璇姑娘有什麼好感。

      偏青錚不如她意,又在那邊感歎道:

      「星璇丫頭人又聰明,溫柔又體貼,靈性佳,悟性好,還常買酒來孝敬為師,哼,要不是為師挑過了眼,哪會收了你這個不聽話的臭丫頭。」

      余舒使勁兒翻了個白眼,並沒有黑臉,她這麼大個人,還聽不出老頭是在故意酸她,不就是前天拔了他幾根鬍子,隔了兩晚上還記恨著,說他小氣還不承認。

      也就自己能和他湊堆,小氣師父,小心眼徒弟,還有比這個更搭調的嗎?

      「唉。」

      聽他重重一歎,余舒憋住笑,為了滿足一下他的虛榮心,只好佯作酸聲道:

      「您老就別歎氣了,不就是點兒酒嗎,將來我發達了,給您弄一酒池子,讓您在裡頭游泳,剛不是還說紂王嗎,那傢伙就有一酒池,他還有一肉林您要麼?」

      小院兒裡靜了一靜,隨即便爆出一句粗口,夾雜著幾聲悶笑。

      天上的星星們俯瞰著地下這對師徒鬥嘴,樂得不住地眨眼。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29 PM

第六十八章 車上的小姐

      早晨,太陽還沒露臉,枝頭的雀兒嘰喳幾聲,余舒伸著懶腰從屋裡走出來,趙慧正在院子裡收拾推車,見她醒了,道:

      「不是說商會總帳,今日不叫你過去了麼,起這麼早,怎麼不趁機多睡會兒?」

      「早起慣了,醒了就再睡不著,」余舒撥拉了兩下頭髮,走到牆對面的涼衣繩下,摸了摸已經曬乾的白袍子,道:

      「慧姨,我早上就不陪您出攤了,我把衣裳給那位道長送過去。」

      「好,中午到街上去找我,給你下麵吃。」趙慧裝好了車子,推出門走了。

      余舒前兩天拿了景塵的幾件髒掉的道袍回家洗,嚇了趙慧一跳,她就將月前他被歹人抓走,蒙一位道長搭救的事和趙慧講說了,趙慧這才沒再大驚小怪下去,以為余舒所說的那位道長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出於敬重,就由她去洗了,余舒知道她誤會,剛好省了解釋。

      余舒照著盆裡水的影子,把鬢角梳光了,仔細紮好了髻,拿兩指粗細的發帶熟練地固定好,把自己拾掇的清清爽爽,一邊紮著褲腰一邊心想,做男人就是比女人省事,至少早起不用花上半拉時辰去梳頭。

      她將洗乾淨的衣裳疊好,拿布袋包了,掛在肩膀上,出門將鎖掛上。

      她準備先去找景塵,再到三覺書屋去接余小修下課,小修這兩天有點不對勁,她總覺得他支支吾吾像是有什麼事兒要和她說,余舒怕他是在學裡受欺負了,打算過去瞧瞧。

      出了門往城東走。義陽城裡的小巷子十分多,往往一條大街上就有七八個能出入的巷子,余舒穿過一條街,又走進了一條小巷,一手挎包,一手把玩著景塵送她那塊黃霜石,圓丟丟的小石頭摁在手心裡不一會兒就發了熱,剛好解了早晨的手凍。

      這條巷子裡沒幾家住戶,路面坑坑窪窪的,余舒正盯著前頭走。忽然一陣風從膀子邊上刮過去,手臂被一股猛力撞到,一拉一松,裝著衣裳的包袱就離了手。

      她愣了下,瞳孔裡映出已經擦身越過她三五步沖到前面的小孩兒。再一看自己空蕩蕩的手臂,方意識到是被人搶了,大喝一聲。拔腿便追了上去——

      「別跑,喂!」

      前面那搶東西的小孩兒跑的飛快,余舒也不差,她這一個月來。整天地走路幹活,身上早不是剛穿過來會兒的二兩力氣。

      「跑什麼。那包裡沒錢,快給我站住!」余舒邊跑邊喊,那搶包的小孩兒只顧悶頭往前跑,半步都不減。

      兩人追趕了半條巷子,眼瞅著余舒差兩步就能撈上那搶包的,前面一亮,竟是出了巷子,來到了行人來往的大街上,見兩個人從巷子裡追出來,急急忙忙讓了道。

      好巧不巧。一輛馬車從東快速駛過來,兩眨眼就能到眼前,那小搶匪悶頭蒼蠅一樣就要撞上去。余舒餘光眺到了那車子,眼皮突突的。來不及多想,她往前一俯身,左手猛地伸長,手心裡的小石頭飛出去,手指拽住了不長眼的小搶匪的褲腰帶,腳跟一剎,肩膀一扽,死命地把人扯了回來!

      「嘶!」

      「啊!」

      馬鳴聲和驚叫聲同時在街頭響起來,余舒一屁股倒坐在地上,手裡頭還扯著那小搶匪的褲腰,她喘著氣看了一眼堪堪橫立在眼前的馬車,回想剛才那一幕,腦子嗡了一下,一陣的後怕,她臉一黑,扭過頭,劈頭蓋臉地就朝邊上那嚇傻了的小搶匪罵道:

      「眼睛長腦門上了是不是!有這麼不要命嗎,當你搶的是什麼好東西,我告訴你,就幾件破衣裳,你是搶東西還是送命啊,兔崽子!」

      一通臭駡,邊上早有一群行人圍觀,把那輛馬車和余舒及那小搶匪圍的嚴嚴實實的,指指點點看熱鬧。

      余舒罵的正痛快,車上的人卻不幹了,一掀窗簾,露出一張年輕的男子臉孔,皺著眉朝外道:

      「這是怎麼回事?因何沖到路上來。」

      余舒嘴巴一停,抬頭看著車上露臉的人,看到坐馬車的就知道不好得罪,便撐著地站了起來,剛才拽人的左手腕微微刺痛,她便換了一隻手,提溜著地上那個同余小修差不多大點的小搶匪,沖車上人道:

      「不好意思啊這位,這小壞蛋搶了我東西,追到路上來,無意衝撞了你們的馬車。」

      那年輕男子看了余舒一眼,冷哼了一聲,便將車窗拉上去,顯是不願同這些市井小民爭執。

      「放開,別抓著我!」

      就在這時,余舒手裡的小子不老實了,扭著身子企圖掙脫她,被余舒繞了個彎,一臂膀夾到了腋下,卡著他脖子,陰森森道:

      「憑什麼放了你,你當我的東西是白搶的,跟我走,看我不好好教訓你一頓。」

      話一說完,誰料這小搶匪竟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一邊往外噴淚,一邊哭哭啼啼道:

      「我、我不是故意要搶你的包裹,我阿姐病了好些天,沒錢抓藥,就要死了,我不是故意的,嗚嗚嗚!」

      余舒自己不喜歡哭,也就討厭人哭,聽他嚎啊嚎的,腦門生疼,哪裡有心情聽他哭個什麼內容,正要讓他閉嘴,先有人出了聲:

      「小弟,你家裡有人生病了嗎?」

      這聲音是從馬車裡傳出來的,字正腔圓的女聲,字尾帶一點南方女子獨有的柔婉,莫名讓人感到一絲親切,余舒伸直脖子朝車裡看了,只是那個年輕男人擋了光,車廂內昏暗,只隱約見到一抹人影,聽聲音,應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姐。

      然後,她就發現邊上的嚎聲停了,接著就是小搶匪可憐兮兮的回答:

      「我、我阿姐病了,病的很重,快要死了。」

      「小弟,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小槐。」

      「小槐,你抬起頭,讓姐姐看看。」車中的小姐溫聲哄道。

      小搶匪掙脫了兩下,余舒順勢放開他,讓他抹抹淚抬起頭,心裡好奇那小姐想要幹嘛。

      路邊上的圍觀者還在竊竊私語,車裡的小姐似是盯著那小搶匪看了一會兒,才出聲道:

      「放心吧,你阿姐不會死,她的病會好起來的。」

      這溫軟的語調仿佛能鎮定人心,小搶匪擦擦鼻涕,「真的嗎?」

      「是真的,姐姐會看面相,不會騙你的,姐姐不光看出來你阿姐的病會好,還知道,你其實是個好孩子,不是故意做壞事的對嗎?」

      小搶匪怯弱地點點頭,余舒抖了抖眉毛,看面相,這車裡的小姐也是學易的?

      不光是余舒有這樣的疑惑,周圍的路上也都議論起來。

      「冬雲,取五兩銀子給這孩子,」車裡的小姐發了話,車夫扯著韁繩,一手從懷裡抹了一錠銀出來,遞給小搶匪。

      小搶匪看見那白花花五兩銀就傻了眼,半天不知道伸手,還是車夫硬塞給了他。

      「小槐,搶人東西是不對的,能答應姐姐以後不再這麼做了嗎?」

      小搶匪緊摟著手裡的錢,使勁兒點了點頭,乖得就像是個小狗,哪有方才搶包瘋跑時的樣子,余舒嘴裡輕「嘖」,不想那車裡的小姐下一個就點了她的名。

      「這位公子,你剛才也聽到了,這孩子不是故意搶你的包裹,只是迫不得已為之,得饒人處且饒人,還望你原諒他這一回,不要苛責,好嗎?」

      什麼都處理完了才來問她這個「受害者」的意見,她能說不好嗎,余舒嗤笑一聲,耳朵裡聽著周圍人的竊論,淡淡地望了一眼車內模糊的人影,彎腰撿起來地上的包裹,對那抱著銀子傻笑的小搶匪冷聲道:

      「這回算你好運,下次再搶人東西,當心看著點兒路,別錢沒搶到,把命搭上,哼。」

      說罷,就扭頭擠出了人群,滿不在乎因她最後那兩句「恐嚇」,小搶匪嚇的臉白,路人見了,不滿地對著她的背影指指點點。

      車裡的小姐看了一眼余舒離開的方向,眼神一疑,正要側頭去問身邊人,卻看見了車窗欄縫裡夾著一個明黃閃閃的東西,伸手過去:

      「哥你別動。」

      「怎麼啦?」

      她把那小東西撥出來,拿在手裡,才發現是一塊圓滾滾的石頭,玉珠似的漂亮,捏了捏,隨手收進了袖子裡。

      「沒事,咱們走吧。」

      「好,得快回去,你趕了幾天路,昨夜又沒休息好,再回去晚了,祖母一心疼,必是要罵我——冬雲,駕車。」

      「是,少爺。」

      人群散開,讓了這馬車通行,見它走遠,才又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那位小姐真是好心人,既幫了這苦命孩子,又教了他正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這樣大方。」

      「沒聽到她說會看面相麼,必是孔劉紀三家裡的,瞧這看人斷相的本事,莫不是——」

      「紀家的四小姐!」

      人群譁然,稍後,滿街頭上,便傳開了贊聲,用不著多久,這義陽城裡的人都會知道,紀家在京城大書苑學易的四小姐回來了,路上救了一個誤入歧途的孩子。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32 PM

第六十九章 我只是在說實話

      余舒找到景塵的時候,他正在梅林裡一棵樹下坐著睡覺,余舒早就想問一問他,那麼坐著怎麼能睡得著,可是今天沒心情開玩笑,還沒走到他跟前,就出聲喚道:

      「景塵大俠。」

      閉的細長的眼睫輕顫了一下,景塵睜開眼,仰頭看了眼立在跟前的余舒,站起身,雲袖拂過衣擺。

      余舒一下子從俯視變得要抬頭看他,暗暗不爽,把手裡的包裹遞給他,道:

      「給,都洗好了。」

      「多謝,」景塵接過包裹,打開一角,看見裡面洗白的顏色,點點頭,「很乾淨。」

      當然乾淨了,她搓了好幾遍,能不乾淨麼,余舒道:「沒事兒我就走了啊,過兩天再來看你,有髒衣裳就留著,回頭我給你洗。」

      一回也是洗,兩回也是洗,洗都洗了,也不在乎多洗幾回,就當是還人情了,反正景塵不知道她是個姑娘,他都不會不好意思,她就更不會了。

      景塵目送,不作挽留:「去吧。」

      余舒轉身離開,走了幾步,甩了甩手,輕「嘶」了一聲,皺著眉舉到眼前,捋開袖子一看,只見整個手腕腫了一圈,暗道一聲倒楣,正要放下袖子,就聽見背後叫道:

      「小魚。」

      「什麼?」她扭頭,見景塵離了那棵睡覺的梅樹,朝她走過來,幾步就到了跟前,低頭看著她還托著的手,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抓向了她的手腕。一提一捏一折,林子裡頓時響起了余舒殺豬一樣的叫聲——

      「啊!」

      余舒把爪子從景塵手裡抽出來,苦大仇深地盯著他,八字眉怒道:「幹什麼你?」

      景塵把剛才作案的那只手背到身後:「你左腕脫臼,我幫你正過來,你動一動看。」

      余舒半信半疑地轉了轉左手,果然沒了方才的刺痛,只剩下酸麻。

      「還疼麼?」

      「咦,不疼了。」余舒揉著手腕,佩服地瞅著景塵。忘記剛才吼他的那個也是自己,「謝謝啊。」

      景塵搖搖頭,下巴抬了抬,「怎麼弄的?」

      余舒正是憋著一肚子火氣沒處撒,聽他問。臉又拉下來,鬱悶道:「沒什麼,路上抓了個搶東西的。不小心傷到了。」

      「嗯?」

      一個輕飄飄的尾音,帶著幾分探詢,聽在余舒耳朵裡,莫名的讓她生出傾訴的欲望。再瞧瞧眼前這小白道士清澈見底的目光,就覺得和他說說也沒什麼。反正這人孤身一人,找不著翻閒話的,於是就領頭往剛才那棵樹下去:

      「走,我們坐著說。」

      「嗯。」

      兩個人並排在樹下坐了,中間隔了一尺距離,坐的雖近,但誰也挨不著誰。

      「我早上拿了衣服來找你,走了一條小路,在巷子裡遇上個小猴兒——」

      「猴子?城裡也有猴子嗎?」景塵問道,他以為只有山林中才有猴子。

      余舒被他逗樂了。哈哈笑道,「不是真的猴子,是土話。就是說搶東西的人,猴子不是最愛搶人東西嗎?」

      景塵點頭:「確是如此。我在山中修行時,就曾被猴子奪過乾糧,它們很聰明,爪子又鋒利,幾隻猴子湊在一起搶東西,更加麻煩,要不傷到它們,又不受傷,只有一個辦法。」

      余舒好奇:「什麼辦法?」

      「把東西給它們啊。」景塵一本正經地說。

      余舒腮幫子鼓起來,憋住了笑,要不是景塵的表情太過正經,她一定當他是故意在講冷笑話。

      她扭頭整理了一下表情,伸展了膝蓋,道:「那小猴兒搶了我的包,我就去就追趕他,一追就追出了巷子,到大街上,剛巧就有一輛馬車經過,那小猴兒連路都不看,光顧著跑,車子差點就撞到他——」說到這裡,余舒陰下臉,沒好氣道:

      「然後就遇上了一個多管閒事的人,那小孩兒哭哭啼啼說他姐姐生了病,沒錢治要死了,車裡的人就給他相面,是個學易的,說他姐姐死不了,給了他一筆錢叫他回家去給他姐姐看病,勸我得饒人處且饒人,放了他。」

      「所以你就放了他?」景塵問道。

      「我罵了那猴兒一頓,就走了,」余舒用沒傷到的那只手拔著地上的草,想起來街上那一幕,心裡就發悶,這麼大個人,還管不住脾氣,當街罵人,真是有點兒可笑。

      「你很生氣?」

      「嗯。」

      「為什麼?」

      余舒沉默,為什麼,她也這麼問自己,是惱那小搶匪不長眼睛敢搶她的東西嗎?是不爽馬車上的人多管閒事嗎?還是因為拉了那小孩兒一把,倒楣地傷到了手?

      她心裡清楚的很,這些都不是讓她當街發火的原因,讓她驚怒的,是那個孩子莽撞草率差點丟胳膊斷腿兒掉了小命的舉動。

      錢財乃是身外物,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你很善良。」

      余舒莫名其妙地轉過頭,神情詭異地看著邊上這個誇讚她的年輕道士,伸手指著鼻子,「說我?」

      景塵點點頭。

      「噗——哈哈哈,」余舒拍了一下大腿,爆笑出聲,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說她善良,上一世活了半輩子,連于磊都沒敢用這個詞兒誇過她,真要笑死她了,怎麼瞧她都和這個詞兒沾不上多大邊兒吧,虧得他能想出來。

      景塵眼裡有些困惑,不知他說了什麼讓她這麼高興,但見身邊這少年眉眼都彎起來,臉上一派晴朗,卻是沒有了方才的鬱色。

      「哈…咳咳,」余舒喘了幾口氣平復下來,扭頭看著景塵看她的目光,始覺得剛才是得意忘形了。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羞怯道:

      「謝謝啊。」

      「謝什麼?」景塵依然不解。

      「你剛才誇我唄。」

      「我只是在說實話。」景塵不覺得自己有誇過她。

      余舒簡直都要臉紅了,生怕景塵再有什麼驚人之言,會叫她再笑抽一回,趕緊立起膝蓋從地上站起來,後退兩步,朝他擺擺手:

      「我走了啊,過兩天再來看你。」

      每回道別,她都是這兩句話。

      景塵依然毫不留戀:「去吧。」

      余舒溜著步子高高興興地走了,來時的煩悶早不知飛到了哪兒。

      * * *

      就在余舒在河岸上溜達時。城東紀家又是一副景象。

      正房大院裡,紀老太君座上,紀家老大,老二都在座,老三缺席。這些長輩面前,紀家三少爺紀崇澤低頭立著,時不時抬眼看一看座上正在看信的祖母。

      「唰拉」紀老太君將手中幾張信紙放下。沉吟了一會兒。

      老二紀孝春先坐不住,憂聲問道:「母親,出什麼事了,父親信上怎麼說的?」

      紀老太君看了一眼門口。貼身的丫鬟識相地出去把家丁都攆了,掩上門。守在外面,不讓人靠近。

      「薛家相中了星璇,有意和我們家結親。」

      紀孝春一愣,「薛家,京城的薛家?」

      紀老太君點點頭,「是薛尚書的長孫,比星璇虛長幾歲,因早年求學,至今未娶,薛尚書有意從太史書苑挑人。星璇有一次巧遇,就得了他青眼,薛尚書不久前向你爹提了出來。」

      紀孝春咧開嘴。驚奇地笑道:「母親,這、這是好事啊!薛家可是京城一等一的人家。您看城中劉家,不就是攀上了薛家這門親,才在我們三家面前自恃高一等,星璇若是嫁給薛尚書的長孫,這——」

      紀老太君抬手打斷他的話,招了紀崇澤上前:

      「崇澤,你在京城讀書,星璇的事,你最知道,你來說。」

      紀崇澤恭聲答了是,面向紀崇春,輕聲道,「父親,四妹因同息雯郡主交好,平日和七皇子,十二皇子多有交集,我也得以有幸見過兩位殿下,上個月十五,七皇子悄悄送了四妹一把玉如意。」

      「啪!」紀孝春手裡的茶杯摔落在地上,邊上的紀孝寒亦是打了個激靈,兩人同時扭臉去看紀老太君臉色。

      玉如意!據傳當年寧真皇后冊封時,安武帝便打造了一把紫金玉如意給她,後來這件事流傳下來,就成了大安朝貴族間一項風俗,凡男子中意女子,有意求娶之前,便會先送玉如意試探。

      如今這七皇子送了一把玉如意出來,是個什麼意思!

      「母、母親。」紀孝春的聲音都有點變調了,想到自己的女兒有可能攀上皇親,眼睛都要紅了。

      紀老太君見他失態,冷哼一聲,道:「你當這是好事嗎,京城傳,七皇子為人風流,他送給星璇玉如意,許是一時興起誰能說准,娘知道你是怎麼想的,若七皇子日後能得——若他不是呢?現在薛家等著你爹回復,若拒了他們,必是會惹上這一門親貴,將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去哪裡後悔?」

      紀孝春被紀老太君一席話,說的沒了笑,冷汗從額上冒出來,側頭看看他大哥,也是一臉凝重。

      同薛家攀親,有可能丟掉了一步登天的機會,拒了薛家,有可能竹籃打水,這原本一樁好事,竟成進退兩難之局!

      紀老太君拍拍茶几,歎氣道:「你們父親暫先同薛尚書周旋了,把這件事按了下來,但總壓不住多久,事關我們紀家日後,你們兄弟兩個回去好好想想注意吧。」

      「對了,這事莫在我璇兒面前亂說,擾了她心神,她還不知薛家求娶的事,一個七皇子就夠她為難的了,還要躲回家裡來小住,都出去吧,我也靜一靜,想想對策。」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6 10:35 PM

第七十章 你、你不害怕嗎?

      中午,余舒靠在三覺書屋街對面的樹底下,看著大門的方向,一見到有夫子先出來,就站直了身體,不一會兒,三三兩兩的學生離開,她瞅准了落在人後,獨自一個走出來的余小修,正要喊他,就見有人從後面追上了余小修,拍了他一下,卻是那個煩人的薛文哲。

      余小修大概是不想站在中間擋人的路,就和他去到一旁說話,說沒幾句,就吵了起來,余舒聽不清他們在吵什麼,但見那薛文哲仗著個高個子,對著比他矮小的余小修凶巴巴的,還動手去抓他肩膀,就斷定那小白臉是在欺負她弟弟,皺起眉頭,不再觀望,喊了一聲:

      「小修!」

      余小修聽見叫聲,左右扭頭,看見樹底下的余舒,一愣,瞪了一眼薛文哲,拍開他的手,急忙忙跑過來,臉上有點驚喜,又有些局促:

      「姐,你怎麼來啦。」

      「接你去慧姨那裡吃飯,」余舒伸手拉一拉他被扯皺的衣領,下巴一抬,指著正往這邊走過來的薛文哲道:

      「他剛才和你吵什麼?」

      「沒什麼,」余小修一扭臉看到薛文哲正往這邊來,忙拖住余舒的手,「姐咱們快走吧,我餓壞了。」

      余舒一看就知道他有事瞞著自己,薛文哲見他們要溜,大步邁上前,伸手擋了他們的路。

      「余老鼠!」

      余舒按著余小修的肩膀,斜睨著他,等著看他這忘恩負義的小白臉有什麼好說的。

      薛文哲突然見到余舒,只想著攔下她說話。卻沒有準備好說辭,被她那麼嫌棄的眼神盯著,差點忍不住又來了脾氣,一捏拳頭,看著余舒男孩子的模樣,甕聲道:

      「你怎麼這副打扮,被紀家趕出去是連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嗎?」

      「關你什麼事。」

      薛文哲一咬牙,「你這段日子都住在哪,該不是可憐到流落街頭了吧?」

      「關你什麼事。」

      「你!」薛文哲被她輕飄飄兩句話氣的抖了肩膀,瞪大眼睛道:「上次看你和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我是怕你不學好,敗壞了紀家的門風!」

      要不是站在路邊上,余舒肯定要「呸」他一臉,這小子說話就沒一句招人待見的,還敗壞紀家的門風。紀家的門風和她有一毛線的關係,還敢說曹子辛不三不四,也不撒泡尿自己先照照自己什麼德性。

      余舒尚能鎮定。余小修不答應了,氣怒地伸手推開薛文哲,伸腿去踹他:

      「叫你再胡說!叫你再胡亂編排我姐!」

      薛文哲踉蹌地後退了兩步,看到余舒錯愕的眼神。惱羞成怒,一把手伸過來。揪住了余小修的領子,正要打,就聽余舒低喝道:

      「薛文哲!」

      他拳頭停住,一扭頭,就對上一雙黑的陰測測的眼睛,嵌在那張本來乖巧圓潤的臉上,說不出的違和,讓他陌生:

      「你給我聽好了,你再敢找我麻煩,跟個臭婆子一樣亂嚼舌根。我就把你被人抓去,剝光了當成豬頭擺在祭壇上的丟人事,在這十裡八街上好好傳一傳。讓你長個臉,聽到了嗎?」

      薛文哲瞳孔放大。回憶起那一晚的可怖,他醒過來,赤條條地躺在一張桌子上,下著雨,四周地上都是一動不動的「屍體」,閻羅殿一樣的場景,成了他每晚的噩夢,不敢和人說,也不敢和人講,生怕別人嘲笑他,看不起他。

      他狠狠打了一個冷顫,剛才還氣紅的臉,「唰」地就變白了。

      余舒見他臉色變化,心裡冷哼,這麼些日子過去,她多少想明白,薛文哲白撿了一命,卻對她這個救命恩人這種態度,恐怕是因為那天被扒光了的事丟臉,對她這個知情者,惱羞才成怒,故而總是找自己晦氣。

      可這事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就因為他受了驚嚇,受了羞辱,就要在他們姐弟身上找平衡,找痛快,有這麼便宜的好事兒嗎,她心裡頭還不痛快呢,就這麼個忘恩負義的苗子,要不教訓,早晚得長歪了。

      「聽到了還不鬆手,把我弟放開。」

      薛文哲頓了頓,手一松,余小修掙脫開來,又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拉著余舒後退兩步,朝薛文哲冷哼一聲,拽著她轉身離開——

      「你、你不害怕嗎?」

      一聲沙啞的疑問,讓余舒停了身形,拽了拽余小修的胳膊,扭過頭,就見薛文哲紅著眼睛看著她,平日裡驕傲又不可一世的眼神,現在就只有恐懼。

      余舒磨了磨牙,嗤笑道:「怕?怕什麼?怕那些壞人再找上你?」

      薛文哲狼狽地低下頭,似乎那句標誌著膽怯的話一出口,就沒什麼難啟齒:

      「我……我每晚上都做惡夢,夢見自己躺在死人堆裡,什麼衣服都沒穿,好多人都圍著我看,有學裡的夫子,同學,還有你……」

      余舒心裡頭有些不舒服,沉默了一下,開口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十六。」

      「我今年十五了,」余舒厚著臉皮謊報「實際」年齡,又把余小修拉到身前,「我弟今年才十一,那天是和你一起被抓過去的,我們兩個因為沒被下藥,清醒地被關在小黑屋裡,我弟弟和真正的死人關在一起,待了一個晚上,小修,你告訴他,你當時怕不怕?」

      余小修雖不想搭理薛文哲,但還是不情願地開了口:「當然怕了。」

      余舒拍拍他肩膀,又問:「那你現在還怕不怕?」

      余小修翻了個白眼:「都過去那麼久了,還怕什麼。」說完還鄙夷地看了薛文哲一眼,暗道:白長那麼大個子,就是個膽小鬼。

      「聽見了?」余舒看著對面一臉茫然的薛文哲,哂笑道:「不說我,我弟比你小上五歲,經過那事兒,現在都不怕了,你到現在還會做惡夢,說你沒出息一點都不冤枉你,我看你別做男孩子了,乾脆當個小姑娘,躲在家裡不要出來好了。」

      薛文哲登時又被余舒激怒,臉上紅白交錯,怒道:「你才是小姑娘呢!」

      「我本來就是小姑娘。」余舒聳聳肩膀,年輕就是好啊,可以大言不慚地自稱是小姑娘。

      「你、你——」

      「別你你你的了,不想被人嘲笑,自己先帶點兒出息,別整天誰欠你五百兩似的,還有,我之前說的話不是嚇唬你,再找我們姐弟倆麻煩你就試試。」

      余舒拉拉余小修,朝臉上又有了血色的薛文哲道,「太陽老高了,趕緊回家吃飯吧,薛姑娘~」

      薛文哲臉一紅,抻著脖子瞪著余舒的後背,輸人不輸陣:

      「余老鼠!你聽好了,我可不會怕你,我也不會再怕那些壞人,你不許再喊我薛姑娘!」

      余舒沒回頭,抬手對後頭隨便搖了搖,攬著因那句「薛姑娘」悶笑不已的余小修回了家。

      薛文哲就站在樹底下,看他們走遠了,才氣喘吁吁地靠在樹上,兩眼放空,出神地想了一會兒,好半天,眼睛才又亮了,一掃了之前的死氣沉沉,抬手摸了摸臉,嘀咕道:

      「我才不是小姑娘呢,臭老鼠。」

      * * *

      余舒帶著余小修,中午在趙慧的小攤上吃了兩碗湯麵,就打發他回家去做功課了,自己留下來幫趙慧打下手,洗碗端飯擦桌子收錢,有什麼幹什麼,偶爾講個笑話逗趙慧開心,解悶又解乏。

      就這麼一直到了黃昏時候,晚上大批量的客人還沒上來的時候,趙慧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指著箅子上的餛飩,對余舒叮囑道:

      「小余,你看著點兒,我去去就回來。」

      「好,」余舒沒問她上哪兒,就放下抹布,繞到了熱烘烘的爐子後頭。

      趙慧去了大概有一頓飯的工夫,就拎著一個小包袱高高興興地回來了,余舒好奇道:

      「慧姨拿的什麼?」

      趙慧抿嘴一笑,「晚上回去給你瞧。」

      余舒見她賣關子,心裡更加好奇:「告訴我嘛,還要等到晚上。」

      「去去,拿著錢到街頭買兩個火燒來,吃了飯你趕緊回去看書,又在我這兒耗了一下午。」趙慧抓了一把銅板塞給余舒,攆走她,將那包袱擱置在推車底板下層,煙味薰不著它。

      余舒吃了飯,被打發走了,天黑下來,她搖晃到青錚道人的小院子,見門上掛著鎖,疑惑地拍了兩下門,她便彎腰在門檻縫裡找到了鑰匙,捅開鎖眼,推門進去——

      「師父、師父?」

      屋前屋後晃了一圈沒找到青錚,只在院子裡的石桌上看到一張信紙,被一塊石頭壓著,她拿起來讀了:

      「劣徒如唔,為師到鄴城訪友,替你討一份好處,七日歸還,每日功課不可廢,猜子一時觀星半時,如有懶惰,歸時必罰,師留。」

      「怎麼說走就走了,」余舒嘀咕一聲,捏著信進屋去,找到火折把油燈點著,燒了信,端起桌上的兩碗棋子,撿了床上的蒲團出去。

      院子裡頭畫有一塊圓陣,是青錚半個月前刻上的,沒用那奇奇怪怪的顏料,余舒一開始是當老頭銀子不夠,偷工減料,還借機笑話了他兩句。

      青錚不和她解釋,她就沒再問,若說她一開始對這猜棋子的效用還抱著期待,那在白抓了兩個月後,還是十次九點九不中的情況下,徹底將這門功課當成雞肋,比照著青錚的年齡,猜測大概自己練個十年八年才有效果。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26 PM

第七十一章 阿樹,阿舒

      夜裡,余舒回到趙慧家,打水洗了臉,剛燒上熱水,就聽見趙慧在外頭喊門,趕緊放下柴火,跑出去給她把門打開,讓她將小攤車推進來。

      「慧姨,今晚上生意好麼?」

      趙慧笑著點點頭,「好的,你走以後又賣了二十多碗出去。」

      余舒把門關上,估摸了一下,趙慧這小食的買賣從不避她,別看她賣的貴,成本可不便宜,一碗雞湯雲吞要五十文錢,光食材也就差不多了,再加上她也順道賣些麵線素餡,統共一天賣出去八十碗,也才能賺個兩角銀,起早貪黑,辛辛苦苦,一個月是二兩多一些。

      這還是趙慧手藝好,餡料包的實誠,才招來這麼多客人。

      「你去洗手吧,擦擦汗,這兒我來收拾,熱水燒上了,等下我給你擦擦背。」余舒接手了車子,往灶房門口推,她知道趙慧在爐子邊上站了一整天,汗不知流了多少,肯定不爽利。

      「等一下,」趙慧彎腰在車板下頭抽了那只小包袱出來,回屋去放下。

      余舒在她背後道:「什麼好東西還要藏起來?」

      趙慧在屋裡笑道:「待會兒給你瞧。」

      等水燒好,兩人關嚴了門,就在灶房隔間裡相互擦了背,用手巾沾著溫水清洗了身子,換上乾淨的裡衣,余舒拿掃帚把地上的積水掃到牆角的排水溝,趙慧拿著換下的衣裳泡到大木盆裡,就進了屋。

      余舒收拾好,關了廚房門免得夜貓半夜溜進去,一進臥房。就見燈底下,趙慧坐在床邊上,正在拆那小包袱,見她進來,沖她招手:

      「小余,你來。」

      余舒走過去,看著趙慧抖了一件嶄新琅琅的綠襦子在她上身比劃了,眉開眼笑地點頭,「好瞧,我就知道你趁這瑩綠。」

      余舒低頭看看比在身上的新衣服。有些反應不過來,趙慧就又抖開了一條同色稍深的褶子馬面裙圍在她腰上,圈了圈大小,站起來,催她道:

      「你來試試。這裙子不曉得裁長了沒有,要是長了,明兒我再讓人去截。鎖個邊子。」

      余舒傻乎乎道:「給、給我買的?」

      趙慧嗔她一眼,「自是,這顏色還能是我這年紀穿的麼,你一個姑娘家。整天打扮成野小子,再不穿穿裙子。真把自己當成男孩子了,快試試看,長了短了我好拿去給你改,後天城南有三清會,慧姨帶你去求籤,保佑你平平安安,日後找個如意郎君。」

      余舒捏著被趙慧塞在懷裡的裙子,瞧她燈底下溫柔綿軟的目光,嗓子眼裡緊巴巴的,想說幾句話應景。逗她高興,但平時的伶牙俐齒都丟不見,開了口。卻只有一句乾巴巴:

      「謝謝慧姨。」

      「好啦,我去洗衣裳。你試一試,等下叫我看。」趙慧站起來,伸手摸摸余舒腦袋,她低著頭沒有拒絕,十分溫順的模樣。

      待趙慧出去了,才抱起那一團衣裳,把頭埋進去,站了好一會兒,才笨手笨腳地抖開往身上套。

      這衣裳料子不頂好,卻是實打實的緞子,皮面光滑,織有淺淡的花紋,衣襟袖口都鎖的仔細,最精緻的地方是那及臀的綠襦子襟口繡了一對銀黃的小魚兒,系上胸帶,就對了嘴,仿佛藏在水草裡頭親昵。

      余舒把這身襦裙套上,摸摸胸口那一對小魚,心裡熱熱乎乎的,想一想,就把頭上的包巾摘了,拿了梳子,將頭髮一縷縷順通。

      昨晚才洗的頭髮,現在還很柔順,白天盤了髻,放下來一卷兒一卷兒的,有些散亂,她乾脆在自己的小盒子裡翻出來一根髮繩,挑了耳鬢兩縷頭髮,扭到後頭系著,把剩下的卷髮撥來撥去,直到自己覺得好看了,才拍了拍臉頰,讓臉蛋紅潤一些,拎著裙子跑出去,喊道:

      「慧姨,我——你在和誰說話?」

      余舒停在屋門口,一點兒月光看見趙慧正在大門口,和門外的人說話,便出聲問道。

      門外的人聽見聲音,下意識地偏了頭,往院中看去,卻見玉輪下,屋階上,立著個瑩綠綠的人影,烏髮素首,蕊顏秀眉,一雙靈慧眼,俏生生顧盼,腰肢苗條,仿從碧湖裡遊出來的巧人兒,惹人心悸。

      曹子辛知道在他鋪子裡做事的小夥計是個姑娘那會兒,是很驚訝,可因余舒一天到晚都是男孩子的爽朗模樣,他很難將她當成是嬌滴滴的小姑娘來看待,然而此刻,明眼見了,心頭軟了,才意識到,這比男孩兒還多幾分快意的孩子,哪裡是個少年——分明就是個妙齡裡的姑娘。

      趙慧聽到余舒問話,扭了頭:「是你曹大哥,巷子裡有一家遭了賊偷,外頭亂著,他來問問,怕那小賊跳到咱們家。」

      余舒歪頭朝外面瞧了,果見那門口的人影似是曹子辛,便走上前,一邊握握拳頭道:「曹大哥放心,有我在,那小賊敢來,看我不揍的他滿地找牙。」

      若她還是白天那神采飛揚的假小子,這話說來還有分量,現在聽上去,就像是小女孩兒在逞強,那要強的表情掛在乖乖巧巧的臉上,甚是招人心癢。

      昏暗中,曹子辛眼神裡跳著光,在余舒走近時,側頭避開了,沒有答她話,對趙慧道:

      「慧姨,我回去了,你們小心,把門窗關好,不要隨便開門,一有事就大聲喊叫,我睡覺很淺能聽到。」

      「好,你快回去吧,我和小余作伴沒事。」

      曹子辛調頭離開,走到對面自己家門口,才忍不住轉頭看上一眼,目等對面關了門,將那綠影抹掉。

      他在門口乾站了一會兒,一聲低笑,帶著幾分明瞭,默念道:

      「阿樹。阿舒。」

      * * *

      三清會,是在城中香火旺盛的道觀附近發起的集會,形式同廟會差不多,卻因大安朝重道,要比廟會熱鬧許多。

      凡有三清會的日子,城裡的學堂私塾,多會放一天假,只有商人們最忙碌,要在這一天,到集會上安排攤子。占個好地方,吃喝玩樂,是比尋常日子的生意要番上兩番。

      這一天,余舒起了個大早,剛穿好衣服。余小修就找了過來,見到余舒穿了一身新裙子,免不了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瞧。

      余舒坐在堂屋門口讓趙慧給梳頭。見余小修那一臉沒見過她的模樣,就伸腿去蹬他,威脅道:

      「你再這麼瞧我,我可揍你了啊。」

      余小修撇撇嘴。才不信余舒捨得打他,不過也沒再那麼死盯著她看。而是去和趙慧說話:

      「慧姨,你那天讓我問的我都問好了。」

      趙慧高興道:「問清楚了?」

      余小修低頭在隨身的布包裡翻了翻,找出來一張折好的紙,遞給她:「我姐的生辰八字,都寫在上頭。」

      趙慧把梳子往余舒頭髮上一別,伸手去拿,她是識字的,就是不會寫。

      余舒頭髮上掛著梳子,不敢亂回頭看趙慧,就狐疑地瞅著余小修:「我的生辰八字?」

      余小修點點頭。扭過屁股出去廚房倒水喝,他起的太早,一路從紀家走過來。連口水都沒喝。

      「慧姨,你要我的生辰八字幹什麼啊?」

      趙慧把紙張揣懷裡收好了。掰正她的腦袋,道:「你好意思問呢,哪有人連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不曉得,我問問清楚,今天去了好找先生給你算。」

      余舒笑笑:「我自己就是學易的,還用別人算啊,行吶,你把那八字給我瞧瞧,我這就給你算算,看我什麼時候能發大財。」

      趙慧嗤一聲,擰了一下她耳朵,「你才學了幾天,盡說大話,三清會上有先生鬥易,只這一天不收卜金,平日見不到的都會來,運氣好了,能排上個位子,好好給你算一算,有什麼災禍,能避則避。」

      趙慧一直都覺得余舒命不好,隨母親改了嫁,在大戶人家做妾女,沒有親故,親娘都不待見她,之前又是一頓毒打被攆出了家,這些日子過的平順了,但誰曉得後頭還會不會遭難,她早惦記著這日子,能找個先生給余舒瞧一瞧。

      余舒不知趙慧心思,卻也不想駁了她的好意,開了兩句玩笑,就沒再說什麼。

      趙慧給余舒梳好頭,又進屋去拿了個新書包給余小修,褐紅的書袋子,挎肩的帶子扭了皮革,要比余小修那裡頭破補丁的小包好許多,她是在給余舒裁剪衣服之餘,也沒有忘記他。

      「喜歡麼?」趙慧搓著手,有點期待地看著余小修反應。

      余舒看著余小修喜歡又不好意思收的模樣,按著他的腦袋道:「還不快和慧姨道謝,專門請人給你做的。」

      「謝、謝謝慧姨。」余小修臉紅紅地道了謝,比起余舒這個厚臉皮,他是極易害羞的。

      趙慧抬手摸摸他的小腦袋,眼裡快要柔出水來,「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余舒看到余小修高興,心裡頭對趙慧更感激,她能護著余小修,能照顧余小修,卻帶不給她這一份長輩似的關懷,這是成長中不可缺失的部分。

      「去對門瞧瞧你曹大哥收拾好沒,咱們一道走。」趙慧道,三清會上人多,地皮和無賴也多,專挑婦孺下手坑騙,有個年輕男子陪著,能省去不少麻煩,昨天她就邀了曹子辛,正好他也要到三清會去,就答應一起走。

      余舒趁機捏了一把余小修的臉蛋兒,笑嘻嘻地出去,一開門,就見個皂衫藕腰的人影背立在門口,伸手一拍他肩膀,招呼道:

      「曹大哥。」

      曹子辛轉過來身,看著面前明眸皓齒的姑娘,眼底暈染了一層淺光,溫聲道:「阿舒。」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28 PM

第七十二章 狗屎命

      余舒、曹子辛一行人到了城南時候,太陽不過剛冒尖,奇雲觀周外寬敞的大街上,便已是人來人往,商客滿街,賣風水擺設的,絡子掛件的,水墨字畫的,繡品繡樣的,小食香味溜著路邊飄散開。

      除了長門鋪街,余小修是頭一次到這麼熱鬧的地方來,一進到人群裡,就緊抓著余舒的胳膊,好奇地東張西望,趙慧也拉著余舒一頭,曹子辛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後頭。

      穿梭在人堆裡,余舒盡聞著吃喝香味了,什麼肉絲糕,紅豆包兒,筍肉夾兒,葫蘆湯,糯米粥,花圓汁子,義陽城裡的小吃,全在這條街上能看到,饞的沒吃早點的她胃裡咕嚕嚕地叫,瞅准了一個賣熱糕的攤子,拉著趙慧和余小修擠上前。

      「多少錢一個?」

      「肉絲炸兒二十文一個,蘿蔔炸兒五文錢一個,小姐您來兩個嘗嘗?」

      瞧瞧鍋排上蒸的熱絲絲的糕餅,余舒鬆開趙慧,伸手一比,笑道:「給我拿四個肉的,再來兩個蘿蔔的,九十文對吧?」

      「好嘞,我給您包起來。」

      趙慧要去掏錢,被余舒按住了,又一扭頭沖正從錢袋裡拿出銀子的曹子辛道:「不用不用,我來拿,昨天裴總管先支了我半個月的工錢花,有一兩呢,我都兌換成零錢了,曹大哥把你的銀子收起來吧,這裡可使不開。」

      說著便鬆開余小修的手,在隨身掛的小包裡掏了一串錢,撥拉撥拉去掉十個,給了小販。趙慧沒攔她,對曹子辛道:

      「就讓她掏一回吧。」

      曹子辛看余舒興致正高,就點點頭,隨了她的意,把錢袋收了回去。

      「小姐您拿好,小心包著別燙了手。」

      「嗯,慧姨,小修給,」余舒一人分了一份,扭頭直接給曹子辛手裡塞了倆。「曹大哥快趁熱吃,不夠我這個給你留著。」

      余舒想的簡單,曹子辛是個男的,胃口肯定要大,這巴掌大的吃食一個肯定不飽。

      曹子辛瞧瞧手上的熱食。他不習慣在街上吃東西,但見余舒一口一口呼呼咬的香,不時拿眼睛瞅他一眼。似在詢問他怎麼不吃,猶豫後,他還是低頭張了嘴,嘗一口。其實味道還不錯。

      街上邊走邊吃嘴的人多,四個人捧著熱糕並不顯眼。余舒一手攥著余小修,一手包著油紙咬著熱乎乎的肉絲糕,看到了街對面賣豆腐汁的,「唔唔」兩聲,又帶頭擠過去,要了四小碗,就站在小攤邊上,和其他買吃食的客人一起喝了個熱乎。

      吃喝下肚,胃裡暖飽,余舒拿手絹給余小修擦擦手。又拉著他跟在趙慧身邊,隨著人流,往奇雲觀門口方向湧去。

      路上遇見賣簪梳的攤子。趙慧都要停一停,拿著花花綠綠的物件兒往余舒頭上比了。覺得合適,就會問余舒一句「喜不喜歡」,余舒才收了趙慧一身衣裳,哪好意思再叫她破費,不管好不好看都要搖頭,再挑一堆毛病出來,鬧得小攤販臉色難看,最後還要趙慧拉著她離開。

      趙慧帶著余舒逛了半條街,因為她不配合,什麼都沒有買到,見時候還早,有名望的易客們都沒上街,就乾脆先去了道觀裡上香。

      奇雲觀是義陽城中香火最旺盛的道觀,供奉著三清祖師爺,供人求神還願,除此之外,還提供求籤解簽的業務,比起物價昂貴的易館來說,這裡更多來的是香客,一把香燭黃紙才十文錢,靈不靈求個心安。

      觀裡這會兒人還不是很多,趙慧去排隊買香火,余舒就站在道場裡面,拉著余小修仰望那坐在供奉臺上的三座巨型的老人相,分不清哪個是哪個,曹子辛就站在身後為他們解釋:

      「三清,是道教尊崇的玉清、上清、太清三大清境,因三清仙境中住有三尊神,即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便被人供奉為三清祖師爺,你們瞧,那當中就是玉清祖師,左邊白眉白髮的是太清祖師,右邊手持如意的上清祖師。《道德經》第四十二章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故而道家有『三一』學說。」

      余舒上一世偶爾會出門旅遊,別人四處挑買紀念品的時候,她就喜歡跟著資歷老道的導遊走,聽聽故事,長長見識,覺得要比自己一個人傻乎乎地看熱鬧,有趣得多,現在有曹子辛在旁講述,合了心意,她不吝誇讚道:

      「曹大哥,你懂得真多。」

      曹子辛見她喜歡聽,自是開心:「不過是閒事多看了幾本書,你若有興趣,回頭我找些文本給你看。」

      「你知道我現在跟著裴掌櫃學做賬,哪有時間看書啊,」余舒婉拒,比起書本紙上,她更偏好學習實際應用的東西,假使青錚教她時先丟給她幾本書背,她未必有耐性每日重複那枯燥的猜子功課。

      曹子辛勸道:「若有空,還是多看幾本書好。」

      余舒對他這句話贊同,卻也另有看法,見余小修仰頭在一旁聽他們說話,沉吟一下,便表達道:

      「不曉得曹大哥聽沒聽過一句話,『閒人看書,忙人走路。』」

      曹子辛:「這是何意?」

      余舒:「是說,看書做學問的人,是有大把大把空閒的人,你瞧那街頭上為生計奔波勞碌的人,他們要養家糊口,或許還要養著看書的閒人,他們有工夫停一停看書嗎,比起幾頁學問,幾個銅板更叫人踏實,看書是好,可也因人而異,假使日子都過不下去了,看幾本書有什麼用,你說不是嗎?」

      曹子辛被她的言論所吸引,更吸引他的,卻是她此刻眼睛明亮,十分有主見的樣子,心道這孩子游于市井,出身寡落,竟有一份常人少見的果斷俐落,雖不免有市儈之嫌,卻坦蕩的讓人無法輕視她。

      「照你這麼說,你還是個忙人呢。」

      「現在是,將來嘛,說不準。」

      「那我呢?」曹子辛很想聽聽余舒對他的看法。

      余舒打量的目光投來,曹子辛站正了身體,背脊挺直,就聽她一本正經道:「曹大哥是忙裡偷閒的人。」

      曹子辛嘴角揚起來,因她這個介乎忙人和閒人之間的評價,尚且滿意。

      「姐,我呢?」余小修也來湊熱鬧。

      余舒屈指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你當然是個大閒人,今天玩完了回去就好好做功課,知道嗎?」

      余小修捂著額頭叫屈:「今天學裡放假,功課昨天晚上我就寫完了,你以為我是你啊,丟三落四的,不長記性。」

      「喲,還頂嘴,教訓起我來了。」

      余舒伸手掐起了余小修的兩片臉蛋扭了扭,余小修被過路人打量,臉一紅,忙去推她的手,兩個人打鬧,曹子辛就在邊上笑眯眯地看著,等到趙慧來了,余舒才放過了被她欺負的面紅耳赤的余小弟。

      * * *

      從奇雲觀出來,街上已經是人山人海,到處湧動著人頭,趙慧怕被人沖散,一左一右地拉著余舒和余小修,還要不時回頭看一看曹子辛是否跟在後頭。

      「劉家來了、劉家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嗡地一下就往東邊挪動,很快就在街對面一處茶樓門外,排起了長龍。

      趙慧來過幾次三清會,清楚門路,看情形知道要去劉家問卜,這樣子說不好得排到下午,就直接拉著他們,踮腳看著街邊一支支高懸的幡布,瞅准了一個聲望好的名號,就借著人都被劉家吸引去時,挨到了那邊隊伍前頭。

      「人怎麼突然變這麼多,」余舒從壓柿餅一樣的人堆裡擠出來,手裡緊摟著布兜,心有餘悸道。

      「都是尋常的百姓平時沒多少閒錢,難得今日不收卜金就來問個好命。」趙慧一邊解釋,一邊檢查著錢袋子是否放好了。

      「咦、曹大哥呢?」余舒扭扭頭,發現不見了曹子辛的蹤影。

      趙慧和余小修跟著她轉了半個身子左右探望,也沒有找到。

      「定是被人群擠散了,不要緊,」趙慧拉著余舒的手道,「事先和他說過,要散了就在道觀門口等,就快排到咱們了,等下算完了再去尋他,不急。」

      余舒點點頭,又朝道觀的方向看了幾眼,都是人頭,越遠越模糊,便放棄了,老老實實地跟著趙慧排隊,一點一點往前挪。

      大概等了一頓飯的工夫,就輪到他們了,靠街邊擺著一張長桌,好木料的案子,上頭碼放有籤筒,卦盤,六爻,紅繩的事務,桌後頭坐著位花甲之年的先生,後頭立著高低兩個童子,還有兩個僕人,掃了趙慧余舒他們一眼,捋著鬍子,淡漠道:

      「問什麼。」

      趙慧趕緊按著余舒在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掏了懷裡的八字,兩手遞給那先生,口裡客氣地陪著笑:

      「先生,這是我侄女兒的八字,您給瞧瞧她的命如何?近期會不會有災禍?」

      這位先生一隻手接過去,另一隻手伸出來,就有童子遞上卦盤,他掌在手裡,轉播了幾圈,又伸手,有童子遞上毛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幾個字,劃去,皺了皺眉,抬頭定睛看了余舒一陣,口中「嘖」了一聲,便將那張寫有余舒生辰八字的紙張按在桌上,頗有幾分同情道:

      「短命非業謂大空,平生災難事重重,凶禍頻臨陷逆境,終世困苦事不成。」

      余舒揚起眉毛,趙慧臉色有點發僵,小心翼翼問道:「先生這是…何意?」

      「此女乃是個賤命,一事無成,短命相,俗話說,就是狗屎命。」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30 PM

第七十三章 卻步

      「慧姨,慧姨你走慢點,當心看路啊。」

      余舒被趙慧拽著,推推搡搡擠出了人群,只得一手牢牢抓著有些驚慌失措的余小修,免得走散,身後頭好像還有幾個人在指點,議論紛紛說著什麼「狗屎命」之類的話,愈發讓趙慧抓緊了她的手腕,腳步快了幾分,幾乎是橫衝直撞地離開了人群。

      余舒心裡頭其實也有點兒鬱悶,換了誰被批個「狗屎命」恐怕都高興不起來,雖說那生辰八字嚴格說起來,是前身那個短命鬼的,而不算是她的,但誰知道她換了個殼子,是不是也會受這「狗屎命」的影響。

      路邊的行人漸少了,趙慧就這麼一路拉著她離開了三清會的地盤,才在路邊停下來,轉過頭,露出一張強顏歡笑的臉,捏著余舒的手,語無倫次地安慰道:

      「沒事,那人算的不准,你怎麼會是個短命的,前頭那麼大難都過去了,慧姨看你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哪像他說的什麼,簡直、簡直是胡說八道。」

      看她慌的臉色有點發白,余舒反而沒了心思瞎想,點點頭,握牢了她的手,肯定道:「嗯,就是,你瞧那先生都多大年紀了,頭髮鬍子都白了,眼神肯定不好,紙上的字看不看得清楚都難說,定是給我看錯了。」

      趙慧見她臉上並無難過,心裡這才好受一點,懊悔道:「真是,早知道就去排劉家的隊,圖個什麼快啊我,不行,我們在去排一次。這次就到劉家去,說不定待會兒孔家也會來。」

      余舒忙拉住她,求饒道:「快別去了,慧姨,好不容易擠出來,再往那裡頭走一回,我才是要小命沒了!」

      余舒再三勸說,趙慧才放棄了再紮進人堆裡的想法,余小修在一旁悶悶不樂的,三個人心頭吊著個「狗屎命」。都沒了再遊玩的心思。

      「那你們姐弟倆在這兒等,我回去找你們曹大哥,咱們今天不逛了,看他同咱們一道回去不。」

      「慧姨你在這兒,我過去找他。」余舒不想讓趙慧再跑一趟,怕她心不在焉地再出了差錯,就給余小修使了個眼色。不等她答應,便回身朝道觀的方向跑了。

      「小余、小余——唉,這孩子,跑那麼快。我話都沒交代,」趙慧跺跺腳。扭頭沖余小修道:

      「小修,那先生剛才給你姐姐批命的話,不能對外人亂說知道嗎?」

      余小修乖乖點頭,他明白事理,曉得真被人知道他姐是那勞什子「狗屎命」,不是好事。

      趙慧想了想,又叮囑道:「也不許對你曹大哥講,知道嗎?」

      余小修一樣點點頭,並不問為什麼,在他眼裡頭。除了他姐,其他人都是「外人」,曹大哥也一樣。

      * * *

      曹子辛最後是護送趙慧他們一起回了家。午飯在趙慧家裡頭吃,趙慧在廚房燒飯。余舒幫著打下手,余小修和曹子辛坐在桌上大眼瞪小眼。

      「小修,我們走散那會兒,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曹子辛覺得奇怪,先前從奇雲觀出來,他們被人群沖散之前,這一個兩個還都笑呵呵的,等再碰了頭,氣氛就怪怪的,回來的路上,余舒嘴裡說個不停,一直在逗趙慧笑,要擱在平時,那幾個笑話,趙慧早就樂的前仰後合,今天卻連一聲笑都沒有,只是急匆匆地回了家做飯。

      余小修慢慢搖頭,「沒有。」慧姨說了,不能和曹大哥講。

      曹子辛:「真的?」

      余小修眼睛看向一邊:「真的。」

      曹子辛一看就知道這小孩兒在說謊,眼睛都不敢正瞧他,心裡頭愈發擔心是出了什麼事,吃飯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等飯後,主人收拾完碗筷,他起身告辭,借機叫住余舒:

      「阿舒,你上次不是說想要兩根細鋒的毛筆嗎,我昨天找了兩根出來,你隨我去拿吧。」

      「好,」余舒點頭,對趙慧道,「慧姨,我去去就回來。」

      「嗯,」趙慧卻是從頭到尾沒有額外叮囑余舒,在她看來,余舒自己肯定是不會把那「狗屎命」的事和別人講。

      余舒跟著曹子辛到對門,進了院子,曹子辛卻沒急著進屋,而是站在屋門口,回身看著她,問道:

      「出了什麼事,我瞧慧姨臉色不好,像是在生誰氣,是不是你惹她不高興了?」

      余舒無辜道:「我逗她開心都來不及,哪會惹她不高興。」

      「那是怎麼回事?」

      「還不是三清會上的一位先生,」余舒摸摸鼻子,哭笑不得道:「說我命不好,慧姨才不高興的。」

      曹子辛知道三清會上的先生多是有真本事,趙慧更不可能去找濫竽充數的來問,便問道:「哪位先生,叫什麼?」

      「幡上寫著洪川易館,先生姓洪,年紀一大把,鬍子花白。」

      曹子辛眼皮一跳,心裡對上了號,便追問道:「怎麼說的?」

      余舒看看他關切的臉色,心思一動,翻著眼皮想了想,漫不經心地晃著腦袋學道:

      「短命非業謂大空,平生災難事重重,凶禍頻臨陷逆境,終世困苦事不成——那先生說,我是個狗屎命。」

      說到最後,余舒還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曹子辛,眨眨眼睛,等他變臉。

      曹子辛只是愣了片刻,便飛快將錯愕收斂起來,皺著眉思索了片刻,才肅聲對余舒道:

      「命理之說,只能信個五六,這世上真能斷生死,判福禍的易師,不過一手之數,我說句不中聽的,就這義陽城裡,還沒有。你若真是全然信了它,自暴自棄,才是傻瓜。阿舒,曹大哥認識你這麼些日子,覺得你是個聰明上進,又有主見的姑娘,你該不會因為這三言兩語,就妄自菲薄,對嗎?」

      曹子辛生的一副標準的雅人長相,濃眉,長眼,鼻挺。若不說他是個做生意的,任誰看都像是個做學問的文人,還是很有才學的那種,這種長相,說起道理來。很能叫人信服,要是他再板起臉,不笑。嚴肅一些,那在信服之外,還能讓人有些額外的踏實感。

      余舒心裡頭那一點鬱悶莫名其妙就沒有了,眉毛彎彎地看著曹子辛。趣聲道:

      「我要是信它,早就躲起來生悶氣了。哪還能站在這裡提那檔子事。」

      曹子辛仔細看她,確是沒事的樣子,遂放了心,溫聲道:「我進去給你取毛筆,你在這裡等著。」

      「好。」

      曹子辛到院子裡的小書房裡找了找,不一會兒便拿了兩支毛筆出來,給了余舒。

      余舒道了謝,曹子辛送她出門,看她進了對門,才輕輕將門掩上。手摸進袖子裡,嗦嗦掏出一隻小紙包,打開了。卻是一隻綠椏點翠的桐木梳,小小的剛好能簪在髮頂上。要是趙慧看到,一定能認出來,正是早上在三清會逛街時,余舒試戴過的,最合適的一把簪梳。

      手指在梳齒上撥了一道,劃出一連串清脆的響聲,曹子辛苦笑一聲,握著這把銅梳,邁步去了書房,在書櫃下面找到一隻木匣,將它輕放了進去,扣上。

      * * *

      「什麼?你要回鄉去掃墓?」

      余舒早上一出門,就見到等在門外的曹子辛,聽他說要回鄉去掃墓。

      「嗯。」曹子辛站在門口的臺階下,平視著這比他矮上一頭還要多的小姑娘。

      余舒問道:「什麼時候回來啊?怎麼昨天沒聽你說起過?」

      曹子辛道:「需得十天半個月吧,清明便沒回去,昨晚有長輩托夢,我心不安,還是去看看。你幫我轉告慧姨一聲吧,沒能向她辭行。」

      「沒事,我幫你轉告,你路上可要小心啊。」

      曹子辛點頭,看著她眼裡的關心,忍不住又多叮嚀兩句:「你們夜裡睡覺前多檢查幾遍門窗,出門鎖好門,天黑了少待在外頭,趕緊回家知道嗎?」

      余舒聽他交待小孩兒一樣地叮囑自己,就笑道:「知道了,你現在就走麼,要不我送送你?」

      曹子辛搖頭:「我還要回去收拾下東西,租了馬車,你不是要到商會去,快走吧,莫遲到了。」

      「嗯,」余舒轉身關上門,落了鎖,一扭頭正撞見他目不轉睛的目光,摸摸臉,以為是刷牙的鹽粒子沾臉上了,「怎麼啦?」

      曹子辛收回目光:「沒事,快走吧。」

      「哦,」余舒跳下臺階,往前快走了幾步,又回頭,沖他擺擺手,咧開嘴露齒一笑:

      「曹大哥再見。」

      曹子辛輕笑,點點頭,看她小跑著走遠了,在巷子口不見,才收起了笑容,一轉身,進了院子。

      * * *

      余舒中午留在商會裡同裴敬一起吃了飯,不是乾餅就茶水,而是三菜一湯的好料。

      半個月下來,裴敬一天更比一天中意余舒,要不是余舒聲稱她以前有過師傅,他真想要認她做個徒弟,親把手地把自己會的都教給她,看她能學到什麼程度。

      今天裴敬讓余舒翻了一些泰亨商會裡的舊賬,讓她揪假款子,余舒半下午就做完,一筆筆挑出來,拿給裴敬看後,得他批准,提早回家。

      余舒手裡頭還握有一把銀角,想給趙慧買雙鞋子,作為那天衣服和書包的回禮,就向裴敬打聽了,在靠近萬象街的小巷子裡找到一家裁縫鋪,挑挑揀揀,買了一雙蘭花底子的繡鞋,揣包裡,興沖沖地往長門鋪街去找趙慧,打算也像那天一樣,晚上回家給她個驚喜。

      今天下午長門鋪街上的人,似乎格外的擠,尤其是小食攤這一條街段,人群好像都湧往一個方向,余舒正覺得納悶,就聽見過路往前頭趕的人閒話道:

      「快去看,聽說前頭路口打死了人,出了人命呢!」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33 PM

第七十四章 趙慧之禍

      「快去看,聽說前頭路口打死了人,出了人命呢!」

      出人命了?

      余舒看著人潮湧動的方向,就離趙慧的餛飩攤不遠。擔心地快走了幾步,推開人群往前頭擠,惹了幾句罵,等她擠到最前面,一從人堆裡鑽出來,就看見趙慧的餛飩攤被人砸的稀巴爛,爐子都被推倒了,滿地的碎碗片裡一攤血。

      她腦袋一懵,飛快地尋找著趙慧的身影,卻只見兩男一女站在出事的地方罵罵咧咧:

      「呸!這喪門星竟然還有臉待在義陽城裡,難怪我們家風水不旺,今年賠了幾樁大買賣,都是被她攪的!」

      「大哥就是被這賤貨克死,方才她還敢拿刀子捅我,真是嫌命長了,活該撞的她一頭血,死了才乾淨!」

      「晦氣、晦氣,走,咱們回去。」

      三人臭著臉罵痛快了,一環顧四周圍觀者,那兩個男的揮著手道:「都圍著做什麼,讓開、讓開!」

      趙慧常在這街上擺攤做生意,為人又和善,常有賒帳來她這裡吃餛飩的,見這光景,就有人出聲阻攔:

      「你們不能走,人都被你們打成那樣子,還在醫館裡生死不知,得等官府來才行。」

      此話一出,就有幾人應聲,那兩男一女相互對了眼色,倉皇一閃而過,回頭更凶:

      「等什麼等,你們是瞎了眼沒看見她先拿刀子捅我們的,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在爐子上,與我們何干,她不死我們還要回去告官呢。哼,都讓開!」

      三人推推搡搡地擠走了,余舒方才從地上那一灘血裡回了神,陰沉著臉看著那三人背影,沒有攆上去,而是就近抓著那個剛才替趙慧說話的路人,急聲問道:

      「這位大叔,你方才說人被送哪去了?哪家醫館?」

      「咦,這不是在趙大姐攤上幫忙的孩子麼,剛跑哪兒去了。快去吧,你趙姨被人抬到街後頭的醫館了,你趕緊去瞧瞧吧!」

      余舒不及說聲謝謝,撥開了人就往後頭街上跑,腦子裡晃過地上那一灘血。心裡就一突一突的,腳下飛一樣地撞著人往前跑,一看到路邊醫館的招牌。就沖了進去,被臺階絆了一翻,朝前跌了兩步,撞在一個夥計身上。

      「誒、誒。哪來的冒失鬼!」

      余舒喘著氣道:「我、我姨方才被人送來了,在哪兒?」

      那小夥計臉色一恍。「方才送來那大娘是你姨啊,快、快隨我來,正找不著人拿主意呢。」

      夥計反手揪了余舒胳膊,把她拽到後堂,一剝簾子,沖這屋裡喊道:

      「賀叔,那大娘家裡來人了。」

      後堂裡站著三四個人,一齊扭頭看過來,余舒的目光卻只落到竹榻上,滿頭滿臉都是血。連樣子都看不清楚的趙慧身上,心裡一咯顫,慌忙上前去。

      說來也巧。這正在給趙慧拿白紗包頭的郎中,就是余舒上一回挨打被紀家攆出來。被曹子辛請出診看病的那一位,名喚賀芳芝。

      「慧姨、慧姨?」余舒瞧趙慧閉著個眼睛,勉強有一口氣在的樣子,連聲音都不敢大,輕輕喚了她。

      「別喊了,人昏過去了,」賀郎中手上動作不停,麻利地做了個簡單的急救,先將趙慧頭上的血捂住,才分神去同余舒說話:

      「你是她家裡親人?」

      余舒點點頭,視線一移動,又看見趙慧擱在腹前的手背上也是血,袖口紅紅的,一看就是被碎片蹭的。

      「除了你,她家裡頭還有別的人嗎?」

      「沒了。」余舒沒聽趙慧講起過,若不是剛才在街上看見,她一直都以為趙慧是外地來到義陽城做小買賣的。

      賀芳芝歎一口氣,道:「她磕著後腦,腦顱裡積了血腫,又大失了血氣,心肺有傷,有癆症之相,單是止血,人醒了怕是熬不過去多少天。」

      余舒心裡頭一涼,腦子亂了,慌聲道:「賀郎中,您是說我慧姨治不好嗎,怎麼會呢,您行行好,救救她,肯定還有主意是吧!」

      余舒心裡有幾分不真切,早上趙慧出門時候,還是好好的,還說晚上包幾個素餃子給她吃,這半天的工夫,人就成這樣,就活不了了?

      賀芳芝沉吟了片刻,看她一眼,頗有憐憫,接過藥童手裡針具,托了趙慧的手,去挑她手背上的碎片,為難道:

      「要治,便要走針,我行醫二十六年,這例症也曾救過兩回,不敢保痊癒,七成把握總是有的,我知你們不是富人家,醫者父母心,這診金我能不收你的,然藥資,卻是個大數字,鹿茸地精得不斷續的吃,你們……怕是負擔不起。」

      余舒腦子裡嗡嗡的,好似回到多年以前,滿是消毒水味道的醫院病房外頭,爸媽抱頭痛哭,醫生就是這麼告訴她——

      你弟弟的腿,現在的醫學技術不可痊治,若是不想截肢,保有雙腿,需要大筆的療養費,依你們的家庭情況,應該負擔不起。

      嗓子眼一緊,余舒縮聲道:「得、得要多少錢?」

      賀芳芝看這孩子面無血色,只當她是年小承不了這重擔,雖是同情,卻也無力再多幫襯她:

      「春放時,補藥價格總比往日貴上一兩成,我這館裡藥材也不齊全,得到別處去給你收,籠統算下來大概是少不了……五百兩。」

      五百兩!

      一旁好心送了趙慧到醫館來的人,紛紛倒吸涼氣,見余舒年紀小小,心裡頭生了可憐,忍不住就有人勸道:

      「孩子,你、你還是把人領回去吧,好好照應,說不得能多活上幾天。」

      賀芳芝看看那幾人,搖搖頭,對余舒道:「你看是要治,還是你現在就把人領回去。好好供養她最後一段時日。」

      「治,當然是要治的!」余舒紅著眼睛,幾乎是喊出來,心裡在快速地盤算著,要到哪裡去弄錢。

      賀芳芝也見過病患家屬這樣子,心知她不過是一時不舍,到最後終歸是力不能及,他雖有醫心,卻無醫力,店裡倒是有幾味藥材。可先讓這婦人支撐兩天,可他上頭也是有東家的,哪能任由他白發這好心。

      余舒看到賀芳芝不吭聲,約莫能猜到他此刻心情,她不願與人為難。然此刻迫於無奈,把心一狠,就噗通一聲跪下了。哀聲道:

      「賀郎中,求求您救救我慧姨,錢我能籌來,您給我三天、不。兩天,您行行好。先救救我慧姨,我一定把錢湊齊了拿來,賀郎中,我知道您是好人,求您行行好!」

      說著就去給賀芳芝磕頭,邊上人瞧著可憐,都扭過頭不忍去看。

      「切莫如此、切莫如此。」賀芳芝急忙去拉余舒,苦聲道:「你這孩子,不是故意與我為難麼,五百兩銀子。你當是一張紙麼,你能上哪弄來。」

      余舒剛才一時無主,見他口氣軟下來。又冷靜了一些,跪著道:

      「能的。我能籌來,不瞞您說,我是在泰亨商會做事給人算帳的,一個月就有五兩銀拿,我認識泰亨商會的裴總管,我去向他借,錢的事我一定能湊上!」

      等她轉了正,一個月五兩,一年就是六十兩,別說八九年,只要裴敬願意拿錢給她應急,她給他白使喚上二十年都成!

      賀芳芝驚訝地看著余舒,他自是聽說過泰亨商會的名頭,正在辨別她話裡真假,就見余舒手忙腳亂地從隨身的袋子裡掏出一本冊子遞給他:

      「您瞧,您瞧,這是泰亨商會的舊帳冊,是裴總管讓我拿回家看的,我沒騙您。」

      賀芳芝半信半疑地接過去看了,確是正正經經的帳冊,有章有號,而且還有批註,他心裡又信了幾分,看看榻上氣若游離的趙慧,再瞧瞧跪在面前滿眼通紅的余舒,心裡重重一歎,把帳冊給她,站起身向外走去:

      「我先給她施針,這藥材我館裡有的,就先給你墊上,給你三日籌錢來,能籌多少是多少,若不能及,你、你也不要強求。」

      余舒一喜,又跪著沖他叩了叩:「謝謝、謝謝賀郎中!」

      * * *

      賀芳芝到最後還是勉力為趙慧行了針,將醫館裡一株老參取出來,開了方子,讓藥童去熬了湯藥,趙慧沒有別的親人,余舒走不開,跟前跟後,直到賀芳芝開了口,她才花錢顧了一輛馬車,又請了兩個人幫忙,先把趙慧抬回了家裡,處理血污,等明日賀芳芝登門。

      回到趙慧家,余小修就蹲在門口,見趙慧一身是血的被抬回來,嚇得傻在那裡,余舒沒空理他,讓人把趙慧輕手輕腳地挪到床上,回頭才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

      「愣著作甚,去廚房生火燒水!」

      「哦、哦!」

      余小修跌跌撞撞地去了,余舒先到對門去拍了拍,喊了幾聲「曹大哥」沒見應,心知他是已經離城返鄉,臉色黯了黯,其實在醫館裡,她第一個想到求助的不是裴敬,而是曹子辛。

      她又到隔壁,好聲好氣地請了隔壁的胡大娘來家裡看顧趙慧,因趙慧平日為人好,胡大娘二話不說就放下炊具,來了家裡幫忙,余舒又嚴厲地叮囑了余小修幾句話,給了他兩角銀子應急,回屋去換下髒衣裳,就在院子裡用冷水洗了一把臉,趁著天還沒黑,匆匆跑去萬象街上求助。

      哪知道,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泰亨商會總館,拍開了門,卻被告知,裴敬一個時辰前,就坐馬車離開,去了鄰城查帳,因走的匆忙,並未留下隻字片語,也未說何時回來。

      裴敬不在,泰亨商會裡想當然能沒人會支給她五百兩。

      余舒一時走投無路,心思沉重,夜色裡,竟是不知不覺,走到了城東河岸邊。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36 PM

第七十五章 求助景塵

      天黑了,這個時間還在大街上走的,不是做小本買賣跑腿的,就是出門喝酒會友的。

      夜風習習,河岸上,更是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余舒站在河邊,看著黑亮亮,潺潺流動的河水,嘴巴嚅動了兩下,咬掉下嘴唇上的乾皮,嘗到一點血味兒,她呼氣又吸氣,平復著躁動不安的心,眼前卻一下一下晃過去趙慧滿臉是血的樣子,于磊坐在輪椅上破聲痛哭的樣子,她胃裡一翻騰,一彎腰,就在河邊草地上吐了起來。

      後背上傳來一下下拍動,很有節奏,她沒回頭,乾脆順勢蹲了下來,一股腦地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了個乾淨,才用手背抹了下嘴,後退兩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輕聲道:

      「謝謝。」

      景塵垂下手,低頭看著模樣狼狽的余舒,心思一動,皺眉問道:「出事了嗎?」

      余舒拍拍身邊草地,景塵從善如流地在她身邊坐下,盤著膝,身上的道袍是剛剛換上的乾淨物,白的一塵不染,頸後的頭髮還帶著一點水珠,是方從城外河裡洗澡回來。

      余舒吸吸鼻子,那股穢味無形間被身旁的人的淨氣壓住了。

      「家裡人出事了,傷了頭,治病要花好多錢,我一時找不到地方籌備。」

      景塵道:「是你弟弟?」

      余舒搖頭,「是一個長輩,平日對我十分照拂,我跟你說過吧,我是被家裡打出來的,就是慧姨收留了我,讓我住在她家裡。我養傷的時候,也是她一直在照顧我。你能想麼,早上我出門時候,她人還好好的,昨天我們還一起去逛集會,不過是一個白天,郎中就說她活不長了,呵,禍福旦夕,說的一點沒錯。」

      余舒抹了抹臉。扭頭看著神色不明的景塵,抿抿嘴,道:

      「大俠,你身上還有錢麼?」

      景塵伸手探入襟口,逕自取了錢袋給她。

      余舒入手一捏。就苦笑了,上一次景塵那塊扁玉,當了五十兩。她給兌了四張銀票,一小袋銀子,如今這錢袋裡,就只剩下薄薄一張。還幾個碎疙瘩。

      「真不知你一個人,錢都花哪去了。道士都像你這麼能花錢嗎,」余舒把錢袋打開,掏了裡頭那張十兩的銀票出來,把剩下的零碎遞還給他:

      「這十兩借我。」

      景塵抬手輕擋了一下她遞來的錢袋,「你都拿著吧。」

      余舒沒有推辭,她把錢袋收起來,硬著頭皮問道:「你還有玉嗎?」

      說話時候,是盯著他背後那兩把長劍,一想到五百兩的數目,她眼睛都要冒紅光。恨不得把自己都賣了去。

      「沒了,那是最後一塊,」景塵順著她的目光扭頭看了下肩頭露出的劍柄。仿佛能看穿余舒的心思,直言道:

      「我的劍不能當。」

      余舒被他說穿那點心思。尷尬地轉過頭,伸手揪了一把草,忽然想起來什麼,手在身上來回摸了摸,臉色一變,從草地上站起來,轉了個圈,就差被把鞋子都脫下來檢查了。

      「你在找什麼?」

      余舒鬱悶道:「你給我那塊石頭不見了。」

      景塵目光一沉,劍眉蹙起,「難怪……」

      余舒聽見他低語,卻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景塵也從草地上站起來,有些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心念起伏,有所預感,下一刻,竟是轉身往林子裡走。

      「誒?你去哪?」

      「你回去吧。」

      余舒看他說走就走,愣了下,便抬腿追上去,跟在他身後,碎碎念道: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把那石頭弄丟的,唉!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不見的,明明前幾天還帶在身上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正在語無倫次地嘀咕著,景塵一個回身,余舒趕緊剎住腳,抬起頭,就見景塵面色冷淡道:

      「你回去吧,別再來找我。」

      說罷腳步一轉,就要走離,抬腿卻被人從後頭揪住了袖子,他扯了兩下,沒扯回來。

      余舒低著頭,死死拽著他衣袖,就不鬆手,她會到河邊來,不是漫無目的亂走,她知道在這時候,她需要人幫忙,要籌錢救趙慧,不是她一個人逞強好勝就能夠的。

      她其實是有法子弄到那筆錢的,可是她一個人不行,她需要景塵的幫忙,而且她現在只能找到他幫忙。

      景塵無奈回頭,看著余舒低頭露出的黑腦袋,似能察覺她心意,沉聲道:

      「小魚,我幫不了你。」

      「你能。」余舒悶聲道,要是她知道弄丟了那塊石頭景塵會翻臉,一定把那塊小石子壓箱子藏起來,絕對不拿出來玩。

      景塵搖搖頭,他是不能幫她,當日對岸一見的機緣早結,再多牽扯,反會害她,亦誤他道心。

      「你能。」

      「……」

      「你能!」

      余舒使勁拽了一下手中質料柔軟的袖子,逼迫景塵低頭,抬頭死死盯著他,眼裡沒有求人幫忙的軟弱,倒滿是讓人心顫的狠勁兒。

      然景塵目光清明如一,不為所動,而心中所想,卻不足道。

      看著這樣清明的目光,余舒頭頂上就好像有一盆冷水潑下來,漸漸冷靜了。

      「抱歉,」余舒手指一松,那柔軟的料子滑脫了手,她煩躁地抓抓頭髮,為剛才的失態道歉後,沖景塵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那我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依舊是每次同他道別時說的話,卻沒得到同樣的回應。

      景塵靜靜看著她背影走遠,轉身向林子裡走去,下到橋頭,目光不經意掠過衣袖,看到上頭一處線紋,手指一撫,卻是縫補的痕跡,粗糙磨手。

      道心一動,默念了幾句靜心訣,卻不能平復,他眼中閃過懊惱,拉展了衣袖,足尖一轉,踩過橋頭,向著河對岸掠去,幾個眨眼便追上了前面人影——

      「小魚,等等。」

      * * *

      城東最大的賭處,當要數萬象街上的「寶仁大賭坊」,一日裡骰子牌九賭個來回,出入流水帳便是成千上百兩,據說,這賭坊背後頭做東的,是城裡的孔劉紀三家之一,但具體是哪家,卻無人說的清楚。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晨,跟平時沒什麼兩樣,賭了一夜的坊樓換了一撥夥計待客,一名粗僕將門前打掃了,卷起門簾,趁著客人還不多的時候,往外散散過夜的濁氣,正彎腰擦著門框,眼簾裡突然入了一雙腳,黑布的鞋子,鞋尖破了布絲兒,一看就知道是個窮客,又是來碰運氣的,他剛在心裡腹誹,就又見了一雙靴子入眼。

      青綢子的面料,邊滾著銀絲線,囊了後跟,找不到一絲線頭,一半沒在輕軟的白袍裡。

      這一前一後兩雙鞋,讓正在打掃的粗僕抬了頭,入眼是一身白袍,上頭的黑白紋路有些眼熟,再往上一瞧,看到後背,入目兩把劍,讓他瞪了眼睛,賭坊裡每日過客,不是沒有江湖人士,只是這一位穿著,分明、分明是個道爺!

      等這粗僕想起來問禮,人已經走遠了,他伸長了脖子往裡頭看,就見那位頭上戴著斗笠遮面的道爺,果然去到了東牆頭的易區。

      這麼一瞧,又發現那道爺前頭有個領路的小子,個頭矮小,穿著一身藍布寡衫,散綁著頭髮,一回頭,便露出滿臉的髒泥,橫一道黃,斜一挑黑,分明是個小乞丐!

      這兩人一往易區裡站,便招來了不少視線,但因那位道爺在,卻沒人敢指點什麼,只是竊竊私語聲,清晨原本有幾分冷清的賭坊裡一下熱鬧了起來。

      這一道一乞,就是景塵和余舒了。

      余舒側頭低聲和景塵打了個招呼,讓他在櫃檯前面等著,自己去西頭賣牌子的地方,拍下一張十兩的銀票,道:

      「拿五十對牌子來。」

      這一家要比孔家易館對面那頭賭的大,一對牌子是賣兩角銀。

      賭坊是開門做生意的,葷素不忌,莫說看見了余舒是跟著一個道士進來的,就是沒有人跟著,她拿了銀子,他們也不會拒之門外。

      當場數了五十對牌子,直接連著繩串給了余舒。

      景塵正在看牆上題目,聽到「咯咯啷啷」的聲音,一扭頭,就見余舒提留著一大串木制的牌子走過來,大概是嫌提著累,她低頭把那一大串牌子掛到脖子上,歪著脖子費力地把被纏住的頭髮一絲絲挑出來,傻裡傻氣的,他嘴角動了動,差點笑出來。

      余舒把牌子撥弄好,才抬頭去看牆上題目,又一扭臉,掃了左右,數數大概有二三十個客人,心裡一估算,就趴在櫃檯上,扭頭對景塵小聲道:

      「不急,等人再多多,我先看看題。」

      說著就摘了腰上掛的算盤,撥了空檔,活動活動指頭,唰唰一遍打了個把式,那手指頭,跟上了發條似的,又快又准,景塵在邊上看了,眼裡有些驚訝,幾個客人也聞風回了頭,卻只來得及看見余舒最後幾下,沒覺到厲害。

      「叮叮噹當」,高櫃上的夥計搖了鈴鐺,買定離手,景塵偏頭詢問余舒:

      「你不買嗎?」

      余舒盯著牆上稀拉拉十多塊下賭的牌子,一眯眼睛,輕聲道:

      「不急,再等等。」

      五百兩,可不是個輕鬆活。

      賭坊裡的客人各自埋頭苦幹,尚且不知,今天這萬象街上,將要有一場大風頭。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38 PM

第七十六章 一道一乞(上)

      紀家

      午飯後,紀孝谷坐在庭院裡,沒有讓妾室作陪,一個人飲著飯後茶,手裡翻著一本無名的帳冊,有一個頭戴布巾的管事匆匆跑進來,彎腰在他耳邊說道:

      「老爺,寶仁裡出事了,有人來砸場子,從頭六局,一直贏到了三十一局,前前後後二十五局一局沒落下。好多易客聽聞了消息趕過來賭鬥,這一個上午單是易區就入了三百兩銀,全被幾個客人吞下去,咱們一分沒得呀。」

      紀孝谷手裡的茶蓋一磕碰,蹭掉了一角,心頭暗驚,寶仁賭坊可不比別處,每日的題目都是他族裡的十幾個易客親自出的,未免重題,每三天都會換一個套路,竟有人能連中二十五局,是何方來的人物?

      「既然察到苗頭為何不把人『請』走,反由他鬧大?」

      管事叫苦:「老爺您有所不知,那來砸場子的是位道爺,身上還帶著劍器,小人哪敢叫人強『請』。」

      「是道士?」紀孝谷面露為難,要平平常常來一個道士在他地盤上搗亂,他是不會客氣,但一個能連破他賭坊二十五局的道士,肯定師從不凡,真背後有山門,可不是他好輕易得罪的。

      「是啊,老爺,現在各家都派人到咱們賭坊來看熱鬧了,一樓二樓擠的滿當當的,再叫他贏下去,咱們寶仁的招牌怕是要砸,現在客人越聚越多,每一局的賭金也大了,他真再賭上個二三十局,我們要少賺四五百兩呢!」

      一聽這數字,紀孝谷也覺得肉疼。別看他家大業大,就他三房上下這麼多人口,一年的花銷,也就是一千兩出頭,現在有人借了他的地盤,坐地摟金,不光是砸他的招牌,還是在拔他的毛。

      紀孝谷坐不住了,站起來,衣服都不換。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後頭隨從:

      「去景傷堂找周先生、鄭先生來,備車。」

      走到門外,卻與正往裡行的一主一僕撞上,門頁遮住了人影。只露一角荷葉邊的綢裙在外頭,一串晶瑩乳白的玉環壓著裙角。

      「三叔。」

      紀孝谷一抬頭,先露了個笑:「星璇今日怎麼有空來找三叔?」

      「我是來謝謝三叔昨天讓人送到我院子裡那一對白頭鳥兒。我很喜歡——你這是要出門去嗎?」

      「正是要出門。」

      「嗯…三叔,我瞧你眼瞼微突,耳背發白,有破財之相。今日最好不要出門。」

      聞言,紀孝谷看著門外頭的人。心思一動,道:「星璇,你上回不是還說,想見識賭易,三叔正要去萬象街的賭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門,去瞧瞧熱鬧,順便幫三叔出出主意?」

      「咦?可是…爹要是知道了,會不高興。」

      「呵呵,你不說。我不說,你爹怎麼會知道,剛才你不是還說三叔今天會破財麼。正好你來幫三叔把把關,去去晦氣。」

      「那。我就和三叔去瞧瞧。」

      紀孝谷面上愁容一掃,笑著帶路,「走。」

      他這寶貝四侄女擅數,義陽城的人都知道他紀家的四小姐考過了大衍試,進了太史書苑學易,卻不知她是一下通了兩科,除了一門相面,另一門便是算學,算學更是進了百名。

      紀家有個年僅十六歲的大算師,這一點,就是孔劉二家都還不知道。

      * * *

      「第三十六局——一人中——柒拾九號牌!」

      高櫃上,夥計一搖鈴,聽到有人寡中,幾乎是同一時間,眾人便將目光移到櫃檯前面,那一道一乞身上,看見小乞丐翻牌子的動作,又是一陣唏噓聲響起來,看著景塵的目光也愈發好奇和崇敬了。

      余舒把手裡的黑頭牌翻了個兒,遞給面色僵硬的夥計,抓起他手上的一把銀子,數了數,塞進了身前掛著的布兜裡,這裡面,鼓囊囊已經裝滿了一半,有銀子有銀票,大約莫二百兩。

      景塵就在余舒邊上,一低頭,就能從帽檐下,瞧見余舒掛牌子的脖子上,勒出的紅痕,領子一圈都被汗濕,她一手靠在櫃檯上,換了只腳支撐上身的重量。

      他們在這裡站了一個上午,足足三個時辰了,連他都微微感到不適,遑論是她,比起她連贏這幾十局賭,更讓他意外的是她的體力,或許說,是耐力。

      因為不論他怎麼看,她都不像是個有耐性的人。

      余舒喉嚨裡癢癢的難受,趁著易區摘牌子換題目的工夫,緩口氣,摘了腰帶上掛的竹筒,扒開塞子喝了一小口,看看裡頭剩下的小半筒水,後悔沒多帶一筒來,扭頭見景塵在看她,就將竹筒遞給他:

      「喝口水。」

      景塵可以不吃不喝三天,當然不會在乎這一口兩口水,他搖搖頭,伸出手,握住了她有點發燙的左手腕,手心輕貼住她的脈搏。

      余舒被景塵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緊接著從手腕上傳來的涼爽感,便讓她舒服的打了個哆嗦,渾身沐汗的她好似咽了一口冰塊入腹,透心的涼,一時到沒去想什麼男女拉手不親的,她滿眼神奇地盯著景塵,小聲問道:

      「你手怎麼這麼冰?」

      景塵搖頭,眼神示意她看牆:「出題了。」

      余舒一扭頭,果見牆上的新出的題目已經換好,搖鈴聲響,喊了開局,是一道解多位數乘積的算術題,滿滿一張紙的數串,明顯要比前面幾道複雜的多,看來這賭坊是耐不住了。

      她一手被景塵握住,一手噠噠撥拉著算盤,心裡默念著數字,正算的用心時,左手腕的涼意一退,她想也沒想便翻手追上那退走的涼爽,五指一收,牢牢握住。

      「別動。」

      景塵垂眼看看被余舒抓住的手,又看了看她髒兮兮的側臉。目光從她冒著細汗,閃閃發光的眉毛上上掠過,沒有動。

      二樓一處,紀孝谷站在窗子邊,看著樓底下人頭擠動的易區,一目了然,他伸手指了下那顯眼的白影:

      「就是他們嗎?」

      邊上有人恭聲答道:「正是那位白袍子戴斗笠的道長。」

      紀孝谷捏紫砂壺對嘴兒啜了一口氣,眯眼道:「他邊上那小乞丐是做什麼的?還拿著算盤?」

      「是個打下手的跟班。」

      倒不怪這樓上的人沒眼力,雖打算盤算數的是余舒,但最後動筆寫答案下注的卻是景塵。想想一個道爺和一個乞丐站往一處,有幾個人會認為是那乞丐做主。

      還是紀孝谷眼力毒,他盯著樓底下看了兩局,便發現了微妙處,冷哼一聲。道:

      「那哪裡是個跟班?分明是個刺兒頭。」

      坐在紀孝谷身邊,有個面覆著紗巾的年輕小姐,新奇地瞧著樓下場面。文文靜靜,並不插話。

      紀孝谷回頭對身後圓桌上,自家帶來的兩位易師道:「煩請二位出題,務必要難住他們。不可再叫他們逞能。」

      那兩人對視一眼,點頭。很快就有人呈遞上了專用來出題的紙筆,兩人一搭一合,一邊商量,一邊寫下難題,又附錄一張解題的小紙在後頭。

      每寫好了一卷,就有人送下去。

      大半個時辰後——

      樓下人聲鼎沸,不知第幾迴響起了報號聲——

      「第四十六局——一人中——捌拾玖號牌!」

      紀孝谷臉色難看地盯著樓下兩道人影,身後頭,兩位易師額頭上已經冒汗,面有羞愧。握筆的手也不穩了。

      剛出的八道題,竟是一道不差的給人破了!

      「三叔,那兩個人不簡單。方才周先生和鄭先生的題,已經是上難。他們還能一題不錯的賭中,且每一道是半盞茶便算了出來,只能說是他們有真本事,怪不得兩位先生。」

      兩個出題的易師感激地看了一眼自家四小姐,這才找回了一點顏面。

      紀孝谷苦笑:「星璇,你可知這兩個人賺的都是三叔的肉錢,若縱容他們繼續贏下去,怕明天我這賭坊就可以關門大吉了。」

      「有這麼嚴重?」

      「你有所不知,咱們家這賭坊的易區,之所以能成這萬象街上最大的一家,靠的全是題目,別人一角銀一塊牌子,咱們賣兩角,易客們並不缺銀兩,那來往的易客圖的什麼,就是在咱們這裡賭中了,更顯本事,既贏錢又賺了臉面,可今天叫人破了全域,傳出去誰關心我們題目出的高不高,人只道我寶仁賭坊被砸了牌子,名聲臭了,易客們誰還來玩兒?」

      紀孝谷一番解釋,歎氣道:「雖說開門做生意,就是有賺有賠,要樓下那位道長客氣些,見好就收,三叔也就認了,白送他們一二百兩花花,可看他們樣子,今天是不會善罷甘休了,若再不能殺一殺他們威風,改明兒這樓裡的易區,就能直接撤了,少賺銀子是小,知道內情的,曉得這是咱們紀家的地盤,那臉,該往哪兒丟。」

      聽著紀孝谷的唉聲歎氣,坐在窗邊的小姐望著樓底下,易區裡頭一淨一汙的兩道人影,眼裡起了興趣,沉吟後,扭頭道:

      「三叔,我幫你出幾道題。」

      紀孝谷就等著她主動開口,要是家裡頭尋常的小輩,他直接吩咐了就是,唯獨這四侄女就連他都得賠著小心,若他今日迫著她在這渾濁地方幫了忙,事後讓二哥和母親知道了,定會對他使好一陣臉色。

      「那是再好不過,三叔正想看看你在太史書苑又學了什麼新本事,來人,重新準備紙墨。」

      紀孝谷臉上多雲轉晴,心裡頭一邊打算盤,一邊喊了僕人進來,桌邊兩位易師識相地起身挪了地方,紀孝谷站起身跟了過去,招手叫來候命在一旁的總管,耳語幾句,眼中閃著精光。

      樓底下的客人要比生意最好的時候還多上一些,他一個商人,眼裡自是利益最大,難得遇到這機會,怎麼都要借機痛賺上一筆,不光要把之前丟的找回來,還要借機起價,沒准過了今天,他這寶仁賭坊的一付牌子,就可以提到三角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41 PM

第七十七章 一道一乞(下)

      今日萬象街上的寶仁賭坊裡閣外擁擠,外頭的人進不來,就圍在門口湊熱鬧,聽裡面傳了話出來。

      「第四十八局了,又中了又中了!」

      門裡門外嗡的一聲炸開,好事者探著脖子都想往裡瞧,看看到底街上到處在說的,在寶仁賭坊連中四十局的一道一乞是個什麼高人模樣!

      余舒仰頭喝了一口水,蹭蹭嘴角,看著牆壁上新貼出來的題目,不著急算,心生狐疑,半個時辰前,這題目明明是變難了,大概有八道題的樣子,虧她剛算出來點兒勁頭,上一局開始就又簡單起來。

      難道這號稱是萬象街上最大的賭易之處,就這麼大本事了?

      景塵這一早上到現在,頭一回見余舒皺眉頭,以為是新出的題目不好解,便輕聲問道:

      「這一道難麼?」

      余舒慢慢搖頭,沖他微微一笑,略帶嘲弄,「我是有點失望。」

      「失望?」

      余舒摸著算盤點頭道:「沒遇上難題。」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數學對她來說,都不單單只是生存的技巧,她喜歡,並且熱愛這一門學問,不誇張的說,每次解開一道辣手的難題,是比吃上一頓大餐都更讓她來的興奮。

      景塵看著牆壁上對他來說十分陌生和晦澀難懂的算學題目,聽著余舒這樣「大言不慚」,心情不由微妙起來。

      即便是他這等對數理學問沒什麼涉獵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厲害之處,有這等本事,若不早夭。日後必能成器,按道理說,這樣的人,面相就算不是順風順水,也該有大起大伏,偏她生著一張平庸之極的面相,讓他看不出半分苗頭來,以至於他一開始就錯將她歸於平庸之輩,放心地給了她黃霜石,通過她的幫忙。省了不少麻煩,竟不想會……

      「叮啷叮啷叮啷!」

      突然響起的一連串鈴聲,打斷了景塵的思緒,四周靜了靜,本該出題的夥計爬下了高櫃。換了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人走上去,笑容可掬地對著易區的眾人拱了拱手,揚聲道:

      「各位先生們。難得今日玩的高興,為讓客人們盡興,我們東家開口,這一局起。下面一連五局,咱們寶仁賭坊要改局子。有牌子做底,壓一賠三!幾贏幾賠!」

      這話說完,底下靜了眨眼,便喧嘩開來!

      壓一賠三,幾贏幾賠,這話說就算是你壓了一百兩,只要能中,不管是寡中獨中,不管下注的人有多少,莊家都要給贏的人賠三百兩!

      好些人賭易十多年。這頭一回見到壓一賠三,不寡中的場面,有幾位老賭客當場就興奮的紅了臉。也顧不上擔心題目是有多難,莊家才有把握一賠三。

      那中年掌櫃看氣氛抬的差不多。才又一嗓子道:

      「不過,各位也看見了,今天賭坊裡來的客人太多,再這麼下去,咱們寶仁的門都要被擠破了,只好這五局過後,請諸位暫先回去,明早再來玩,在下代我們東家求各位一個見諒!」

      不等其他人揣摩這場面話,人群裡就有幾個托子喊了:

      「齊掌櫃客氣,寶仁東家爽快,我等易者又豈會為難,五局便五局吧!」

      這話出來了,易客都是有身份的人,誰好意思再計較,這就說定了最後五局,一賠三。

      齊掌櫃笑著拍怕手:「那好,一盞茶後開局,諸位要下注手裡沒牌子的請趕緊去買,不打算玩這幾把大的,也可以拿了牌子去退。」

      人群動了動,臨牆的一排長桌上又多添了幾個人,去退牌子的倒是沒有。

      余舒從頭到尾笑看著這位掌櫃熱場,摸了摸脖子上還剩下的八對牌子,挑眉對景塵道:

      「這是針對咱們的。」

      擺出這場面來,難道下頭這五道會是難題?

      景塵回望她,很肯定她眼睛裡閃爍,不是擔心,而是興奮和期待。他不禁懷疑,他當初是怎麼看走了眼,會誤以為這樣一個性情鮮活得亮眼之人,會是個平庸之輩。

      「一賠三,幾贏幾賠,第一局押了!」

      幾張一模一樣的題目被張貼在牆壁上,余舒定睛一瞧,待看清楚題目後,臉色不免有些古怪。

      「咦?」

      離她最近的那張紙上寫著:

      湖靜浪平六月天,荷花半尺出水面。忽來一陣狂風急,湖面之上不復見。入秋漁翁始發現,殘花離根二尺遙,試問水深有幾許?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余舒一眼就瞧出來,這首文雅的詩後面,藏的分明就是一道要運用到三角勾股定律的圖形題。

      先不說難不難,這還是目前為止,余舒碰到的第一道有「技術」含量的題目,能不叫她驚訝麼。

      一看就知道出題的換了人,余舒抬頭望望那高櫃上站的掌櫃,對方也正在觀察她和景塵,對上目光,沖她眯眯一笑,怎麼瞧都有點兒得意洋洋的味道。

      余舒再瞧瞧四周桌面上的人,多是掏了銀子票子出來,要下大注,她約莫著一算,這一局下注的賭金,恐怕都有上百兩,要是沒有人中,就全流進了莊家的口袋。

      如果她跟著下大注,一把贏上個幾百兩,莊家還得要倒賠,假使她夠狠心,用現有的二百兩銀,連番五把,那這一家賭坊,怕都不夠賠她!

      可這麼一來,她會良心不安,其實不是萬不得已,生死關頭,她也不願意來尋這家賭坊的晦氣,擋了人家的財路。

      上輩子她就是太過貪心,賺多了不義之財,才窮途末路,這輩子她怎麼都不會把自己逼到那個地步,她不是個好人,也會做壞事,但做壞事有個底線。凡是踩到良心底線的事,她都不會做。

      五百兩,算上送給賀大夫的診金,和趙慧養病期間的花銷,六百兩,這是她的底線,再多的,她不會拿。

      甩掉那誘人的貪念,打定了主意,余舒心情一松。嘴角翹了個彎兒,低下頭,握了炭筆,悠閒地在紙上寫畫,卻沒了方才爭分奪秒的緊張。

      景塵似是察覺到什麼。側頭看了她一眼,不知他是知也不知,身邊這人剛剛在一念之間放棄了多少人夢寐以求。一夜暴富的機會。

      莊家喊著買定離手的時候,余舒依舊在撥拉著算盤,脖子上依舊是八對牌子,這一局。她沒有讓景塵下注。

      第一局,理所當然的輪空了。莊家通吃。

      賭坊裡的客人們從早上到下午頭一回聽見空局,錯愕之餘,反倒是在心裡面隱約松了一口氣,覺得理所當然,再這麼沒完沒了地贏下去,真是無法無天了!

      眾人都以為那一道一乞是算不準確,才不敢冒險下大注。

      二樓,紀孝谷聽到下面輪空,當場便笑了出來,毫不吝惜地誇讚道:

      「還是我們家星璇本事。這太史書苑教出來的,就是不一樣!」

      窗臺邊的姑娘笑一聲,卻沒作旁的聲音。就望著樓底下,等待下一局。

      二局、三局。都輪了空,沒有一個人中得,她失望地將目光收回來,抬手壓了壓額頭,前三題都做不出,那剩下兩道,就更不用說了。

      紀孝谷注意道,忙關心去問:「怎麼了,是不是下頭味道不好聞,頭疼又犯了?」

      「有一些,三叔,你讓人送我回去吧。」

      底下的場面已經控制住,紀孝谷覺得沒再留人下來的必要,便起身道:「走,三叔送你回去。」

      兩人方起身,就聽到樓下倏爾譁然聲響。

      * * *

      把紙上最後一個數用炭筆重重畫了個圈,余舒痛快地籲了口氣,踮腳在景塵耳邊報了個數。

      隨後,她毫不猶豫地將一布袋銀子全倒在了眼前的桌面上,零零碎碎堆成一個小山頭,中間夾著幾張銀票,這是她四個時辰裡,連贏四十三局的全部收入。

      這一幕招來了四周看客的譁然聲,明裡暗裡紅了眼睛,那一堆錢,要有二百兩之多!

      景塵將寫好的答案扣在桌面上,翻了牌子壓住,看看一旁堆起的銀兩,儘管余舒前三局連牌子都沒有下,他卻有預感,這一局她不會輸。

      余舒攏好了銀子,扭頭看看比她還要氣定神閑的景塵,想想他就這麼陪著自己在這裡站了一天樁子,半點沒露出不耐煩的樣子,還真是個好脾氣。

      她心裡一癢癢,老毛病犯了,就拿胳膊撞了撞他,一手掩了嘴,悄聲逗他道:

      「這一局要是輸了,先前的工夫就白費了,咱們怕是要換地方,你還會陪我去吧?」

      景塵點頭:「我答應幫你,自是會有始有終。」

      「嘿嘿。」余舒撓撓下巴,聽到景塵這麼回答,心裡十分的受用,暗道自己有眼光,早在郊外被他領回城的時候,就看出來:景小白,靠得住。

      易區的鈴鐺又響了,這一次,不用那個坐莊的掌櫃喊話,群眾就自覺地安靜下來,多少雙眼睛來回在他的雙下巴上和余舒面前那一堆銀子上移動。

      「…第、第四局,一賠三——玖拾肆號一人中!」

      樓底下多少人暗中吞了口水,凡能瞧見那一道一乞的,不是嫉妒的眼紅,便是佩服的眼紅。

      二樓上,紀孝谷垂在身側的拳頭捏的嘎嘣一響,目光深下來,並肩立在他身旁的年輕小姐卻是驚喜地掩了口,自語道:

      「這一題,我也只是聽老師說起……竟真有人能解出來。」

      自語罷,便伸手拉住他袖子:

      「三叔,你待會兒能幫我請那兩個人上來嗎?我有事想請教他們。」

      便是她不說,紀孝谷也有心要把這兩個人留下了,且不管那道士山門何處,這樣的能人,既然露面,就不能讓他們走了,如何都要攀上個交情再說。

      紀孝谷可以想像,這一夜過去,明天起,因這賭易大殺四十餘局的一道一乞,這萬象街上將會刮起來多強勁的風頭,果真能留住他們,那——

      「來人,去——」

      紀孝谷話說到一半,就卡住了,只因他看到樓底下,那一道一乞,竟是在贏了第四局,拿好了銀票後,棄了這最後一局賭,當下推開人群打算離去!

      「三叔,他們要走了!」

      「快下去,追上他們請回來,當心避人耳目!」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44 PM

第七十八章 命犯計都星(上)

      「怎麼樣,後頭還有人跟著我們嗎?」余舒躲在一棵老槐樹後頭,抱著銀包,探頭探腦地往外瞧。

      「沒有了,過來吧。」景塵站在對面巷子口沖她招了招手,余舒一溜煙兒地小跑了過去,警報解除,她總算敢大口地喘氣,拿手掌在耳朵邊扇著風。

      小半個時辰前她和景塵在寶仁賭坊賺了一大票,揚長而去,後頭就跟了一大票的人,一開始是偷偷跟著,到後面就成了明攆,兩個人繞著城東走了半圈,剛剛才把所有的尾巴都甩掉。

      「瞅瞅,」余舒把懷裡沉甸甸的銀兜托起來給景塵看,得意地笑道:「我就說你能幫我吧,要不是你給我護駕,我們上哪兒弄這麼些錢。」

      景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這人倒是好的快,昨天晚上在河邊還一副蔫巴巴的樣子,今天就恢復了精神,那次在郊外也是這樣,虎口脫險,一夜過去,第二天他領他們回城,半路上她就又有說有笑的了。

      他下山這些日子,也曾親眼見到過不少世俗人,眼前這一個,卻是活的最明白的一個。

      「拿好,這是你的十兩,算上利息。」余舒抽了一張皺巴巴的銀票塞到景塵手中,對方並沒有拒絕。

      她扯了扯汗濕的衣領,扶著牆頭,一摸臉,便是一手的泥巴黑,聞見身上的汗腥味,自己先噁心了一下,反觀景塵,依舊是清爽乾淨的樣子,好不叫人羨慕。

      景塵摘下背上雙劍,將外面套的道衣脫下。翻過來,重新穿在身上,蓋住了黑白條的道紋,就成了一件普通的白袍子,掩飾住了道士的身份。

      余舒是今早上才知道他這道袍一衣兩穿的作用,之前給他洗衣裳時都沒發現這玄機。

      喘勻了氣,余舒直起腰,拍拍懷裡的錢兜子,道:「走吧,送佛送到西。把我送回家去,免得我這副模樣,路上真被人當成乞丐搶了。」

      景塵點頭,轉身朝路西走,余舒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路。才覺得不對勁兒,奇怪道:「咦,你怎麼知道我家是往那邊走啊?」

      昨晚上在河邊景塵答應幫她。她就一個人回趙慧家去了,早上兩人是在河邊碰的頭,按道理說,景塵是不知道趙慧家住哪的。可他走這個方向,明明是往趙慧家去。

      聞言。景塵腳步停下,回頭道:「不是這邊嗎?那該往哪邊走?」

      余舒滿頭黑線,心道這人原來是在瞎帶路,遂無力地抬抬手,「走吧,就是那邊兒。」

      景塵這回停下,等她走到前面了,才抬腳,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頭。

      余舒儘量挑揀小路,黃昏的街頭上人雖然多。卻沒人多注意她這個小乞丐,義陽城裡不乏在江湖上走動的人,戴著斗笠。手裡拿劍的景塵也不稀罕。

      兩個人就這麼裝成陌路的樣子,一前一後回到了趙慧家的小巷子。

      余舒走到門前。看景塵停在幾步之外的地方不過來,就停下拍門的動作,朝他擺手:

      「來啊,進去喝口茶吃點東西,跟著我餓一天了。」

      景塵搖搖頭,斗笠前垂下的灰巾擋著面,看不清神色,背後頭的夕陽照著,影子被拉的很長,莫名的疏遠。

      余舒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轉身朝他走了兩步:

      「景塵大俠?」

      「小魚,你到家了,我們就此別過吧。」

      余舒一聽這話就不對味兒,就此別過?好像要和她分道揚鑣一樣,她試探地問道:

      「那我明天再去找你?」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沒錯,因為景塵語調一下子冷淡起來:

      「不用再找我,你我之間緣分已了,不需要再多牽扯。」

      余舒頓時明白了,這景小白是打算要和她一刀兩斷,往後連朋友都不做了。

      她又想氣又想笑,聽見景塵這麼輕易就開口了斷,除了荒唐之外,不免還有點無措和委屈。

      雖說一開始,她接近景塵是報著私心,不純粹地想利用人家扒拉點道家的易學,可她後來有了師父,不是就再沒打過他主意了麼。

      她給他跑腿,幫他洗衣裳,再後來沒事兒就跑過去和他聊天解悶,順便吐一吐苦水,是已將他當成了值得交往的朋友看待,景塵沒哪次表現過不耐煩,每回都是安安靜靜聽她講話,偶爾還會安慰她一兩句。

      甚至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都願意出面幫她保駕護航,她以為,他們早就算是朋友了。

      可鬧了半天,原來是她剃頭擔子一頭熱,這點兒友情,在人家景道長眼裡什麼都不是,一句話,說了就能了,說沒就能沒了。

      實在是太…太可氣了!

      呸,什麼緣分已了,真當自己穿個白袍子又會飛,就是個神仙啦!

      她暗暗咬牙,想來想去,總算想到一個導致他們倆「緣分已了」的理由,頓時沒好氣道:

      「喂,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我弄丟了你送給我的那塊小石頭?」

      昨天晚上,她就是提起那石頭,他才翻的臉,讓她不要再去找他,要說他現在這樣和那石頭沒關係,打死她都不信。

      「……」

      景塵的沉默,更印證了余舒的猜想,她抿起嘴唇,繃著臉,好半天才拉下臉開口道:

      「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那塊石頭有那麼重要,當初你送給我的時候,我當它只是個小玩意兒,就是值錢些,早知道——我一定會好好保管,要不、要不這樣好了,你給我幾天時間,我找找那塊石頭,沒准是我放迷了手,還在家裡頭。等我找到它,你就把剛才說什麼『緣分已了,就此別過』的話收回去,成麼?」

      她神色誠懇地注視著景塵。甚至帶了一點請求的味道,見他依舊沉默,似是拿定了主意,沒有商量的可能,她心裡一陣煩躁,早先賺夠了診金藥費那份喜悅不翼而飛,抬手抓了抓頭髮,鬱悶道:

      「成不成你倒是說句話啊,真不行,那你就走吧。反正你也不是義陽城裡的人,早晚都要離開,日後記不記得我這個人都說不準。」

      眼皮動了動,景塵總算有了反應,突然開口問道:

      「黃霜石還有一個名字。你知道叫什麼嗎?」

      余舒茫然地搖搖頭,「叫什麼?」

      「擋厄石。」景塵尾聲一歎,還是禁不住告訴了她。罷,和她講清楚,讓她埋怨,也好過再糾纏。

      擋厄石?余舒狐疑道:「什麼意思。難道那石頭還能擋災不成?」

      「正是,擋厄石乃我師門之寶。我下山時師父所贈。」

      趨吉避凶的寶貝,余舒在青錚那裡聽說過不少,卻沒有聽過什麼擋厄石,也沒見市面上有賣的。

      余舒不解:「既是寶貝,你當初怎麼會捨得送給我,那時候我們還不熟吧?」

      景塵既開了口,便沒打算再瞞她,準備了一下措辭,先問道:

      「你聽聞過九曜嗎?」

      余舒遲疑地點點頭,青錚教過,九曜就是太陽、太陰、金、木、水、火、土及計都和羅睺九顆星。是影響人間吉凶禍福的九顆星,有一回夜裡觀星,他還特意叮嚀她。計都和羅睺是兩大凶星。

      景塵輕低下頭,讓帽簾遮住視線。娓娓道:

      「我生來命犯計都星,於自己無礙,但凡同我有牽繫者,必會惹禍上身,越是命理波折之人,禍之越甚。若我猜的沒錯,之前你在郊外遇險,後被趕出家門,受皮肉之苦,險些流落街頭,包括這兩日破財之災,全是因我之故。」

      「當日我將你們從郊外領回城中,本不欲與你再多牽扯,然又覺牽繫不斷,恐你日後走投無路,便留下去處,讓你有事去找我,後來我觀你面相平庸,又是良善之輩,便放心將擋厄石給了你,以為有它在,你不會惹禍上身——」

      「等、等等!」余舒打斷景塵的話,她擠著眼睛組織了一下景塵的話,努力地想要從一團混亂裡揪出個重點來。

      「你是說…我這段日子之所以那麼倒楣,全是因為認識了你?」

      她一臉糾結地睜開眼睛,伸手指著景塵的胸口。

      景塵點頭,悄悄看著她的臉色,判斷不出來她現在是生氣還是憤怒。

      余舒舔舔嘴唇,死活不願意相信,她這段日子接連不斷的倒楣,是因為景塵的緣故,想來想去,腦子裡靈光一閃,一拳砸在手心上:

      「不對吧!你剛才說的不對,照你的說法,我被那群人販子拐到郊外去,明明和你沒什麼關係吧,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呢。」

      「你在那之前就見過我。」景塵道。

      「哪有?」餘舒心想,難道是以前那個「她」見過他?

      景塵道:「就是你們被抓走的那一天,在河岸邊,我就在對岸的梅林裡,你們在放紙鳶。」

      余舒眼一翻,「那是你看見我了好不好,照你這麼說,你忒厲害了吧,看我一眼,我就要倒大黴?」

      景塵搖搖頭,輕飄飄道:

      「你也看見我了。」

      「我哪——」等等,那一天下午她和余小修去放風箏,在河邊上,她望著對面的梅花林子裡看了半晌,貌似、好像、大概…的確是看到了一團白影,當時她還以為是看花了眼。

      景塵看她瞪圓眼,就知道她想起來了。

      「那…那也不應該啊,離那麼遠,我就是看了你一眼,根本沒看清楚,怎麼就和你牽扯了?」

      景塵習以為常道:「我自幼敏學,心有所感,道心一動,我便知有牽扯,對方會有麻煩。」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46 PM

第七十九章 命犯計都星(下)

      景塵習以為常道:「我自幼敏學,心有所感,道心一動,我便知有牽扯,對方會有麻煩。」

      怎麼還扯上第六感了,要不要這麼准啊,余舒瞪了景塵一眼,哭笑不得道:

      「這,這簡直就像是切菜切著了手,不怪自己不小心,反去埋怨賣菜刀的隔壁殺豬的一樣,這裡頭有個屁的關係啊!」

      帽檐上的灰紗被她的氣息吹的動了動,景塵沉默,腦子裡想著賣菜刀的和殺豬的,有些混亂,冷靜了一會兒,才把這些企圖顛覆他多少年來認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趕出腦子,壓住了內心快要冒尖的渴望,低聲開口道:

      「我說的是真的,擋厄石丟了,你若再和我牽扯,必會災禍連連。」

      如果可以,他也想和她做朋友,他喜歡她說話的方式,鮮活的性情,連並她偶爾的牢騷,他聽著都覺得十分有趣,龍虎山沒有這樣的人,他們大多是枯燥而無味的,就像他一樣。

      只是他不能,沒人比他更清楚命數的兇險,他不想有一日,這個曾經主動親近他的人,會怨恨他。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那塊兒小石頭,余舒忿忿地想,她其實不是不信景塵的話,只是要把自己身上發生所有的倒楣事,都埋怨到一個不相干的人身上,這種無賴又傷人行徑,她真幹不出來。

      誰沒個禍兮旦福,誰能一輩子都不倒楣?

      在她看來,差點做了貢品引天雷,被紀家毒打趕出來。是她的禍,可被景塵所救,被曹子辛撿回家,被趙慧收留,被裴敬賞識,被青錚收徒,這一樁樁,不全都是她的幸運嗎?

      這樣能說她遇見景塵之後,就全是倒楣事嗎?更何況,趙慧的治病錢還是因為靠著景塵的幫助。才籌備出來的。

      人家景塵這樣一回兩回的幫她,替她出頭,她出了事還要賴人家,有這該死的道理麼。

      這麼一想,她心裡面突然就釋然了。

      「景塵。」余舒頭一回直呼他的名字:

      「我前兩天在三清會上,給人算命,那大先生說我是個狗屎命。給了我一段判詞,說什麼『短命非業謂大空,平生災難事重重,凶禍頻臨陷逆境。終世困苦事不成,』就是說。我是個短命鬼,命賤,一事無成什麼的,然後有一個人就告訴我說,這命理之事,只能信個五六,有時候是做不得准的,我們要是因為信了它,就聽之任之,那就太傻了。」

      她東拉西扯講了一堆。最後一歎氣,抬頭認真道:

      「我是想說,沒有你。我也好運不到哪兒去,說不定會更倒楣。不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你,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願意幫我。」

      余舒挺鬱悶的,她一個學數學的,實在說不出太感性的話來,反正意思是那個意思:

      「你在義陽城待這麼久,該辦的事都辦完了吧,要走就走吧,只是我還欠著你一份人情,你給我記住了,回頭你再路過義陽,一定要來看我…再見。」

      余舒後退兩步,朝著景塵笑著擺擺手,髒兮兮的臉上硬擠出個笑容,有些難過,有些不舍,還有些閃閃發光的熱情,每一樣都是真誠的。

      景塵看著她這個揮別的笑容,心裡面有什麼動了動,他張張嘴唇,卻最終朝她點點頭,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記下這張鮮活的臉孔,轉身朝著巷口走去,幾步之後,眼中既又恢復一片清明之色。

      在找到那個能破他命數的人之前,他必須要守住他的道心,一步不能移。

      * * *

      余舒看著景塵走沒了影,才失落地收回目光,心道往後再沒地方吐苦水了,手剛擱在門板上,眼前的門就被拉開了,余小修站在門裡,手裡還端著一盆水要倒,看到渾身泥巴的余舒,差點當成是乞丐——

      「姐、姐!你回來啦,你可算回來了,快進來,慧姨醒過來了!」

      「真的?」余舒驚喜,先將景塵的事擱在一旁,早上她走時候,趙慧還在昏迷中,她就擔心她醒不過來,這下可好了!

      「真的真的!」余小修隨手把水潑在門外頭,拽著余舒的手就往裡面拉。

      趙慧就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身上的白裡衫是早上發熱後,隔壁的胡大嬸幫著擦身後換下的,她頭上纏著厚厚的白紗,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也被仔仔細細的包紮了,外面的動靜,她聽見了一些,頭不能動,就轉著眼睛往門口瞧。

      余舒知道自己身上髒,就蹲在床邊上,不敢湊得太近,瞧見趙慧腫著眼皮看著她,就緊張兮兮問道:

      「慧姨、慧姨您醒了嗎,還能認得我是誰嗎?」

      昨天賀郎中說過,趙慧醒了以後,可能一時半會兒會認不得人,余舒一面覺得趙慧忘記那些個傷心事不錯,一面又擔心會被她一塊兒忘記了。

      「小…余。」

      趙慧說話聲音輕飄飄的,余舒還是聽見了,差點沒喜的掉下淚,使勁兒點點頭,道:

      「對,是小余,是我,是我。」

      又扭頭對余小修道:「賀大夫今天來過了嗎,怎麼說的?」

      余小修道:「剛走沒多久,給慧姨施針換了傷藥,還丟下兩副藥包,胡大嬸拿回去煎了,姐,賀大夫還問起你來了。」

      余舒眼皮一跳,「問我什麼了?」

      那五百兩的事,趙慧、余小修可都不知道,昨天匆忙她忘記囑咐賀郎中,別再讓他說漏了嘴。

      「就問你什麼時候回來,讓你往他那裡去一趟。」

      「哦,」余舒暗松一口氣。

      「小…余。」

      聽到趙慧輕喚,余舒將目光重挪回她身上,看出她浮腫的眼皮下擔憂的目光,全無血色又孱白的臉孔讓她心裡一酸,輕聲安撫道:

      「慧姨,你安心養病,什麼都不要想,賀郎中醫術很高,會治好你的,你先閉上眼睛休息吧,我上賀郎中那去一趟,看看他找我什麼事,回來再和你說話。」

      趙慧不久前才剛醒,頭部失血過多,醒這一小會兒已經撐不住,看見余舒好好的,也就安了些心,有氣無力地閉上眼睛。

      余舒使喚著余小修出去打水,將包裡的銀子放在不顯眼的地方,挑了八十兩的銀票在懷裡,拍了拍,暗道一聲還是有錢踏實。

      她出去洗乾淨了手臉,喝了半壺水,回屋去換上一套乾淨的衣裳,便摟著一包重金,匆匆出門,去給賀芳芝送錢。

      天快黑下來,她路上沒敢慢一步,到了醫館,賀芳芝正在搓藥,見她來,倒不驚訝,只是被余舒請到了後堂,見她解開懷裡的布袋,露出一包銀子,才目瞪口呆。

      余舒知道財不外露的道理,但這錢的事怎麼都經過賀芳芝的手,信人不疑,她乾脆就大大方方地露了:

      「賀郎中,這裡是五百兩還多一些,您點一點,看夠不夠。」

      賀芳芝把嘴巴闔上,扭頭出去就喊了藥童在門口守著,拿了一杆銀秤,認真將這一包錢票計算了,結果是五百一十七兩。

      余舒幫著他把銀子重新裝起來,拿了兩錠銀子出來,交給他:

      「賀郎中,我姨的傷病就麻煩您照應了,那五百兩是藥資,您看不夠回頭我再想辦法,這是診金,您務必要收著,不然看您每天往我們家跑,我實難安心。」

      余舒能在兩天之內籌夠五百兩重金,賀芳芝再怎麼都不會將她當成普通的孩子看,見她小小年紀把話說的敞亮,猶豫了一下,便掂了一錠,把另一錠推給她:

      「這個我收下,這個你拿回去,買些油水給你弟弟補一補身體,我今日去順便給他拿了脈,這孩子身體有些弱,再不吃好些,是會影響長個頭,至於你姨母,她情況還好,暫時沒什麼危險,你不用擔心,我明早再去看她。」

      余舒敬佩賀芳芝的醫德,躬身朝他謝了謝。

      仔細聆聽了一遍醫囑,余舒從醫館大門出來,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涼風,吐出濁氣,直奔了街頭賣羊肉餅的攤子,一口氣買了三個,蹲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痛快地吃了個噎。

      從昨晚上餓到現在,走路都快要飄起來了。

      她摸摸肚子,擦擦嘴油,不顧路人嫌棄的目光,又買了五個羊肉餅帶回去,分開包了,準備帶回去給胡大嬸一家三口,還有小修。

      其他地方沒逛,她兩條腿現在就跟灌鉛似的,再不回家躺著,明天就要斷了。

      余小修從昨晚上過來,就沒再回紀家,這關頭上,姐弟倆都沒心思去想紀家的事。

      夜裡余舒和余小修擠在一張竹床上,蓋著被子,對面床上躺著趙慧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睡著。

      「姐,你睡著了嗎?」余小修翻了個身,在一片昏暗中看著余舒模糊的側臉,不論什麼時候,有他姐在,他就覺得沒什麼好怕的。

      「嗯,你也快睡吧。」

      余舒閉上眼睛,腦子裡卻亂七八糟地想著,先是趙慧的事,然後是景塵的事。

      師父過兩天就回來了,到時候她得請他老人家給慧姨看看八字,還有景塵,她得問問師父,那命犯計都星,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49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7-27 04:02 AM 編輯

第八十章 餘波

      第二天夜裡面,趙慧突然發起了燒,嗚嗚地說著夢話,叫著頭疼,余舒睡的死沉,是被余小修搖晃醒的,她胡亂套上衣裳,抹了把臉,便跑出去找請郎中。

      賀芳芝就住在醫館裡,大半夜的,街上只有打更人,余舒敲了半天門才把人喊出來,賀芳芝一聽說趙慧症狀,急忙背上了診箱,跟著余舒往趙家跑。

      折騰了一夜,直到天亮,趙慧的病情才穩定下來,又睡了過去,賀芳芝在盆子裡洗了洗手,看著床上的趙慧,對姐弟倆感歎道:

      「難為她能忍得住這疼,一心求活,若不然,再高明的醫術都救不了她。」

      余舒心有餘悸地問道:「我姨現在怎麼樣了?」

      賀芳芝道:「暫時沒事了,不過像這樣子,還要發作個兩三回,她一有情況,你就趕緊去找我。」

      從這裡跑到醫館,來回不過是一盞茶的工夫,礙不了大事。余小修見賀芳芝洗好了手,趕緊遞上了手巾,賀芳芝擦了手,順便捏了捏他肩膀,笑道:

      「早上起的早,不妨在院子裡頭伸伸腿腳,向上蹦個百十下。」

      余小修聽話地點點頭,在他看來,賀芳芝是仁心仁術給他慧姨治病的好大夫,很值得他敬重。

      余舒送了賀芳芝到巷子口,突然想起來,自己這兩天沒有到商會去,都沒給人家打招呼,拍了下腦袋,她跑附近買了半斤江米條回家給余小修和胡大嬸當早飯,便去了商會請假。

      前天從寶仁櫃房幾百人堆裡殺出重圍撤退的記憶猶新,余舒走在這街上。就有點兒渾身不自在,過路聽見街邊的不少人嘴裡都在津津樂道著什麼道士乞丐的話題,她腳下就快了幾步,小跑著穿了街。

      來到總館,裴敬竟然在,見到余舒,並未斥責,而是把她單獨領到一個屋子,關心問道:

      「我聽說你前幾日夜裡到館子裡找我,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余舒苦巴巴道:「和我相依為命的姨母出了事。撞破了頭,那天晚上是來找先生借錢的。」

      裴敬驚聲道:「那現在怎麼樣了,可是平安無事?」

      余舒歎氣道:「傷的挺重,還得再看看。」

      裴敬同情地看著面前這孩子,前幾日走時候。還是精精神神的,這才幾天啊,眼眶都凹下去了。

      「需要多少錢。我現在就支給你。」

      儘管當時求人不在,現在也用不著錢了,但裴敬的爽快,還是讓余舒心熱了一把。感謝道:

      「錢都湊上了。」

      裴敬道:「錢若不夠用,你儘管開口。」

      裴敬心裡歎了聲可惜。若能借這機會,讓余舒承了他一個大情,往後她翅膀硬了,不好外走。

      余舒同他客氣的兩句,又請了假,裴敬很好說話,找了幾本帳冊給她,推門往外走:「正好我要往長門鋪去,送你一程。」

      裴敬是有意想探探余舒住在什麼地方,余舒看穿他這點心思。倒不覺得被冒犯,順勢領情,跟在他後頭。

      這是余舒第二次坐馬車。上一回是坐紀家的車子到郊外去找薛文哲,當時和紀三老爺坐一起。端端正正的不方便亂瞧,在裴敬這裡她顯然要自在許多。

      裴敬的馬車,雖然不如紀家那輛寬敞,但車內擺置明顯的要精緻許多,窗簾是兩層分著,一層紗一層綢,靠牆三邊座位,底座包著赤紅色的皮革,中間擺著兩層高的三角圓茶几,桌面上凹下去幾處,正好嵌住茶杯茶壺,還有一隻藍寶蓋的點心盒子,車內擁著一股雅香,是從四角上懸掛的香囊裡露出來的。

      余舒曉得裴敬很懂得享受,人家衣服就見天不重樣的穿,連馬車都有講究。

      「我昨兒夜裡才回來,早晨聽說了個大事情,」裴敬執起茶壺倒了兩杯香茗,一杯推給余舒,「前日頭萬象街上來了一個道士和一個乞丐,在寶仁賭坊賭易,連贏四十餘局,差點砸了人家的牌子。」

      余舒一口茶險些喝到鼻子裡,扭頭咳嗽了一聲,做出了驚訝狀,「是麼?」

      裴敬沒發現余舒這點異樣,面上十分的感慨,道:「這萬象街修好有二十多個年頭了,賭易由來已久,還沒有出過這樣的事兒,四十余局,連賭連贏,大衍試出來的算子怕不過如此,要不是最後莊家拉了箱底出來,多少挽回點顏面,那寶仁賭坊的易區,現在怕是要撤了,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比一山高,可惜我出門在外,沒能有機會一睹高人風采。」

      余舒臉色古怪了一下,瞥著裴敬,暗想他要是知道他嘴裡的「高人」就坐在他手底下打工,不知會作何感想。

      「咳,那傳聞應該有些言過其實了吧,大許是那家賭坊的題目出的不難。」

      裴敬呵呵一聲,「這便是你不知內情了。」

      「哦?先生說與我聽聽?」還有什麼內情她不知道?

      「說與你也無妨,那寶仁賭坊是城裡易學紀家開的。」裴敬搖搖頭,沒看到余舒臉色扭曲了一下,自顧道:「外頭有傳言說,是紀家得罪了什麼人物,故而人家上門去找麻煩,我看倒有些依據,那樣本事的人物,豈會為了銀兩來尋人晦氣,該是有私怨在。」

      還真叫他說著一半。

      余舒抬頭望車頂,私怨的確是有,不過她那天真的是純粹為了錢去的,唉,早知道那是紀家開的賭坊,她就不那麼客氣了。

      那天一賠三,頭一局開的時候她有二百兩,一番是六百,兩番是一千八,三番是五千四,四番是一萬六千二,五番是四——

      余舒扭了扭屁股,自己都暗替紀家捏了把冷汗,那天她真貪心下狠手賭了,是不是要搞的人家家破人亡?不過,紀家肯定不會坐視她攬局,幾萬兩啊,她真敢出手,十成十是個兩敗俱傷的下場,誰都討不了好處。

      「現在不光是紀家,孔劉二家也都在找人,不知那兩位離開義陽城沒有,若是還沒走,被哪家請到了,我或許還能找人引見一下。」

      余舒聽得慶倖,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和景塵兩個人捂的嚴嚴實實的,認誰都沒有懷疑到她頭上去,豐富的社會經驗告訴她,沒有同能力相對應的地位,暴露後只會讓她受制於人,招來災禍。

      一路上,裴敬就津津有味地說著那天寶仁賭坊裡的大事件,話裡話外流露出沒有親歷現場的遺憾,余舒聽的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趕緊讓馬車停下來,就在趙慧家路口:

      「裴先生,再往裡面路窄,我自己回去了,過幾日我慧姨情況穩妥了,我再去總館找您啊。」

      「好的,代我問候你姨母。」裴敬在窗口沖余舒擺擺手,他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只有一雙女兒,對這機靈又大方的孩子很是喜歡。

      * * *

      青錚說去七日回來,余舒數著日子,一到七天,入夜就跑去臨巷等人,但一連三天,都沒見青錚回來。

      余舒有些焦躁,趙慧這次出事,讓她迫切意識到,要套出禍時法則是個多麼重要的任務,這些天,她不斷想著,假如她能夠計算出身邊人的災禍,趙慧是不是就能逃過一劫,就不會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差點因為沒錢治病死掉。

      還有那天和景塵的談話,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因為自己的命理表露出難過,但他很自然地把她身上所有的倒楣事都歸咎於他的說法,那種習以為常的口氣和態度,讓她都替他憋屈。

      不知道青錚師父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景塵擺脫掉那個見鬼的計都星。

      至於那一天趙慧出事,現場行跡可疑的兩男一女,等趙慧身體好些,她得想辦法弄個明白,真是他們做鬼,說什麼都不能輕饒了那幾個混蛋。

      「鐺、鐺、鐺…」余舒在廚房裡,把雞骨頭剁的叮咣亂想。

      「姐,慧姨醒了,叫你呢。」余小修探頭進來,見余舒板著臉在剁雞子,好意提醒道:「姐,這半隻雞你都剁了半個時辰了,再剁下去連骨頭都找不見了。」

      余舒低頭看看案板上的碎末,把刀放下,在圍裙上抹了抹手,解下來走到門口丟到余小修頭上,道:

      「擱上鍋吧,等下給慧姨熬了湯,姐拌個麻辣雞絲給你吃。」

      手頭上有銀子,余舒倒是不吝嗇,趙慧養那幾隻雞子她沒碰,昨天特意去街上買了兩隻老母雞回來,給趙慧和余小修補身子。

      余舒來到房裡,彎腰詢問一動不能動的趙慧:「是想要解手嗎?」

      趙慧輕輕「嗯」了一聲,她腦袋不能輕易挪動,連話都說不利索,大小便都得余舒在旁邊陪著,一開始是不自在,現在就剩下心疼和愧疚,畢竟不是自己養大的孩子,卻好似親娘一樣伺候她。

      余舒這頭倒是並不覺得有什麼,要知道于磊癱瘓時,比趙慧麻煩多了,上廁所都得兩個人抬著。

      余舒關上門,扶著趙慧小解了,又給她擦乾淨,把人托到床上,重新蓋好了被子,去洗了手,回來就伸到被子裡頭,給她按著發麻的腿腳,一面笑道:

      「慧姨,你這兩天氣色好多了,再躺上幾日,我扶您出去曬太陽。」

      趙慧這幾日吃湯藥,臉上雖還是沒什麼血色,但至少不是慘白的嚇人。

      趙慧嘴巴嚅動,發出含糊的音節,是個「好」字。

      余舒把她兩條腿輪流按了按,聽余小修吆喝著水煮開了,才給她掖掖被子去做飯。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52 PM

第八十一章 師父回來了

      吃完飯,余舒去收拾桌子,余小修就趴在裡屋寫功課,陪著趙慧。

      余舒綁著頭髮進來,湊小桌邊看了看,問道:「你那兩天沒回家也沒去上課,今天去了他們沒說什麼嗎?」

      趙慧出事,余小修逃了三天課,連家都沒回,今天早上才回三覺書屋去上課。

      余小修頭也不抬道:「紀家現在才沒工夫管我呢,四小姐回來了,一家老小都圍著她轉,我就是死了都沒人曉得。」

      紀家四小姐回來了?那個一塊玉就讓她前身死翹翹的四小姐回來了?

      余舒愣了下,緊接著便伸手去擰余小修的耳朵:「什麼死不死,你找晦氣是不是?」

      余小修沒掙沒動,只是小聲喊了聲「疼」,余舒就趕緊撒開了,順手揉了揉他耳朵。

      提起了私塾,余小修就想起來一件讓他牙癢癢的事,冷笑道:「薛文哲那個傻小子,前些日子還半死不活的,這陣子蹦躂的可歡了,整天往紀家跑,問都沒再問過你一聲,也不想想是誰救了他的命。」

      余舒心想,她巴不得那薛姑娘把她給忘得一乾二淨呢,按著余小修的腦袋,笑話道:「你還叫人家傻小子,他比你大好幾歲吧。」

      「那又怎麼了,白長了年紀,忘恩負義的混蛋,」余小修有時候心眼比余舒還小,到現在還記仇那天薛文哲把他們叫到醉仙樓給他們甩臉子,害得他們餓肚子回家,然後偷魚被抓的事。

      余舒哈哈一笑,拍拍他。「好了,趕緊寫你的功課,看著點慧姨,我出門一趟,家裡的燈油快沒了,我去買幾兩。」

      余舒拿了錢出門,反手將門帶上,一扭臉,對上一張枯樹皮,差點驚叫出來。心一提一落,往邊上挪了挪,拍著胸口嗔怪道:

      「師父,您這張臉突然冒出來會嚇死人的知道不。」

      遲了三天才趕回來的青錚道人,瞪了這不著調的徒弟一眼。背著手就往巷子口走,余舒趕緊跟上去,心裡反復想著她是又怎麼招惹了這愛生氣的老頭。

      * * *

      師徒兩個一前一後回到了青錚的小院。門一關上,青錚一扭臉,就翻了臉:

      「你做的好事!」

      「啥?」余舒一臉迷茫。

      青錚沉聲道:「生老病死,自有命數。你救了個本該死掉的人,知不知道你闖了禍。」

      聞言。余舒抿嘴一想,疑道:「師父,您是說慧姨嗎?」

      「就是那個賣雲吞麵的婦人,」青錚一震袖,氣悶地走到院子裡擺置的籐椅上,躺下來,他早看出那婦人命不久矣,掐准了日子離開義陽,就是怕有他在,余舒會從中攪和。不想他故意遲了幾天回來,這孽徒還是逆了人命。

      余舒那邊也想明白了,臉拉下來。悶聲道:「師父,你早就知道慧姨會出事吧?」

      其實這幾天趙慧時好時壞。她靜下心用生死門排過卦,結果算的前局多半是死,後局又突然有了活路,她可沒有斷生死的本事,當時是隱約有感覺趙慧的命數有變,卻不願多揣摩,現在青錚一提出來,是讓她想裝糊塗都不成。

      原來趙慧這一劫,本該是死劫,卻因為她…活了下來。

      青錚沒好氣道:「早就知道又如何,你還想責怪為師不成?」

      「徒兒不敢,」余舒低下頭,她不是十多歲不明事理的孩子,青錚早一開始態度就很明確,當初她被紀家毒打一頓趕出來,差點丟了小命,他不是也算到了麼,硬是連聲招呼都沒和她打,眼睜睜看著她落難,對她況且如此,何況是一個不相識的人。

      她沒什麼好抱怨的,但是不覺得自己救人有錯。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人命你都敢改了,你說說你還有什麼不敢的!」青錚這一回的怒氣出奇的大,也不管余舒事先根本就不知道趙慧這一局本來是死。

      余舒就低個頭不頂嘴,這模樣落在青錚眼裡,是成了無聲的抗議,頓時冷笑:

      「個人自有命數,福禍能避,生死難逃,這些話為師耳提面命你多少回,你都當成是耳邊風,你以為你逞能救了她就是做了好事嗎?」

      余舒抬起頭,不服氣道:「至少人活著比死了好。」

      果真如青錚所說,那她也不後悔,有的只是慶倖,慶倖趙慧還活著,對於死去又重活一次的人來說,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

      青錚同她坦然無慮的目光對上,提了口氣,怒氣漸漸消下去,歎了口氣,從懷裡摸出一件物事,一擺手,道:

      「早就知道你不是個安生的,你過來。」

      余舒走過去,見青錚遞給她東西,便伸了手去接,下一刻,手心裡便多了一枚黑乎乎的戒子,不是玉石,倒似某種金屬物。

      「這東西為師花了大代價給你討來的,你戴著,不是手斷了就不要摘下來。」

      余舒在手指上比了比,最後大小只能套到左手食指上,因為趙慧的事,心裡頭沒有收到禮物的喜悅感,下意識地問了句:

      「這是什麼?」

      青錚沒好氣道:「讓你戴著你就戴著,問那麼多做什麼。」

      余舒摸摸手指,放下手,「師父,您剛才說我救了慧姨是闖了禍,此話怎解?難道我會有什麼報應?」

      青錚冷笑:「現在知道害怕有報應了?」

      余舒把臉一扭:「不願意說就算了,反正人我是救了。」

      「……」見這死不悔改的樣子,青錚已經沒力氣發火了,抹了把臉,疲憊道:

      「罷,罷,為師恐怕是上輩子欠了你這個小混蛋,至此一回。我且替你化解掉,日後你再做這等出格的事,就讓你好好吃頓苦頭,到時可別怪師父沒有警告你。」

      余舒見好就收,見他軟了口氣,也不和他僵持,回過頭來沖他嘿嘿一笑,就蹲在他身邊,拉扯著他的袖子晃了晃:

      「師父,您遲了三天回來。徒兒可想您了,天天盼著您回來呢,晚上我來看您,給您捎些好酒好菜怎麼樣?」她還有事要讓他幫忙,先把老頭哄高興了再說。

      青錚現在還不知道這是糖衣炮彈。哼哼兩聲,臉色好看了,擺手道:

      「為師睡一會兒。你晚上再來吧。」

      「那師父回屋去睡吧,外面有風,別再著涼了。」

      「為師哪有那麼弱不禁風,」嘴上這麼說著。青錚還是順著余舒的攙扶坐起來,進了屋裡。上了竹床,蓋上乾淨的被子,嗅嗅屋裡一點灰塵的味道都沒有,他滿意地翻了個身,去同周公會友。

      * * *

      夜裡,師徒兩個坐在院子裡喝小酒,是師父喝小酒,徒弟乖乖在一旁斟酒夾菜。

      兩杯溫酒下肚,青錚舒坦了,指著天上對余舒道:「瞧見沒。那顆大星左上角的小星叫望子,凡你能看見它,周圍有沒有雲團。就是說,附近有人家將要生孩子了。」

      余舒今天沒帶小本。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了,把酒斟上,隨口問道:

      「師父,我還記得您和我講過九曜,裡頭要數計都和羅睺兩個最凶,您說要是有人命裡犯了計都星,豈不是很兇險?」

      「兇險,當然是兇險,」青錚想也沒想便揮手道,「命裡計都只在六十甲子最後一年裡出現,這樣的人本來就不多,有那麼一兩個,也都早早夭折了,活不過周歲。」

      余舒暗驚,景塵好像是有十八歲了吧。

      「那要是有這樣的人,活下來了,長大了,該如何是好?」

      青錚想想,面色一整,道:「要真有命理犯了這兩顆星的,長成人後,必會禍害一方,除非是——」

      「除非什麼?」余舒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湊上前抓著青錚的手問道。

      青錚話一轉,關鍵時候打了殼,斜眼看她:「你問這個做什麼?」

      余舒猶豫了一會兒,便老實道:「我認識這麼個人,他說他命犯計都,凡是和他有——」

      「什麼?」青錚臉色微變,聽了余舒前半句話就打斷了她,「那人是誰,為師可曾見過,你在哪裡認識的?」

      「呃…是個朋友,他也是個道士,從龍虎山上下來的,師父您沒見過,哦,對了,他還給過我一塊石頭,叫黃霜、不對,是叫擋厄石。」

      要是剛才青錚還有些懷疑那人對余舒說的話是真是假,現在聽了她表述,就信了個八九,頓時拉下臉,狠狠盯她一眼:

      「你這臭丫頭,怎麼身邊上一天到晚都是這些麻煩事,不能讓為師有一天好過日子。」

      余舒也知道自己倒楣,乾脆閉嘴不和他抬杠。

      青錚伸手道:「那擋厄石呢?」

      余舒一攤手:「丟了。」

      青錚:「……」

      余舒低下頭數螞蟻。

      順了氣,青錚皺眉思索了片刻,道:「你聽師父的話,日後切莫同那人來往了。他既是龍虎山之人,又有擋厄石,應該是有人用大本事幫他壓運這些年,才沒有禍害一方,現在他入世,大概是命數到了,再不找到破命之人,不光是他活不成,那些幫他逆天改命壓運的人,也要死。」

      余舒心裡一咯噔,「師父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是破命之人,找不到那個人,他就會死?」

      青錚閑閑道:「命裡煞到計都,能活這些年,你以為不用付出代價麼,茫茫人海,要找破命人,無異海裡尋針,九死一活,為師和你說過多少遍,福禍可避,生死難逃,命數周轉……」

      他絮絮叨叨念了半晌,見余舒發呆,就知道她沒聽見去,伸手在她腦門使勁兒一拍,沉聲道:

      「為師說的話你可要記住,不許再同這人來往,你是有大——」青錚磕了下嘴,趕緊改了口,「大好前途的人,況且你也幫不了他什麼,莫要看他現在沒禍累你多少,那是他剛入世不久,運氣還被壓著,時間長了,同他近身就要倒楣,給我記住沒有?」

      余舒回過神,乖乖點頭:「記住了。」

      青錚原本想是要花費一番口舌說服她,見她這麼乖聽話,不由有點奇怪,不放心地確認道:

      「真的記住了?」

      余舒眨巴眨巴眼睛:「真的記住了。」

      「哼,記住了就好。」

      余舒望天,記住了,當然要記住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55 PM

第八十二章 六爻補八字

      青錚道人酒量不怎麼好,喝下半壺就醉醺醺的了,余舒原本還拿自己的八字想問問他那「狗屎命」的事,見狀只能作罷,把他扶到屋裡躺下,燒水給他擦乾淨手臉,便將吃剩的小碗小碟裝進籃子裡拎回去洗。

      余小修最近都睡在趙慧家,余舒花了二兩銀子在東坊買了木牙床,就擺在進門的飯廳裡,余小修原本就想和余舒住在一處,這下解決了睡覺的地方,就更不願回紀家了。

      紀家那頭,有劉嬸給他瞞著,至於翠姨娘,那是乾脆將這一雙兒女放養,十天半個月想不起來看一回,就說余舒兩個月前被攆出來,她從余小修那裡聽說了余舒有落腳處後,只給捎過五角銀子,就再沒管過她。

      余舒對這「親娘」沒什麼感情,不覺得難過,只有余小修心裡忿忿,因翠姨娘兩次「見死不救」,任由余舒挨打受懲,暗自對生母的涼薄多了幾分不滿,藏在心裡,沒和余舒說。

      第二天一早起,余舒剛點了爐子煎藥,賀芳芝便登門,帶來了一個不怎麼算好的消息——趙慧的藥方裡有幾味名貴的藥材,城裡幾家都斷了貨應,賀芳芝尋了朋友,勉強又湊了三天的份,這離一個月的分量差的遠了,要是對不齊,趙慧就不得不斷藥了。

      余舒正要發愁,賀芳芝便猶豫著給她出了主意:

      「其實,你在泰亨商會的總管手底下做事,可不可以去和他說說,請他幫你搭個線,像泰亨這樣的大商會。名底下的藥商,每年的藥材往往都私存有囤量。」

      賀芳芝會這麼建議,多少是有些底氣的,當日余舒這麼個半大的孩子能一口氣拿了五百兩出來,應是在泰亨有門路的,求個人情應該不太難。

      余舒心裡頭卻不這麼想,她在泰亨商會,只認得裴敬一個管事的,算是人家手底下的學徒,伸手去討人情。人家賣不賣她這個「毛孩子」面子,那可難說,不過成不成,都要試試,總不能讓趙慧斷了藥。

      「好吧。我過去問問。」

      賀芳芝於是將準備好的藥單子給了她。

      * * *

      當天上午余舒就放下事,跑去了萬象街後的泰亨總館,等到中午。見到了裴敬,把事情大概這麼一講,裴敬沒有立即答應,先讓她拿了藥單子看。

      他這一看。便吃驚不小:「這些藥材都不便宜,你姨母竟是病的這樣重麼?」他籠統算了下。這一張單子,大概是要花個小二百兩。

      「嗯,」余舒局促地握著手,請求道:「我就這麼一個長輩,日後還想要好好孝敬她,裴先生,您能幫我找找這些藥材嗎,銀錢我都借好了,您看這些夠不夠。」

      見余舒從懷裡掏了幾張銀票出來,裴敬又是一驚訝。道:「你哪借來這麼多錢,是…是向你那位異姓的兄長借的?」

      裴敬說的這是曹子辛,余舒怕解釋不清。乾脆就點點頭,默認了。

      裴敬想了想。道:「這藥材的事你不必擔心,就包在我身上了。」

      他說這話,並沒誇口,泰亨商會的副總管,不是白當的,這些藥材是名貴稀缺,但他開了口,會裡藥商得上趕著將東西送過來。

      不過他這人情不是白送的,好的商人往往重視遠利,從這件事上,裴敬看得出余舒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就樂得送人情給她。

      加之,前日他在孔家易館推卦,孔先生提醒過,要他近日多結善緣,來日必有福報。

      余舒大喜過望,沖著裴敬躬身行了個大禮,感激道:「謝謝裴先生肯幫我。」

      裴敬歎口氣,伸手扶她:「叫你一個孩子擔待這些,真是為難你了,快起來吧,明天下午你再來。」

      * * *

      從裴敬那裡離開,余舒先去易館書閣坐了半個時辰,抄錄了幾頁,回來時,特意上醫館告訴了賀芳芝這個好消息,更讓賀芳芝認定余舒在泰亨商會有門路,不是那龍宮裡的蝦兵蟹將。

      晚上一吃過飯,余舒就去了臨巷,青錚正坐在院子裡頭打坐,聽到門響,也沒動靜,余舒進屋去點了油燈,出來在青錚面前蹲下,一手抖了一張紙出來,一手托著燈照亮:

      「師父,這是我的八字,您給看看。」

      說來奇怪,這學易的最拿手的就是測八字,但余舒拜師這麼久,青錚卻從沒問過一句她的八字相關,更別說是幫她算個命什麼的。

      余舒本身因為是穿過來的,從沒拿這身體以前主人的生辰八字當自己的,但最近出了這麼多事,不得不讓她懷疑自己「帶衰」,生出盤算的心思。

      她原本是想拿于靜的生日試試,但倒楣的是她只記得自己的陽曆生日,而不記得陰曆,更別說具體到哪一個時辰,再加上不知道大安年曆和陰曆的差別在哪,只能兩眼一抹瞎,前後無門。

      青錚閉著眼睛道:「好好的看八字做什麼。」

      余舒道:「前些日子城裡頭有三清會,慧姨拿我的八字找先生給看了,人家說我是『狗屎命』。」

      提起這個「狗屎命」,余舒就一肚子牢騷,這副八字她後來也對照過,自己畫盤算了算,確實是賤的可以,她實在不想「認命」,就巴望著青錚能給她平反。

      青錚這才睜開眼,把那八字拿過來,什麼都不用,就掐指一算,在余舒期望的目光中,開口道:

      「沒算錯,這就是個『狗屎命』。」

      「……」

      難得見到余舒吃癟,青錚忍住笑,把臉一板,沒好氣道:「你真要是個『狗屎命』,為師能收你嗎?」

      余舒撓撓頭,「那您剛才又說我是狗屎命。」

      青錚道:「這八字是『狗屎命』沒錯。」

      余舒糊塗了,「師父您的意思是?」

      青錚一抬手,就把那張紙趁著油燈點著了,火光一亮,眨眼便燒成灰:「這不是你的八字。」

      乍一聽青錚這麼說,余舒心裡頭狠跳了一下,只當他是看出了自己借屍還魂的事,但緊接著青錚的話,便讓她把心落了回去。

      「這世道上是有少些人,生來就不應八字的,你便是這一類,八字應和與你無用,算不出什麼,往後就不需看了。」

      余舒心裡有鬼,聽見青錚這麼敷衍的解釋,難得沒有追問下去,直接跳了個話題:「那徒兒的八字沒用,又該如何為自己問卜吉凶?」

      余舒嘴上擔心,心裡頭就沒那麼在意了,雖說她的禍時法則,就是建立在生辰八字上,但上輩子二十多年什麼都不知道,不也照樣過日子,只是有一點鬱悶罷了。

      青錚道:「誰告訴你要測人吉凶只有八字一途?」

      余舒眼睛一亮:「還有別的?」

      「哼。」

      青錚這麼一哼,余舒就知道有料,立馬搖著他的胳膊道:「師父,徒兒就知道您老人家本事,懂得多,還有什麼法子,教教我嘛。」

      青錚被她求的舒坦,一時就松了口:「不是已經交給你了。」

      余舒動作一停,狐疑道:「有嗎,您什麼時候教過我?」

      青錚眯眯眼睛,之前有些事不和余舒講明白,是在考量她人品,現在對這徒弟基本上滿意了,也就不打算再瞞她:「你當為師讓你每日猜棋子是為何?」

      余舒想想,說了個最靠譜的:「磨練我的耐性?」

      剛說完就挨了打,「又不是和尚念經,要個狗屁的耐性。」青錚收回手,從袖子裡找啊找,湊出來三枚銅錢,在手心裡拋了拋,攤開給她瞧:

      「六爻成卦,不是人人都能算得,你根骨呆板,八字又失和,之前讓你猜棋子,便是想琢磨琢磨你的靈性,好夠得上學這六爻的門檻,等過陣子,師父就教你六爻斷法,解了你的八字難為。」

      余舒恍然大悟,總算知道抓了這麼久棋子不是白忙活,原來青錚早就盤算好,一步步都安排的妥當,就連她的八字失和都計算在內,這叫她在感慨之餘,又不免擔心,青錚這麼細心教她,當初他提出讓她尋找的那個東西,恐怕沒她想的那麼容易得手。

      壓下思緒,余舒好奇地捏起他手心裡的銅錢看看,發現這就是普通的銅錢,面色古怪道:「這東西能算出來什麼?」

      青錚道:「測近日事,測大事,測所問之事,測變動之事,若能得心應手,可猜個五六。」

      余舒失望地把錢放回他手裡,「才能知道個大概啊。」

      「你還想知道多准?」青錚瞪這不識貨的徒弟,「這已是上乘的易術,信手拈來,八字有八字的好處,六爻有六爻的能耐,怎麼,不想學?」

      余舒趕忙表態:「學,當然學!」

      她不傻,青錚教的都是好東西,這小銅板雖然沒有她的推算法則精准,但隨身帶著玩是挺方便的,況且她八字不准,學了這個剛好補漏,別到時候整天給人家算吉測凶,自己都不知自己出門會不會踩狗屎。

      「為師先和你說明白,你根骨差,靈性不足,這六爻斷法你日後就是學成了,沒事也就只能給自己推一推,用在別人身上沒什麼準頭,你別將來用這本事出去逞能,丟了臉回來,莫說為師沒提醒你。」

      余舒無所謂地點點頭,反正她不打算靠這本事過日子。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0:58 PM

第八十三章 趙慧身世

      藥材的事,因為裴敬的幫忙有了著落,趙慧的情況依舊時好時壞,余舒怕影響到她病情,就沒有提她受傷那天的事,沒曾想,這天早上吃了飯,余小修去上學,趙慧精神好些,竟是主動和她說起。

      「小余,你來坐,我有話和你說。」

      余舒正打算溫習一下青錚昨日教給她的東西,再去研究她的禍時法則,聽到趙慧輕飄飄地叫她,便壓了紙張,在她床邊坐下。

      趙慧手動動,想要挪身子,余舒趕緊握住她的手,傾身一手護在她腦袋邊,「你可不敢亂動。」

      「沒事,」趙慧捏捏她手,虛弱地笑了笑,隨後臉色一黯:「好孩子,是慧姨拖累你了。」

      余舒笑道:「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覺得慧姨拖累我。」

      趙慧握緊她的手,澀聲道:「我是個命苦之人,本該早早撒手離開,可是這些年心裡頭有所不甘,只想著活一口氣在,好叫那些巴不得我死的人不能如願。」

      余舒笑容斂起來,輕聲道:「慧姨,你這是說什麼氣話呢。」

      「我原本是商賈之女。」

      余舒眼皮跳了跳,知道趙慧是要和她挑明瞭,她心裡頭實在好奇,可又怕她身體吃不消,便勸道:

      「慧姨,我去給你煎藥,你吃了藥休息吧,有話等你身體好了再和我說。」

      趙慧卻好似沒聽到她的話,兀自說了下去:

      「我原本是商賈之女,是鹽州人,家裡開得幾處酒樓茶社。家境殷實,父母早喪,生前給我說了一門親事,是這義陽城一戶商家,父母一去世,總管就變賣了家中財物,通知了夫家將我接到義陽,我當時正在孝期,不能完婚,就先在他家別館住下來。將嫁妝送往他家,怎想三年不到,我未婚夫就暴病去世了。」

      趙慧的故事不長,余舒見她情緒沒什麼激動,便安靜地聽了下去。

      趙慧閉了閉眼睛。再回憶一次,卻沒了當初的憤怒,只有心涼:

      「我未婚夫是老來子。上面有一姐下有一妹,大姐夫是入贅進門,因他父母年邁,家中就由長姐操持。我聽說到未婚夫去世時,他人已經下葬了七日。」

      余舒皺眉。一聽就知道這裡頭有古怪,人家一個孤女待嫁,這一家嫁妝都收了,男人暴病死了,下葬了才通知人家,這是安的什麼心。

      趙慧講到這裡,頓了頓,調整了一下呼吸,聲音略沉下去:

      「我娘自幼教我三從四德,女子重貞。雖我未和他成婚,但婚約既在,我便不會悔。與他做個冥婚我也認命了,可誰知道。他長姐竟是草撰了一封休書給我——我一未過門,二未違德,他們可以解除婚約,偏偏寄了休書,列了一些莫須有的罪名給我,呵呵。」

      大安朝,男女婚約,未婚可解,已婚可以和離也可以休離,解除婚約同和離一樣,女方是能把嫁妝都帶走的,但犯了婦德被休掉,就一分嫁妝都拿不到了。趙慧明明是未婚未嫁,男的暴病死了,那一家人卻要寄休書,擺明瞭是想方設法貪圖她的嫁妝。

      余舒聽到這裡,已經能想像出來後面的事,果然,趙慧苦笑一聲,道:

      「他們給了我休書,扣下我的嫁妝不還,我如何會答應,那些東西都是我父母老死留下的,果真叫這些狼子野心的人占了去,我便是死都無顏面對地下父母,我於是就上門去討要說法,卻被他們趕出來。走投無路,我去告官。」

      趙慧換了一口氣:

      「公堂之上,他們拿了易館的批註,說我面相刻薄,克死雙親,八字不照,冤枉我當年說親時候送去的八字是假,未婚夫亦是在我家隱瞞之下,被我命硬克死的,當時的縣令許收了他們的好處,判我騙婚,將我打了一頓板子,收押了半年。後來我出了牢獄,找到以前的總管討了些零碎,能當的都當掉了,躲在城東,擺攤做起小買賣。」

      余舒看著趙慧面上的苦澀辛酸,不想讓她再講下去,可趙慧這一次是打定了主意一吐為快,換了口氣,隱怒道:

      「這些年過去,他們大概是以為我死了,那天在街上撞個正著,就認出我來,我那未成的小姑子通是厲害,因被她那貪財的長姐隱瞞,一直都當成我是害死她兄長的災星,便當街辱駡了我,帶著她夫婿和一個下人,要砸我的攤子,毀我營生,我和他們爭搶幾下,竟被他們狠心推到爐子上,我躲過了火頭,卻是沒躲過去鐵角,撞得暈死過去。」

      余舒臉色沉下來,總算知道那天趙慧是怎麼出事的,原來根本就不像是那個兩男一女說的,不是趙慧拿刀子去捅他們,自己撞倒,而是被他們推打才會重傷,險些致死。

      真虧得他們有臉皮在大庭廣眾下顛倒黑白,草菅人命,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等趙慧好了,她再去打聽,日後必要給她出一口惡氣。

      趙慧看得余舒神情,歎口氣,輕拍拍她手,喚回她注意力:

      「小余,我同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跟我一起生氣,只是想讓你知道個明白,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地照顧我,我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顧念當初我收留你那份情,我心裡感激你,然我一不是你父母,二與你無血親,你本沒有必要為了我辛苦,卻還是替我做了。」

      趙慧眨眨眼,沒忍住落下淚,滾落蠟黃的臉腮:

      「慧姨未嫁,膝下無子女,當日留下你住就有一份私心,偷偷當成是多了個女兒,暗自竊喜,我這身子不知是能活幾日,若哪天我去了,慧姨厚顏求你做個孝…將我埋了,了結我多年心願,這小院子就留給你,地契就在這張床底下。」

      余舒聽到這裡,才恍悟過來,趙慧這哪裡是在和她講故事,分明是在交待後事呢。

      「慧姨,」余舒想笑,又有些想哭,她握著趙慧的手,俯下身,輕輕靠在她身上,低聲道:「你是好人,好人都有好報,你要是不相信賀郎中的話,就相信我吧,我是學易的你不是知道麼,我給你算過了,你是早年吃苦,中年來福,能活到八十九歲,安享晚年。」

      這是余舒頭一回,對易學生出濃濃的渴望,她渴望有一天,能像青錚道人那樣,斷生死,判福禍,不讓身邊任何一個人遭遇不幸。

      趙慧聽著余舒的話,雖知她是在安慰自己,卻不免有幾分意動,想著這孩子的話要是真的,那該有多好,她也不想死,前面那些年,都是為了置一口氣,她含辛活著,這一趟生死,能保住命,那些該放下的她已經放下了,沒了怨念,她依舊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嗯,」趙慧緩緩將手搭在余舒頭頂上,吸了吸鼻酸,「慧姨信你。」

      * * *

      不知道是不是余舒那天的安撫起了作用,趙慧心態好轉,病情到底是一天天好轉了,余舒每天都會拿她和余小修的八字測一測,又花了五兩銀在長門鋪街的珠寶巷子裡挑了三顆玉珠子,回來從青錚處求來一套保平安的風水陣,拿雨水養了這三塊普通的玉石。

      余舒每天上午都會抽空到孔家易館去抄上一個時辰的書,中午再回家去做飯,下午陪余小修一起做功課,他寫作業,她就算她的禍時法則,余小修看不懂她寫什麼,自當她在自娛自樂。

      而趙慧一有不舒服,姐弟倆便有一個跑去醫館請賀郎中,日子過的緊緊張張的,但余小修是覺得,能有人作伴,不知比住在雜院裡吃白食好多少倍。

      到了晚上,則是在青錚那裡學易,月上中天再回家去睡覺,幾天過去,余小修總算憋不住了,這天晚上余舒又藉口去買鹽要溜出門找青錚,被他攔下:

      「姐,廚房的鹽吃到年底都夠了,你能不能換個說法騙我。」

      余舒老臉一紅,咳嗽一聲,正色道:「剛說錯了,是麵沒了,我出去買麵。」

      余小修:「麵也多著,晚上刷碗我特意檢查過了,廚房裡什麼都不缺。」

      余舒尷尬道:「那我出去散散步,透透氣總該行吧。」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越來越不好哄了!

      「要透氣在院子裡就行了,大晚上出去做什麼,你一個姑娘家,夜裡走在路上就不曉得害怕,這長門鋪街市附近本來就亂,我聽胡大嬸說了,這條巷子裡前陣子還遭過賊偷,人都翻到院子裡去了,有偷東西的就會有搶東西的,外頭黑燈瞎火,你若是遇上個壞人,喊救命都沒人……」

      余舒最近才發現,余小修年紀不大,特能囉嗦,廢話起來簡直要人老命,忍耐了一會兒,她還是沒忍耐住,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一轉,推著他往院子一角走。

      「小修,我實話和你說吧,你不是一直很奇怪我學易學的這麼快嗎?」

      余小修仰頭:「為什麼?」

      余舒吸口氣,神秘兮兮地掩著嘴小聲道:「我和你說你可得保密啊,不能告訴第三個人知道——我認識了一個高人,他易術了得,我每晚上出門,就是和他學易去了,沒告訴你是因為那高人脾氣古怪,不讓我把他的事和別人說。」

      院子裡沒燈籠,頭頂上的月亮遮了一大半,姐弟倆誰都看不清誰的臉色。

      過了片刻,余舒才聽見余小修歎氣道:

      「姐,你說瞎話越來越不靠譜了,行,我不管你出去幹嘛了,你路上小心點,早點回來。」

      一串腳步聲,余小修回了屋,余舒站在牆角,鬱悶地仰頭望月:

      她說的明明就是實話啊。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00 PM

第八十四章 翹課去逛街

      轉眼到了五月,余舒這天早起來,燒火淘米,擱上鍋子,就開始煎藥,半個時辰藥熬好,倒入碗裡頭端進屋裡,余小修已經醒了,坐在堂屋的木床上,打著哈欠套衣服。

      余舒多看了他兩眼,見他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不由納悶,今天是余小修的生日,前陣子她特意問了他和趙慧的八字,留意後就上了心,還以為這孩子會和她提。

      搖搖頭,她回屋去扶著趙慧喝下藥,又攙她在屋裡小解過,把尿盆端出去倒掉。

      「姐,早上喝粥嗎?」余小修從廚房出來。

      余舒蹲在水缸邊漱口,把水吐掉回頭道:「那是給慧姨煮的,早上咱們出去吃,你快去梳頭。」

      「胡大嬸待會兒來照看慧姨嗎?」

      「嗯,我昨天和她說過了。」

      姐弟倆拾掇好,隔壁胡大嬸一來,就搭伴出了門,一走到門口,余舒先是上前兩步,推了推對面的木門,又扣了扣門環,等了一會兒,沒見人應。

      余小修道:「這都一個月了,曹大哥還沒回來。」

      余舒看看眼前緊閉的大門,心頭有點失落,曹子辛說他去掃墓,至今未歸,日子一長,她就擔心起來,莫道他是在家鄉出了什麼事,每天早上起來,都要上他家門前敲一敲。

      「走吧,曹大哥的鋪子還在呢,總不會不回來。」

      出了巷子,往西邊一拐,走一段路,就有賣早點的。余舒挑了家賣芝麻糊的,姐弟倆一人一碗又吃了四個韭菜角子,花十五個銅板,飽飽的結了帳。

      「姐,我走了啊。」余小修扯扯書包帶子,轉過身。

      余舒拉住他:「還早,我送你過去。」

      余小修一笑,「好。」

      兩個人穿過街巷,離三覺書屋不遠的時候,余舒突然搭著余小修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棵樹後頭,狐疑問道:「小修,今兒是你生辰你不知道嗎?」

      余小修:「知道啊,怎麼了?」

      余舒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孩子也太不當一回事了。要不是見過薛文哲那小子過生日請酒辦宴,她簡直都要當古代人沒這個講究了。

      「姐?」余小修疑惑地拉拉余舒,不曉得她忽然提起他生辰是什麼意思。在他的觀念裡,全沒有過生日的念頭,往年這一天,頂多是劉嬸單獨給下個麵吃。現在他姐本事了,這一段日子過得好。天天喝湯吃肉,他倒是不在乎少不少那一碗麵條吃。

      余舒歎口氣,勾著他的脖子商量道:「小修,今天翹課吧?」

      「啥?」都走到私塾門口了,叫他翹課?

      「翹課吧,今天帶你去玩。」余舒誘哄道。

      余小修果然心動了,摸摸頭,「上個月不是有幾天沒去,再逃掉明天夫子要罰我的。」

      余舒早有預謀:「你先進去,等夫子來了就假裝肚子疼。同他請假回家,我在外頭等你。」

      「啊?」

      小孩子乖點是對的,但太呆板就不好玩了。十一歲的男孩子,該有的調皮搗蛋余小修一點都沒有。整天悶的像個小老頭似的,著實讓余舒又放心又傷心。

      「啊什麼啊,快進去,裝的像點啊。」余舒把余小修往外一推,看著他三步一回頭地隨著幾個孩子進了書屋,才轉身靠在樹上,晃著腳尖等他。

      大概過去一頓飯的工夫,余舒見到余小修從裡頭出來,只不過身邊還陪著個人搭把手扶著他,余舒定睛一瞧,喲,那穿著個粉衫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不是薛姑娘嗎?

      余小修一出門便撥拉開薛文哲的手,臉上還帶些撒謊後的餘紅,「沒事,我自己回去,你上課去吧。」

      薛文哲又攙住他,「不行,夫子說了讓我送你回去的。」

      余小修極不待見他,剛才他假裝肚子疼,夫子要他回家,這人硬是要跟出來送他,看到路對面余舒朝這邊走過來,更不耐煩應付他,一把甩開他的手,虎著臉道:「都說沒事了,你煩不煩,誰要你送了,自作多情。」

      薛文哲聽這話,並沒來得及翻臉,因他也看見了一身男孩子打扮,正走過來的余舒,嘴角一咧,還沒露出笑,就趕緊收回去,故作不在意地沖余舒招呼道:

      「余老鼠,你來得正好,你弟不舒服,我正打算送他回去呢。」

      余舒看見了余小修臉黑,沖薛文哲假笑了一下,便伸手把余小修要過來,「不用你送了,有我呢,小修走。」

      余舒拉著余小修轉身就走,走了幾步,發現薛文哲在後頭跟著,腳步一停,扭頭問道:「還有什麼事兒?」

      薛文哲眼睛向一邊瞟,「咳,那個什麼,我祖父從京城給我送了一匹馬來,明天下午他們都要上我舅舅家去玩,我看你整天閑著沒事,就一塊來吧。」

      「沒空兒。」

      余舒丟下半句,撈著正在翻白眼的余小修就走了,薛文哲被晾在路邊上,瞅著倆人走沒影了,才反應過來他的邀請竟是被拒絕了,氣的綠了臉:

      「當我樂意請你麼,不識抬舉的臭老鼠!」

      * * *

      余舒說要帶余小修去玩,其實就是領著他在長門鋪街市面上轉,先去了一家成衣鋪子。

      余舒站在櫃檯前頭挑布料,余小修拘謹地跟在她後頭,原本以為她自己要買衣裳,但見她和那掌櫃的聊了幾句,就把他拉出來比劃,方才曉得她打什麼主意,忙趁那掌櫃的後頭去貨架上翻找時,拽拽余舒的袖子小聲道:

      「姐,我、我不買,我有衣裳呢。」

      余舒摸著櫃檯上水柔的料子,嘖嘴道:「你那些衣裳,沒一件不破補丁的。」

      她好歹有兩套衣服撐場面,余小修那兩三身衣裳。穿去三覺書屋,就像是個陪讀的,剛才在私塾門口,他同薛文哲站在一起,不知道的還當是少爺和小廝呢。

      余小修模樣長得不錯,收拾好了,不會比那些個金玉其外的東西差,他不是他們紀家的少爺,可是她余家的一根獨苗呢!

      「還能穿呢,」余小修伸手蓋蓋衣擺上新縫的兩道口子。抬頭看看貨架上五顏六色的好看料子,局促地低下頭,小聲抗議,「你別亂花錢,慧姨生病還要吃藥。」

      真是個好孩子。余舒拍拍他肩膀,低聲道:「站直了,你可是男子漢。到哪都不要低著頭,咱又不欠誰的,錢姐姐有,夠用的很。不會花超了,給你買幾樣東西總使得。」

      余小修背脊一挺。就見余舒從袖口裡摸出一隻錢袋子拉開,兩根指頭進去一掏,抖出來一張銀票送到他眼前,一看那上頭數目,余小修當即傻臉,狠咽了一口吐沫,哆嗦道:

      「姐、姐,你哪、哪、哪來的錢?」

      那銀票上頭白紙黑字蓋紅章寫的可是五十兩!五十兩,能買多少紙,多少燈油。多少個包子啊?能裝一屋子了吧?

      余小修滿腦子暈暈乎乎地計算著,就聽余舒輕哼一聲,湊到他耳朵邊得意道:「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正大光明賺回來的,這下你該放心了吧。今天是你生辰,想要什麼儘管和姐姐說。」

      托了裴敬的福,原本市面上貴上兩成的藥,她低了兩成便買到了,一下省了五六十兩出來,留給趙慧養病膳食用的八十兩不動,這一筆錢,原本她指望著做個生意本金,奈何她現在一天到晚時間安排的滿滿的,一時半會兒抽不出閒空來,錢放在那裡又生不出蛋,倒不如帶著小弟去「揮霍」一下。

      趙慧病情好轉,讓余舒繃了一個月的心情松下來,壓力卻還在,正好花錢減減壓,反正是自家親弟弟,花多少都不心疼。

      接下來的時間裡,由於余小修被那五十兩銀子打擊了,余舒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的,到後頭去換了幾身衣裳,這家掌櫃的和善,不挑客人,見他們一對「兄弟」穿的不好,可身上乾乾淨淨,那「哥哥」還大大方方說話招人喜歡,反正早上剛開門沒客人,就一樣周道地招待了。

      余小修又進去換了一身出來,余舒正和掌櫃的閒聊,一抬眼瞧見了,眼睛一閃亮,咧了嘴連點頭道:「好好,這樣子多好看。」

      余小修臉有點兒紅,彆彆扭扭地站在銅鏡前頭,見余舒看他,就挺起了腰板,頭髮被裁縫娘緊緊紮了,用幾圈錦帶束得整齊,身上是一條蘭堇色的圓領綢袍子,合身地卡著細腰,蓋過了膝蓋,露出來下頭半截雪白的燈籠褲子,一頭緊紮在臨時換上的黑靴子裡,倍兒的精神。

      余小修這段日子,跟著趙慧養病期間,余舒沒少給他喂油水,臉圓了些,皮膚也白了些,他眼睛本來就大,五官長的秀氣,又文文靜靜的,所以才總叫人覺得好欺負,要不說人靠衣服馬靠鞍,換上這身衣裳,任誰看都是哪個書香世家裡的小公子。

      「小公子生的俊,本就該這麼打扮了,」掌櫃的見狀就改了口,詢問過裁縫娘長短都合適,才對余舒道:「公子看著如何?」

      「就要了這一身,再找根好腰帶,並著那雙靴子都要了。」余舒爽快道,剛才她和掌櫃的聊到,這麼一套下來,大約莫是二兩銀子,算得不太貴。

      余小修眼睛一圓,「我不——」

      「怎麼,你不喜歡這一身,那喜歡上一套嗎?」余舒扭頭對掌櫃道:「那把上兩件也給我拿了,同這身一起結算。」

      「好,」掌櫃的眉開眼笑地應了,「一共是三兩。」

      余小修傻了眼,看到余舒戲謔的眼神,急忙道:「就、就這一身就好了,就這一身,我很喜歡。」

      余舒呵呵一笑,掏了懷裡頭一塊沉甸甸的銀錠子擱在櫃上,對掌櫃的道:「那就這一身吧,還有剛才我看的料子,照那裁縫大娘的身材,給我做兩套裡衣,我過幾日來取。」

      掌櫃瞧一眼手邊的銀錠,笑眼道:「公子,您不再看看有合您穿的嗎?」

      余舒搖搖頭:「改天吧。」

      掌櫃見狀,識相的不再推銷,一早開門就做了一起買賣,這是個好兆頭,雖余舒到最後只拿了一套成衣,但那做裡衣的緞子可不便宜。

      到最後,余舒掏了三兩,連訂金一起交了,拉著暈暈乎乎的余小修,提留著他換下來的舊衣裳,往另一條街上的紙墨店去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03 PM

第八十五章 去把你姐找回來

      逛了一個上午,余小修勉強適應了新衣裳,余舒又給他買了一套嶄新的筆硯,一隻可以拆開用的活盤,一副算盤,還有一把彈弓。

      兩個人中午在醉仙樓吃飯,一樓挑了個位置,坐下來余舒喊來小二大咧咧地點菜,余小修將手裡的大包小包小心放在桌邊上,乖乖坐著,眉眼裡透著高興,比平日多幾分孩子氣。

      小二多看他幾眼,暗自嘀咕這是一對強奴弱主,一個小廝都爬到少爺頭上去。

      余小修頭一次到這種地方吃飯,拘謹地不敢亂瞧,直到小二上了菜來,才趁機往左右瞧了兩眼,小聲道:「姐,怎麼有人很看咱們倆?」

      余舒瞧瞧小少爺模樣的余小修,自是不會把實話告訴他,撫了撫麻布子的領口,拿了筷子夾了一塊鴨腿伸長手放在他碗裡,道:「哪有人看我們,快吃,待會兒你不是還想回紀家一趟看劉嬸嗎?」

      結果兩個人吃的差點收不住腰帶,余舒喊來了夥計把帳結了,無視鄰桌的怪眼,拉著余小修離開,路上割了兩斤五花肉,把他送到紀家後門口,給他正了正腰帶:

      「去吧,代我問候劉嬸,我在這裡等你。」

      余舒對紀家的後門有點陰影,那天被毒打丟出來的遭遇,讓她一遇上紀家的事,就十分的謹慎,連這道後門都防著不願意偷偷進去。

      「我一會兒就出來。」余小修拎著肉怕髒了新衣裳,手舉的高高的,從後門進去,守門的那個護院盯著他們姐弟倆說話。又扭頭一直看著余小修進去走遠,再回過頭,卻不見了另外一個人。

      余舒蹲坐在路對面的榆樹後頭,打了個哈欠,從腰縫裡掏出三枚銅板,在手心裡搖了搖,吹了口氣,擲在地上,瞧著那兩並兩反的爻像,仰頭想了想青錚教的判詞。眼皮一跳,把錢撿起來,低頭呸了一口:

      「又不準,我問財路,你顯個狗屁的姻緣啊。」

      * * *

      劉嬸見到了煥然一新的余小修。自然是稀罕的緊,把手擦擦,嘖嘖地圍著他轉了一圈。伸手摸摸那衣裳料子,驚奇道:「誰給少爺買的衣裳?」

      余小修摸摸腦袋,被她瞧的不好意思:「姐姐。」

      劉嬸一愣,「小姐哪來的錢?」

      「她——」余小修剛要開口。又想起來余舒叮囑他不要將她在泰亨商會做事的事和旁人說,便忍住了。用余舒的口吻道:「反正不是偷的搶的。」

      說著話,他把手裡提的一大塊肉遞給劉嬸,又從腰帶裡摳出來幾塊銀碎,「給你的,姐姐說她不方便進來看劉嬸,讓你吃好些,還有,這些錢你拿著花。」

      聞言,劉嬸眼一酸,就哽了聲音:「難為小姐還惦記著奴婢。奴婢卻半點幫不上忙,當初眼睜睜瞧她被攆出去。」

      余小修不會哄人,著急地看她抹了幾把眼淚。最後還是把肉錢都接了過去,「小少爺等等。奴婢閒空給小姐納了兩雙鞋墊子,她腳趾頭軟,穿鞋總磨腳,你給捎了過去。」

      余小修也知道余舒這個小毛病,點點頭,等她進屋去拿。

      打院門口跑進來個小丫鬟,見到余小修背影穿著,當是家裡的少爺,腳步一緩,恭敬地端著小碎步走上去打算看看是哪位再問禮,怎想繞到側面一瞧,花了眼:

      「咦,余、余、余少爺?」

      余小修扭頭,見是翠姨娘身邊的丫鬟巧穗,淡淡「嗯」了一聲,並不待見,之前余舒被紀家趕出去,就是她把自己騙到小西閣被他娘關了起來。

      巧穗捂著小嘴,上上下下瞅著余小修,驚訝了片刻,才想起來正事,伸手去拉他袖子:「姨娘正找你呢,快隨我去吧。」

      余小修皺眉:「找我做什麼?」他和他娘基本上是每個月十五家宴的時候才會見到一次,其他時候,她很少會想起他這個兒子。

      巧穗搖搖頭:「我不知道,很急的樣子。」

      「少爺,姨娘找你,你就過去看看吧,」劉嬸從屋裡出來,手裡拿著一隻布包。

      余小修低頭瞧瞧身上衣裳,還在猶豫,那巧穗已經急躁躁地拉著他走,「快去吧,姨娘等著呢,晚了又該罵奴婢。」

      「你別拉我,我自己走,」余小修甩開她,不悅地拉展被她扯皺的袖子。

      * * *

      翠姨娘曲腿坐在榻上,手裡撥捏著手絹,看著對面換了個人似的小兒子,磨了磨嘴唇,蹙眉道:「哪換的新衣裳。」

      余小修低頭看著腳尖,「我姐給買的。」

      「你姐?」翠姨娘臉一板,「她哪來的錢給你買衣裳?」

      余小修不吭聲,下意識不想讓他娘知道他姐太多事,反正她也不關心他姐,知道那麼多做什麼。

      「怎麼不說話?」翠姨娘扯了下手絹,等半晌不見余小修開口,就沒了耐性,「算了,你姐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你不是知道嗎,你現在出門去找她,把她領到我這裡來。」

      余小修一抬頭,眼裡有些防備,「您找她做什麼?」

      翠姨娘抿嘴,想起來什麼,眼裡的喜氣藏都藏不住,聲音高了幾調:「反正是好事,你快去找她回來。」

      余小修道:「紀家不是趕了她走,您讓她回來,要是被三老爺知道了——」

      「呵呵,被我知道了如何?」

      後頭傳來一聲低笑,余小修寒毛炸起來,扭過頭,就聽見翠姨娘嬌滴滴地喊了一聲「老爺」,他那身材微福的繼父笑著從里間走出來。

      「三老爺。」余小修躬下身,往牆邊挪了兩步,他對紀孝谷有種本能的畏懼,還有,不喜歡。

      紀孝谷打量著余小修。被翠姨娘挽著在榻上坐下,誇讚道:「換了身衣裳倒像是變了個人,這麼穿著挺好,人也精神了,翠心,待會兒我讓人送兩匹好料子來,給這孩子再做兩身衣裳。」

      「是,」翠姨娘將茶奉到他手邊,在他一旁立了,扭頭沖余小修低聲道:「還不道謝。」

      余小修不情願的地道了謝。沒有穿上余舒給他買的衣裳時的半點高興,書上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三老爺一向待他冷淡。視若無睹,今日突然對他親切起來,一定沒好事。

      紀孝谷是什麼眼色。做商人最會察言觀色,當下就看出來這孩子對他的疏離,眼裡閃過不喜,面上卻笑得溫和:

      「你姐姐現在住在別人家裡嗎?」

      余小修聽他問起余舒。就不想回答,但他娘就在一邊給他猛使眼色。容不得他任性:「是住在別人家。」

      「她過的還好,身上沒落下毛病吧?」紀孝谷歎一口氣,後悔道:「那天老太君一時氣下,是打重了她些,事後派人出去找,卻沒有找到她。」

      余小修狐疑地聽著他的話,怎麼他們派人出去找過他姐嗎?他抬頭去看翠姨娘,敏銳地發現她臉上的不自在,心裡頭便冷笑一聲,知道紀孝谷這話是在唬他。他們真要是想找他姐,何須派人出去,問一問她娘就行了。當他是三歲孩子哄嗎?

      「我姐現在好著,身子骨也沒毛病。」

      「那就好。」紀孝谷點點頭,喝了口茶。對余小修交待道:「如今老太君的氣已消了,你出去找到你姐姐,把她領回來,同她說,偷魚的事大人們都不計較了,你們到底是我名底下的孩子,過去是我忙沒有時間管束,忽視了你們兩個,我在南跨院給你們收拾了一個小院兒,撥了幾個下人,等你姐姐回來,你們就搬過去住。」

      余小修遲了半趟才反應過來紀孝谷在說什麼,驚詫地瞪眼看著他,翠姨娘捂嘴笑了笑,對紀孝谷道:「瞧這孩子,都高興傻了。」

      傻是傻了,不過不是高興的,是嚇著的,余小修一時糊塗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是知道的,在紀家,只有少爺和小姐才能單獨住院子的,過去他和他姐,都是住在下人房裡頭,現在他們卻說,要給他們安排院子住!

      是他傻了,還是他們傻了?

      「小修,老爺的話你都聽到了,還不快出去找人。」

      翠姨娘沖巧穗使了個眼色,後者難得機靈,上去拉著迷迷糊糊的余小修出去,順手還將門帶上。

      翠姨娘轉過身,翹著小指去給紀孝谷捏肩膀,嘴角彎著,想著想著,忍不住又激動起來,俯身輕聲地問道:「老爺,您之前同妾身說的是真的吧,那京城裡的薛家,真肯要那丫頭給他們家的大少爺做妾?」

      紀孝谷閉著眼睛養神,藏住目光裡的嘲諷,悠哉道:

      「這還沒有說定,只是半個提議,薛家想娶的是二哥的女兒星璇,只不過星璇命格太高,怕反過來折煞了那寶貝薛大少,老爺子便請了司天監的左判一同測算後,找出個法子,是在我們紀家尋一個命賤的女子先送去,以妾身壓一壓星璇的命格,薛家同意了,前些日子寄了信回來讓我們從家裡挑人選。」

      「上一次我不是向你要了余舒的八字送去給二嫂麼,二哥負責這件事,將族裡適婚的女孩兒們都算了一遍,剛好混了她在裡頭,這一算,她卻是最合適的那一個,老太君招我們兄弟過去商量了,想她同我們紀家牽繫也深,算是半個紀家人,就選定了她,過一陣子,薛家會派人到義陽來看人,到時候才能拿定主意,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

      翠姨娘不知是腦子不夠沒有聽出紀孝谷的化外之音,是在說余舒命賤還是怎的,就知道高興女兒有命進京城高官的家門,聽完這段話,面上有點兒失落,勉強笑道:

      「那等她回家來,我得好好教教她禮數,別到時候人來了,看她不滿意。」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05 PM

第八十六章 跑了

      余舒在後門等了半個時辰,才看到余小修出來,把銅錢收起來,等他走過來,才迎上去:

      「這半天才出來,見著劉嬸了嗎?」

      余小修扭頭看了一眼後門正瞧著他們的護院,臉色微變,拉著余舒快步往街口走,一手遞了兩雙鞋墊子給她,「見著了,給,劉嬸做的讓我捎給你。」

      余舒注意力放在手裡的手工鞋墊上,沒有發現余小修的異樣,就被他拽著遠離了紀宅。

      兩個人回到家裡,胡大嬸正在煎藥,余舒把大包小包的交給余小修放回屋裡,自己去廚房和她道謝,拿了一份糕餅使她帶回去嘗,送了胡大嬸出門,回到臥室,趙慧和賀芳芝正在誇讚著余小修的新衣,余小修不好意思地立在床邊,伸了手讓趙慧拉著他的袖子看。

      趙慧就靠坐在床頭,這傷病養了一個月,她氣色見好,雖依舊要臥床休息,但偶爾起來坐一會兒是不打緊的。

      趙慧抬眼,看到余舒進來,便對她笑道:「這衣裳挑的合身,料子也好。」

      「難得給他買一回衣裳嘛,」余舒走過去同賀芳芝見了禮,「賀郎中,我慧姨今兒個如何?」

      賀芳芝已替趙慧診過脈,一邊動手收拾了藥箱,一邊道:「這三四日都沒見她再犯過頭痛,看這一晚過去沒什麼事,明天就能下床走動,到院子裡曬曬太陽了,不過不要多,飯後一盞茶為宜。」

      余舒和趙慧同時一喜,趙慧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前半個月吃喝拉撒都是在床上。後來也只能勉強下床兩步去方便,現在賀芳芝開口允許她下床走動,分明是說趙慧情況大好了。

      賀芳芝看到趙慧精神大作,心裡頭十分寬慰,收拾好東西,對趙慧溫聲道:「我回醫館去了,明天再來。」

      「有勞您了,」趙慧道:「小修,送送賀先生出去。」

      賀芳芝道:「讓小余送我吧,正好我有事囑託她。」

      余舒道了一聲好。就跟著賀芳芝出去,走到門外,賀芳芝才掏了兩張單子給她瞧:「這兩天穩妥了,後頭就不必用那麼貴的藥了,這是新的藥方。這是采藥單子,你拿到商會去問問吧。」

      余舒聽賀芳芝後一句話,就懂了他的意思。市面上的藥材在這個季度都要貴上兩成,而泰亨商會那邊則是能買到便宜的藥材,賀芳芝怕余舒不好意思同他開口,就主動提了出來。

      「賀郎中。這些藥材醫館裡都有嗎?」

      「有是有的。」不過沒有從藥商那裡直接拿藥便宜,他上頭有東家。他出面最多只能給他們個平價。

      「有就行了,直接從醫館裡抓藥吧,缺多少銀子您只管同我說話。」余舒自有一套你來我往的交道方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對我三分好,我還人五分情,賀芳芝已在趙慧的病情上仁至義盡,即便她精於計算,卻不會摳這十兩八兩的。

      賀芳芝點點頭。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余舒,心裡頭感歎,這般識體大氣又重情義的孩子。可惜錯生了個女兒胎。

      * * *

      當天夜裡,趙慧一夜睡得都安穩。沒有犯頭痛,反倒是余小修躺在外頭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余舒半夜醒過來喝水,出去給余小修掖被子,黑不隆冬模糊瞧見他睜著眼睛,便在他床邊坐下,低頭輕聲道:

      「做夢醒了?」

      余小修搖搖頭,從被子裡伸出胳膊,摸到余舒的手抓住,小聲叫道:「姐。」

      余舒被他這一聲喊得心裡發軟,「嗯,怎麼了?」

      「今、今天我玩的挺開心的,買了新衣裳新鞋子,看了木偶戲,還上大酒樓吃了菜。」這些好事,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只能是悄悄羨慕別人,眼氣那些有爹娘疼愛,有人關心的孩子,羨慕他們穿好衣裳,住大屋子,但是現在他不眼氣了。

      他真的覺得現在這樣的日子挺好,他不需要住大屋子,也不需要穿好衣裳……他只要他姐。

      余舒當他是白天興奮的過了頭,夜裡睡不著覺,便輕輕拍著他肚子,柔聲道:「知道了,快睡吧,明天慧姨就能下床走路,等她病好,姐再帶你出去玩。」

      「…嗯。」

      余舒就坐在床邊上拍著余小修,等他呼吸平穩了,才輕手輕腳地回了屋裡。

      * * *

      「姐,我去私塾了。」

      「路上慢點,早些回來吃飯。」

      余舒從廚房裡探出頭來,沖著門口余小修的背影喊了一聲,把洗好的碗筷都歸置了,解下圍裙,慣例到對門曹子辛家敲了敲門,沒人應,再掉頭回家。

      趙慧今早上特別的精神,太陽出來以後,余舒就給她披了衣裳,攙著她在小院子裡慢悠悠地兜著圈子,走了一盞茶的工夫,不用管余舒勸,趙慧就自覺讓她扶著躺回了床上,對她道:

      「你出去忙你的,我自己躺著有事就喊你。」

      「好。」

      余舒拿了床頭一本厚書和一摞草紙,到外面飯桌上趴著,繼續昨天沒有算完的部分。

      翻開書,幾乎是擱幾頁就會夾著一張紙,上滿寫滿了算式,有些句讀邊上,用炭筆標注了重點,這本書就是她在孔家易館看重的那本,裡面全是有關八字禍事的詳細記載,那天從泰亨商會拿到便宜藥材,她就狠心把這本書買了下來。

      說來鬱悶,她現在所求這套「禍時」法則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難以推算,她這些日子絞盡腦汁,又有青錚這麼個有問必答的師父作弊,卻還是沒能順利通關,就好死不活地卡在一個最關鍵的數值取向上面,毫無進展。

      相對來說,她的晴雨法則就顯得可愛的多,畢竟是已經捏在手裡的東西,給她帶來了不少實際的方便,她習慣性的將未來五天早中晚的天氣都計算出來,專門訂了一個小冊子寫上,想起來就看一看,不會錯過晴天洗衣服,也不會誤在下雨天曬了被子。

      * * *

      就在余舒該吃吃,該睡睡,埋頭搞學術的時候,城東紀宅上空,卻是籠罩了一小片陰雲。

      至於原因,可笑是出在以往被人視若無睹的一對姐弟身上。前幾天紀孝谷見了余小修,讓他把余舒找回來,余小修人一走,卻乾脆跑掉了,家不回,連私塾都不去了。

      余小修跑了不要緊,可他一走,這紀家上下,沒一個知道余舒現在在哪兒。

      正房大院裡,紀老太君拉著一張臉坐在太師椅上,兩手疊放在拐杖上,大兒子二兒子坐在一旁,只有三兒子一個人站著,客廳的門半掩了,外面守著兩個面容文靜的丫鬟。

      「你年紀是倒著長的嗎,越大辦事越不利索?前頭你帶著星璇到賭坊那烏煙瘴氣的地方去,你二哥二嫂不好說你什麼,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叫你找個人回來,你都能辦岔了,你說還能做好什麼!」

      紀老太君的拐杖在地面上敲的咚咚響,紀孝春和紀孝寒相視一眼,出聲勸道:「母親息怒,切莫氣壞了身體,三弟他——」

      「你們都閉上嘴,讓他自己說,」紀老太君瞪了他們一眼,扭頭對紀孝谷道:「那賊丫頭找不回來,這等私事,又不能張貼榜文尋人,你現在是叫我拿什麼應對薛家,眼看著過幾日人就要從京城來了,難道要送了你們自家的姑娘去跳這火坑嗎?你說話!」

      「母親息怒,」紀孝谷躬下身子,「是兒子辦事不周,沒想到養了一對白眼狼,不過是打了一頓,說跑就跑了,母親稍安勿躁,兒子已經派了大量人手去查,家裡的易師算過,他們還在城東,跑不去哪兒,兒子向母親保證,三天,三天一定把人找回來,找不回來人,兒子親自去同薛家解釋。」

      「解釋?」紀老太君冷笑,「你解釋什麼,你當薛家是什麼人家,這不是劉家女兒嫁的旁支,可是正經的本家!那薛老尚書可是三朝的元老,薛貴妃又正當寵,傳聞是宰相都要敬他三分,他家門上隨便來一個管家,你妹夫堂堂一個縣令都要客氣待了,會聽得你一個商人解釋甚麼?若叫他們發現端倪,看出我們這是拖延之計,得罪了薛家,你一個商人能擔得起嗎?」

      紀孝谷縮在袖子裡的手端的緊,他是知,因他沒能承父業從易,膝下又沒有一個兒女出彩,因此母親一向最不喜他,不是頭一次拿他商人的身份譏諷他,可這紀家日常一半的花銷,都是靠著他三房在擔著!

      他心中氣惱,不能對母親不敬,就在心裡頭加倍地惱了兩個給他添麻煩的孩子。

      「母親,不如、不如去請青錚道長幫著掌一掌,給個方向,依那位道長的本事,在這城東算個人應該不難。」紀孝春道。

      紀老太君看向他,想了想,歎氣道:「也只有這樣了,待會兒你與我一同上景傷堂,真是找不到那賊丫頭,只好換了人頂替上——老二,家裡還有哪個姑娘命最虧?」

      紀孝春看了一眼紀孝谷,輕聲道:「是紀蓉。」

      紀孝谷背脊一僵,那是她的長女,雖是妾生的,可那是他的長女!

      紀老太君皺眉看著紀孝谷臉色,口氣一軟,語重心長道:「老三,你要明白些,這全是為了咱們紀家著想,星璇的姻緣是有紫金之相,若能配皇子,當然最佳,如若不能,也不會錯過了薛家高門。」

      紀孝谷吸了一小口氣,臉色已經恢復正常:「母親放心,兒子省得。」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08 PM

第八十七章 下不下雨

      趙慧能下床,余舒就沒那麼緊張了,她惦記著泰亨商會那份工作,就和趙慧商量,得她同意,去隔壁請了胡大嬸來家,在她出門的時候陪著趙慧,中午給余小修做頓飯,拿了兩串銅錢贈她。胡大嬸原本就是閒空在家裡,鄰里街坊,一開口絕不要余舒的錢,還是趙慧開口說過意不去,才肯接下。

      這天早上余舒和余小修一同出的門,在長門鋪街頭分開,一個往北一個往西。

      余舒一進總館,就見裴敬領著兩個人從裡頭出來,看見了她,腳步一停,訝異道:「今天怎麼過來了?」

      「我姨母的病沒什麼大礙了,我請了人照看她,就過來做事了,裴先生這是要出門去?」

      「沒有大礙就好,我要往城南去一趟,走吧,你跟過去長長見識也好。」裴敬沖她招招手,指了停在門口的馬車,先坐上去,後頭兩個人跟上,余舒把手裡的雨傘夾在腋下,最後一個跟著上了車。

      裴敬坐在最裡頭,瞧見她拿傘,便取笑道:「今天天氣這麼好,怎麼還帶傘,是要遮陽?你一個小子也怕曬黑難看嗎?」

      車上兩個人笑了,余舒不好意思道:「有備無患嘛。」

      裴敬又問了她兩句,就去和另兩個人說話,余舒安靜在旁邊聽了,並不插嘴,因為在商會待過一陣子,聽他們滿口行話,卻不會一頭霧水。

      原來這陣子城中藥材價高不降,貨不應求,泰亨商會找門路從別州收購了一批緊缺藥材,剛剛送到。裴敬帶著這兩個人去驗貨。

      馬車走了半個時辰才到地方,余舒頭一個跳下車,耳邊一囂,就見路對邊停著七八兩貨車,車頭馬拉,車板上披著油布,有的揭開了,露出下頭一口口黃條的大木箱子,想必那裡邊裝的就是藥材,車邊分散站著十幾個人。有三個明顯是管事的人正看向這邊,當中有一個穿黃衫的胖子讓她多看兩眼。

      余舒左右張望,只道這是城南卻不知具體是什麼地方。

      就在她觀察的時候,裴敬已經領著人上去同人接洽,余舒也跟了上去。聽他們講了幾句,才知道原來那中年胖子是自己人。

      裴敬指了一排貨車,示意他們開箱。箱子都打開。裡面的藥材是分成一包一包的,余舒看到裴敬帶來的兩個人,有一個人上前去驗了一趟,回來對裴敬道:「裴總管。這裡頭的藥有八成都需要重新曬,品質也一般。」

      那個帶貨來的外地商人就在邊上聽著。不等裴敬開口,便搶話道:「是你們要的忒急,真曬乾送來你們能等嗎?」

      這一下就把責任推出去,余舒還想著裴敬會怎麼和他們討價還價,就聽他一口道:「行七,給他們撥帳。」

      「好。」胖子『行七』舉了算盤上前,湊近對方一個帳房,撥算清楚,當面掏了一遝銀票清點。

      余舒伸了伸脖子,看到那一遝票子頭一張上印的是「壹佰」。這麼一遝該是有上千兩,暗自吃驚,方才曉得這是一筆大買賣。

      裴敬最後讓他們把貨在路邊卸下。派了個手下領著這一干外地人去住宿,等對方人都走完了。才同那個叫「行七」的帳房相視一笑,余舒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什麼,面上有些迷茫,裴敬見到,便問道:

      「知道我剛才為什麼沒有趁機壓價嗎?」

      余舒想了想,挑了個最保險的說:「我瞧著您同他們說話不陌生,應該是以前就有來往,這不是一錘子買賣,人家大老遠送藥過來,要是訛了人家,傳出去有損聲譽,往後生意難做。」

      聽完了余舒的見解,裴敬哈哈一笑,指著她,對著面露驚訝的「行七」道:「怎麼樣,這孩子不錯吧。」

      行七點點頭,對余舒道:「說中了一點。」

      余舒好奇:「還有什麼?」

      裴敬拍拍她肩膀,反手從後頭箱子裡摸了一把藥草出來,攤開道:「他們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采的東西不錯,就是不懂得曬藥,真叫他們把藥『曬』好了,價錢再減兩成我都不會收。」

      原來是嫌棄人家加工技術不好,壞了藥材。

      「小余,你記好了,這做生意和做人一樣,明明都是做同一件事,做法不同,貴賤就不同了。」

      確實如此,余舒虛心點頭:「受教了。」

      裴敬這時才對兩人介紹:「行七,這孩子就是前頭我和你說的那個,算學好,脾氣也對我胃口。小余,這是行胖子,人送外號行七,是我手下十三家商鋪的大掌櫃,你們見見。」

      余舒於是就和行七行了禮:「行掌櫃,我是余樹,以後煩勞您指教了。」

      行七對她並不感冒,只是笑了一笑,不搭腔,余舒想人家手底下管著十三家店鋪,有架子倒是應該的,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裴敬,因為賞識她的敏算就對她關照有加。

      裴敬轉頭對身邊人吩咐道:「趁著天還早,你們現在就把這些貨送到藥場去,多挑幾個藥工一起鋪出來曬了,這兩天不會下雨不用怕,儘快處理完這批藥材好下賣。」

      「是,裴總管。」

      余舒在邊上聽的一愣,見南邊來了幾輛馬車,有人忙著把卸在地上的貨上車拉走,忙出聲道:「裴先生,您讓人把藥都拿出來曬,萬一下雨了怎麼辦?」

      這麼多的藥材,都拿出來曬,不管是陰曬還是熱曬,一旦大雨突來,收不及,不是要泡湯?

      裴敬不緊不慢地解釋:「不會,我昨日專門請孔家易館算過,這三天都不會下雨,不然我怎麼敢放心讓他們把藥一回都拿出來曬,這批藥材金貴,若是下雨,淋上一點都夠嗆。」

      余舒暗皺眉頭。什麼不會下雨,今天下午就有一場雨,還是暴雨,要一直下到晚上呢!

      看著裴敬半點不愁的樣子,余舒心裡就發愁了,她該怎麼和裴敬說才能讓她信她,人家是在大易館算過的,能聽她一個毛孩子的話麼,可是不說,就眼瞅著這麼多錢的藥材的泡湯?

      眼看著貨箱一車車裝好。就要被人拉走,她顧不了許多,急忙大喊了一聲:

      「先別走!」

      車輛停下,眾人紛紛扭頭看她,裴敬疑惑道:「怎麼了?」

      「裴先生。我覺得今天會下雨,您看是不是等到明天再曬藥?」余舒勸道,裴敬待她不錯。前不久趙慧的藥單買不著就是靠他幫的忙,現在看他要破財,自己怎麼都不能袖手旁觀。

      裴敬看了行七一眼,行七對余舒皺眉道:「放心。我們找孔家易館算過,怎麼會——」

      「算也有算錯的時候啊。萬一他們算錯了呢,」余舒打斷他的話,把手裡的傘一舉,硬著頭皮對裴敬道:「我不是信口開河,先生知道我懂得一些易學,偶爾會琢磨一下,要有什麼稱得上是拿手的,就是這晴雨的推測了,我昨晚推了幾局,今天都是雨象。故而出門看天晴還是拿了傘,穿了一雙舊鞋。」

      裴敬和行七兩人看看她手裡的傘和腳上的鞋,前者猶豫。後者笑著拍了拍余舒的肩膀:「小夥子還挺謹慎的,從算的懂易。有志向,不錯不錯。不過這批藥材不能再等了,別家商會也正在找貨,我們多等半天都是虧損。」

      說這麼好聽還是不信她,余舒臉色一沉,看著行七揮手讓那幾輛車離開,正要再厚著臉皮開口,就聽裴敬喊了一聲:

      「等等!」

      才走出兩步遠的馬車又一次停下,扭頭聽裴敬吩咐:

      「把貨送到藥場,抬進庫裡,今天先不要動。」

      「是,總管。」

      聞言,余舒一喜,行七急道:「二哥?」

      裴敬搖搖頭,「聽我的。」 他行商這些年,能比許多人強,靠的不光是精明和頭腦,還有一份敏覺,余舒算得准不准他不肯定,可他有感覺,這孩子不是胡亂說話。

      裴敬一句話就讓行七閉了嘴,鬱悶地扭頭瞪了余舒一眼。

      余舒沖他吐了吐舌頭,反正藥是保住了,下午一下雨他們就知道謝她了。

      * * *

      余舒猜的半點沒錯,送走那批藥材,她跟著裴敬行七回了總館,中午跟著兩位掌事的吃了小炒,飯後,裴敬和行七就離開了總館。

      下午她一個人正在帳房看帳本,就聽見外面轟的一聲雷響,緊接著,一陣風從窗口捲進來,就聽窗臺上「啪啪」砸下雨點。

      余舒放下筆,起身去關窗子,看著外面瞬間陰下來的天色,沒有什麼中獎的感覺,要是哪天她算錯了,才應該要驚訝一下。

      剛坐下沒多久,門就被從人從外面推開了,行胖子跨步走進來,頭髮和肩膀是濕的,臉上笑得過分燦爛,一掃到余舒坐的位置,便大步走了過來:

      「小子,有你的,今天你幫大忙了!」

      余舒站起來和他說話:「行掌櫃。」

      「坐、你坐,我和你說兩句話就走。」不同于早上對余舒的冷淡,行七面上親切,心裡頭還在後怕,假使不是這孩子提出來,他們把今天那批藥全鋪出去曬了,這麼一場雨,別說是賺了,那麼大一筆本金怕是要虧掉一半。

      「老裴在城西談買賣,下午回不來了,不然是要領你上酒樓搓上一頓,不過沒事,等明天他來了,肯定還要再謝你,哈哈,老裴這人最講義氣,這回少賠了一筆,一準封個大紅包給你。」

      余舒靦腆道:「行掌櫃莫要笑話我了,這事是裴先生自己主意拿的穩。」這話不是謙虛,上次裴敬幫她買了便宜藥,給她省了不少錢,她沒來得及準備謝禮,這一回就當是還人情了。

      行七見她不居功,說話又上道,心裡喜歡,更明白為什麼裴敬中意這少年,想到白天自己對她端架子,不由得老臉一紅,咳了一聲,道:

      「你收拾收拾吧,這雨越下越大,我用馬車送你回去。」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10 PM

第八十八章 青錚的委託

      天黑的時候雨才停,吃完了飯,余小修蹲在院子裡刷碗,余舒洗了洗頭髮,把耳朵邊的頭髮往後邊一系,就披著出了門。

      臨巷,青錚悠閒地躺在籐椅上,兩隻小腿超出了椅子邊緣,交錯著,露出乾淨的鞋底,他聽到推門聲,目光依舊留在天上,只是抬手招了下:「徒兒過來。」

      「師父,」余舒帶上門,走到他身邊蹲下來,仰頭看向天上,洗淨的夜空黑的發亮,星圖一展,這樣的夜裡觀星最是合適。

      「看出什麼了嗎?」過了半晌,青錚才問道。

      「嗯,東方亢宿有一顆閉星,皇室可能有貴人染病,西方參宿有星芒太亮,正應西北方,夏時西北今年有旱情,南方的鬼宿有星閃爍,大星明盛,正沖釹宮,有女子逢冤……唔,還有,正空的母子星閃了,附近有婦人要生孩子。」余舒把她能看懂的都一一列舉出來。

      青錚聽了,滿意地捋著鬍子道:「還不錯。」

      「師父教的好。」余舒趁機巴結,別看她這小氣師父脾氣不好,教人的本領可是一流的,因為他平日教學時從來不講沒用的廢話,她又不是個愛分心的人,所以記住的都是有用的地方。

      「傳你的六爻口訣都記熟了嗎?」

      「記熟了,要不要再給您背一下?」這個是青錚最近幾天檢查最勤快的,余舒張口就能來。

      「不用,」青錚左手擺了下,右手搓著鬍子尖道:「你每天問我那些東西,記有幾本冊子了?」

      「有四本了。正在記第五本。」說起這個,余舒就得意,她為了白天能多記些東西,每次晚上臨走前,就會問上青錚一堆雜七雜八的,回去整理了再看,拿麻紙粗線訂的冊子都有五本了。

      「嗯,不要光記在紙上,要記在腦袋裡才是真,紙上的東西只能看。不能用,腦子裡的才是活物。」

      「徒兒知道了,」余舒站起身,拍拍屁股,「師父您坐。我去抓棋子。」

      「今天不用抓了,」青錚道,「往後都不用抓了。」

      余舒一聽這話。扭了頭,狐疑地看著籐椅上的老頭,道:「師父,您這意思該不是說我這六爻練成了吧?」

      這麼快?為這六爻斷法。她前頭做準備都做了兩個月,真正學才五六天吧。

      「怎麼你以為要十年八年才能學好麼。過了門檻,背了口訣,就只差火候了,往後有事沒事多練練手熟,」青錚轉過身子,正眼看著這個差強人意的徒弟:

      「還有你那個字,實在是寫的難看,要勤加練習,不然日後幫人批卦都拿不出手來;還有你這個脾氣,不要想一出是一出。非得吃虧才長記性;還有你這身打扮,不要總是穿的像個臭小子,明明就是個挺好看的小姑娘嘛。有錢了就多買幾件首飾衣裳,別都花在吃嘴上……」

      青錚囉囉嗦嗦地。一個「還有」接著一個「還有」,余舒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出聲打斷他——

      「師父,您沒得病吧,我聽著您怎麼像是在交待後事啊?」

      青錚臉色一黑,腰板「嗖」地直起來,伸長了手指著她鼻子罵道:「還有你這張嘴!不要一開口就想把我氣死,為師還能活八十年呢!」

      再活八十年那不成王八了,余舒識相地沒把這句話說出來,腳往邊上一挪,躲開了指在她鼻尖上的手,陪著笑道:「師父別生氣,算我說錯了,您長命百歲還不行嗎?啊,對了,今天不猜棋子了,那我現在幹什麼?是先觀星還是先排卦?」

      青錚氣呼呼地躺回去:「都不用了,屋裡有酒,你進去拿出來。」

      余舒進屋,點著了燈,果然在桌上看到一罎子酒,還有兩隻空碗,她抱了酒罈子拿了一個碗,到院子裡擺在青錚手邊的石桌上,斟了半碗端給青錚:

      「師父。」

      「還有一隻碗呢,也去拿出來,你陪為師喝。」

      「我也要喝啊?」余舒扭著手指為難道:「姑娘家喝酒不好吧,我還小呢。」

      「……」

      眼看青錚又要發作,余舒趕緊扭頭跑屋裡,把留下那只碗也拿了出來,自己斟了小半碗,這古代的酒不知度數如何,她倒是不怕醉,就怕喝多了身上有酒氣回去不好交待,青錚卻不滿意她倒那一小口,自己搶了罎子,一下子給她倒滿,又往他碗裡添足了。

      「師、師父?」

      青錚端著碗不喝,一沉氣,盯著余舒道:「還記得當日為師收你為徒的時候,說過要你幫為師找一樣東西嗎?」

      余舒心裡一咯噔,心道關鍵的總算來了,神色正經道:「徒兒記得,師父您是說過要我幫您找一樣東西,卻沒說那東西是什麼。」

      青錚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全沒了平時的懶散:「京都,司天監,玄女六壬書。」

      余舒眉心跳了跳,小聲道:「玄女六壬書?那是什麼?」

      青錚道:「易學流傳至今,形成諸多流派,然以三式為首,是謂奇門遁甲、太乙神數,還有早已失傳的——六壬神課。此三式,又以六壬為首,前兩者尤有現世,雜學甚多,而六壬一學因洩露天機太多,早在百年之前便為大安皇室收攏,不聞天下,而這玄女六壬書,則是唯一記載了六壬真傳的卷本,現就在司天監內,歷來由每一任大提點所握。」

      「您要的東西在司天監的大、大、大提點手裡?」

      余舒忍不住結巴,暗喊一聲老娘,司天監的大提點堪稱是天下百流易者之魁首,高高在上的司天監老大,那什麼《玄女六壬書》一聽就是個不給外人看的寶貝,她怎麼去弄來,難道要讓她找上人家,問問對方願不願意借她看幾天?恐怕會被直接剝光了掛到城門頭示眾吧?

      「嗯,」青錚閉了閉眼睛,「多年前為師曾發毒誓,此生不再踏入京都,你既為我徒,便代師一行吧。」

      她當日拜師答應過的事自然不能背棄,這段時日她從青錚道人身上的確學了不少東西,念起師徒情分,她靜下心來,拋開雜念,認認真真地考慮了這件事的可行性,倒不是真的難得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我就要去京城了,」余舒道,「不過要找到這本書,看來是要花上許多時間,師父您不急著要吧?」

      青錚眼神明明滅滅:「你只要在有生之年找到它,然後…毀了它。」

      「要、要毀掉?」余舒目瞪口呆,這麼難才能弄到手裡的寶貝,他要她找到以後銷毀掉。

      「沒錯,而且你要對為師立誓,不能學那上頭的東西。」青錚聲音冷下來,緊盯著余舒,好像她不立誓就要吃了她一樣。

      余舒沉下一口氣,鬱悶地起誓道:「行,我對三清祖師發誓,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那什麼《玄女六壬書》,絕對不會去學上面的本事,有違此言,就讓我、讓我——」

      青錚冷聲打斷她的話:「就讓你來世做條癩皮狗,遊走街頭,食之不飽,受盡白眼。」

      余舒現在就翻了個白眼給他,雖不悅老頭拿癩皮狗咒她,但還是乖乖跟著念了:「有違此言,就讓我來世做條癩皮狗,遊走街頭,食之不飽,受盡白眼,行了吧?」

      青錚滿意地點點頭,陰沉的臉上總算又露出笑容,端起了酒碗,對她道:「來,陪為師乾了這碗酒。」

      說罷,就主動拿了碗去碰她的,余舒趕緊低下身,酒還是撒了一些出來:

      「徒兒,為師願你吉星高照。」

      「祝師父福如東海。」

      師徒倆都不會說什麼矯情話,兩句祝詞,青錚仰頭一飲而盡,余舒低頭小嘗了一口,覺得不辣,掃興地舔了舔嘴唇,就跟著仰頭,咕咚咕咚喝下。

      「哈哈,好酒。」青錚高興地一喝。

      余舒撇嘴,好什麼好,一點兒味道都沒有。

      青錚從身底下抽了個墊子丟到腳邊,「坐著吧,今日高興,師父與你說說話。」

      余舒順勢在籐椅邊的地上坐下,手臂墊在座邊上,一手枕著下巴,準備聽青錚絮叨。

      「為師迄今,只收過兩個徒弟,上一個是三十年前的事啦,唔,論輩分你該叫他師兄,不過論起資質,你這丫頭是不如他一根頭髮,你師兄人也孝順,娶妻生子後一樣很聽為師的話,他……」

      滿耳朵都是師兄長師兄短的,余舒聽著聽著,腦袋就有些昏沉了,胃裡開始發熱,眼皮漸漸重了,不聽使喚地耷拉下。

      青錚講著講著,突然停下來了,低頭看著趴在他膝上的小徒弟,眼神軟和下來,最後輕歎一聲,低聲道:

      「徒兒,明天你代為師到孔家易館去,買兩根紅繩吧。」

      「…唔。」余舒含糊地應了一句,卻不知現在醉酒,明日醒了是否還會記得這句話。

      青錚抬起手,猶豫地在她頭頂上落下,貼上那柔軟的頭髮,輕輕揉了揉,抬起頭,看著天上忽明忽滅的星辰,歷經了滄桑的眼神中,是洞悉世事的豁達。

      「福禍可避,生死難逃,命數周轉,天道承負,返樸…歸真。」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12 PM

第八十九章 不欺少年窮

      天快亮的時候,余舒是被一聲雞鳴吵醒的,她打了個哈欠,一睜開眼睛,就發現不對,從床上坐起來一瞧,自己正躺在青錚道人平時睡的那張竹床上。

      壞了,昨晚上喝醉了沒回去!

      余舒抹了把臉,匆忙提了鞋子下床,把被子胡亂一疊,到屋外去看,青錚已經離開了,院子裡的石桌上只有一隻空酒罈。

      「沒想到這酒味道不如何,後勁兒還挺大的。」余舒把地上的坐墊撿起來,丟在籐椅上,一邊綁著頭髮一邊往門外走,天色尚早,巷子裡空著,她一路跑回了家,一推門,竟然推開了,想必是昨夜余小修給她留了一夜門。

      小院裡靜悄悄的,雞舍裡的母雞小雞都還沒起床,余舒輕手輕腳地推開堂屋的門,看見靠牆的床上隆起的人影,暗噓了一口氣,還好,昨夜她一夜未歸,趙慧和余小修都沒有發現,不然小修怎麼可能安穩地在床上睡覺,早滿大街地找她去了。

      「…姐?」余舒開門的聲音雖輕,還是把余小修吵醒了,轉過身,從被子裡露了頭出來,揉著眼睛道,「什麼時候了?」

      「還早,再睡會兒,等下喊你。」

      一夜宿醉,好在沒有頭疼吼啞,余舒推開臥室門看了看趙慧,就退出去到廚房燒火,準備做早飯,一邊添著柴火,一邊回憶著昨天青錚對她說過的話。

      她之前就猜測過青錚道人會讓她幫忙找的東西,肯定不會那麼容易得手,沒想青錚竟然會讓她從司天監的大提點手裡搶東西,這不是老虎嘴上拔毛麼。《玄女六壬書》那等寶貝,天底下獨一份的東西,想到得手真不是一般的難,她得先有個周密的計畫才行。

      要找玄女六壬書,就要到京城去,趙慧身體沒有康復,她肯定不能就這麼走,還有余小修,把他一個人留在紀家她不放心,但要帶著他一起上京。她又怕自己顧不上他。

      「我現在對京城一無所知,晚上回去再找師父商量商量吧,他還沒告訴我那本書長什麼樣子呢。」余舒自語了幾句,攪了攪鍋裡的粥,壓壓鼻樑。總覺得昨晚上青錚還交待了她什麼事,一時被她忘記了。

      * * *

      余舒在泰亨總館待了一個上午,快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才見到了裴敬和行七,她在後院帳房裡看帳本,有下人前來喚她,說是裴總管和行掌櫃在外頭等她。

      余舒收拾了東西便到前院。一穿過廳堂,就聽見了行七的大嗓門:「小余。餓了吧,走,帶你去吃頓好的。」

      裴敬和行七就坐在門口的威虎椅上,前者笑看著她,後者沖她招手,余舒走過去,作揖道:「裴先生,行掌櫃。」

      「走吧,這萬象街上有一家菜館,做得魯菜十分味道。帶你去嘗嘗。」裴敬沒提昨天下雨的事,帶頭到外頭坐馬車。

      還是余舒上回做過裴敬的那輛馬車,裡頭的擺設卻換了。紅木茶几換成了四足的黃梨木案,茶具也從紫紗換成了一套細膩的青花。

      「今天上午做了什麼?」裴敬問道。

      「校對了幾本帳。又把去年淮東的木材生意看了。」余舒道。

      裴敬點點頭,突然間話題一轉,道:「小余,你學易有幾年了?」

      余舒早想過他今天會問,便不慌不忙地答道:「和算術是同時學的。」

      裴敬當然聽出來她在同自己打馬虎眼,卻沒有不高興,反而笑道:「昨天你說,你最拿手就是晴雨的推測是嗎?」

      余舒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是比較在行這個。」

      「最遠能算到幾日?」

      余舒想了想:「三天吧。」她是不清楚易館裡的先生能算幾日,但大抵是不過五天的,她能算准的最大數便是五日之內,說出來未免有吹牛的嫌疑,還是折中的好。

      裴敬點點頭,沒再問她別的什麼,轉而同行七談論起昨天下午談的那筆買賣,一路上都沒提余舒說准昨天下雨的事,好似忘了這一檔,行七時不時瞅上余舒一眼,見她面色如常,暗自點頭。

      說話間馬車便到了一家菜館外頭,三個人下車,小二認人,一口一個裴先生,恭敬地請到了二樓上的雅座。

      古時候上酒樓下館子是沒有菜單的,收銀的地方掛著一串菜牌子,通常客人們坐下後,小二便會介紹招牌菜,或有熟客會自己點菜,裴敬顯然屬於後者,一口氣報了七八道菜名,最後行七又點了一壺酒。

      古人雲的食不言寢不語,多是文人書生做派,商人常在酒桌上,便不可能守這縟節,行七為人很健談,裴敬說話精道,余舒在這酒桌上,安靜地吃她的菜,滴酒不沾,聽他們聊天,只在行七問到時候,偶爾發表一兩句意見。

      到了最後一道湯品上桌的時候,裴敬才對余舒開了口:

      「小余,我多委派你一件事做如何?」

      余舒稍一尋思,就猜到裴敬可能是要她做什麼,果然,她點頭後,就聽裴敬道:

      「做買賣的,同天氣甚有關係,我常會在易館裡請人算卜,那孔家易館每個月收我二十兩銀利,昨日卻險誤了我,我現在把這份子錢發給你,你每個月給我推算晴雨,如何?」

      此言一出,余舒和行胖子同是愣了,行七是欲言又止地看著裴敬,眼裡有著疑惑和不贊同,裴敬卻好似沒瞧見他的眼色,等著余舒反應。

      二十兩可不是個小數,這大易館真是個黑人的地方,余舒感慨了一下,沒忙著應下這好事,而是直言道:「先生就因我昨日說中了一場雨,便將此事委託於我嗎,萬一我昨天是僥倖蒙中的,您這二十兩不是就花錯地方了。」

      裴敬看她這時卻反過來替他著想,不由失笑:「那你昨日是僥倖蒙中的嗎?」

      余舒一搖頭:「自然不是蒙的。」她費工夫算出來,沒什麼好謙虛的。

      裴敬莞爾:「那這二十兩你要不要?」

      余舒這回沒猶豫:「要。」

      為什麼不要,她能保證自己比那易館裡頭算得還准,裴敬把錢給她,絕對是物超所值。

      「哈哈,這小子倒是不客氣。」行七端著酒杯指了指余舒,雖不清楚裴敬為何突然做了這決定,卻沒當著余舒的面詢問。

      酒足飯飽,裴敬結了帳,三個人走到路邊,余舒上車的時候,腳下一磕絆,扶著車門站穩了,余光瞄到車輪上綁的一圈紅絲線,突然想起來早上忘記了的那件事是什麼,就對裴敬和行七道:

      「我打算到東街去買點東西,裴先生和大掌櫃先走吧。」

      裴敬道:「送送你?」

      「不用,走幾步路就到了。」余舒後退兩步,看著馬車轉彎離開,才向孔家易館的方向走去,拍著腦門,口裡念叨著:

      「嘶,到底是買一根還是買兩根啊?」

      * * *

      馬車上,行七看著氣定神閑喝涼茶的裴敬,苦笑道:「二哥,你就是有心給他封紅包,也沒必要這樣抬舉他吧,一個月二十兩,給了易館還和當,給這麼個孩子——」

      「你知道昨天中午吃完飯,下雨之前,我上哪去了嗎?」裴敬出聲打斷了行七牢騷,「我上孔家易館去了,又把當日的晴雨問了一遍,你猜他們怎麼告訴我?」

      「怎麼說?」

      裴敬笑道:「他們肯定說沒有算錯,不會有雨,結果才過了半個時辰,雨就下了。」

      行七遲疑道:「這天氣的事,本來就說不準十成,即便是孔家易館,偶爾有一次誤算也是常情吧。」

      裴敬搖搖頭,神色耐人尋味:「昨天小余帶了傘你沒注意到麼,早上那麼好的天氣,他出門卻還是帶了傘,這說明他是相當肯定當天會下雨,他甚至連鞋子都換了,要是你,不是十拿九穩會下雨,你出門會連鞋子都特意換上嗎?」

      行七臉色古怪地搖搖頭。

      「這就是了,我頭一回見他,他就在賭坊裡賭易,後來我跟著他,他竟是去了大易館的書閣抄書,十兩銀子一塊的書牌子,他那穿戴你看著,像是能浪費這錢的人家嗎?剛才吃飯時候你也看到了,我開口給他二十兩,他都沒有客氣一下,你當他是沒眼色嗎,他那是覺得自己有資格拿那一份錢,換句話說——他是有真本事的。」

      「呵,有那麼厲害麼?」行七瞪眼道。

      裴敬摸著茶杯,道:「小余這孩子有些來路,我派人去查過,他那個生病的親戚,並不是他本家,他是兩個月前才搬到了現在住的地方,一個擺攤賣小食的婦人,有個精算又懂易的侄子,呵呵,你信嗎?」

      行七一驚,忙道:「那我們留著他,會不會有麻煩?二哥你還這樣幫襯他,要我看,尋個機會打發他走吧。」

      「行七,」裴敬輕輕地喚了他一聲,目光沉練:「莫欺少年窮。」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15 PM

第九十章 哄回去

      余舒走到孔家易館門口,還是沒想起來昨晚上青錚讓她買一根紅繩還是買兩根。

      「罷了,買兩根吧。」

      慣例眼紅了一下門口投錢的大鼎,余舒抬腳走進易館大門,左右張望了一下,沖著賣風水擺件的櫃檯去了,易館裡的人每天都不少,她好不容易尋了個空填上,要了兩根紅繩,左手伸進懷裡,剛掏出錢來,就從肩膀上伸了一隻手過來,「唰」地一下就把錢袋子奪走了。

      看著空空如也的手上,余舒臉一黑,罵一句的工夫都沒有,扭頭就喊,喊完就追:「搶錢啦!」

      易館裡頭的眾人紛紛扭頭,就見一個穿灰褐短袍的少年大喊大叫地追著一個瘦高個子跑了出去。

      余舒一路上喊了幾聲,看著前頭不遠處行人不但不攔,還紛紛主動讓道給那搶錢的,額頭上蹦出幾條黑線,閉了嘴沒再企圖求助。

      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長個了挨搶劫的臉,上一次在小巷子裡被人搶包就算了,那時候整條巷子就她一個能搶的,沒別的人選,可這回易館裡頭站著那麼多人,怎麼還是她中獎!

      跑到前頭街角,余舒看見那人鑽進了一條小巷子,咬牙追上去,跟著他東拐西拐,離開了大街,沒了路人,目標更清楚了,可就是隔著一段距離追不上,而那人卻還有工夫扭頭瞧她,余舒留著一口力氣,正打算加速,卻在一個轉角突然停了下來,腳後跟一頓,狐疑地看了一眼前面空蕩無人的巷子。臉色突然一變,後退兩步,轉過身,拔腿就往回跑!

      該死,有人故意在引她!

      「站住!停下!」

      身後響起的低喝聲,夾雜幾道串沉重的腳步聲,證實了余舒的猜想,來者不善,她哪裡會停,喘著粗氣尋著到大街上的路。卻沒看到身後幾個追趕的人當中,有一個人向前縱躍,伸手抓向她衣領。

      「哪兒跑!」

      余舒被猛一拉扯,被揪了幾根頭髮,整個身子往後倒。左手抓著牆壁,扣下一層牆皮來,指甲刮的生疼。她惱了,反手甩了巴掌,趁對方躲閃之際,一低頭從抓她的人手裡轉了個身。不管衣領還在人家手裡,抓了對方領口。抬腿踹向對方鼠蹊——

      「嗷」地一聲,巷子裡響起一聲慘叫,後頭幾個追趕的人同時腳步一停,臉色發綠地看著前面彎腰捂腿體前屈的同伴。

      防狼術,果然是天下武學實用第一!

      余舒一擊得手,面露獰笑,後退著跑了兩步,轉身就要躥,卻在三步之後,剎車停下。皺眉看著從巷子口走出來的男人。

      怎麼是他?

      紀孝谷視線越過余舒,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打滾的得力護院,臉色陰沉下來。目光重回到余舒臉上,近處看著她這身男孩子的打扮。皺起了眉頭:

      「你這幾天跑哪去了,穿成這樣是在做什麼?」

      余舒看見紀孝谷出現在這裡,滿頭的霧水,聽到他的話,正要扯謊,又一想,她被紀家趕出來,早不吃他們家那口剩飯,沒必要再對他卑顏奴膝,便伸手指了指後面的人,不客氣道:

      「三老爺這是什麼意思,讓人搶了我的錢,把我哄到這沒人的地方來,是打算欺負我一個小孩子嗎?」

      紀孝谷愣了下,是沒料到余舒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這方又仔細地看了她,見她臉上全無驚慌,只有嘲諷之色,根本沒有在怕他,這叫原本想要冷臉嚇唬她的紀孝谷遲疑,下一刻,就變了臉,一副溫和之色看著她,苦笑道:

      「你這孩子,知道家裡頭找了你多少天嗎,不是我恰巧就在孔家易館做客,還遇不到你,易館那種地方人多口雜,我派人引走你,不想這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下人會使了這辦法,讓你受了驚嚇,回去我就好好罰他們。」

      余舒要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許就信了他這鬼話,然她本身就是個扯謊的能人,哪會看不出紀孝谷在糊弄她,眼珠子一晃,心裡有了懷疑,卻不說話,只是露出防備之態。

      她心裡有盤算,紀家要找她,余小修就在三覺書屋,傳個話就是,可紀孝谷口口聲稱紀家找了她好些天,她卻沒從余小修那裡聽說了半句,這裡頭肯定有什麼不對之處,且聽聽紀孝谷還會說什麼。

      紀孝谷看她臉色,歎一口氣,道:「上一回打了你,攆你出來,是老太君一時之氣,現在她老人家氣過了,又可憐你孤苦無依,便命我找你回家來,前幾日我見了小修,讓他轉告你,那孩子大概是還在氣惱你當日挨打的事,竟是不聲不響地跑了。」

      余舒這下聽出來了,余小修為了不讓紀家找到她,這幾天竟是沒有去上學!真虧他每天早起出門,裝模樣去上課,這臭小子!

      「現在好了,既然找到了人,你就和小修一同回家來住吧,我給你們準備了一間小院子,往後會讓家裡待你們當正經的少爺小姐,不會再叫你們受欺負。」紀孝谷誘哄道。

      聽著紀孝谷滿嘴的鬼話,余舒一時半會兒還真難判斷他葫蘆裡賣的哪種耗子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現在跑不了了,前後堵著,她真敢逃,紀孝谷就敢跟她翻臉,萬一沒逃掉被抓住了,他不一定就是現在這副和顏悅色的嘴臉了。

      余舒假裝猶豫了一會兒,試探道:「那我過兩天就回去吧,我在外頭給人幹活,好歹要和人家交代一聲。」

      紀孝谷道:「在什麼地方,我派人過去,你就不用去了,我看你在外頭吃了不少苦頭,趕緊回家去吧,你娘也甚是想念你。」

      余舒暗翻白眼,翠姨娘會想她,那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那好吧,我現在就同你回去。」余舒心想,不論如何,先老實配合吧,總好過翻臉被他們扭送走,到時候真有什麼不對,她再把師父他老人家抬出來,總之他們想像上回一樣白打她,那是門兒都沒有的。

      紀孝谷松了口氣,臉上遲遲露出了喜色,道:「小修是和你在一起吧,他在哪裡,我讓人去接他。」

      余舒哪裡會把趙慧的住處說出來,把頭一搖,裝起啞巴。

      紀孝谷又問了幾句,看她不說話,便猜到她心思,並不揭穿:「那就走吧。」

      「先等等。」余舒轉過身,往前走一步,就看見不久前還猛頭追她的幾個男人防備地後退了,顯然是怕了她剛才那一記撩陰腳。

      「錢袋還給我!」

      紀孝谷找到了人,心情大好,也不計較余舒剛才傷了他一個護衛,手一揮命令道:「還給她。」

      余舒揚手接過丟來的錢袋,掂了掂重,重新揣回懷裡。

      「走。」

      一出了巷子,余舒後面就有人跟上,那個倒楣被余舒踹了一腳的護衛被一個同伴攙扶著,臉色發紫地盯著余舒的後腦勺,紀孝谷就走在前頭,一前一後,是防著她跑掉。

      走到街邊,就見到馬車,紀孝谷先讓她上去,才跟著坐上,馬車一行,駛向紀家。

      * * *

      一路無話,馬車裡,紀孝谷喝茶,余舒玩手指頭,各自轉著腦彎兒。

      余舒回到紀家,連雜院的門都沒看見,就被紀孝谷派人領到了南跨院的一個小院子裡,一排三間屋,東邊拐角還帶個小書房,比曹子辛那個院子大上一圈,卻遠遠談不上什麼別致和景觀,倒是那牆頭的雜草,透出一股冷清的味道。

      「秋香,秋香快出來!」

      領余舒來的婆子一嗓子喊到,就從書房裡頭鑽出來一個丫鬟,矮頭矮腦的,小跑過來。

      「這就是你以後要服侍的余小姐,小心伺候了,別讓主子落了單。」

      「是、是。」

      「余小姐,奴婢回去稟報三老爺,您先在這裡安心住下,等三老爺上老夫人那裡回報了,許會讓你去見姨娘。」

      「嗯,去吧。」

      那婆子一走,余舒便扭頭打量跟前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小冬瓜,「你叫秋香?」

      小冬瓜抬頭,露出一張雀仔臉,唯唯諾諾道:「是…是。」

      余舒拍拍她肩膀:「名字起的挺好。」

      「謝、謝小姐,誇、誇獎。」秋香結巴道。

      余舒腳一轉,推開了正中那間屋子,進去找了張床,把鞋子蹬掉躺上去,枕著後腦勺,對跟著她進來的秋香道:

      「你去給我弄點水喝吧。」

      「是、是。」

      四周總算靜下來,余舒盯著床帳沉思,她這會兒滿腦子都盤桓著一個疑問——紀家為什麼要費工夫找她回來?

      別說是什麼紀老太君憐憫,瞧她孤苦可憐,她敢打賭那老太太現在都還記恨著她抓了他們家寶貝魚的事,紀孝谷分明也不喜歡她,然而剛才在馬車上,她看他渾身輕鬆,狀似真的為找到她而高興,不似作假。

      明明攆出去了,又厭煩她,偏偏還要想法設法找回來,因為找到她高興,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了——紀家有事用得著她。

      儘管這個猜測有些可笑,但概率那是相當的高。

      「會是什麼事呢?難道是為了師父麼…」

      余舒一骨碌坐了起來,從腰縫裡摳出三枚銅板,手心裡搓了搓,靜心凝神,擲在床上,看著兩並兩反的卦象,捂著腦門道:

      「搞什麼,又給我來這一套,我不是問的姻緣好不好…」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17 PM

第九十一章 好說歹說

      紀孝谷一回到家,就去了大院,紀老太君已經聽過先前來回報的下人說起,知道余舒被找了回來,看見了三兒子,臉上少了平時的嚴肅,卻還是不苟言笑。

      「母親。」

      「人找回來了?」

      「是。」

      「把人看好了,別讓她跑掉,再派個人去教教她禮節,免得她在薛家面前丟我紀家的人。」

      「兒子知道了。」紀孝谷告退,先回自己院子,去了小西閣找翠姨娘。

      * * *

      「哼。」

      余舒正盤腿坐在床上丟銅板,聽見一聲冷哼,扭頭看了,就見門口站了個秀色的婦人,穿著石榴裙,櫻桃比甲,鬢角挽著一支翠銀的珠花,正拿一雙眼睛瞪她。

      余舒見過翠姨娘的次數不超過五根手指頭,對她最大的印象,就是這娘當得太理直氣壯了,對待親生女兒像後媽一樣,簡直是不可思議,要不是劉嬸作證,她真一百個懷疑自己不是她親生的。

      踩著鞋子下了床,余舒做不出什麼親切來,就悻悻喊了一聲:「娘。」

      翠姨娘扭著步子進了屋,掃了一眼屋裡頭空蕩的擺設,又哼了一聲,上前一步,伸手戳向余舒腦門,尖聲道:「你這死孩子,跑哪兒去了,讓人好找,不省心的東西,瞧瞧你現在這副鬼樣子!」

      余舒不設防被她戳了一下,指甲蓋紮在額頭上的感覺可不好受,眼看她又戳過來,忙側頭躲過去:

      「娘,紀家明明把我攆出去了。還找我回來做什麼?」余舒自己想不明白,乾脆就問了翠姨娘,多少想從她嘴裡套點兒話出來。

      翠姨娘沒好氣道:「老太君開的口,還不是你當初做賊辦壞事,不然如何會挨打被趕。」

      余舒坐回床上,「那時候我不知道那魚那樣金貴,一條魚就值一條人命,現在我曉得錯了。」

      翠姨娘沒聽出來她的話外之音,心裡還在埋怨余舒不懂事,上回闖禍害的她被紀孝谷冷落了好一陣子。近處端詳這女兒,只覺得她除了模樣還算乖巧,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討喜的地方,一想到薛家可能相不中她,白丟了一個攀富貴的機會。就一肚子的悶火:

      「你給我聽好,你以前怎麼作怪就罷了,從今天起你給我老實守著規矩。不許亂說話,敢跑了這門親事,你看我怎麼修理你!」

      聞言,余舒一抬頭。警惕道:「親事?什麼親事?」

      說起這個,翠姨娘就有些得意。抬了下巴道:「算你這丫頭有運氣,京城裡的薛尚書家要同我們紀家聯親,看中了二老爺家的四小姐,怎奈四小姐的命格太高,薛家怕反過來不美,就想法子在四小姐嫁過去之前,先從家裡頭挑個命不好的姑娘,頂替四小姐的八字給那薛大少做個小妾,暫時壓一壓四小姐的氣數,選來選去選中了你。」

      「什麼?」余舒猛地從床上站起來。兩眼一瞪,驚的翠姨娘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余舒這下明白過來紀孝谷為什麼在街上好聲好氣地把她哄了回來,又覺惱。又覺可笑,這紀家竟是要讓她給那寶貝四小姐做替死鬼。

      小妾。他們竟好意思把她一個被攆出家的繼女送給人家去做小妾,還是個送過去沖喜的,紀家這群無恥之徒,還有什麼缺德事是他們幹不出來的!

      「你大呼小叫什麼!」翠姨娘捂著胸口,看著余舒一臉的火光,想起來之前在房裡紀孝谷同她說過的擔心,不由就變了臉色,狐疑道:「你、你不願意?」

      紀孝谷同她說起時,她還覺得他是白擔心,她這個女兒她還是瞭解的,整整一個好吃懶做又貪慕虛榮的性子,能給那樣的人家做小妾,只要她爭氣討了那薛大少爺的喜歡,將來就是衣食無憂,榮華富貴,她怎麼可能不願意?

      余舒沉了一口氣,看著翠姨娘一副「白撿的便宜你不要」的神色,很不想對這身體的生母發脾氣,只能耐性道:

      「娘,你想想看,果真是好事能輪得到我頭上嗎,且不說那薛家是什麼樣的人家,那薛大少爺是不是缺胳膊斷腿,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做妾進了他們家門,還是暫時頂替了四小姐的位置,會有多少人看我不過眼,我的日子能好過嗎,將來四小姐嫁過去,我又該如何自處?娘,你以為這是福氣,這分明就是個火坑沒人願意跳,紀家才推了我出去。」

      翠姨娘被她說的一愣一愣,見女兒竟同她講起道理來,還埋怨起自己,不由就氣憤道:

      「你以為人家願意挑你,要不是家裡頭只有你一個人八字賤命,這等好事哪能輪得到你頭上!」

      「好事?」余舒哭笑不得,看和這頭髮長見識短的親娘說不通道理,就把眼睛一眯,沉聲道:

      「那薛家同紀家聯親關我什麼事,他們姓紀,我姓余,要送人做小妾,怎麼不送他們自己家裡的閨女,這風水擺件誰愛當讓誰當去,娘最好是現在就去和三老爺說,讓他們省了這個心。」

      為了要計畫進京去找玄女六壬書,她還有好多事要準備,哪有的閒工夫和紀家虛以委蛇,同偌大一個易學世家對上,她可能在人家眼裡連個螞蟻都不是,但他們真把她當成是任人刀俎的魚肉,也得看他們吞不吞的下她這塊硬骨頭。

      「你、你——」翠姨娘被她這幾句話氣的,臉都要歪了,「不識抬舉!」

      「對,我不識抬舉,」余舒彎腰拾起來鞋子,套上腳,站起來整了整衣裳,掃了翠姨娘一眼,就往外走,等她出了屋,翠姨娘才急忙忙追上去——

      「這死丫頭,你上哪兒去!」

      余舒頭也不回道:「紀家早把我趕出來了,我又不是這家人,待在這裡做什麼,我要回去。」

      「你——」

      「你怎麼不是這家的人?」

      後頭翠姨娘氣急敗壞,余舒走到院子門口,卻被正往院子裡進的紀孝谷攔下了,冷著臉問道。

      余舒望著她名義上的繼父,冷眼道:「三老爺莫不是忘了,三個月前我偷了老太君的八寶香鯉,被打了三十鞭子,老太君親自開口把我轟出去,我一個姑娘家,身上帶傷,流落街頭,若非好心人收留,這條命早就活不下去了,試問你,我同你們紀家還有什麼關係?」

      聽出她滿腹怨氣,紀孝谷臉寒下來,掃了一眼她身後面戰戰兢兢的翠姨娘,譏諷道:

      「當初你娘求我將你們姐弟接進紀家,我可憐你們姐弟孤苦無依,就將你們接回來,供你們吃住,讓你們去上學,這些好你都不念,只是因為你做錯事,打了你一頓,又趕了你幾天,你就什麼恩情都不顧,還說你不是紀家的人,那紀家是白養了你們那些時日嗎?」

      「三老爺這是要和我清算?」余舒點頭,「那好,我與你算算,我和弟弟在紀家的吃住一起,稀湯烙餅,鹹菜豆子,一天就算是二十文錢,一個月六百文,我們搬來紀家大半年,就算是一年整好了,這算下來是七千二百文,也就是七兩二角錢銀子,對吧?」

      余舒一邊算,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之前被搶過一回的錢袋,在一堆銅板銀角裡摸出了一張對折的銀票,抖開了,遞給面色陰沉的紀孝谷,正色道:

      「您拿好了,這裡是十兩,多出來的給您當利息,只是您這回得記住了,我同紀家再沒有一文錢的關係,我弟弟我自己會照應,從今往後他跟著我過活,不勞你們紀家操心。」

      又扭頭對驚慌的翠姨娘道:「娘,您要是往後在這裡日子過得不合意,紀家容不下您了,就出來找我,您是我親生母親,生我養我,這一點是怎麼都不能變的,我自當侍奉您終老。」

      聽這話,看著紀孝谷陰沉的臉色,翠姨娘哪裡敢應承她,正要破口去罵,就聽見「撕拉」一聲,紀孝谷把手裡頭那張銀票給撕了,吊角的眼睛裡露出讓人膽寒的淩厲:

      「你剛才的話,我就當是沒有聽見過,你們姐弟兩個人的名字都還在我戶籍下,你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你可以不聽話,違背我的意思,不過下場,絕對不是三十鞭子那麼輕易。」

      說罷,他把手裡撕成碎片的銀票丟到余舒臉上,伸手指著她對翠姨娘道:

      「你領著她去一趟雜院看看,小修那孩子不聽話,出去亂跑了幾天,今天讓人在街上遇見,剛才送了回來,我按家法打了他二十鞭子,這孩子不經打,見著血暈過去了,子不教母之過,往後他們兩個再有什麼差錯,我就拿你是問。」

      此言一出,翠姨娘和余舒同時變了臉,一個是嚇的,一個是怒的。

      「老、老爺…」

      翠姨娘還想同紀孝谷說什麼,余舒已經青著臉跑了出去,守在院門口的護衛不需要紀孝谷吩咐,便跟了一個上去。

      紀孝谷看著還傻站在遠處的翠姨娘,輕歎一聲,臉色緩和,走上前去摟了她微微發抖的肩膀,低頭哄道:

      「嚇著你了?別害怕,小孩子嘛,就是要教訓才會懂事,放心,只要你這女兒老老實實地別給我惹麻煩,我又怎麼捨得罰你。」

      翠姨娘打了個寒顫,依在紀孝谷胸前,乖乖點了頭,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卻不敢落下來。

      紀孝谷鬆開她,一出院子,就看見有個僕人匆忙忙跑向這邊:

      「三老爺、三老爺,薛家來人到義陽了,老太君讓你快過去商量著拜見呢!」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20 PM

第九十二章 薛家來人

      余舒滿頭大汗地跑回了雜院,還沒進門就聽到劉嬸的哭聲,屋門口站著同院的兩個僕婦,悄悄議論著,誰都不敢進去。

      余舒撥開她們進了屋,一眼就瞧見劉嬸正彎腰在床邊給昏昏沉沉的余小修抹藥,一邊擦,一邊掉眼淚,口裡「少爺少爺」地喊著,就是不見應。

      她走上前,觸目是余小修那瘦弱乾柴的脊樑上被打的皮開肉綻,一道深一道淺,交錯著黏糊糊的血跡,當時就讓她氣紅了眼睛,握起了拳頭,牙齒咯咯噔噔地響著。

      她挨過這打,當然就清楚這鞭子落在身上的疼,她一個大人尚且疼的哀聲求饒,小修一個孩子怎麼受得了這毒打?

      紀家!

      余舒咬著牙在心裡念了,發紅的眼睛裡閃著森森然的狠戾,她自己挨了打受了辱,尚且能忍下來,但是他們不該動她弟弟,他們不該打余小修,紀家想要這樣恐嚇她就範,那她絕對會讓他們知道後悔。

      昏迷中的余小修似是做起了噩夢,緊皺著眉頭,汗珠從額頭落在眼皮上,一隻手揪住了枕頭,痛苦地囈出聲:

      「姐…」

      余舒心裡頭疼的要死,側身坐在床邊上,一手去摸他發燙的額頭,一手拉住他捏死的拳頭,垂下眼睛,溫聲哄著:

      「小修,姐姐在,別害怕,姐在這裡…」

      * * *

      黃昏的時候,紀家突然接到了消息,京城裡的薛家來了人,已經進了義陽城。落腳在城東的一座別館,薛家只派人把消息送到紀家門房就走了,連來的是什麼人都沒講。

      薛家比預計中早到了一天,這可讓紀家一時手忙腳亂,聚在一起商量著怎麼先去拜見一番。

      「娘,我們幾個兄弟都過去吧,還不知薛家來了什麼人,去的人少了,莫叫人以為怠慢。」老大紀孝寒提議。

      紀老太君看看幾個兒子,思索道:「這樣。快派人去縣衙請你們妹夫,老二和老三去,老大…留在家裡。」

      紀老太君有自己的考量,他們畢竟是義陽城有頭有臉的世家,三個兒子全都過去了。未免顯得太過矮人,留下長子在家,換了縣令女婿去。意思一樣到了,卻不會覺得窩囊。

      「你們兩個,有你妹夫在,切莫多說了話。讓他察覺什麼,還有。薛家人若是問起星璇的事,不要隨便答應,過兩天我就派人送星璇回京城去。」

      紀孝谷道:「娘您放心,我和二哥會仔細。」

      「天快黑了,早去吧,我在家裡等你們消息。」

      * * *

      緊趕慢趕,紀孝春紀孝谷和馬縣令趕到薛家在義陽城的別館時,天色還是黑了。

      門頭上掛著圓滾滾的五福明燈,黑漆漆的大門緊閉著,使小廝上前去敲了門。三個義陽城裡跺跺腳就能抖地的人物,如今卻站在門外頭,有些緊張地等候著裡頭動靜。

      過了一晌才有人來應門。聽說三人身份,沒立刻放他們進。而是又進去稟報了一回,才引他們進門。

      這座別館只有紀宅一個跨院那麼大小,卻到處都點了燈籠,明晃晃的一條路,屋簷樹下,好似蠟燭不要錢一樣,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人聲,紀孝谷先動了心思,客氣地向那引路的僕人打聽:

      「這位小兄弟,請問來的是哪位大人?」

      紀家之前做過功課,通過紀老太爺寄回來的書信,對薛尚書府上的人事有一定的瞭解,在薛家做事的幾位總管,身上都有官職,紀孝谷才會有此一問。

      僕人不冷不熱地答道:「是二總管。」

      二總管,紀家兩兄弟同時在心裡暗叫了一聲苦,這薛家二總管,原是薛老尚書帶兵時候的一個部下,姓徐名力,現年四十六歲,據說為人嚴苛,是個軟硬不吃的主。

      「到了,二總管就在裡頭等候三位,小的告退。」僕人把他們領到一間屋子門外,就拎著燈籠走了。

      三個人整理了衣裳,聽到裡面一聲響,前後腳走進去,屋裡明亮,左右都立了銀腳高足燈,罩著圓柱形的黃色紗衣,堂上端坐著一個中年人,鼻直口方的國字臉,看起來便是那種不好說話的人。

      「見過徐總管,」紀孝春先上前開口,作揖見道:「在下紀孝春,乃是紀家行二,這是舍弟孝谷,這是妹婿,也是本城縣令,馬亭獻。」

      紀孝谷和馬縣令上前作揖:「徐總管。」

      徐力等他們禮罷,才站起身,點了點頭,目光掃過三人,落在了紀孝春身上,「你就是紀家四小姐的生父?」

      紀孝春趕忙答道:「是,正是在下。」

      徐力道:「聽聞紀四小姐一個月前回鄉探病,現在可還在府上?」

      紀孝春按著事先準備好的話答道:「還在家中逗留,不過她母親身體已妥,過兩日就會送她回京。」

      「紀小姐孝心有加,我們老爺最喜孝道之人,」徐力若有所指地誇了一句,又轉頭面向紀孝谷:「信上說,要先從你們紀家送一位小姐給我們少爺做妾室,為你們四小姐嫁人鋪路,便是選的令嬡嗎?」

      紀孝谷低頭道:「正是小女。」

      徐力眼裡一閃而過嘲色,道:「你們紀家倒是和睦,兄弟之間沒有京城那些人家的勾角。」

      兄弟兩個是都聽出他話外之言,只能賠笑,徐力卻突然又問道:「令嬡今年幾歲?」

      「已過十五了。」紀孝谷說的是余舒的年紀。

      「比我們大少爺小上四歲,」徐力道,「叫什麼名字?」

      紀孝谷側頭看了一眼紀孝春,猶豫著回答:「叫…余舒。」

      「余舒?紀余舒?」

      紀家兩兄弟互看了一眼,老三苦笑道:「不瞞徐總管,我那女兒是個繼收的,因她母親堅持,我就沒有給她改姓,而是隨了她生父姓余。」

      說完話,三個人就屏氣等著徐力發難,不想徐力只是皺了下眉頭,「哦」了一聲,好似是不是親生的女兒,並不是那麼重要一般。

      「老徐,誰來了?」

      一道男聲在外頭響起,紀孝谷三人就見到剛才還對他們不苟言笑的徐力,一偏頭就換了神色,額頭微低,快步從他們身旁走過去。

      「大少爺,是紀家的人,紀家二老爺、三老爺,還有本城的馬縣令。」

      大少爺?薛家大少爺?!

      紀孝谷和紀孝春一陣錯愕,急忙扭頭,就看到門口處,徐力躬著腰,正在同門外一個人說話,因屋裡頭燈光明亮,外面的燈籠只能照出個模糊的人影,一身月白色的紗衣,背手站在臺階下,正看往屋內,那看不見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叫三個加起來都有百歲的男人莫名地緊張了一下,尤其是他們隨即又聽到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冷哼。

      「哼。」

      「大少爺?」

      「趕了幾日路,我累了,沒什麼事就送客,有事就讓他們白天再過來。」

      「是。」

      留下一句話,那臺階下的人影便轉身走了,甚至連個招呼都沒有和屋裡的人打,難為紀孝春和紀孝谷平日受慣了周圍的阿諛,這一盞茶的工夫,就連吃了兩回癟,偏因對方的身份,不敢怒也不敢言。

      徐力送走來人,轉回屋子裡對三人道:「天色不早了,三位請先回去吧。」

      紀孝春問道:「方才那位便是貴府的大少爺嗎?」

      徐力點頭,又恢復成不苟言笑的樣子:「大少爺脾氣不好,這幾日路上沒休息好,三位見諒。」

      說著客氣話,臉上卻一點客氣都沒有,紀孝谷三人怎會當真,就順勢借了臺階下,紀孝春還想問一問,為什麼薛家大少爺會在這裡,卻被紀孝谷悄悄拉了拉後背,看見徐力一副抬手送客的姿勢,就把話咽了回去,引言告辭。

      徐力把他們送到院子門口,就讓下人領路,自己折了回去。

      三人坐到馬車上,離開別館,才露出了不滿:

      「呼,薛家真是好大的氣派,外面傳說的一點不假,一個總管在妹婿你面前,都端著架子,簡直是目中無人。」

      聽著紀孝春的話,馬縣令笑笑不語,他身在官場,人情要懂得多得多,因而並不覺得薛家過分,反倒以為正常,果真平易近人,那才叫奇怪。

      紀孝谷的注意在另外一件事上,他臉色古怪,還有些未消除的驚訝,「那薛家大少爺怎麼會一起來了?」

      這一趟薛家來人,是為商談婚事,據說還帶來了相師和易師,來一個總管是應該的,但薛少爺親自來,就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難道是特意跑來看星璇的?」紀孝谷懷疑道,「方才徐總管不是也問了星璇是不是在家。」

      「星璇說沒見過那薛家大少爺,既然在京城裡都沒有見,跑到這裡來見什麼,」紀孝春搖搖頭,擔心道,「我看那薛少爺對這樁親事似有不滿,莫不是他們看出——」

      「咳,」紀孝谷咳嗽一聲,打斷了他二哥的話,看了一眼馬縣令,苦笑道:「人家薛家想要娶的是星璇,我們硬是先塞了個人過去給他做妾,還是個賤命的女子,換了是誰怕都不會高興。」

      紀孝春意識到方才差點多說了話,訕訕一笑,閉上了嘴。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21 PM

第九十三章 權宜之計

      余小修挨打後,就發起了熱,紀家連個大夫都沒有給找,余舒被紀孝谷派人盯著出不去,就使劉嬸避開人到長門鋪街上去請賀芳芝。

      傍晚的時候,賀郎中跟著劉嬸趕到了紀家的雜院,因他之前就給重傷的余舒看過病,後來又一直上門為趙慧診治,故而對余舒姐弟兩個的情況有幾分明瞭,如今見到余小修好端端被打成這樣,腹中雖有疑問,但還是先看了余小修的傷勢,打開隨身的藥箱給他換了外敷的藥膏,又開了內用的藥方。

      余舒沒有多解釋余小修挨打的事,讓劉嬸到門口守著,給賀芳芝鞠了一躬:「賀郎中,我和小修這樣,眼下是出不去紀家了,但我慧姨尚且病中,只靠鄰人照料,我實難放心,還請您走一趟,幫我向慧姨報個平安,暫代我照拂她一二,余舒不勝感激,來日必報您恩情。」

      賀芳芝聽聞過余舒的事,知道她同趙慧本無親戚,卻在危難時不舍不棄,對這孩子的重情重義本就欣賞,見狀,只是一猶豫,便伸手虛扶她:

      「快起來,我答應你就是。」

      余舒沒讓賀芳芝告訴趙慧說余小修挨了打,只請他尋個藉口,安撫了趙慧,又將身上所剩不多的銀兩全拿出來相贈,賀芳芝拒不接受,最後余舒只好只給了他這次診金和藥費。

      「煩勞賀郎中幫我去泰亨商會總館送個口信,說我有事這幾日不能去,還有把這個交給裴總管。」余舒掏了懷裡記錄天氣的小冊子,撕了記錄有最近五日天氣的那兩張下來。折起來遞給了賀芳芝。

      賀芳芝沒看是什麼,就收了下來,劉嬸送他從後門離開,去醫館抓藥,余舒拿手巾拭了拭余小修脖子上的汗,端了水盆出去換水,看到傻站在院子裡的秋香,腳步一頓,就把水盆給了她。

      「去打盆水。」

      「哦、哦。」

      余舒折回屋裡,坐在床邊上看著余小修烏朦朦的後腦勺。手背貼在他滾燙的小臉上,余小修腦袋輕輕動了動,更靠近她的手,他做了一個下午的噩夢,斷斷續續的囈語和痛吟。這會兒總算安穩地睡著了。

      余舒看著手指上黑乎乎的指圈,想到了青錚道人,心情十分複雜。事出突然,當時她沒有反應過來,現在靜心想了,她今朝處境。難道青錚就沒有算出來嗎?

      恐怕他是心中有數,還推波助瀾了一把。借著買紅繩,把她送回了紀家,不然義陽城那麼大,怎麼偏偏紀孝谷就在孔家易館裡等著她。

      余舒不相信青錚是故意將她送入虎口,可他偏偏這麼做了,原因是什麼,余舒暫時沒有心情深究,但是她知道,現在要靠青錚脫困,是不可能了。有趙慧命危一事在前,她十分肯定,在這件事落幕之前。青錚不會再露面。

      那她就要另想辦法,甩掉紀家。

      劉嬸還沒買藥回來。紀孝谷就派了人到雜院找余舒,余舒留下了秋香照看余小修,跟著來人去了。

      前一刻還是土牆棚屋,昏燈冷壁,穿了幾堵牆就來到了朱簷琉瓦,窗明几淨的地方,紀孝谷在西跨院一間穿廊子的飯廳裡見了余舒,她去到時候,他正在用晚飯,手指夾著紅竹條的筷子,夾著菜送入口中,一桌子菜肴,紅紅翠翠,拿荷邊兒的青瓷一盤盤裝了,看一眼便引人口欲,而余舒瞧見只覺得胃裡噁心。

      她知道紀孝谷不覺得什麼,在他眼裡頭,他們姐弟兩個,大許只是紀家養出來的兩條狗,因為施捨了幾頓飯,養了一陣子,可以拿來打著出氣,也可以拿來當贈品附送。

      紀孝谷拿起手邊的白絹巾擦擦嘴上的油光,又接一口茶漱了漱嘴,吐在腳邊的痰盂裡,口裡清爽了,才抬頭看向余舒,先端詳了她的臉色,很滿意從她臉上看到了幾分白天沒有的馴服。

      「想通了嗎?」

      「想通了。」

      「好,」紀孝谷笑了笑,他眉毛長的彎彎的,笑起來給人一種和氣的假像:

      「我知道你心裡頭肯定要記恨我,不過沒關係,我不會和你一個孩子一般見識,我瞧著你是有幾分聰明在,好好想想就知道,那薛家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高門,真能進得了那樣的人家,對你來說不見得是件壞事。今天晚了,你回去好好睡上一覺,薛家已經來了人,明天我會派人去教你該有的規矩禮數,你好好的學,沒准後天我就會帶你過去給人瞧,不出差錯,這門親事是訂了的,但萬一是你耍滑頭,讓我們紀家丟了人,壞了這樁婚,什麼下場,我想你應該清楚。」

      余舒抬頭看著一眼紀孝谷,板著臉,悶聲道:「規矩我會學好,你的話我也會聽,不會亂跑,能不能不讓人盯著我,允許我出門?」

      余舒的反應在紀孝谷的意料中,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他很喜歡這種將人情緒掌握手中的感覺。

      「不行,這樁親事訂下之前,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宅中。」

      余舒皺眉,任誰都瞧得出她現在不滿,紀孝谷滿以為她會發作,可她卻忍了,低下頭,又道:「那能不能讓小修和我住一起,他傷的很重,我不放心他不在我眼前,還有劉嬸,一直都是她照顧我們姐弟兩個。」

      「可以。」這回紀孝谷大大方方地點了頭,他需要余舒老實聽話,不給他惹麻煩,如果逼得太緊,狗急了也會跳牆。

      「謝謝三老爺。」余舒暗松了口氣,她提出要求出門是個幌子,真正想要紀孝谷答應的還是將他們姐弟兩個放在一起,而不是分開隔離。

      她還沒有計劃好如何脫困,但要離開紀家,前提條件之一是余小修和她在一起,少了余小修,她哪兒都去不了。

      「來人,送小姐回去。」

      余舒被人領出去,下了臺階,走幾步,回頭望了一眼廳裡頭正在仰頭喝酒的紀孝谷,眼裡蓄起了冷笑。

      而在脫困之前,她會給紀家一個難忘的教訓。

      * * *

      紀家第二天一早,就帶上禮品去了別館拜訪,還是徐力面見了他們,而昨晚上驚鴻一瞥的薛家大少爺卻不曾露面。

      紀孝春問起來,徐力只說大少爺還在休息,別的半句不肯多講,就將話題轉移到了那個頂替紀小姐八字的小妾身上,提出明天讓他們把余舒領來,讓薛家帶來的易師相看。

      同是命格最低劣的兩種,賤命女和寡命女相似卻不同,前者只是自身命賤,後者卻要克應旁人,薛家會如此謹慎,情有可原。

      臨走前,徐力讓下人捧了兩隻禮盒,隨手給了紀孝春,說是一份送給紀老太君,一份送給紀四小姐,紀孝春收下,出門上了馬車,好奇地打開來看,當時便倒抽了一口氣。

      薛家送給紀老太君的是一株紫靈芝,色皮紫黑,油光漆亮,這樣品相的紫芝,已超出了藥草的範疇,堪稱為寶。

      而送給紀星璇的則是一幅畫卷,紀孝春拉著卷軸,讓紀孝谷抖落開了,一幅春蘭花圖,目及落款上的名號和章印,縱是見多了寶貝的紀孝谷也由不得手抖。

      馬縣令看他兄弟二人失態,湊過頭來看,見那落款,吃驚喊道:「是靜敏先生的畫!」

      薛家送的,必定是真跡,馬亭獻著迷地輕撫著畫卷,羨慕道:「也就是薛家這等人家舍有這樣的手筆了。」

      紀家兩兄弟面面相覷,獲贈的喜悅反倒是不如由心底生出來的畏懼,出手這樣兩份見面禮,才是真正的豪門氣勢,壓的人抬不起頭。

      紀孝谷看著眼前攤開的兩份禮,突然間有些質疑起父親的決定,為了等待七皇子那邊的反應,就這樣拖著薛家,將來一日,即便是他們攀上皇親,薛家若是發怒,縱有七皇子擋在中間,他們真吃得消嗎?

      * * *

      昨晚上余小修被抬到了余舒現在住的小獨院裡,劉嬸跟著一起過來。

      第二天早上,余小修的燒還沒退,紀孝谷派來教余舒規矩的婆子就到了,同來的還有一個裁縫,余舒正在給余小修喂藥,就被拽了出去,拉拉扯扯量了身段。

      裁縫一走,那姓黃的婆子就拽著余舒的胳膊,皺著眉毛,前前後後把她看了一遍,一邊挑毛病,像是買菜選豬肉似的,解了她的頭髮,掐了她的腰,最後還舉著她的手指查看她指甲的長短。

      余舒不懂,便不知道這樣的婆子是專門給大戶人家調教小妾的,當年翠姨娘進了紀家,就曾被教訓過一個月,有了樣子,才被允許侍候紀孝谷同房。

      「這頭髮怎麼短這麼多,嘴上都起燥皮了,站步的時候不要叉腿,腿併攏、併攏!」

      黃婆子的鞋子在余舒前腳尖踢了幾下,硬是把她的齊肩步糾正成內八。

      余舒瞧這婦人年紀一把,又沒對她說什麼尖酸話,默念了幾句「尊老愛幼」,就閉著眼睛由她折騰。

      「這戴的是什麼?」黃婆子捏著余舒左手食指上帶的黑色指圈,就要往下拔,余舒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並不阻攔,果然那婆子拔了幾下沒有拔掉,就放棄了,轉而糾正起她身上其他不妥的地方。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24 PM

本帖最後由 ammsky 於 2013-7-17 11:24 PM 編輯

第九十四章 上門驗貨

      快要吃午飯的時候,余小修醒了,人迷迷瞪瞪的搞不清楚狀況,但燒是退了,余舒趕緊讓劉嬸到廚房找些清淡的吃食,自己坐在床邊陪余小修說話。

      「姐…這是哪兒?」

      「是紀家,」余舒摸著他頭髮,讓他趴在枕頭上,大致說了紀孝谷在街上抓她的經過,卻沒提紀家要送她給人做妾的事,不是故意隱瞞,而是看他現在精神不好,打算過兩天再告訴他。

      余小修慢了半拍反應過來,緊張地抓著余舒的手,啞聲問道:「你…你沒挨打吧?」

      「傻瓜,姐沒事,」余舒現在和顏悅色,半句不提余小修這幾天瞞著她沒去上學的事,不是忘了,而是打算等秋後再和他算帳。

      「嗯。」余小修乖乖應了,背上的鞭傷很疼,吸氣都難受,疼的他想哭,一想到幾個月前,他姐也受過這樣的疼,而且是一個人被攆出家,險些死在路邊上,現在又被逮回來,心裡頭就悶得不能行,恨死了紀家,又感到害怕,一抽搭,眼淚就落下來。

      「怎麼啦,是不是傷口很疼啊?」余舒一看他哭,就恨不得現在拿根鞭子去把紀家上下通通抽上一頓,「昨天賀郎中來給你看過了,等下吃點東西,再給你換藥,過幾日傷口長好就不疼了。」

      「姐,我…我不想待在紀家,」余小修低聲哭道,「我們…同慧姨一起住不好嗎。我在一家書鋪…找著個跑腿的活兒,掌櫃的說、說一個月給我三百文錢,姐,我不上私塾了,我不學易了,我想走,我不想在他們家…」

      余舒被他哭的一陣心肝疼,揉著他的腦袋,哄道:「好、好,咱們不住紀家。你先養傷,等你傷好了姐姐就帶你走,啊?」

      「嗯…」余小修哭了一會兒,就睡過去,余舒把被子給他蓋好。起身去倒了一杯涼茶喝下,澆熄了肚子裡的火氣,冷靜下來。考慮了一番目前的處境,大概有了計畫。

      余小修現在傷勢未愈,她行動被牽制,想跑都跑不了。昨天紀孝谷把話說的很明白,紀家很重視同薛家的聯親。這件事要壞在她頭上,按紀家這群人睚眥必報的性格,肯定會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反觀過來,只要她老老實實地應付薛家,那她和小修就是安全的,她昨天問過劉嬸,即便是納小妾,薛家人也不可能抬了就走,這中間得有個章程,而這段時間。就是留給她為脫身做準備工作的時間。

      錢,路線,幫手。時機,把這些都安排好。等到薛家和紀家的親事談成,她就拍拍屁股帶著余小修走人,到別處改名換姓,甩下爛攤子給紀家收拾,讓他們狗咬狗。

      而目前,她只有先同紀家虛以委蛇,讓他們不會懷疑她,方便她日後動作。

      * * *

      下午,紀孝谷把余舒喊到跟前,通知了她明天會帶她到薛家別館去給人相面,再三警告了她此事的重要,余舒保證不會耍花樣,才叫人把她送回去。

      早上量過身形,傍晚就有人送了衣裳來,余舒正驚訝于裁縫的手工之快,黃婆子就冷嘲熱諷地告訴她,這衣裳是直接拿成衣修改的,換句話說,就是她撿了別人的衣裳穿。

      對此,余舒並未表露出介意,只是想起來趙慧請人給她做的那一身綠裙裝,再看手裡這料子更好的綾羅綢緞,沒半點當時穿衣那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反而無趣的很。

      試過了衣裳大小,晚上黃婆子又臨時加練,訂正了她行禮的姿勢,說話的音調,最後燒了一大桶水,讓余舒洗了個澡,這是余舒幾個月來洗的頭一個囫圇澡,感慨之余,不用黃婆子監督,硬是泡了兩桶水才頭重腳輕地出來。

      因為這些事都是在隔壁屋裡進行,余舒又耳提面命過劉嬸和秋香,所以躺在床上不能挪動的余小修,並不知道他姐明天要去給人家驗貨。

      * * *

      一夜過去,早上天不亮,余舒就被搖醒,黃婆子似個催命鬼一樣站在她床頭,和一個沒見過的丫鬟拉了她起床。

      更衣洗漱,然後就被推著坐在鏡子邊上梳頭,動手的是那丫鬟,三五下就把余舒長及後腰的頭髮挑分成兩半,一半挽上去紮了髻環,固定好,剩下一半分成幾縷拿小巧的繩結一條一條的系上。

      梳頭的時候,黃婆子也不耽誤工夫,開始給她上妝,她自己帶了一套工具來,一隻連抽屜的盒子打開,粉面兒,眉條,胭脂,香膏,一應俱全。

      余舒對粉味很是敏感,頭一下撲在臉上,鼻子吸進去,便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吹散了黃婆子手裡的半盒粉子,弄得她衣服上桌子上到處都是白沫子,差點讓這老婆子和她翻臉,不過之後一直冷臉對她就是了。

      「閉眼。」

      「抬頭。」

      「張嘴。」

      「不許皺眉!」

      ……

      好不容易折騰完了頭臉,余舒揉揉鼻子,往銅鏡裡一瞧,就看見一張粉白的臉和一對紅嘴皮子了,幸好沒有一對紅臉蛋,不然她一定要懷疑黃婆子以前是在什麼地方給人化妝的。

      接下來是穿衣裳,套裙子之前,黃婆子拿了一條一掌寬窄的束帶,就往她腰上纏,纏了兩圈,余舒就不願意了,這是想把她勒死吧!

      可惜抗議無效,余舒一尺八的腰還是被硬勒小了一個號,這麼一來,原本發育不良的胸脯就變挺了,反大了一個號。

      擺置到最後,黃婆子給她身上添首飾,掛一件,就叮囑一句:「這些東西不許弄丟了,回來少一樣,你自己花錢補上。」

      余舒暗翻了白眼,合著這身行頭是臨時提供的,回頭還要還啊,就不知贊助商是哪一個,摳門成這樣。

      拾掇好,黃婆子圍著她轉了兩圈,覺得是落了什麼,邊上丫鬟提醒了一句「扇子」,她才拍拍額頭,慌忙去屋裡的櫃子翻騰,倒真叫她找出來一把紗面團扇,拍拍灰,塞給余舒。

      「拿好了,遮住眼睛下頭,別給人輕易瞧。」

      天亮前,余舒就收拾好了行裝,余小修還在睡覺,紀孝谷派了人來喊,她交待了劉嬸幾句就跟著往西院去了。

      「三老爺。」余舒見到人,進門前先照昨天黃婆子教的端手行了禮,做戲要做全套,裝腔作勢她一向在行。

      紀孝谷正在吃早點,見到余舒,放下湯勺,仔細地打量,沒說什麼,但余舒瞧得出來他的眼神是滿意的。

      「吃早飯了嗎?」

      「還沒有。」

      「先餓著吧,防著丟醜。」

      得,為了不讓她臨時找茅房,早飯都省了。

      * * *

      還是紀孝春和紀孝谷一起,今天出門沒坐馬車,而是抬了三頂轎子,一搖一晃從東門出去,往薛家別館走。

      余舒坐在轎子上,餓著肚子,勒著腰,晃晃悠悠到了地方,轎子猛地一停,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好在她身體強健,做了幾個深呼吸便調整過來,轎簾一掀,就把手搭給外面的秋香,彎腰下轎,不忘記拿扇子捂了嘴。

      路邊上是一座宅院,黑漆漆的木門緊閉著,門頭上的匾額只有一個鎏金的「薛」字,門翹上垂著兩隻大燈籠,紅紗衣,黃蒲穗。

      紀孝春使小廝上前敲門,過了一會兒,余舒就見門吱呀呀被從裡面拉開,有個戴著包頭巾的僕人站在門檻裡,對著他們道:

      「是紀家二位老爺,我們徐總管在裡面等著呢,你們裡面進。」

      余舒跟在紀孝春紀孝谷後面進了薛家別館,借著扇子遮掩,瞧著路上的花園景色,心裡頭想的卻是巷子口賣的芝麻糊和韭菜角子。

      僕人把他們領到了一間會客廳門外,余舒瞧見屋裡頭坐有三個人,見到紀孝春紀孝谷,只是從座上站起來,沒有上前迎客,顯然並不熱情。

      反倒是紀孝春和紀孝谷面上帶笑,走了進去,余舒聽到紀孝春稱呼那個板著臉的中年人做「徐管家」,然後他們就是一番介紹。

      徐力指著身後二人,道:「這位是周相師,羽明三年大衍試相術一科的十甲,這位是何易師,羽明六年大衍試兩科百進,現今都在我們薛家做事,這次太公吩咐,特意帶了他們來。」

      在易學世家的子弟面前提大衍試,分明是在給他們下馬威,要是當年過了大衍試,兩兄弟不至於一個從商,一個留府,早同紀老爺子一起上京城去混了,紀家兩兄弟面上維持著笑,心裡頭怕是要罵娘。

      余舒知道這裡頭微妙,拿扇子頁遮著嘴上的笑,津津有味地瞧著紀孝谷給人裝孫子,喉嚨不乾了,腰不疼了,就連肚子都不餓了。

      但很快,她就幸災樂禍不起來了,因為幾個人一扭臉就把話題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這就是令嬡嗎?」徐力看向門口,就見一個杏黃衫,柳步裙的小姐身姿亭亭地站著,一半燕紅扇擋了面,額頭蜜白,只露出一雙柳條眉並一對杏眼,神色甚是乖巧。

      徐力有些意外,沒想紀家這賠搭的小姐還是個似模似樣的女娃娃。

      「正是小女,」紀孝谷抬手示意余舒過來,「余舒,來見過徐總管。」

      余舒聽話上前,低頭時放下了扇子,側身行禮後,抬頭前又拿扇子擋住面,剛剛好沒露出臉來,動作流暢的讓知情的紀家老二看的驚訝不已,半點瞧不出這是之前那個因為偷魚被攆出家的賊丫頭。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27 PM

第九十五章 是友非敵

      打過照面,各自落座,紀孝谷拿了余舒的八字和戶籍出來,對方當場便立卦測算,約莫是半柱香後,就有了結果。

      「此女八字,確是命格低賤,氣運輕薄,同大少爺的八字相照,並無克累的徵兆,用來抵運,無有不可。」

      余舒最近整天被人賤命賤命的說著,都聽出抵抗力來了,聽他們議論自己的八字,還能一心兩用去默背六爻斷法的千字口訣。

      「可否讓在下一觀面貌?」那周姓相師提出來,紀孝谷沖余舒點點頭,余舒便將扇子放下來,這八字是有記錯,也可以偽造,但面相有動有靜,是斷不能胡改的,從這點就看出薛家的謹慎來。

      「平平碌碌,不親不關……嗯,確是和八字相合,沒錯。」

      前頭看著是順利,聽那周相師判斷,紀孝谷和紀孝春的神色都放鬆下來,不想緊跟著就出了狀況——

      「咦?」

      周相師突然站起來,朝余舒走進兩步,說了句冒犯,便緊盯著她瞧了幾眼,一皺眉頭,問道:「小姐近日可有親人遭逢血光之災?」

      余舒眨了下眼睛,扭頭去看紀孝谷,這一看不要緊,便露了怯出來,證明確有其事,紀孝谷見情況不對,急忙對面露疑色的徐力解釋道:

      「是這孩子的弟弟,前幾天調皮,被我打了一頓,同她無關。」

      薛家現在是要得能給紀星璇嫁過去鋪路的賤命女。不是會禍累三親的寡命女,余舒的八字沒有問題,面相上卻出了差錯,能從面相上看出親人有災禍,這災禍起因多半都同帶相之人有關,這常識很多人都知道,縱是紀孝谷這麼解釋,也不能讓徐力放心。

      他沒理紀孝谷,扭頭用目光詢問周相師。

      周相師一思索,看著余舒。道:「等三日吧,我再看她面上這災相會不會散,若是動相就無妨,若是靜相,那此女便不可取。」

      不可取!

      紀孝谷比紀孝春還先變了臉色。勉強笑道:「徐總管,這——」

      「三天,你們三天後再來吧。」徐力起身打斷了紀孝谷的話。擺出送客的姿態。

      紀家兄弟心知多說無益,無奈起身,「那我們就先告辭了,三日後再登門。」

      「我送二位出去。」徐力今天還算客氣。沒有直接喊了僕人把他們送走,而是親自送出門。

      余舒走在最後頭。瞧見紀孝谷扭頭沖她瞪眼,無辜地沖他聳了下肩膀,是他自作聰明地毒打了余小修來威脅她,現在壞了事,又不怪她。

      這薛家請來的相師還挺有兩把刷子的,單看她面相就能斷出來她弟弟有事,難怪紀家不敢隨便找人糊弄人家,要用她這個名正言順的狗屎命。

      不過那紀四小姐的命格果真就那麼高嗎,嫁個人還需要專門先送個命賤的去給她鋪路這麼麻煩,要找不到狗屎女。又找不到真命天子,豈不是要做一輩子老姑婆?

      余舒不懷好意地揣摩著,一行人到了大門口。紀孝春揖手示意徐力留步,他先下了門前臺階。轉身正要招來街對面的轎子,卻聽一陣馬蹄聲,從身後踏來,幾人回了頭,就見街角一匹馬正朝這邊疾馳而來,轉眼就沖到了跟前,紀孝谷紀孝春慌忙後退了步子躲避,聽得一聲低斥,韁繩抖落,馬蹄子堪堪從兩人身前擦過去,夾帶了一股戲弄的惡意。

      「嘶——」

      余舒順著馬腿往上看,先是瞧見了一雙赤頭黑靴,再來是緊紮的褲腿,褐紅的腰擺,寬肩的繡紋,再往上瞧,嘖,太陽刺疼了眼,她撇過頭,差一點沒能瞧清楚人臉。

      「大少爺?」徐力跨出門檻,上前去給薛大少牽馬,仰頭問道:「您怎麼一個人出去了,這義陽城的路您又不熟,寶德呢?」

      大少爺?薛家的大少爺?那個沒命娶紀四小姐,偏偏又想娶紀四小姐的薛家大少爺?

      余舒腦子轉過來彎,正要抬頭去看,想起來剛才差點被閃瞎眼,忙又把頭低了回去,豎起了耳朵聽著他們說話。

      「他們是誰?」薛大少沒理徐力問題,馬鞭子指點了剛才差點被他撞到的紀孝谷和紀孝春問道,難為紀家兩位老爺方才差點躺在他馬蹄底下,現在卻還要裝出一臉笑。

      徐力道:「前天晚上不是見過嗎,這兩位是紀家的老爺,那一位是紀家小姐。」

      「紀家的小姐?紀星璇?」一聲疑問,顯然這薛大少是沒見過紀四小姐,不然單憑著身段也不可能認錯人。

      聞言,余舒感覺到那馬上的人看來的視線,低頭裝傻,真不巧,她既不是紀家的小姐,也不是紀星璇,她是狗屎女。

      「不是,這是另一位小姐,余小姐。」

      「哦——」這一聲拖得稍長,「就是那個要硬塞給我做妾的丫頭,呵。」

      在場誰都聽得出來薛大少最後一聲是冷笑,余舒更從裡頭嗅出來幾分不屑的味道,貌似還是沖著她來的,頓時讓她就對這素未謀面的薛大少生出一股惡感。

      場面有些尷尬,紀孝春紀孝谷走也不是,待也不是,想同這薛大少搭一句話,偏人家都不正眼瞧他們,也是,這婚事沒有說成,兩個人都還不是岳家身份,在人家薛少爺眼裡不過是兩個沒品沒級的人,沒道理強求人家對他們尊敬客氣。

      「咳,」徐力清嗓子:「兩位請回吧,三天後再說。」

      紀孝春趕忙應聲:「好、好,那我們就告辭了。」

      兩人走向轎子,余舒扶著丫鬟跟在他們身後頭,團扇子遮著臉,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那薛大少在盯著她看,走到了轎子邊,轎夫壓下轎頭,她彎腰上轎時候,心頭一動,就扭了頭,看向門前那匹馬,目光往上移,避過了陽光,就瞧見了一張神采傲慢的臉,一雙嘲諷的眼。

      咯噔!

      她兩眼瞠圓,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可那張被陽光照的清晰明亮的臉孔紋絲未變,鼻是鼻,眼是眼,分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孔,不過是額前多了幾縷碎髮,換了一身衣裳,但那全然陌生的神情,不一樣的口音,卻叫她不敢確認這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是他吧?是他嗎?

      「你看什麼?」薛睿扯回了韁繩,手動一動,馬兒聽話地轉過身,朝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的看著轎子邊的余舒。

      余舒莫名的有些緊張,她把手裡的扇子拿低,露出整張臉,仰著頭,用旁人聽不見的音量,試探著小聲喚道:「曹大哥?」

      薛睿皺眉看著她,臉上全無一點熟悉的樣子:「你說什麼?」

      余舒盯著他的臉看了看,暗笑一聲,舉起了扇子:「沒什麼。」

      她一低頭,鑽進了轎子裡,轎夫扛起,快步跟上了前頭兩頂轎子。

      薛睿看著那三頂轎子拐角不見,摸了下巴,一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的徐力,道:

      「這紀家可真有意思,呵。」

      徐力不置可否,「大少爺,寶德呢?」

      「我怎麼知道。」薛睿纏著手中的銀骨馬鞭,大步進了庭院。

      徐力就牽著馬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就聽見另一面街頭上傳來喊聲,抬眼就見一匹馬急匆匆跑過來:

      「少爺、少爺,等、等小的!」

      * * *

      余舒自覺和曹子辛的交情不是一點半點,別人或許會認錯,但曾經朝夕相處過,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是他換了個髮型換了身衣裳說話聲音放低了些,就認錯人,那她就真白長了一雙眼,除非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一路回到紀家,余舒都在疑惑著,曹子辛為什麼突然變成了薛家的大少爺,又為什麼裝成不認識她的樣子,是有難言之隱,還是摔壞了腦袋把她給忘了。

      綜合了事故概率,余舒更傾向於他是有別的原因,聽那徐管家說話,似不知曹子辛曾在義陽城生活過幾個月,難道說是因為這個管家有問題?

      因可供分析的資訊太少,她思前想後,不得其解,遲遲才記起來自己這會兒應該氣憤才對——

      這傢伙,明明就是個有錢人家的大少爺,當初都不曉得對她大方點,一天才給她十個銅板工錢,還讓她幹這幹那的,可惡!

      隨即又是一驚——

      既然曹子辛就是薛大少,那豈不是說,她其實是要被送去給曹子辛做小妾?

      啊呸!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余舒就渾身冒冷汗,還坐在轎子上,就從袖口裡摸出從不離身的銅板,握在手心裡,想要凝神凝氣,卻總不能集中精神去求卜,拋了幾次都是空卦,不得占,最後只能怏怏把錢收了起來,捶了捶大腿。

      半路殺出來個程咬金,這下薛大少成了熟人,她原本的計畫只能被迫暫停,當務之急,是想辦法聯繫上曹子辛,最好私下談一談,看看他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好端端去掃個墓,都能掃成另外一個人。

      不管怎麼樣,對於曹子辛變成了薛大少,余舒還是保持著樂觀的態度,是友非敵嘛,沒准還能合作一下。

      不過,剛才那個頂著一張曹子辛的臉,一副桀驁不馴模樣的人——還真是讓人看不順眼。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30 PM

第九十六章 登門求見

      轎子在紀府門外停下,余舒跟在紀孝春和紀孝谷後頭進了大門,前頭兩個臉色都不好看,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余舒拿扇子捂著嘴,竊笑兩聲,就見紀孝谷突然扭頭,陰著臉看著她:

      「你很高興?」

      余舒把頭一搖:「沒有啊。」

      紀孝谷輕哼一聲,擺手對下人道:「送小姐回房。」

      余舒搖著扇子跟著下人走了,還能聽到後頭紀老二的埋怨聲:「這是怎麼回事,分明什麼都看好了,又冒出來個血光之災……」

      回到小院子,黃婆子就在等著她,把她身上的行頭都摘了,留了個空架子給她,余舒二話不說解了裙子把腰腹的束帶拆了,撩起衣擺一看,白嫩嫩的小腰上都勒出紅印子了,真不知道她還能忍幾回。

      換上了寬鬆的衣裙,余舒才到隔壁去看余小修,余小修今天的情況要比昨天好,人清醒了,吃得下飯,身上也不冒虛汗了,只是還不能翻身,就趴在床上和余舒說話:

      「姐,你上午哪兒去了,我問劉嬸她都不告訴我。」

      余舒想著早晚都要讓他知道,何況今天又見到了曹子辛,心想擇日不如撞日,就倒了杯水坐下,攆了秋香出去,讓劉嬸守在門外頭。

      「是這樣……」

      聽余舒講到紀家要送她給人做小妾,余小修氣的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原來他們打的是這主意,好無恥——」

      余舒伸手在他背上一按,余小修就疼的呲牙咧嘴地趴回去,「不許插話。讓我講完,不然就不和你說了。」

      余小修只好咬著嘴唇忍著惱怒,聽余舒把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狠狠在床頭上捶了幾下:「該死、該死,我就知道他們不安好心。」

      發洩夠了,他一抬頭,看見余舒氣定神閑的模樣,不由著急道:「姐,你怎麼半點都不擔心,你還真打算頂替四小姐去人家做小妾啊?」

      「小聲點小聲點。噓、噓,」余舒把手比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靜,低頭湊到他耳邊:「姐姐才沒那麼好心替人做小呢,現在不是沒法子嗎。三老爺派人盯著我,你又不能動,咱們只能暫時先應付應付他們。再尋機會脫身,你趕緊把傷養好,其他的都不用管,乖乖等我安排就是。」

      余舒沒把曹子辛的事告訴余小修。是打算先弄清楚他那頭是出了什麼事,她曾屢次蒙受他恩惠。欠了他好幾份人情,這次她要坑紀家,可不想把他一起坑進去。

      * * *

      就在余舒考慮著如何聯繫曹子辛時,薛家大少爺卻在第二天一早,主動找上了門。聽說來人身份,紀家家僕客客氣氣地把人請進了門,另一頭就匆匆跑到後院去通知了。

      因為是上午,家中只有紀老二在,聽到稟報就趕緊去了,到了南苑的茶室。見到了等候在廳中的薛大少。

      「薛公子。」紀孝春一瞧見薛大少就想起來昨天在薛家別館門前被馬匹衝撞的事,想著這人還是他未來女婿的候選人之一,心有不快。卻沒表現出來。

      薛睿正背手站在一幅丹青下欣賞,聞聲轉頭。看來人,施了一禮,比起昨日的目中無人,今天還算是客氣:

      「紀世伯。」

      這一聲世伯喊的紀孝春受寵若驚,正要順杆子往上爬,就見薛睿轉身指了牆壁上的畫,道:

      「劉向南的畫是上品,但書法向來不工,因而他流傳後世的畫上,鮮有題字,這一副落款是劉向南的印,畫的也不錯,可惜這一首工筆的小箋就露了假,素聞義陽紀家好客善友,待客之處卻還掛著贗品麼?」

      薛睿品頭論足後,扭頭看著一臉僵笑的紀孝春,不等他回答,就退步到椅子上坐下,捧起茶道明來意:

      「聽說貴府四小姐探病回家,現在還在府上,可否請她出來一見?」

      紀孝春傻眼,他話還沒說一句,這薛少爺就直接提出來要見他閨女了,這要求明明不合宜,偏讓他提的理所當然一樣。

      「這…這恐怕不方便吧。」

      星璇前幾日才知道家裡有意安排她同薛家的親事,雖說是瞞了她一部分,但現在叫她出來見薛少爺,不知那孩子會不會多想。

      「不方便?」薛睿磕了下茶蓋子,挑眼看著紀孝春:「我沒記錯,紀小姐是在太史書苑學易的,非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吧,我之前在外遊學,不曾有機會在京中見得,現登門來拜訪,有何不方便,難道是她生病了?還是出門在外?」

      紀孝春腦門上已經冒了汗,總不好咒自己女兒得病,亦不好說自己女兒出去亂跑,無奈應承:「薛公子稍等,我派人去喚她。」

      「有勞世伯。」

      紀孝春出去喊了下人,耳語幾句,扭頭看了眼坐在茶室裡左右觀望的薛大少,前兩次偶見,只當這薛少爺是個紈絝,今天一見,又覺得不簡單起來,自己女兒和他同處一室,別再吃了虧。

      這麼想著,紀孝春心思一動,就又招了個下人:「去,到跨院裡把三老爺家的余小姐找過來。」

      「是。」

      下人去了一頓飯的工夫,紀孝春就陪著薛睿坐在茶室,忽聽見門外一串清脆的佩環碎響,便知是女兒來了,薛睿亦是聽到動靜,放下茶往門口待,只見地上一條纖長人影,半身藕裙,衣卷蘇荷,跨了一隻黃繡足,露了半截雪襪,素手執帕,撩提裙邊,放下時,抬頭是明月額,黛眉尖,半條香帕覆住了芙蓉面,不見顏,一雙慧眼如星天。

      這便是紀家,紀星璇。

      「爹爹。」

      紀孝春一看見寶貝女兒就精神了,站起來引薦道:「星璇,來,這位公子就是薛尚書家的薛公子高才。」

      紀星璇半轉了身,看了看薛睿,她擅在相面,觀對面是個眉端目朗的年輕公子,便大方地行了禮:「薛公子。」

      薛睿展眉一笑,煞是英氣逼人,「紀小姐。」

      紀孝春在旁邊看了這一對年輕人,就想起來一句「金童玉女」,暗道若是皇室攀附不成,這薛家的大公子倒也配得上他女兒品貌。

      這頭紀孝春在相女婿,那頭已經走到門口的余舒也在往裡面打量,她看看門裡頭三個人,紀孝春她認識,那披了薛大少馬甲的曹子辛她也認識,至於那個蒙著面紗的小姐,一定就是紀家星璇了。

      頭一回見到紀星璇本人,生理反應之下,余舒腦子裡冒出來的頭一個念頭,便是:這就是因為一塊玉使得她的前身被關在祠堂裡悶死的那位小姐。

      第二個念頭是:這就是那個命格奇高,需要她這狗屎女頂替做小妾的那位小姐。

      這麼一想,余舒由不得暗自哂笑,這還叫是往日有仇,近日有怨吶。

      她一提氣,整理了表情,出聲道:「二老爺,您找我來?」

      聞言,屋裡三人轉頭,便見門口多立了一個姑娘,松垮的灰布裙子,洗白的短衫,素著頭,淨著臉,乖巧地望著門裡面。

      薛睿皺眉,紀星璇訝然,紀孝春又僵了臉,看一眼薛睿臉色,暗道一聲糟糕,忘了讓人囑咐這丫頭打扮了再出來,這下壞了,這邋遢樣子給薛少爺親眼瞧見了,會不會用不著等三天,這薛家就反悔了。

      薛睿指著門口,不確定地扭頭問紀孝春:「這,是昨天上別館去的那個丫頭?」

      紀孝春道:「啊,是。」

      薛睿斜睨了余舒一眼,「呵,這樣子還真是認不出來。」

      余舒看著這「薛大少」裝模作樣,心裡冷笑:裝,你就給我裝吧,真當換個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是吧,早晚給你扒下來。

      紀孝春乾笑,對余舒使眼色:「你不是在照顧你弟弟麼,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還不快回去。」

      余舒裝傻沒看見,茫然道:「不是您讓人喊我來的嗎?」

      紀孝春暗罵一句沒眼色,急著把她這丟人的攆走,「回去吧,這裡沒你什麼事。」

      余舒「哦」了一聲,轉過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怯怯對紀孝春道:「二老爺,我想出一趟門。」

      「出門幹什麼?」

      「買點兒東西。」

      「讓下人去就是。」

      「他們找不到地方。」余舒就賴在門口不肯走,吃准了紀孝春在外人面前不會為難她,借機找機會出門。

      紀孝春被她纏的不耐煩,眼瞅著薛少爺就在一邊看著,一揮手就答應了:「去吧,讓人跟著不要亂跑。」

      「謝謝二老爺。」余舒目的達到,轉身就走。

      紀星璇從頭到尾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看她走了,才對薛睿一禮,歉聲道:「剛才妹妹無狀,讓薛公子見笑了。」

      「無妨,」薛睿不在意地看了眼門口的方向,指著對面的椅子:「星璇小姐請坐。」

      紀星璇頷首,「薛公子也請坐。」

      紀孝春對著門外喊道:「來人,再上一壺好茶。」

      接下來,大約麼過了一壺茶,有紀孝春在旁邊監督,薛睿只是同紀星璇聊了一些太史書苑的事,言談有度,並無逾越,看太陽見高,就起身告辭,臨走前,還丟下一句話:

      「我明日再來。」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33 PM

第九十七章 是你吧?

      托薛大少的福,余舒總算得令出了門,雖說後頭還跟著個尾巴,但好歹是出來了。

      在她熟悉的長門鋪街上轉了半圈,就輕鬆地把那個紀孝谷派去跟她的護院甩掉了,余舒繞了兩條街,小跑去了青錚道人的小院子。

      一如她所料,屋裡屋外維持著她那天早上離開時的樣子,外面石桌上擺著空酒罈,酒碗,竹床上的被子是她匆忙疊好的。

      縱使早猜到會是這樣,余舒不免感到一陣失落,隱隱有種預感,那天青錚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她,日後,怕是再見不著了…

      她一個人在青錚常坐的那張籐椅上躺了一會兒,站起來,把門窗都關好,東西全抬進屋裡頭,鎖了門,鑰匙塞到門檻裡,跑去了臨巷。

      曹子辛家的大門依舊緊閉著,余舒摸了摸鎖頭上落的灰塵,驚訝于曹子辛竟然沒有回來過這裡,又想起昨天和今天那張熟悉的臉,用嘲諷地神情看著她,陌生的讓她氣悶。

      站在曹子辛家門口,她忽地就想念起勉齋的曹掌櫃,鄰家的曹大哥,溫和而友善的像是一個老朋友,以至於她每逢困難都不自覺想到他。

      這可真不是個好習慣。

      自嘲一笑,她撥了撥門鎖,余舒轉身去敲趙慧家的大門,來開門的竟是賀芳芝——

      「賀郎中?」

      「小余?」

      看到對方,兩人俱是驚訝,賀芳芝側身讓她進來,探頭敲了敲門外。把門關上,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出不來嗎?」

      余舒看了看屋門,小聲道:「慧姨怎麼樣了?」

      「好多了,剛才吃過藥,隔壁胡嫂回去做飯,我在守著。」

      余舒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來一包銀,遞給他,「這些錢您幫我交給慧姨。」

      賀芳芝一愣,「你不進去嗎?」

      「不了。我進去,我曉得該怎麼和她講,」余舒摸摸耳朵,把錢推給他,聲音有些發悶。「要是慧姨再問起我,你就告訴她、告訴她我好的很,不是故意不來看她。是家裡管得嚴。」

      賀芳芝看出來她為難,就安慰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余舒情緒低落,沒聽出來他話裡別的意思。道了謝,又看了一眼屋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賀芳芝回到屋裡,趙慧就靠在床頭看著他,眼裡有些難過:「是不是小余來過了?」

      賀芳芝點頭,拿了錢袋給她,趙慧眼圈霎時就紅了,垂淚道:「這麼好的孩子,怎就沒有生在一個好人家呢…」

      賀芳芝抬手拍拍她肩膀,「好人會有好報的,你不就是嗎,別傷心了。她說會回來看你的。」

      * * *

      把錢給了趙慧,余舒全身家當還剩下十兩,她在後街上的成衣鋪子裡。挑了一套合身的男裝,把身上這件裙子換下了。讓掌櫃的保管,就出門租了馬車到泰亨商會總館找裴敬。

      她路上給自己卜了一卦,算得人和,到了地方,正巧裴敬在後院坐班查帳,一個人一個屋子,桌上卻只放著三本帳目。

      「家裡的事解決了嗎?」裴敬放下手裡的算盤,揉了揉眉心,余舒鮮少見他親自動手,卻沒好奇的心情。

      「還沒有,我給先生送卦來了,」余舒掏了一張皺巴巴的紙出來,放在桌上。

      「咦,這上面怎麼是五天?你不是只能算近三天嗎?」

      余舒站在桌對面,笑笑道:「我是說能保准三天,沒說算不出往後兩天。」

      裴敬聽出她話裡玄機,眼睛一亮,點頭道:「送來的正是時候,商會明天有一批貨要走水路,對了,你既然來了,我就先把錢拿給你。」

      他起身出去拿錢,余舒站著等他,看看桌上帳本,隨手就拿起來翻了翻,對於懂行的人來說,帳本這東西就是一個立體的資料庫,一目掃去,大概就能整理出來一個形狀,對於專家來說,就更是一目了然了,哪裡有不對,大概都能看出個端倪。

      「誒?」余舒輕疑,翻回去兩頁手指在一行上劃過,皺了眉頭,把帳冊放下去,又後翻了幾頁,「嘖」了一聲,看桌上只有毛筆,就湊合抓過來用,拿了紙寫寫畫畫,最後嗤笑一聲——

      「你在做什麼?」裴敬回來看到余舒正趴在他的書桌上寫畫,急忙出聲,生怕她不小心畫花了商會的總帳。

      「裴先生,」余舒不好意思地放下毛筆,抓抓頭髮,「我、我剛才隨手就…這帳是不是不能給外人瞧啊?」

      「沒事,給你看到不要緊,被外人瞧去就壞了,」裴敬遞了兩張十兩面額的銀票給余舒,抽走了她手裡的賬闔上,丟到一旁,歎氣道:「這是今年收上來的新賬統計後的大單子,我總覺有哪裡不對,找了兩天都沒有找出來,大概是我看錯了吧。」

      余舒看看桌上的帳冊,又瞧瞧裴敬疲憊的樣子,伸手拿了過來,翻到一頁,推到他面前,指著上面一行數道:「您瞧這裡。」

      「嗯?」

      她翻了兩頁,又指著一個地方,「再瞧這裡。」

      裴敬也是行家,當即發現不對,直起腰來,伸手夠了算盤,啪啪打響:

      「還有這裡…這裡。」

      看著算盤上的珠子,裴敬恍然大悟,總算知道不是錯覺,做這套賬的人的確是插進去了一筆巨額的支出,登時拍著桌子,又氣又笑。

      按下怒氣,裴敬驚歎地抬頭對余舒道:「我都沒有看出來,你怎麼知道那些地方不對?」

      余舒佯作糊塗:「之前您不是讓我看了好些帳嗎,不對就是不對啊,我就看著它們奇怪,就知道不對了。」

      要不是知道余舒不可能和那一撥人有關係,裴敬一定要懷疑她的來歷,眼下只有見獵心喜的興奮:「你這孩子,真是、真是好資質,不學算簡直是浪費了!」

      余舒打到了大安朝這鬼地方,還是頭一回被人誇獎資質好,羞怯地笑了笑,道:「是先生教的好。」

      不是裴敬大方地教授,她怎麼能那麼短的時間裡就瞭解了古代的帳目。

      「好,好,」裴敬連聲道好,看著余舒的眼神不加掩飾的喜歡,要不是他女兒已經嫁人,他真想收這小子做個上門女婿。

      「裴先生,我有個事想向你打聽。」

      「什麼?你說。」解決了這筆爛帳,裴敬心情大好,兩手交錯靠在椅背上,就等著聽余舒有什麼能讓他幫忙的。

      「我想問問,從義陽城到京城去,該走什麼路線?」

      「你想去京城?」裴敬驚訝道,「是要去…做什麼?」

      余舒搖搖頭:「我幫別人問的。」

      「哦,」裴敬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心裡頭可不這麼想。

      「要上京,光知道路可不行,最好是跟著鏢局和商隊走,只要花些錢打點,路上自備乾糧就行,不然一個在旅途,遇上強盜水匪就糟了。義陽城裡的同遠鏢局幾乎是每個月都有往京城去的鏢車,他們的鏢師身手都不錯,商隊的話,我們泰亨就有自己的護隊,因而不需要人壓鏢,每個月也都會往京城去一趟。」

      「哪個更安全一些?」

      裴敬毫不猶豫道:「自然是跟著我們泰亨,不過商會出行,通常是不帶外人的。」

      不帶外人,就是能帶自己人,余舒聽出裴敬話裡的意思,心裡有了盤算。

      「阿樹,如果有什麼能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裴敬放了一句話出來。

      裴敬很會做人,余舒卻不是愣頭青,當然不會因為他這一句話感動地向他求助,果真要用到她幫忙,她也會選擇另外一種不屈於人的方法。

      「呵呵,那您現在就把桌子借我用用吧,讓我寫個東西。」

      * * *

      中午同裴敬一起在總館吃了三菜一湯,余舒道別後,去了萬象街,從東街頭一家賭坊起,贏一局就走,避開了寶仁賭坊,橫穿了大半條街,七家賭館,贏了二十多兩銀子,加上裴敬給的,之前剩下的,就有了五十兩,路費是綽綽有餘了。

      她在錢莊換了三兩的一小袋子碎銀方便使用,剩下的銀票貼身藏了,回想起來那天下午紀孝谷撕她那一張十兩的票子,牙還癢癢。

      他是不在乎那十兩八兩的,可那些錢足夠普通的一家三口過上大半年好日子了。

      把這些雜事瑣事都處理好,余舒又回到了長門鋪街,去那家成衣鋪子換回了自己的衣裳,大搖大擺去了薛家別館。

      不論如何,她都要見上曹子辛一面,不是薛大少。

      薛家別館閉門謝客,路上冷清,余舒站在大門斜對面路邊牆下,左等右等,等不來人,看著黃昏落下,只好踢著小石子往街頭走。

      她心不在焉,就沒留意四周動靜,轉角時候,一輛馬車幾乎是擦著她的胳膊肘急停下。

      她尚且有些茫然地扭頭看著停在身側的龐然大物,就見那車窗簾子一撥,露出一張冷漠的面孔:

      「不看路麼——是你?」

      薛睿望著車窗下頭的小姑娘,先是意外,眼底一閃,後又皺起眉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

      儘管余舒現在討厭這張臉,可能撞見他,心裡頭還是高興更多一些,左右看看無人,便踮了腳,湊近了車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發亮的瞳孔裡倒影著他的臉,悄聲道:

      「曹大哥,是你吧?」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36 PM

第九十八章 陪客的

      「是你吧?」

      余舒相信曹子辛不會無緣無故就變了一個人,假裝不認識她是有苦衷的,前幾次見面都有外人在場,說話不方便她可以理解,她不需要他向她解釋什麼,更沒在外人面拆穿他的打算,只要他一個小小的暗示,讓她確定他是友非敵就行。

      她直視著車窗邊的那張側角英挺的臉,希望能夠看到他露出一點她所熟悉的溫和以及友善,然而讓她失望的是,那張臉上除了困惑就是厭煩——

      「曹大哥?那是誰。」

      好像一盆涼水從頭頂上澆下來,余舒握了握拳頭,壓下了心裡頭剛剛冒尖的火苗,後退了一步,扯了下嘴角,沖車裡的薛大少假笑道:

      「沒有,沒什麼,呵呵。」

      不是就不是吧,人家不願意認,她何必強人所難,就當他是薛家大少爺好了。

      薛睿看著余舒眼睛裡的親切一下子閃沒了影,嘴唇動了動,道:「你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余舒看看左右安靜的街道,搓著手臂苦笑道:「我下午和人出來,走丟了,迷路就轉到這裡了。」

      「迷路到這裡?」薛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不知是否信了余舒的瞎話,手指叩了叩窗欄,「上來,我送你回去。」

      「啊?你要送我?」余舒有點意外,怎麼看這薛大少都是不喜歡她的樣子,一扭臉又好心說要送她回去。

      薛睿皺眉:「怎麼,你不是迷路了嗎,到底要不要上來?」

      余舒反應過來他不是在開玩笑,立馬就繞到車頭前。撩了車簾爬上去,有車不坐是傻瓜,更何況讓薛大少親自送她回去,正好為自己跑出去一整天做掩飾,紀孝谷縱是懷疑她故意甩了盯梢的,因薛大少這個擋箭牌,也不好找她麻煩,真是一舉兩得。

      這馬車裡頭的佈置和裴敬有一輛車很像,並不寬敞,但足夠舒適。余舒挑了個靠門邊的地方坐下,薛睿就讓車夫掉頭去紀家。

      薛睿兩手交握在膝上,看著離他遠遠坐著,正在低頭玩指頭的余舒,過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

      「今年多大了。」

      余舒正把六爻斷法背到第三段,忽聽他問,頓了頓才回答:「十五了。」

      「你還有個弟弟?」

      「嗯。」

      「昨天家裡的相師為你看過面相。說你面帶血光,似是令弟出了事故,據說是調皮挨了打,是嗎?」

      余舒抬頭。看著薛大少眼角滑露的譏誚,眼神一暗。輕聲道:「是啊,不聽話,挨了一頓鞭子,打的皮開肉綻,現在還趴在床上不能下地,可不是血光麼。」

      薛睿目光跳動,沉默了一會兒,手突然一松,前傾了身子執起茶壺,往嵌在梨花木案上的兩隻雪瓷杯裡倒了。一杯拿在手裡,一杯擱到離她最近的桌角,重新坐正身子。一手撩開了窗簾看向外面。

      余舒斜眼看看那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又扭頭看看正在望窗的薛大少。剛跑出來的沉悶一掃而空,突然有些想笑。

      有些東西,不管外頭怎麼變,它是什麼,就還是什麼。

      她伸手端了茶,咕咕咚咚地仰頭喝了,「嗒」地一聲放回茶几上,沒有道謝。

      一路無話。

      * * *

      薛睿讓馬車停在紀家大門前,並沒調頭就走,而是跟著余舒一起下了車,門房進去稟報,未幾,紀孝谷匆匆趕到前門,見著跑沒了一天的余舒,幾乎當場就發作,但一轉頭看見薛睿,臉上就堆起了笑。

      「小女冒失,有勞薛公子送她回家。」

      「無妨,正好在街上碰見,就順手捎她回來。」薛睿的口氣就好像是在街邊上撿了什麼東西送回失主一樣。

      紀孝谷轉向一身邋遢的余舒,心裡頭恨不得賞她兩巴掌,面上卻還作了笑:「謝過薛公子了嗎?」

      余舒樂得瞧紀孝谷憋氣,就故作了羞怯地瞥了薛大少一眼,低頭道:「謝過了。」

      紀孝谷見她露了女兒態,又瞧一旁薛睿相貌堂堂的模子,眼睛一晃,暗自哂笑,心道這野丫頭前兩天還要死要活不肯答應,這麼快就上了道。

      「薛公子,時候不早,不如留下來吃一頓便飯,家母正盼望著見一見你。」畢竟是未來紀家的女婿候選人之一,紀老太君是相當有興趣親眼見一見。

      「改日吧。」薛睿興致缺缺,當即就道辭,瞧也沒瞧余舒一眼,出去坐上馬車就走了。

      人一走,紀孝谷的臉就拉了下來,沒好氣地對余舒道:「回你房裡去!」

      余舒又欣賞一眼他窩火的樣子,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回到小院子,正是傍晚時候,秋香正站在院子裡發傻,見到她走進來,就激動地跑上去:「小、小姐你,上、上哪去了,三老、老、老爺他——」

      「三老爺他讓人到處找我,是吧?」余舒替她把話說囫圇了,她是今早上才發現這小丫鬟不是膽小說不成話,而是真的結巴。

      「是、是。」

      「我知道了,沒事,你忙你的去吧。」余舒拍拍她肩膀,進了余小修的房間,屋裡的藥味還沒散,顯是他不久前才喝過藥。

      余小修這幾日都得在床上趴著,除了睡覺就只有睡覺,余舒將門倒插上,走到床邊上坐下,拍了拍他,就把人叫醒了。

      余小修打著哈欠,扭頭道:「你回來啦,三老爺找你來著,還跑到院子裡問我話,我都說不知道。」

      余舒早上出門和余小修打過招呼,因而她不見了一整天,他都沒怎麼擔心,不像紀家人,一個個怕她拍屁股跑了。

      「嗯,別管他,」余舒拉開被子,看著他纏著紗布的單薄脊樑,輕輕按了按他的傷處,「還疼嗎?」

      「不那麼疼了,就是有點兒癢,姐你給我撓撓吧。」

      「撓什麼,忍著吧,過幾天還有更癢的,」余舒重把被子給他拉上,話題一轉,正經道:「我今天去商會走了一趟,已經打聽到了路子,等你傷養好了,我們就走。」

      余小修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余舒見他高興,遲疑了一下,道:「小修,我們這一走,你要是想娘了怎麼辦?」

      翠姨娘肯定是不會和他們一起走的,她還好,本來就沒什麼感情,余小修就不一樣了,那是他正兒八經的生母,對他再冷落,都有一份母子之情。

      余小修眼睛黯下來,扭頭埋進枕頭裡,悶聲道:「娘她…有沒有我們都一樣。」

      他沒告訴他姐,今上午翠姨娘來看他,關心話沒說一句,眼淚沒掉一滴,就是再三叮囑他要聽三老爺的話,警告他看好他姐不讓她跑掉。

      他被打成這個樣子,娘不心疼就算了,還讓他聽那個壞蛋的話,還讓他防著他姐,他又氣又委屈,可是沒法子,那是他娘。

      「姐,咱不是還有幾十兩銀子嗎,給、給娘留下一半好不好?」

      余舒怕他難過,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好,走之前我想法子留給她。」

      這麼一來,身上的錢就不夠用,還得尋個機會出門,再弄一筆才是。

      * * *

      昨晚上余舒熬了夜,最近幾天都沒時間研究那禍時的法則,昨天勁頭上來,就點了燈算了一晚上,天快亮才收拾了紙張躺回床上。

      剛剛睡著,就被人搖醒,一睜眼看見黃婆子,還以為自己是記錯了日子,今天要到薛家別館。

      「快起來穿穿收拾,薛公子來門上了。」

      余舒渾身酸疼不想動,起床氣就冒了出來:「他來你喊我做什麼,不是還有四小姐麼。」

      昨天那薛大少不也來了,她沒記錯就是四小姐陪的客,紀孝春叫她過去走了個場子就把她攆走了,今天是怎麼地,還非得讓她露臉是吧。

      黃婆子扯著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沒好氣道:「四小姐天亮就坐車回京城了,三老爺找你去見客呢,你快起來!」

      走了?

      余舒醒了醒,坐起來抹了一把臉,一邊套衣裳,一邊琢磨著這算個什麼事,正主走了,留她個替代的下來,那紀星璇可真夠大度的啊,這薛大少是她將來要嫁的男人吧,怎麼好像沒她什麼事兒一樣呢?

      余舒只是奇怪了一會兒,就沒多想,反正在她心裡頭,紀家和薛家這門親事,她非得給他們攪黃了,想攀親,呵呵,那她就讓他們結仇。

      陰笑了一下,余舒彎腰捧了一把冷水拍在臉上。

      同那天一樣纏腰抹粉掛零件,都穿戴好,弄的假模假樣的,黃婆子才推著她出了院子,同秋香一起,陪著她往南苑走。

      不是昨天那間茶室,換了一座花廳,余舒被領到門口,轉身往裡面一瞧,就見到紀孝谷正陪著衣冠楚楚的薛大少坐在裡面說話。

      「三老爺,薛公子。」余舒站在門口行了禮,手裡頭的扇子遮著半邊臉,打了個哈欠。

      兩人一齊回頭望她,紀孝谷皺眉對她道:「怎麼來的這麼慢,讓薛公子好等了半晌。」

      余舒又偷打了個哈欠,垂著眼不說話。

      薛睿眉一挑,放下手裡的茶,問她:「早點用過了嗎?」

      余舒老實道:「還沒有。」

      薛睿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一拂衣擺,「走吧,先去吃早點。」

      余舒唬了臉,扭頭去看紀孝谷,這是要幹嘛?

      紀孝谷訕訕道:「薛公子初來乍到,要在義陽城裡走走,你陪他四處轉轉。」
作者: ammsky    時間: 2013-7-17 11:39 PM

第九十九章 抓住了

      一大早,余舒就被領出去了,她跟在薛睿後頭出了紀家大門,身後沒有盯梢的,只有他帶的一個名叫寶德的小廝。

      這狀況讓余舒覺得可笑,前兩天她苦心琢磨著怎麼尋機會和薛大少碰頭,真逮著機會,她又沒什麼好說的了。

      薛睿朝前走了幾步,發現余舒沒跟上來,扭頭道:「怎麼站著不走,不餓嗎,先找個地方吃早點。」

      余舒收回神,下了臺階,看看對面的馬車,伸手指道:「不坐車嗎?」

      薛睿嗤笑:「就是要出來走走,坐車做什麼,快帶路。」

      余舒邁開兩條沉甸甸的腿,昨晚上一夜沒睡,她現在就想找個地方躺著:「你想吃什麼?」

      「皆可。」

      余舒一抬眼,轉身往路東走,薛睿腿長,兩三步就跟上了她,走在她旁邊,不遠不近保持著三尺距離。

      出了街,余舒熟門熟路地帶著他往長門鋪街的方向去,留意著薛睿的反應,但沒見他露出半點怯態,就放心地領著他去了南大街,進了一家茶樓。

      不是她不想領他到小吃攤上丟丟醜,而是考慮到她迫切想找個舒服的地方坐著,歇歇腿。

      茶樓這地方,余舒也是頭一回來,她正在四處張望好位子,薛睿的隨從寶德已經招了小二來,問了雅間上樓,隨手就掏了一塊碎銀遞出去。

      余舒暗道一句有錢人就是燒的慌,跟著上了二樓,在臨窗的地方落座。說是雅間,並不是醉仙樓那種單獨的房間。而是用幾扇屏風隔離出一張單獨的茶桌,茶具都是擺好的,能坐四個人。

      小二:「客官要點什麼?」

      薛睿:「一壺龍井。」

      余舒:「有什麼好吃的?」

      兩人同時出聲,扭頭看向對方。

      小二:「客官,我們這裡有上好的西湖龍井,還有熱騰騰的蟹黃包、水晶餃子。」

      薛睿:「兩籠蟹黃包。」

      余舒:「來壺龍井。」

      兩人又碰了嘴,余舒肩膀一抖,扇子掩口,發出一聲輕笑,這薛大少倒是沒那麼討厭嘛。

      薛睿目光在她彎起的眼睛上落了落。伸手去拿桌上茶杯,碰到才發現是空的,輕咳一聲,扭頭看到小二還傻站著,不悅道:

      「沒聽到嗎。還不快去上茶。」

      「是、是,公子小姐稍等。」

      寶德站在雅間外面,余舒和薛睿在一張茶桌上坐了對面。一扭臉就是窗外,可將街道上的景象收入眼中,薛睿側頭看向樓外,余舒一手托腮。扇子掩著面打了個哈欠,眯起眼睛打瞌睡。

      過了一會兒。就聽薛睿問道:「昨天在街口遇到,你叫我曹大哥,那是誰?」

      余舒掀開眼皮,看著他側臉上,耳邊整齊蓄著的鬢角,慢騰騰道:「是我認識的一個人。」

      「哦?」薛睿回過頭,傲慢的臉上露出好奇之色:「是個什麼樣的人?」

      余舒想了想,轉著眼珠子,想了半天,才蹦出幾個字:

      「假惺惺的。」

      薛睿一愣。隨即便皺了眉,滿臉不悅道:「你把我錯認成這樣的人?假惺惺,嗯?」

      余舒道:「是一時看花了眼。」

      薛睿冷哼一聲。「你可是認錯了兩次。」

      「唔,那就是看花了兩次。」余舒敷衍道。

      薛睿還要說什麼。就聽一聲傳喚,小二端著託盤進來,放下了茶壺和屜籠,說了一句「慢用」。

      余舒早餓了,拾起筷子倒過來在桌子上輕磕了一下對齊,挑開了蒸籠,捏了一隻白裡泛黃的包子放在面前的盤中,拿扇子遮著,低頭吹了吹,咬開一個小口,吸著氣,又吹吹,再繼續。

      薛睿自顧倒著茶喝,等余舒吃好了三個包子,才發現他沒有動筷子,不由停下道:

      「這包子蒸的不錯,餡很鮮,你不嘗嘗嗎?」

      薛睿搖搖頭,沒說話,又倒了一杯茶,余舒就沒再管他,自顧吃了個飽,兩籠包子,一個沒剩下。

      等她放下筷子,薛睿才嘲笑道:「你食量真是不小。」

      余舒靦腆道:「還行吧。」

      薛睿臉上嘲色一滯,他剛才是在誇她嗎?

      * * *

      吃好了早點,余舒領著薛睿在長門鋪街上兜了兩圈,薛睿看她沒精打采的樣子,譏誚了幾句,余舒就趁機提出來要回府,薛睿沒勉強她,步行把她送到紀家門口,門都沒進就坐上車走了。

      余舒一進門就被紀孝谷找去了,見了面,就是問她和薛睿去了哪,余舒一五一十地講了,並未隱瞞,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紀孝谷警告了她兩句,就讓人把她領走了,余舒一回到小院子,倒床上就睡,迷迷糊糊被人扒了衣裳首飾,鞋子都是秋香給脫的。

      中午飯劉嬸來叫了她兩次,沒喊起來,就由她睡了,一直到下午黃婆子來教規矩,余舒才不得不起了床。

      睡了半覺,精神好多了,下午黃婆子教了她喝茶倒茶的禮節,余舒灌了一肚子水,頻頻向茅房裡跑,這一跑,就跑出事來了——

      她遲到了幾個月的好朋友來報了。

      說起讓女人最頭疼的一件事,無非是每個月那麼幾天,余舒自打變成了小姑娘,來到這裡,還沒經歷過這種煩惱,不是之前有一回趙慧問起她,她都差點忘了這事,後來等了一個月,沒見動靜,就忘在腦後頭,哪想著今天說來就又來了。

      喊了門外的秋香去找黃婆子,余舒腿都蹲麻了,人才拿著東西來,還算紀家有良心,沒用爐灰對付她,而是乾乾淨淨的棉條。

      都處理好了,余舒是被秋香攙回去的,不是嬌弱了,是腿麻走不穩。

      托好朋友的福,不用再灌茶了,黃婆子囑咐了她兩句,就領著丫鬟走了,余舒躺回床上,不睏就拿了小冊子出來翻看,不怕被誰瞧見,反正她拿炭筆寫的草字只有她自己能看懂。

      * * *

      第二天一早,薛睿又來了。

      紀孝谷正要出門上賭坊去瞧瞧,就被堵了回去,引著薛睿到花廳去坐。

      薛睿在花廳裡站了站,坐下喝了半口茶,道:「聽聞紀宅花園有景,今日可否一觀?」

      紀孝谷笑道:「薛公子來的正巧,花園裡面剛開了幾景,色正濃,我帶你去賞玩賞玩。」

      薛睿道:「剛才看世伯要出門去,就不用陪我了,令嬡可在府上,請出來隨我到處走一走吧。」

      紀孝谷愣著,昨天是紀星璇走了,他不好把專門登門的薛睿晾著,才客氣地提議讓余舒陪他出去走走,當時薛睿答應了,他沒覺得有什麼,但今天薛睿又來,一開口直接點名余舒,才叫紀孝谷不對味了——

      怎麼著,像是真瞧上了呢?

      他打量著眼前相貌堂堂的貴公子,再一回想那個品行不端又舉止粗俗的繼女,立馬搖頭把這荒唐念頭甩出去,要說是一兩面就看上他二哥家的星璇,那還有可能,哪兒也輪不到那賊丫頭啊。

      「稍等。」

      紀孝谷找了下人去喊余舒,等了一盞茶,黃婆子來了,湊到紀孝谷耳邊嘀咕幾句,紀孝谷臉色扭了扭,轉頭對無奈對薛睿道:

      「薛公子,小女身體不適,怕是今日不能同你遊園。」

      「身體不適?」薛睿捏著茶託,掃了紀孝穀一眼,「昨日我便瞧她面虛體弱,今兒就病了,看來這余小姐身體可不怎麼好。」

      紀孝谷眼皮子一跳,就怕余舒被誤會成病秧子壞了事,忙笑道:「薛公子誤會了,這孩子身體一向好,只不過最近照顧弱弟,才會顯得勞累一些。」

      薛睿一點頭,面露掃興,「罷,今天便不看了。」

      紀孝谷挽留了幾句,就送了他出門,回來就找了黃婆子,讓她去吩咐廚房,給余舒添一道補湯,早晚食用,補血補氣。

      那頭余舒也聽說薛睿來了,並且指明要她陪著遊園,心裡頭狐疑,對他的行為越發不解。

      余小修壓根不知道余舒的煩惱,他背上傷口結痂,開始發癢,沒人盯著就會忍不住亂抓,余舒挪到他屋裡陪著他,閑來無事,就拿著銅板坐在他床邊上卜算,床邊地方窄,丟了幾次,一不小心就掉了一枚到地上,滴溜溜滾到了床底下。

      余舒「啊」了一聲,就彎下腰去撿,伸手往床底下一摸,錢沒摸著,倒是抓住了一團毛絨絨的東西,她起初當是什麼,就抓了出來,低頭一看,手一抖,一聲驚叫就把那東西扔出去了——

      「呀!」

      「唧!」

      她瞪著眼睛看著那淺黃色的一團滾落到地上,翻了個跟頭,爬起來,四肢抓在地上,沖著她炸了毛。

      「唧唧!」

      好夢被人叫醒,老鼠也有脾氣的。

      它要是當即就跑了,余舒大概反應不過來,但就是半了這一拍,余舒已經脫了鞋子,又快又准地朝它丟出去!

      「嗖」地一下,「唧」地一聲尖叫,正中了目標,那只黃毛小老鼠當場就被余舒砸暈了過去,撲倒在地。

      余舒獰笑著走過去,捏著它的小尾巴把它拎了起來。

      余小修趴在床上目睹了全過程,傻眼道:「老、老鼠。」

      余舒晃了晃手裡的小黃毛,笑眯眯對他道:「這可不是一般的老鼠,會偷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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