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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金吉 -【來自地府的你之二】文判 [打印本頁]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1:36 PM     標題: 金吉 -【來自地府的你之二】文判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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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桃花村沒有桃花
只有遍佈四周的荊棘、終年不散的濃霧
以及……會說話的乾屍和把它的頭當球踢的少女?!
哎,有必要這麼驚訝嗎?她身為張天師第十八代傳人
對付妖魔鬼怪,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罷了
這一日,當她和一群妖物戰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眼看萬惡的禿驢老妖就要召來煉獄業火燒灼她身──
一場及時大雨突然降下熄滅了惡火
還附贈一個穿越過結界「坐」在她身上的書生!
雖然他一臉無辜書呆樣,說話文謅謅又總在狀況外
卻能建議她「這邊往右撇、那裡繞三圈」
輕描淡寫的幫她畫出威力更加強大的靈符──
她用自己手裡的妖刀想也知道
這看似溫文無害的書生,根本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吧?
但她猜不透的是,為何他會憑空出現纏上了她……

【出版日期】 2014/08/08

【出版社名稱】 禾馬

【書系及編號】 紅櫻桃RC1269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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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1:40 PM

楔子

  朝暾洗翠微。

  南遷的候鳥飛過森林上空,一片「竹片」自鳥群間翩翩飄落,轉了幾個圈才落在樹梢,卡在枝枒間,一旁啃著果子卻被打擾的松鼠抬起頭,好半晌才小心翼翼湊上前嗅了嗅。

  那原來是封竹片大小的信箋,外頭封著厚油紙。松鼠不知為何卻將信箋咬住,靈活的小身子就像在枝枒間滾動的小球,一下子從森林的東邊竄到西邊,最後將信箋擱在一座鳥巢內,就一溜煙地消失了。

  巢裡嗷嗷待哺的雛鳥只是朝天空張著嘴等待母親歸來,並沒有理會躺在巢邊的「不速之客」。

  母鳥歸巢,餵完了雛鳥,彷彿再自然不過地啣起了那竹片大小的油紙箋,往森林的邊緣飛去——

  京城城郊的「蕪園」,據說屬於城內某個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所有。

  據說多年前,大戶人家的庶子,搬到這座莊園裡來靜養。

  據說……

  隨便拉個住在附近的人來問問,似乎每個人都能說出一點關於這座莊園的來歷,拼拼湊湊,依稀能描繪出個輪廓,彷彿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例如那蕪園的主子開了間書肆,例如曾經見過面生的奴僕進出,但再深問主人姓啥名誰,書肆開在哪裡,卻又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但反正,那也只是一座位在城郊大一點的園子。天子腳下,繁華的京畿,還會缺碧瓦朱甍的深宅大院嗎?每當有人無端問起那座「蕪園」究竟是何來歷,大家說了半天,最後總會這麼不了了之,將它拋到腦後去。

  啣著油紙信箋的雌鳥,飛進了蕪園,停在東院書樓的窗邊。

  窗內伸出一雙屬於男人的、清瘦修長卻偏白的手,接過了信箋,另一手掌心躺著幾顆大米,耐心等待母鳥將大米啄進嘴裡,然後拍著翅膀回到森林深處,男人才站在窗邊,就著天光,拆信讀了起來。

  他終於站到陰影掩映之外,一襲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袍,長髮隨興地披在肩上,想來是春眠不覺曉,但細緻的臉上沒有一絲睏倦,金陽如同拂照在白雪上,只有無瑕。

  文潛吾友,用這方式送信總是耗時,所以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的老屁股應該已經壓垮了某隻倒楣的白鶴,委屈牠送我上西天……

  他一眼就認出這封信果然出自某位老友之手……

  應該說,能夠讓這封信自然地借萬物之力送到他手上,除了道法高深的老友,沒有第二人了,只不過以前這傢伙,其實更喜歡讓陰間的好兄弟替他送信,鬼魂不受空間距離的限制,幾乎頃刻便能將信送達,而好友只需要替枉死的冤魂超渡便能作為送信的跑路費,真不知該說他摳門還是精打細算。

  服侍文潛多年的老奴三年前過世後,年輕的僕役原本只是奇怪為何主子的信都是三更半夜才送到,某天那位送信的陰間朋友可能因為終於能夠被超渡而歡喜,沖著僕役笑了笑,這一笑,生前因為跌落山谷又被亂石壓死的亡者不只頭顱崩塌變形,七孔流血,連眼珠子都滾了出來——

  那僕役見狀何止尿濕了褲子?膽子都嚇破了,讓文潛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給治好,動了點手腳讓僕役把那晚的事給忘了,之後文潛便警告好友改用別的方法送信。

  其實文潛老早知道好友大限已至,收到信時既不感傷,也不訝異。對他來說,人的生老病死,與四季更迭一樣平常而且必然。

  然而,老友的這封信,卻是有事相求,他看完了信,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暗嘆老友真是丟了個大麻煩給他……

  僕役捧著茶盞入內來,文潛將信擱在平頭桌上,道:「收拾一下,我要出遠門。」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1:42 PM

第一章

  西山薄暮未盡,大荒村與方圓十里內就不見一絲日照,沉厚的霧霾遮天蔽日,夜風像顢頇巨獸,死氣沉沉地穿梭在廢棄村落頹圮的屋舍間,它陰冷的氣息穿透那些被時光所腐蝕的隙縫,拉扯出一聲聲來自幽冥的嗚咽,破敗蒙塵的屋牆與長過人身的雜草也瑟瑟顫抖。

  三年來還住在這裡的,大概只有靠腐肉為生的豺狼和鼠輩了吧。夾帶黃沙的風掃過街頭,吃得一身臃腫的灰鼠感受到活物接近而匆匆鑽進黑暗之中,紅色的眼珠子詭異地閃爍著。

  如果不是靴子踩在傾倒的木籬笆上發出了聲響,穿透灰霧而來的人影也許會比影子更無聲無息。

  繡著金色月季的黑麂皮長靴踩過落葉與塵土,步履不疾不徐而且始終如一,灰斗篷下的身子看得出相當嬌小,低垂的帽緣下只露出秀致的下巴和櫻桃小嘴,一縷柔美的青絲垂在豐滿的胸前——這倒楣誤闖鬧鬼荒村的旅人竟是名女子。

  大荒村在三年前,可不叫大荒村,它叫桃花村。

  如今陽春三月,桃花一朵也沒有,倒是村子四周那些黑色枯樹和荊棘,一株株在濃厚的霧霾中張牙舞爪,如鬼影般駭人。

  據說在三年前,朝中一名官員告老還鄉回到了桃花村,從那天起,桃花村彷彿從人世間消失了,任何前往桃花村的人就此有去無回,沒有任何人活著到外頭告訴世人桃花村發生了什麼事。

  桃花村的方圓十里,從此寸草不生,詭黑的霧靄終年不散。

  桃花村位置偏僻,位在大荒山的深山之中,地方官怕事,不願平白折損兵力,就貼了告示,並且不斷放出風聲,說這山裡有山精鬼魅作祟,又有猛虎吃人,想長命百歲,最好離大荒山遠一點。

  這披著灰斗篷的少女,想必是外地人,又剛好倒楣至極,沒看見山路出入口偌大的告示吧。

  少女在村子裡晃了一圈,然後停在明顯是村子最闊綽的一座莊園大門口。即便三年前這座莊園如何氣派,如今看上去也只是比隔壁的鬼屋更大一點的鬼莊園而已,大門口的石獅子都被毀了容,模樣嚇人,朱門斑駁腐爛成了豬肝色,早已頹倒在一旁。

  少女將頸間用來覆面與保暖用的紅方巾往上拉,蓋住半張臉,便走進了莊園裡。

  說起來也奇怪,這村子裡許多地方蛛網都厚得能當門簾了,但這座莊園並沒有,彷彿有什麼經常在這附近活動一般。

  少女進到屋內,點燃了她帶來的火摺子和火把,哪邊沒有蛛網,她便往哪走,就這麼一路來到了莊園昔日的佛堂。

  桃花村封村後,地方官雖然盡可能封鎖了消息,總也有一絲風聲走漏。但這裡畢竟是個小地方,知道這小地方的人少之又少,對外面的人來說,桃花村發生的事就像鄉野異談一樣遙不可及。

  三年來當然也有一些荒誕不經的臆測與傳聞,多半是世人日子過得無聊,閒磕牙時天馬行空想像出來的,而那些人甚至不知道桃花村是真實存在。

  不過有時候,傳聞自有其脈絡可循。

  例如有人說,這位告老還鄉的官員,是因為帶了某個邪門至極的異族法器回到故鄉;又有人說,這位官員年邁的老父過世,卻不下葬,反而迷信異族的邪門歪道,導致老父成了屍魔,不只將官員一家殺盡,連整個村子也遭殃……

  這佛堂確實和一般的佛堂不太一樣,少女走進佛堂,不說因為年久失修早就沒有佛堂該有的清淨祥和,裡頭也不供奉觀音或佛像,神桌之上,只有一副盤坐的枯骨。

  少女走上前,認真而專注地打量著枯骨。

  若說得道高僧涅盤圓寂,那枯骨也不是這般,黑透了蝕透了的骨頭上還黏附著白黴斑斑的乾肉,上頭的蛆也都乾扁地融進肉裡或散落在四周,屍身灰白乾澀的毛髮垂落至地上,指甲也呈現土黃色,長而捲曲。

  根本是屍變了的乾屍。

  就在少女思忖的當兒,乾屍漆黑的眼窩突然竄出兩團冒著血絲而且鼓脹的眼球,整副枯骨猛地往前傾,伸出手勒向少女的脖子,張大了嘴發出尖銳怪笑。

  「咯咯咯……」

  少女卻只是在同時反應靈敏地向後退了一大步,並且舉起腰間未出鞘的長刀,抵住枯骨眉心,剛好讓他無法再靠近她。

  少女的長刀根本沒有任何法力,乾屍笑得更狂妄了,粗啞的嗓音拔尖了問道:「這是什麼?小女孩家家酒?」

  「會說話?那好辦。」少女收回長刀,扛在肩上,「笑夠了沒?笑夠了我要問話。」

  乾屍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步下神桌,身上的骨頭顫巍巍地喀喀發出聲響,步伐倒又穩又快,他走向少女,「妳不怕?還是裝不怕?」這小丫頭的個子才及他肋骨最下方呢!

  彼時,天光已盡,少女手中的火炬彷彿是天地間唯一的光源,除了她與眼前與她相比之下無比龐大的乾屍,四周俱被黑暗吞噬。

  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乾屍,那張乾枯的肉未完全剝落、充滿疙瘩與蟲屍的臉,在火把躍動的光芒之上,像在獰笑。

  「要是怕的話會進到這鬼地方來嗎?我問你是妖是鬼?生前幹什麼的?」

  「我為什麼要回答妳?臭丫頭,看看現在站在誰的地盤上?」

  「問清楚,才不會打錯對象。」少女理所當然地道。

  「打?」乾屍笑了起來,「就憑妳這黃毛丫頭?嘎嘎嘎嘎……」

  「我憑什麼,你待會兒不就知道了?你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還是不想回答?」

  「我是這裡的主人!桃花村的主宰!任何進到這裡的人都要成為我的祭品和奴隸!妳也不例外!」

  「佔據一個小村子當主宰,很威風嗎?」

  「全是因為我,這村子才有曾經的風光,雖然我變成這模樣,但反而能夠長生不死,擁有無上的法力,能夠成為我的奴隸是你們的榮幸。」

  「所以,你不是自願變成這模樣的?」少女依他的話推論道。

  這問題,恐怕乾屍自己也沒自問過,於是他愣了一下,「不是……當然不是,那個妖尼姑騙了我!她給我的根本不是什麼高僧舍利子,而是沉睡在蟲殼中的千年毒蠱!她騙我吃了舍利子我的病就能痊癒,誰知毒蠱害我變成這副模樣,我的身體仍舊因為疾病而毀壞,但我卻死不了……」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嗎?」怪可憐的啊。少女一臉同情。

  枯骨看著她半晌,接著卻嘿嘿笑道:「我可不關心這個。總之我有了無邊的法力,我可以成為神,」他獰笑著朝少女逼近,恐嚇般地道:「只要吃下活生生的肉體,我的法力會越強大……」

  「只能吃人,不能吃別的嗎?」少女只是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惡臭和魔爪,繼續問道。

  乾屍似乎被她問得有點煩了,「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人或飛禽走獸!但我更愛吃人!愛看你們絕望恐懼的模樣!而且吃了你們,我會有更多奴隸……」

  「所以,你也不是別無選擇,是嗎?」但是為什麼吃了人之後才有奴隸?看來這跟他的妖術有關,少女心裡沉吟著。

  「……」乾屍定住,瞪著她,對少女面無懼色、一連串的發問有些惱羞,他畢竟太久沒有面對過恐懼以外的反應了,「廢話少說,臭丫頭,為妳未來的主人盡一份力吧!」他朝她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從不認任何人當主人。」少女向後躍開一大步,退到佛堂外,「雖然你變成這樣情有可原,但既然你能夠選擇不殺人,卻偏要殺人,我就不能不管了。」

  「看來又是個自以為法力高深的臭道士,妳可知道這三年來多少這種傢伙來送死?妳怎麼會以為自己是例外?」乾屍像發了狂的野獸,猛地撲向少女。

  但少女卻疾如閃電,讓乾屍撲了個空。

  「憑我註定當個收妖的,若是橫死也不意外。」少女飛躍上屋簷,她身上的灰斗篷同時飛甩開來,露出一身火紅勁裝,同時她的長刀終於出鞘,那刀鞘原來是術法所幻化,當她揮刀平舉在月光下,刀鞘便化作金色輕煙飄散,冰藍色刀身流轉的鋒芒竟穿透了桃花村終年不散的霧靄,與月光相互輝映。

  那把刀當然沒有法力,因為它充滿著妖氣,全是讓術法封印著。

  「原來是個收服了妖刀就跩起來的小妮子,妳和這把妖刀我都要了!」乾屍像蛤蟆一樣跳上屋簷。

  但他沒料到,無論武功或術法,他都和少女相差懸殊,他根本看不清少女的動作,頭已經被踢飛了出去,身體只能憑本能伸手反擊,少女以刀背打了過來,乾屍又以另一手胡亂地想揮開少女,卻被她使一個刀花,手骨被一根根給挑到分家。

  當他的頭不知從哪個遠方急急地飛回來時,少女又一個閃身,再次將它踢飛了出去。

  「又來!」這回他的頭飛衝了許久,撞到村外的樹上,卡在枝枒間,乾屍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卡住的頭飛回莊園裡,少女已經以紅繩綁住了他的屍身。

  「想都別想!」乾屍大吼,頭顱回到脖子上,恢復力氣,紅繩不敵他的蠻力斷裂,可少女一個旋身飛踢,他的頭又飛了出去……

  「還來!」乾屍怒吼,可是頭顱仍是一直飛到村子的懸崖邊,這回他讓頭髮纏住懸崖上的石頭,才沒滾落萬丈深淵。

  當他終於又飛回莊園,少女已經坐在屋簷上悠閒地啃林檎,他的屍身則被綁得像蛹一樣吊掛在樹上。

  「吼——臭丫頭,不給你點顏色……哦不!」只見少女身子一晃,屋簷上的紅影已然消失,頃刻間他便感覺到自己的頭又飛衝了出去。

  「妳到底想玩幾次——」飛遠的頭顱悲憤吶喊。

  這回他的頭撞上某堵牆,雖然把臉給撞扁了,但起碼很快地飛回莊園。

  「好,論武功我不如妳,但妳真以為這樣就結束,那就錯得離譜……」這次他沒有急切地回到脖子上,只是在空中盤旋,「桃花村真正的慘劇,可不只如此,妳真以為會踢兩下皮球就能收服我了嗎?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妳就下去和那些自以為道法高深,最後卻不得超生的蠢道士作伴吧!」

  少女穿回斗篷,擰著眉看著空中枯髮飛散,像巨大飛天蜘蛛張開了灰網的頭顱,暗恨沒帶把傘出門,這會兒不知灑下多少髒東西……呸!她丟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林檎,「囉哩叭唆的,總算要來真的了嗎?」收妖本就不是她師門的宗旨,她一邊替自己周身下了防禦結界,一邊等著乾屍施展所謂的「無邊法力」。

  盤旋的乾屍頭顱念出一串咒語,天空頃刻變得一片火紅,景物飛速旋轉,一陣暈眩之後,少女猛然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站在黃昏的小村落中央。

  這兒是桃花村,她稍早才走過這條街,只是光景迥異,雖然街邊的桃花樹依舊一朵桃花也沒開,但那些枯樹並不焦黑,就是死氣沉沉無半點生機,街道上的淒清與房舍的破敗都不復見,彷彿時光逆轉,回到荒棄之初。

  但天與地,卻如同止水一般地死寂。這兒一點聲音也沒有,少女抬頭看著天上,她才發現錯以為黃昏,其實天空正如乾屍念咒那時一片火紅,半絲雲蹤也無,更遑論日月了。

  少女只是靜靜地在村子裡走著,觀察著。然後她發現,每一棟屋子裡都是有人的……

  她沒開口,旋即明瞭,屋子裡那些不是人,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呼吸,沒有活人的生氣,這裡凝滯的不是靜謐,而是死亡。

  一扇窗在她身後合上,暗處那些窗簾也悄悄拉緊,看來她正被屋子裡那些「居民」窺伺著。

  她握緊了藏在斗篷下的妖刀,卻表現得毫無防備那般地四處遊蕩。

  別說活物了,連動物和植物都沒有,雞舍和狗籠都是空的。

  當她終於聽到雜遝的足音時,立刻悄悄地循著聲音的方向追了過去。

  即便自懂事起就修習術法,與妖魔鬼怪打交道,那也是她見過最怪異的景象。一群「人」,不分男女老幼地追著一個小女孩,然而詭異的是,不管是追的或被追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少女靜靜看了許久,直到那些「人」抓到了小女孩,彷彿對待牲畜那般殘暴地扭打並且綑綁她時,暗處的少女終於出手了。她很清楚那些不是人,包括被殘暴對待的小女孩,於是她在空中畫了一道符,劍指揮向那群施暴者——

  「敕!」

  一道白光襲向那群「人」,將他們彈開三尺之外,少女才舉刀現身。

  「仗勢欺負一個小鬼,不覺得丟臉嗎?」

  那些被彈開而倒地的「人」看著少女,又彼此對看了一眼,當下有志一同地全都轉身跑了。

  「喂!」這是什麼情形?

  少女這才想起被追打的小女孩,轉過身,卻見小女孩努力將身子縮進她在這附近所能找到的,勉強可以藏身的狹小雞舍中,雖然她面無表情,但眼神是無助的。

  「只要妳不傷害我,我就不會傷害妳。」少女蹲下身,「妳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她想了想,從斗篷裡拿出一顆又紅又大的林檎,「妳告訴我的話,這就給妳,很甜的唷。」

  小女孩看著林檎,粉唇囁嚅,大眼閃閃發光,好像許久不曾見到美味可口的食物一樣,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捧住碩大的林檎,好像拿到了寶貝那般揣在懷裡。她抬起頭看著少女,「大姊姊,快躲起來。天要黑了。」

  少女抬頭看著天空,「這天也會黑?」稀奇了。

  「天一黑,大房子裡的怪物就會出來吃人,他們每晚都要把村子裡的人吃光了才會回去休息。」

  「每晚?」她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每天天黑以前,村子要送上足夠的祭品,如果不夠,怪物就開始吃村子裡的人,直到吃光了為止……它們喜歡聽人被吃時的慘叫,每晚每晚都要吃到高興為止。」

  少女的心往下沉,突然覺得想吐。她明白乾屍所謂的「主宰」與「奴隸」是什麼意思了,把他的頭踢飛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們抓妳,是要把妳當祭品嗎?」

  小女孩抱著身子,垂首不語,好半晌才道:「沒有爹娘的孩子跟無依無靠的老人都是這樣,每天晚上都要第一個被大家抓出來當祭品……」

  少女總算明白,乾屍的法力並不強大,但為何能讓桃花村封村三年無人倖存。因為他利用了人性,這些村民的鬼魂不停地在這裡重複著折磨與恐懼,是他們的恐懼造就了這個許多收妖人也無能為力的法陣,這個法陣與世隔絕,進來了,就出不去,裡頭的冤魂一日一日重複經歷相同的慘劇。

  「大姊姊,對不起,這還妳。」小女孩將林檎還給她,「我吃不了。」她有些遺憾地道。

  「不用,這鬼也能吃的,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將食物施法,佈施陰間的朋友,妳吃吃看。」

  小女孩有些半信半疑,也有些不可思議,但她仍是有些期待地咬了一口林檎,然後一臉驚異,「好甜。」好好吃……

  「我沒騙妳吧。」

  小女孩終於笑了,很珍惜地小口小口吃著林檎,而且細細地品嚐著。即便是生前,在母親過世後,孤零零的她就再也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食物啊!

  少女則開始思考,這下她其實也有些頭疼了。妖魔鬼怪還好對付,扯上人性就複雜了。

  小女孩好久好久沒享用到這樣的人間美味,而少女則陷入沉思之中,兩人遂不察天色果然暗了下來,直到天光盡隱,遠處傳來不知什麼怪物的咆哮,以及地面隱隱的震動,小女孩嚇得臉色慘白,而少女總算回過神來。

  「別怕,妳跟著我。」她想了想,在小女孩周身畫了一道符,「這是隱身咒,只要妳不出聲,六道眾生和妖魔鬼怪都看不見妳,跟好我。」

  小女孩將信將疑,仍是跟緊了少女的腳步,見少女卻是往大房子的方向衝,她原本害怕地想躲藏,但握緊了手中的林檎果核,終究沒有逃開。

  大房子果然就是乾屍所在的莊園,莊園前已經有不少鬼魂被推出來當祭品。

  「就這些?塞牙縫都不夠!給我殺!」乾屍在他自己創造的結界裡,模樣倒是威風凜凜,生著巨大的雙角和蝠翼,虎背熊腰、高頭大馬,偉岸非比常人,他的爪牙則一個個面目猙獰,獠牙外露,醜得各具特色……總之長得不像人。

  「你的牙縫跟水缸一樣大嗎?」裝模作樣的,看了就討厭。少女在空中畫了一道符,旋即劍指朝乾屍一指,威力強大的靈符立刻將乾屍震得撞向莊園的大門,衝撞的力道直到撞塌了兩面牆才停止。

  「是妳?」乾屍有些狼狽地從瓦礫堆中起身,看清了少女之後仍是露出獰笑,「我應該歡迎新朋友。正好向妳介紹,這幾位都曾是妳的同行,他們在進到我的結界後,終於明白我的法力強大無法攻克,於是自願成為我的爪牙,聰明的人都知道當獵人強過當獵物,是吧?」

  少女掃視過那群長得不人不鬼不獸,根本四不像的爪牙,有的果然羞愧地低下頭,有的則更加虎視眈眈地瞪著她。

  確實,在這種鬼地方,要是一輩子無法離開,為虎作倀是舒服過任惡鬼宰割。也難怪那些村民的鬼魂見到她出手要救下小女孩,只能作鳥獸散。

  「好好的人不作,要作畜生,老天也阻止不了。」她一點也不同情他們。這世上多的是沒有濟世之心的修道人。

  「妳也只有現在能說大話了。」一名爪牙惱羞成怒,舉著桃木劍就向她刺了過來,乾屍樂得在一旁看戲。

  這些爪牙都曾是擁有法力的高人,動起手來,可無法等閒視之,少女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對方雖然先出手,但她立刻就毫不客氣地將對手壓著打,妖刀氣勢如虹地斬斷擁有法力的桃木劍,接著她手腕一轉,以刀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揮砍、挑刺,就憑一把刀打得對方手忙腳亂,疲於應付。

  不只被施了隱身咒的小女孩看得目瞪口呆,連被當成祭品綑綁起來的鬼魂,甚至是躲在暗處的那些村民,都差點想鼓掌叫好。

  被一個女娃兒奚落挑釁也就罷,還被打得無力還手,簡直是奇恥大辱,另一名始終不懷好意地覷著少女的光頭爪牙也手持法杖加入戰局。

  少女冷笑,「要不要一起上啊?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她存心要滅滅這些傢伙的威風。

  始終記著叮嚀,不敢開口的小女孩,不得不出聲喊道:「大姊姊小心啊!要是打輸了,他們會把對手的法力吸乾,沒有法力的就只能成為獵物了。」這三年來,也不是沒有真心濟世的修道人在進入結界後仍站出來為村民出氣,可是下場只有寡不敵眾,被分食掉法力,和村民一起成為被獵食的對象。

  這臭乾屍真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利用到極致啊!

  「小心妳自己吧!」少女對破了隱身咒的小女孩道,顯然一點懼色也無,對手一個個加入戰局,她卻彷彿打得越來越起勁,儼然生出了三頭六臂那般打得沒有一個對手敢近身,妖刀所幻化的凌厲妖氣千變萬化,如猛虎嘶咬敵人,如騰蛇掀起風雲,如鬼神劈開天地,那一刻,簡直所有鬼魂都看呆了。

  難道,他們的救世主,真的出現了嗎?

  然而,驅使那些爪牙的,是不願意成為獵物的恐懼。

  「臭娘們,妳打贏了又如何?還不是一樣逃不出這裡,日復一日在這個地獄裡掙扎?」持法杖的光頭爪牙早就被少女輕蔑的語氣激得羞惱,下手尤為殘暴,他眼神死絕地道:「終歸這輪迴不會停止,明日又是無止盡的獵殺,那麼老衲一把業火燒光這一切也是一樣的!」說著,他重重地將法杖插入地面,念起了強大的佛門禁咒。

  「不要啊——」村民們驚恐地求饒。

  少女暗叫不妙,她認得這咒語,用來召喚燒毀世間一切罪孽的煉獄業火,這臭和尚想必不是第一次祭出這招禁咒,比烈焰焚身劇痛數百倍的煉獄之火會燒盡一切,但這些鬼魂不會再死一次,痛苦不會終止,他們只能在火焰中度日如年地煎熬,等待新的一天,重新展開狩獵與被狩獵的邪惡遊戲。

  這臭和尚無非就是輸不起,然後放大絕啊!少女情急之下只能試著念出以毒攻毒的寒冰禁咒,但她終究是猶豫的,冰寒地獄與烈焰地獄,同樣難熬,於是她遲了一步,煉獄之火以狂暴的姿態綻放,曾經歷過火焚洗禮的鬼魂們恐懼地發出尖叫……

  轟——

  閃電劈開了夜幕。

  少女原本抱頭的姿態因為驚愕而愣住,鬼魂們也張大了嘴望著天空,連乾屍和他的爪牙顯然都詫異極了。

  下雨了,無星無月的結界裡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更難以置信的是,臭和尚召喚出來的煉獄之火,瞬間就被這場驟雨澆熄了。

  連共工氏撞倒不周山的滅世大雨也澆不熄的煉獄之火,就這麼滅了?除非這和尚念的是假咒語,他召喚出來的業火是山寨貨,否則……

  就在少女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的當兒,她突然被撞倒在地——這一切都太離奇,她身前原本沒有任何人,連鬼都沒有!但這個書生打扮的男人憑空出現,才會讓一向警戒心高的她無從防備。

  他就這麼撞上了她,把她壓倒在地。

  「噯……噯……」書生模樣的男人一邊想舉起油紙傘,一邊又忙不迭地要坐起身,手忙腳亂間只感覺手掌壓到某種相當綿軟舒服的觸感,害他忍不住多揉了幾把,然後才回過神,迎上少女噴火的雙眼。

  他總算像被燙著那般縮回手,「對不住!」他方才摸到什麼了?「姑娘妳沒事吧?」

  「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冒失鬼當椅子壓著,你說有沒有事?」少女板著晚娘面孔,冷聲反問。

  書生這才如大夢初醒,驚駭非常地跳了起來,「失禮了!失禮了!姑娘莫見怪,在下跟妳賠不是……」

  少女瞪著他可不只是因為被輕薄而氣惱。她打死都不相信這男人只是個普通讀書人!但他的模樣看起來偏偏就是她最討厭的窮酸臭書生,從頭髮到腳趾,從眼神到舉止,徹頭徹尾的一個窮酸臭書生!

  難道真的是巧合?一場能澆熄煉獄之火的大雨憑空出現,然後這個書生也憑空冒了出來?

  鬼都不信有這種巧合!

  「怎麼突然出現這麼多人啊?」書生見少女始終不理他,只好轉移話題,這才發現一堆人呆站在雨中,有的看著他,有的看著天空,伸出雙手捧著雨水不敢置信。

  「我還以為這村子一個人都沒有,原來是都跑到這裡來了?可是剛才明明半個人影也沒有……」書生終於發現,這裡可不只有「人」!還有一堆兇神惡煞地瞪著他的……呃,兇神惡煞!

  見那些怪模怪樣、妖裡妖氣之徒臉色不善地打量著他,他立刻正氣凜然地伸手指著乾屍和他的爪牙們,似乎想說些什麼大道理訓誡一頓,又覺得氣氛好像不太對,手一縮,腳跟一退,來到少女身邊。

  「姑娘,借問……」現在是不是在辦廟會?這些妝好嚇人啊!

  「不給借。」這男人生得面如冠玉,氣質斯文,雖然舉止有些冒失又可笑,但委實是讓人賞心悅目的美男子,偏偏她就是沒來由覺得討厭。

  好凶啊。書生一臉無辜地看著這個明明矮他一個頭,氣焰卻無比囂張的小姑娘。

  少女舉起冰藍流光閃爍的妖刀,宛如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一臉挑釁、趾高氣昂地指向乾屍和他的爪牙們。

  「臭乾屍,聽好了,今天起,結界內不是只有你說了算,不想再玩這種妖怪吃人、人只能乖乖被吃的爛遊戲的傢伙,以後就跟著我。從這一刻開始,雙方是平等的,你們想當鬼,我就教他們抓鬼,我不會讓他們繼續挨打,你也不會繼續高枕無憂笑著看戲,咱們走著瞧!」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1:47 PM

第二章

  突如其來能澆熄煉獄之火的大雨,讓乾屍也不敢輕舉妄動。

  少女在小女孩的幫助下,覓得原本供奉山神的破廟,當作她在這結界中的據點。

  因為把小女孩當祭品,村民只敢在廟外探頭探腦。而那些被釋放的祭品自然就成了少女的忠實手下,一進到廟裡,立刻就開始打掃,沒多久這間破廟簡直煥然一新。

  「我們都沒想到,原來在結界裡,也可以做一點有意義的事,例如打掃房子。」這些鬼魂竟然因此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

  「因為這三年來,我們只要想到天一黑就要承受剮肉剡骨之痛,根本無心做別的事。」

  「這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吧。」

  「……」眾鬼魂看向站在山神像面前搖頭晃腦的書生,也不知他是搞不清楚狀況,單純對著山神發出感慨之語,還是完全不會觀察情勢,說著讓人氣悶的風涼話。

  「你怎麼還在啊?」少女有些沒好氣。她很懷疑這書生的來歷……如果他真是個普通的書生,那麼希望他知道眼前只有她和他是人時,不會嚇得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又被莫名嫌棄,書生只是溫吞地道:「在下原本要回京城教書,途經此處,不意間在山林裡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一處村子,因為天色已晚,只好向村民請求留宿一宿,只是在下見方才的情形,似乎村人並不太方便收留在下,只好跟著姑娘來到這山神廟,希望姑娘看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份上,與在下勉為其難共借這山神廟度過一宿。」

  書生就是這點惹人厭,簡單的幾句話,講得囉哩叭嗦,「誰跟你是天涯淪落人?」

  書生看了看這山神廟裡所有「人」,又看向少女,「因為在下的過失,讓姑娘滿身狼狽,在下甚感愧疚。」

  少女無語了,因為方才那一場雨,她被撞倒在地,早已一身濕。但這書生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他一直想把傘借她,可她不領情,他只好一直替她撐傘,所以他也濕了。

  而讓她無語的是,這傢伙難道不覺得,同樣都是淋著雨,就只有他們倆一身濕,很詭異嗎?

  這傢伙是遲鈍,還是根本裝瘋賣傻?

  這時,主動去找柴火的幾名鬼魂回來了,他們簡直將少女當成了祖奶奶一樣敬重,雖然身為鬼魂根本不會被淋濕,仍是體貼地想到該替她架起篝火取暖,「大師,柴火撿回來了,但有點濕氣。」

  少女指了指山神廟中央的空地,「一些先堆起來,另一些擱在一旁吧。」

  兩名鬼魂熟練地堆起了柴火,將稍微乾的那部分先堆了起來,少女劍指在空中一劃,點向柴火,「敕!」

  溫暖的火苗自木柴頂端嫋嫋起舞,眾鬼魂們又是崇拜地發出讚嘆之聲。

  「姑娘真是神乎其技。」這呆書生還鼓掌哩!

  掐指一算,外頭應當是該入睡的亥時了,但少女無暇休憩,她立刻就地取材,將山神廟神桌前已經蒙塵而且有些破爛的桌巾取下,盡可能抖乾淨,然後平鋪在桌上。

  「臭書生,你有筆墨嗎?」

  「……在下姓溫。」他依然客氣地,微笑地道。

  仔細想想,她未免也太失禮,他倆素昧平生,她又何必給人家臉色看?人家好歹是名夫子,她至少也該懂得尊師重道,少女只好改口道:「溫夫子,請問您可帶了筆墨?」

  「有的。」書生立刻將自己背著的書篋放下,翻出了墨條、硯臺和毛筆給她。

  不只書生,眾鬼魂們都好奇少女想做什麼。只見她大筆一揮,在桌巾上寫下——

  張天師真傳降妖伏魔特訓班

  接著便掛到山神廟外。此時雨已停,因為大房子前少女神勇地大敗乾屍所有爪牙,三年來竟破天荒有這麼一個晚上,所有的鬼魂不必被當成獵物被那些妖怪獵殺凌虐,因此此刻幾乎所有桃花村的鬼魂全聚到了山神廟外,那塊破布在所有鬼魂眼裡可是散發出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光芒呢。

  「大師,這是……」有名鬼魂問出了眾鬼魂心裡的疑問。

  少女來到山神廟大門口,雙手叉腰,此刻在山神廟裡的只有那些被當成祭品的鬼魂,而其他村民則躲在山神廟外的樹林裡,她知道他們也眼巴巴地在看著她想做什麼,於是她朗聲道:「給你們熊掌,不如教你們釣魚。

  從今天起,張天師第十八代傳人,張萸,就在這裡收徒,誰不想再被那些臭妖怪欺負,就來跟我學收妖,我要調教出一班收妖特戰隊,讓那個死乾屍從此再也不敢踏出他的老巢,以後換他躲在家裡哭!」

  眾鬼魂你看我,我看你,一臉不可思議。而少女身後的書生默默抬拳以虎口抵唇,掩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這丫頭很有意思啊。

  「怎麼可能?我們一點法力也沒有……」有些鬼魂這麼道。

  張萸翻白眼,「你們是鬼耶,鬼故事你們生前聽過嗎?」

  眾鬼魂想了想,點點頭。

  「鬼故事裡的鬼,厲不厲害?」

  眾鬼魂又想了想,「挺厲害的,但是那些收鬼的道士更厲害。」

  「這不就對了。你們是鬼,我是收鬼的道士,而且還不是一般的道士,是非常厲害的天才道士,有我這個天才道士特訓你們,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好像真的非常有道理欸!眾鬼魂你看我,我看你,用力點頭。

  「那……束脩呢?」其中一名果然有念過書的鬼,怯怯地問。

  「入我師門,就要記得我師門第一教條——修道習術法,首要濟世,降妖伏魔只是順便。只要你們懷著善心,絕不作惡,並且記住永遠替眾生留一條生路,就是最好的束脩。」

  如此大義凜然卻又慈悲為懷,眾鬼魂都快痛哭流涕了。而身後的書生看著少女的背影,淡淡的笑容裡竟有一絲欣慰。

  這丫頭跟前世相比,長進了很多。也許地藏王菩薩當年的寶血,真的起了一點作用吧?

  「想拜我為師的話,就來跟我磕三個響頭,天一亮,就開始特訓。」話才說完,山神廟裡所有的鬼魂全跪了下來,沖著張萸磕了三個響頭,並且齊聲喊:「師父!」

  當師父挺爽的嘛!早知道她以前也收幾個徒弟。張萸得意地點點頭,「天亮前,廟裡前前後後先打掃乾淨,得清出地方做訓練,妳……妳叫啥名字?」

  張萸指著小女孩問。小丫頭冒險自破隱身咒提醒她,她還沒好好謝謝她呢。

  「我叫櫻櫻。」小女孩雖然笑得靦腆,但看得出來,今晚這破天荒得來的平靜,讓她很開心。

  「好,今天起,櫻櫻就是你們的大師姊,你們聽著她指揮,把這裡打掃乾淨先。」

  「遵命!師父。」眾徒弟們排著隊,由櫻櫻發號施令,一個個領事情做去了。

  張萸瞥了一眼樹林裡那些猶豫的村民。看來她還得化解被迫當祭品的鬼魂與村民們之間的心結呢。噯,頭痛啊。

  張萸轉身,卻見書生坐在神桌邊打著盹。

  莫非是睡著了,沒聽見她方才的話,才沒嚇暈過去?雖然這樣也好,可這結界不破,呆書生早晚得知道。

  溫書生單手支頰,頭點啊點,直到不小心撞上了神桌,才終於驚醒。

  張萸撇過臉假裝沒看見,卻偷偷笑了起來。

  「姑娘要是睏了,裡頭有乾淨的地方,村民們已經整理出來,姑娘可以進去歇息,在下睡這兒便成。」溫書生彷彿沒事似地,對張萸道。

  「我知道,不過我還不睏。你要是睏了就先睡吧。」她還有得心煩呢。

  然而,不待張萸煩惱怎麼起頭,那些村民也明白張萸是他們的希望,過去他們確實是做錯了。他們並非不知道自己犯下了錯,但是為了自己的家人也只能自私。事實上那些妖怪只有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放過大部分村民,他們心裡也明白要他們獻上祭品,只是逼他們自相殘殺罷了。

  然而為了換得妻兒一夜安寧,他們仍是狠下心來做了罪大惡極的事。

  因此,幾位村民派了經常領頭捕捉祭品的那幾位壯漢前來負荊請罪,他們還真去村子周圍的荒地裡弄來了手腕粗的荊棘把自己捆綁起來,三名壯漢和村長來到了山神廟門口,被兩名自願在廟門前守夜,並充當護衛的鬼魂給攔住。

  這兩名鬼魂是祭品當中少數的青壯年男子,但是一個生前瘸腿又瞎眼,一個出生即畸型駝背,都是被遺棄了,只能行乞,死後這三年也是無依無靠的一群,和那些孤苦無衣的老弱一樣只能被逼著成為犧牲品。

  那三名過去領著村民,毫不留情地捉拿孤兒與乞丐當祭品的男子,只是低著頭,讓兩名守門的鬼魂痛駡,完全迥異於過去三年來冷酷的行徑,他們甚至也不為自己辯解,只說道:這一切都是他們的主意,與妻小無關。

  那些已經拜張萸為師的鬼魂都聚了過來,大多是沉默的,因為他們內心也充滿掙扎,說不恨是假的,每當妖怪真的放過了村子裡的人時,他們內心就充滿怨毒的詛咒;而當妖怪終究連村民也不放過時,他們心裡也升起報復的痛快感,可是他們同樣明白那些妖怪只是想看他們自相殘殺取樂,換作他們是有家人的,也許會犯下同樣惡劣的罪行——誰知道呢?高貴的情操說起來容易,人們都不相信自己是脆弱的。

  願意犠牲小我的人曾經存在過,但是能夠一了百了的死去是一回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要一再承受相同的磨難時,還願意自願犠牲的又有多少?

  張萸知道,此刻只有她說得上話。老實說她真不願意當這種偽善者——勸別人不要恨。哈!她自己做得到嗎?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們。」張萸深吸一口氣,「乾屍的法力雖然不強,但他能讓桃花村陷入地獄,能一直困住你們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利用了你們恐懼的力量,眾生的愛恨癡嗔是很強的業力,更何況是你們夜復一夜地產生的恐懼與憎恨,這個結界就是靠你們的懼與憎而來的,只要你們還恨、還怕的一天,就永遠出不去。我可以給你們力量,但我給不了你們寬恕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來……要不要放下,你們自己決定吧。」然後她背過身去看著山神,雙手抱胸,好像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沉默蔓延開來。

  良久,櫻櫻看著張萸,又看了看她曾經很懼怕的村民們,首先站了出來,「大姊姊要我不要恨,我就不恨。」

  張萸撇過頭,用力眨著眼。她才沒有想哭呢。

  小丫頭都這麼說了,瘸腿的想了想,啐了一聲,「師父說了,入了師門,要懷濟世之心,永遠給眾生一條生路。老子才沒空恨,老子要學術法濟世。」

  另一名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的寡婦道:「算啦。就像溫夫子說的,他們也只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現學現賣,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溫書呆搖頭晃腦地道,看得張萸又是一陣無語。

  這書呆真的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嗎?

  「好吧,決定不恨的,就到樹林裡,請願意拜師的過來拜師,還沒想到該怎麼做的,就去打掃吧。」

  然後張萸就看著廟裡幾乎所有鬼魂都走出了山神廟,就連有些猶豫的,最後也是啐了一聲跟上去,她忍不住笑了。

  「其實我才該拜你們為師呢。」她自言語地道。

  「張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溫書呆又道,張萸有些想翻白眼地瞥向他,卻見他拿出一塊方帕要遞給她,張萸才發現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掉了一滴眼淚,鼻子也濕濕的。

  但這臭書生的舉動,不知為何就是讓她又羞又惱又無語。

  他真的很不會看時機,很不會看人臉色欸!

  「我自己有啦!」她氣呼呼地走開了。

  又莫名地被討厭了。溫書呆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落寞地收回方帕,在收回袖子裡時忍不住想,難道她嫌這方帕不好看?還是有臭味?他忍不住拿起來嗅了嗅,雖然沒聞到什麼異味,但默默地想也許他該找口水井把它洗一洗……

  張萸來到廟門外,卻見到讓她有些訝異的一幕。

  村民們朝著向他們走去的鬼魂們跪了下來,被跪的鬼魂們一下子也有些無措。

  噯,看來,不只恨需要解放,愧疚也是吧。這三年來,不是所有眼睜睜看著他人成為祭品的村民都無動於衷,明知道自己也逃不過,明知道這是錯的,卻也只能日復一日在愧疚中度過。有誰是真的能在知道自己一夕的平安,是他人的犠牲換來時,還能夠睡得安穩的?

  詭黑無光的天幕,隱隱地,好像有黯淡的繁星在閃爍。

  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

  §     §     §

  鬼魂當然是不需要睡眠的,而張萸則在天亮前小睡了一會兒,她的徒弟們非常孝順地將山神廟小小的內廳整理得乾乾淨淨,還弄來了些乾草,她把斗篷往乾草上一鋪,將就睡了一會兒。

  結界裡,其實沒有真正的天亮,天幕只是變成了火紅色罷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還沒走出內廳,就聽見溫書呆悠閒吟詩的嗓音,看來這書呆只是單純念書念到腦子壞掉了吧?

  這鬼結界裡,哪裡來「萬物生光輝」啊?他把滿天紅光當成朝霞了不成?

  「這幾句,是勉勵世人要珍惜韶光,好好打掃和學習。」溫書呆又道。

  張萸楞住,然後她聽見她的徒弟們齊聲應道:「夫子說得是!我們會努力打掃,用心向夫子和師父學習!」

  「……」珍惜韶光是真,但打掃和學習是哪裡來的?這書呆真的越來越可疑了啊!他是真呆,還是裝呆?

  張萸走進山神廟前廳,就見溫書生沾水在牆上寫字,鬼魂們或席地而坐,或站在山神廟外,還真的是在上課啊?

  「師父早!」一見張萸,鬼魂們全起身讓出地方來。

  「乖,早。」讓一群年紀比她大的鬼魂喊她師父,其實怪難為情的。

  「張姑娘,早。用早膳吧。」溫書呆朝被挪出來當普通桌子用的神桌上揚了揚手,張萸才發現桌上擱了一碗清粥,一碟鹹瓜齏,更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一條煎魚!

  「這哪來的?」結界裡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米和瓜齏是我帶在路上,餓了可以炊煮來吃。魚是他們抓的,當然粥也是他們熬的。」溫書生解釋道。

  哪個書生會帶米在路上煮?要帶也是帶乾糧吧?這傢伙真的異於常人欸!

  「雖然我們不用吃飯,但師父和夫子總要吃的,所以我們想到,有一條溪流經桃花村,我們就想說試試看能不能抓到魚,想不到還真的能。」徒弟們開心地道。

  張萸知道那條溪,但她記得結界裡的溪是乾涸的吧?

  當然,也許因為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加上昨晚那場奇妙的暴雨,溪水先破了結界也說不定。總歸,這是她徒弟們的心意,而且結界的力量削弱更是大好事,她不免有些感動,便問書生道:「米還有多少?」

  「這些。」他拿出書篋裡的麻袋。

  「……」他的書篋只裝了米嗎?他真的是書生嗎?張萸再次無言地看著那一大袋米,「給我幾粒就好。」

  溫書生雖然不明所以,仍是撈了幾粒米給她。

  「有杯子和碟子嗎?沒有碟子的話,用樹葉也行。」

  「有!」一名鬼魂取來昨夜整理山神廟時順便洗乾淨的祭杯和碟子。祭杯原本有三只,但另外兩只老早破了,而碟子缺了一角,但還能用,一只被他們拿來盛煎魚了。

  張萸從自己行囊裡拿出水袋,倒了點水,將米粒放在碟子裡,雙手結印念了一串咒語,接著結印的手一揮——

  幾十碗白飯和水酒出現在桌上。

  「這是民間祭拜的老方法了,你們都知道吧?都來拿碗飯,一起吃吧。」

  許久沒能吃到熱騰騰的白飯,鬼魂們同樣一臉感動,「謝謝師父!」他們取過白飯,這回知道先讓老弱婦孺享用了,一個接一個將白飯往外傳,桌上的白飯始終沒變少,直到每個鬼魂手上都有一碗白飯為止。

  溫書生看得讚嘆不已,「能不能把魚跟瓜齏也多變幾份出來?我想吃蒜泥白肉……

  「……你當我神仙啊?」這書生到底從哪裡蹦出來的?他腦子還好嗎?

  「我只是說說。」溫書生仍是笑得一臉溫文儒雅 ,接著彷彿沒事似。

  張萸心想,也許她太小看這書生了,他若根本知道這些村民全是鬼,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對了,有緣能同桌吃飯,又共睡一個屋簷下,卻仍不知姑娘芳名,能否冒昧請教?」

  張萸頓了頓。他昨天真的沒聽到她講的話?他不是知道她姓張嗎?還是他只是從她題在桌巾上的字猜的?

  「哦!在下忘了先自我介紹。」溫書生忙不迭地道,「在下姓溫,名頤凡,頤養精神的頤,凡夫俗子的凡。本是京城人士,這次是出遠門訪友,如今受了故人之托,趕回京城教書。」

  溫頤凡。連名字都這麼像窮酸書生會取的名字。張萸忍不住在心裡取笑,「我姓張,單名萸,勉強算憑瀾城人士。」

  溫頤凡仍是那副清淺溫和的笑,看著她半晌,才遲疑地道:「張姑娘……令尊是捕魚的嗎?」

  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忍住翻白眼與失笑的衝動。雖然這書生真的很讓人無語,可是有時她真的也忍俊不住。

  「弓長張的張,茱萸的萸。我的名字是我師兄取的。要說他是我父親也行,我本來就是他帶大的。」

  溫頤凡又微笑地看著她片刻,才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道:「那麼妳師兄……他疼妳嗎?」

  這呆書生一臉同情是怎麼回事?張萸沒好氣地看著他,「你有沒有被人拖到暗巷痛打過?」

  「偶爾。」其實他不太出門,那些人也從沒得逞。

  算了。張萸嘆氣。心想幹嘛對一個閉門念書,不懂人情世故的書生這麼嚴厲?而且她自己不也取笑人家名字窮酸?

  雖然只是白酒配白飯,但所有鬼魂已經三年沒好好坐下來吃頓飯了,那頓早膳就像團圓飯一樣熱鬧。

  張萸昨晚思考過,其實要這些鬼魂短時間內能夠打贏大房子裡那些妖怪,是有困難的。不過她這邊有數量上的優勢,於是當天一開始,她就將每個徒弟分成十位一組,每一組有老弱,也有青壯。

  「不要認為老弱就比青壯軟弱,那是你們還被生前的習慣所困縛,要知道大多數厲鬼都是女鬼或小鬼,有時年老的鬼魂也相當厲害,你們要記住你們不是人,不會死,敵人凶,你們就比他更凶!」

  她利用了一點兵法上的知識,讓他們在面對敵人時擺出方圓陣形。每一組都必須團體行動。

  接著,就是教他們簡單的辟邪手印和咒語,妖、鬼、邪並不同道,有些強大的咒法雖然能將他們全都一網打盡,但張萸並不喜歡使用這類無差別攻擊的法術。

  最後,其實才是最重要的——靈符。

  她本想教村民畫靈符,但要他們在半天內,既要學陣法、學手印口訣,又要畫靈符,恐怕成效不彰。所以她讓他們各自分組去練習,她則回到山神廟裡打算卯起勁來畫符的時候,卻見那溫書生手搖扇子,笑容充滿讚許地看著村民們練習……

  張萸雙手抱胸看著他半晌。

  說真格的,溫書生模樣很俊,她那些徒弟裡好幾個女鬼都有些心猿意馬,尤其是未出嫁的和丈夫早已不在的寡婦們,但畢竟人鬼殊途,再加上自昨夜起,那些徒弟就有意無意把她和這書生視為「一起的」……

  所謂「一起的」當然不見得有任何曖昧,但或許他們心裡就是會把她和書生擺在同一個位置上。她的徒弟們自然也不會對溫書生有任何逾越了。

  但是張萸也不明白為什麼,一看見溫頤凡,她就沒來由的心裡升起一股怨氣……

  「張姑娘。」溫頤凡見她到來,又沖著她笑得如春陽和煦。

  張萸別開眼,「溫夫子很閒啊?」

  溫頤凡笑容不減,想了想,道:「有什麼是在下能幫得上忙的,張姑娘儘管吩咐。」

  他這反應,倒顯得她心眼太小了點。張萸默默地想,「夫子有空的話,來幫忙畫符吧。」難得有個識字又沒事做的人手能幫忙,不用白不用。

  溫頤凡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倆立刻在神桌上磨好墨,靈符不一定要寫在符紙上,雖然她帶來的符紙應該夠用,不過稍早她回到村子裡,能利用的都讓村民們搬過來用了。

  「照這樣畫,行嗎?」張萸把一張畫好的符拿給溫頤凡,就見這溫書呆拿起來對著天光端詳半天,又拿到暗處盯著半晌,也不知他是看得懂或看不懂,但擰眉沉思的模樣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看得張萸都無語了。

  「張姑娘……」終於,溫書呆開口了,「在下以為,這邊應該往右撇,而這裡應該繞三圈……好像會好看一點。」

  張萸額冒青筋,「你是道士,還是我是道士?」這書呆以為她在畫白描嗎?

  「當然張姑娘才是道士。」溫頤凡又笑得一臉無辜,然後依舊溫吞地道,「在下只是提出一點小建議,姑娘聽聽就罷,莫生氣。」

  張萸覺得她太陽穴有些抽痛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這溫書呆畫符倒挺快的,不到一個時辰,他竟把要分給全村的符紙都畫完了。

  張萸一一檢察過那些符,就怕一個出差錯,符的效力就沒了。但溫書生倒是一筆不差地照著她的符畫得很完美,「你挺厲害的嘛。」張萸隨口道,其實有點敷衍。

  「能夠幫上姑娘的忙,是在下的榮幸。」

  張萸又對自己的態度有些愧疚了,「哪天你要是撞鬼了,我會免費幫你驅邪。」這次她可是真心的。

  §     §     §

  天終於黑了,張萸刻意把自己穿得金光閃閃,連夜色也無法遮掩的火辣亮眼,上身僅有一件火紅色繡雙蝠紅蓮訶子,頸上和上臂都戴上了黃金鎖子甲護圈,長髮也以金色髮冠束起;裸露的肚臍鑲貼上紅寶石,腰下的紅羅裙還垂掛著鑄刻了符文的黃金蹀躞帶,隱約能看見紅紗羅裙底下迷人的長腿,小腿同樣纏上黃金鎖子甲護圈,宛如來自遙遠西域神秘國度的女戰神……

  溫頤凡都不知該把視線放哪了。明明不關他的事,可他就是忍不住陰惻惻地在她身旁晃蕩,村民們的視線飄到哪,他就晃到哪,存心擋著那些色鬼欣賞美景。

  「夜露涼冷,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姑娘應該要好好保重……」他長眸想看又不好直接看地瞥了兩眼她的小蠻腰,然後又瞥向不遠處也頻頻朝張萸打量的村民們,那一眼竟是嚇得村民們趕緊哪邊涼快哪邊閃。

  就說這兩個肯定有事。底下包打聽的村民們交頭接耳地,一臉揶揄。

  「你念經啊?」陰陽怪氣的。張萸蠻橫地眄了他一眼,卻見溫書呆視線一和她對上,很快地轉開來,佯裝目不斜視的正經模樣,張萸偏偏走近他,眼尖地發現這書呆竟面有赧色,雙耳泛紅。

  呵!奇了。話說回來這書呆之前就不會看人臉色又老是做些讓人無語的舉動,搞不好還真的從來沒跟女人相處過。

  可惜大戰在即,她不能顧著玩,要不真想調侃他一番。

  「思無邪啊,思無邪。」張萸惡劣地甜笑著,長髮一甩,幾縷髮絲拂過他頰畔,她卻一點也不在意地大搖大擺走了。

  溫頤凡瞪著遠去的曼妙背影,心裡說不出的悶,卻又不明白為什麼悶,只是不自覺地跟著張萸一路來到山神廟外最高的大石頭下。

  而她,真當自己是女戰神,站在所有鬼魂都能仰望的最高點,一手扛著她的妖刀,一手叉腰,對著她的徒弟們,運足了丹田的力道,揚聲道:「被玩了三年,還想當孫子,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她的徒弟們也很配合地齊聲大吼,聲勢當真是響徹雲霄啊。

  「人有生老病死,所以貪生怕死就算了。都當鬼了還怕什麼?還是你們想到了地府之後,被其他鬼魂恥笑嗎?」

  「不想——」

  「做人時夠辛苦了,做鬼就要抬頭挺胸,誰要是再欺壓你們,你們就十倍奉還!讓那些仗著自己長得不人不鬼就囂張的龜孫子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兇神惡煞!」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1:53 PM

第三章

  當晚沒看到祭品,乾屍果然派了他的爪牙來叫陣,村民們起先有點膽怯,但幾個膽子本來就比較肥的排成演練時的方圓陣型,舉著貼了符紙的掃把和鋤頭狂毆對方,竟也把那些曾經不可一世、將他們當螻蟻的爪牙們打得抱頭鼠竄,村民們士氣立刻爆漲,一個個衝下山要找乾屍算帳去。

  張萸原本預料她教的東西足夠村民們遇到乾屍和他的爪牙時自保,畢竟道行深淺相差懸殊,卻沒想到靈符威力如此強大,一時間也有些疑惑,可是她又怕徒弟們出事,於是也追下山,只要有隊伍不小心分散,或有屈居弱勢的,她就上前援手。

  然而,幾乎只有不小心隊型分散的村民因為防禦上出現漏洞而有驚無險,當一隊村民手中的靈符將乾屍的爪牙打得法力盡失時,張萸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在村民們圍住了敵人,要再痛下殺手前,施法讓乾屍的爪牙全身瞬間結出冰晶,直到乾屍的爪牙化為一塊人形冰石,同時也將他封印住,阻止村民們犯下殺業。

  「別忘了你們入師門時答應我的,要是犯下殺業,下了地獄繼續受苦,我就白救你們了。」

  幸好還勸得住,那幾個村民吆喝著要去給大夥兒幫手,讓她鬆了口氣。張萸忍不住想,她方才不應該那樣喊話的,因為深信村民們頂多能夠自保,她只希望他們鼓起勇氣來對抗乾屍,但恐懼和殘暴一樣都會製造地獄啊。

  張萸看著被封印在冰晶裡的人影。乾屍的爪牙都是曾經想到桃花村來除妖的修道人,但如今他們幾乎已經入了魔道,看樣子等解決了村民的問題,她還有得傷神呢。

  正要趕去看看其他村民的情況,張萸眼角餘光瞥見一張掉落的符紙。

  這應該是從方才那些村民手中的武器上掉落的。她吩咐過每一個小隊裡比較謹慎的幾個多帶幾張符,所以掉一兩張還不打緊,她隨手撿起,符紙上的符文卻一陣白光流轉,張萸定神一看,眉頭瞬間擰緊。

  「難怪……」她收起符紙,轉身欲找某人的身影,這時卻一陣地動山搖,大房子的方向傳來坍塌和爆裂的巨響,張萸無暇思考其他,立刻施展輕功趕過去一探究竟。

  大房子早已崩塌,卻不見乾屍,而昨晚妄想召喚煉獄之火的光頭爪牙,卻變得更猙獰更巨大了,站在頹圮的廢墟中間仰天咆哮,看樣子是屁股太大,把房子擠崩了。

  「師父!這個光頭把自己的同伴都吃了,吸乾了他們的法力!」村民們發現靈符對光頭不管用,還有同伴因此被打得魂飛魄散,一時都膽怯了。

  「你們退後。」張萸大喝,舉著妖刀疾衝向光頭爪牙,「禿驢!吃那麼多人不怕撐死嗎?」

  光頭胡亂地揮拳破壞四周所有建築,張萸原以為他瘋了,卻不料當她逼近時,光頭狡猾地拉住她的腿往地上用力一砸,霎時間飛沙走石,地面被光頭一拳撞擊出裂痕……

  「師父——」眾鬼魂們都悲憤了,那呼喊真是驚天動地啊!

  「死禿子,別亂吃豆腐。」

  光頭回過神來,卻見自己的手是空的。

  張萸威風凜凜的火紅身影踩在他頭頂上,妖刀抵住他的腦門。

  「師父!」眾鬼魂喜極而泣,開始大喊,「師父好強!師父威武!師父打遍天下無敵手!」

  張萸差點失笑,但她也沒敢掉以輕心,光頭的手掌揮過來時,她已經跳到十尺之外,紅裙舞成血紅半月。

  「張天師的傳人?」光頭原來還能說話,「難怪有本事逼得屍魔丟棄這個結界逃跑,如果我吃了妳,法力肯定更上層樓,到時不管這個結界還在不在,都沒人是我的對手!」

  原來那孬種臭乾屍跑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惟有仁者天下無敵。枉費你還是出家人,這道理都不懂,真為你的師門感到難過。」

  「仁者天下無敵?」光頭大笑,「我仁慈了五十多年,為了救世人於水深火熱之中,最後卻淪落到這個地獄裡,在地獄裡,仁慈有什麼用?那是和平世界裡的人說的風涼話,像你們這種人沒資格定我的罪!把妳的法力給我——」

  張萸躲開光頭的攻擊,將刀背一轉,決定先削弱他的行動力,火紅的身影彷彿旋風般旋轉,更像天火飛竄,在光頭的手臂上割出一道鮮血的浪花,最後狠力削去他肩肘後方的筋肉,「我或許沒資格,但選擇原諒的村民絕對有資格,像你這種人還是下地獄磨練個幾百年再回來吧!」

  光頭失去了一臂,另一臂卻狠力反擊,甚至張開血盆大口要咬身在空中的張萸。

  「師父小心啊!」

  張萸瞬間使出金蟬脫殼,撕裂被光頭咬住的羅裙,踩住光頭下巴借力來個後空翻,並且抽出兩道符紙,朝光頭射去,兩道符紙化為冰刃,刺進了光頭的眼裡,光頭發出的哀號連張萸都忍不住想摀住耳朵。

  師門戒律,絕不輕易施展會打傷靈體的強大法術,但張萸見光頭又念出了召喚煉獄之火的禁咒,當下再顧不得其他。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雷公電母聽我號令——」她飛快地在空中畫了一道天雷符,劍指疾指光頭,「敕!」

  轟——巨大的天雷打在光頭身上,電光讓天地瞬間亮如白晝,光頭連哀號都來不及就被雷殛成一塊冒煙的黑炭。

  這一聲巨雷,也劈開了結界早已越來越薄弱的禁錮,以雷殛為中心點,一道旋風吹開了黑霧,清風所到處,彷彿無形的雨水洗去了桃花村凝結的陰霾,萬物恢復了原本面貌……

  屋舍破敗了,但雜草在晚風中搖曳。蛛網仍然橫生,桃樹卻冒出了嫩芽,鳥囀和蟲鳴交織,迎接苦難者們的新生。

  「月亮出來了!」有村民驚喜地喊道。

  夜空不再漆黑無顏色,三年了,村民們終於再次得見迢迢銀河,皎皎明月,不禁喜極而泣。

  他們同時也察覺,一股銀光籠罩著他們每一位。

  「師父!」村民們直覺地向張萸求救,以為又有魔障,卻見張萸含淚笑得一臉欣慰。

  「該去投胎了。你們沒有讓我失望,沒有在今晚犯下殺戒,等陰差來接你們,閻王爺會知道你們承受的苦難,知道你們之中有些人做了偉大的決定,會讓你們儘快去投胎的。」他們放開了心結,早就不需要超渡了。

  「我們要留下來孝順師父,跟師父學術法濟世!」有村民道。

  「說什麼傻話啊,不去投胎要當孤魂野鬼的,好好去做人,這輩子入了我師門,下輩子要帶著靈性,有緣再來修行,將我師門大義發揚光大,明白嗎?」

  「師父……」雖然只有一日的師徒之情,可是這個將他們從無止盡的苦難地獄中解救出來的少女,在他們心目中就和再生父母一樣偉大。

  地府之門開啟,數輛六駒馬車從紫光中駛來。看來地府知道這次要接的鬼魂太多,特地派了「專車」來呢。

  見鬼魂們都有些不安,張萸道:「不用怕,陰差們只是臉色不好看而已,真正的惡鬼你們都見識過了,陰差大哥大姊生前也都是好人,你們守好秩序,他們不會為難你們的。」

  「師父,下輩子,我們還要拜妳為師!」

  張萸失笑,「沒問題。」

  目送所有鬼魂上車,櫻櫻卻向她跑來,張萸蹲下身與她平視。

  「大姊姊,」她還是喜歡喊她大姊姊。櫻櫻將林檎果核放到張萸手上,「這顆果核,可以幫我種在土裡嗎?我希望有很多人吃到好吃的林檎。」

  張萸這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真有承受了莫大苦難,卻仍然純真善良的笑靨,溫柔得令她雙眼發熱,心揪痛著。

  「好。」她摸摸小女孩的臉,抱了抱她,最後又忍不住偷偷在她身上施了一道咒,這種咒一般都是往生者的家屬要求方士誦經祈求,傳達給陰間的往生者,而她直接在小女孩的靈體上施展,當然效力更大,這咒法自然也被地府許可,它會幫助靈魂更容易投胎到良善的好人家。

  作為天師傳人,和陰差打交道也是家常便飯,陰差們跟她也算交情匪淺了。張萸還有點奸巧地拿了些紙錢塞給陰差們當茶水費,希望他們一路上好生照應她的徒弟們。

  直到最後一輛馬車駿進紫光中,紫光漸漸消失,張萸才深吸一口氣,要自己打起精神,還得把那些入了魔道的爪牙誦經淨化呢——噯,幫助桃花村村民脫離魔爪,這是她自願的,但淨化這些爪牙,她可要跟胡員外收錢了,這工作很累的。

  一件書生長袍披在她肩上時,張萸差點將妖刀捅進來人肚子裡,轉頭一看卻見冒失鬼溫頤凡不知打哪冒出來,還拿著方帕要給她。

  「……」張萸一時間也不知該說是因為他又憑空冒出來而覺得離奇、覺得火大,還是該跟他算帳?總之打了一仗後,這根本很有問題的書呆又一根汗毛也沒少地在詭異的時機冒了出來,確實讓她腦袋有些空白。

  溫書呆卻是沖著她,笑得彷彿春風拂照大地,「這次我有洗過。」

  張萸這才發現她又不小心讓眼淚溢出眼角,兩頰都濕了,她有些惱羞地接過方帕,一不做二不休地用力擤了一大坨鼻涕,還惡狠狠地瞪了溫頤凡一眼。

  溫書呆笑容不減,一臉寬容慈藹地道:「洗乾淨再還我就行了……不還也沒關係。」

  她其實想直接讓他自己拿回去洗,但她可不會讓他隨意打馬虎眼唬弄過去,她收起方帕,旋即舉起妖刀抵在溫頤凡頸間,「你到底是誰?」

  溫頤凡只是從容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但模樣倒是挺悠哉,「一個窮酸書生。」

  他倒是很清楚她對他的評價啊。張萸拿出他替村民畫的靈符,「偷改我的靈符,還有本事朦混過我的眼,你要只是個窮酸書生,那我就是個打雜的了。」

  「張姑娘不應妄自菲薄,心懷慈悲以濟世為己任者,絕不是打雜的。」

  「昨天晚上那場雨,也是你的傑作吧?只有觀音座下龍神降甘霖方能滅煉獄之火,連龍神都請得動,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只是巧合,我不知道什麼龍神。」溫頤凡一臉誠懇。

  「還裝傻?」以為她不敢揍他嗎?她張萸天不怕地不怕,賞他拳頭也沒在手軟的!

  「姑娘小心!」溫頤凡突然臉色一變喊道。

  「當我會上當……」溫頤凡飛快將她拉向自己,但張萸卻已中了屍魔的暗算,幸而溫頤凡立刻在她身上畫下靈咒,護住她的元神,讓她只是陷入沉睡。

  他抱著張萸蹲下身,彷彿有些焦急地在她臉上拍了拍,「姑娘?」

  屍魔見張萸這惡婆娘陷入昏迷,眼前只剩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便大膽地從暗影中現身。

  雖然桃花村的村民都投胎去了,但他只要殺了這書生,吸走張萸的法力,那麼他一樣能繼續在人間橫行!他悄悄接近只顧著擔心懷中人的溫頤凡背後。

  「姑娘?」溫頤凡偷偷使勁擰了一把她的臉頰,張萸熟睡如故。

  看來睡得很熟啊。

  背後,屍魔張大了嘴露出獠牙,五指掐向溫頤凡。

  眨眼間,屍魔卻撲了個空,眼前哪裡還有溫頤凡和張萸的人影?屍魔驚駭地轉身,卻見溫頤凡負著手站在他身後冷睇著他,向來溫潤如春風的微笑完全不見。

  「你……」屍魔也說不出所以然,他根本不必怕這個文弱書生,可是那一刻,在這書生深沉冷淡的目光注視下,他卻不敢輕舉妄動。

  溫頤凡舉起手中的毛筆,對著屍魔,在空中畫了幾畫,當毛筆尖端點住屍魔眉心時,作惡多端的屍魔也動彈不得,他感覺一股清涼的氣勁自眉心處,遍洗四肢百骸,一道靈光籠罩著他,當溫頤凡退開來之後,屍魔驚覺他原本腐爛乾枯的手起了變化——

  他終於恢復人形……不,如今他只是個普通的鬼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年人的鬼魂。

  「我……我變回來了……」他一陣哽咽,原來這才是他一直以來真正的心願,那醜陋的不死之身禁錮著他,讓他的靈魂扭曲,只想讓世人與他一同承受詛咒,他以為凌虐能帶來快樂,他以人們的恐懼來安慰自己,變成一具腐爛的乾屍卻永生不死並沒有什麼不好,至少他擁有無上的權力,但過去三年來的種種卻不及這一刻……

  他流下淚來,痛哭失聲。

  地府之門再次開啟,這回陰間派來的是能力更強的陰差首領,想來地府對這位入了魔的鬼魂也相當戒備。

  「到下面去,把你一身罪孽洗一洗吧。」

  「謝謝。」屍魔道。

  「不要謝我,我只是不想那丫頭再背上收服你的業力,她背了好幾世,已經夠辛苦了。」

  §     §     §

  張萸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行進的馬車裡。

  呃,更正,是牛車。她看向悠閒地驅趕著牛前進的溫頤凡,「為什麼我在你車上?你要去哪?我怎麼暈過去的?臭乾屍呢?」

  溫頤凡看了她一眼,「姑娘過度勞累,所以睡了一會兒,在下擔心將姑娘丟在荒郊野外會有危險,所以冒昧翻了姑娘的包裹,發現一封邀請姑娘前往京城的信,既然咱們要去同一個地方,不如就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你翻我的東西?」張萸的神情像要吃了他。

  「情非得已。」其實他根本不用翻,早就知道是京城的胡員外委託她到桃花村收妖。這三年來會到桃花村去收妖的,大多是受了胡員外的委託,因為胡家祖墳在桃花村後山,胡家三年無法掃墓,怕鬧鬼之事影響祖墳風水,再加上胡家這幾年確實不太安寧,讓胡老爺更堅持要找到人收妖。

  「臭書生,我還沒跟你算帳,你竟敢翻我的東西?」張萸氣得揪住他衣領。

  「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授你個大頭,坐我身上吃我豆腐時就不會授受不親了?」

  「原來姑娘是為這件事生在下的氣?」溫頤凡恍然大悟。

  並沒有!她本來不想跟他計較,是他整個人礙她的眼,跟他吃她的豆腐一點關係也沒有!

  「其實……」溫頤凡一臉陷入深思的表情,「在下並不記得當時摸到什麼不該摸的地方,感覺很平坦,但是如果姑娘堅持的話,在下願意負責。」話落,他還長長嘆了口氣,一副拿她沒辦法的無奈模樣。

  張萸額冒青筋,「溫——頤——凡!」

  「姑娘,當心,雄哥不太喜歡坐牠的車的人不守規矩。」溫頤凡把她按回車內。

  「熊哥?我還你奶奶的熊!臭書生,吃我豆腐還敢賣乖,我掐死你!」

  某文弱書生被潑辣的丫頭這麼又掐又搥又咬的,竟也文風不動,依然穩穩地駕著他的車,還能一路不慍不臊地說著風涼話呢。

  但車上多了這頭母老虎,看來這趟旅程不會太平靜。

  §     §     §

  有牛車能坐,她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張萸嫌車裡悶,又不想跟臭書生坐一起,於是爬到了車頂看風景。

  然而旅途漫長,雄哥又慢吞吞,風景看來看去都差不多,張萸也坐不住了,再說她越想越覺得讓這臭書生就這麼蒙混過去也太便宜他,當下便從車頂輕輕跳到溫頤凡身邊,雙腿交迭,上身微傾,惡女本性作祟,不自覺地盡顯嫵媚,溫頤凡身子不自覺地一僵,坐得更筆挺。

  「溫夫子能請得動龍神,又精通靈符,駕牛車會不會太委屈了?」張萸有些不懷好意地道。

  看來是躲不過。溫頤凡只好淡淡地道:「張天師武功高強,道法精深,既會降妖伏魔,又會抓鬼驅邪,趕路時只能搭便車,豈不是更委屈?」

  臭書生又消遣她。不過沒關係,他不裝傻便好。「你不否認龍神是你請的囉?」

  「在下確實不知什麼龍神。姑娘要在下承認,便是讓在下受了這虛妄的功勞;也許那位道行其實並不高的『高僧』所召喚的並非真正的煉獄之火,只是一般的烈火咒,若是煉獄之火,沒理由連眾生的愛恨癡嗔所凝聚的結界也破不了,不是嗎?真正的紅蓮業火,能燒盡一切孽障,屍魔也好,冤魂也罷,乃至六道眾生都將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還真是非常有道理。兩次都在咒法上輸給這臭書生,讓張萸面子有些掛不住——一次是他畫的咒騙過了她的眼,一次是現在。張萸更不想承認,她以前學咒法向來就只挑自己喜歡的學,肯學的是學得很精,不肯學的就只能騙騙外行人了。

  話說回來……

  「那豈不糟了?我用天雷咒打死他了。」張萸小臉慘白。

  溫頤凡看了她一眼,語氣不自覺柔緩地道:「他吃了人又入了魔,你淨化他,他一樣要死。天雷咒只毀形體,並不傷眾生元靈,這筆帳要算也算不到妳頭上。」

  也是。張萸心裡舒坦些,但轉念一想,她又一臉刁鑽地斜眄著他,「溫夫子對咒法研究得很透澈嘛?你們讀書人不是最不喜歡怪力亂神了嗎?」

  「世間無論神仙傳說,鬼怪志異,都是讀書人所撰。」

  「這倒是。還有不少胡說八道的。」

  溫頤凡頓了頓,才道:「有人為餬口而嘩眾取寵,也有借神仙鬼怪諷寓人間百態,倒也不能怪他們胡說八道。」至於騙財騙色、威脅世人不信他的「道」就會下地獄者,既不入流,不提也罷。

  張萸挑眉,「溫夫子知道得很多嘛。」

  這話真不知是恭維或意有所指,但溫頤凡仍是溫溫地道:「在下剛好在京城經營書肆,接觸過這類讀書人,略知一二。」

  「教書、經營書肆,而且精通咒法。你名堂還真多。」

  「混口飯吃。對於咒法,在下只是門外漢,絕不敢在姑娘面前自作聰明。」

  他回答得客氣,也不像擺高了姿態不想理人。張萸說不出所以然來,這傢伙全身的姿態都表明了,他對她的接近很在意,立刻把有車蓋遮陽的位置挪出來讓給她坐不說,眼前她雙腿交迭,一手擱在身後,坐得隨興又大刺刺,而這溫書呆卻是拘謹又小心翼翼——她是會吃了他不成?

  他越是這副模樣,張萸就越不想跟他客氣,「門外漢都能把我耍得團團轉,我看我這招牌也可以收起來了。」

  溫頤凡頓了頓,卻道:「降妖伏魔風險大,換個營生,平平安安過一生也好,姑娘若有親人,親人也可安心;若親人均不在人世,姑娘更應保重自己。」

  「……」張萸雙手叉腰,「給你點面子,你還當真訓起我來了?」還囉哩叭嗦地訓了一長串!

  「在下並無訓誡姑娘之意,全是肺腑之言。」溫頤凡小心駕著牛車,可是卻忍不住想笑。

  雖然變得願意體諒人了,性格卻一樣火爆啊。

  「我問你,你的咒法是跟誰學的?」張萸這廝說穿了,就是有點面子掛不住,尤其對象還是她最討厭的窮酸書生。

  「在下並未拜師修習咒法,只是剛好有興趣,研究出一點心得。」

  「無師自通也能騙過專心修習道法十多年的人,溫夫子真是天賦異稟。」張萸原來從不知道自己心眼這麼小,哎!

  「無師自通也不儘然。在下因為家中有些餘裕,在京城的書肆頗受各方江湖朋友的青睞,所以也結交了不少精通咒法的朋友,得到諸多指點。」

  張萸的小短腿在牛車上晃啊晃,忍不住想,比起這書生從頭到尾不亢不卑的態度,她確實心胸狹隘又咄咄逼人,她偷偷撅起嘴,有些不甘心。

  聽他說到在京城開書肆,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忍不住問道:「京城的書肆?叫什麼啊?」在京城,有那麼一間書肆,連她這個不看書的俗人也充滿了好奇與神往,因為這間書肆搜羅了古往今來、寰宇之內所有奇書與珍品,而書肆的主人更是個精通奇門遁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總之被傳說得好像天人轉世一般的奇人……

  「無名小店,敝帚居。」

  「……你是文潛?」京城敝帚居的主人文潛,正是那位奇人。據說文潛只是他的別號,他的本名倒是無人知曉。

  張萸以前雖沒見過文潛,但對她來說,把書肆取作「敝帚居」,卻又經營到名聲響亮,這人骨子裡肯定是目空一切,假謙虛真狂妄——他的破店裡賣的全是敝帚,教別的店家情何以堪?再看看「文潛」這名號,跟敝帚居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張萸肯定這傢伙根本是個自大的討厭鬼!

  「姑娘聽過在下名號?」溫頤凡微微一笑。

  瞧他得意的。「沒,好像有聽過而已。」她故意道,「你很有名嗎?」

  溫頤凡忍住笑意,「不,在下只是無名小卒。原以為姑娘也是敝小店的老顧客,那真是他鄉遇故知了。」

  「我不看書的,是個粗人。」張萸把頭一撇。話說回來,若是隨便一個路人自稱是文潛,她當然不見得會信。可單憑這書生畫靈符的本事,他說他是文潛,也沒什麼好懷疑的了。烈火咒和煉火咒分不清,是她學藝不精,但他能以障眼法瞞騙她,畫了另一種威力更強大的符咒來幫助村民擊退屍魔的爪牙,這能力連她也有些戒懼。

  然而,仔細想起來,這傢伙一開始就打算幫她和村民,卻只是幫著她演了出戲——不過拜師一日,村民哪可能真敵得過那些入了魔、道法高深的修道人?張萸原本只打算讓村民知道團結也能自保,重拾他們的信心,讓他們放下根深蒂固的恐懼,想不到這書生卻順理成章替她畫了更強大的靈符。

  「既然你看過我的包裹,應該知道我打算進京找胡老爺領賞金……噯!不過我沒抓到那隻臭乾屍,不知道算不算數?那臭乾屍也不知跑哪去了。」送走村民後她便鬆懈了,再加上這臭書生沒問一聲就把她帶離桃花村,一時間她竟忘了這回事。

  溫頤凡聞言,從包裹裡拿出一個紅布包,看上去裡頭的東西約莫是一個鼻煙壺大小,張萸雖不知包裹裡是什麼,但卻一眼就看出這紅布包被施加了威力強大的封印。

  「本來有個熟客想要收購此物,但我想再讓他流入民間也是禍害,不如就帶回去淨化了吧。」

  「你拿下了那臭乾屍?」所謂「剛好有興趣,研究出一點心得」,這心得還真強大。她該去面壁了吧?

  「結界破除後,屍魔也承受了某種程度的損傷,在下只是幸運罷了。」溫頤凡原來也沒想過要自謙,完全是這丫頭的反應讓他本能地不想再招惹她不快,讓她對他心生防備。

  「看來夫子有管道能淨化這玩意兒?」她本來就不喜歡淨化的工作,說穿了就是把那些走偏的妖魔鬼怪用咒法打到毫無反擊之力,丟到十八層地獄去用煉火洗乾淨。還有些怨氣太重的,尤其「蠱」類,多半是那些邪魔歪道殘害生靈,以生靈的怨氣煉化而來,往往得花個十年八年誦經教化跟超渡——這工作根本一點賺頭也沒有啊!

  這回溫頤凡沒有回避地點點頭,「在下識得一得道高僧,答應替在下完成這項工作。」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想讓她做這件風險仍然極高的工作。

  「那好吧。」討厭的工作有人要搶著做,她才不會客氣呢。「吶,別說我厚臉皮搶功勞啊。靈符是你畫的,蠱也是你淨化的,功勞你也有一半,胡老爺的獎金我和你一人一半。」雖然,少了一半,她的心默默地淌血……

  溫頤凡一陣好笑,「不用了。真正讓村民重新擁有希望,放下恐懼與憤怒的,是張天師妳,這功勞比什麼都大得多,胡員外的賞金當然盡歸張天師。」

  「你是真心的,還是跟我客氣?」張萸逼近他,大眼精明地閃閃發亮,盡是難掩的心花怒放,溫頤凡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開,突然覺得有點熱。

  「在下完全出自真心。」這丫頭……平時跟人講話都貼這麼近嗎?他心裡忍不住腹誹個沒停。

  張萸漾開的笑臉又甜又亮,「原來你人不錯嘛。」肯把賞金全讓給她,真是個好人。她決定今後絕不再擺臉色給他看。

  溫頤凡有些忍俊不住。這丫頭未免也太好收買。

  §     §     §

  是夜,他們沒能找到野店,溫頤凡在太陽下山以前找了個水源潔淨處紮營,張萸得了空終於能將身子好好洗乾淨,回到營地裡,這書生倒也把一切都準備妥當,連篝火都架好了,她是早已習慣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看來這書生也不是太嬌弱。

  溫頤凡原本就帶了白米,張萸又打了點野味,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配飯。張萸實在不是愛聊天的人,但她起了個頭,溫頤凡總也不會讓她自討沒趣,他說的話還比她多呢,張萸心想這書生算得上是個老好人,對自己稍早的行為又更加愧疚了。

  「我們輪流守夜吧,我習慣晚睡,我守上半夜。」張萸道。

  溫頤凡點點頭,從書篋裡拿出了白紙和筆,張萸正覺得奇怪,卻見他只是以筆沾水在紙上一畫,一隻銀白虎紋的小白虎和胖嘟嘟小白熊,還有一隻大頭小雛鶴就這麼從紙上跑了出來,鑽到張萸腳邊繞著她打轉。三隻幼崽有蹭著張萸的腳撒嬌,有仰起頭,大眼圓滾滾又亮晶晶地沖著張萸討拍拍,還有直接爬到她大腿上悠閒地躺臥著,驕傲地瞇起藍色的眼覷著張萸好半晌,才認可似地以毛茸茸的大頭蹭了她的肚子一下,可愛極了。

  「你……」張萸都傻眼了。就是她認識的同道高手,也沒有誰能輕鬆做到這樣的事。傳言果然不假,過去她總是對把文潛神化的傳說嗤之以鼻,看來自以為是的人其實是她呢!

  「只能維持一個晚上,剛好陪妳守夜。」他沒說的是,這三隻靈獸只是看起來像幼崽,一旦有危險時將會原形畢露,能力可是相當兇悍的。

  原來他竟是怕她無聊。張萸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

  「謝謝。」她抱住小胖熊……啊!胖胖的身子好軟啊!

  她也會以紙人施法替她幹些雜活,但那只是低等的式神,頂多做些她下了命令的工作,而溫頤凡「畫」出來的這些可不是低等式神能比擬的。溫頤凡到底什麼來歷呢?她開始好奇了。

  那夜她原打算讓溫頤凡多睡會兒,想不到三更一過他便醒了。

  「怎麼不叫我?」子時都過了一刻鐘了。

  「你這不是醒了嗎?我原想你多睡一會兒,反正駕車的是你,我可以在車上打盹。」張萸道。

  「其實雄哥認得路,我也是坐在牠後頭打盹。」

  張萸真不知他是說笑或認真。

  溫頤凡接著送走了三隻小靈獸,張萸有些捨不得,「你不讓牠們留下來陪你守夜嗎?」

  「我不需要……」他這才想到她也許是捨不得那三隻幼崽,又道:「明晚還可以讓牠們來陪妳。」

  所以他真是特地為她召喚了靈獸,張萸小臉一紅,說不出所以然地有些開心,「謝謝。」

  舟車勞頓,實在也睏了,張萸沒一會兒便睡得打起呼嚕。

  獨自守夜的溫頤凡不自覺地看著她熟睡的側臉好久好久,突然想起什麼,才回過神來,脫下了自己的長袍蓋在她身上,然後靜靜地添著柴火,思緒卻回到某個時空。

  雖然過往已被忘川水一併帶走,有些記憶卻像他上輩子存心留給自己的提醒一樣,閉上眼就歷歷在目。

  你是不是真的沒有一點喜歡我?忘川水能帶走記憶,但卻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性,上輩子她就像團野火,而他抗拒野火。

  抗拒她的大膽卻又不經意流露的羞怯,抗拒她的野蠻卻只留給他的溫柔,真正抗拒也許是被那樣熱情的她所吸引。

  懲奸除惡,降妖伏魔,是她的累世使命,從天上到地下,每一世她都戰功彪炳。而上一世,地府網羅了這位超級戰將,她成了他的「同事」。坦白說那時他對她毫不留情地將犯了天規的眾生打入地獄,甚至打得魂飛魄散的作風極為反感。而她倒追他倒追得很明顯,整個地府都當成茶餘飯後的趣事在看戲。

  她不是沒有優點,他知道。那時也許被纏得煩了,更加沒給她好臉色,不管她做了多少討好他的行動與改變,他都冷臉如故,更不想承認有時真是被她逗得好氣又好笑,不願給她任何期待。

  直到有一天,她累積了七世的業障反撲,命中註定她該下凡歷七世劫難,臨去前她跑來找他。

  「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來煩你了。」她還把一條紅線拿給他。

  「月老說我們有夫妻之緣,但我看他這回砸鍋了。」她笑了笑,卻是無比瀟灑地道,「要是跟一個不愛的女人綁在一起,你也很痛苦,反正我得走了,這條紅線我替你剪了,不過你別擔心,以後你把它送給心儀的女子,就不用打光棍。」

  看著躺在手心的紅線,他竟見鬼的覺得胸口有點痛。愣了好半晌,想叫住遠去的她,卻開不了口,只能呆站在原地瞪著眼,在心裡命令她回頭。

  她還真的回頭了,但是卻道:「受,對了,都要喝孟婆湯了,那我可得許個願,下輩子絕不再來纏你,看你被我纏得都煩了,我也挺累的。」

  「挺累的。」觸動他心弦的,也許是她說出這三個字時輕若呼吸,小臉卻忍不住因疼痛扭曲,泫然欲泣,卻趕緊轉過身去不想被看清的表情。

  多少年了?地府歲月悠悠,她這團野火義無反顧地,不管他是否回眸地追著他多少年了?早就超越了凡人的一生一世,是好幾百年,好幾千年。

  其實她真的改變了很多,地藏王菩薩說過,她的慈悲心,其實是他給的。

  他厭惡她從不手下留情,她就努力去瞭解眾生的情,她努力改變自己的作風,卻依然得面對過往的業障,去人間受苦。

  直到過了奈何橋,她沒回過頭,留他在忘川河畔,千年佇足,關於她與他之間數不盡的點點滴滴,竟成了難以放手的想念……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1:55 PM

第四章

  京城就在眼前,雄哥又停下來喘口氣,順道拉個屎——牛嘛,走個幾里路,總要停下來吃吃鮮嫩野草,若有小河就喝點水,看看風景,溫頤凡總會在這時笑容和煦地告訴她:「雄哥年紀大了。」

  她總不能虐待動物吧?有一回張萸沒好氣地問他,為何讓老牛替他拉車?不能挑頭年輕力壯的嗎?

  這溫頤凡竟跟她說,雄哥看著他長大,他要出遠門,雄哥不放心,一定要跟來。他跟雄哥有著祖孫般的感情……

  當那個時候,她無語地兩眼如死魚瞪著天邊,是可以理解的吧!

  而且,興許真是感情深厚,溫頤凡總能預先知道雄哥想做什麼。就說拉屎吧,牛是一定要拉屎的,但溫頤凡總有法子事先溫吞地停下車,散步似地把雄哥拉到樹下,讓雄哥面對著好山好水風景如畫,心緒愉悅地慢慢拉,而溫頤凡就會邀她到上風處,找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來悠閒地等。

  可以想見,張萸第一次看著這書生莫名地停下車,莫名地把牛拴在路邊,又拉著她莫名地找顆石頭坐下來時,她有多無語吧!

  偶爾,這書生還會拿出竹笛來,吹一曲替雄哥助興——嗯,其實還滿動聽的,尤其蒼穹澄霽,白雪山下翠雲連蔭,明鏡似的湖水清澈可見游魚與綠苔,連颯冽清風都因為他一曲笛音而婉約了起來。不過張萸就是會忍不住盯著不遠處、群樹掩映之中的雄哥,正配合著笛音,一坨接一坨拉得很愜意……

  那雄哥解決完需求後,溫書生還會從車裡拿出一根扁鏟來,挖起泥土把牛糞埋到樹下,以免製造路人的困擾……

  她早就奇怪一個書生帶扁鏟幹嘛?「我來吧!」她就看不慣讀書人做這種粗活,總覺得坑還沒挖好他們都先斷氣了,她好歹是個練家子。

  「這活兒不適合姑娘,我來就好。」

  然後張萸又默默覺得,這書生鏟土的勁兒還真是跟專職挖坑埋人的一樣熟練,看他俐落地翻了兩翻,便把土坑填平了,還鋪上幾片落葉,了無痕跡。

  拜雄哥所賜,從他們離開桃花村至今,已經過了一個月了!所以當雄哥在進京以前又停下來休息時,張萸也不急了,由牠去吧。

  「在下先送張天師到胡員外府邸吧,反正寒舍在京城的另一邊。」

  張萸原想她自己進城,說不定早就到了,不過這京城她人生地不熟的,溫書生是京城人,他願意帶路也好。

  「等我領了賞金,請夫子和雄哥吃頓飯吧,這一路也夠叨擾你們了。」雖然耗時,不過有個人作伴確實遠遠勝過一個人披星戴月地趕路,雄哥也很辛苦,她應該買一大車的草料給牠才對。

  「能夠送張天師一程,在下和雄哥都很榮幸,說到請吃飯,應該由我這東道主來才對,張天師若安頓下來,別忘了到敝帚居走一趟。」

  「噯,你別再喊我張天師了,叫我張萸就好了。」

  談話間,胡員外的府邸就在眼前了。張萸都忍不住懷疑雄哥認得路確實不是玩笑話,在城外只要順著驛馬道和山路走也就罷,這書生一進城就只顧著和她說話,都是雄哥自個兒決定往哪條路走的。

  這京城胡員外,曾經官拜工部尚書,胡府自是不比尋常百姓家,但前幾年胡員外辭了官,還廣發英雄帖請來各路人馬為祖墳收妖,有和尚尼姑,有道士道姑,也有不知什麼名堂的術士方士,胡府出入的江湖人士也就多了,張萸報上大名,沒有受到太多刁難便見到胡員外。

  然而,讓張萸氣結的是,胡員外說,半個月前,有個江湖術士,自稱收了桃花村的妖孽,胡員外派了人快馬加鞭地前往桃花村一探,果然如此,就把賞金給了那位術士。

  「胡某人絕非刻意說話不算話。但事實上,張天師真的不是第一個來告訴胡某,桃花村的妖孽已經被收伏的人……」

  聽出胡員外話中有話,張萸實在氣得不想再多說了,「算了,當我倒楣做白工,世風日下,什麼厚顏無恥的傢伙都有。」

  「張天師千萬別這麼說,您畢竟是道家正派傳人,胡某人信得過您,才會事前先給您一半的賞金,也許胡某真是識人不清,但也請天師見諒,這一個月以來到胡府邀功的人……實在太多了,您又到今日才現身……」若非曾親眼見識過張萸收妖的能耐,胡員外可能會像這一個月以來對待那些神棍一樣,讓護院把人轟出去。實際上他對自己竟然一時不察就信了那江湖術士的話,也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啊。

  「……」可惜那一半的賞金,她已經花完啦!而且講到那一半,張萸有些心虛,因為當初誇口和溫頤凡分賞的一半,其實是一半中的一半。可她已經悶得不想再說話,當下便謝絕了胡員外留她打尖的好意,離開胡府。

  「是在下耽誤了姑娘。」溫頤凡一臉愧疚。

  「……」他一定要說得那麼容易讓人誤解嗎?「不關你的事。誰知道會有那種搶別人功勞當成自己的,還騙得臉不紅氣不喘的王八蛋?」張萸踢了一下路邊的杏樹,那不要臉的江湖術士若是讓她逮到,她肯定照三餐惡整他,直到他哭爹喊娘尿褲子從此金盆洗手為止!

  「請一定要讓在下有機會彌補這過失。寒舍還有許多空房,姑娘愛住多久便住多久。」

  是錯覺嗎?為何她覺得這書生好像挺高興的?

  「不了,我已經麻煩你夠多了。」她掂了掂荷包,「我應該還能請你和雄哥吃一頓,走吧。」

  「在下知道一家小店便宜又實惠,不會讓姑娘破費。」他又邀她上了牛車。

  不同於進城時,這會兒張萸看著滿街花花綠綠的店鋪,心裡悶到了極點。

  原本還想著領了錢好好地犒賞自己,這下也成了泡影,她更加無心去欣賞那些讓她看了就傷心的繁華。

  溫頤凡所謂經濟實惠的小店,竟是城西運河楊柳樹邊,掛著一串紅燈籠,門面幽靜,外頭停駐的馬車卻一輛比一輛金碧輝煌的竹居酒樓。

  「這間店看起來……」張萸笑得一臉尷尬。她應該消費不起。

  「放心吧,店主是我的熟識,打尖住宿都僅算成本,不到半價。」

  果然他們一進店裡,掌櫃的就笑吟吟地迎來,「文老闆,好久沒見您了。老樣子,二樓面河包廂嗎?」

  溫頤凡點點頭,「這位是我的朋友,張萸,張姑娘。我們剛回到京城,都餓了,先給我們上飯菜。」

  不僅如此,酒樓外負責安置來客馬匹的馬夫,還熟門熟路的將雄哥牽到後院牠專屬的牛棚去,打算替雄哥沖個涼。

  張萸忍不住在心裡嘖嘖稱奇,再想想應該是自己對溫頤凡一直都小覷了。

  他畢竟是「那個」敝帚居的主人,京城可是他的地盤啊!

  吃了一個月的野味,就算不知竹居酒樓的盛名,張萸仍是一下子風捲殘雲似地將飯菜吃個盤底朝天,最後終於忍不住有些愧疚地看著吃相依舊斯文的溫頤凡,「你如果沒吃飽的話,再點菜吧。」

  「沒關係,我吃這樣就可以了。妳還餓的話就再上菜。」

  張萸本想再點一盤芙蓉豆腐,一盅最先上菜的那不曉得什麼湯——那滋味讓她恨不得自己有十個肚子啊,可惜偏偏在這時打了個飽嗝,她稀薄的矜持總算覺醒,「我……也飽了,讓小二來結帳吧。」她翻找自己的荷包。

  小二進了包廂,點了一下盤子,報價雖然讓張萸鬆了口氣,但她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荷包。

  「怪了。」從胡府離開時,她明明還把它拿出來確認過的啊?「會不會丟在牛車上了?」

  「剛剛我們照文老闆每次來的慣例,把車子清理過一遍,但沒有看見像荷包的東西。」小二道。

  這家店還兼替客人打理座車?但這不是重點,張萸甚至施了法——在江湖上走跳,丟荷包是難免的,她當然早有防範,在荷包上繡了道靈符,讓她能感應到荷包的位置。

  「咦?」但這回,無論她怎麼感應,都感應不到荷包的位置。

  唯一的可能,就是撿了她荷包的人把靈符給毀了,她一臉震驚和挫敗。賞金落空就算了,現在連唯一的盤纏都沒了,今天到底是什麼鬼日子,非要逼得她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溫頤凡作勢讓小二先退下,道:「城裡扒手多,外地人又更容易成為下手的目標。這頓應該是身為東道主的在下請客,姑娘若不介意,寒舍仍是歡迎姑娘留宿。」

  憑她的身手,她不認為真有扒手能對她下手。但也許是她太自以為是了,京城真是高如雲啊。

  「都已經麻煩你那麼多了,怎麼能夠再叨擾你……」張萸想來想去,眼前也沒有別的法子,「但是如果溫夫子真的願意幫忙的話,能不能請夫子先借我一點錢,我打算在城裡擺個攤,賺到錢就能還你。」

  「這當然沒有問題,但姑娘接下來要在哪裡落腳呢?」

  「我想在城裡找間便宜的客棧,在市集裡最好了,我也打算發點傳單,讓有需要的人可以到客棧找我……如此當然不方便叨擾夫子,但是這樣才能更快賺夠盤纏,存錢還夫子。」

  溫頤凡想了想,便道:「姑娘若是擔心叨擾在下,而且考量到營生的便利,在下倒是想毛遂自薦敝小店,小店位在市集深巷中,很是熱鬧,姑娘可以在小店門口擺攤子,小店口碑不錯,應該也能替姑娘招攬不少生意,頂樓和後院也還有空房,本來是打算給店裡的雇傭使用,但店裡兩個雇傭都是本地人,他們用不上。」

  這一個月來他們朝夕相處,溫頤凡不只從未給她臉色看,對她與其說是基於禮貌上的客氣,更像對一個朋友那般友善,反倒她這麻煩人家的偶爾還會因為起床氣不想理人呢。兩人好歹也曾共患難,單憑他對她那些鬼徒弟們不求回報地暗中出手相助,這個朋友也值得她交一輩子了,她又何必老是推拒他一番好意呢?

  張萸心意既定,不再推辭,「能夠在名聞遐邇的敝帚居前擺攤,也算不虛此行,那我就先謝過夫子了。」

  溫頤凡看來鬆了一口氣,「那麼姑娘打算借多少呢?」

  雖然落腳處有了著落,但擺攤和發傳單也需要一點本錢,再加上生意上門前她也得吃喝,於是她道:「一兩銀應該夠吧。」買個一石米配醬菜,餘下的錢買最便宜的工具,相信很快能存夠錢。

  「咱們好歹也算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姑娘何必跟在下客氣,京城居大不易,我可以先撥五十兩給妳,如果姑娘有疑慮,不如就立個借據吧。」

  「我用不了那麼多……」

  「以備不時之需,用不完再還我便成,姑娘如果覺得過意不去,也可以考慮下接生意時讓我抽成。」說話間,他已經寫好借條。

  看不出來這書生頭腦挺精明的。但話說回來,一直都是她小瞧了他才對,張萸看著那張鬼畫符似的,根本一個字也看不懂的借條,一陣無語,「夫子的字真是龍飛鳳舞……」

  「需要我把內容念給妳聽嗎?」

  「不用了,我信得過夫子的為人。」張萸在借條上畫了押。

  溫頤凡眼裡閃過一抹狡獪的笑意,卻藏得極好,他慢條斯理地將借條妥善收好,「那麼,我就帶姑娘先到小店去。」

  §     §     §

  有緣一探慕名已久的敝帚居,張萸也忍不住有些期待。直到她身在其中,不得不承認,敝帚居就像這溫書生一樣,外面看好像不太起眼——啊,他那張臉不算——可裡頭卻大有文章。

  天子腳下的京城,有最讓人目眩神迷的繁華富庶,也有最讓人目不忍睹的墮落貧困,敝帚居就藏身其中,在熙攘市井的小巷弄裡,一整排木造樓宇的第一間,面東的外牆爬滿了綠藤蘿。

  進門之後,第一進便是個三層樓的樓井。畢竟是書肆,光照需充足,但書簡又最怕燭火,所以才以樓中樓的方式,讓二樓和三樓的花窗能將天光灑進屋內,入夜或雨天時只要關上窗便行了。

  至於每一面牆,包括樓井上去,只要是沒有窗戶的地方,就擺滿了成牆的書,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

  屋子裡的其他地方,也沒有多少空間能走動,第一進的前廳就堆了四排書,每排空間僅夠兩人閃身。

  隔開前廳與第二進內廳的是一架頂到天花板上的百斗櫃,往內廳的走道用一塊藍布簾隔了起來。百斗櫃前就是櫃檯了。一名左眼戴著單片鏡片的白髮掌櫃從書上抬起頭,見了溫頤凡,嘿嘿笑,「可回來啦。」然後掌櫃的發現了張萸,顯然平常不太有表情變化的臉上浮現一絲訝異,「這位是……」

  「我的貴客。石頭呢?」

  「在後頭,今早有人送來一批玉簡,土腥味很重,我看很有問題,先叫石頭收起來。」掌櫃的朝後頭扯開嗓門喊,「老闆都回來了,你還磨跎什麼?」

  「來啦!」穿著短褂的少年掀開了藍布簾,「老大你回來啦!」少年立刻就發現了張萸,貓一樣的大眼來來回回地在溫頤凡和張萸之間打量,眼底盡是不敢置信,「這位姑娘是……」

  「這位是張萸,張天師第十八代傳人,也是我的貴客,因為在外頭受到她很多幫助,張姑娘卻在京城裡丟了盤纏,所以今後姑娘會在這裡擺攤,閣樓和後院的空房任她使用,她攤子裡有什麼開支,由店裡支付。」

  他這麼說,連張萸都有些尷尬,「你已經借了我五十兩,我根本用不了那麼多。」

  「沒關係,我先跟他們說清楚了。」溫頤凡又道,「方叔在敝帚居工作三十年了,是敝帚居的老招牌,石頭是他的侄子。」

  方叔已經收起了驚訝,不動聲色地上下地打量著張萸,而石頭則是手肘頂著方叔,又拚命朝溫頤凡使眼色,溫頤凡偏不理他,只是對張萸道:「我帶妳到後院看看,後院的房間比較大,不過閣樓應該比較安靜,妳看看妳喜歡那一間,都拿來用也沒關係。」

  溫頤凡壓根不管除了他以外的三人心裡腹誹個沒停,拉著張萸便繞過櫃檯,往後院走去。

  石頭不敢置信地盯著靜止的布簾,直到溫頤凡和張萸走遠了,才摸著下巴道:「三十年來應該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第一次發情就帶姑娘回——阿叔你看這女的是狐狸精嗎?」

  方叔狠力拍了石頭的後腦杓一掌,「好的不學,給我學那些不正經的譯話,讓你念書都白念了,輪得到你來操心?還不去工作!」

  §     §     §

  只要她貼得太近就臉紅的溫書呆,這回牽她的手牽得很理所當然啊?張萸默不作聲地由溫頤凡拉著她的手,走進藍布簾之後……

  第二進的內廳,因為沒有了樓井,應該會顯得昏暗,所以隔開內廳和第三進之間是一座鏤空的格子牆。

  另外三面牆,則都是一整面的百斗櫃,內廳中央擺了四座水缸大的花瓶,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畫軸。

  不知錯覺否,張萸總覺這座內廳,比起她從外頭看起來,似乎大了許多,也明亮了許多;而來到了第三進,顯然是方叔和石頭休息或作些雜活的所在,雖然有些雜亂,但軒窗大敞倒也相當明亮,走出第三進便是後院了。

  張萸現在很肯定,這敝帚居根本大有問題——從外頭看敝帚居就是一排樓房,後頭緊緊挨著的是隔壁街的另一排樓房,哪來的後院?但眼前這座後院當真是碧池修竹,鳥語花香,石板廣場上還曬著書卷。

  雖然老早知道這書生很有能耐,但這麼大方將術法運用在自己的店裡,該說他藝高人膽大嗎?

  「你不怕外面的人闖進來,發現敝帚居別有玄機嗎?」

  「如果是外人,過了那道藍布簾,只會看見烏漆抹黑的內廳,也就沒什麼興趣再往內走,書冊需要日照去去水氣,若是每天一車一車運到郊區去也太費事了。」

  外人啊?張萸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兩人交握的手,溫頤凡順著她的視線,後知後覺地趕忙放開她的手。

  「失禮了。」他像要掩飾心虛那般飄開視線,「這兒是在郊區山間的一塊地,屬於私人所有,不用擔心平日會有外人闖入,住起來也算清靜。」

  張萸沒好氣地看著溫頤凡撇過頭去,耳根子泛紅,卻佯作鎮定地為她解說的模樣。她實在不是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但從他們一塊趕路以來,到進城後的種種,張萸都忍不住懷疑這書呆對她有意思。

  「我還是看看閣樓吧。閣樓總不會也在你的術法範圍內吧?」雖然說,能夠同時擁有山區的寧靜和市區的便利,真虧這書呆想得出來。

  「當然沒有。這個後院純粹是為了保護書肆才弄出來的,一旦面臨祝融之虐,書肆才不會白白付之一炬。」

  這倒也是。

  回到前頭時,方叔和石頭都忙著自己手邊的活兒,但方叔顯然專注得多,石頭則不時眼角偷偷覷著張萸和溫頤凡,然後掩嘴竊笑,張萸可是清楚得很。

  爬上了三樓,還有樓梯通向天花板之上,那便是閣樓了。

  閣樓其實不算小,有整間店鋪的大小,而且三個方向的牆都開了各兩扇小花窗,只是屋頂比較低矮,對張萸來說無所謂,但書生就顯得有些局促了,風水學上來說這也不適合長住,只是張萸仍選了閣樓,因為她從沒住過閣樓,突然有個傻氣的念頭,想住住看。

  「底下還有些桌椅和衣櫃閒置著,我一會兒想法子送上來。」溫頤凡道。

  「有閒置的最好了,沒有也沒關係,我用得到的也不多。剩下的我自己能搞定。夫子也剛回到京城,一定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你放心去忙你的吧!」

  「我……」溫頤凡原想說他什麼事也沒有,但又覺得不太妥,只好道:「那好,我先回去了,姑娘有任何事,交代石頭一聲就行了。」他離開時,心不在焉,在樓梯上一頭撞上閣樓地板的呆拙模樣,讓張萸一陣失笑。

  而溫頤凡撫著額頭,默默覺得有點悶,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這輩子從沒出過糗,為何在她面前屢次犯蠢?

  §     §     §

  敝帚居建材以紅木為主,主要是為了防蟲。被書卷與木頭的香氣包圍,對張萸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經驗,她竟然破天荒地,想把這個借來的小窩裝點得像樣一些。

  但張萸終究搖搖頭,笑自己想太多,她可是四海為家,終有一天要離開。

  張萸是孤兒,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只知道從有記憶起,她就跟著師兄學習術法——為何是師兄而不是師父呢?小時候張萸問過師兄這個問題,師兄說:當然是因為他們拜同一個師父,是同輩啦。

  但她根本沒見過師父啊!張萸都還記得三歲時師兄帶著她在古樹林裡,倒處找母熊母鹿母豹借奶餵她呢!難不成她在繈褓中就拜師了?再說,她對師父既然沒印象,改拜師兄為師也是一樣的吧?但師兄打馬虎眼的功力,世間無人能出其右,她打破沙鍋問到底也沒用。

  漸漸的,張萸也不再問這個問題了。她相信怎麼稱呼並不重要,師兄對她來說,就是父親,也是師父。

  大概十二歲左右,張萸就把本門術法學得差不多了,而從她能夠自理飲食起居起——差不多是五歲左右吧,師兄就常丟下她天南地北的收妖,偶爾才收到師兄讓陰間的朋友替他寄來的信——她五歲就能面不改色地跟鬼魂打交道了,還記得曾有個鬼魂看她年紀小,故意惡作劇,把頭拔下來嚇她,小丫頭片子一個的她邪氣地嘿嘿一笑,施法讓那名鬼魂的頭到處飛,而她就在一旁拍手大笑,看著那鬼魂無頭蒼蠅似地追著自己的頭跑。

  十五歲那年,她也出師了,踏上師兄的腳步,從此浪跡天涯,哪邊有人需要她,她就往哪邊去,每一個地方總是不敢待太久,因為怕待久了,會捨不得。

  也因此那時跟師兄越加地聚少離多。但師兄終究是她唯一的親人,一年多前,師兄也過世了,她就算有所感應,千里迢迢趕到西域,卻已經連替師兄收屍也來不及……

  張萸將打掃得差不多的閣樓,挪出個地方擺上神桌,擱上師兄的牌位,還插上三炷清香。

  說來也奇怪,這一回,她破天荒地覺得應該在牌位兩旁擺點飾品比較像樣。環視了房間一周,又覺得這個才讓式神打掃過的閣樓真是乾淨得太過空曠一些。

  摸了摸懷裡的五十兩銀子。她轉念一想,這京城地大人多,需要她的人一定也多,說不定她可以多賺點,這五十兩,先花掉一些,應該沒關係吧?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2:17 PM

第五章

  為何偷偷跟著她?溫頤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丫頭人生地不熟的,他作為朋友兼東道主,當然得好生照應……嗯!沒錯。

  只是,雖是對自己這麼解釋,但又何以如此偷偷摸摸?恐怕溫頤凡自己也不想承認,他不願讓張萸覺得他既黏人又婆媽,更不知拿自己老是在她面前臉紅如何是好。所以這廝就這麼一派昂首信眉、玉樹臨風地負著手,好像大爺沒事下凡來逛逛市集,那衣袂不沾俗世塵埃的天人絕俗貌,和滿街的販夫走卒或偶爾出來蹓躂的紈褲子弟還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偏偏當前方的張萸一轉身,他立刻就匆忙背過身去,假裝看著正前方的攤子……

  呃?賣胭脂的?

  「公子,買盒胭脂給意中人吶!」老婦人笑吟吟地看著他,溫頤凡有些詫異。

  那丫頭平日用哪一種胭脂呢?正這麼思量著,路過的姑娘大嬸們有意無意地把他圍了起來。

  「噯,那家的俊公子給心上人買胭脂啊?真羨慕……」

  「老闆這胭脂怎麼賣?」

  想不到一個俊書生往自己攤子前這麼一站,立刻招來了這麼多生意,賣胭脂的老婦笑得合不攏嘴。

  而溫頤凡只顧著尋找張萸的身影,顧不得其他,隨手拿了幾盒胭脂,塞了一錠銀兩給老婦人就追了上去。

  這廂,張萸走走停停。雖然是借來的五十兩,但手裡有錢,逛街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看到什麼都想買。但終究是借來的錢,最後張萸仍會考慮到實用與否,那些吸引她卻又不實用的,就只好默默擱回攤子上了。

  這回張萸又站在木工攤子前,愛不釋手地玩著一尊模樣逗趣的不倒翁。京城不愧是國都所在,攤商賣的玩意兒不新奇不有趣,可吸引不了客人。就說這不倒翁吧,又叫扳不倒兒,一般都是畫成個老翁的頭臉,蓄著大鬍子,可這幾隻不倒翁全被畫成動物的模樣,個個生著一對或尖或圓的耳朵,那就不能叫不倒翁啦。張萸就偏愛其中一隻貓兒臉的,推推它,戳戳它,它好似還在笑哩。

  「姑娘,喜歡就買一隻吧?這款小孩子特別喜歡,別家仿咱們家的手藝,可仿不出老師傅精雕細琢的刀工和筆法,但老師傅最近犯了風濕,不太接單子了,賣完了可能得斷貨一陣子嘍。」

  雖然生意人的話大多不可信,但看著攤子上就剩一黃一紫兩隻貓兒扳不倒兒,她也有些猶豫了,看樣子明兒個再到市集裡來,也不見得能看到它們呢。

  但,她買這做什麼呢?將來離開時帶著多費事?於是張萸牙一咬,轉身走了。

  接下來她就只看需要買的東西,回程時想了想,又多買了床薄被和枕頭,反正日後要離開,可以送給窮人家,也不浪費。

  那夜,她坐在床邊,便能看見面東的窗外一片霽空與明月,不用燭火,這座閣樓已是滿室清輝,空無一物的冷清也更加無所遁形。

  張萸呼出一口氣,怪自己又胡思亂想。

  她就是沒有根的人,哪能決定去與留?幹啥想東想西啊?早點睡了唄!

  §     §     §

  溫頤凡,你不覺得丟臉嗎?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於睡得毫無防備的張萸床邊,一邊在心裡唾棄自己,可腳卻生根似地動也不動。

  他實在不意外這丫頭在市集裡,最後只買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暫的停駐畢竟不能製造太多負擔。

  溫頤凡最後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爐上輕輕一揮,三炷清香在黑暗中嫋嫋漫升,那香煙有著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張萸只有睡得更沉、更甜。

  過去他從來不對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評論,但如今他卻忍不住怪他對張萸的顧念太少。

  他在張萸兒時見過她一面,那時她還是個只會津津有味地吸著自己手指,對糖葫蘆的興趣大過對他的小娃娃;而他也不過是慘綠少年,卻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間前世的牽扯。

  面對一個小女娃,他當然沒有別的想法,只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種種如幻如電如雨露,他亦不能參透心中的悵然若有所失與酸澀所為何來,憶及前世她離去前說的話,他相信,他還是別出現在她面前比較好。

  當然,老友實在不適合帶孩子。所以每當老友離家,張萸身邊其實常有溫頤凡派出去的式神看護著,而溫頤凡和老友過往的魚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張萸,少不了他對好友的勸說。

  張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明明是半路殺出來撞上她的溫書呆比她還清楚,可能會氣得跳腳吧?

  溫頤凡一直待到香燃盡了,折回床邊替張萸拉攏薄被,又恍神似地看著她的睡顏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讓他回過神來。

  說來有些諷刺。在桃花村再見她的時候,溫頤凡真的有想過裝呆扮拙——

  這傢伙純粹是以自己過去所接觸過,女人緣較差的那類男人為範本。

  其實這溫頤凡在某方面,是真的有點呆,張萸可沒錯冤枉他,他以為討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緣差,而書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腳腦袋打結的書呆顧客就是他的範本。他心想如此一來,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於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無形中,似乎有什麼變了調,他總有些不甘心。

  再說,到了後來,他往往不用假裝,就頻頻出糗。

  如果自己其實也是女人緣差的那一類人……溫頤凡想了想,其實也不怎麼介意,他的異母弟弟總是想盡法子推女人給他,他實在煩不勝煩。

  但如果張萸真的不喜歡他,不知為何,卻又讓他心緒鬱悶煩躁。

  該走了,卻怎麼也不放心,於是他拿起張萸擱在桌上的毛筆——睡前她正在寫傳單。溫頤凡又以毛筆沾水在桌上一畫,一隻雪鴞幼雛從筆尖如煙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後飛到張萸床頭,就這麼睜著眼呆呆立著,毛鶯茸圓滾滾像顆球似的,但有一隻靈獸替他看顧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     §     §

  張萸起了個大早,打算趁早把攤子打點好。

  天蒙朦亮時,她依稀看見面東的窗臺上好像有隻圓得不像話的肥鳥立在那兒發楞,她再定睛一瞧卻已不見鳥影,當下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離開閣樓時忍不住往每一個窗臺上都撒了一點米粒,希望有機會招待這些小貴客。

  跟她同樣起個大早的還有石頭,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還主動幫她擺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幫忙,張萸的「張天師萬事靈」攤子就這麼開張了。

  張萸本以為石頭是因為友善,那曉得這廝打的如意算盤是——他相信張萸很可能是未來的老闆娘,當然要多多巴結嘍!石頭從小就認識文潛,也就是溫頤凡,哪時見過他跟女子有過牽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文潛就是那萬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盡心思,結果都是芳心碎成千萬片,奔流向海不復返啊。

  也難怪他對文潛帶了張萸回到敝帚居,還帶她進「後院」這麼吃驚了。

  大概到了辰時,街巷裡的人多了起來,不少人對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擺攤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那些讀書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滿傳奇,因此路過的人心裡難免會想,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潛所認可,想必真是有一點本事,於是不消一個時辰光景,有事來問事,沒事來探八卦的人還真是沒少過。

  當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亂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當她不存在,或沖著她嗤之以鼻——儘管手裡還捧著一迭豔鬼風流軼事類的小說呢——看樣子人家看那類書有別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話說回來,原來溫書呆的店裡也有這類書籍啊?張萸正不懷好意地想著,溫頤凡竟然兩手負於身後就出現在她面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張萸心裡想,怎麼方才石頭明明跟她說,溫頤凡一般是不到店裡來的?正這麼想著,眼角就瞥見石頭躲在門後,對著她擠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張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著這溫書呆從店裡挪出一張小圓桌子。

  張萸聽了石頭的建議,在大門的左手邊,也就是西側擺攤子,早上日曬會少一些,所以那圓桌子就擱在書肆門旁的右手邊,她一轉頭就能看到。

  然後,書生磨蹭了半天總算忙完,閃身進屋內,張萸這才看見兩隻一黃一紫的貓咪扳不倒兒,正坐在圓桌上,沖著她的方向,笑咪咪地搖晃著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內正和方叔討論些什麼正經事的溫頤凡。

  看樣子是她多心了,這書生哪會沒事跟蹤她?而且人家的重點可不是扳不倒兒,圓桌上還放了陶壺和水杯,門邊掛了張木牌子寫著「奉茶」。

  張萸看著那兩隻沖著她微笑的扳不倒兒,又看向若無其事朝她走來的溫頤凡,她忍不住道:「那兩隻扳不倒兒擺錯方向了吧?應該對著街上才對。」

  「是嗎?」溫書呆一臉訝異,然後站到奉茶桌前端詳了一會兒,像風水師看風水那般認真嚴肅,然後拿起其中一隻,煞有其事地移到張萸桌上,「左青龍,右白虎。一邊擺一隻。」

  兩隻都是貓,哪來左青龍右白虎啊?張萸覺得好笑,卻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這溫書呆剛出現時兩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的模樣……該不會是因為當時手裡藏著那兩隻扳不倒兒吧?這麼想起來又覺得更好笑了。出於女人的直覺,這書生真的「很有事」啊!

  張萸閒著無聊就玩著她桌上的扳不倒兒。昨天沒買真可惜,那小販至少有一點沒說錯,老師父的手工細緻得挑不出刺來。

  不過,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著她流浪好。張萸忍不住想。

  溫頤凡敲了敲她的桌面,張萸才回過神來。

  「我讓人送了早膳過來,一起吃吧。」

  「我……」張萸原想推辭說她吃飽了。住免錢還吃免錢,她沒那麼厚臉皮,而且她確實吃了一片燒餅配水——能省則省咩!可不知怎的,不只嘴巴背叛了腦袋瓜,連身子也是,「好啊。」她說著,起身跟著溫頤凡進屋,而溫書生隨即將奉茶的牌子往後翻,原來另一面寫著「勿擾」。

  「……」做生意做到這麼囂張,也是奇葩了。

  第三進的內廳已經整理得乾乾淨淨,方叔和石頭也在。

  「托張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說不定往後天天都有口福啊!石頭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陣嗆咳,咳得臉都漲紅了。

  彷彿明白些什麼的方叔只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飯就吃飯,這麼多嘴。」

  石頭瞪著叔叔和一臉沒他的事似的溫頤凡,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在心裡大嘆自己真是好心沒好報。

  既然要獻殷勤,當然就做得明顯一點,最好做得像不經意露出馬腳那樣,人家姑娘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場有個屁用啊?追女人不是這樣追的啊!他敢說這屋子裡三個男人,只有最年輕的他知道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去問問這條街少女們風靡的石頭哥是何許人也!

  張萸默默吃著飯,看了一眼啞巴吃黃連似的石頭,又看了一眼溫頤凡,心裡隱約猜到些什麼,卻不點破。她一坐到桌邊就認出這些早膳可能來自竹居酒樓,因為那盅湯和芙蓉豆腐可是讓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溫書呆,他卻只是面無表情,低著頭吃飯,不知錯覺否,總覺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點紅啊……

  書呆就是書呆。

  雖然他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不過當下還是有點窩心,忍不住覺得,這書呆也挺可愛的嘛。

  §     §     §

  市井裡的晨光,有散漫,也有忙碌。

  張萸其實不太喜歡替別人算命,但是算命指點迷津,幾乎是她這類攤子的主要收入,張萸也是抱著做宣傳的心態,先做出口碑,大生意才會自動上門來,就算再不喜歡,也還是替客人指點一二,她總不能把上前來問事的客人趕回去吧?所以她通常開門見山就說道:天助自助者,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前來求助的人,大多還是只聽自己想聽的……

  「……可是張天師,別的算命仙都說,我兒子跟我媳婦的八字不合。」

  看!她苦口婆心講半天,這老太婆就是不斷重複這句話。

  「那妳一再找算命仙來告訴妳,妳兒子跟妳媳婦八字不合,又是為哪樁?」張萸臉頰一顫,忍住拍桌子的衝動。

  老太婆似乎有些惱羞,支吾了半天,「為哪樁?你們的工作不就是指點迷津,幫我兒子擺脫這段孽緣,要不我花錢做什麼?」

  清官都斷不了家務事,她一個抓鬼的難道有本事?張萸頭疼地道:「要不,妳找機會把你兒子跟媳婦帶過來給我看看?」話才出口,張萸就有點後悔了。她應該想法子打發這老太婆才對,比如隨便寫張保平安的符紙讓她拿回去燒給媳婦喝,再騙這老太婆說那是離緣符之類的……

  噯,入世越深,就越發現,有時神棍是世道逼出來的,誰讓世人在貪嗔癡怨的迷障中執迷不悟啊?

  老太婆雙眼一亮,「張天師,妳有辦法趕走那隻狐狸精嗎?」

  張萸真想支著臉頰,研究這老太婆到底是什麼心思。

  「是不是狐狸精,要看過才知道。」

  「一定是的,自從她過門以後,我那乖兒子就開始跟我頂嘴。」老太婆放下一錠銀子,「天師,我明天就把那狐狸精給帶過來,妳一定要幫我。」

  「……」張萸看著那錠銀子,突然又覺得,賺黑心錢,也許有時也是不得已的,「妳最好把妳兒子給帶過來,我才能知道他有沒有事。」

  老太婆一聽,連忙道:「我明白,天師妳一定要幫我。」

  張萸只想仰天長嘆。

  老太婆走了之後,始終在一旁泡茶看書的溫書呆涼涼地道:「張天師連別人的家務事也插手,果真道法精深。」

  聽出這臭書呆的揶揄,張萸只想翻白眼,「我要是大清早坐在廊下泡壺茶納涼就有錢賺,天皇老子來問事我也不想管。」

  溫頤凡知道自己說得過火了,但他還是想提醒她,「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看別的算命仙也是想法子打發人了事,妳又何必自找麻煩?」

  張萸支著頰,大大地嘆口氣,「我知道啊……可我就覺得奇怪,說別人八字不合到底有什麼好處?人生在世,善緣也好孽緣也罷,都是修行與造化,更何況還宣稱已經結褵的夫妻八字不合?若女子被休離孤苦終生,那些臭神棍不怕報應嗎?」讓她遇到那種神棍,她就下個定身咒,衝上去把他打成豬頭先。

  「那妳想怎麼做?」

  張萸頭大了。用道理想是很正氣凜然,但真要做起來卻比收妖更吃力不討好,「如果那老太婆真把媳婦和兒子帶過來的話,再說嘍。」她突然很洩氣地趴在桌上,轉念一想,又奇怪地看向溫頤凡,「夫子不用上課?」

  這傢伙,先是在她跟前閒晃,眼下則挪來另一張矮几和籐椅——椅子上還擱了蒲團與引枕哩!就這麼舒適地佔據門廊下的另一處,坐她正對,用一個精緻的小炭爐泡著茶,她給客人指點迷津,這傢伙還會偷聽然後偷笑!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吃他的住他的,張萸真想把手上的筆往他額上丟過去。

  溫頤凡的神情彷彿沒想到她記得這件事——張萸忍不住懷疑,也許教書這件事根本是誆她?

  「開課遇到一點困難。我答應一名故友,教城裡貧戶的孩子識字,好不容易借到了地方,現在卻是有幾個學生無法來上課,畢竟對那些孩子來說,即便讓他們無償念書,也不如想法子掙錢改善家境,儘管能賺的根本不多。不過今日午時過後我還是會過去替能來的上課。」

  原來她錯怪他了。張萸覺得自己沒交錯朋友,「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

  「有的話,絕不會跟姑娘客氣。」溫頤凡聞言,心裡想自己竟忘了這麼好的藉口,應該好好利用才是,當下卻依然笑得一派斯文有禮。

  午時一過,溫頤凡便去上課。正好日頭熾烈,上門問事和上書肆的客人也少,石頭這多事的又晃了過來。

  「真不得了,以前讓文潛哥出門可得三催四請他還不見得肯移駕,妳知道我們這店裡許多老主顧,以前就是天天來都沒能見上文潛哥一面呢。」別說他石頭不講義氣,就是為了文潛哥下半生的幸福,才要努力推波助瀾,要不這傻書生就是在人家姑娘對面坐個十年八年,淨會說些不冷不熱的話,人家姑娘沒明白怎麼回事也就罷,說不準還會把人家給氣跑啊!

  「他要上課啊。」張萸不以為意。

  「這妳就不懂了。」石頭跑進店裡頭拿出一張京城平面圖,「吶,咱們書肆在這裡,文潛哥教書的地方在這裡。」他指了指地圖上兩個反方向且相距甚遠的點,「妳知道文潛哥住哪嗎?在這裡。」他又指了地圖上,離文潛教書地點較近,城牆外的空白處,「這京城有多大就不需我多說,以他過去的脾性,肯定是要上課了,他才想法子從家門口看能不能一步就到學堂……」石頭壓低聲音,一臉揶揄,「他今兒個起得多早啊!這繞了一大圈啊……」

  張萸忍住笑,其實也聽得出這臭石頭的言下之意,只是先不說八字都還沒一撇,她自己的心意也有些搖擺。

  以前張萸認為,男人就該像她師兄一樣,虎背熊腰,頂天立地,留個大鬍子就更迷人了——嗯,因為她師兄就留個鬍子嘛。而且不知為何,只要看著溫頤凡,她就默默的,心裡有一股淡淡的怨氣,所以剛認識他時總是忍不住給他臉色看。

  可是,她也是真心欣賞他的為人。如果他真是對她有意思……那,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很不喜歡出門嗎?」她以前還覺得,男兒志在四方,那種關在家不出門又弱不禁風的男人最沒出息了。

  不過既然兩人是朋友,她應該多看他的優點才對。

  石頭嗅到張萸隱隱約約嫌棄的味道,立刻道:「文潛哥只是不愛複雜的地方,妳知道多少人慕他的名,就來請託這,拜託那的,如此一來是非也多嘛!文潛哥他喜歡日子簡單平凡一點,在家就蒔花弄草,寫字畫圖讀書,他還會下廚,貼身事務也不假他人之手,以後不會累著媳婦,脾氣又好,完全就是居家好男人啊。」

  瞧他說得口沫橫飛,完全就把溫頤凡當膏藥在賣了吧?張萸一陣好笑,「夫子人很好,我當然知道,但你還是專心去做你的事吧,被逮到摸魚我可護不了你。」

  「姑娘放心,小的做事勤快,該做的絕不馬虎,否則文潛哥怎麼可能放心把鋪子交給我看顧呢?小的這就下去忙了,姑娘千萬別太勞累,我家文潛哥這輩子沒怎麼接觸姑娘,嘴巴笨拙,如果他覺得心疼,也說不出口,就只好一直想法子盯著您,在您忙得一頭熱時說些不怎麼中聽的話,就盼您緩一緩……」

  石頭還裝模作樣地瞥了瞥方才溫頤凡坐著泡茶的位置,雙眉戲劇化地挑動,「像那樣……您知道的。」

  「……」瞧他說得煞有其事似的,「你住在你家文潛哥肚子裡啊?」她沒好氣地笑啐,「快進去忙你的,別妨礙我作生意。」

  石頭心裡嘿嘿笑,沒點破張萸雙頰泛紅卻佯裝惱羞的模樣。

  §     §     §

  老太婆真把媳婦和兒子給帶過來時,張萸都想替自己下個隱身咒,遁逃了先!她瞥了一眼坐在對面裝作認真看書的溫頤凡,臭書呆睞她一眼,然後虎口抵唇,握拳掩住竊笑,沒事似地繼續看他的書。

  什麼關心她?這臭書呆根本閒著沒事看她熱鬧吧?

  「張天師,妳快跟我兒子說,這女的根本是狐狸精掃把星!」

  「娘!妳怎麼老是聽信那些江湖術士胡言亂語?」老太婆的兒子氣道。

  至於那媳婦呢?就扯著自己丈夫的衣角,委屈地掉著淚。

  張萸揉了揉泛疼的太陽穴,怪自己沒事找事,只好三個人都各問了一些話。想當然耳,老太婆出錢來找張萸,張萸不管問誰,她都要插上一兩句;而老太婆的兒子則每每反駁母親的話,對張萸的問題根本不屑回答,甚至出言諷刺;至於那小媳婦……就是個小媳婦。

  耐著性子把大致情形弄懂,但眼看老太婆跟她兒子就快吵起來了,張萸只好道:「行啦行啦!讓妳兒子跟媳婦先回去吧。」

  「張天師,妳還沒將這狐狸精打出原形呢!」

  「妳敢?」那兒子一副她敢動手就要跟她拚命的模樣。

  「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卻不讓天師動手?」老太婆聽兒子這麼說,認定兒子早就知道狐狸精的真面目,開始哭天嗆地,張萸也想哭天嗆地了。而且她還比較想把這老太婆打醒呢!但打老人會被唾棄的。

  「我不是叫你快帶著你媳婦回去嗎?」張萸幾乎要哀求地道。

  「不用妳說!我們走。」那兒子氣呼呼地拉著媳婦走了,老太婆卻還不甘休,「妳這什麼天師啊?收了我的錢,不幫我打跑狐狸精!」

  張萸火大了,差一點就要衝上去賞那老太婆兩個巴掌,她冷冷地道:「有個胸前佩玉蘭花,穿綠襖子、下巴有顆痣的白髮老太太,跟一個左食指斷了半截,方正臉孔的老翁,這兩個是妳什麼人?」

  老太婆突然一愣,想了想,「那是……婆婆和我丈夫,但是……」

  「他們在妳身後瞪著妳呢。」

  「不可能……」老太婆心驚地往後瞧,卻只看見溫頤凡從書上抬起頭,陰惻惻地瞪了她一眼。

  張萸差點失笑,溫頤凡這傢伙竟使了點幻術,讓老太婆驟然感覺背後陰風陣陣,連豔陽天的街道在她眼裡也黯淡了下來。

  老太婆的丈夫和婆婆,當然早就死了,張萸這麼說,更令她悲從中來。

  「為什麼……你去了那麼多年,我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拔大……有錯嗎?婆婆當年不也是對我動輒打罵?我還不是忍了下來……」老太婆嗚咽出聲。

  「這位太太……」雖說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但張萸真的覺得這比收妖更累,「妳婆婆和丈夫來找我,不是為了指責妳,而是要告訴妳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是不是狐狸精要害死我兒子?」張萸竟能分毫不差地說出她婆婆和丈夫的外貌特徵,連當年婆婆下葬時她親手替她穿的壽衣也沒說錯——婆婆喜歡玉的顏色,所以指名壽衣要翠綠色——這立刻就讓老太婆對張萸將要開口說的話認真無比。

  張萸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有些人啊,賞她幾巴掌也不見得能打醒她,反而會讓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堅信自己的委屈只有六月飛霜能解。

  這種人,把她的眼中釘說得聖潔高尚,她只會惱羞成怒,於是張萸也不打算替小媳婦說話。「妳知道為什麼妳媳婦和妳兒子八字不合,但妳兒子偏偏娶到她嗎?」那些死算命的,拿了老太婆的錢,當然看老太婆的臉色,講她想聽的話,都沒在管別人家死活的,她又無法憑自己一張嘴去推翻無數前人積非成是的說法,只好這麼道。

  「為什麼?」畢竟當初也是明媒正娶,怎知娶回家後才發現兒子的魂都被勾走了。

  「這孽緣是你們王家前人種下的,你們王家祖輩是屠戶吧?」張萸又說中了老太婆從沒敢對人說的事。兒子如今是讀書人,父親曾是屠戶,這說出去不光彩,所以她甚至連兒子也瞞著,更不用說這幾年搬到京城來,根本沒人知道王家祖上是靠何種行當謀生。這下老太婆簡直將張萸當神膜拜了。

  「妳媳婦是要來討你們王家的債。」張萸已經放棄再說些崇高的話了,反正她就是神棍——胡說八道的神棍,嗚嗚嗚。

  「那怎麼辦?」

  「讓她討啊!如果妳不讓她討,這筆冤孽債會延續到妳孫子,甚至妳曾孫子,子子孫孫沒完沒了,妳讓她討完,妳兒子跟妳孫子就安全了。」

  「但是沒等她討完,我兒子都沒命了啊。」

  妳再繼續瘋下去,妳兒子才會沒命啦!張萸真想大吼,但她只是拿出了符紙跟筆,「我給妳幾道符,可以讓她一邊討債,妳和妳兒子同時能保平安。但妳要切記,妳跟妳兒子要替王家還債,不要再有埋怨,這一生妳和她要好好地當婆媳,替妳王家度災厄,妳王家才能開枝散葉。否則妳一再跟妳媳婦過不去的話……」張萸一臉凝重,看向老太婆的背後,然後長長嘆了口氣。

  「會如何?」

  那廂,溫頤凡拿書蓋住臉,雙肩隱隱抖動。

  這丫頭真是鬼靈精一個!

  笑個屁啊!張萸忍住沒瞪他,對老太婆道:「都嚴重到妳婆婆和妳丈夫來求救了,妳覺得如何?但是妳放心,把這符燒了給妳兒子喝下去,每天他一回到家要喝水時摻在他的水裡是最有效的;另外把這安神符放在妳枕頭底下,記住!每夜一過戌時,妳最好待在房間裡,喝一張我給妳的養命符,並且離安神符越近越好。」張萸把三種符,用三種顏色的紙袋裝好。

  「那我兒子呢?」

  「你兒子陽氣盛,喝符水就行,妳若不放心,我再替他念個咒。這符有分陰陽,妳可別燒錯了,紅的妳兒子喝,藍的妳喝,黃的壓在枕頭下。」

  老太婆拿著符紙千謝萬謝,給了雙倍銀兩,請張萸一定得替兒子多念幾次咒,總算肯回去了。

  張萸見人走遠,累得趴在桌上,「以後絕不插手這種鳥事了!」

  「那些符有用嗎?」溫頤凡把一大杯溫茶放到她桌上。

  張萸也不客氣地拿起杯子一仰而盡。幸好這溫書呆先把茶盞放到冷水裡退熱過,她才沒燙著。這書生雖然老是在一旁看戲,但只要「中場休息」,他總會立刻上來倒茶水,送手巾和茶點,聽她抱怨。

  「哎,要是沒用,我可能得跑去躲起來了吧?」她真不想再做那老太婆的生意啊!

  「寒舍永遠歡迎姑娘,姑娘千萬別嫌棄。」他總是溫溫地,好像安撫似地說道,聽久了,真有點像求親啊。

  張萸低頭喝茶,罵自己胡思亂想。

  至於那些符有沒有用呢?幾個月後,老太婆帶了重禮來答謝張萸,張萸的「張天師萬事靈」攤子也因此聲名大噪。將一切看在眼裡的溫頤凡只是抱著胸在一旁淡淡地笑著,而百思不得其解的石頭忍不住好奇地問:張萸究竟給了那老太婆什麼符咒,這麼靈?

  四人坐在敝帚居後院用茶點時,張萸總算老實地道:「給兒子的是舒心符,讓他跟母親講話時口氣好一些;至於給老太婆的養命符,其實只是一點不傷身的迷藥,讓她早點睡,不要存心找兒子跟媳婦麻煩,讓他們沒法子『辦事』,老人家就是每晚這麼折騰人,睡眠短少,脾氣就更差,讓她睡好一點,再作作媳婦溫順體貼任她打罵的夢解解氣……就這樣。」

  於是幾個月後的現在,媳婦有了身孕,老太婆有孫子能抱,又想著替王家還債,對媳婦就是看不順眼,起碼不甘願少了,態度也收斂許多。

  再說媳婦真是挺溫順的,兒子也不再與她頂撞,家裡又恢復了祥和。老太婆心想,張天師的符咒真靈啊!

  「其實妳挺適合做這行。」溫頤凡笑道,至少比起降妖伏魔,風險較少。

  「啊?我以後絕不接這種工作啦!」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2:20 PM

第六章

  因為初搬到敝帚居的第一天匆匆一瞥,張萸後來常在窗臺上撒小米。但忙了一天回到閣樓,窗臺上的小米都沒怎麼動,反倒是每天一大早,小米就被掃得清潔溜溜!所以後來張萸總在睡前撒些小米乾糧,有時還換換口味,撒些玉米,隔天窗臺上照樣乾乾淨淨。

  這天張萸又起了個一大早,正打算拿床邊的衣服套上,眼角卻瞥見床柱旁好像有東西……

  她定住了,那東西也定住了。

  床柱後頭,有一坨白白胖胖的毛球,在被她發現的剎那,毛球的毛還豎了起來,顯得更毛茸茸了。

  張萸悄悄湊近,毛球似乎想把自己縮小,可惜床柱與壁面的空隙塞不下牠圓胖的身子。直到張萸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一切,那小東西總算放棄掙扎,動也不動地呆立在床柱和壁面之間,跟銅板一樣大的眼也一瞬不瞬地放空,似乎妄想假裝自己只是一隻擺飾。

  張萸忍不住想笑,這看起來像是雪鴞幼雛,但幼雛是白的嗎?她覺得怪異,卻也無心探究,看牠卡在柱子後面,胖胖的身子也挺難受的,忍不住伸手將牠拔了出來。

  是雪鴞嗎?她也認不出,但總之小傢伙很信任地由她捧著,本來還挺緊張的,發現她只是摸摸牠的頭,便放鬆了,餵牠吃大米時牠也吃得津津有味。猜想牠跟同伴分散也怪可憐的,於是張萸就抱著牠到樓下去做生意。

  溫頤凡到店裡的時候,就看見一動也不動地挨著貓兒扳不倒兒,遠遠看還真像另一隻白色扳不倒兒的小雪鴞。

  小胖鳥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但身子似乎因為緊張,鼓得更圓了,在溫頤凡別有深意的注視下,彷彿正冒出一滴滴冷汗呢。

  「我今早起床看到牠,看樣子跟同伴分散了,我想收留牠一陣子也無妨吧。」張萸得空就摸摸小胖鳥的腦袋,小胖鳥倒是很乖地任她上下其手。

  「是不小心打瞌睡,趕不上回巢的時辰吧。」溫頤凡沒事似地道,對她收留那隻小胖鳥也不置可否,只是小胖鳥聞言,卻縮了縮本來就不怎麼明顯的脖子,好似有些愧疚。

  小胖鳥於是成了張萸攤子上的「擺飾」之一,沒客人時,牠就在張萸桌上走走晃晃,搖擺著小小尖尖的尾巴,好似在巡視牠只有一方桌子大的領地。當客人到來時牠則是動也不動,挨著貓兒扳不倒呆坐著,只有當客人太刁難時,小胖鳥似乎也感受到張萸的無奈,牠會突然瞪大眼,飛到客人頭上,鳥喙和鳥爪齊落,嚇得客人抱頭逃之夭夭。

  只有這時,溫頤凡看著小胖鳥的眼神才會友善一些,用膳時會賞牠許多好料,所以這不速之客還當真住了下來,吃得更圓更胖了,一直不想給牠取名,以免未來分離時不捨的張萸,最後也忍不住阿肥、阿肥地喊牠。

  於是牠有了名字,叫阿肥。

  這日石頭又笑得一臉巴結地靠過來,顯然心裡正打著某種主意,但張萸並不討厭這樣的石頭。張萸曾懷疑整個京城的人都是石頭的熟識,後來她總算明白,每當石頭這麼笑著的時候,通常都是受人之托,所以絞盡腦汁忠人之事,而他也樂此不疲,當然就人面廣闊啦。

  「有什麼好事啊?」張萸好笑地問。

  石頭捧來幾個外盒精緻討喜的小盒子,有琺瑯、蒔繪、陶瓷、木雕的,對所有女人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小東西,可張萸卻一臉陌生,「這什麼?」

  「妳知道我們店裡也有不少女客,所以老闆打算賣點胭脂。」

  「書肆賣胭脂?」張萸原本覺得有些怪異,但話說回來,敝帚居確實不少女客,她的攤子本來就有不少年輕女客來問姻緣,而且不乏原本就是敝帚居的客人,覆著面紗的都是些能讀書識字的千金小姐,沒覆上面紗的則是青樓女子。張萸常覺得諷刺,這天底下最多才多藝的女子卻都來自青樓,被男人所輕薄,也被天下人看不起。

  「是啊,所以我就建議,我們書肆的胭脂需要個活招牌,如果客人看了覺得這胭脂搽上去真能讓美女變仙女,是不是有很多人願意掏錢買啊?」

  張萸一陣失笑,「你是要我當那塊活招牌?」見石頭用力點頭,她又道:「可是我沒用過這類東西……」雖然,有些心動。

  「沒問題,我讓陳大娘來教妳。」石頭果然請來了隔壁香鋪的陳大娘,替張萸點胭脂。

  「早說姑娘家就該打扮打扮,這不是更漂亮了?」陳大娘笑咪咪地道。

  張萸看著鏡子,自己都有點臉紅,她有些遲疑地問石頭,「活招牌該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像平常一樣坐在店門口就行了。」

  話說回來,張萸在敝帚居擺攤,書肆的主顧仍是京城的士人。自從張萸開始在敝帚居擺攤後,他們的生意更好了,過去有些客人大半個月來一次,現在卻是天天來,想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有溫頤凡在,只要他沒課,任何蒼蠅都不可能飛進張萸的視線。當然讀書人大多情感含蓄,有很多客人到現在都只敢遠遠地看著張萸。

  張萸本來是鬆了口氣,只要跟平常一樣坐在店門口,也太輕鬆。但她卻不自覺地有些緊張,得按捺住才不會一直拿起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她平時不會隨身帶著鏡子,但這些胭脂盒有的內裡襯了銅鏡,害她時不時就打開來看。

  臭書生去上課了,當他回來看到了,不知會說什麼?張萸忍不住想,但是她猜,那臭書生一定什麼都不會說。不過他會不會臉紅呢?她突然有點期待。

  張萸支著頰想得出神,忍不住嘴角微勾,這時一位敝帚居的常客趨上前來。

  「張……姑娘?」

  張萸奇怪地看著這位每天到書肆買書,但從未對她的攤子表示過興趣的書生。那臉紅口吃的模樣,立刻就讓她想到溫頤凡,不過說也奇怪,她現在覺得溫頤凡害羞的樣子可愛得多了,而且他還老是喜歡裝作若無其事,她如果不理他,他還會緊張哩。

  「客倌想問事,或捉鬼驅邪?」她立刻擺出了專業的態度。

  書生擰著眉,半晌才道:「我……我想問姻緣。」

  奇了,第一次有男人來問姻緣,但張萸沒有露出她的疑惑。

  「尊姓大名?生辰八字和出生地?」

  書生正經八百地據實回答,只不過對自己坐在一個神棍的攤子前問事,顯得有些局促,始終背對著大街,有意無意地遮著臉。

  張萸看他那副模樣,心知肚明,有些沒好氣,「李公子,你的姻緣去年錯過了,短期內難再遇,但是如果你多多行善佈施,也許還會遇到好對象。」覺得丟臉,就不要來嘛。

  李書生一聽,顯然有些失望,「就只有這樣?這種答案有和沒有一樣。」

  「算命本來就是相信就有,不信就沒有。李公子如果不相信,那麼積極點找個媒婆替你說親,也是可行的。」所以這年頭哪有男人問姻緣啊?真是太奇怪了。

  「那……不知道姑娘家住何處?」書生又問。

  問她家住哪幹嘛?她可不幫人說媒的。張萸正想開口,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搶先道:「她住我家。」

  李書生簡直是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在看清來人後一臉驚訝,「你……」

  然後他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不少士人都對文潛讓一名神棍在敝帚居擺攤大感詫異,尤其這名神棍還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女,那些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各種齷齪的臆測雖不敢明目張膽地宣揚,但私底下的猜想可是一個比一個精彩,還有人說這名神棍和文潛關係匪淺——張萸這少根筋的,完全不知道有時來問姻緣的女子,根本是來打探敵情啊!

  看來傳言果然不假,「原來是文潛先生的朋友,在下失禮了。」李書生彷彿火燒屁股似地告辭了。

  他還沒給錢啊!不過張萸實在也沒興趣賺這種錢,眼前她最想做的反而是質問溫頤凡,「我哪時住在你家啊?」

  溫頤凡看著她半晌,然後眼神飄移,白晰的臉又迅速漲紅了,「呃……因為……」

  哈哈!她果然沒料錯!臭書呆臉紅了。張萸眉開眼笑。

  溫頤凡若無其事地坐回籐椅上,努力地回復鎮定,接著盡可能以沉穩的語氣道:「姑娘若不想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最好要小心某些男人。」

  「比如?」

  「比如,問姑娘芳名,或家住何處的。」

  所以他是指剛才的書生?「我四海為家,問了也沒用,何來麻煩之有?」

  再說為什麼要小心剛才的書生?溫頤凡的意思是……方才那李書生是打算到她家提親?不會吧?

  「溫書呆。」她手肘擱在桌上,單手支頰,故意喊道。

  溫頤凡有些莫名地看向她。

  她本想問他難不成是在吃醋?但又覺得很嘔。臭書呆就只會在她身邊不痛不癢地打轉,她幹嘛表現得要逼他表態似的?

  「沒事。」她拍桌子,有些氣悶地翻開黃曆,好像那有多吸引人似地專注看著。

  溫頤凡倒是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可是他真的一無頭緒,只是有些傻楞地看著她,看到張萸都有些沒好氣了。

  「看什麼啊?」臭書呆。

  溫頤凡也覺得自己蠢,只好別開眼,「……很好看。」

  「……」張萸實在有些好氣又好笑,但仍是難掩驚喜的。她還以為這臭書呆會害羞得不敢有任何表示呢。

  「跟彼岸花一樣好看。」

  「……」張萸臉黑了一半,忍住拿毛筆往他頭上丟的衝動。

  不能拿別的花來比喻嗎?她是抓鬼的,不代表她很高興長得像來自地獄的花好嗎?!後來張萸半天都沒再和溫頤凡說話,溫頤凡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整天都想找機會跟張萸示好,她偏偏壞心地不理他。

  雖然沒好氣,不過那天溫頤凡悶悶地要回「蕪園」時,張萸仍是和他道了明天見,籠罩在他頭上的烏雲就這麼散開了,這書呆也不是刻意扮可憐,只是那時候,他臉上恢復生氣,像過去每一天一樣,笑容和煦地與她道別,她突然有些不捨。

  坐在閣樓上對著視窗發呆時,張萸忍不住想,也許,是她不應該讓他有錯誤的期待;也許她應該到的地方去……

  「噗啾!」阿肥的叫聲打斷了張萸的思緒,她只看見阿肥臉頰一圈胭脂,而且對胭脂盒上銅鏡裡的鳥影好奇地直想湊近瞧個仔細,那模樣害得她忍不住失笑。

  她抓起阿肥,索性把牠兩頰都抹上腮紅,阿肥不察她的惡作劇,只是緊張地伸出短短的翅膀,指著銅鏡,拚命搖著腦袋,「啾啾嗽……」

  「噗!」張萸笑著捧起阿肥蹭著臉頰,「阿肥最可愛了。」還是等阿肥找到家人再說吧,要不孤零零的阿肥也太可憐了。

  之後幾天,張萸很盡責地每種胭脂都試過,卻遲遲沒見店裡有胭脂上架,她忍不住抓了石頭來問,石頭才老實道:「其實呢,那是某人買了胭脂,但臉皮薄,不好意思說要送給妳,叫我想辦法。」

  本來石頭還覺得,買了禮物卻不親手送,一點意思也沒有,不過他發覺某人最近幾日就像醋缸一樣,也許這麼做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啊,嘿嘿!

  張萸都不知該無語或該感動。而且最讓她哭笑不得的是,發現這招有用之後,她不只當了賣胭脂的活招牌,還有賣水粉,賣髮簪,賣衣裳……

  「這些都是?」她指了指自己一身行當,石頭點點頭,然後搖著頭攤手。

  「他不怕我被別人追走嗎?」張萸想起前幾日,他對那李書生擺臭臉。

  「妳都沒發現,這幾天上門找妳的都是女客,門廊下唯一從早到晚坐在妳面前看著妳發呆的男人,只有一個嗎?」石頭反問。

  沒有。因為本來她的攤子就是女客多,就是過去在別的城裡也一樣。張萸更無語了,隔天,她不上胭脂,不佩髮簪,也不穿新衣裳,扮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溫頤凡看了,一開始也沒說什麼,後來才隨口問到似地提起。

  「妳不喜歡嗎?」

  看來他也知道石頭出賣他了啊?

  「沒有不喜歡,不過這樣子自由自在。」張萸故意問,「怎麼?不好看?」

  溫頤凡似乎有些訝異她這麼以為,於是一如既往溫煦地笑著,「都好看。妳開心最重要。」

  這書呆到底是真害羞,還是假害羞啊?張萸又無語了,她對自己竟然只因為他這句淡得像水似的話而有些悸動感到生氣,悶悶地道:「送禮當然要親手送才有誠意啊。」她像談天氣那般地支著頰道。

  隔天,溫頤凡一早來到敝帚居時,看也沒看已經坐在廊下等客人的張萸,卻好像順手那般在她桌上擱了一枝跟她平常使用的木簪相似,但細看刀工卻絕非凡品的紅木雕梅花簪,那一朵朵或含苞或綻放的梅花,栩栩如生,簪骨也特意仿成梅枝。

  若是這樣的飾品,平時佩帶也很自然,她確實很喜歡,但讓她忍不住想笑的還是這書呆的表現,他放下了木簪,就低著頭進店裡去了——難怪他今天還沒進店裡,臉就已經紅得秀色可餐,依然讓她不知自己是感動多一些,或無語多一些啊。

  §     §     §

  不知不覺,張萸竟沒發現自己住在敝帚居,比她十五歲離家自立以後待過的任何一個異鄉的日子都長。

  話說回來,十五歲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是她的故鄉,她對那兒一點留戀都沒有,對她來說,這世上也許所有地方都是異鄉吧?

  這種不知不覺對張萸來說也許是好的。因為她也沒發覺自己真的把敝帚居當「家」,方叔雖然沉默,但找他幫忙的事他從沒一絲馬虎應付,在京城裡她人生地不熟,什麼疑難雜症找方叔準沒錯;石頭是個包打聽,話又多,不過這小子和鄰人的關係都很好,托他的福,敝帚居附近所有店家也很快地接納她。

  還有溫頤凡……

  說到他,張萸一直覺得很奇怪,石頭說過溫頤凡過去難得來一趟店裡,但為何每次他在她攤子旁泡茶,明明是很惹人側目的舉動,可不管是鄰居或客人,除了她之外,好像就沒人把他當一回事?

  當然啦,偶爾她的客人太麻煩,他會暗中出手幫忙,她很清楚。但那些客人似乎也都當他不存在。

  她提起這點,石頭只是笑得前俯後仰,最後覺得她有點可憐,只好老實道:「張姊,我得先說,我們家文潛哥雖然性子孤僻,但也是有原因的,他不太喜歡人群,但又想待在離妳近一點的地方……」石頭依舊笑得三八兮兮,張萸臉卻有點紅,「妳千萬不要覺得他很奇怪,他只是純情又孤僻……哈哈哈……」

  「說重點。」

  「總之呢,大部分時候,他只讓妳一個人看見他。」

  「……」所以她大部分時候,在外人眼裡,都是自言自語嘍?

  於是這天,張萸故意不理溫頤凡。

  「張天師啊,妳這麼漂亮又能幹,有沒有中意的小伙子?要不要郭嫂子我幫妳說個媒啊?」

  張萸見溫頤凡立刻從書上抬起頭來,卻故意裝作沒看到,笑容可掏地道:「那就先謝謝郭嫂子了,不過我怕人家嫌我是捉鬼的神棍。」

  「怎麼會呢?那種人一定是不知道天師做了多少好事。」想不到張萸沒拒絕,郭嫂子更加眉開眼笑,「若是知道了,肯定也會愛慕妳的。不知道張天師中意的是哪家的小伙子?」

  某人假裝看書,可視線明顯不在書上,張萸偏偏道:「沒有耶,郭嫂子不如替我介紹?」

  「當然好……呃……」郭嫂突然神情一變,像撞邪了一般面無表情,「我突然想到我廚房的爐灶還燉著湯呢,我先回去了。」話落,便像有鬼在追趕似地離開了敝帯居。

  張萸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她瞪了一眼溫頤凡,這還是她今天第一回正眼看他,溫頤凡有些慌了,張萸卻不理他,捧住桌上的阿肥,「阿肥,我們到街上去逛逛。」她像這幾日以來把阿肥放在肩上。

  阿肥似乎也知道溫頤凡貌似失寵,這小肥鳥當下也不再理他,還蹭著張萸的臉頰賣乖哩。

  溫頤凡突然有點想吃烤肥鳥。

  張萸帶著阿肥在街上到處晃,有時看看攤子上賣了什麼新鮮玩意兒,有時和擺攤子的小販或正巧遇上的鄰人聊天:隔壁街餅鋪的媳婦剛生了個胖小子,餅鋪老闆娘問她有什麼符能讓小孩夜裡不啼哭;隔壁陳嫂子跟三姑推薦的舒心符真有效,三姑來問張萸還有沒有,後巷子口林家的老二要出遠門,鄰居湊巧遇到張天師,便好心問問有沒有平安符賣?那些寒暄閒聊就好像她原本就是這裡的一分子那般——她是對街擺算命攤的,家裡的老太婆常去光顧——而不是個外地人。

  這樣的改變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張萸認為是托石頭的福,但張萸的顧客裡不少是街坊鄰居,她雖然總嚷嚷著,若是上門的生意牽扯上別人家的家務事,她絕不再插手,但最後總也雞婆地自找麻煩,溫頤凡偶爾閒言閒語,卻從不阻止,因為他也有私心,要以這些無形的羈絆牽絆住她。

  張萸逛了多久,他就默默跟了多久,這回不用躲躲藏藏,他棄犬似無辜的神情寫在臉上,明顯討饒。

  終於,他忍不住上前問:「妳在生我的氣?我做錯了什麼?妳不告訴我,我不知道怎麼改。」

  說得好像她很小心眼似的。「我幹嘛跟別人看不見的傢伙生氣?又不是想讓別人把我當瘋子。」

  又是臭石頭出賣他?

  「他們不會把妳當瘋子,我只是讓所有人都不把我當一回事而已。」但若直視旁人的眼,仍是會露出一點破綻,所以張萸初到京城那日,他才會被胭脂攤的老闆娘逮住,老闆娘的呼喚則引來更多的人,他的術法差點就破了。

  「什麼意思?」

  「妳瞧。」溫書呆拿起身邊攤販賣的包子,直接吃了起來。小販果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如果是隱身咒,他們看見包子凌空被咬了一口,會以為鬼魅作崇吧?」

  沒錯,只有施咒時已經在身上的東西會一同消失。

  「這樣一來……你搶銀樓也沒人理你!」張萸一臉震驚。呃,但真的想搶,隱身咒也是辦得到啦,只是張氏師門祖訓,讓弟子發下重誓,一旦以術法作惡,將功力盡失。

  溫頤凡一楞,立刻掏出了一錠銀子放進包子小販口袋,「我會給錢。」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術法也太神了,她聽都沒聽過啊!難道這也是溫書呆「剛好有興趣,研究出一點心得」的心得?她這個自稱天才的簡直是貽笑大方!

  「妳……不喜歡我用這術法嗎?」溫頤凡問。

  張萸回過神來,仔細想想,她憑什麼生氣?

  「我憑什麼不喜歡?我是你什麼人?」結果,她仍是彷彿要逼他說清楚講明白那般地做出了質問,「就在我思考著該不該給你一些回應的時候,卻發現其實你一直躲藏著,最後我跟一個沒人看見的人示好,不是很蠢嗎?」

  溫頤凡有些震驚,他真的沒想到這些。

  張萸看他的表情也知道這書呆根本沒想那麼多,就像石頭講的,他只是想待在離她近一點的地方而已,其實這心思單純得讓她有點想哭,也許她只是在鬧彆扭吧?

  「算了。反正就這樣也沒什麼,當我沒說。」張萸聳聳肩,轉身走了。

  但她才走沒幾步,立刻就感覺到整條街上起了明顯的變化……

  「文公子!是文公子啊!」有婦女尖叫,而這一聲尖叫簡直就像破曉的第一聲雞啼,緊接著是此起彼落的更多雞啼……呃不,是尖叫。

  連那些文人打扮的男子也開始引領張望,「文公子?是敝帚居的文潛公子嗎?」

  「……」張萸無語至極地看著那些男男女女的視線或腳步,紛紛追逐向她身後的某個點。

  不會吧?她轉過身,便見到溫頤凡被一群離他最近的女人包圍住,而溫頤凡卻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好吧,其實也沒有很多人都衝向溫頤凡,只是那聲尖叫讓她錯以為整條街的人都朝溫頤凡圍了過去,但顯然,名滿天下的「文潛」真的不是什麼無名小卒,不斷有人想上前和他攀談,但都被那群仰慕他的女人剽悍地擋下了。

  呃,張萸總算發現,那群女人之中,好多常到她攤子上光顧,而且還是她黑名單上的刁客!那瞬間,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了……

  「張萸。」溫頤凡看上去臉色有些死白,卻仍然只盯著幾步距離之外的她。

  張萸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她終於明白自己真的錯怪溫頤凡了,他應該繼續躲在那強大又神奇的咒法之下,否則他這一聲深情呼喚……張萸考慮該不該腳底抹油開溜?那群女人一人一腳都能踩死她啊!

  「章魚?」溫頤凡身邊一名女子想了想,立刻喊道:「文公子想吃章魚!」眾女子嚷嚷著要回家烤章魚給公子吃,一哄而散。

  「……」張萸真不知該覺得鬆口氣,還是該翻白眼。至少她安全了。

  而認識張萸的街坊鄰居,則紛紛朝她看了過來。熄了灶上爐火的郭嫂子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張天師的意中人是文公子啊?

  溫頤凡彷彿猶豫著該怎麼開口,又或著他根本腦袋一片空白?張萸當下真的很想走過去告訴他:算了,她不怪他。

  「妳留在我身邊好嗎?永遠都別離開。」他絞盡腦汁,用盡方法,甚至沒送那隻笨鳥回天界,無非是想絆住沒有根,四海飄泊的她。

  她為什麼遲疑?張萸其實思考過為何不能接受這書呆?她其實沒有什麼牽掛,唯一的牽掛就是有一天她可能會因為收妖而橫死……

  「你知道我的使命是什麼。」他應該也是精通命理的吧?

  「我知道,我會陪妳。」

  如果是這呆書生,也許……也許她不用替他擔太多的心吧?他自己就強得不像話,雖然完全看不出來。

  街道上,明明那麼多人,此刻卻靜悄悄。張天師情歸何處?文公子能否抱得美人歸?唉呀這好戲一定要看到底,明兒個才能向全京城的親朋好友炫耀他們當時就在現場親眼目睹啊!

  「臭書呆,你這是挖坑給我跳啊?」

  溫頤凡一臉無辜,不明白她這麼回答是好或不好,只好一如既往,溫煦地笑道:「那我在坑裡等妳,無論要我等多久都沒關係。」

  「……」張萸原本想笑,眼眶卻有些熱。她得承認,有生以來頭一次,她終於有了歸屬感,而他和這份歸屬感脫不了關係。

  「跳就跳嘍!」她刻意滿不在乎地道。

  「所以?」他似乎還有些不確定。

  「人家姑娘說好,你是要一個姑娘家說得多明白啊?」路人大嬸啐道。

  溫頤凡總算笑開懷,立刻便走向她,張萸也朝他走來。

  「是我不對。早知道會有這陣仗,我才不會跟你發脾氣。」

  「妳不喜歡?」他又做錯了?

  張萸搖頭,但這次顯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讓他鬆了口氣。

  不一會兒,整條街道又恢復了平靜,所有人沒事似地回去幹自己的活兒去了,彷彿方才那一切從未發生過,而張萸已經拉著溫頤凡,大笑地往市集的另一處逛去。

  §     §     §

  兩情相悅,想必一切都有所不同吧?

  答案是,並沒有。溫書呆仍是溫書呆,連不小心碰到手,牽手一起散步也要臉紅。

  不過,張萸覺得這樣更好,她就是覺得兩人的相處很自在也很舒服才有些動搖,要是變得你儂我儂,她可能會受不了吧?

  當然,有些改變,也許張萸自己也沒察覺。

  現在,張萸會利用敝帚居的後院到蕪園去找溫頤凡,雖然她總會說,怕他一個書呆晚上回家危險,所以確認一下他到家了沒。溫頤凡總是保持微笑,不點破她的說法,因為最後仍是他把她送回敝帚居啊。

  晚霞仍在天邊逗留,玉兔已酣遊銀漢間,溫頤凡在蕪園內覓了一塊草地,架起了篝火,把晚市買的一些食材烤來當晚餐吃。

  明明自小習慣餐風露宿的日子,過去張萸可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樂趣,但如今一切顯得格外不同。溫頤凡把烤好的雞肉串成一串拿給她,她則挑了些小塊的在盤子上放涼,給在草地上打滾追地鼠的阿肥玩累了時享用。

  「那個奇妙的咒法……叫什麼啊?是你想出來的?」張萸到現在仍覺得不可思議。

  溫頤凡一楞,「我沒特地取名字。」

  「那就叫……『你看不見我咒』!」張天師賜名,很不錯吧!

  「……」她實在沒有命名天分,但溫頤凡也笑著由她,「與其說是咒法,不如說是為了某個目的,試盡所有我能用的方法,到最後試出最符合我理想的效果。其實我一出世就有異能,但這異能最初是必須經由書寫才能發揮。我出生自一個複雜的權貴世家,身分卻不能見容於世,這些能力被迫不停地自我精進。」就像還未進京那時,只要她找他聊天,平時溫吞沉默的他總會說上許多過去不曾對人說的話。

  畢竟,不管前世他們有什麼樣的糾纏,在這世間給他最深的熟悉感的,就是張萸了。他也是說著說著,才明白原來這些年來,他那麼寂寞。

  有她陪伴,真的很好。

  「小妾的兒子?」

  溫頤凡笑著搖頭,「若是小妾的兒子,也就是平凡一點罷了。我的母親『一直』都是正妻,先嫁給了我父親,有了我,後來又嫁了另一個權勢更強大的男人,我和我生父的家族,我母親只能保住一個,她做了外人看來最自私也最軟弱的選擇,她保住了我。

  「但那是因為外人不明瞭,母親早就發覺我的能力,她需要我幫助她另一個兒子,也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在他的家族中鞏固地位……所以我很小就開始研讀各種咒術與奇門遁甲之術,當然……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出來混,遲早要還啊。張萸看得出那些過往讓他很不愉快,「現在還需要做嗎?」

  溫頤凡搖頭,「其實我一開始,只是努力想法子讓自己被遺忘,我不想捲入那些鬥爭,這就是那個咒法的由來,經過很多次變化和試驗,每一次當我的能力更強時就能改試新方法——例如一開始在自己周身畫下法陣,讓靈魂出竅去做事,到現在只要在自己身上憑空畫下法陣便成。

  我靠著這個咒法躲過很多次麻煩,後來之所以答應出手幫忙,是因為我也開始研究命理,命無好壞,但人有使命,我知道弟弟的命格注定擁有他理應繼承的一切,我出手幫忙反而能改善很多事,例如我想要平靜的過日子,只有他能給我;我不想以自己的能力造孽,那麼就在他身邊輔佐他走向正道,至少在那時他能信任的只有我,他會聽我的。最後他終於得到了一切,而我也終於能功成身退,比起他那些同父異母、與他爭奪繼承權的兄弟,他對毫無繼承權卻是血親的我更信任也更寬容,我如今的日子就是這麼來的,只是世人並不能得知『文潛』和他之間的關係罷了。」
  
  也許她該問他弟弟是誰?但說真的,張萸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們兄弟現在還有聯絡嗎?」她想的是,最好別再聯絡,她不想溫頤凡再捲入身不由己的是非當中,這溫書呆不適合那種人吃人的環境。

  「我就住在他能就近監視的地方。但如今他也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更何況現在的我若存心要躲他,他也拿我沒轍。」

  就近監視?呃……好像……張萸總覺得答案很驚人吶,她決定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於是轉移了話題。

  最後一抹霞影也了無痕跡,但他們並肩坐在一塊兒,一直聊到很晚很晚。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2:32 PM

第七章

  張萸真的很不喜歡算命這工作,可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妖魔鬼怪讓她抓呢?

  就是有妖魔鬼怪,也要剛好遇到胡員外這樣的主顧,才有豐厚的獎賞。

  所以,人總是得向現實低頭啊……

  送走一個「講半天就是只想聽自己想聽的」顧客,見她又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溫頤凡有些不捨,卻忍不住失笑道:「我有個職缺,薪餉隨妳訂,上工多久由妳高興,工作內容任妳決定,只要妳點頭就算數,做不做?」

  「什麼缺?」張萸像貓兒聞到魚腥味,抬起頭,兩眼發綠光。

  「妳猜。」其實,他是真的不介意養她才這麼問。可說出口的同時,又不禁想,如果她問為什麼想養她?像她師兄那樣也是養,差別在哪?

  差別在,若是他,可絕不會願意丟下她浪跡天涯。差別在他絕對說不出要將她許給別人這樣的話!

  差別在……其實他也有著私心。想獨佔。想留住她,不再讓她頭也不回地將他遺忘。

  「天下沒白吃的午餐,若是我要你把賺到的錢全都給我,但我就不上工,你能奈我何?」

  溫頤凡點頭,「這也由妳。」要是她能遠離風險,這很值得。

  「……」張萸瞪著他半晌,這越聽越像某種……呃……不可能啊!臭書生看起來很悠哉,一點都沒臉紅。照他的性子,若是求婚,一定會臉紅的,於是張萸雙手支頰,大眼左右飄移。「猜不到,聽起來怪怪的,我這人很實際,不喜歡占人便宜。」哼!

  溫頤凡輕咳了兩聲,只好道:「也不是沒有辛苦的地方,比如……要經常陪伴在我身邊,而且做了就不能卸任,是終身職。」

  「你缺貼身丫鬟?」她故意問。

  他有些緊張了,怕她聽不懂,可太直白的話……他真的不會說啊!「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妳願意做丫鬟的工作,只要不是太勞累,我也由妳。」

  「那不行,我不會伺候人的。」她才不上當。

  「那也沒關係,不用伺候我。」他連忙道。

  張萸突然發覺自己挺壞心的,只要看他著急,她心裡就竊喜,不自覺地眉開眼笑。

  這下慘了,該不會她其實是喜歡欺負這書呆吧?

  「不用伺候你,那還辛苦什麼?」

  溫頤凡想了想,耳朵終於有點紅了,「要替我生孩子跟帶孩子,這是最辛苦的。」

  張萸瞪著力持鎮定的他,明明覺得自己壞心眼,但仍是把頭一撇,起身離開,「沒嫁人就生孩子啊?我很保守的,不行。」

  溫頤凡急忙想追出去,「我的意思是……」他卻不知道張萸也會害羞,她奸詐地一下子消失在街角,讓他只能無措地呆立在原地。

  「噗啾……」桌上的阿肥將兩翅平伸,搖搖頭,看著溫頤凡彷彿取笑他連求親也不會,「噗啾啾……」這回看來是想以翅膀摀住鳥喙偷笑,可惜翅膀太短。

  溫頤凡平靜地看著那隻肥鳥,淡然地道:「現在沒人護著你,我就是把你烤了,她也不知道。」

  「噗嗽!」阿肥這一嚇非同小可,含淚揮動翅膀,就見一顆毛球兩翅賣力地上下拍動,直到白毛球終於緩緩升空,循著氣味尋找張萸去了。

  §     §     §


  千盼萬盼,終於盼到了張萸來到京城第一件收妖工作,巧合的是,委託人依然是胡員外。

  張萸原本想問胡員外要不要替自己卜個卦,或是算算八字,怎麼老是跟妖魔鬼怪扯上關係?不過人家給錢大方,雖然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但貴客難求,張萸才不會嘴賤。

  「妳要接胡員外的案子?」

  「當然啊,胡員外開出了五百兩!我還你錢之後還有剩,笨蛋才不接。」

  那麼,還他錢之後呢?她留在京城,原本就是為了還他錢吧?

  「妳可以推掉嗎?」

  「為什麼?」

  「因為……」溫頤凡一時間也不知該不該老實說出自己的憂慮,更何況他最擔心的,倒不是張萸最終仍會離去。他表面溫吞,該奸詐時也絕不客氣,當初讓張萸簽的借據本就有別的用處。

  他知道她的使命,他也說會陪她,可事實上他最擔心的還是她終究會應劫橫死於妖魔爪下。

  「……很危險。」想了老半天,他也只能說出一個根本不可能說服她的理由,因此說出口時,他整個人頹喪極了。

  張萸本想笑他說話不算話,這就是她始終不肯有牽掛的原因。然而就算她不想要有,如今終究也有了,看他那副模樣,她無法不心軟。「大不了,我會讓你幫我,行嗎?」

  溫頤凡知道自己不可能說服得了她,只好點點頭。

  §     §     §

  一般人不會在鬼月嫁娶,可胡員外實在是逼不得已,原本胡員外閨女的婚期訂在九月,卻偏偏碰上狐仙來攪局。

  狐仙堅持胡員外的閨女和他有七世姻緣,於是胡員外只得想法子儘早把女兒嫁掉,但又怕狐仙前來攪局,便找上了張萸。

  「噯……」七世姻緣?真的假的?張萸其實有些頭大,她修習的術法極少和姻緣有關,否則去翻翻月老的姻緣簿,就能知道狐仙說的是真是假。

  「當然是假的。」溫頤凡道。

  「你怎麼知道?」不會又是他研究出來的一點心得吧?

  「所謂姻緣,就是兩人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最終能走在一起,即便是一對苦戀的愛侶,也一定有能讓他們牽手的『緣』,不管這緣能持續多久,但它一定會明顯地存在兩人之間。狐仙跟胡姑娘素昧平生,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就算有姻緣,肯定也不是這一世。」

  瞧他說的這麼肯定,張萸卻有些恍惚,忍不住喃喃自語:「這麼虛無飄渺的東西……如果有些人的緣分就不是自己想要的呢?又如果明明相愛卻緣分盡了,不是很可憐嗎?」

  溫頤凡看著她有些失神的側顏,霎時間還以為兩人穿越了時空。

  苦苦追求的、還不懂情愛的,為什麼不能在對的時候湊在一起?白白虛渡了這些歲月後,到如今,才開始害怕紅線已經接不回。

  溫頤凡默默地覆上她的手,密密地五指相扣,張萸總算回過神來,來不及臉紅——啊啊!搞什麼?為什麼從她答應「跳坑」之後,臉紅的老是她?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不是妳說的嗎?只要還能握緊的,我絕不會再放手。」

  「再」?張萸無暇思考其他,只知道這書呆無比嚴肅認真,彷彿立下誓約那般地對她說這句話時,她心裡有什麼情感,自陳舊得被遺忘的深沉封印之中覺醒了,爆發的悸動狂烈而野蠻,她幾乎是期待而且愉悅地,看著他朝她緩緩接近,兩人氣息交融,不知何時他的氣味竟已是如此熟悉,又如此讓她眷戀,他倆有如磁石的兩極那般相互牽引,而她莫名地,泫然欲泣。

  只有他的吻能安撫那突然萌生的、不知其所以然的悲傷,於是她像渴水而疲憊的旅人那般迎向他……

  「噗啾?」一坨白毛球飛到兩人臉孔中間,阿肥一臉無辜,大眼寫滿好奇,被兩人臉龐夾在中間的牠還露出一個羞怯的神情,歪著頭蹭著張萸的臉。

  張萸漲紅了臉退開來,溫頤凡則是面無表情,可阿肥的求生本能讓牠感覺到……有一股非常非常可怕,比妖魔之王的憤怒還要可怕的怨毒怒氣,正沖著牠來,好毒辣,好凜冽,好尖銳,好像要把牠分筋錯骨啃得一滴不剩!

  「啾……」阿肥心驚膽寒地撲向張萸懷裡,小肉球顫顫抖動。

  「怎麼啦?」張萸很快被阿肥轉移了注意力,而溫頤凡心裡想著,清蒸油炸還是三杯?醃了應該也不錯!

  §     §     §

  因為某個原因,張萸前往胡府收妖的那天,沒告訴溫頤凡。

  實在是她要做的事,就算不猜溫頤凡的反應,她也不想讓他知道。

  狐仙……嗯,會做這種事,應該是狐妖才對。那狐妖什麼時候最可能出手?當然是迎娶那日啦!胡員外聽了她的建議,也覺得有理,便讓她放手去幹了。

  其實想出這計畫時,她也很猶豫,可惜一直想不出更完美的替代方案。

  早知道她就別故意裝作聽不懂溫頤凡的求親,那麼她這輩子第一次穿嫁衣,也許就不會是在這種場合了。

  對,她假扮成胡員外千金,從胡府上了花轎。所以她對溫書呆真的很愧疚,拜堂時刻意拜得馬馬虎虎,頻頻吐舌頭,心裡想這反正是假的,等她收了妖,誰也不知道新娘是她假扮的!

  新房前一天就被她佈下陣法,所以她只需要靜靜地等狐妖上門,以免露出馬腳。

  新郎進了新房來,她屏氣凝神地等著,她已經想好了,只要新郎一掀開她的蓋頭,她就使出迷魂咒,先迷昏倒楣的新郎,然後等狐妖上門。

  當然,狐妖也有可能假扮成新郎倌,但只要狐妖進入她的結界,她一定會知道,她很肯定此刻進房的新郎倌是人而非妖。

  也不知是不是她太緊張,總覺得這新郎倌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過來掀蓋頭,有夠煩人——要是狐妖提早出現,她來不及施咒保護他,他可就得自求多福啦!

  當新郎倌終於走上前來,張萸盯著他的靴子,默默倒數,而她眼角瞥見紅尺伸到蓋頭下,將紅蓋頭往上勾……

  張萸立刻雙手結印,卻在抬起頭,對上某人陰沉的俊臉時,傻楞住。

  「怎麼是你?」

  溫頤凡放下紅尺,張萸現在知道,相貌生得再好看的人,擺起閻王臉時也挺嚇人的。

  「為什麼不是我?」溫頤凡嗓音極輕,她卻忍不住一陣顫抖。

  張萸震驚的臉換了好幾種表情,最後她忍不住問:「你要娶胡家千金?」

  呃,她是不是不該這麼問?溫書呆的額頭冒出青筋了耶!

  「妳要嫁胡家姑爺?」他反問。

  張萸絞著衣擺,「你也知道我答應胡老爺要收了狐妖,當然不是我要嫁,這只是假裝!」她跟他保證道。

  「假裝到妳連嫁衣都披了?」

  張萸自知理虧,只好拉著他的衣袖,「只有外袍。人家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嘛……」原來她也會撒嬌!看樣子是看對象、看情況!眼前真的是她對不起這溫書呆,只要是能使上的方法,她會厚著臉皮毫不猶豫地全使上!

  「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後面的話她囁嚅著,故意說不清楚。跟他商量,他會允許她這麼做嗎?「那你又為什麼在這裡?」她撅嘴反問。

  溫頤凡臉色似乎溫和了些,伸出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妳不跟我商量,怎麼知道我不會想出更完美的法子?」

  「……」會讀書了不起哦?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

  溫頤凡伸手取下她的鳳冠,「喝交杯酒吧。」

  「啊?」

  「都拜過堂了,就做全套。」

  「等一下。」張萸退開一步,雙手結印,開了天眼……

  是溫書呆沒錯啊,她還暗忖說這些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該不會是死狐妖扮的吧?而且,雖然早就知道,但如今用天眼一看,才發現這溫書呆的靈力真是不得了啊!

  「可以喝了嗎?」溫頤凡把酒給她。

  「剛剛跟我拜堂的,也是你?」她小心地問。

  「妳想跟別的男人拜堂?」溫頤凡竟笑著反問,張萸這才發現原來這溫書呆也有這種風雨欲來的假笑啊!

  「當然不想啊……可是,你不會打算把這當成我們的婚禮吧?我才不要那麼隨便,我妝都沒化,而且我昨晚根本沒睡……」現在樣子一定很醜。

  現在在意這個了?「那妳還瞞著我?」

  「對不起嘛。」

  「以後要不要聽我的?」

  「……」這書呆是不是揪住了她的小辮子,她以後都不得翻身了?「你會欺負我嗎?」要是以前,她一定沒想到,這一刻她竟然只在乎這個!

  溫頤凡被她這麼一問,再多的氣都煙消雲散,忍不住有些心疼又好笑,他喝乾了自己酒杯裡的酒,然後湊向她,將交杯酒餵進她嘴裡。

  如果這個吻遲了好幾千年,那麼也許能夠解釋為何它比酒醉人。張萸幾乎是入了魔那般承接那口酒,而他彷彿要傾訴初萌動卻不得不被緊緊壓抑的眷戀,去翻攪她曾經只屬於他的甜蜜。

  她被動地感受,他柔軟的勾撩卻邪惡地迷惑了她的全部。

  原來這一生她是如此孤獨的在荒漠中踽踽而行,而如今他給了她朝聖者夢寐以求的甘泉。

  第一次見到這書呆,她總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怨。然而如今,這些怨,卻那麼的遙遠,她擁有的是說不出口的滿足,如果前方是烈焰,她會是撲火的飛蛾,她會把自己淋上美酒,作為狂歡的祭禮。

  直到溫頤凡輕輕地舔舐她唇上的濕痕,張萸都還有些恍惚難以回神,她發現不知何時她坐在他身上,而溫頤凡抱著她坐在床邊。

  她一直都太小瞧他了,論武功他肯定不如她,看起來明明總是有一點溫吞,可他仍是個徹頭徹尾的男人,與他相比,她是如此柔軟,而他堅硬得足以讓她緊緊依附。

  「不行啊……」張萸呻吟著,她知道再不停手,今晚會一發不可收拾。

  「那我們回去?」

  「狐妖怎麼辦?還有胡家千金……」張萸枕著溫頤凡的肩膀,她知道自己問著怎麼辦,但她其實很想撒手不管。

  一定是喝醉了。

  溫頤凡閉上眼,將臉埋在她髮間,雙手安撫地在她身上搓揉著,好似同樣沉浸在渴望溫存的酣醉當中。但是當窗外白影一晃,貼上了「囍」字的紅眠床上,卻轉瞬不見兩人的蹤影……

  §     §     §

  狐妖原想上了胡家姑爺的身,等牠帶走胡家千金,再殺了他。可整個迎娶過程,牠的妖法總是「湊巧」失敗。

  也許,胡家派來保護送親隊伍的那些道士和高僧,真有幾分能耐吧?牠只能等拜堂後再動手。

  誰知道當胡家姑爺進到新房,整個新房立刻被包圍在一座強大的咒法結界之中,牠既進不去,也無法窺知裡頭的情形,就在牠惱怒地決定血洗婚宴洩恨時,新房的結界露出了缺口……

  牠才發現,新房裡的根本不是胡家千金與姑爺!牠被耍了!

  憤恨的狐妖立刻對新房裡的兩人施了歡情術,只要是血肉之身,世間難有男男女女能逃過牠的歡情術。

  牠只是想教訓教訓他們,但最重要的仍是尋找胡家千金。

  當牠轉身離開的同時,卻驚覺原本佈置在新房的咒法結界擴大了,牠被吸入了咒法結界之中。

  「是誰?」狐妖大怒。一轉身,卻見溫頤凡單手負於身後,神情平靜地看著牠。

  「你到底是誰?」此人絕非尋常修道人。

  「你還是死心吧,胡家千金昨晚已經和心上人成親,她已經嫁作人婦。」

  狐妖臉色一白,「怎麼可能……」

  「胡員外原本只打算調虎離山……哦,也許該說是調『狐』離山吧?」溫頤凡語氣像在說笑,但眼裡可是一點笑意也無,「但他最後仍是同意我的作法,胡家千金和姑爺昨夜已經低調完婚,今日這場除了是作作樣子,算是給世人一個交代,也是為了釣你出來。」

  「不管她是誰的人,我還是要她!」

  「你又何必?」

  「你們懂什麼?她原本是屬於我,我們兩情相悅,全是因為我一時疏忽和盲目才失去了她,我要把她追回來,她是我的!」狐妖那張臉……從平凡的胡家姑爺模樣,變回了妖異美豔的原貌,並且痛苦地扭曲著。

  溫頤凡有些怔忡,他彷彿看到自己的影子……

  「這一世,你得變成她心上人的模樣才能接近她,你確定這樣對她是好的嗎?」他問。

  狐妖眼神茫然,渾身顫抖,「我不管……」

  「既然不懂珍惜,悔不當初又何必?」是這樣嗎?溫頤凡彷彿自言自語。

  忘川河畔,有他數百年來孤獨矗立的身影,是悔恨?是茫然?是愧疚?他總是自問,任時光悠悠,彼岸花開了又落,花與葉又錯過一個千年。可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才真正明白心如刀割的痛苦。

  因為他知道她會回到地府。但是如果紅線真的再也接不回去了呢?這一世的他也是滿身冤孽,他早晚要面對,如果他早已錯過了跟她的緣分,他還能不能等的到她?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狐妖突然逼近他,白髮張揚的狂舞,溫頤凡只感覺牠的爪子覆在他心窩上,指甲甚至掐進了肌肉裡,那對狐眼泛紅而佈滿血絲。對於男女之情的感應,牠可是無比敏銳。

  溫頤凡心裡暗暗叫糟,但狐妖只是邪惡地露齒一笑,「就讓你也體會體會我的絕望,到時你會不會不顧一切緊緊抓住她?會的,絕對會的……你沒資格阻止我!」語畢,狐妖拚盡了千年道行,衝出溫頤凡與張萸布下的結界。

  溫頤凡沒有追出去,因為他知道狐妖的元神必定受了極大的損傷,而胡家千金和姑爺所在的地方,也有他與張萸的結界。

  那瞬間他有一絲茫然。

  他做錯了嗎?但胡家千金確實愛著她的新婚夫婿,不管狐妖有多少不甘心,牠若強求,非要去找胡家千金,也只是自毀元靈罷了。

  溫頤凡很快地想起中了歡情術,又被他施以咒法暫時陷入昏迷的張萸,急忙回到新房中。方才為了和狐妖對峙,他將整個新房,連同張萸以結界保護起來。

  不想再管狐妖最後是終於放手,或者仍然執迷不悟,溫頤凡抱起昏迷的張萸,他要帶她回蕪園。

  狐妖說得沒錯,他也高尚不到哪裡去,如果姻緣線再也接不回去,他也會用盡一切方法再續前緣。其實他的本質和狐妖也沒兩樣……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2:42 PM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17-1-9 02:45 PM 編輯

第八章

  溫頤凡以陰間和陽間中的隔隙做通道,須臾便回到了蕪園,並且遣開了所有僕役,只留式神伺候。

  當他把張萸抱回他的寢間時,血氣已有些翻騰。大半輩子只與書本咒法為伍,讀的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反而因此更容易為了一點小小的撩撥心猿意馬。她的氣息沾染了他的領域,他的一切會將她包圍……噯,光是如此他就已經臉紅心跳,慾火高張了。

  溫頤凡的臥房倒是極為乾淨簡單,面南的牆是一大扇向著庭園、屋簷低垂的圓窗,窗外翠竹成蔭,清泉凝碧,遇上大雪或下雨天就垂下竹簾;面北則是作為出入口的一整面紅木屏風,因為主人孤僻,幾乎都是呈緊閉的狀態;東西兩面牆各有一張羅漢床和滿牆的書,中間綁著白簾帳的四柱大床,四周也全都是書。

  當溫頤凡把張萸放在自己床上時,幾乎羞恥地感覺到下腹明顯升上的熱氣與衝動;過往他一個人回到蕪園,不是專心看書就是早早上床睡了,怕胡思亂想,淫邪妄念如影隨形,隔天沒臉見她。

  但,越是不敢胡思亂想,就越是情難自禁,有一回他實在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她終於原諒他,主動拉著他逛市集,想到自己臉上的傻笑止都止不住,於是心想這麼晚了,利用咒法看看她睡得好不好……看一下就好!絕對不做別的。

  誰知道,張萸回到敝帚居後覺得熱,提了一盆水,脫光了衣裳擦拭身子,他怎麼命令自己不准看,但偏偏就像被下咒了似的,定在那兒從頭看到尾。

  那晚,真的很難熬啊。最羞恥的是他發現自己就算有幻想,但對那檔子事的想像似乎有些貧弱,畢竟他以前就不怎麼有興趣,心裡有著疙瘩,最血氣方剛的少年時代,都在宮廷裡人吃人的環境中度過,想有興趣也難。於是,他跑去翻找那類書籍……

  想不到,他也跟那些常到他書肆買淫書的書生一樣,用那些荒唐淫艷的虛構故事來滿足自己對心上人的幻想,甚至忍不住做了他這輩子都沒做過的羞恥事。那幾日他非常安靜也非常害羞,張萸以為這呆書生只是因為純情到連牽手都會臉紅,誤會真是有點大……

  而現在,他不用幻想。

  那不只是藉口,他要獨佔她。

  溫頤凡脫下讓自己悶熱不已的外袍,直到剩下一件單薄的單衣。

  他跪跨在張萸腰下,腫脹的昂揚已經毫不掩飾地對著孰睡的人兒。他想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會嚇著她,決定慢一些解開咒法。  

  他已經想念起她芳唇的美好,於是俯下身,先是小心翼翼地啄吻,然後難掩飢渴地撬開她的嘴唇舔弄唇內柔軟,並且品嚐她的氣息,他甚至有些笨拙地去解她的腰帶。  

  光是把她剝光的過程,他就差點因為過度亢奮而結束這一回合,幸而他也不太熟悉,光是顫抖的手就讓他有些挫敗了。

  但這一切就像最迷人的獎賞一樣。

  在脫下她的訶子和褻褲時,張萸身上的咒法力量也轉弱了,他壞心眼的在她還迷迷糊糊時吻得她七葷八素,一手也急切地捧住一只軟乳狎戲著,不讓她有理智拒絕。

  「……書呆?」張萸只覺意識有些飄飄然不真實,甚至一時也想不起發生過什麼事。  

  「我們拜過堂,今晚應該是洞房花燭夜。」

  他甚至不惜卑鄙地在這時誘騙她,吻著她的芳頰與耳朵,嗓音乾啞而壓抑地道,在她雪乳上又推又揉的手,根本捨不得離開。

  「是……嗎?」她似乎想起一些片段,她上了花轎……和溫書呆喝了令人害羞的交杯酒,想起這一段的同時,她泛紅的臉蛋漾起甜蜜的笑,讓溫頤凡忍不住胸口一緊,終於知道含在嘴裡怕化了的憐愛是什麼樣的感受,他又低下頭吻了吻她的眉眼和紅唇。

  「妳要成為我的人……」他把誘引的咒,在她耳邊低喃。

  「嗯。」她像害羞的小女人,臉埋在情郎頸間。

  他早已期待得兩腿問又脹又痛,當下像享用大餐的野獸般在她肌膚上烙下他的氣息,那每一寸雪潤又光滑的觸感,讓他恨不得把她全身上下都舔過、吻過,雙手也急切地覆上她的雙乳,高高地捧起。

  他已經不管自己在她眼前是不是既瘋狂又好色,舔弄她乳尖時毫不迴避她的視線,甚至刻意伸出舌頭挑逗著圓挺紅潤的乳珠,讓她看著自己怎麼將她含進嘴裡,大膽地吞吐,並且吮吻出聲響,讓瑩膩的雪胸上佈滿他貪婪的銀痕,赤裸裸地宣示著他對她的慾念已如燎原野火,誰也別想澆熄。

  他的長髮甚至拂過她另一邊的乳尖,張萸忍不住夾緊雙腿,陌生的熱流自腿心處汨湧而出,她順從本能地抱住他的頭顱,歡迎他盡情地享用她的全部。

  他收勢不住,也不願再壓抑,著魔似地將她的雪乳又含又舔,不住地吸吮著,讓她都有些氣惱,把另一邊的豐盈捧向他已經迷亂的俊臉,命令他用同樣的伎倆公平地對待她。

  這一刻,他是最服從的撩撥者,她的命令他絕對沒有不從的。溫頤凡立刻吐出了被吻得紅腫而且濕亮的紅梅,毫不遲疑地含住另一邊乳尖,甚至將大半乳肉都含進了嘴裡,舌頭在豐嫩的乳峰上滑動。

  「啊……」被遺棄的空虛竟有些難以忍受,她再次抱緊他的頭顱,然而溫頤凡好像能夠聽懂她帶著哭音的呻吟中隱密的訊息,大掌立刻覆上空虛的那一只乳房,用手指代替了舌頭繼續撫慰失寵的柔軟。

  他必須轉而跪在她兩腿間,這逼得張萸不得不張開雙腿,她本能地抗拒,卻不敵溫頤凡的強勢,於是空虛卻已情露流淌的腿心只能大開著,那讓她難受地扭動身子,本能地尋求些什麼……

  她在慾海中沉淪的模樣讓溫頤凡癡癡地看著,又忍不住想去親她,好半晌才想起些什麼,伸手去摸她兩腿問,欣喜地咸覺到一片濕滑,而他的碰觸,讓張萸顫抖著嚶嚀出聲。

  「很舒服嗎?」他大膽地將整隻手掌覆上那處柔密,五指同時撥弄著蕊瓣與肉核,淫浪水聲竟有難以置信的催情功效,讓他忍不住越加急切的玩弄著,欣賞她雙頰酷紅、蛇腰扭擺的豔麗風情,迷戀得移不開眼。

  「舒服……嗯……」為什麼會這樣?她也不明白,只是那當下難以自制地將雙腿大張,無聲地邀請他繼續這些下流的玩弄。

  那些淫書寫得再荒誕,都不及眼前的這一切,他真心願意為了她這副銷魂欲死的模樣赴死也甘願。溫頤凡又退後,俯下身子,這次他撥開張萸腿心處的細毛,兩手在兩邊的蕊瓣上撫弄,然後伸出舌頭舔過中間的花核。

  「啊……」張萸身子一顫,溫頤凡把這當成鼓勵,用在乳峰上伺候她的同樣伎倆,含住了腥甜的肉蒂,舌頭在穴口周圍滑動並舔弄。

  「啊……」張萸急喘著,捧住溫頤凡的頭,忍不住前後扭擺臀部,溫頤凡感覺到她沉淪得越深,野蠻地想逼她瘋狂,於是更加賣力地吸吮著花核。

  張萸幾乎哭了出來,她只能不由自主地捧住自己的雙乳,粗魯而野蠻地揉弄,甚至像要懲罰自己那麼不知足似地,把它們使勁地揉,那永遠填不滿的空虛令她更加不知羞恥地把雙腿張到最開,迎合溫頤凡每一下的吸吮,和舌頭在肉蒂上的拍打。

  直到受盡愛寵的花蕊顫抖地,盛開。張萸柔軟的身子一陣痙攣,仍然空虛的小穴汨汨淌出更多晶瑩的愛液,她翻上了雲端,然後咸覺四肢百骸輕飄飄地往下飄蕩。

  還好溫頤凡還知道行房最重要的是什麼,他只是壞心眼的想趁她失神時做盡可能會讓她抗拒的事,所以當下他只是抹了抹嘴邊的濕痕,對她的反應滿意極了。

  他將她的腿分開在兩側,方便他握住自己的男性,找到水穴入口,小心翼翼地頂了進去,在碰到阻礙時,一不做二不休地刺到最深處。

  張萸直覺地想推開他,但溫頤凡自己也忍到了極限了,這和自己解決完全不一樣,她又緊又濕又軟,快把他逼瘋了,當下再不顧一切地壓制住她,緩慢地擺動腰臀。
  
  「啊……」這次,忘情地呻吟的是長髮披散在肩上的溫頤凡,張萸只能盡量讓身子柔軟地躺在他身下承受他的全部。

  明明是個書生,可是因為身上也沒有多餘的贅肉,再加上溫頤凡其實從小凡事就不假他人之手,她看過了他俐落地紮好篝火,扛起扁鏟,手無縛雞之力可不適合用在他身上,所以其實他身上仍有清淺的肌肉曲線。

  這平時容易害羞的男人,此刻倒是一點也不害羞了,著了魔似地享用他的獵物,明明是男人,偏生著禍水似的狹長媚眼與紅唇,黑髮披散在肩背上,挺著勁腰,握住了嬌人兒的玉腿,便瘋狂地讓男性抽插了起來,他甚至不管自己的巨大將張萸未經人事的窄穴撐到了極限,非要把紅鐵頂到最深處,腰臀擺動的力道一點也不斯文,倒像生著惑人美麗外皮的野獸。

  「哈啊……」他捧住張萸的臀,讓她更完整地含住他的巨大,撞擊的力道甚至讓床柱邊的白簾也顫動著,張萸早分不清是疼痛多一些,還是被這蠱惑女人的惡棍給迷得再次愛慾狂燒多一些,她揪住了床褥,嬌軟的身子在他的侵犯下被頂得上下顫動,柔軟的雙乳更是放浪地搖晃著。

  她任他擺弄,他則食髓知味,白灼的男精發洩在她體內好幾回仍止不了他被掀起的狂熱慾望,只想用各種淫邪的方式占有她。

  直到不知第幾回,他們都累了,這開了葷便毫不懂節制的書生偏偏不願退出心上人的體內,抱著早已睏倦的人兒入眠,貪婪地,要在夢境裡與她用更毫無禁忌地方式交合。

  §     §     §

  「這裡是哪裡?」張萸看著沒有盡頭的九曲迴廊,廊外竟是一片湛藍大海,天空則彌漫著雲霧,雲霧深處,紫色和橙色的天空繁星閃爍。

  「不知道。」

  張萸轉身看著溫頤凡,看見他竟然只穿上單衣,氣得雙手遮面,「臭書呆,你做什麼啊?」

  「抱歉……」他給自己換上體面點的衣裳,「我換好了。」

  張萸慢慢放下雙手,才發現她自己也只穿了件薄如蟬翼的訶子,紅艷乳暈若隱若現,褻褲則如雲霧般遮不住春色。

  「臭書呆,又是你幹的好事?」她一手抱住胸乳,一手在下體前遮掩。

  溫頤凡咽了口唾沫,「我覺得……很好看……」

  「你給我一件衣服,可惡!」她搥打他。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他一邊被追打,一邊卻一點也不想移開視線,「很適合妳……」

  適合她?她是有多豪放?

  「給我衣服,就你有,你這渾蛋。」

  「不然大家都別穿,很公平。」轉眼,他身上一絲不掛,還站在她面前抬頭挺胸,雙手叉腰。

  「啊——」張萸雙手遮臉,「臭書呆,你自己不要臉,我要衣服啦!」她跺腳。

  「來求我。」他攤手,笑得還真是斯文又迷人。

  「求你?我揍你還差不多!」老虎不發威,把她當病貓?張萸豁出去了,當下宛如母虎出閘般衝上去揍溫頤凡,反正這夢裡,狠力揍也不怕他受傷。

  「娘子,對妳的夫君動手動腳,不太妥。」但他一邊抬手抵擋她的拳打腳踢,卻也沒有任何還手的打算,就算這只是夢。

  「你這色鬼,跟你書肆裡那些天天看淫書的色鬼一樣……不!你比他們更好色」

  「娘子對為夫有強烈的誤會,為夫從沒幻想過別的女子,就是作春夢也只會夢見妳,這和那些妄想淫遍天下美女的淫棍有巨大的分別,娘子現在在我夢裡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在夢裡倒是連這種話都講得理直氣壯了?」都不會臉紅哩!

  「天地良心。」他仍是看著她,微笑道。

  接著,張萸發現自己身上連訶子也沒了,正氣得想賞他一巴掌時,她胸前多出一串花環,纏繞她的雙峰與蠻腰,腰間也纏了一圈又一圈的藤花,像皇后的禮袍一樣,裙尾曳地。

  「別生氣了。」他柔聲安撫,只要能哄她開心,他會用花海環繞她。

  張萸紅著臉,看他換回他平日穿的書生袍,忍不住撅嘴,「既然這樣……我要看你的屁股。」

  「……」這是夢裡,他不會臉紅,可是當下仍覺得整張臉很熱。

  但娘子要看,他一定不會拒絕,只是這次光屁股倒是會害臊了。

  張萸心裡得意地嘿嘿笑,「你的腰也挺好看的,胸雖然薄了點但該有的也都有,就都別遮了,反正都是我的人了,就都讓我看個夠吧。」

  「……」等等,這明明是他的夢,為什麼他一下子就屈居下風了?而且他竟然不敢反抗。

  「好吧,既然都來到你夢裡,你就陪我四處逛逛吧,美人。」張萸還調戲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哩。

  「……」他來得及換一個夢嗎?嗯,但女王陛下的命令是不可違背的。

  於是長髮披肩的赤裸美男子就只能厚著臉皮當起一身花衣的女王嚮導。

  但這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意,現在害羞的人變成他了,而夢境也跟著起了變化,迴廊來到了盡頭,那是一座雕欄玉砌的花園,滿園子盛開的薔薇卻是詭異的黑色。

  張萸只感覺到溫頤凡的身子不自覺的有些僵硬。

  「怎麼了?」

  花園中央,有一座涼亭。那涼亭就是和京城裡富豪人家家裡的相比,也顯得貴氣又豪奢,建材是極貴重的白色巨石,雕著翟鳥、牡丹,以及翔龍。

  只有皇家才能雕龍啊!所以這是……

  涼亭裡的聲音很快讓張萸回過神,「裡面有人欸!你不是說這夢裡沒別人嗎?」

  溫頤凡臉色不太好看,「我們換個地方。」

  「等一下,又沒被發現,而且這是你的夢,你是主人,怕什麼?」張萸悄悄走近,直到她都站到台階上了,涼亭裡只差沒四肢都死死纏住對方親熱的男女仍然沒發現她。

  「沒什麼好看,走了。」溫頤凡轉身就要走,卻被張萸拉住。

  「他們看不到我們耶!」她都站在那對男女面前了,他們仍然只顧著自己的好事。不過張萸端詳著這兩人,都是陌生的臉孔,只除了那女子眉眼間和溫頤凡有些相似,是個會艷驚四座的絕世美女。

  有什麼閃過了張萸腦海。呃……嗯,看來她看見不該看的了。張萸只好急忙起身,女人已經脫得一絲不掛,而男人的龍袍大敞,露出了……她嚇得轉頭當作沒看見,然後急急忙忙地轉身要走,心裡隱約知道這個夢可能是某人的「記憶」,以這樣的方式窺探他的隱私讓她有些慌亂,只好佯裝什麼都不清楚地道︰「好吧這裡沒什麼好看的咱們去別的地方!」

  但就在她前腳要離開涼亭時,卻瞥見涼亭一角的椅子上,一個大約兩三歲的小娃兒趴著狀似睡著了。

  純粹是出於母性,她走了過去,「這裡有個小孩欸!」怎麼讓小孩睡在這裡啊?會著涼欸!她蹲下身,卻發現那眉清目秀的小鬼似乎只是裝睡,眼皮跳動著。

  「啊哩!小孩子不可以看這個啦!」她嚷嚷著,話落,卻頓住。

  如果這是溫頤凡的記憶,那他當然也得在場才會有這段記憶,那麼此刻這裡可能是溫頤凡的,只有……

  張萸倒吸了口氣,真希望回到過去,把小孩的眼蓋住。

  讓三歲小孩看活春宮,難怪長大這麼……呃,這不是重點。張萸有些生氣地看向已經交戰到一發不可收拾的狗男女,瞬間卻訝異地張大眼。

  只見女人跪在男人兩腿間,含住了硬挺的男鐵,而原本堪稱相貌堂堂的男子那副銷魂欲死的模樣,看得張萸真想一巴掌甩過去。

  嗯,溫頤凡在她身上做那些害羞的事時也有這表情,但她卻覺得他的模樣讓她渾身發熱,口乾舌燥,更想一口吃掉他。

  最後男人嘶吼著,彷彿被挑逗到極限,終於在女人嘴裡攀升到了極樂世界……

  原來還有這一招啊!

  但緊接著,涼亭裡,除了張萸以外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那小孩。

  張萸看向一陰沉的溫頤凡,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不捨。

  「嗯……很多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她一臉遺憾與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溫頤凡一陣無語,然後又有些好笑,捏著眉心,扶住額頭。

  「竟然會帶妳來到這裡……」他最厭惡的地方。

  噯,她最不會安慰人了啊。好可憐,小小年紀就看這麼重口味,長大後心裡某些地方會長歪掉吧?張萸看向竟然已經穿上一身玄端的溫頤凡……

  溫頤凡順著她的視線,頓了一下,才道︰「以前在這鬼地方,我都這麼穿。」包得越緊越自在,就是覺得那深宮中的淫穢記憶讓他渾身不舒服。

  張萸挑眉,露出了……讓溫頤凡頭皮發麻,而且覺得不太妙的笑。

  「很好看啊。你穿這禮服真是好看。」她朝他走來。

  雖然被誇得挺心花怒放的,但為何他就是覺得她的眼神不太對勁?「謝娘子誇獎……」他默默向後退,可退沒一步就停住。

  只要她朝他走來,他就捨不得後退,這都成了這一世的直覺反應了。

  「書呆啊。」張萸兩手按在他肩上,這明明是他的夢,可對張萸武功高強的記憶太鮮明,他立刻就被按到背脊只能貼著樑柱。

  「娘子不能改口嗎?」他似乎有點委屈。

  「我覺得很可愛啊!」她又輕佻地搔了搔他的下巴,見他被柱子困住,笑得更邪惡了,「你知道,粽子為什麼要包起來嗎?」

  「……」這什麼問題?溫頤凡俊臉有點黑。

  「因為,」張萸自顧自沉醉地道,「剝開粽葉的時候,看到結實的內餡,會有讓人流口水的幸福感。」

  「……」溫頤凡默默懷疑,他在房間對她做的那些下流行為,要開始產生報應了。

  「來吧,讓我剝開它們!讓妻子幸福到流口水是丈夫的責任!」張萸朝溫頤凡的腰帶進攻,而溫頤凡閉上眼,認命地放棄抵抗。

  張萸還把腰帶往後飛甩,而剝開層層衣衫,露出他大片象牙色胸膛時,她已經迫不及待地伸過頭去舔了舔。

  呵呵呵,從頭到腳都是她的,她愛怎麼舔就怎麼舔。妄想連連時還看見溫頤凡白晰的俊臉彆扭卻泛起赧色、秀色可餐的模樣,她覺得口水更泛濫了。

  想起在新房裡他所做的事,她立刻伸出鹹豬手,揉起了他的胸膛,甚至以手指夾起他的乳尖狎玩。

  「不……別這樣……」他的嗓音有點喘。

  張萸以前聽過一個淫棍說,女人喊不要就是要。當時那淫棍正在調戲良家婦女卻倒楣地被她發現,被她惡整到幾乎不舉。只是如今張萸突然明白世間所有惡棍的淫念所為何來了!

  她的男人喊不要時,她只想立刻推倒他啊!

  「這裡只有我們倆,你喊破喉嚨也沒人理你!」惡棍必備台詞,張萸也熟練得很!她立刻剝下溫頤凡身上所有的衣服,低下頭就含住他的乳尖。

  「……」他該不該讓夢境結束?雖然困窘,可看她玩得正起興,只好認命地任她推倒在地。四周景物立刻又變換,溫頤凡躺在他們曾並肩談天說地的草地上,張萸卻只是專心一志地做她想做的事。涼亭裡的,…呃,沒意外那可能是她婆婆,但是沒見過面,尷尬就免了,總之那對男女做的事讓她好奇極了,而溫頤凡躺平了更方便她上下其手,為了避免他反抗,她學他先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地吻著。

  溫頤凡的呼吸明顯地越來越急促。直到最後,張萸握住了他一柱擎天的男性,溫頤凡還沒意會到這惡女想做什麼,她已經邪氣地笑看著他,伸出舌頭舔過男性前端。

  「唔……」  

  童年的記憶畢竟在他心裡有著扭曲的陰影,雖然說不上愉快,人性陰暗的角落卻往往潛藏著令人羞恥的扭曲情懷。即便現實中他們不曾真正這麼做過,那一瞬間他腰下升起的快感卻直衝腦門。

  更何況張萸那姿態,野蠻又挑逗到了極點,當她將他的男性含進嘴裡,開始吞吐的同時,溫頤凡已經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任慾望主宰他一切感官,他白玉般的腿大開著,任跪趴在他腿間的惡女盡興玩弄他的男性,不只輾轉吸吮,雙手甚至沒停地在軟囊間與大腿內側愛撫。

  「嗯……」

  也許他心裡某處真是長歪了,明明是最厭惡的回憶,此刻卻一手撐起身子,看著張萸怎麼玩弄並調教著他的慾望,在夢裡,她一點羞怯也無,對他的反應滿意極了,將他高昂腫脹的男性緩慢地狎玩搓揉,由上往下舔到根部,甚至以指尖戳著頂端的圓孔。

  「唔……別這樣……」

  「什麼?」惡女邪氣地笑,又伸出手指在那處使力地揉著。

  他擰起眉,身子一顫一顫地,胸前紅豔的乳尖因為慾望而招搖挺立,讓張萸忍不住爬到他身上,以另一隻手捻住他的乳尖玩弄。

  「嗯……」

  噯!她要是也把咒法學得深一點就好了,為何不能同時玩弄他每一處敏感的部位,同時欣賞他迷人的表情呢?此刻張萸還真希望自己是八爪章魚,然後這秀色可餐的男人就慘了,嘿嘿……

  不過,她也不想變成那麼醜的東西,張萸只能放棄欣賞美景,她爬到溫頤凡身上,屁股對著他,跪跨著。

  溫頤凡無語地看著她的私處大喇喇地對著他。這姿態他在某本淫書上看過,當下還覺得太過淫蕩邪惡,饒是他也做不來,這丫頭難道無師自通?

  然而,張萸只是想一邊玩弄他的男性,一邊揉捻他的乳尖,她握住他的男性含進嘴裡,同時另一手向下捻住他的乳尖時,溫頤凡毫無防備地呻吟出聲。

  這聲音真迷人。張萸心裡嘿嘿一笑,更惡劣地以指甲刮他的乳珠,並且用力吸吮著男性前端……

  「啊……」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讓溫頤凡一下子就射出了男精。

  張萸好奇地含住那濃稠的液體,回復原狀的男性讓她失去興致,於是她坐在丈夫胸口上。

  「……」如果這不是夢,在他喘氣時壓著他的胸口,這丫頭根本想謀殺他吧?

  張萸爬起身,舔著手指,「為什麼是甜的?」男人那話兒流出來的東西跟蜜的味道一樣?難怪方才涼亭裡那女人含得那麼陶醉……

  溫頤凡漲紅了臉,本來不想解釋,但又想到,若夢醒後她又想玩,最後卻發現味道不一樣,可能會生氣,只好道:「我怕妳不喜歡,所以……真實的味道當然不一樣。」她畢竟沒做過這種事,當然不會在夢裡嚐到真正的味道。  

  張萸津津有味地吸著手指,卻忍不住覺得書呆這麼做也太愚蠢。  

  而溫頤凡看著她的動作,下腹又是一陣騷動,他忍不住想起夢境外,此刻他的男精,應該都是盡數灑在她體內……  

  這個事實讓他的男性又充滿精神,甚至有些亢奮。  

  他看著張萸無語的表情,忍不住問:「妳不喜歡它是甜的?那下次……我換成魚翅湯……」  

  張萸翻白眼,豪不客氣地一掌拍在他額頭上,「你是要我以後喝湯時都想到……想到……」她臉紅了,說不下去。 

  「想到什麼?」  

  在愛情裡,臉紅的那個,就是要被欺負的啊!  

  見他又色瞇瞇地貼上來,把她抱在懷裡,張萸就忍不住又一掌拍在他的臉上,但這回力道明顯小了,溫頤凡豪不客氣地得寸進尺,將妻子抱在懷裡。

  「讓我再做一次。」他親著她的臉頰,小聲地道。  

  「你發情啊?」  

  「妳好香好軟,抱起來好舒服,」溫頤凡以鼻間在她頰上搔癢,雙手根本不想客氣地游移在她每一寸肌膚上,但在她耳邊低喃的口吻卻充滿乞求,「終於能夠抱妳,我太開心了,不想節制,再一次就好。」他還在她唇上啄吻出聲響,張萸也拿他沒轍。

  這一次,她騎在他身上,讓他再次充滿了她。夢境裡、夢境外,律動幾乎一致,她在突然繁花如錦、無止盡向大地盡頭盛開的花床上駕馭著為她癡迷的男人,宛如原始而野蠻的女戰神,卻被他把自己當做俘虜為他獻上的同時,張開溫柔的羽翼,抱緊他昂藏的體魄,一同向愛慾的天國飛升……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2:57 PM

第九章

  要是知道會全身酸痛,她絕不會讓那臭書呆在她身上拚命扮可憐卻又拚命對她做盡邪惡的把戲。

  然而也因為這樣,張萸得休息一陣子,拿溫頤凡對她軟磨硬泡的挽留沒轍,只得在蕪園住下了——嫁雞隨雞,都拜過堂了,她還能去哪?

  在張萸醒來以前,溫頤凡就讓人將蕪園全佈置成新婚的大紅色,「囍」字剪花貼得她眼花撩亂。

  蕪園到底有多大,她還沒空逛個透徹,某個始作俑者倒是知道把她磨得慘了,不肯讓她太勞累,她的活動範圍幾乎就只有他臥房所在的院落,起居作息皆有僕役使喚,而溫頤凡也在第一天就對所有僕役宣佈,「蕪園」從此有了女主人。

  溫頤凡的僕役大多是低階式神,少數的活人僕役身上都有他的咒法,影響不大,就是在外頭有人問起了主子的事,那咒法會讓人暈頭轉向,什麼都答不出來,足見溫頤凡這傢伙有多孤僻,但以他的身分,也是必要的,張萸明白他不樂意接觸人群,和童年就被迫捲入皇室的鬥爭絕對脫不了關係,以他的能力,當權者也不會輕易就放手。

  「他雖然答應讓我成為庶民,歸隱市井之中,但我知道若有機會,他會說服我。而我之所以還住在京城,那也是他答應我歸隱的條件。」文潛的聲名遠播,「那位」可是功不可沒,他知道溫頤凡有法子讓所有人都忘記他這號人物,把文潛的存在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但若連天下人都知道這號人物,溫頤凡再神通廣大,也無法抹去全天下人的記憶。

  其實張萸默默地想,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文潛這號人物好了,他照樣可以消失啊,也許「那位」這麼做,不盡然只是要困住溫頤凡。

  普天之下最有權勢的人,願意信守承諾給他平凡的日子,也許他們之間仍是有手足之情的。誰也無法相信、只為了爭奪權力而活,那實在和活在地獄沒兩樣,對這個在當時唯一能信任的人,不想就此遺忘……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張萸同時也猜想,溫頤凡走不了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方叔和石頭吧,他們兩個只是凡人,那人要對這兩個凡人不利可是輕而易舉。

  「對,方叔是我生父家族的老管家。」溫頤凡像是讚許她的心思玲瓏剔透那般,拍拍她的臉頰,「但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收了敝帚居。」只要弟弟信守承諾,他不會考慮走得一乾二淨。

  張萸休息了幾日之後,溫頤凡問她,若辦喜宴,想請誰?

  「我們真的就算拜過堂了啊?」

  「天地為證。」溫頤凡只要聽她這麼問,臉色就不太好看。

  張萸撅嘴,「早知道我就拜認真點……」她那時還拚命笑對面的新郎倌是笨蛋木頭人吶。

  溫頤凡忍不住失笑,拿寫請帖的筆桿敲了敲她的額頭。認真拜和隨便拜,都是拜!

  五天後,張萸和溫頤凡的婚宴,包下了整座竹居酒樓,到場的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那些因為文公子娶妻而心碎的狂蜂浪蝶們,就是想到婚宴上買醉,也不得其門而入啊。

  §     §     §

  那是婚宴後快半個月的某一天,敝帚居的老闆娘在婚後依然繼續擺攤,雖然很多人大感訝異,可習慣找張天師指點迷津的「信徒」們和鄰居可開心啦!

  「我去找別的相命仙都沒用,一定要張天師啊……不,現在該叫文夫人了!」郭大娘說道。

  「不是哦,我師門下,我還是姓張。」張萸笑著道。

  其實替人解決煩惱雖然麻煩,可是幫熟悉的人感覺卻不一樣,婚後每天雖然也不是閒著沒事做,她會幫著溫頤凡準備教材,貧戶的孩子買不起書,寫字紙是奢侈的消耗品,他們於是想了些替代法子,例如做沙盤,能讓孩子用盤子盛沙在沙上寫字,或者他們夫婦倆自己掏錢跟石材店買吸水性強的石版,用毛筆沾水就能重複書寫,敝帚居也低價收購一些舊書送給孩子。

  有人說,那些貧戶的孩子,也參加不了科舉,學識字做什麼用呢?所以溫書呆的學生真是小貓兩三隻,張萸也會跟溫頤凡到處去把學生找回來上課——

  張萸有時還比這書呆更懂說服人呢!

  「學識字怎麼會沒用?畫符也要識字,要不畫錯了,輕則符的效力全失,重則天打雷劈啊!你去抓藥要不要識字?你去當鋪要不要識字?簽合同要不要識字?你上菜館不識字,水牌看不懂,小二是不是坑你,你知道嗎?銀票上寫什麼,你不識它,它不識你,你要當一輩子冤大頭嗎?」

  不得不說,在市井小民之間,「張天師」的說服力還是大過了「文公子」啊!瞧瞧那些父母被她說得頻頻點頭,溫頤凡都忍不住想笑了。

  「我果然娶了好賢妻。」

  「小意思。」張萸還撥了撥頭髮。

  這樣的日子倒也充實,可張萸還是會掛念她那些「顧客」,江嫂子的孩子最近如何?夜裡還會啼哭嗎?三姑跟她丈夫還會天天上演全武行嗎?林家那個老二應該回家了,他兩老最近身體還好吧?

  所以,她又回來擺攤。溫頤凡也由她。

  一大早,就是幾個老鄰居見她攤子開張了,立刻跑來光顧,下午倒是清閒許多,最近溫頤凡的學生回去上課的人數多了,他通常會到下午才來接她一起回蕪園。

  攤子難得清閒時,張萸就跟阿肥玩。阿肥這陣子都由石頭代為照顧,不知錯覺否,這團毛球……好像就只是變成了更大的毛球,胖到極致時,肉會向兩旁垮,也是正常的。

  「阿肥啊,你看起來除了變肥,好像都沒有長大耶?」還是她誤會了,阿肥根本不是雪鴞,也不是幼雛?那牠到底是什麼?

  阿肥有些心虛,拍翅膀原地轉了一圈,假裝聽不懂,搖搖晃晃地賣萌。

  張萸一邊和阿肥玩,一邊也察覺有個年輕人,從早上就坐在對街隔壁的茶樓,觀望著敝帚居。

  嗯,當然也有可能是在觀望她?張萸不是自認有什麼沉魚落雁的美貌,而是自小行走江湖,她遇事一向謹慎慣了,就是會多留點心眼注意罷了。

  然後,大概到了溫頤凡上完課前的半個時辰,那年輕人終於有所行動了,他和他的隨從來到了張萸的攤子前。

  「妳就是人稱張天師的張萸姑娘?」年輕人問。

  張萸面上不動聲色,只是端出了應對客人時一貫的專業態度,「是,閣下要卜卦問事,或抓鬼驅邪?」一邊問的同時,她心裡一邊怪叫,她相信這年輕人絕不需要驅邪。

  人的面相,三十歲前是天生父母養,三十歲後是靠自己半生的歷練造就,所以有些人,年輕時眉分八采,目若朗星,中年後面容麻木,兩眼無神,就是不懂看相,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然張萸雖然也研究面相,但她最主要仍是看氣場。

  這年輕人,不說他貴氣的舉止,顧盼生輝的儀態,更重要的是他一身靈光紫氣啊!張萸在京中這些日子也不是沒接觸過富貴人家,但要讓她覺得有點坐立難安的,這年輕人真是第一個。

  「勉強算問事吧。」年輕人讓隨從放了一錠銀兩在桌上。

  張萸挑眉,這錢真不知她賺不賺得起,八字不夠重啊!

  「公子所問何事?」

  「聽說張天師已嫁作人婦,為何還出來拋頭露面?」年輕人像隨口聊天那般地問。

  甘你屁事?張萸臉頰一顫,仍是道:「為人解決疑難雜症,算是我一出生就帶來的使命吧?公子不同樣也是生來就被賦予使命嗎?」

  「士農工商,各有使命,但一個算命的,怎麼知道自己必須給人算命?更何況是名嫁作人婦,應該相夫教子的女子?」

  你奶奶的是來踢館的嗎?張萸覺得她該讓丈夫寫個「和氣生財」貼在她正對面,時刻提醒自己。「公子的疑慮,我會傳達給我家相公知道;至於相命並非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降妖伏魔,抓鬼驅邪,但世人偶有小煩惱,所以順便替人指點迷津,如果公子又想問,一個天師為何知道自己必須抓鬼驅邪,那麼我可能得問問老天,為何賦予我抓鬼的天賦,讓我與抓鬼天師有師徒之緣,公子這錠銀子,就只想問這些?」

  年輕人看著她,沉吟了半晌,才道:「好吧,就當妳真有幾分本事,那我倒要試試妳的本領,我想問一個人,但我不能給妳這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妳有法子算出他是誰,我就服妳一半。」

  不給生辰八字跟姓名,算出來也只服一半,剃頭要不要也剃一半啊?

  「那要看公子能給我什麼線索了。」

  「這個人,是我在這世間僅剩的唯一手足。我要妳算出他人在何方……」

  年輕人頓了頓,音調一轉,倒是柔緩了許多,「如今安好否。」

  張萸腦海閃過某種念頭,可她不能確信,於是道:「好吧。」沒有生辰八字跟姓名,就要開天眼,偷看命書了。張萸雖不信命,但這法術找人很好用,她手點陰陽水,雙手結印,口念咒語,開天眼,旋即在空中畫出一道符,接著作出翻書的動作。

  年輕人只是一聲嗤笑,顯然當張萸作戲。

  張萸沉默半晌,然後看著年輕人。

  「怎麼?張天師的靈魂,現在是上天庭,還是下地府?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年輕人的口吻和神情完全不掩譏刺。

  張萸收了天書,雙手交握擱在桌上,「我不能告訴你答案。」

  「這麼快就投降?瞎掰也不會嗎?」

  張萸神色沉定地看著他,靜靜地吐出四個字:「君無戲言。」

  「妳——」年輕人拍桌而起,瞪著她的眼眸中,也不知是震怒或驚訝。

  嗯,她好像別惹怒他比較好。張萸立刻露出一個親切的笑,「這位客倌火氣別這麼大,要不要喝杯茶?我夫君泡的茶生津止渴降火氣,養肝潤肺顧腸胃,平常他只泡給我一個人喝,今天看在客倌尋親未果委實心酸的份上,分你一杯,不算錢。」死小鬼,原來是跟她下馬威來的。

  啊,論輩分,他是小鬼,但論年紀與身分,她是不能喊他小鬼的,這男的比她年長。但張萸仍是忍不住想喊:死小鬼!

  年輕人瞪著她倒了一杯茶給他,像要將她瞪出兩個洞來似的,末了仍是坐下來,心平靜氣地拿起茶,看著那茶杯半晌,才慢慢地,認真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細細品味……

  噯,好可憐,看著茶杯像看著自己的兄長一樣。她也有點心軟了。

  「雖然我不能回答您第一個問題,但倒是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令兄是長命相,命底福澤深厚,雖然年輕時捲入了身不由己的是非當中,背了些冤孽債,但我想他有心向善,這些年來,承天恩允諾,過著他想過的日子,平安踏實,您就不必擔心了。」

  年輕人嘲諷地笑了笑,「冤孽債?妳懂什麼?」

  她真不懂,也明白他不會明白她真正的不懂,所以不說話。

  「他跟妳說了很多吧?妳怎麼認出來的?」年輕人又問道。

  來這招啦!她真的「鐵口直斷」他的身分,他就反過來說她是聽「他兄長」告訴她的,溫頤凡確實說了一些,但可沒說這弟弟這麼惹人厭。

  「不多不少。就說到天威浩蕩,若能令他就此在這市井中安然度過餘生,他於願足矣。」

  「天威浩蕩?這可絕對不是他說的。」年輕人瞪著她,「屈居市井之中,娶一個滿口胡言亂語的江湖術士,這叫於願足矣?」

  敢情這位疑似對哥哥感情很不單純的弟弟,是專程來嫌棄她的嗎?

  張萸也不跟他計較了,淡淡地道:「這位客倌,大海之所以能納百川,正因為它有著天子的德性,天下萬民皆吾皇之子,魚喜水,而鳥喜風,就像聖明如天子,絕不會強迫一隻鳥生活在水裡,也不會否定它逐風的本性;在下是江湖術士,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每一口飯都吃得心安理得,我夫君承諾與我扶持到老,那麼我此生亦不離不棄,旁人怎麼說,我們恐怕管不著。」

  年輕人看著張萸半晌,也許覺得她這江湖術士還挺能說大道理的,至少那分譏刺不再那麼明顯,「妳知道我是誰,還敢這麼跟我說話?」

  「您也知道我是誰,坐在那邊觀察了我一天,拐彎抹角來問我您的兄長過得好不好,不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年輕人聞言,深吸口氣,笑了笑,「有點意思。」

  張萸才覺得這年輕人有點霸道哩!跟他交手很頭疼啊,她看了看天色,「書呆再一會兒就要回來了,你要見他嗎?」

  「妳喊他書呆?」年輕人瞪著她。

  不行哦!這傢伙管真多……啊,這天下確實沒什麼是他不能管的。

  「閨房情趣,讓您見笑了。」她故意道。

  「……」年輕人像有些氣悶那樣瞪著她——欸?她希望那眼神裡不是有一點嫉妒啊!

  「他不肯見我。」最後他鬱悶地道。

  啐!方才態度要是好一點,她說不定大發慈悲幫他說服溫頤凡哩。「如果您是來祝賀他,與他閒話家常,他應該會歡迎您;如果是來說服或說教的,草民還是建議您——放開雙手,得到的更多。」她又拿出了為「信徒」指點迷津時的神棍笑容。

  「要我祝賀他娶一個……」他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我做不到。」

  這傢伙真的很討厭,但想想他也怪可憐的,她又替他倒了一杯茶,「人生在世,受困於權謀名利,找到一個真心人已是難得,您難道不是最能理解個中苦楚之人?真心希望一個人幸福,也會期待他找到一個真心人,不管這人是金枝玉葉,或荊釵布裙。我不要求您認同我,但是您至少該相信您的兄長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也可以告訴您,我不會因為沒有您的祝福,就動搖跟他走一輩子的決心。」

  年輕人畢竟不是養在玉樓金闕卻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對怎麼衡量一個人的輕重,還是有幾分本事。張萸確實也不是凡桃俗李,他只好道:「我說我祝福不了,但也沒說我想阻止。」他悶悶地喝著茶。

  「其實呢,書呆就是不想以自己的能力做害人的事,您只要記得這點,我想他也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知道。宮裡給他的回憶不太好,所以我不會勉強他。」年輕人給了隨從一個眼色,那隨從將兩疊以亮黑底泥金繪著並蒂牡丹的漆盒放在張萸桌上,泥金工藝雖不稀罕,但工匠手藝的粗細卻有階級之分,光是能用極細的金色線條製造雲氣,畫出蟬翼一般的花瓣與蟲翅,已是令人嘆為觀止。

  敝帚居有不少這樣的寶貝,托書呆的福,她這俗人也見識了不少。

  「我知道他不會想要宮裡的東西,這是我自己掏錢,讓人從民間捜集來的,算是一點心意。」

  漆盒各有四層,張萸好奇地站起來,「我可以打開嗎?」

  年輕人點點頭,張萸打開漆盒,裡頭有一對千年老蔘,下一層是一對夜明珠,再下一層她已經不好意思看了——仔細想想,一個弟弟,因為哥哥不想見他,所以婚禮也沒邀他,但某天一大早帶著這些大禮,在兄長的店對面坐了一整天,嘴裡說不認同她這個嫂子,但一開始不就是帶著大禮來的嗎?怎麼想著想著覺得有點鼻酸吶?

  「其實你也不用這麼破費……」

  「那對我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稱不上。」他哼了一聲。

  才想同情他一下,就原形畢露了,啐!

  「要不,你留個信息給他?」張萸道。

  年輕人正有些遲疑,不知道何時飛出去又飛回來的阿肥,嘴裡啣著一封信,特地飛到張萸面前,大眼亮晶晶地看著張萸,好似在邀功。

  張萸摸了摸阿肥的腦袋,阿肥還停在她肩上,蹭著她的頸窩賣乖。張萸看了一下信上寫得龍飛鳳舞的收信人名字,把信拿給年輕人看。

  「這是你的嗎?」她也不奇怪書呆怎麼把阿肥叫過去咬信回來了,發生在書呆身上的事,還有什麼是需要大驚小怪的?

  年輕人一看信上熟悉的字跡以及他的字型大小,有些欣喜卻也難掩緊張地取走了信,迫不及待地拆開讀了起來。

  能看得懂書呆的字,還真是兄弟情深。張萸忍不住想。溫頤凡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不會寫鬼畫符,就是教書的時候。

  看年輕人的表情,書呆應該沒給他釘子碰,她也鬆了口氣。最後他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那般,將信妥善收進懷裡。

  「我該回去了。請妳轉告他……」他頓了頓,表情有些彆扭,「我祝福你們。還有請他放心,妳說得沒錯,君無戲言,我希望正如他所說的,以後我們兄弟還能談談家事,我不會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敝帚居也隨時歡迎你來喝茶。」張萸頓了頓,「自家人,卜卦算命收妖驅邪免錢。」她露齒一笑,年輕人翻個白眼,也有些忍俊不住地笑著離開了。

  §     §     §

  某人今晚特別黏人。

  雖然,平常就很黏,但膩人的黏,跟纏死人的黏,還是有程度上的差別。

  房裡點上了某種迷香,張萸每次聞著不是四肢發軟,由他宰割,就是慾火焚身,化身野浪女霸王……嗯,她合理懷疑臭書呆每天看心情決定今天誰在上面,她一定要找一天研究一下怎麼區分他點的香,換她天天在上面!

  在下面也不是不好,但失去主控權,被迫擺出一些很羞人的姿態,她會惱羞啊!

  溫頤凡以紅繩將她雙腿各綁在左右床柱上,以疊起的被褥墊在她臀下,張萸不得不以近乎倒掛的姿態仰躺著。

  但她根本無法抗議,溫頤凡長髮拂過她大腿內側時,她的水穴幾乎敏感地一陣收縮,於此同時,他跪立在她肩膀兩側,張萸可以清楚看見丈夫高高昂起而且充血的男性,那令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沬,稍早被吻得濕亮的乳尖更加的硬挺了。

  「妳應該看看自己的樣子。」溫頤凡呢喃地道,手指撫過正急劇收縮的水穴,因為敏感地感受到他的視線與不懷好意,甚至是他柔軟的髮絲無意間滑過她的大腿,都讓張萸羞恥地感覺到腿間更氾濫的濕意。

  「期待嗎?」他低頭在腫脹的花核上吹了口氣,惹得張萸呻吟出聲。

  「不喜歡?」他伸出手指,在不斷一張一閤的小穴外畫著。

  「嗯……」張萸胸口急劇地起伏,想併攏雙腿也做不到。

  「那這樣呢?」他低下頭,舌頭大喇喇地從花核往下舔向水穴。

  「啊——」可惡!他就想看她求饒的樣子,她偏不從。

  「還是這樣?」他伸出一根手指——他偶爾會戴上玉指環,而今日正巧就是——當手指頂到最深處,玉指環也跟著在穴壁裡推擠和滑動。

  「唔……夫君……」她投降了。

  「怎麼了?」他故作無知,手指在緊纏住他的水穴內抽插,舌頭也逗弄似地一下一下頂著那花核。

  張萸氣呼呼地看著離她臉上不過數尺,明明已經憤怒地昂起,腫脹得微微滲出透明水液來的男性,她媚眼閃過一絲狡詐,稍稍挺起有些虛軟的身子,握住了腫大的男根,輕輕地撫弄。

  「別欺負人家嘛……」  

  溫頤凡悶哼出聲,張萸心裡笑得得意極了,要論敏感,這書呆可不輸她,有時兩人躺在床上,她僅僅是玉手輕輕地在他手臂上搓揉,就足夠揉得他慾火焚身了,大半輩子不知怎麼跟女人相處,一點點柔情蜜意就意亂情迷,她該慶幸他不曾被別人勾走吧?

  大概是不滿她遲遲沒有下一步,溫頤凡又朝水穴插入第二根手指,這回甚至在緊窒的內壁中讓手指微彎,惹得她驚呼出聲。

  張萸本就不服輸,立刻輕輕撐起身子,手指在男性頂端繞著圈劃著,舌頭則從圓囊處,緩慢地往上舔過。

  「嗯……」溫頤凡擰起眉,仍是屈服地半跪了下來,讓張萸能更輕鬆地玩弄他兩腿問的男性,而他則持續地在她水穴中轉動手指並且抽插,甚至張口含住充血的花核。

  張萸也如法炮製,含住丈夫的男性,最後幾乎無法自己地扭動腰身配合著丈夫的吸吮與抽插,將自己的下體不斷地貼向丈夫的臉孔,含住丈夫男性並且撫弄的動作也彷彿狂亂得入了魔般急切,像渴求,像命令,又像求饒地不停在象徵性與權力的器官上舔吻與操弄。

  有時候連張萸自己都覺得,他們夫妻倆行房,真有點像是邪教儀式,這場儀式只有一位男神與一位女神,一個象徵著愛,一個象徵著慾,然而誰象徵誰?角色總是不停轉換,慾望的女神俘虜她的男愛寵,原始的慾獸調教他的女愛奴,直到兩人精疲力盡,誰也分不出誰,在連灰燼也焚燒殆盡的空無中最極致地合而為一,愛是慾,慾是愛,沒有你,沒有我,只有一個「一」。

  張萸總是忍不住在事後挑逗地撫著丈夫的臉。

  怎麼有男人每次完事後,那薄唇紅得像被誰輕薄過一樣豔,神態傭懶地任黑髮披散在胸前與她肩上,長睫低垂,媚眼迷濛,似笑非笑……這是在勾引哪個大爺啊?想當然耳是張萸張大爺啦!

  她立刻不懷好意地涎著笑,「美人兒,讓爺疼疼你!」

  學不乖的某人推倒本來想讓她喘口氣的溫頤凡,嘟起粉唇就在他唇上不知害躁地吻出又大又響亮的聲響,還吻了不只一下,賊貓爪子更是老實不客氣地在象牙色胸膛上又摸又揉。

  然後她就被反壓在床上,小屁股高高抬起,才被徹底折騰過的水穴又讓丈夫火熱的硬挺狠狠地插入,腫脹不堪的水穴又被撐到了極限。

  「啊……不公平……」她扭動腰,只是讓身後的男人更加斷了理智似地野蠻馳騁,紅刃一下一下將豔紅的嫩壁翻攪而出。

  「啊……」她帶著哭音的求饒聲與肉刃翻攪出的水聲是這魅夜裡唯一的旋律。

  直到她腿有些軟了,趴在床上,溫頤凡甜膩的吻落在她怕癢的裸背上,而他持續著快速地挺進再抽出,不管她細碎的呻吟與求饒,直到白焰盡灑而出。

  「臭書呆,滾開……」某人咬棉被偷哭。她好幾天沒壓他了,都被壓,恨!

  溫頤凡仍是由身後抱住妻子,屋內屋外,懸掛的、漂浮的、靜立的近百盞燭火,依次地熄滅,直到點亮一室溫存的,只剩圓窗外、銀漢中悠悠擺蕩的月沿。

  他將臉埋在她頸間,聽著她緩慢而規律的呼吸聲,雙臂好似連一絲隙縫也不想有地將她緊摟在懷裡。

  成親後他總是想到好友信上的託付,好友過去不時開玩笑,要把張萸許配給他,他那時一直沒當真;再見張萸時,倒是為了自己竟對好友的愛女產生妄念而感到愧疚……

  他撫著張萸睡得似乎有點不安穩的臉頰,輕輕地安撫她。

  他一向駁斥命運之說,並非不信命,而是萬千眾生際遇各有不同,同是皇帝命,經歷也絕不會一致。張萸喜歡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是他們倆相似之處,即便是乞丐命格,積極與消極,向善與作惡,漫漫人生的經歷絕不會相同,怎能用一個命格去決定一切?

  但對於好友命中剋妻剋子之說,他也無法說服好友不當一回事,只能看著他一次次遠走他鄉,把一無所知的張萸丟在根本稱不上家的空屋子裡。好友最後的請託,是張萸命中帶來的十八歲大劫……

  他妄想以婚禮化解,似乎有些天真,但他也不相信只能就此坐以待斃。

  他的上一世,她傻傻地從沒退卻過,她追著他有多辛苦,如今他想起來就有多不捨;那麼這一世,輪到他追著她,就當他偏執成狂也好,有一絲希望,他絕不放手。

  §     §     §

  最初,沒有人認為不對勁,直到陳大娘的兒子失蹤了,陳大娘來找張萸。

  陳大娘的兒子是到廟裡送油香,之後沒再回來。張萸問了是哪間廟,當下便有不好的預感。

  怎麼不是別間廟,偏偏是溫書呆把屍魔的蠱送去給高僧淨化的天一寺?這是巧合嗎?

  陳大娘哭哭啼啼地說著兒子失蹤的消息時,鄰人都忍不住好奇地來探問發生何事,這時才有好事的人說道:隔壁街李家的媳婦幾天前也失蹤了,聽說也是到天一寺去上香,李大郎偏偏以為媳婦和人跑了,愛面子不肯說,但李家媳婦娘家的大哥指天立誓地說妹妹絕不會跟人偷跑,要李大郎去報官。

  「這麼說起來……我聽我二叔說他們那條街上也有人失蹤……好像也和天一寺有點關係。」

  喝,一下子,居民們紛紛要到天一寺去揪出那寺裡藏著什麼妖魔鬼怪,張萸想到那妖蠱,不願鄰人犯險,便說她會先想法子,讓他們回家去。

  張萸十五歲出師,可以說藝高人膽大,天不怕地不怕慣了,當下只跟石頭交代了去處,便單槍匹馬地上天一寺。

  阿肥覺得不太妙,可張萸聽不懂牠「啾啾啾」地想說什麼,牠咬住她的裙擺,卻只被她拖著走,阿肥掛在裙擺下晃得兩眼發暈,直到張萸買了一串阿肥最喜歡的烤香魚往遠處一丟……

  「噗啾!」阿肥快樂地追了出去,津津有味地吃完香魚,轉過頭才驚覺張萸已不見人影,幸而身為靈獸,還是有點作用,小胖鳥感應到張萸的去處,只得偷偷跟在張萸身後。

  天一寺,位在京城城郊,蕪園在東北,而天一寺在西南。

  「妖氣沖天啊。」張萸站在天一寺妖氣凝結成的結界之外,往上看去,還能看到掃地的僧侶,若是普通人,根本不會察覺任何異狀,但張萸很清楚那些掃地僧只是幻象,整座天一寺此刻感應不到一點活人的生氣。

  上次抓狐妖也沒抓到,問書呆,書呆又不肯說一句。張萸好久沒能大展身手,幾乎有些期待呢!

  而躲在樹幹後只敢露出半個圓滾滾身體的阿肥,眼神凝重得不能再凝重,胖鳥也有認真思考的時候。牠該先去通知文潛呢,還是跟著張萸比較重要?

  吃了那麼多好料,是該報恩的時候了!阿肥鼓起勇氣,拍著翅膀飛衝向籠罩在重重妖氣中的天一寺——

  啪嘰!白毛球被電成灰毛球,咚咚咚地掉在地上,暈了過去。

  天一寺的臺階上,空無一人,早一步踏進天一寺結界內的張萸,早已不見縱影。

  §     §     §

  這妖蠱究竟什麼來歷?老是搞出這種死氣沉沉的鬼結界。

  張萸一踏上臺階,才發現景物就和大荒村一樣,草木不生,天色血紅,最讓人訝異的是,在結界外看起來仍完整的天一寺,原來幾乎成了廢墟,斷垣處處,看起來就像突然遭到重大破壞而一夕傾倒,少數沒倒的佛舍看上去也岌岌可危。

  天一寺僧人眾多,但就算加上前來參拜的信徒,應該也不至於跟桃花村一樣,張萸心想趕緊把中了妖蠱的倒楣鬼找出來,儘快收了他也就行了,還沒有人發覺天一寺的異狀,隨時有人會進到廟裡來,拖得越久,無辜被牽累的人就越多。

  張萸來到寺廟中央,天花板像是炸飛了,殿內石柱或斷或倒的大雄寶殿,大佛同樣被毀,但最明顯的卻是血紅蛛網盤據了整座佛殿,彷彿有一隻巨大蜘蛛在殿內結出天羅地網。

  網中央被萬絲穿身,鮮血淋漓的,卻是陳大娘的兒子!從他身上穿過的蛛絲被染得血紅,大殿中央一片已乾或未乾的血漬。

  「救……」陳大娘的兒子發出微弱的求救,張萸見狀,立刻要斬斷蛛網。

  「萬萬不可!」不知從哪竄出來的數名男女豁出了性命似地拉住張萸,有的抱住她身子,有的抱住她下盤,張萸直覺地出手反擊,卻在察覺阻止她的全是普通人時收住刀勢。

  「你們做什麼?」

  「他們在救妳,並且阻止妖蠱的力量變得更強……」一個顫抖的聲音道。

  張萸順著聲音的方向,才發現大殿角落有個人盤坐著,她感覺不到對方的妖氣,便走向前,看到了可怕又不敢置信的一幕——

  「一元大師!」一元大師便是答應替溫頤凡淨化妖蠱的得道高僧,此刻卻宛如被萬針穿身而過那般,袈裟破爛,一身傷口與鮮血。張萸感覺得出,和當日拜訪大師請求他淨化妖蠱時不同,大師法力盡失,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張萸立刻盤腿坐下,要以術法護住大師的心脈和元靈。

  「張施主不必白費力氣,貧僧留這最後一口氣,只是為了警告妳……」一元大師又吐出了一口鮮血。

  「大師!」

  「有人偷偷放出了妖蠱的封印,卻不知何人所為……張施主請當心,這妖蠱每次會將一個人抓到網中央吸盡鮮血,直到那人斷氣,就再抓下一個,若在這期間有人妄想救出網中央的人,雖然能夠把人救出來,但救人的會代替前一個犧牲者受萬絲穿身之苦……」

  「所以……」陳大娘的兒子是因為救了一元大師?

  「不僅如此,如有法力修為者,或許能與之纏鬥,但在這結界之中,每使一分法力,便會被妖蠱吸走一分,老衲慚愧,一時不察,以為能救下全寺的人,拚盡了全力與那妖蠱一戰,最後卻反被吸盡法力,成為蛛網上的犠牲者,是那位施主進到大雄寶殿之後,一時善心,卻害苦了自己……」

  張萸萬萬想不到,妖蠱的能力根本比在桃花村時更可怕。

  「所以現在只能束手就擒了嗎?」張萸生氣的是,這妖蠱為何盡是做一些玩弄人性的可惡舉動?這不就擺明逼所有人見死不救嗎?

  「老衲原想等文潛施主與張施主發現此處異狀,你二人聯手或許有一絲希望。」

  張萸無語。她原以為這次就跟過去一樣,她單槍匹馬……

  不,霎時間她突然領悟到了過去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橫死與否,單槍匹馬地收妖,若是不成功便成仁。

  但失敗了之後會如何?就像如果桃花村一役,她最後沒有成功呢?那些鬼魂仍會繼續受苦——她從來沒想過失敗後的下一步,自己爛命一條就算了,那些無辜的人呢?

  「對不起……」她沒和丈夫商量便擅自作了決定,天一寺裡的情況如何?會不會像上次一樣,進了結界卻出不去?若是丈夫最後趕不上為她援手呢?

  張萸決定試著先聯絡溫頤凡。

  一元大師沒有阻止她,如果可以他早就做了,但他心裡也有一絲死馬當活馬醫的期待。張萸是道家,他屬佛門,佛門做不到,也許道家術法可行,大師只能默默在心裡為眾人唯一的希望祈禱。

  張萸試遍所有的術法卻都無法突破妖蠱的結界。

  「難道是天意……」一元大師又咳出一口血。

  她最討厭什麼「天意」了。但張萸也怪不得誰,都怪她自己莽撞,「只好等了,我離開前交代了要到天一寺來,書呆每天會接我一起回家,只要他發現我還沒回敝帚居,石頭會告訴他我的去處,他一定會趕過來的。」

  但,就算丈夫趕來,在結界會吸取法力的情況下,他們還有別的法子嗎?

  這時,蛛網中央,陳大娘的兒子卻發出了哀號。

  「啊——」他口中吐出鮮血如注,蛛網正在收緊力道,張萸抽出符紙,卻被旁人拉住。

  嘿嘿嘿嘿……陰險尖銳的笑聲在整座結界之中忽遠忽近地飄蕩。「道貌岸然的傢伙,全是一些見死不救之徒,你們的善心到哪裡去了?」那聲音道。

  除了張萸以外,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大雄寶殿四周不少已經被吸盡鮮血的屍體,而仍活著的這些人,有的曾經獲救,四肢還用布條纏緊包紮著,卻再也無法鼓起勇氣,只能看著出手救自己的恩人代替自己受萬絲穿身之痛。

  張萸握緊拳頭,「躲起來放話的孬種,有種出來一決勝負!」

  「面對你們這種偽善者,我何必?呵呵呵呵……」

  就在那聲音挑釁張萸的同時,陳大娘的兒子終於被吸乾了血,斷了氣,血紅絲線又開始飄動。

  「不要啊!」眾人爭先恐後跑出大雄寶殿,張萸手中妖刀立刻出鞘。

  「施主住手!」

  住手個鬼!難道要等死嗎?

  一名腳程慢的女子,被某個逃命的人一推,跌倒在地,血紅絲線立刻如靈蛇一般纏上了女子的腳。

  「救我!我不想死——」女子大哭。

  張萸在那當下根本顧不得其他,千鈞一髮之際,她僅能想出的死馬當活馬醫的辦法,就是替自己的心脈設下防護咒,然後出手斬斷絲線,一把推開那名女子。

  紅絲線轉而纏住張萸的手腳,她也許能躲,但在當下她所想出來的辦法卻只有這一招——

  絲線穿透她的四肢與身軀,她代替女子成了妖蠱的祭品,絲線雖然無法穿透她施下防護咒的心脈,痛苦卻是同樣的,每一根絲線都穿透她的血肉,而她每一次心跳與呼吸,就牽動一次身上的肌肉與血管,就像抽她的筋一樣痛苦。

  她太愚蠢了。竟然妄想自己可以撐久一點,現在她痛得只想暈死過去。

  「書呆……」

  京城內某處。

  正在給學生上課的溫頤凡,突然感覺到左手腕一陣抽緊的疼,好像手腕上綁著無形的絲線,並且有一股力道正在狠力地收緊那條絲線,接著是心窩一陣劇烈的抽痛,連他手上的筆都不由得脫手掉在地上。

  「夫子?」

  溫頤凡立刻想到的是張萸,當下再也顧不得其他,宣佈結束今天的講課,施展術法直接回到敝帚居。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3:13 PM

第十章

  「啾!啾啾啾啾——」阿肥賣力擺動翅膀,在三個男人面前扭動並伸展著圓滾滾的身軀,翅膀加兩腳並用地解釋著張萸消失的來龍去脈,最後還小跑步原地繞圈圈撲倒,表演牠撞到結界,啪嘰一聲被電暈過去的過程。

  「啾!」就是這樣。阿肥解釋完,抬起兩隻翅膀揉著雙眼大哭,噴出來的眼淚就像小瀑布那樣驚人。

  「……」在這嚴肅的時刻,石頭真的很不想吐槽,文潛哥真的看得懂這隻鳥的意思嗎?呃……牠真的是鳥嗎?但是看到文潛哥擰緊了眉頭的模樣,他只有閉口不語。

  「我懂了。」溫頤凡道,石頭差點嗆著。接著就見溫頤凡蹲下身,捧住阿肥道,「要拜託你,回你老家搬救兵了。」

  阿肥抹了抹眼淚,使勁抬起翅膀,做出了敬禮的姿勢,「噗啾!」

  接著,溫頤凡手中靈筆一揮,異界缺口出現在日出處,阿肥滿載著雄心壯志,雙眼燃燒著復仇的熊熊烈焰,飛進了缺口之中。

  「方叔,石頭,接下來要麻煩你們,找出正東,正西,正南,正北,有陽氣的位置,貼上靈符。」

  「包在我們身上。你自己也小心點。」方叔點頭道。

  他們想當然耳也不是第一次當溫頤凡的助手,兩人拿著羅盤,分別朝不同方向尋找貼符的位置去了。

  溫頤凡看著籠罩在妖氣中的天一寺,握緊了拳頭,腳下沒有一絲遲疑地走進了結界之中。

  §     §     §

  當溫頤凡看見張萸身上貫穿無數道血紅絲線,吊掛在半空中時,他幾乎壓抑不住胸口湧上喉嚨處的窒痛感,結界內的氣流一陣鳴動。

  「文潛施主萬萬不可……」一元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硬是拖著一口氣沒死,「在這結界內,法力會被妖蠱盡數吸收……」

  「在下明白。」可惜現在的他,沒什麼心情對大師的處境表示同情,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張萸。

  「別……」張萸眼睫顫動,奄奄一息地開口想阻止他接近。

  然而就在同一時間,結界之外,方叔和石頭以最快的速度在四個方位貼好靈符,最後一張靈符貼妥,符文白光閃動,呼應著結界內溫頤凡所在的位置,交叉成一個金色十字,結界正上方的天空再次出現異界缺口。

  結界外,石頭瞠目結舌地看著傳說中的四大靈獸自缺口的金光中威風凜凜地騰雲駕霧而來……

  呃,話說,他知道文潛哥能夠以靈符或者畫出靈獸的形象來召喚靈獸,但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長得像靈獸的靈——因為過去文潛哥召喚的靈獸,模樣都是像阿肥一樣的呆萌幼獸,所以他曾經懷疑過,要嘛書上騙人,要嘛文潛哥騙人。

  看來,文潛哥只是沒事召喚靈獸幼獸下凡來陪張萸玩玩,仔細想想,成年靈獸確實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召喚下凡啊。

  結界內,溫頤凡伸手向張萸。

  「別……」張萸擰眉乞求,害怕他淪為下一個犠牲者。

  「別怕,我來了。」他輕聲呢喃如安撫。

  溫頤凡握住張萸鮮血淋漓的手,大地鳴動,金光瓦解了結界內的黑霧,染血的萬縷絲化作輕煙飛散。

  溫頤凡張手欲抱住下墜的張萸,卻見一股黑氣突然自血絲消散處凝聚,竄進張萸口鼻之內,溫頤凡只來得及抱住張萸的身子,根本措手不及,張萸已經暈了過去。

  §     §     §

  張萸覺得全身都好痛,而且好睏,頭好重……

  「張萸臭章魚,張萸是妖怪生的,張萸沒爹沒娘沒人要,哈哈哈……」

  哪裡來的死小鬼?好吵!

  「我看到張萸家有鬼火,張萸一定是妖怪!」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自己過日子卻餓不死?這孩子根本不是人吧!」

  張萸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坐在似曾相識的破房子裡,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瘀血和舊傷。

  是夢嗎?她為什麼回到這裡來了?她看著自己瘦小的手臂……為什麼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但她想不起來。

  四周景象飛快旋轉,她回到某一年某一日,她懷裡揣著又出遠門的師兄在外頭省吃儉用,掙給她的錢,想到市集裡買點粗糧,村人卻把她當成妖怪和小偷,懷疑她偷錢。

  「妳的錢哪來的?」一個手臂是她好幾倍粗的婦人推了她一把,害得她一頭撞在牆上,錢也掉了一地。

  「我家前陣子遭小偷,是不是妳啊?」小頭銳面的男人連忙把錢撿起來往自己口袋放,那些平常喜歡欺負她的孩子也爭相撿著碎零錢。

  「那是我的錢!」

  「偷錢還敢大聲嚷嚷?把她送官府!」

  「那是我的錢——」

  那天究竟怎麼結束的,她已經忘了,只記得自己窩在空空如也的家裡哭。

  師兄什麼時候才回家呢?她下次可不可以一起跟著離開?她不想一個人留下來。

  「他們沒有一個好東西,對吧?」陰險尖銳的笑聲,迴盪在她耳邊。

  是誰?她好像在哪裡聽過這樣討厭的聲音。

  「為什麼妳武功這麼高強,法力這麼精深,卻要幫助這些雜碎?他們幫了妳什麼?從來沒有,不是嗎?妳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他們只會恥笑妳,只會對妳落井下石,在妳最痛苦的時候在一旁嘲笑妳……」

  「你是誰?」張萸喊道。

  「跟妳同病相憐的人。我們應該互相幫助才對,為什麼要讓偽善的世人逍遙地過日子?

  他們從未放過我們,他們自己作惡多端,從來不看看自己醜陋的模樣,卻指責我們是罪人!他們憑什麼?他們要世間每一個受盡煎熬的人學著不憎恨世人,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心安理得無視我們的痛苦,過著自己的好日子!那些偽善者!

  我們應該聯手讓這世間陷入地獄才對。我們可以的……」

  張萸擰緊眉,覺得頭好痛。

  「要下地獄你自己去,別拉我。」她抱頭呻吟。

  「這個人間就是地獄,但人們相信自己擁有善果才能轉世為人,不覺得好笑嗎?他們聯手讓整個世界變成一座活地獄,把弱者推下油鍋,推上刀山,自己在酒池肉林裡狂歡。我們應該改變這一切。」

  「你要做什麼?」張萸還是覺得好睏。

  「他們喜歡自欺欺人,我們就讓他們認清現實,讓他們活在他們想像中的地獄裡。」

  「我不要。」感覺好麻煩。

  「妳不想報復他們嗎?」

  「……我想做別的事,想去找師兄,學好術法武功跟他一起闖蕩江湖,想去看看他說過的白色山脈,想去看他說很壯觀的雲海……」她眼睛已經瞇起,嘴角噙笑像做著白日夢,「我想養寵物,想認識不同的人,想……想遇見一個很愛很愛我的男人。」嘻嘻,她還偷擦口水。

  「妳和那些偽善者沒兩樣!」那聲音惱羞成怒。

  張萸頓了頓,她似是想起什麼,專心地看著前方——不是看著這虛假的幻夢,而是定定地看著某個點。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嗎?你知道在遙遠的西域,有一大片的土地都是黃沙,寸草不生,但偶爾會出現一片綠洲,在荒漠中孕育出生命,生產出甜得不可思議的水果。」張萸眼神一轉,抱著瘦小的身子坐在原地,彷彿陷入回憶之中,「你知道那天之後我遇到什麼事嗎?」師兄一件衣服補丁又再補丁,捨不得買件新衣,省吃儉用,就怕她不夠花用。那粗漢子以為一個小女孩,既然會自己照顧自己,只要給她錢就能過日子。

  那天師兄才離開,她的錢被欺凌她的村民搶走了,她回家哭了一晚。

  「我肚子好餓,給我送來食物的,是被村子裡的人罵瘋婆子的老婆婆,我聽過她的親戚叫她阿妙,阿妙婆婆常常把她撿來的食物分給我,卻不准我去找她玩,因為村子裡的人也會把我當瘋子。」

  「那時我只是個孩子,術法跟武功都不行,只能摘些花跟水果回送給她。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太弱小了,連想對一個人好,能力也有限,阿妙婆婆死的時候,我是第一個發現她的,她的屍體都爛了,沒人敢去收屍。」

  「再也沒有人偷偷把她的食物給我,我卻在那時才開始學怎麼替鬼魂超渡,阿妙婆婆的鬼魂也不催我,就慢慢等我學會,替她超渡……」

  「你知道我遇過一隻奇怪的兔子,帶著我上山採山莓,採各種野果和野菇,當我摘了不能吃的野菇時,那兔子就會跳起來咬我一口,好像在教導我一樣;我還遇過陰間的朋友,替我教訓偷我錢的村人,因為師兄在外面幫助過很多人,他們替師兄送信給我時,看到我被欺負,也會生氣。」

  我遇過一個穿著異族服飾的女鬼,她暗戀我師兄呢,所以特地來看看我,告訴我很多我聽都沒聽過的事,教我有什麼毛病可以用什麼草藥醫治,所以我好想去她的國家看看;我還遇過武功高強卻不小心喝太多酒,失足摔死在斷崖下的鬼魂——武林高手摔不死這可是騙人的,因為摔死了當然沒人知道,不過他武功是真的很厲害,你不信的話,跟我打過就知道。」

  「我也遇過客死異鄉,連替自己買副棺村都沒錢的窮書生鬼魂,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替村人收鬼,但是我發現他只是因為被葬在土狗窩附近,不得安寧,所以我找個好地方把他埋了,他還特地留下來教我識字來答謝我……可是他太嚴格了,我覺得好煩啊,就把他超渡了,他去投胎前還沒忘叫我背書哩,我才不要。」張萸哈哈笑。

  「還有一次我打傷了同村子裡的大頭,大頭的娘因為大頭的傷哭了一整晚;但是那天晚上我替自己包紮傷口時,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如果我娘還在,她會不會也替我掉淚?可惜我只能自己躲起來哭,所以我決定在找到人疼之前絕對不要做傻事。」張萸說到這,默默想到書呆的臉,這一刻,她卻清楚的記得他說「別怕,我來了」時,眼睛好紅啊。

  她莽撞的舉動,最虧欠的就是書呆了。

  「其實,這世間難得有人會替你掉眼淚,你也會捨不得他傷心的。雖然以前我不明白這一點,可是我還是希望有一天當我再遇到阿妙婆婆那樣的人時,我是個更好的人,能夠做得更多,我不是想當好人,我只是明白,站在施捨的高度付出同情心的人也許很多,真正有同理心的人卻很少,一旦不符期待與立場就會被打回原形,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我只是想為把芬芳送給我的花朵施肥和澆水而已,因為美麗的東西,美麗的景色,和對你好的人一樣,都是有限的,錯過了也許就不再來,我希望至少遇見他們的時候,可以把我的心留很多很多位置給他們。」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張萸才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有那麼多恨,可能我跟那些不願意有同理心的人一樣只會叫你不要恨。希望你的心還有空的位置,人間是地獄也沒關係,那就在地獄種一朵花吧。」

  一團黑霧在她面前緩緩成形,張萸看不出那是個男人或女人,只感覺到黑影向她逼近。「我在地獄裡種了很多的花,吃人花。」

  「對不起,我沒妳那麼好運,妳那麼喜歡在地獄種花,我知道有個地方很適合妳,我可以送妳下去……」那黑影掐住了她。

  但在黑霧碰觸張萸的同時,卻起了變化,黑霧的前端變得雪白,並且以無法抗拒的力道,被吸入了張萸體內,連張萸自己都不明所以。

  黑霧的力量徹底消失了。張萸不明白為什麼她那麼肯定,只知道她已經不再陷於幻夢之中。但她的靈魂仍在一片虛無中飄蕩,不知今夕是何夕,不分東西南北。

  直到恍恍惚惚、飄飄蕩蕩的她,來到一條河邊。

  河有多大不清楚,因為它寬闊的對岸與盡頭隱沒在濃霧深處,但在河畔,有一座玉色的石頭吸引了她。

  「這是三生石。」濃霧之中,突然出現一名穿著灰袍與白斗篷的陌生女子說道。女子樣貌平凡,卻有一股莊嚴靜謐的美,其實張萸也不知「她」究竟是男是女,姑且就當女的吧。

  三生石?她死了嗎?張萸想了想,也不覺得意外。

  「妳想知道妖蠱為什麼跟妳那麼有緣嗎?」那女子微笑道。

  有緣?是有孽緣吧?

  「這是妳下凡應劫的第七世,妖蠱跟妳註定要了結孽緣,這場恩怨的結局究竟如何,連西天眾神也很好奇。

  不過人真的很奇妙,即使再艱難險惡的命格,命書上寫了兩敗俱傷的結局,總也會出現讓人出乎意料卻又合情合理的奇跡,這也許就是妳所說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吧?」

  「什麼意思?」

  「妳何不自己看看?」她指了指三生石。

  出於直覺,或者是來自前世的記憶,張萸伸手觸碰了三生石。

  張萸是六道眾生對罪惡的憎恨所孕育的戰神。懲奸除惡就是她的天職,因此她生來沒有任何的同情心。

  三生石告訴了她妖蠱的來由。三千年前,她第一次為地府執行任務,就是捉拿吃人無數的屍魔。那屍魔和這一世遇見的可不同,因為生前死於巫蠱之術,死後每夜吃人肉,吸人血,魔力強大,而時逢亂世,屍魔在戰場上吃屍體還不饜足,當時幾乎把一個小國的人給吃光。

  人間之事,天庭和地府要不要插手?時值人類結束傳說時代進入文明時代,這件事天上和地下踢了好幾次皮球,最後張萸站出來要收了這妖孽——

  噯,爭功諉過這種鳥事,可不只有人間官場上有,主動擔下爛攤子,絕沒好下場,果不其然……

  那屍魔幾乎吃光了一個小國的人民,卻仍不是張萸的對手,張萸以破壞力最強大的咒法,嚴厲地將屍魔打得形體倶滅,魂飛魄散。

  三生石故事說到這裡,卻轉而說起了屍魔生前的故事。

  屍魔生前,是被小國殲滅的部落族長妻子,作為戰俘,除了替國王修墓,便是成為祭天的犠牲品,族長的妻子更被小國的國師下了巫蠱,變成活屍,為他們的國王守墓。

  可當時屍魔已經有孕,變成了活屍之後,胎兒仍然不停地成長,原本不需要進食的屍魔本能地開始在墓中以屍體為食,以養活腹中胎兒,當墓中屍體吃盡,屍魔開始向墓穴外尋找獵物。

  而小國陷入了動亂,爭戰不斷,無力追查屍魔的來歷,屍魔於是在墓中安然產下魔嬰,原本應該只剩本能的屍魔,竟還保有母性,她發現孩子吃不了腐肉,她也早已失去哺乳的能力,她開始為孩子尋覓活人的鮮血,魔嬰在墓穴中被屍魔餵食鮮血而活了下來。

  張萸打死了屍魔之後,卻不察魔嬰的存在,魔嬰因此被滅國的小國國師發現,國師將魔嬰視為復國的希望,繼續餵食魔嬰鮮血與人肉,以巫術將他養成了活蠱。

  張萸看到這裡,幾乎無法再看下去。

  對魔嬰來說,國師是唯一養大他的人,國師所下的命令,哪怕再無人性,沒有善惡觀的魔嬰根本無法分辨,他將把他當畜牲養的國師視為父親,執行父親的命令,討好他。

  但國師的心中只有權力與仇恨,他將魔嬰拴在暗無天日的墓穴裡,只有需要他殺人時,才將他放出來,啃食敵人的屍體,就是國師給魔嬰的唯一獎賞。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嗎?」

  魔嬰的第一個朋友,是父母雙亡的小乞兒,她在墓穴中發現了魔嬰,她把乞討來的真正食物,分給魔嬰,魔嬰才終於知道這世間有人肉和人血以外的食物;在墓穴裡長大的魔嬰害怕太陽,她便帶他去看星星,在黑暗中帶給萬物希望的光。

  那是他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一個。

  國師不允許魔嬰有同情心和凡人的情感,只要它們有可能滋長,他就摧毀它,因為他需要的是毀滅敵人的武器。

  他殺了小乞兒,並且要魔嬰吃了那小乞兒,否則就拿小乞兒的屍體餵狗。

  張萸猛地將手從三生石之上抽回,再也忍不住地趴在河邊乾嘔。

  那女子也很能理解,緩緩說道:「所謂天理昭彰,多是凡人自己選擇的後果,國師摧毀魔嬰所有的情感,等到他自己貧病困苦時,魔嬰對他也沒有任何的同情,他最後死在自己一手養大的魔嬰手上。」

  「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他了!

  「他如今還在十八層地獄裡,刑期還未結束。」

  這還差不多。

  「魔嬰四處作亂,最後被一名道士所收伏,這道士無從得知魔嬰的來歷,只是鎮住了他,將他封印在道觀裡。宗教雖勸人為善,但卻總是淪為爭權奪利的工具,於是這三千年來,魔嬰不斷被各種宗教的能人收伏,卻總有人將魔嬰放出作惡,魔嬰的魔力一次比一次強,收伏他也越來越艱難,直到……」女子說到這裡,卻頓住,微笑道:「接下來還牽扯到妳和文判的姻緣,妳要不要自己看?」

  文判?張萸的疑惑只有片刻,她立刻就瞭解文判原來是書呆。

  真奇妙,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書呆時,她心裡只有怨氣,可如今想起他,心裡卻是迥異的嚮往,這全然無關他倆這一世的情感,而是來自前世的留戀。

  「憎恨罪惡而生的女戰神,對專司賞善的文判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為眾生對『善』始終有著嚮往吧?」女子微笑道。

  張萸聞言,忍不住又伸手碰觸了三生石。

  在地府,文判確實是個異類的存在。

  在地獄種一朵花?這可是文潛上輩子就在做的事,他像個隱士一般在地府離群索居,說也奇妙,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府也特別美好。他園子裡的花花草草特別肥美有生氣,地府裡最兇殘的惡獸在他面前也特別溫馴……等一下!

  這一批溫馴惡獸的名單裡為何會有她?張萸一陣無語。

  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並非張萸前世唯一做絕的事,文判對張萸的作風從來就不能諒解,但張萸對這個彷彿地府裡一道冬陽的男人卻一見傾心。

  「你如果不喜歡,我以後不做便是,別生氣。」女戰神追愛也勇敢果決,雖然文判一直給她釘子碰,但她不僅不氣餒——噯,不是張萸要說,初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樣,柳眉飛揚,星眸凜冽,威風是威風,但那身殺氣真是只差沒有青面獠牙而已。

  可在文判面前,她卻只是個小女人。

  她癡癡戀戀千年,還去問月老姻緣,月老怕了她,老實地說她和文判確實有夫妻之緣——月老可沒說是哪時候,有多久——但得知這件事的她卻像得到鼓舞那般更加死命地追著文判不放,彼岸花開了又落,有時他被她纏煩了,會無力地撫著額頭,翻白眼,而她總是笑得小心翼翼,就是忍不住像追著光的蛾一樣,只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好像想起了什麼,有點心酸。可是卻也不曾後悔過,因為他讓她想要變得更好,也是他讓她願意放下成見,用從來沒想過的角度去看人間。

  「妳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因為就算是罪惡的環境,也會存在著善心,這就是人。」有一次,她以真正的紅蓮業火燒盡魔魘,文判暴怒地對她道。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那麼生氣。他躲在自己隱居的地方,她日日去道歉,去照顧他的花草寵物,替他煩心的事跑腿奔走,送自己親手做的料理——想不到她也會做這種傻事,可文判就是不見她。

  那一次,她跑到人間去,看了好幾夜的星星。

  好美,可惜她不能陪著他一起看,他就是不肯原諒她。

  她決定到三生石去,看看自己究竟因為決絕錯過了什麼。這一看,於是種下了她應劫七世的因。

  自己犯下的過錯,應該自己承擔。她在忘川河畔立下誓言,魔嬰當由她來收伏,就算要耗去她千年道行也無怨。

  當她要下凡前,想起月老說過的話。她若真心要解決和魔嬰間的恩怨,也許這一去再也回不來,綁著他的話,豈不害他永世孤獨?幸好,他沒愛上她,那時她心裡真有一絲慶倖,是她沒有福分擁有他的好。

  可憐的月老,又被她這女煞星威迫利誘,只好借她斷緣刀,把她和文判的紅線剪了。她又怕文判失去自己的姻緣,還剪了一大段,結成手環送給他。

  也許是聽說她決定下凡應劫,文判終於肯見她了。

  會怨嗎?有一點,可感情的事勉強不了,紅塵裡那麼多無果的癡戀,她其實不寂寞,原來眾生的情感如此奇妙,美麗卻又破碎,疼痛卻可以不忍怪罪,這竟是她這女煞星第一個真正懂得的高貴情感——捨。

  能與文判廝守的幸運女子是誰?她不願去想了。也許……不會像她一樣對犯錯的眾生毫不留情吧?

  她決心坦然面對自己過往的錯誤,不再回頭,沒能看見他在忘川河畔,茫然而失神的駐足,她在人間一世一世地學習關於人的情感,而他在地府,一夜一夜地品嘗無以名狀的失落與哀淒。

  只是愧疚吧?張萸收回了手。

  「妳知道,得知妳決心收伏魔嬰那時,文判做了什麼嗎?」

  張萸看向女子。三生石能給她的她都已看遍,卻仍看不透女子的身分,但又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情和直覺,她並不害怕這名女子。

  「懲奸除惡,是妳的職責,為何要受罰?這是文判當時對地府提出的質疑,可惜地府也沒有能力回答他,最後他跑去求地藏王菩薩為妳網開一面。」

  「……他一向都很心軟。」張萸道。

  「但是也公私分明。」女子不再多說,有關張萸和文判之間的事自然會有解,她繼續道:「妳與魔嬰之間的恩怨,連天庭也非常關注。」

  「出事時不幫忙,存心看熱鬧?」張萸又忍不住道。

  「如果人間發生任何事,天庭與地府都要插手,那人間只會更亂,不同神祉也有不同主張,該由誰說了算?不如讓人間的因果自己去決定。自己犯下的過錯自己解決,這也是妳當時領悟到的,所以這七世,妳總是會投胎到收妖世家。就連天庭也相信,妳與魔嬰最好的結局,就是兩敗倶傷,妳以千年道行和魔嬰同歸於盡,結束他的苦難。」

  好像也沒別的解了。張萸心想就是如此,她也認了。

  「地藏王菩薩卻不這麼想,祂賭了一把。」女子微笑道,「在妳每一世下凡,地藏王菩薩便以一滴寶血為妳鑄成凡胎。文判曾經以為,妳的同情心是地藏王菩薩的寶血所致,其實他猜錯了,妳的同情心是因為文判才有,地藏王菩薩的寶血,只有一個作用,一旦妳放棄以法力收伏魔嬰,魔嬰也傷不了妳。」

  「……」這算作弊嗎?「意思是魔嬰傷不了我?」

  女子搖頭,「若妳存心以法力令他魂飛魄散,這滴寶血便起不了作用,妳也只是盡了妳想贖罪的決心,與魔嬰同歸於盡。」

  「那我要怎麼收伏他?」

  「我只能說,劫已化解。魔嬰確實是被妳收伏了,追根究柢,妳欠他一個『為他流淚的人』。」

  什麼意思?她不是書呆,講這麼玄她聽不懂啊!「是魔嬰的母親嗎?」

  女子搖頭,笑意更深,「說到魔嬰的母親,妳知道在妳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之後,文判也做了一件事,跟妳有關,但他從沒告訴過妳。」

  「什麼事?」

  女子手一揮,兩人來到忘川河畔某一處山坡,那兒立著一株千年古樹。

  「凡是被打得魂飛魄散的眾生,若誠心為他種下一顆種子,萬年後他將能再次投入輪迴。這棵樹,已經三千年了。」

  張萸看著那株幾乎長到了天上,枝枒遮天的大樹。突然好笑地想起,以前文判被她煩累了,就要她過來照顧這棵樹,有時被她氣得都要冒煙時,還叫她來這裡抄經文,原來是有原因的。她忍不住伸手撫著樹幹。

  對不起。她默默地道。

  而那時的她,從來就不願反抗文判,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乖乖去——只要別趕她走。想想那時她真是又黏人又傻氣。

  「好了,該知道的妳都知道了。有個人想見妳,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女子微笑著,往後退了一步,消失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之中。

  「喂!」她還不知道她是誰啊……

  千年古樹和三生石都消失在她眼前,但河水仍然滔滔,只是這回張萸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彼岸花海之中。

  突然想到書呆說過,她比彼岸花漂亮——現在想想這也怪不了他,也許他只是直覺地講出了上輩子他天天看的花罷了。

  但是,要見她的人在哪呢?張萸只能漫無方向地四處晃悠,直到她看見了一座橋……奈何橋?可這兒也沒別的地方能走了,她直覺便要過橋。

  「丫頭,妳陽壽未盡,別亂跑啊。」

  熟悉到只能在夢裡想念的聲音響起時,張萸不敢置信地回過頭。

  蓄著大鬍子,穿著勁裝短褂的男人穿越一片彼岸花而來。

  「嘿,丫頭,幾年沒見妳,又長高了。」

  「師兄……」張萸喜極而泣。

  張瑯——嗯,這是張萸師兄的名字。目前在地府擔任陰差的工作,師兄妹倆許久不見,當下便在忘川河畔覓了一處草地坐下,像過去在陽間時,聊聊分別以來的種種。

  「妳的事,我在地府都看到了。但是我今天來……」張瑯眼裡有諸多愧疚與不捨,「是來跟妳說抱歉的。」

  「一家人,說什麼抱歉啊。」

  「我常常想,我應該把妳送給好人家養才對。」

  「那我就無法盡我這輩子的義務了。」張萸可不只是因為看了三生石才這麼說。很奇妙,就是在年幼最寂寞的那時候,她也未曾希望師兄把她送給別的善良人家撫養。

  因為就算和師兄聚少離多,她可以肯定他們之間的親情是誰也無法取代的。對張萸來說,她只想努力變強,讓師兄安心雲遊四海,未來能追上師兄的腳步;而對張瑯來說,平安地回家見張萸一面,就是他最強力的錨。

  張瑯確實是算出了張萸這輩子該盡的責任,才沒將她送養,但這次來見她,卻是有別的原因。

  「妳知道,我就是剋妻剋子,客死異鄉,死無葬身之地的命格。」張瑯突然感慨道。

  張萸也會算命,也許是因為師兄命格如此,所以她向來討厭算命,師兄最後也死在西域沒能回到中原,她甚至無法為他收屍,這一直讓張萸耿耿於懷。

  「我是要告訴妳,我錯了。」師兄笑了起來,拍著自己的大腿,「我算到了命格,卻沒算透人生。命格是什麼?不過是老天爺給人的棋盤,環境決定了,壽命決定了,但那一片空白卻是靠人自己的雙腳走出來的,我這一生四海為家,走到哪一個地方,就看看那個地方需不需要我的力量,於是我認識了很多人,很多鬼魂,我不後悔認識他們,他們也願意為了我盡心盡力——老天能決定這些嗎?

  我來到西域,在某個部落裡為他們解決疑難雜症,轉眼過了許多年,我老了,病了,回不去了,知道自己就要應了命格所說的『客死異鄉』,但我並不難過,因為許多人都在替我奔走和祈禱,我到哪裡都像回到家一樣,何來異鄉之說?最後他們以自己族裡對待聖人與善人的最高禮遇替我辦了喪事,讓大地帶走我的肉身,讓我的肉身回歸大地——我還真他媽死無葬身之地,因為老子最後是天葬!哈哈哈哈……」張瑯笑得很開懷,張萸也笑了,釋懷地笑了。

  「我回想我這一生,原來為了害怕命運,錯過了許多,錯最大的就是妳,丫頭。可是……」他嘆了口氣,「就算讓我再重來一次,我也不敢拿妳來賭,我說不了大話……妳終究是我最放不下的。」

  張萸會算命,當然也猜到,她和張瑯其實不只是師兄妹關係。

  「我……」隱瞞了半輩子的真相,男人終究無法輕易說出口。

  張萸拍了拍張瑯的肩膀,「對我來說啊,替我把屎把尿,還厚著臉皮,就是被人當登徒子追著打,也堅持要到農家去找農婦餵我奶的男人,不管我喊他什麼,他就是我爹了,他趕我我也賴著不走。」

  張瑯大笑,卻也哭了出來,「這河畔風沙真大。」

  「你那大鬍子中看不中用,留在臉上,在地府討得到媳婦嗎?」張萸忍不住吐槽道。

  張瑯臉頰一熱,「地府識貨的還真不少……等妳百年,我介紹給妳認識。」

  張萸大笑,「好啊,我倒是真想知道誰的眼光像我一樣與眾不同!」

  §     §     §

  張萸始終沒有醒來,溫頤凡已經在她床畔守了三天,飯廢茶荒,衣不解帶,憔悴而失魂落魄。

  魔化血絲一消失,在溫頤凡和四靈獸的法力護持下,張萸的傷口迅速癒合,可她卻依然沒有甦醒的跡象。

  他把張萸帶回蕪園,他倆的臥房,他要這麼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旁人也無可奈何,只有阿肥能擅自穿越他設下的重重結界,叼著食物來給他。

  「啾——」怎麼都沒有吃?阿肥擔心極了。不過牠更擔心張萸啊,總是忍不住停在她枕畔,毛茸茸的身子蹭著張萸的臉頰。

  第三天,溫頤凡總算想到,張萸的靈魂可能跑進了地府。

  溫頤凡決心一闖地府,帶回愛妻。

  §     §     §

  「好啦,再聊下去,妳都要變老太婆了。有人來帶妳回去了。」

  張萸順著張瑯的視線,看向彼岸花海的另一頭,此地僅僅是陰陽交界,還未進地府,溫頤凡朝他們走來。

  「要敘舊,百年後有的是機會。」他這話,是對著兩個人說的,「陰差為亡靈領路時辰不得有誤,我該上工去了,你們小倆口啊……對自己坦白些吧。」想當初說要把張萸許給文潛,純粹是覺得能讓他放心,看樣子他點鴛鴦挺有一手的,不知道月老那兒缺不缺他這樣的人才呢?哈!

  溫頤凡只是朝老友點了點頭,便急切地走向張萸,「妳的肉身無礙卻遲遲未醒,我還以為妖蠱對妳做了什麼,妳沒事吧?」

  「沒事。」張萸頓了頓,「我看了三生石。」她想到兩人相遇以來的種種,相信溫頤凡根本記得他們前世的糾纏。

  溫頤凡楞住。所以呢?

  「你……」她思忖著該如何開口,「如果你是因為愧疚,其實沒有必要。」反正兩人這世能當朋友,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張萸忍不住笑道,「你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呢,我前世眼光真好。」她頗得意。

  溫頤凡有些無措,「什麼意思?」

  「我們也應了月老的話,拜過堂了。你沒欠我什麼,還幫了我很多,是我欠了你才對。」

  「那是我自願的,沒有什麼欠不欠。」他板著臉道。

  「所以我更應該祝福你找到真正心儀的女子,不應該厚臉皮綁住你。」張萸真心地說。

  「我已經找到了。這條紅線物歸原主,它的另一端在妳手上,剪斷了沒關係,我把它綁個死結就行了。」

  把紅線綁死結是怎樣啊?

  其實這傢伙,本性就是有些固執,讓人好氣又好笑。前世她真是迷戀他迷戀得兩眼只看得見他好的地方,還冬日的暖陽哩!

  「也許你是因為愧疚,或是被我煩成習慣了。就像你說的,過去的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沒有什麼欠不欠。等你等到真心相愛的女子……」

  「什麼是真心相愛?」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打斷她,「什麼又是習慣?愛也妳說了算,不愛也妳說了算,想在我身邊轉就來,想走就連頭也不回,我都沒有說話的餘地?」

  「……對不起。」好像真是她的錯。大概吧……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他背過身去。

  張萸突然想起過去,只要他一生氣,她就急忙賠不是。到了這一世,卻是反過來,他手足無措地追著她保證會改過……

  並沒有什麼甘願不甘願,如今回想起來,不管是誰在乎誰,兩個人都像孩子似的,讓她忍不住微笑。

  其實張萸本來想安撫他,但這廝也不過轉世過一次,變得忒沒骨氣,他就怕張萸轉身甩頭不理,馬上就轉過來道:「也許妳說得對,我分不清愧疚、習慣和愛情,因為我只有過一個女人,就是妳。」他拉住她的手,口吻認真卻笑得一臉溫文儒雅,「所以妳要負責把我教到會為止。」

  「……」她怎麼都沒發現……哦!看來不只她太遲鈍,他也掩飾得很好,這男人本性還很賴皮呢!看著他拚命掩飾心慌,卻依舊難掩棄犬似的眼神,一手握住她的手與她五指交扣。

  明明他就是賴皮啊!她是在甜蜜個什麼勁啊?太沒用了吧!

  「好啦。」她嘆氣,其實很想笑。

  「很不甘願?」他笑臉一僵,悶悶地問。

  她差點翻白眼,卻忍俊不住地道:「超開心的啦。」

  見他仍是不太開心,她飛快地踮起腳尖,拉住他的衣襟逼他彎下腰來,在他頰上親了一口,溫頤凡果然紅著臉,笑得有些靦腆,但是看得出來眼底已然撥雲見日,將她的手牢牢地握著。

  這書呆呵,還要她哄哩!

  小倆口總算手牽著手,回陽間去了。

  而張萸還陽後讓這臭書呆差點沒急瘋的第一件事就是——

  孕吐!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3:17 PM

尾聲

  張萸清醒後,第一個朝她飛撲過來的,不是盤坐入定施法闖地府的丈夫,而是縮小的阿肥……

  「啾!」小阿肥又噴淚了。

  可憐的阿肥,跟著主人飯廢茶荒,足足小了一圈,這代表什麼呢?張萸有些無語地捧著小毛球阿肥搓了兩下,總覺得,肥肉真的少了好多。

  她是不是應該給牠改個名字?

  本來,臭書呆還要和她秋後算帳鬧脾氣,因為張萸沒告訴他一聲便直闖天一寺,他們倆是夫妻,她說走就走,未來他是不是得提心吊膽,擔心有一天會有人來通知他,要去領她的屍體?

  張萸看得出丈夫是真的很生氣,乖乖坐著聽訓,表現出她最溫馴的模樣博取同情,她伸手拉丈夫的衣袖,他沒甩開,可卻也不想這麼快原諒她,這對夫妻就這樣僵持著——訓人的站著,被訓的坐著,真不知是誰比較折騰。

  直到張萸又一陣噁心乾嘔。

  「怎麼了?」書呆嚇得臉色發白,趕緊替她把脈,這一把,換他差點暈倒。在張萸昏迷時只能靠四大靈獸的法力替她維持陽氣,根本不知她已有孕,而想到她明明有孕,卻隻身上天一寺與妖蠱對峙,溫頤凡都不知到底該不該繼續和她嘔氣。

  「我以後絕對不敢了,上哪裡都和你報備,好不好?」張萸這輩子向來獨來獨往又強悍,以前的她若是看見現在自己討好溫頤凡的模樣,肯定會懷疑她是收妖收到撞邪了。

  可是經歷過這次,這一生從來無牽無掛的她,總算也知道凡事該有分寸,這個錯她認得很爽快,只要能安撫書呆,做什麼她都甘之如飴。

  「說話算話。」溫頤凡像要確認她不是隨口說說。

  「立誓下咒都行。」張萸抬手作立誓狀,卻被溫頤凡拉住,將她的手收進自己掌心。

  「行了。」他嘆道。

  張萸笑得得意極了,窩進丈夫懷裡偷吃豆腐,這時候盡情調戲他,他都不會反抗,也不敢反抗,她知道書呆就是需要她哄唄!他才捨不得她立誓咧!

  趁著天晴日暖,張萸到蕪園外最近的驛道旁去巡視她的林檎樹苗,出了蕪園大概走一個平緩的小坡就到了,有孕後天天悶在家,能活動筋骨的事她向來做得很勤快。

  除了林檎樹苗,還有些別的,種在一起好作伴。把櫻櫻的林檎果核種在外頭是有原因的,因為櫻櫻說,希望很多人吃到又甜又大的林檎嘛,種在蕪園裡就沒意思了,驛道上人來人往,將來誰路過了,只要看到樹上的果實,誰都能摘下來享用。

  溫頤凡還特地為此在驛道旁蓋了座涼亭,挖了口水井,讓太座巡完樹苗,可以坐下來休息,水井可以替樹苗澆水,也能洗洗手臉,真是造福旅人。

  算算時辰,溫頤凡差不多也要回家了,張萸通常會坐在亭裡休息一下順便等丈夫,跟阿肥玩,直到溫頤凡騎著駿馬出現在驛道盡頭。

  嗯,她夫君當然是會騎馬的,別看他是書呆,雖然不懂武功,騎馬射箭倒也難不倒他,畢竟少年時出身宮廷,這些都是陪「弟弟」一起練的。蕪園裡也養馬,張萸那時看著馬廄裡血統優秀的兩匹千里馬,就覺得奇怪,既然有馬,那當初為麼要搭牛車啊?從京城到桃花村要花一個月,太閒也不是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啊!她才不相信什麼雄哥跟他有著祖孫般的感情這種鬼話哩!溫書呆出入都是騎馬,雄哥平時在蕪園只負責吃草跟拉屎,跟養老沒兩樣啊!

  然後這書呆當時牽著馬,知道唬不過她,只好淡淡的,若無其事的,但眼神就是不敢看著她道:「牛車……比較慢。」

  「……」難怪他要借她五十兩,雖然她也沒還他就是了。

  溫頤凡大老遠就下了馬,他會讓馬自己先跑回蕪園,他則牽著張萸慢慢散步回去。

  溫頤凡通常挑西側走,這書呆還會不厭其煩地在大熱天帶著傘出門,就是為了這一刻,替妻子遮陰——話說有些熟客撞見文公子大白天帶傘,知道他本領的,當下心裡都毛毛的,也不敢主動上前攀談,他也省得還要使出「你看不見我咒」,這也算一舉兩得吧?就是知情的張萸每次看著都覺得想笑,這男人就是不管別人眼光,只做他想做的事,真是各種意義上的奇葩啊!

  所以她總是挨著他走,讓他也一起走在傘影下。

  撫著微凸的肚子,張萸總是想起忘川河畔那神秘女子的話,心裡隱約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就是魔嬰轉世。

  她要在這輩子當他的母親,當那個會為他流淚的人,但她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她知道——

  溫頤凡一定會是個好父親,而她會盡力當一個好母親,期待這一次,他終於能在人間看見天堂。

  《正文完》

作者: adanp0504    時間: 2017-1-9 03:26 PM

最終審判——文判篇

  溫頤凡享壽九十有九,壽終正寢。

  他就不知道他活這麼久要幹什麼。尤其這麼一來,他還晚張萸一年離開,想到就悶。張萸離開那天還叫他不要哭,又不是見不到面,但他就是忍不住眼眶泛紅,一個人坐在她種的林檎樹下發呆,默默想起當年他也是孤孤單單佇立忘川河畔,背影寂寥又慘澹……

  「高爺爺!小白欺負我……」某玄孫指著另一個玄孫號啕大哭。

  「……」好吧。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他要坐在驛道邊的涼亭發呆,旁邊就一群小鬼,有曾孫有玄孫還有繈褓中要喊他天爺爺的來孫,想憂鬱一下都不行。

  於是那一年他沒事就靈魂出竅到地府找老婆約會,結果每次見面張萸就只會問他:大兒子最近如何?小孫女最近如何?曾孫女最近又如何?小玄孫最近如何,問完還有外孫、曾外孫、玄外孫……

  他倆兒女成群,子孫滿堂啊!這全部問完一輪,他都沒機會表示一下:老婆我好想妳,一個人的夜晚孤單寂寞覺得冷。張萸「會客」時間就到了,該上工去了——女戰神回歸地府,當然是官復原職,繼續替地府抓那些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最後他又只能一個人坐在忘川河畔,哀怨的風吹過他身後婆娑的彼岸花,好淒涼。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這天,他穿上妻子曾經說過最帥氣的玄端——才不要壽袍,那麼俗氣的衣服他才不要穿著去見張萸。然後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躺了下來等「前同事」來帶他走。

  「爹……」兒子眼眶含淚,依依不捨。

  溫頤凡有點想翻白眼。本來他並不打算洩漏自己推算出來的死期,偏偏兒女之中有人繼承了他與張萸的異能,想瞞都瞞不過,於是這天他所有的子子孫孫都聚到蕪園來——根本鬧哄哄啊!

  但這樣也好,他早就告訴過他們,他走的時候不准哭哭啼啼,於是這天子孫們就當回來一起吃個飯,好辦接下來的後事。

  溫頤凡只好很無奈地又坐起來,開始一個一個的交代。

  他指著大兒子,「你娘對你最不放心……」

  大兒子是魔嬰轉世,他當然知道。將來百年後,該他受的絕對少不了,為此妻子真是操盡了心,每次這孩子一犯錯,張萸就自責得偷偷哽咽掉淚,怕他將來下了地獄要受更多的苦。偏偏魔嬰天性難馴,他們夫妻倆好不容易讓他這輩子起碼走在正道上,溫頤凡也不想再操無用的心了,人生在世,盡人事聽天命,百年後的帳,百年後再說吧。

  想不到最後他也跟妻子一樣婆媽,講完一輪,口都乾了,喝了口水,看見「前同事」進門來,他笑著躺了下來,耳尖地聽到抽泣聲,沒好氣地道:「不准哭。」說完,就走了。

  文判官的魂魄一離開肉身,就回復年輕時的容貌。

  「原來曾爺爺年輕時這麼俊。」有陰陽眼的小曾孫女笑嘻嘻地道,被她爹娘白了一眼。

  溫頤凡最後環視了兒孫們一眼。比起張萸去年操心這個身子不好又擔心那個脾氣太衝,他是灑脫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後代的事就讓後代去操心,身為長輩,該做的身教都做了,將來到了地府,他可是一個也不自私的。

  「怎麼不是我老婆來接我?」溫頤凡口氣和神情淡淡的,但眼神卻難掩嫌棄,「前同事」們彼此對看一眼,都無語了,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才派得上張天師出馬,他很想被收嗎?

  陰差只是來開路,文判其實可以自個兒回去。張萸老早在忘川河畔等著了,文判見了妻子,快步走上前去,連陰差跟他道別,說要直接再回陽間執行公務都沒聽見,讓兩名陰差忍不住竊笑。

  嘖嘖嘖……話說整個地府在文判歸來前,都忍不住當成茶餘飯後的趣事在聊,畢竟大夥兒都知道,過去張萸追著文判追得很勤,這對冤家妳追我跑兩千多年都玩不膩,怎知張萸一轉世,情勢就大逆轉了,文判老是丟下公務在忘川河畔發楞,說他想念某個「故人」他還不承認。這下張萸一回地府,他老兄幾乎天天就往地府跑,反倒張萸比過去更用心在執行公務上頭,常常讓文判找不著,背影灰溜溜地回陽間。

  就不知等到文判真的回地府,兩人是不是要倒過來,男追女跑再玩兩千年?

  張萸看著丈夫穿著一身玄端,笑著在原地看著他走來。以前文判在地府可是出了名的像個隱士,明明容貌俊美出色,卻老是一身簡便素服,獨來獨往,每日不是公事,就是回他住處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

  說好聽點是「隱士」,說穿了根本就是「宅」嘛!以前她怎麼會覺得他真是逸致翩翩、絕世出塵,天仙似的美男子啊?呃,當然他是美男子無誤,輕輕一笑,地府都要沐浴在冬陽之中也是真,只不過如今張萸更明白,這位天仙美男子,也是有溫度,有感情的,在她眼裡,他不再那麼遙不可及又不沾俗世塵埃,兩夫妻在一起七十多年,她比誰都明白丈夫其實有著許多讓她好氣又好笑的壞習慣,文判在她心裡不再是高高在上,卻更加地可愛。

  說穿了,以前的她,對他是崇拜多過感情,過多的崇拜,對承受感情的那方其實有許多壓力。

  此情此景,為何熟悉得有些心驚?血紅的彼岸花海,冰藍色的忘川,而她依然是那個懲奸除惡的女戰神,千年來縈繞在他心頭的是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文判一把拉住張萸,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如果那時候,他能抱住她就好了。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遺憾,恨不能回到過去,如今舊地重遊,他卻可笑地又想起當時的慌亂,只想擁她入懷求心安。

  被結髮妻寵了一輩子,他倒是越來越黏人,越來越怕寂寞了。

  張萸笑著拍拍他,開口的第一句卻是:「善初他們好嗎?」

  溫善初。即便知道長子是魔嬰轉世,溫頤凡仍然為兒子命名善初,從他出世的那一刻起,當父母的就無法沒有私心,就盼他這一世行得正坐得直,罪過可以抵掉一些。

  溫頤凡有點哀怨,「不問我好不好?」不會又要先把兒孫全問過一輪,才准他拍拍抱抱吧?

  張萸有些莞爾。他們倆將來有的是數不盡的時光啊,急在這一時嗎?

  「我請了假,在地府結束審查你擅自投胎之後才會開始上工。」跟她是應劫投胎,報備過了不同,這陣子地府少了一群精英,還是集體不告假出走,整個地府忙翻了天,不被秋後算帳才奇怪。

  溫頤凡卻不擔心。既然這樣,那「秋後算帳」長一點更好!這一年來張萸老是因為任務讓他下地府卻撲了個空,小別勝新婚,他巴不得她天天陪著他。

  回到文判在地府的住處,同樣的離群索居,和蕪園幾乎一模一樣,文判投胎後就一直封印著,因為沒人打掃,他怕髒——張萸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張萸一回地府復職,溫頤凡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故居解開封印,讓張萸能住進去,其實心裡多少有點擔心,自己有一年不能時刻盯著她,怕老婆跑了吧?

  當然這點他是絕不會承認的。

  「不去和你的舊同事打聲招呼?」張萸拍了拍立刻就朝她撲過來摸摸蹭蹭,親親抱抱的傢伙。

  「不急。」原來就算沒有了肉身,有些事還是能做的。嘿嘿嘿,這下他更開心了。

  夫妻倆就像度蜜月似的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除了待在家裡,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海突然成了約會聖地,地府賣墨鏡的生意一夕間火紅起來,清道夫天天都有墨鏡碎片要掃,賣墨鏡的小販和商家如雨後春筍般一家接一家地開,墨鏡仍是供不應求啊。直到代班閻王大老爺疑似不慎赤腳踩到墨鏡碎片,或者有天出門忘了戴墨鏡被閃到兩眼淚流不停,終於想到該把這群休假不回,集體逃班的部下抓來清算一番——

  §     §     §

  「閻王大人、在座的陪審員,以及各位……吃飽太閒跑來看熱鬧的地府觀眾朋友,大家好。」不知去哪裡弄來一件人間廿世紀律師袍,外加一頂律師假髮的張瑯……呃,文判看見好友當然很開心,但是為他辯護的律師是這傢伙,沒問題嗎?

  他臉上瞬間冒出了好幾條黑線,頓覺前途無亮,妻子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臂道:「師兄打馬虎眼的功夫,他說他第二,沒人想自薦第一。」

  文判臉更黑了。這很值得得意嗎?

  張瑯特地為了今天,剃掉了大鬍子,原來竟是型男一名呢,他撥了撥又白又鬈的假髮,道:「在開始今天的案情說明以前,我想請各位看一段VCR。」

  還VCR哩!

  張萸又在一旁笑著解釋道,自從她一時不察打死了魔嬰的母親卻落下了魔嬰,鑄下大錯後,地府想想這種辦事效率實在不靠譜,於是便效法天庭,裝設了錄影監視器,雖然已經有三生石這麼方便的黑科技之類發明的用詞,意思是很厲害但掛著科技名義,用起來跟魔法沒兩樣的東西——畢竟這可是地府引以為傲的「科技產品」,在天庭那班每次都扮得光鮮亮麗,高來高去,喜歡用鼻子看人的神仙面前總算有一項連他們也讚嘆不已的地府技術。但是在需要許多人同時瞭解實況的情形下,VCR還是比三生石方便。老是跟天庭那個到現在都用人工建檔入庫的老式資料庫調資料,他們地府的面子往哪兒擺啊!

  一開始,張萸看見自己在撞見了整個村子無論老弱婦孺,皆慘遭屍魔毒手,一怒之下以紅蓮業火咒打死了魔嬰母親的畫面,當下連陪審席都感覺到一陣陰風從張萸的所在之處吹向四面八方。

  接著畫面一轉,回到了地府,某一回文判又因為張萸下手毫不留情而擺臉色給她看,這在過去可是家常便飯,畢竟她那時常犯錯,而張萸心情不好,誰惹到她,她就化身自走地圖炮——依然是人間新辭彙,狹義的地圖炮就是一炮轟翻全地圖——輕輕跺一下腳,妖魔鬼怪就嚇到尿褲子的女戰神發威,當然不是開玩笑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段大家都很有印象哩!於是一時間整個陪審席與觀眾席都聊起天來了……

  「我記得這段欸,你看你看,有錄到我!我那時超瘦的!媽我在這!」

  「我想起來啦!那時我還掃到颱風尾,被一巴掌拍飛到冰寒地獄,在灼熱地獄工作的我平日就穿條褲衩,結果在冰寒地獄給凍成冰棍,那個慘啊……」

  「撒旦那時跟我告狀,說他家的地獄犬來了一趟東方地府自由行,結果回去後天天作惡夢還嚇尿了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鬧哄哄的聊天聲量越來越小,因為某女子身上傳來的寒氣越來越嚇人。

  但是VCR畫面情境一轉,竟然開始演起了文藝愛情小清新——

  「要是你不喜歡,以後我絕不再犯,別生氣了好不好?」張萸揪著文判衣袖,楚楚可憐的模樣和一巴掌拍飛路人、一跺腳嚇尿地獄犬的兇悍簡直判若兩人啊。

  文判轉過身去,本來避不見面,這會兒只是故意雙手抱胸擺臭臉,其實根本心軟了吧?底下又是一陣竊笑。

  「你忙了一天,應該也餓了,我做了便當。」張萸見文判態度軟化,立刻乘勝追擊,還貼心地在忘川河畔,彼岸花海旁,鋪上小毯子,讓文判坐下來用午餐,她還替他倒茶水,遞手巾,搥肩膀,女戰神原來也是個溫柔小女人啊。

  文判當時也是不想讓她沒臺階下,坐下來打開便當盒蓋,吃了一口那模樣和顏色都無比詭異的飯菜……

  「這是什麼?」味道有點怪,他擰著眉吐出一根骨頭。

  「呃……我看碓搗地獄跟砧截地獄很多吃得挺肥的……」有四隻腳,也有兩隻腳,每一隻都吃得圓滾滾,肥滋滋,看起來很好吃。

  「牠們是獄卒!」文判將嚼了一半的肉吐了出來。

  「我都煮熟了,不吃很浪費……」她食指點著食指,小聲地說。

  文判一陣沒好氣,只好挾便當裡的素菜,「這又是什麼?」味道很詭異。

  「我看河邊很多……」應該能吃吧?

  文判臉頰一顫,「妳把彼岸花當金針花還是番紅花?」

  「沒說不能吃啊……」她垂下頭來。

  「原來那能吃啊?」底下傳來窸窣的細語,他們都很想知道彼岸花味道如何,億萬年來沒人想拿來吃,這張萸真是天才。

  文判沒了胃口,「陪我去個地方。」

  「好!」儘管連去哪裡都不知道,但張萸的神情任誰都能看明白,就算文判叫她上刀山,下油鍋,她也會很開心的吧!噯噯,難為世間癡情種哦!

  文判帶著張萸來到忘川河畔,一座小山丘上,那兒種了一棵小樹。

  「原來那棵樹也有那麼小的的時候啊?」新進的地府員工看著VCR,一臉訝異,他們都以為河畔那棵樹天生就頂天立地、枝枒遮天呢。

  文判手一揮,樹旁多出了桌椅,桌上有文房四寶。

  「又要抄經?」每次跟她嘔氣,他總算肯理她時,就帶她來這兒抄經,抄到她手都酸了。

  「今天抄一萬遍。」他說。

  一萬遍!張萸撅嘴,但想到她每次抄經,他都會陪著她,直到她抄完為止,也不是沒有好處,於是她連吭也沒吭一聲地坐下乖乖抄經,而文判就坐在她身旁,手持佛珠念經或看書。

  其實,張萸那時真的不介意他這樣罰她,儘管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只是他盯著她抄經,也好幸福好甜蜜。

  真是傻氣。

  VCR中畫面又一轉,來到了奈何橋上,張萸將紅線交給了文判。

  「下輩子絕不再來纏你,看你被我纏得都煩了,我也挺累的。」

  張萸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看清楚當時文判臉上的神情——向來那麼淡漠的他,卻因為她一句話,傻楞著,不敢置信,不願接受,還有幾乎掩飾不了的慌亂。她才知道此後他立於忘川河畔,不知是憑弔或追憶,誰也不解他變本加厲的沉默底下究竟是否關乎情愛,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條紅線他一直沒有送給任何人,只是綁在自己手上。

  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同一個畫面——雖然挺養眼的啦,美男子立於火紅的彼岸花海,遙望忘川水,這一幕據說還被地府招來人間宮廷畫師畫下來,當成宣傳地府十大美景之一的宣傳明信片,賣到缺貨說。但這鏡頭停滯過久,久到底下有人懷疑VCR是不是壞了啊?就說天庭的產品不靠譜,還是他們地府自產的好用啊!

  「咳!安靜!」張瑯道,「這不是定格,也不是長鏡頭,其實這快轉了好幾倍,因為某人有一次曠職三年,在忘川河畔也呆站了三年,差點變成石頭。」就是張萸初離去的那時啊!

  底下又開始聊起來了,「我有印象欸!那時候還變成熱門景點,天庭跟西方來的觀光客都指名要去那裡看『望妻石』,我還跑去兼差賣香腸跟汽水,賣到手軟啦!」

  張萸無語地看著鬧哄哄的觀眾席,還有一臉死魚眼不想承認做過這種事的丈夫,只好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文判回過神來,微笑著,反握住妻子柔荑。

  「問世間,情為何物。」張瑯開始吟詩,「誰若九十七歲死,奈河橋上等三年。」好像不是這麼接的欸!不理會底下的噓聲,張瑯繼續道:「代理閻王大人,各位陪審委員,此時無聲勝有聲,我相信各位明白,文判此番下凡,不僅是和張萸再續前緣,更重要的是,沒有他,張萸無法平安收服妖蠱,魔嬰不會成為張萸之子,進而改過向善,這項奇跡,她一人之力無法達成,我要說的是,你們真的要做棒打鴛鴦……的那根狼牙棒嗎?」

  觀眾開始情緒沸騰。

  「沒同情心啊!」

  「冷血啦!」

  「慣老闆啦!」

  「各位,更重要的是,咱們地府,真的要對文判做出沒血沒淚的裁決嗎?」張瑯刷地拉出一張ppt表格,「各位知道,咱們東方地府,已經連續好幾千年都蟬聯新人最不想進入的機構,通過了千百次輪迴洗禮,有靈能力的新鮮人都只想上去過很爽的天庭謀職也就算了,連西方地獄,撒旦都祭出了他的魔女後宮接待員來招攬新人,日本地獄還有人畫了漫畫,宣傳他們不僅有美男公務員而且很歡樂,讓他們一下子名次飛衝,成為新鮮人最想進入的機構前三名,這幾年招募到可觀的新血!就咱們地府依舊萬年墊底。大人啊!英明的閻王大人,您真的要做出冷血裁決,讓咱們地府繼續吊車尾到千秋萬世嗎?」

  這段話,果然說得評審委員們一陣議論紛紛,但真正讓底下吃飽太閒的觀眾炸開鍋的卻是——

  「魔女後宮!好想去!」

  「揪團啦揪團啦!明年員工旅遊西方地獄自由行啦!」

  「抗議啦!人家有魔女後宮,我們連談戀愛都不行,這還有沒有人權啊!」

  「咳!肅靜!」吵鬧的程度讓代理閻王不得不敲起議事槌。

  判決結果如何呢?當然是,皆大歡喜啦。

  「不准你去西方地獄員工旅遊。」張萸叉著腰道。

  「我只去有妳的地方。」文判笑咪咪地,牽著愛妻的手回家去,無視來不及戴上墨鏡的看戲觀眾眼睛痛到淚水直流。

  地府又過了和平的一天。可喜可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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