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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當年明月 -【明朝那些事兒】《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4:40 PM     標題: 當年明月 -【明朝那些事兒】《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5-2 09:27 PM 編輯

【小說書名】: 明朝那些事兒

【小說作者】: 當年明月

【作者簡介】:  

 副研究員,明史學會會員,青年歷史學者,暢銷書作家,所著作品《明朝那些事兒》


 銷量過八百萬冊,為三十年來最暢銷之史學讀本,多次獲得“新浪圖書風雲榜”最佳圖書,

 當當網“終身五星級最佳圖書”等榮譽,位列全國2007——2009年度系列暢銷書第一名,

 該系列作品已被譯為日、韓、英等多國文字出版發行。

【內容簡介】:

   這篇文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於明朝的一些事情,以史料為基礎,


 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並加入了小說的筆法,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貴和

 小認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爭、帝王心術著墨最多,

 並加入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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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4:46 PM

引子

好了,今天晚上開始工作吧

說起來,我也寫了不少東西了,主要心理和歷史方面的,偶爾也寫點經濟,本來只是娛樂下自己,沒有想到發表後居然還有人捧場,於是便輕飄飄起來,客觀來說,我的寫作態度很不認真,每次都是想到哪裡寫到哪裡,有些歷史史料記錄也湊合著用,記得多少寫多少,直到有一天,終於因為我這不嚴謹的寫作態度與人發生了矛盾。

也是這件事,讓我反思了自己的行為和態度,明白了自己其實還差得遠。所以我希望能重新開始,下面的這篇文章我構思了六個月左右,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於明的一些事情,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並加入了小說的筆法和對人物的心理分析,以及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的一些評價。

我寫文章有個習慣,由於早年讀了太多學究書,所以很痛恨那些故作高深的文章,其實歷史本身很精彩,所有的歷史都可以寫得很好看,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望大家能給予評價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寫的算什麼,不是小說,不是史書,就姑且叫《明札記》吧,從我們的第一位主人公寫起,要寫三百多年,希望我能寫完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4:49 PM

本帖最後由 urlkvn 於 2009-2-27 07:38 PM 編輯

明朝那些事兒 (壹)

一、童年

我們從一份檔案開始

姓名:朱元璋 別名(外號):朱重八、朱國瑞

性別:男

民族:漢

血型:?

學歷:無文憑,秀才舉人進士統統的不是,後曾自學過

職業:皇帝

家庭出身:(至少三代)貧農

生卒:1328-1398

最喜歡的顏色:黃色(這個好像沒得選)

社會關係:父親:朱五四 農民

母親:陳氏 農民(不好意思,史書中好像沒有她的名字)

座右銘: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主要經歷:

1328年——1344年 放牛

1344年——1347年 做和尚,主要工作是出去討飯(這個。。。)

1347 年——1352年 做和尚 主要工作是撞鐘

1352年——1368年 造反(這個猛)

1368年——1398年 主要工作是做皇帝

一切的事情都從1328年的那個夜晚開始,農民朱五四的妻子陳氏生下了一個男嬰,大家都知道了,這個男嬰就是後來的朱元璋。大凡皇帝出世,後來的史書上都會有一些類似的怪象記載。

比如颳風啊,下暴雨啊,冒香氣啊,天上星星閃啊,到處放紅光啊, 反正就是要告訴你,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朱元璋先生也不例外,他出生時,紅光滿地,夜間房屋中出現異光,以致於鄰居以為失火了,跑來相救(明實錄)。

然而當時農民朱五四的心情並不像今天我們在醫院產房外看到的那些焦急中帶著喜悅的父親們,作為已經有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的父親而言,首先要考慮的是吃飯問題。

農民朱五四的工作由兩部分構成,他有一個豆腐店,但主要還是要靠種地主家的土地討生活,這就決定了作為這個勞動家庭的一員,要活下去只能不停的幹活。

在小朱五四出生一個月後,父母為他取了一個名字(元時慣例):朱重八,這個名字也可以叫做朱八八,我們這裡再介紹一下,朱重八家族的名字,都很有特點。

朱重八高祖名字:朱百六

朱重八曾祖名字:朱四九

朱重八祖父名字:朱初一

他的父親我們介紹過了,叫朱五四

取這樣的名字不是因為朱家是搞數學的,而是因為在元朝,老百姓如果不能上學和當官就沒有名字,只能以父母年齡相加或者出生的日期命名。(登記戶口的人一定會眼花)

朱重八的童年在一間冬涼夏暖、四面通風、采光良好的破茅草屋裡度過,他的主要工作是為地主劉德家放牛。他曾經很想讀書,可是朱五四是付不起學費的,他沒有李密牛角掛書那樣的情操,自然也沒有楊素那樣的大官來賞識他,於是,他很老實的幫劉德放了十二年的牛

因為,他要吃飯

在此時,朱重八的夢想是好好的活下去,到十六歲的時候,托村口的吳老太作媒,找一個手腳勤快、能幹活的姑娘當媳婦,然後生下自己的兒女,兒女的名字可能是朱三二、或者朱四零,等到朱三二等人大了,就讓他們去地主劉小德家放牛。

這就是十六歲時的朱重八對未來生活的幸福嚮往。

此時的中國,正在極其腐敗的元王朝的統治下,那些來自蒙古的征服者似乎不認為在自己統治下的老百姓是人,他們甚至經常考慮把這些佔地方的傢伙都殺掉,然後把土地用來放牧(元史),從賦稅到徭役,只要是人能想出來的科目,都能用來收錢,過節要收「過節錢」、幹活有「常例錢」、打官司有「公事錢」,怕了吧,那我不出去還不行嗎?不幹事還不行嗎?那也不行,平白無故也要錢,要收「撒花錢」。服了吧。

於是,在這個馬上民族統治中國六十餘年後,他們的國家機器已經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此時的元帝國就好像是一匹不堪重負的駱駝,只等那最後一根稻草。

這根稻草很快就到了

1344年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年份,在這一年,上天終於準備拋棄元了,他給中國帶來了兩個災難,同時也給元挖了一個墓坑,並寫好了墓誌銘: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他想的很周到,還為元準備了一個填土的人:朱重八。

當然朱重八不會想到上天會交給他這樣一個重要的任務。

這一年,他十七歲。

很快一場災難就要降臨到他的身上,但同時,一個偉大的事業也在等待著他,只有像傳說中的鳳凰一樣,歷經苦難,投入火中,經過千錘百煉,才能浴火重生,成為光芒萬丈的神鳥。

朱重八,來吧,命運之神正在等待著你!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4:51 PM

二、災難

元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到來了,這一年剛開始,元帝國的頭頭腦腦們就收到了兩個消息,首先是黃河氾濫了,沿岸山東河南幾十萬人淪為難民。即使不把老百姓當人,但還要防著他們造反,所以修黃河河堤就成為了必須要做的事情。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在元的政府中,竟然出現了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認為一定要修,另一種認為不能修。在現在看來,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黃河氾濫居然不去修,難道要任黃河改道淹死那麼多人?在中國歷史上有著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個也不例外。

客觀的講,在這樣一件事上,就維護元朝的統治而言,主要修的不一定是忠臣,反對修的也未必就是奸臣,其中奧妙何處?要到七年後才會見分曉。

極力主張修的是元朝的著名宰相脫脫,他可以說是元朝的最後一個名臣,實行了很多的改革政策,為政清廉,而且十分能幹(宋史就是他主持修的),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極力主張,已經給元朝埋下了一個大大的炸藥包,拉好了引線,只等著那微弱的火光。

另一個是淮河沿岸遭遇嚴重瘟疫和旱災,對於元政府來說,這個比較簡單一點,反正餓死病死了就沒麻煩了,當然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皇帝(元順帝)要下詔賑災,中書省的高級官員們要聯繫糧食和銀兩,當然了自己趁機拿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賑災物品撥到各路(元代地方行政單位),地方長官們再留下點,之後是州、縣。一層一層下來,到老百姓手中就剩穀殼了。然後地方上的各級官員們上書向皇帝表示感謝,照例也要說些感謝天恩的話,並把歷史上的堯舜禹湯與皇上比較一下,皇帝看到了報告,深感自己做了大好事,於是就在自己的心中給自己記上一筆。

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大家都很滿意

但老百姓是不滿意的,很多人都不滿意。

朱重八肯定是那些極其不滿意的人中的一個。

災難到來後,四月初六朱重八的父親餓死,初九大哥餓死,十二日,大哥長子餓死、二十二日,母親餓死。

如果說這是日記的話,那應該是世界上最悲慘的日記之一。

朱重八的願望並不過分,他只是想要一個家,想要自己的子女,想要給辛勞一生,從沒欺負過別人,老實巴交的父母一個安詳的晚年,起碼有口飯吃。

他的家雖然不大,但家庭成員關係和睦,相互依靠,父母雖然貧窮,但每天下地幹活回來仍然會帶給重八驚喜,有時是一個小巧的竹蜻蜓,有時是地主家不吃的豬頭肉,這就是朱重八的家,然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朱重八的姐姐已經出嫁,三哥去了倒插門。除了朱重八的二哥,這個家庭已經沒有了其他成員。

十七歲的朱重八,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去,而他卻無能為力。人世間最大的痛哭莫過於此!

他唯一的宣洩方式是痛哭,可是哭完了,他還要面對一個重要的問題,要埋葬他的父母,可是沒有棺材、沒有壽衣、沒有墳地,他只能去找地主劉德,求劉德看在父親給他當了一輩子佃戶的分上,找個地方埋了他爹。

劉德乾淨利落的拒絕了他,原因簡單,你父母死了,關我何事,給我幹活,我也給過他飯吃。

朱重八沒有辦法,只能和他的二哥用草蓆蓋著親人的屍體,然後拿門板抬著到處走,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地方埋葬父母。可是天下雖大,到處都是土地,卻沒有一塊是屬於他們的。

幸好有好心人看到他們確實可憐,終於給了他們一塊地方埋葬父母。「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泱佯」這是後來能吃飽飯的朱元璋的情感回憶。

朱重八不明白,自己的父母在土地上耕作了一輩子,卻在死後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地主從來不種地,卻衣食無憂。為什麼?可他此時也無法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也要吃飯,他要活下去。

在絕望的時候,朱重八不止一次的祈求上天,從道教的太上老君到佛教的如來佛祖,只要他能知道名字的,祈禱的唯一內容只是希望與父母在一起生活下去,有口飯吃。

但結果讓他很失望,於是他那幼小的心靈開始變得冰冷,他知道沒有人能救他,除了他自己。

復仇的火焰開始在他心底燃燒。

如此的痛苦,使他從脆弱到堅強。

為了有飯吃,他決定去當和尚。

和尚的生涯

朱重八選擇的地方是附近的皇覺寺,在寺裡,他從事著類似長工的工作,他突然發現那些和尚除了沒有頭髮,對待他的態度比劉德好不了多少,這些和尚自己有田地,還能結婚(元代),如果錢多還可以去開當鋪。

但他們也需要人給他們打雜,在那裡的和尚不唸經,不拜佛,甚至連佛祖金身也不擦,這些活自然而然的由剛進廟的新人朱重八來完成。

朱重八一直忍耐著,然而除了要做這些粗活外,他還要兼任清潔工,倉庫保管員,添油工(長明燈)。即使這樣,他還是經常挨罵,在那些和尚喝酒吃肉的時候,他還要擦洗香客踩踏的地板,每一個孤獨的夜晚,他只能獨坐在柴房中,看著窗外的天空,思念著只與自己相處了十餘年的父母。

他已經很知足了,他能吃飽飯,這就夠了,不是嗎?

然而命運似乎要鍛煉他的意志,他入寺僅五十餘天後,由於饑荒過於嚴重,所有的和尚都要出去化緣,所謂化緣就是討飯,我們熟悉的唐僧同志每次的口頭禪就是:悟空,你去化些齋來。用俗話來說就是,悟空,你去討點飯來。我曾經考察過化緣這個問題,發現朱重八同志連化緣也被人欺負。由於和尚多,往往對化緣地有界定,哪些地方富點,就指派領導的親戚去,那些地方窮,就安排朱重八同志去。

反正餓死也該,誰讓你是朱重八。

朱重八被指派的地點是在淮西和河南。這裡也是饑荒的主要地帶,誰能化給他呢?

然而,就從這裡開始,命運之神向他微笑

在遊方的生活中,朱重八隻能走路,沒有順風車可搭,是名副其實的驢行。他一邊走,一邊討飯,穿城越村,挨家挨戶,山棲露宿,每敲開一扇門,對他都是一種考驗,因為面對他的往往只是白眼、冷嘲熱諷,對朱重八來說,敲開那扇門可能意味著侮辱,但不敲那扇門就會餓死。

朱重八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家,他所有的只是那麼一點可憐的自尊,然而討飯的生活使他失去了最後的保護。要討飯就不能有尊嚴。

生命的尊嚴和生存的壓力,哪個更重要?

是的,朱重八,只有失去一切,你才能明白自己的力量和偉大。

朱重八和別的乞丐不同,也正是因為不同,他才沒有一直當乞丐(請注意這句話)。

在討飯的時候,他仔細研究了淮西的地理、 山脈、 風土人情,他開闊了視野,豐富了見識,認識了很多豪傑(實際上也是討飯者)。此時,他還有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明教,他相信當黑暗籠罩大地的時候,偉大的彌勒佛一定會降世的。其實就他的身世遭遇來說,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彌勒倒是很難說的,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心中真正的彌勒是他自己。

但朱重八最重要的收穫是:他已經從一個只能無助的看著父母死去的孩童,一個被人欺負後只能躲在柴堆裡小聲哭的雜役,變成了能堅強面對一切困難的戰士。一個武裝到心靈的戰士。

長期的困難生活,最能磨練一個人的意志,有很多人在遇到困難後,只能怨天尤人,得過且過,而另外一些人雖然也不得不在困難面前低頭,但他們的心從未屈服,他們不斷的努力,相信一定能夠取得最後的勝利。

朱重八毫無疑問是後一種。

如果說,在出來討飯前,他還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少年,在他經過三年漂泊的生活回到皇覺寺時,他已經是一個有自信戰勝一切的人。

這是一個偉大的轉變,很多人可能究其一輩子也無法完成。轉變的關鍵在於心。

對於我們很多人來說,心是最柔弱的地方,它特別容易被傷害,愛情的背叛,親情的失去,友情的丟失,都將是重重的一擊。然而對於朱重八來說,還有什麼不可承受的呢?他已經失去一切,還有什麼比親眼看著父母死去而無能為力,為了活下去和狗搶飯吃、 被人唾罵,鄙視更讓人痛苦!我們有理由相信,就在某一個痛苦思考的夜晚,朱重八把這個最脆弱的地方變成了最強大的力量的來源。

是的,即使你擁有人人羨慕的容貌,博覽群書的才學,揮之不盡的財富,也不能證明你的強大,因為心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

當朱重八準備離開自己討飯的淮西,回到皇覺寺時,他仔細的回憶了這個他呆了三年的地方,思考了他在這裡得到的和失去的,然後收拾自己的包裹踏上了回家的路。

也許我還會回來的,朱重八這樣想。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4:54 PM

三、踏上征途

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上天給元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壓了下來,元朝的末日到了。

我們的謎底也揭開了,現在看來,脫脫堅決要求治黃河的願望是好的,然而他不懂得那些反對的人的苦心,元朝那腐敗到極點的官吏也是他所不瞭解的。現在他終於要嘗到苦果了。

當元朝命令沿岸十七萬勞工修河堤時,各級的官吏也異常興奮,首先,皇帝撥給的修河工錢是可以剋扣的,民工的口糧是可以剋扣的,反正他們不吃不喝也事不關己。這就是一大筆收入,工程的費用也是可以剋扣的,反正黃河氾濫也淹不死自己這些當官的。

這是管河務的,那麼不管河務的怎麼撈錢呢,其實也簡單,既然這麼大工程,必然有徭役指標,找幾十個人,到各個鄉村去,看到男人就帶走,理由?修河堤,不想去?拿錢來。

沒有錢?有什麼值錢的都帶走!

可憐的脫脫,一個好的理論家,卻不是一個實踐家

老把戲出場了,當民工們挖到山東時,他們從河道下挖出了一個一隻眼睛石人,背部刻著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民工們突然發現,這正是他們在工地上傳唱了幾年的歌詞。於是人心思動。

這真是老把戲,簡直可以編成電腦程序,在起義之前總要搞點這種封建迷信,但也沒辦法,人家就吃這一套。

接著的事情似乎就是理所應當的了,幾天後,在朱重八討過飯的地方(穎州,今安徽阜陽),韓山童和劉福通起義了,他們的起義與以往起義並沒有不同,照例要搞個宗教組織,這次是白蓮教,當然既然敢起義,身份也應該有所不同,於是,可能是八輩子貧農的韓山童突然姓了趙,成了宋朝的皇室,劉福通也成了劉光世大將的後人。

他們的命運和以往第一個起義的農民領袖也類似,起義、 被鎮壓、 後來者居上,這似乎是陳勝吳廣們的宿命。

儘管他們的起義形式毫無新意,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偉大和在歷史上的地位,在史書上,將永遠的紀錄著:公元1351年,韓山童、劉福通第一個舉起了反抗元朝封建統治的大旗。

自古以來,建立一個王朝很難,毀滅一個卻相對容易得多,所謂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不是沒有來由的。

在元代這個把人分為四個等級的朝代裡,最高等級的蒙古人殺掉最低等級的南人,唯一的懲罰是賠償一頭驢,碰到個閒散民工之類的人,可能連驢都省了。蒙古貴族們的思維似乎很奇怪,他們即使在佔據了中國後,好像仍然把自己當成客人,主人家的東西想搶就搶,想拿就拿,反正不關自己的事。在他們的思維中,這些南人只會忍受也只能忍受他們的折磨。

但他們錯了,這些奴隸會起來反抗的,當憤怒和不滿超過了限度,當連像狗一樣生存下去都成為一種奢望的時候,反抗是唯一的道路。反抗是為了生存

這把火終於燒起來了,而且是燎原之勢。

在短短的一年時間裡,看似強大的元帝國發生了幾十起暴動,數百萬人參加了起義軍,即使那縱橫天下無敵手的蒙古騎兵也不復當年之勇,無力拯救危局。元帝國就像一堵朽牆,只要再踢一腳,就會倒下來。

此時的朱重八卻仍然在寺廟裡撞著鐘,從種種跡象看,他並沒有參加起義軍的企圖。雖然他與元朝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但對於一個普通人朱重八來說,起義是要冒風險的,捉住後是要殺頭的,這使得他不得不仔細的考慮。

在很多的書中,朱重八被塑造成一個天生英雄的形象,於是在這樣的劇本裡,天生英雄的朱重八一聽說起義了,馬上回寺廟裡操起傢伙就投奔了起義軍,表現了他徹底的革命性等等。

我認為,這不是真實的朱重八

作為一個正常人,在做出一個可能會掉腦袋的決定的選擇上,是絕對不會如此輕率的,如果朱重八真的是這樣莽撞的一個人,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真正的朱重八是一個有畏懼心理的人,他遭受過極大的痛苦,對元有著刻骨的仇恨,但他也知道生的可貴,一旦選擇了造反,就沒有回頭路。

知道可能面對的困難和痛苦,在死亡的恐懼中不斷掙扎,而仍然能戰勝自己,選擇這條道路,才是真正的勇氣

我認為這樣的朱重八才是真正的英雄,一個戰勝自己,不畏懼死亡的英雄。

朱重八在廟裡的生活是枯燥而有規律的,但這枯燥而規律的生活被起義的熊熊烈火打亂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具體打亂這一切的並不是起義軍,而是那些元的官吏們。

在鎮壓起義軍的戰鬥中,如果吃了敗仗,是要被上司處罰的,但鎮壓起義的任務又是必須要完成的,於是元朝的官吏們毅然決然的決定,拿老百姓開刀,既然無法打敗起義軍,那就把那些可以欺負的老百姓抓去交差,把他們當起義軍殺掉。

從這個角度來看,元的腐朽官吏為推翻元朝的統治實在是不遺餘力,立了大功。

此時擺在朱重八面前的形勢嚴重了,如果不去起義,很有可能被某一個官吏抓去當起義者殺掉,然后冠以張三或者李四的名字。 但投奔起義軍也有很大的風險,一旦被元軍打敗,也是性命難保。

就在此時,一封信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幼年時候的朋友湯和寫了一封信給他,信的內容是自己做了起義軍的千戶,希望朱重八也來參加起義軍,共圖富貴,朱重八看過後,不動聲色,將信燒掉了。他還沒有去參加起義的心理準備。

然而晚上,他的師兄告訴他,有人已經知道了他看義軍信件的事情,準備去告發他。

朱重八終於被逼上了絕路。

接下來的是痛苦的思考和抉擇 朱重八面前有三條路,一、 守在寺廟裡 二、 逃跑 三、造反

朱重八也拿不定主意,他找到了一個人,問他的意見,這個人叫周德興,我們後面還要經常提到他

周德興似乎也沒有什麼好主意,他給朱重八的建議是算一卦(這是什麼主意),看什麼條路合適

算卦的結果是「卜逃卜守則不吉,將就凶而不妨」,意思是逃跑,呆在這裡都不吉利,去造反還可能沒事。

朱重八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自己不過想要老老實實的過日子,種兩畝地,孝敬父母,卻做不到,父母負擔著沉重的田賦和徭役,沒有一天不是勤勤懇懇的幹活,還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躲到寺廟裡不過想混口飯吃,如今又被人告發,可能要掉腦袋。

忍無可忍

那就反了吧!反他娘的!

這是一個真實版本的逼上梁山,也是那封建時代貧苦農民的唯一選擇。誰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誰願意打仗?在活不下去時,那些農民被迫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推動封建社會的發展,直至它的滅亡。

這是他們的宿命。

所以我認為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確實是值得肯定的,他們也許不是那麼厚道,他們也許有著自己的各種打算,但他們確實別無選擇。

湯和就這樣成了朱重八的第一個戰友。他在今後的日子裡將陪同朱重八一起走完這條艱苦的道路。

然而湯和也絕對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是唯一一個陪他走完這條路的人。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4:57 PM

四、就從這裡起步

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濠州城

城池的守衛者郭子興正在他的元帥府裡,苦苦思索著對策,濠州城已經被元軍圍了很久,這樣下去是堅守不了多久了。

就在此時,手下的軍士前來報告,抓住了一個奸細,要請令旗去殺人,如果是以往,郭子興是不會過問的,讓士兵直接拿了令旗去殺就是了,但今天,他開口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是奸細?」軍士回答道:「這個人說是來投軍的,現在元軍圍困,哪裡還有人來投軍,他一定是元軍奸細。」

郭子興差點笑了出來,投軍?元軍快打進城來了,還有來投軍的,這個借口可是真不高明,他不禁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這個奸細。

於是他騎馬趕到了城門口,看見了一個相貌奇怪的人,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個人的相貌是地包天,下巴突出,更奇特的是,他的額頭也是向前凸出的,具體形狀大概類似獨門兵器月牙鏟,上下凸,中間凹(參見朱元璋同志畫像)

這個人當然就是我們的朱重八。

郭子興走到朱重八的面前,讓人鬆開綁,問他:「你是奸細麼?來幹什麼?」。

朱重八平靜的回答:「我不是奸細,我是來投軍的」。

郭子興大笑:「什麼時候了,還有人來投軍,你不用狡辯,等會就把你拉出去殺頭!」

朱重八隻是應了一聲:「喔。」

郭子興看著朱重八的眼睛,希望能看到慌亂,這是他平時的樂趣之一。

但在這個人眼睛裡,他看到的只有鎮定。

郭子興不敢小看這個人了,很明顯,這是一個嚇不倒的人。於是他認真的詢問了朱重八的名字,來歷,當朱重八說出是千戶長湯和介紹他來時,郭子興這才明白,這個人真的是來投軍的。

朱重八給他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於是他沒有將朱重八編入湯和的部隊,而是將他放在自己身邊,當自己的親兵(警衛員)。

在軍隊裡,朱重八很快就表現出了他的才能,比起其他的農民兵士,他是一個很突出的人,不但作戰勇敢,而且很有計謀,處事冷靜,思慮深遠(注意這個特點),而且很講義氣,有危險的時候第一個上,這一切都讓他有了崇高的威信。加上他的同鄉湯和幫忙,他在當士兵兩個月後,被提拔為九人長,這是他的第一個官職。

作為郭子興的親兵長,朱重八是很稱職的,他不像其他的士兵,從不貪圖財物,每次得到戰利品,就獻給郭子興,如果得到賞賜,就分給士兵,由於他很有天賦,自學過一些字,分析問題準確,郭子興漸漸把他當成自己的智囊,朱重八在軍中的地位也逐漸重要起來。

也就在此時,朱重八將他的名字改成了朱元璋,所謂璋,是一種尖銳的玉器,這個朱元璋實際上就是誅元璋,朱重八把他自己比成誅滅元朝的利器,而這一利器正是元朝的統治者自己鑄造出來的。在今後的二十年裡,他們都將畏懼這個名字。

湯和

在軍隊中,湯和算是個奇特的人,他在朱元璋剛參軍時,已經是千戶,但他卻很尊敬朱元璋,在軍營裡,人們可以看到一個奇特的現象,官職高得多的湯和總是走在士兵朱元璋的後邊,並且毫不在意他人的眼神,更奇特的是朱元璋似乎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也沒有推托過。

我們不得不佩服湯和的遠見,他知道朱元璋遠非池中物,用今天的話說,他很識實務。相信也正是這個優點,使得他能夠在後來的腥風血雨中倖存下來

在軍隊裡,朱元璋娶了老婆,與後來的那些眾多妃嬪相比,這個老婆可以算是朱元璋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這個女孩是郭子興的義女,她的父親姓馬,是郭子興的朋友,後來死去,將這個女孩托付給郭子興,女孩名字不詳,軍隊裡的人都叫她馬姑娘。就這樣,朱元璋成了元帥的女婿,而郭子興則多了一個幫手

我們可以想像到朱元璋喜悅的心情,他終於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不再是那個沒人管、沒人問的朱重八,他餓了,有人做飯給他吃,冷了,有人送衣服給他,有家的感覺真好。這種感情一直陪伴了他很多年。

此時,朱元璋已經升任了軍隊中的總管,這個職位大致相當於起義軍的辦公室主任,他幹得不錯,對於某些喜歡貪公家便宜,胡亂報銷的人,朱元璋是講原則的,由於他嚴於律己,大家也沒有什麼話說,如果就這麼幹下去,他可能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財務管理人員。可是上天偏偏不讓他舒服的過下去,不久的將來,他將面對更大的麻煩。

主要問題是,郭子興的成分問題,他並不是農民,而是地主(想不通他怎麼會起義),當時在濠州的統帥除了郭子興外,還有四個人,以孫德崖為首,而這四個人都是農民,他們和郭子興之間存在著深刻的矛盾。

不久,矛盾爆發了,一天郭子興在濠州城裡逛街,突然被一群來路不明的人綁票,這些人似乎對索取酬金之類也沒有什麼興趣,把郭子興死打一頓,然後關了禁閉。朱元璋得到消息,大吃一驚,立刻趕去孫德崖家裡要人,孫德崖開始還裝傻,表情驚訝,要出去找郭子興,並且說了一些與綁架者不共戴天之類的話,充分表現出了一個業餘演員的演技。

朱元璋只把參與打人的軍士帶到孫德崖面前,並且告訴孫,你的那些貪污公款、胡亂報銷的爛賬都在我這裡,自己看著辦。

於是,朱元璋從孫家的地窖中將已經打得半死的郭子興救了出來,這件事情讓朱元璋意識到,跟著這些人不會有前途。

而郭子興也越來越討厭朱元璋,原因很簡單,朱元璋比他強,對於郭子興這樣一個性情暴躁、不能容人的統帥來說,他是不能容忍一個可能取代他地位的人在身邊的。終於有一天,他把朱元璋關了起來,落井下石一向是某些人的優良傳統,郭子興的兒子就是某些人中的一個。他吩咐守兵不能給朱元璋送飯,想要把朱元璋餓死,善良的馬姑娘為了救朱元璋,便把剛燙好的烙餅揣在懷中,到牢中探望朱元璋時送給他吃,每次胸口都會燙傷,但每次都送。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郭子興畢竟還是不想殺朱元璋,於是將他放了出來,朱元璋經歷此事後,終於下了決心,和這些鼠目寸光的人決裂。他向郭子興申請帶兵出征,郭子興高興的答應了。

這就是朱元璋霸業的開始,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

就從這裡起步吧!

朱元璋奉命帶兵攻擊郭子興的老家,定遠,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他的岳父實在存心不良,當時的定遠有重兵看守,估計郭子興讓他去就是不想再看到活著的朱元璋,但朱元璋就是朱元璋,他找到了元軍的一個縫隙,攻克了定遠,然後在元軍回援前撤出,此後,連續攻擊懷遠、安奉、 含山、虹縣,四戰四勝,銳不可當!

在召集(也可能是搶)了壯丁後,朱元璋來到了鍾離(今安徽鳳陽東面),這是他的家鄉,在這裡他遇到了二十四個來朱元璋隊伍裡找工作的人。

朱元璋經理招收的二十四個人素質是相當高的,這其中有為他算過命的周德興,還有堪稱天下第一名將的徐達。

這些人還有親戚,一傳十,十傳百,什麼叔叔、舅舅、子侄、外甥都來了,很快,他的部隊(直屬)就有了七百人。

當朱元璋再次回到濠州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前途所在,所以他向郭子興辭職,郭子興非常高興,這個討厭的人終於可以走得遠遠的了。

朱元璋在出發前,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從自己的七百人中重新挑選了二十四個人,然後將其餘的人都給了郭子興,郭子興多少有些意外,但仍然高興的接受了。

朱元璋的這個行動似乎可以定義為一次挑選公務員的工作,比例是三十比一,沒有筆試,考官就是朱元璋和他的眼光。

他挑的確實很準,看看這些人的名字:徐達、湯和、周德興,這二十四個人後來都成為了明王朝的高級幹部。

唐時的黃巢在考試落榜後,站在長安城門前,惆悵之餘,豪氣叢生,作詩一首,大大的有名:詠菊

待得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時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 滿城盡帶黃金甲。

數年後,他帶領著十餘萬大軍,打進長安。

此時的朱元璋,站在濠州的城門前,看著自己身後的二十四個人,他知道,邁出這一步,他就將孤軍奮戰,或者兵敗身死,或者開創霸業。

他仰望天空,還是那樣陰暗,這個時候作出這個選擇,似乎並不吉利,他又想起了那次無奈的占卜。

父母去世的時候,在廟裡干苦力的時候,夜裡望天痛哭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空。

什麼都沒有變,變的只是我而已

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

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什麼都不能阻擋我,就從這裡開始吧!

出發!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4:59 PM

五、儲蓄資本

朱元璋的第一桶金

朱元璋又來到了定遠,對於他而言,拉壯丁已經是輕車熟路,很快他組織了上千人的部隊,他聽說在定遠附近的張家堡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隊,現在孤立無援,需要找個新老闆,於是朱元璋打起了這支部隊的注意。

他親自來到張家堡,一看寨主,大喜過望「原來是你啊」

這個寨主他認識,原來還打過交道,而寨主叫他「朱公子」。

兩人見面後,照例自然要敘敘交情,我認識誰,你認識不,喔,你說的是那個誰啊,認識認識,還是兄弟啊,還有張三死了,李四病了等等,越說感情越好,就一起吃飯。

在飯桌上,朱元璋終於說出了他的來意,既然目前你們沒有主,不如跟著我混,將來混出名堂,有你們的股份。寨主也真是個實在人,馬上就答應了。

朱元璋非常高興,可是他忘了中國人的習慣,酒桌上的話只能信一半,有時一半都不到。

朱元璋後來估計會想:當時實在應該簽個合同的

三天後,朱元璋的使者到了寨中,寨主熱情的接待了他

來啦,快點請坐啊,別客氣,您這趟來是?什麼,讓我們一起走,這個我們還要考慮下啊,

什麼?我已經答應過了?

什麼時候啊?三天前? 好像沒有吧,(回顧手下)你們想想,當時有嗎?是吧,沒有啊,

誤會,誤會啊,你說的我們一定好好考慮,讓朱公子不要急啊,

什麼,你要走,別走,再坐會,啊,有事就不留你了,回去給朱公子帶個好,有空來玩啊!

就這樣,朱元璋被結結實實的忽悠了一回。

可是朱元璋豈是容易欺負的,他讓部下去請寨主吃飯,特別交待是準備了很久的名菜,寨主一聽有飯局,屁顛屁顛的就來了,一到大營,朱元璋就把他捆了起來,飯沒有吃成,倒是自己成了粽子。然後朱元璋以寨主的名義傳令山寨的人轉移,就這樣三千人變成了朱元璋的屬下。

下一個目標是橫澗山,這個地方有兩萬軍隊,但這卻不是一支可以勸降的部隊,此部隊的主帥叫繆大亨(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身份),原先跟隨元軍圍攻濠州,希望能順便搶個劫,不料沒有攻下來,於是帶領部隊守在這裡,朱元璋帶領了四千人對他發起了進攻。

這是朱元璋第一次領導的以少對多的戰鬥。

朱元璋很聰明的避開了白天,而選在晚上對這支武裝發動了夜襲,像繆大亨這種土包子當然不是對手,他沒有怎麼抵抗就投降了,於是朱元璋的部隊變成了兩萬人。

朱元璋對部隊進行了改編,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說一些類似同生共死,有福共享之類的話,而是對這些投降的士兵進行了譴責,讓他們反思為什麼這麼大的一支部隊,如此沒有戰鬥力,輕易的投降了,然後他說出了結論,這是因為沒有紀律和訓練,要想成就事業,只有加強訓練,建立嚴格紀律。

這一番話,有理有節,大家聽了都很服氣。

也就是在這次之後,朱元璋的部隊與那些烏合之眾的農民暴動軍有了本質的區別,在他的手中,有了一支精兵。

此時,兩兄弟從定遠來投奔了朱元璋,一個叫馮國用,另一個叫馮國勝,朱元璋覺得這兩個人都是人才,就留下了他們,這個馮國勝就是後來的威震天下、橫掃蒙古的馮勝。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朱元璋決定攻擊滁州,也就在此時,一個人走進了他的軍營。

這是一個穿著書生裝的中年人,相貌溫文爾雅,朱元璋開始時並未在意此人,只是看他字寫得好,便讓他當了文書,此人倒也不在意,依然幹好自己的工作,有一天,朱元璋在營房裡烤火,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天天處處打仗,何時是個頭啊」(四方戰鬥,何時定乎)。

此人從容答道:「秦朝亂時,漢高祖劉邦也是百姓出身,他豁達大度,知人善任,只用了五年就成就了帝王之業,現在天下已不是元的了,元帥你的戶口在濠州(公濠產),離劉邦老家不遠,就算沒有王氣所在,也多少能沾點邊。」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然後說出了最關鍵的兩句話:

「只要元帥能向劉邦學習,按照他的行為去做,天下就一定是你的!」

朱元璋詫異的看著眼前的這個讀書人,是的,這正是自己的方向,劉邦做得到的,我為什麼做不到。於是,他擺正了自己的坐姿,向眼前的這個人行禮。

這個人就是開國第一功臣李善長。

滁州,地勢險要,宋歐陽修曾有過「環滁皆山也」的議論,可見這確實是一塊易守難攻的要害之地。

但滁州的守軍卻遠不像地形那麼難以對付,開戰之初,朱元璋手下勇將花雲即率領上千騎兵以中央突破戰術直衝對方陣地,元軍潰敗,朱元璋率領全軍一舉攻佔滁州。

在佔據了滁州後,朱元璋又迎來了三個重要的人,分別是他的侄子朱文正、姐夫李貞和外甥李文忠。請大家記住這幾個名字,他們都將是後來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的主角。

這樣看來,朱元璋出生的位置實在是人才多多,他招納的謀士和將領無論和哪個時代的人才相比都不遜色,何安徽之多才邪!

此時的朱元璋手下精兵強將,謀士如雲,並佔據了滁州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險要之地,他的眼界已經不是小小的濠州,也不是滁州,而是天下

這一年,他二十六歲。

最後一個障礙

朱元璋的順利似乎並不能給他的岳父帶來好運,郭子興此時正被整得夠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批鬥,每次開會總是四個批一個,孫德崖幾次都想下手,想想朱元璋就在不遠的地方,實在不好善後,於是他就把郭子興擠出了濠州城,讓他下崗,自謀出路。

此時的郭子興才明白了人生的艱難,他沒有其它選擇,只能去投靠他的女婿朱元璋,但想想自己以前那樣對他,他還能善待自己嗎?

到了滁州,他的顧慮打消了,朱元璋不但不念舊惡,而且還把統帥的位置讓給了他,更讓人吃驚的是,朱元璋做出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決定。

他決定把自己屬下三萬精兵的指揮權讓給郭子興,統帥的位置也就罷了,畢竟是個虛的,但兵權也交出去,就讓人吃驚了,郭子興百感交集,他其實從來沒有信任過這個女婿,甚至還考慮過害他,他也曾問過朱元璋,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朱元璋誠懇地說,如果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我不能忘記您的恩德。

郭子興終於明白,自己錯了,朱元璋是對的。

當得知這個消息後,原先企圖殺害朱元璋的人也對他敬佩萬分,這中間包括郭子興的兒子郭天敘。

一個人要顯示自己的力量,從來不是靠暴力,挑戰這一準則的人必然會被歷史從強者的行列中淘汰,歷來如此。

郭子興帶了自己的幾萬人來,滁州的糧食不夠吃了,朱元璋進攻和州,攻下來後就住在那裡,將滁州讓給了郭子興。

而此時濠州城中的孫德崖由於兵多糧少,強行要求到和州混飯吃,朱元璋正頭疼,此時卻得到了另一個消息,郭子興得知孫德崖來了,也帶了幾萬人來,要打孫德崖。於是小小的和州一下子擠了十幾萬人,而且兩個對頭正好碰上了,那就打吧。

可是打不起來,為什麼呢

因為人太多了,何州只是一個小縣城,一下子來十幾萬人,城裡城外水洩不通,就好像我們今天的黃金周旅遊景點一樣,別說打仗,想轉個身都難。

既然不能打,那就談吧

看來孫德崖還是講道理的,他表示,自己畢竟是外來的,還是自己走吧,朱元璋當即去為他送行,此時孫德崖在城內,他的士兵在城外由朱元璋陪同,但誰也沒有想到,還有一個人在蠢蠢欲動。

這就是郭子興,郭子興是不講道理的,他只記得孫德崖多次羞辱過他,也管不了什麼信義了,看到城內的孫德崖身邊沒有什麼士兵,就命令手下人將孫德崖抓起來,這就害了還在城外的朱元璋。

孫德崖的士兵聽說主帥被抓,就認定是朱元璋指使的,而此時朱元璋也得到了這個消息,場面極其緊張,朱元璋一看勢頭不妙,拔馬就往回走,士兵早就有準備,鐵索往朱元璋的頭上一套,下來吧您吶。孫德崖的士兵抓住了朱元璋,就去找郭子興談判。

郭子興正在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者孫德崖的表情,突然消息傳來,說朱元璋被抓住了,他一下子懵了,孫德崖固然不想放,可是朱元璋也是不能少的,於是他只好決定放人。

可誰先放,就又成了問題,此時,徐達站了出來,他願意用自己去換朱元璋,朱元璋回去後,再放孫德崖,孫德崖回去後再放徐達,這簡直成了順口溜,麻煩啊。

總算解決了這個問題,可是郭子興臨到手的敵人跑了,一時嚥不下這口氣,得了心病,過了一個月居然死掉了,可見心胸不寬廣的人實在不能做大事。

但這對朱元璋來說並不是個壞消息,他仁至義盡,現在終於可以放開手干了,真正的事業在等待著他。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01 PM

六、霸業的開始

和州太小了

朱元璋迫切的感受到了這一點,在這個小縣城不可能有大的發展,他的眼睛轉向了集慶(南京)。

迷信是封建時代人們的通病,要想佔有天下,必須要佔據王氣之地,南京就是這麼一個地方,紫金山縱橫南北,恰似巨龍潛伏,而石頭山則臨江陡峭,如虎盤踞,這就是南京龍蟠虎踞的來歷,此外在南京的前方還有一條長江,皇帝和我們一樣,買房子前都要看風水,南京背山面水,實在風水好得爆棚。在明之前,已經有六朝定都於此,到了元朝,這個地方叫集慶路。不但地勢險要,而且還很富呢

附近不但是重要的糧食產區,還兼顧著商業中心的作用,最重要的是,這裡有運河之利,在那個從北京走到南京要幾個月的年代,水路實在是太重要了。

馮國勝(馮勝)此人不但作戰勇敢,而且非常有遠見,他向朱元璋建議,應立即渡過長江,佔領集慶,這個建議深深打動了朱元璋,他下定了決心,佔領集慶!

可是船呢, 朱元璋的這班人馬不是騎兵就是步兵,唯獨少了水軍,他正急得不行,一個人的到來帶給了他解決的方法。

此人名叫俞通海,明史上說他是水軍頭目,其實這人就是沿江打劫的海盜,經常幹的就是類似水滸傳上「到得江心,且問你要吃板刀面還是吃餛飩」的那路勾當。

但是到朱元璋那裡,他就是個重要的人物,殺點人,搶點錢沒關係,有用就行。

於是他召集了上千條戰船先攻採石,再破太平,終於到達了最後的目的地,集慶

這所謂的上千條戰船其實只是些小漁船,朱元璋的這一重大軍事缺陷—— 水軍,也成為制約他後來軍事作戰方法的主要因素。

集慶就在眼前!

此時的朱元璋是義軍的左副元帥,而郭天敘是都元帥,郭子興的妻弟張天祐是右都副元帥,這個職位是劉福通封的,朱元璋的地位最低,但是顯而易見,這兩個人根本沒有與朱元璋抗衡的本錢,軍隊的實際統帥是朱元璋。此時元朝的統治者們已經十分頭疼,到處都是起義軍,沒有工夫去理會小小的朱元璋,朱元璋正是抓住這個機會,向集慶發動了總攻。

由於船隻太差,而且過於小看集慶的城防,朱元璋於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八月和九月連續兩次攻擊集慶,都被元軍擊敗,然而失敗對朱元璋來說並不一定是壞事,因為在這兩次戰鬥中,郭天敘和張天祐都戰死了,朱元璋順理成章的成為了都元帥。

第二年(公元1356年)朱元璋親自帶兵分三路進攻集慶,用了十天時間攻破了集慶,並改集慶為應天。

窮人朱元璋終於擺脫了鳳陽,擺脫了濠州,擺脫了滁州,來到了富裕的南京,但真正的事業才剛開始,繼續努力!

不好惹的鄰居

朱元璋佔據了應天,對他來說是件好事,但從歷史大勢上看,他的形勢並不樂觀,自古佔據北方即有天時地利,中國地勢由北向南,由南方起兵進攻北方最後獲得勝利,少有先例。

可是朱元璋此時佔據應天,卻是佔了個大便宜。

我們介紹一下朱元璋的鄰居們,住在他東邊鎮江的是元朝軍隊,而住東南方平江(蘇州)的是張士誠,東北面的是張明鑒的起義軍,南面是元將八思爾不花(名字很有特點),西面是徐壽輝。

表面上看,朱元璋的鄰居們個個都比他強,家大業大,朱元璋被他們圍在中間,就好像是到外地打工的民工,寄人籬下,而這些鄰居們雖然並不喜歡朱元璋,但也正是因為他過於弱小,誰也沒把他看在眼裡,自己打來打去,沒空搭理他。

更關鍵的是,朱元璋北面的鄰居是劉福通,這個是兄弟單位的部隊。幫助朱元璋擋住了元朝軍隊的進攻。元朝的統治者倒是很重視朱元璋,可是打不著。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形,能打的不想打,想打的不能打。

朱元璋充分利用了這一特點,對他而言,元朝雖然是他苦大仇深的報復對象,但還不到時候,他先要料理他的兩個鄰居。對他而言,這兩個鄰居才是真正可怕的對手。

下面我們要介紹他的兩個鄰居,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張士誠和陳友諒。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02 PM

七、可怕的對手

這兩個人都是當世之豪傑,如果他們分別出現在不同的朝代,應該都能成就大業,可惜,歷史注定要讓這個時代熱鬧一點。

這是一場淘汰賽,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獲得勝利。

根據顧愷之吃甘蔗的理論,我們先介紹弱一點的:

張士誠,男,1321年生人,職業是販私鹽,泰州人,在這裡要先說一下販私鹽這一封建時代長期存在的行業。鹽是國家管制的物品,非經允許不能販賣,但海水就在那裡放著,不曬白不曬,不賣白不賣,所以很多人都看上了這條發財之道。

根據經濟學的理論,壟斷必然造成行業的退化和官僚化,古代鹽業也不例外,老百姓只要花三分之一的價錢就可以買到比官鹽好得多的私鹽。為了嚴格控制這一行業利益,歷代封建政府,無論是漢、魏、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宋元,也不管他們治國的方法是道家、儒家還是法家,在對這一問題的處理上,他們都遵照了韓非子的理論。

這一理論認為:老百姓明知去河裡撈金要處死刑還要去幹,是因為存在著僥倖心理,所以要加大處罰力度。

對待販賣私鹽的處罰也是不斷的加重,到了隋唐時期,販賣一石(約一百斤)私鹽就要處死刑,大家知道,程咬金就是私鹽販子,看他的個頭,應該不止賣一百斤私鹽,居然還能通過大赦出獄,確實讓人費解。

那麼張士誠的性格應該就清楚了,首先他應該是一個不怕死的人,怕死就不能幹這個,此外,他應該是一個比較有錢的人,有錢就能交到很多朋友,最後,他對元朝統治應該有著刻骨的仇恨,因為這個政府不讓他賣私鹽,還處死了他的很多朋友。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張士誠在泰州起義,他是私鹽販子,所以他的起義兄弟也大都是幹這行的,他不屬於以貧苦農民為主的紅巾軍序列,這就為他和朱元璋的長期矛盾打下了伏筆。

作為當時眾多起義者中的一個,張士誠是通過一場艱苦卓絕的戰役決定他的歷史地位的

最艱苦的戰役——高郵之戰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張士誠起兵後,連續攻佔泰州、興化等地,在高郵建都,稱誠王,國號大周,以天祐為紀年。

現在看來,這個天祐的名字實在是取得好。

張士誠的王位還沒有坐多久,元朝就派兵打來了,其實元朝的官員們也是認死理的,誰稱王就去打誰,要是碰到個埋頭造反不稱王的,他反倒是不理的,朱元璋就是佔了這個便宜。

我們上文提到過的元朝名臣脫脫率領百萬大軍(注意,這個是實數)攻擊高郵,所謂「出師之盛,未有過之者」(元史),此時私鹽販子張士誠表現了他的勇氣和決心。

當時很多人都建議放棄高郵,張士誠考慮良久,說出了一句話:「我們還能去哪裡呢」

是啊,還能去哪裡呢

死也要死在這裡!

元軍用各種武器攻城,包括多種火炮,張士誠和他的兩個弟弟張士義、張士德就在城樓上堅守,所有的將士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更重要的是,這些起義者的心中有著這樣一個信念。

投降也是死,抵抗也是死,不如抵抗而死! 至少死得悲壯!

於是,看似柔弱的小城高郵就在這種精神的支持下抵抗了百萬元軍三個月,這就是敢於拚命的力量。

正在高郵即將被攻下時,元朝政府內部出現了問題。

在以往的史書中,我們總是看到很多奸臣,這些人只顧自己不顧國家,是大家痛恨的對象,比如秦儈,比如賈似道,總是在關鍵時刻來那麼一下,壞了國家大事。事實證明,少數民族政權也有奸臣,也會來這麼一手。

之後的內容就是俗套了,小人向皇帝進讒言,皇帝擔心外面的將軍造反,限令立刻回來,於是脫脫撤離了高郵,他挽救元王朝的努力也就這麼付之東流。

關鍵時候有天祐,名字固然取得好,但如果不能堅持那三個月,也不會有最後的勝利,所以決定張士誠命運的不是好的年號,而是他的勇氣。

此戰之後,張士誠名揚天下,他再接再厲,連續攻克江蘇、浙江的富饒地區,成為佔地不是最大,卻最富有的人(不愧是做私鹽生意的)。

然而從此之後,張士誠就變了,從來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他,突然間有了全國最富的地盤,再也不用販私鹽了,有錢了,有房子了,拿著饅頭,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紅糖蘸紅糖。

朱元璋對他有一個精準的評價,器小。

這個人確實沒有大志向,但他的的確確是個好人,還是個大好人,他生來就沉默寡言,待人寬大,免除了江浙一帶的賦稅,江浙一帶的百姓受了他的恩惠,紛紛為他修建祠堂。但他的過於寬大和無主見也使得他無法成為梟雄,而只能做一個豪傑。

下面我們要介紹的陳友諒是一個真正的梟雄。

但在介紹他之前,我們必須介紹他原來的老闆,徐壽輝

徐壽輝,出生年月不詳(死期倒是很精確),湖北羅田人,是個布販,據說小伙子長得很精神,而且為人正直,是羅田第一美男子,由於經常被元朝的官吏勒索,所以對元朝心懷不滿,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劉福通起義經過他的家鄉,徐壽輝長期積累的怒火終於壓抑不住,準備造反,他的手段還是宣傳封建迷信,這次是明教。

為了搞宣傳,他還找了兩個幫手,一個是在麻城打鐵的鄒普勝(強人),另一個是江西和尚彭瑩玉(大家應該熟悉),在宣傳明教幾個月後,他在大別山區發動起義,一舉攻克羅田,他是紅巾軍的支流,所以也戴紅巾,起義軍連續作戰,先後攻克黃州和浠水,並最終定都浠水縣城,

他的國號很值得一提,堪稱自古以來最為奇特,叫天完(不是年號),這年號是怎麼來的呢,請大家和我一起做一個拆字遊戲,把天完兩個字的上面去掉,就可以發現是大元,這位布販子唯恐自己的國號不能壓制元朝,就想了這麼個餿主意,在字上面討個便宜。我每次看到這個年號總覺得是過幾天就完蛋的意思。

當時徐壽輝的地盤很小,只有黃州和浠水這一片地方,但他的排場卻很大,元朝有的機構他都有,才那麼幾千人,就設置了統軍元帥府、中書省、樞密院、中央六部,真不知道他手下還有沒有兵,估計是都去當幹部了。另鄒普勝為太師,倪文俊為領軍元帥,此時一個浠水人參加了他的隊伍,此人相貌不凡,寫得一手好字,正是陳友諒。

厲害的陳友諒

在那些元朝末年的起義軍中,很多的領袖沒有抵擋住元朝糖衣炮彈的攻擊,被招安,即使是朱元璋也曾經與元朝暗通消息,只有這個人從頭到尾反抗元朝外族統治,敢作敢當,不屈不撓,堅持到底,端的是一條好漢!

陳友諒,男,1320年生人,原姓謝,工作是漁民,沔陽(今湖北仙桃)人,曾經在縣裡幹過文書, 當徐壽輝起義軍來到他的家鄉後,他參加了徐壽輝的部隊,由於他很有文化,外加有計謀,很快得到了徐壽輝和當時的丞相倪文俊的信任。

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由於當時徐壽輝已經稱帝(不識時務),元統治者調集幾省軍隊,圍剿徐壽輝,攻破國都,彭瑩玉戰死,徐壽輝這才清醒過來,他率領部隊退到湖北黃梅一帶打游擊,同時對軍隊也進行整頓。然後紅巾軍大舉反攻,重新奪取江西、湖南,並於漢陽縣城(今武漢漢陽)重新建都,改年號為太平。

當時的徐壽輝整編部隊的手法實在厲害,他在每個士兵的背後寫下了一個佛字,並說這樣可以刀槍不入,這個謊話似乎容易被揭穿,因為士兵到了戰場上就會發現不是真的(不信扎你一槍試試),這個謊話還有下半部分,如果你不幸陣亡,那並不是這個字不靈,而是因為你的心不誠。也就是說沒有死就是因為我寫了字,死了怪自己,誰讓你心不誠!

這種類似二十二條軍規的荒唐邏輯在當時倒是很有市場,所以他的士兵在上戰場前都要唸經,搞得很多元朝政府軍也莫名其妙,還以為是碰上了和尚。

與之相對的是他的將領們,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都是一等一的名將,在徐壽輝手下有所謂四大金剛之稱,分別是鄒普勝(總司令)、 丁普郎(狂人,原因後來會說到)、 趙普勝(雙刀無敵)、傅友德(從來沒有打過敗仗)。此四人帶領部隊橫掃元朝軍隊,創立了天完政權。

在徐壽輝的部隊裡,兄弟義氣是為人看重的,如果有誰背叛了兄弟,是要受到大家的鄙視和懲罰的,這種組織體系很容易讓我們想起著名的洪興幫,可是有講義氣的就一定會有不講義氣的。自古以來從無例外。

丞相倪文俊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一直在徐壽輝身邊,深知此人除了長得帥,並沒有什麼突出的才能,自己是博學通才,文武雙全,憑什麼在徐壽輝手下幹活,於是他企圖暗殺徐壽輝,篡奪帝位。卻被人捅破,沒有辦法,只能自漢陽逃往黃州,因為黃州是陳友諒的老巢。

倪文俊一直很相信陳友諒,他不但是陳友諒的領導,還提拔了陳友諒,讓他成為了軍隊中間的高級幹部,可以算是他的師傅。

可他忘記了一條中國人的古話,有什麼樣的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

陳友諒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用八個字可以形容他,心黑手狠,膽大妄為,從他後來的行為看,確實沒有什麼是他不敢幹的,別人把義氣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他卻把義氣當成狗屎。

別人不敢殺上司,殺兄弟,他幹起來毫不猶豫,幹完後還大大咧咧的承認,就是我幹的,你能怎麼地

要分析這個人物,需要從他的童年說起,他本是漁民,而且還是那種最低等的漁民,這種漁民在元代一般不上岸,吃住都在船上,村民都不和他們打交道,因為他們身上總是有著揮之不盡的魚腥味,陳友諒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

從小就飽受別人的歧視,唾罵,以及那種看見他就躲得遠遠的行動和眼神,使得他心中有著深厚的自卑感,對他而言,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靠自己!

他努力讀書,終於在當地縣衙找到了一份寫作文書的工作,但這個工作並沒有給他帶來尊嚴,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依舊瞧不起他,時常聽見的低語聲和議論聲讓他發瘋。

原來讀書也無法改變自己的身份,在長時間的思考後,陳友諒似乎終於找到了一條可以讓別人敬重自己的方法

往上爬,不斷的往上爬,直到那最高的頂點,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最終要在我的面前低下頭來。

於是,當徐壽輝的起義軍來到家鄉時,本是元朝政府公務員的陳友諒參加了起義,將矛頭對準了發工資給他的元朝,他參加起義的動機明顯與那些貧苦農民不同,這動機是一個信號,代表著在陳友諒的心中,信義和忠誠不存在。

在他的心中,唯一重要的就是權力和地位,是當他高高在上的時候,無人再敢藐視他!

在陳友諒所學習的東西中,四書五經和經史子集都是不重要的,他掌握的最好的是「殺人滅口」「斬草除根」「無毒不丈夫」之類的人生哲學,厚黑學應該也是他的專長,倪文俊欣賞的也就他這一點,但他想不到的是,有一天,陳友諒會把這一招用在自己身上。

倪文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跑到陳友諒處時,陳友諒仍然友善的接待了他,為他準備了房間和換洗的衣服,陪他談話,倪文俊頓感自己沒有看錯人,便把內幕合盤托出,越說越氣憤,留下了眼淚,陳友諒平靜的看著他,問出了關鍵的一句話:

「趙普勝他們怎麼樣了」

聽到這話,倪文俊更是悲從心中起,「他們那幾個人,你還不知道,都是徐壽輝死黨,不過,我們聯手,一定可以打敗他們。」

好了,這就夠了,我不用再問了

一天之後,漢陽的徐壽輝收到了倪文俊的頭顱。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03 PM

八、可怕的陳友諒

陳友諒在殺掉倪文俊後,以所謂匡扶之功成為了天完國的第一重臣,他的能力也充分表現了出來,他知人善任,有很強的組織能力,更為難得的是,他是一個很有帶兵才能的人。

漢高祖劉邦問過韓信,自己能帶多少兵,韓信告訴他只有十萬,這件事充分說明了兵不是越多越好,關鍵看在誰的手裡,怎麼使用,而陳友諒的能力遠遠不是十萬兵可以包容的。

與他相比,徐壽輝就差得太遠了,這個人確實是個好人,但除了好人,他什麼也不是,陳友諒每天看見徐壽輝高高在上的坐在寶座上就來氣,這個廢物為什麼坐在上面,我還要向他請示,當這個念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時,思想中的圖謀就將變成行動

要除掉徐壽輝很容易,但之前一定要先解決他的那些明教兄弟,第一個就是趙普勝。

於是,不久後,趙普勝以圖謀不軌的名義被殺掉,丁普郎和傅友德不是白癡,看情形不對,就溜了,跑道朱元璋處繼續當差。

此時的徐壽輝真正成為光桿司令,是陳友諒手中的棋子,於是在幾乎所有的歷史書中都出現了這麼一段奇怪的描述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徐壽輝在陳友諒的挾持下進攻朱元璋。

進攻,還是被人挾持的,做皇帝到了這個地步,還不如死了好

徐壽輝並不想死,他把權力交給了陳友諒,只是希望活下去。

陳友諒是屬於那種「臥榻之前豈容他人酣睡」的人,他絕不會放過徐壽輝。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六月十六日(夠精確),陳友諒率領十萬軍隊順江而下攻克朱元璋的採石,他邀請徐壽輝去採石城的五通廟拜神,徐壽輝一向對這些活動很是熱衷。於是他應邀來到了廟裡。

當他來到廟裡時,陳友諒正站在窗前,身邊站著兩個衛士,外面下著很大的雨

陳友諒沒有理他,徐壽輝多少有些尷尬,他走到陳友諒身邊,以一種近乎討好的語氣說道:「我們就要打下應天了,這都是你的功勞啊。」

陳友諒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說:「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徐壽輝懵了,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的到來,但當它到來時,還是那麼殘酷。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死一般的沉默

徐壽輝的汗和眼淚都下來了,他心中的恐懼就像一隻大手將他拖入無底深淵。

「我把皇位讓給你,我做平章,你看這樣行嗎?」

陳友諒終於回頭了,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徐壽輝,說出了他一生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你是怎麼在這個亂世上生存下來的?」

衛士上前,從預先準備好的鐵錘打碎了徐壽輝的腦袋。

徐壽輝倒下時最後看到的是陳友諒那冰冷的目光。

衛士們洗干了前任老闆的血跡,佈置好大殿,因為這裡馬上就要舉行新皇帝的登基大典。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六月十六日,陳友諒在暴風雨中,於五通廟登基為帝,定國號為漢。

這就是亂世的生存法則,徐壽輝,你不懂。

陳友諒雖然算是個不折不扣的不講道義的人,但他卻是一個敢做敢當的人,他的大漢國的年號是「大義」。

真是夠狠,弒君奪位的人居然敢把自己的年號取名大義,這又告訴了我們一個信息,這是一個不遵守遊戲規則的人,在他眼裡,什麼仁義道德都是狗屁,你們不是不恥於弒君的行為嗎,道學先生們,我就做給你們看看,我的年號就叫大義!

誠然,這樣的一個人是難於對付的,要對付這樣的人,君子的做法是不行的,守規矩是不行的。

誰能夠對抗這樣一個可怕的人

看來只有朱元璋了

在朱元璋攻佔應天後,陳友諒和張士誠都感覺到了這個對手的潛力。他們都是非常厲害的人,誰對他們威脅最大,他們的心裡很清楚。雖然朱元璋還很弱小,但絕不能小看他。

但是陳友諒當時並未掌控天完國的政權,所以最先與朱元璋發生衝突的是張士誠,雙方從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朱元璋攻克應天後,就沒消停過,大大小小打了上百仗,朱元璋對張士誠極為頭疼,自己只是佔了點地盤,幹嘛總和自己過不去,本來兵力已經不堪敷用,但屋漏偏逢連夜雨,同年六月,朱元璋的部將投降了張士誠,此時朱元璋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他要和張士誠談判,並寫信給張士誠,大致內容是:我是貧苦農民,你是私鹽販子,大家都是苦人啊,幹嘛非要打我呢,咱們兩家和平相處吧,時不時去串個門不是很好嗎。

朱元璋這樣做是因為他已經和徐壽輝開戰,兩線作戰非常不利於他,可張士誠也不是等閒之輩,看出了朱元璋的計謀,他回信給朱元璋,大意是:你是從哪裡來的就滾回哪裡去,我已經和徐壽輝約好,非滅了你不可。

談不攏,那就打吧

同年七月,張士誠大舉進攻朱元璋控制的鎮江,朱元璋早有準備,命令當時手下的王牌將領徐達和常遇春應戰,大敗張軍於龍潭,然後猛將常遇春一路打過去,到了第二年(1357年)攻克了常州,之後在攻克寧國的戰鬥中,常遇春充分繼承了夏侯敦受傷不下火線的精神,身中三箭(貫通傷)仍然堅持作戰,又攻下了寧國。張士誠一敗塗地。

其實張士誠的軍隊戰鬥力並不差,人數也多於朱元璋軍,但卻慘敗,從以上情況我們可以得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結論。

常遇春

常遇春跟隨朱元璋的時間並不長,他於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朱元璋攻克和州的時候才來投奔,雖然晚來,他卻一點也不客氣,開口就說,我到這裡來就是當先鋒的,把先鋒印給我吧。

朱元璋見過的狂人不少,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狂的,他很生氣的說:你小子不過是個吃不飽飯的難民,到我這裡來混飯吃的,我怎麼可能給你這樣的官位呢(明史記事本末)。常遇春卻笑著說:你等著看吧

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在朱元璋攻克採石的戰役中,元朝軍隊在岸邊列陣,朱元璋的水軍無法靠近,看著乾著急,正在此時,常遇春的船隻經過,朱元璋頓時想起了他的話,對常遇春大喝道:小子,你不是要當先鋒嗎,現在是時候了!常遇春應聲奮勇向前,單槍匹馬持長戈向岸邊元軍刺去,元軍接住了他的長戈(遇春應聲,奮戈直前,敵接其矛),卻沒有想到常遇春的目的正是在此,他手握長戈順勢跳上了岸邊(這似乎是個撐桿跳的動作),連殺數人開闢了灘頭陣地,後面士兵一擁而上,佔領了採石。

此戰後,朱元璋重新認識了這個叫常遇春的年輕人,並親自授予他總督府先鋒的官位。

常遇春是個天生的先鋒材料,他善於使用騎兵進行突破,選擇進攻位置準確,能冷靜判斷戰場形勢,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武林高手,個人武藝也甚是了得,這一優點在後來起了極大的作用。

但他也有個致命的弱點,他嗜好殺戮,而且是最不道德的那種——殺降

古語有云,殺降不祥,從道義上說,對方已經投降,再動手似乎就不那麼光彩,可他偏偏嗜好這個,這個嗜好也為朱元璋惹來了大禍。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06 PM

九、決戰不可避免

朱元璋擊敗了張士誠後,便把主要精力放在對付徐壽輝身上,但他明白,自己真正的對手並不是那個虛有其表的徐壽輝,而是他背後那巨大陰影——陳友諒

在這段時間裡,朱元璋做出的兩個決策使得他成為了最終的戰爭勝利者,第一個決策是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正是這個決定讓他避開了天下人的注意,當其他農民起義領袖帝王思想膨脹,扯張虎皮做大旗,鍋裡沒幾兩米就敢開幾千人的飯時,朱元璋充分利用了時間,不斷發展自己的實力。

另一個決策是在陳友諒和張士誠兩個人中間拿誰開刀,當時大家普遍認為張士誠比較弱,希望先對付他,並利用佔據的江浙一帶土地擴張自己的勢力,從而與陳友諒決戰。應該說這個決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正確的,但朱元璋在此時體現了他的天才的戰略眼光。

在實際決策中,不受他人,特別是多數人的意見的影響是很困難的,當許多人眾口一辭時,很多人都會從大流,甚至改變自己原來的看法,而朱元璋用他的智慧告訴了人們,真理往往是站在少數人一邊的。

朱元璋對他的謀士們說,你們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但你們沒有看到問題的關鍵,張士誠的特點是器小,陳友諒的特點是志驕,器小無遠見,志驕好生事。如果我進攻陳友諒,張士誠必然不會救他,而進攻張士誠,陳友諒就一定會動員全國兵力來救,我就要兩線作戰,到時就很難說了。

精彩!真精彩!

如此之見識,此人不取天下,何人可取!

大戰的序幕

無論怎麼躲避,決戰這一天終究會到來,這是朱元璋和陳友諒的共識。

至元十九年(公元1359年),陳友諒已經完全控制了天完國,他的兵比朱元璋多,訓練水平也比朱元璋的士兵高,更要命的是,他的長處正是朱元璋的短處——水軍

陳友諒佔據了湖北和江西,也就是說,他佔據了長江上游,而朱元璋佔據的應天是下游,必須要仰首而戰,由於他們正好在一條水路上,水戰就成為不可避免的戰爭方式。朱元璋一再避免決戰的原因也就在於此。

雖然朱元璋不懂物理,但他也知道拿漁船去和戰船決戰於水上,無異於自殺。

恰在此時,一件事情的發生使決戰提前爆發了。這是朱元璋萬萬沒有想到的

至元十九年(1359年)11月,常遇春率部攻克池州,陳友諒大為吃驚,準備安排部隊奪回,但事情洩漏,朱元璋有了準備,命令徐達與常遇春採用伏擊方式作戰,常遇春與徐達在九華山下設伏,打敗了陳友諒的軍隊,並俘獲了三千人。

此時,常遇春的老毛病犯了,他對徐達說,我要殺掉這三千人,徐達堅決不同意,並表示要上報朱元璋,但他沒有想到常遇春膽子大到驚人的程度,竟敢不經過請示,連夜將三千人全部活埋了!

常遇春殺降是有目的的,他留下了幾個人沒有活埋,讓他們回去給陳友諒帶去了一句話

我是常遇春,是我打敗了你!

麻煩大了。

陳友諒的憤怒

陳友諒真的憤怒了,自他從軍以來,沒有人敢再欺負他,在他面前總是畏畏縮縮的,常遇春何許人也,居然敢向自己挑釁!

他終於動手了,這次不再是小打小鬧了,打到應天,把朱元璋趕回去種田!

當然這是朱元璋所不願意看到的

這次常遇春是真的把狼招來了。

至正二十年,陳友諒率領他全中國最強大的艦隊向應天進發,他的戰船名字十分威風,在此要詳細說說,分別是混江龍、塞斷江、撞倒山、江海鱉等,就差取名為驚破天了。

船名威風,那麼戰船呢,應該說戰船也很厲害,這些戰船大都有三層樓高,各種火炮齊備,用這樣的船來與朱元璋的漁船打仗是不用攻擊的,只要用撞就可以了。

陳友諒在攻擊前通知了張士誠,讓他夾攻朱元璋,然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命令他的無敵艦隊向應天出發。

陳友諒指揮作戰有個很大的特點,這個人似乎從來不去仔細研究作戰計劃,而是率意而為,打到哪算哪,這個特點也一直讓他為軍事專家所垢,但客觀看來,這正是他的作戰特點,也是他的指揮藝術的精華之處。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攻擊什麼地方,敵人能知道麼?碰到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誰能頂得住? 朱元璋就吃了他的虧。

當朱元璋得知陳友諒率領大軍攻擊時,陳友諒的艦隊已經攻佔了軍事要地採石,速度之快,讓朱元璋咂舌,而應天最重要的屏障太平現在就孤零零的屹立在陳友諒的十萬大軍面前,由於沒有想到陳的漢軍攻擊如此迅速,城內只有三千士兵,由花雲任統帥,陳友諒在攻擊太平的戰役中充分顯示了他的艦隊的可怕實力。

他並沒有讓士兵去攻城,只是讓士兵將船隻開到太平城靠江的城牆邊,用短梯從容的爬上了城頭,一舉殲滅了三千守軍,當陳友諒的漢軍從城牆爬下來時,很多守軍還沒反應過來,呆呆的看著漢軍,他們無論如何想不通,這麼高的城牆,還有長江天險,難道這些人是飛過來的?!!

太平被攻破了,應天就像一個赤裸的孩子,暴露在陳友諒的利劍下,陳友諒已經殺了徐壽輝,成為了皇帝,現在他的目標只有朱元璋,僅有一萬水軍,看似不堪一擊的朱元璋

天下已經在我手裡!

看來上天要拋棄朱元璋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沒有贏的希望,每次當他到玄武湖看到那些破爛的漁船時,總有想一把火把這些垃圾燒掉的衝動。

但事情總是有轉機的,就在陳友諒大軍南下之前不久,上天送了一份大禮給他,這份大禮是一個人。

天文學很重要

至正二十年(1360)四月,朱元璋的部下胡大海攻下了處州,胡大海是一個愛惜人才的將領,他聽說附近有幾個隱士很有才能,便派人去請,所謂隱士,是指神龍見首不見尾,別人已經吃完午飯,他還在洗臉的那種人,未必真有本事,但不管如何,多拉一個人下水總是好的。

這幾位隱士的名字分別是葉琛、 章溢、劉基。

前兩個人接到邀請,立刻就來了,可是最後的這個劉基是怎麼請都不來。

胡大海覺得此人架子太大,不想再去請了,可有人對他說,葉琛和章溢請不請無所謂,這個劉基一定要請,因為這個人懂天文。

今天的人們對天文學的興趣有限,可在當時,這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本事,不是什麼人都能學的,屬於帝王之學的一種,地上的君王們覺得遼闊的土地已經不能滿足自己的慾望和虛榮,便把自己的命運和天上的星星聯繫在一起,出生的時候是天星下凡(一般要颳風下雨),即位時候是紫微星閃耀,被人奪位是異星奪宮,死的時候的是流星落地。

總而言之,都和星星有關,懂這門學問的何止是人才,簡直是奇才。

於是胡大海就上報朱元璋,朱元璋甚是感興趣,便派了一個叫孫炎的人來召劉基,但劉基就是不給面子,逼急了就回贈了一把寶劍給孫炎,這是一個不友好的舉動,而孫炎眼見使命不能完成,也急了,撕下了溫情的面具,對劉基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這把劍應該應該獻給天子,天子用劍專門斬殺那些不聽話的人(劍當獻天子,斬不順命者)。

劉基明白了,這個眼前虧吃不得,乖乖的去朱元璋的手下幹活。但當時的朱元璋對他的真實能力並不瞭解,把他看成算命先生之類的角色。

金子總會發光的

決斷

當太平失守的消息傳到應天後,朱元璋召集他的謀士們商量對策,在會議出現了不同的意見,大部分(注意這個詞)主張逃跑,另外一部分主張退守紫金山,但這兩部分人在一個問題上是一致的,那就是放棄應天。

這些平日自吹神機妙算的謀士在此時露出了他們的真面目,除了痛罵常遇春外,他們做的事情也只是吹噓漢軍的強大,太平如何失守,自己的軍隊如何差等等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絕不能戰,戰則必亡。

朱元璋失望的看著這些人,他相信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打好了包裹,給老婆孩子準備了逃跑的車輛,隨時準備投靠新的老闆,然後在他摔跤倒地的時候再踩上一腳。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從來都是這些人的特長。

此時,他看到了臉色陰晴不定的劉基,似乎有話要說,他開口問道:「劉基,你有話說?說吧」。

劉基的那些同僚們停止了議論,看著劉基,自從這個人到了朱元璋手下擔任謀士後,沉默寡言,也沒有出過什麼主意,大家不怎麼瞧得起他,只是因為此人脾氣很好,從不發火,人緣倒還不差。

劉基站了起來,長時間的等待和傾聽已經消磨了他所有的耐心,他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不再是一個好好先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劉伯溫!

他用輕蔑的眼光俯視著這些平日自視甚高的所謂才子們,用一種幾乎歇斯底里的語氣大聲說道:

「那些說要投降和逃跑的人應該立刻殺掉!你們就這麼膽怯嗎!現在敵人雖然強大,但卻驕橫,只要我們誘敵深入,使用伏兵攻擊,打敗陳友諒是很容易的!一味只想著逃跑的人,難道也有臉自稱為臣嗎?!」

他訓斥了那些懦弱的人,並詳細分析了局勢,告訴所有的人,陳友諒並不是不可戰勝的,周圍的人被他驚呆了,愣愣的看著他

「如果我們失去了應天,還能去哪裡呢,我雖力薄,也能拚命!要走你們走,我絕不走!」

「我哪裡也不去,誓與應天共存亡!」

他的聲音如同狂風暴雨,掃蕩著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朱元璋百感交集,看著這麼多的所謂從龍之臣只為自己打算,而這個剛剛到自己手下幹活的人卻能以自己的勇氣說出與城共存亡這樣的話,他不是沒有畏懼感,他很明白,如果陳友諒攻下了應天,自己多年奮鬥的心血會毀之一旦,他也會像徐壽輝一樣成為陳友諒皇位的墊腳石,不可能做和尚,不可能做農民,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他當然想一戰殲滅陳友諒,讓這個討厭的人從世界上消失,可是陳友諒太強大了,強大到似乎無法戰勝,那龐大的戰船就像可怕的怪獸,會將他和他那弱小的水軍吞沒。

那就躲躲吧,可是又能躲到哪裡去呢,滁州?濠州?像狗一樣被人追來追去,最後又像狗一樣被人殺死?

劉基的話給了他勇氣,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尚有如此決心,我又畏懼什麼!我本一無所有,經過多少的艱難險阻才走到今天,難道就不能放手一搏嗎!

他站了起來,用威嚴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人,斬釘截鐵的吐出了四個字:此地決戰!

在確定了戰略方向後,他召集謀士談論如何對敵,大凡這個時候,狗頭軍師們會提出一大堆建議,好的壞的都有,就看拿主意的人識不識貨,這是個一本萬利的工作,如果建議對了,而且被使用了,自己就會成為大功臣,如果沒有被使用,事後也可以證明自己有先見之明,如果出的是壞主意,那也沒關係,老婆不好找,老闆還是好找的,換一個就是了。

有謀士說,應該先攻下太平,然後以太平為屏障與陳友諒決戰。

又有謀士說,應趁陳友諒立足未穩,馬上出擊與他決戰,擊敵半渡,可收全功。

我們客觀的來看,這兩種主意似乎都不錯,提出謀略的人也是很有見識的,但真的行得通嗎?

朱元璋再度表現出了他的軍事天才,這種天份將在今後的軍事生涯中不斷地幫助他。

他分析道,先攻太平是不行的,因為太平城堅固,不能保證一定能攻下來,即使攻下來後,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守住,陳友諒就會一鼓作氣攻克太平繼而攻擊應天,而那時主力部隊已經極為疲勞,根本守不住應天。主動出擊決戰也是不可取的,因為捨棄堅城不守,貿然出擊,一旦未能與敵軍進行決戰或是戰敗,整個戰局就會陷入被動。

最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見解,用手指向了應天城外的龍灣

「就在這裡」

計劃與陰謀

朱元璋的計劃是這樣的,考慮到自己的水軍不如陳友諒,他決定把陳友諒誘上岸來,引他進入預定地點,設伏打他。他分析了陳友諒水軍的進攻方向,認為陳友諒的水軍一定會經過長江,進入秦淮河並直抵南京城牆之下,在這條水路上,戰船唯一的阻礙是長江到南京西城牆的三叉江上的一座木製橋,這座橋的名字叫江東橋。

如果陳友諒走這條路,朱元璋的軍隊將直接面對漢軍的可怕艦隊,所以不能讓陳友諒走這條路。

朱元璋為陳友諒的漢軍選定的墓地是龍灣。龍灣有一大片的開闊地,漢軍到此地只能上岸,而自己的軍隊能利用當地的石灰山作屏蔽,隨時可以在後面突襲漢軍。這裡是最好的伏擊地點。

朱元璋召集了他的高級將領們,這些人和他一起從濠州打到應天,個個身經百戰,朱元璋充分地信任他們,在這些將領面前,朱元璋一掃之前的猶豫和躊躇,帶著自信的表情宣佈了他的計劃。

首先,他指示駐守城正北方的邵榮放棄陣地,因為他鎮守正是那個關鍵的地方——龍灣。

其次,他命令楊靖、趙德勝、常遇春、徐達帶領部隊埋伏在龍灣和南城,一旦漢軍進入伏擊圈就進行攻擊。

最後,他本人帶著預備隊駐紮在西北面的獅子山,作為最後的決戰力量。

「此次攻擊,我為總指揮,當我揮舞紅色旗幟時,即代表敵軍已經到達,當我揮舞黃色旗幟時,你們就要全力進攻,決戰只在此時!」

然而徐達提出了疑問:如果陳友諒軍不攻佔龍灣,而直接從秦淮河攻擊應天,這個計劃是無法執行的。

是的,說的有道理,陳友諒帶領的是水軍,必定會走水路,他又憑什麼放棄自己的優勢去和朱元璋打陸地戰呢。

朱元璋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他指著將領中的一個人說道:「這就要靠你了」。

這個人叫康茂才

這是一個戰略意義上的陰謀,康茂才原先是陳友諒手下大將,後來投奔朱元璋,但他仍在朱元璋的指示下與陳友諒有著秘密接觸,用今天的話說,他是一個兩面間諜,是朱元璋埋在陳友諒身邊的一顆棋子。

康茂才早已派人送信給陳友諒,說他將倒戈,建議陳友諒採取水路進攻,他將會在江東橋與陳友諒回合,並將這座唯一阻擋水軍前進的橋樑挪開,讓陳友諒的水軍經過秦淮河直抵南京城牆之下。陳友諒大喜過望,並表示一定會在勝利後重賞康茂才,在得到陳友諒的回音後,朱元璋命令李善長連夜重造了一座石橋。

這座石橋將給予陳友諒最為沉重的精神打擊。

朱元璋宣佈了他的全部作戰計劃,以堅定的目光看著他的將領們:「我們自濠州出發以來,經歷了無數困苦,打敗了無數敵人,才取得今天的一方土地,雖然陳友諒比我們強大,但只要我們敢於迎戰,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我相信我是對的」

朱元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在通往勝利之門的路上,你會撿到很多鑰匙,這些鑰匙有的古色古香,有的金光閃閃,但只有一把才能打開那扇門。

在進行決策時,會有很多人在你耳邊提出他們自己的意見,將他們手中的鑰匙交給你,讓你去選擇,但這個遊戲最殘酷的地方在於:

你只有一次嘗試的機會

如果失敗了,你將失去一切。

在戰役實施中,只有一個時機是最適合的,能抓住這個時機的,即是天才——拿破侖

朱元璋在那紛繁複雜的環境中,在無數的建議中,堅持了自己的看法,牢牢地抓住了那把開啟勝利之門的鑰匙。

他的成功不是僥倖的,他當之無愧。

他正等待著陳友諒的到來。

陳友諒此時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他已經成為了皇帝,現在所有的文武百官都在面前低著頭,聆聽他的訓示,他的艦隊已經兵臨城下,應天指日可克,朱元璋將永遠消失在世界上,這片大地上的百姓將在他的管理下,成為他的臣民。

我不是漁民的後代,從來都不是!

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安插在朱元璋軍中的康茂才已經成為我的內線,他將在明天為我打開通往應天的道路,我的艦隊將一往無前,征服這個富庶的地方,然後就是張士誠,他不過是個軟弱的傢伙,決不會是我的對手,我將是最後的勝利者!

龍灣的圈套

至正二十年(1360年)6月23日,也就是徐壽輝被殺後的第七天,陳友諒率領他的艦隊沿秦淮河一路進攻,到達了江東橋,陳友諒難掩激動的心情,親自登岸,在夜色中輕聲叫出了聯絡的暗號:

老康!

無人應答

第二聲

老康!

仍舊無人回答

陳友諒藉著皎潔的月光仔細觀察了江東橋,他驚奇的發現這並不是康茂才所說的木橋,而是石橋!

陳友諒感覺血液凝固了,他喊出了之前無數人喊過,之後還會有無數人喊的名言:

中計!

按照他的估計,此時應該是「火把叢生,殺聲遍地,伏兵殺出」,可是在他驚慌一陣後,卻發現什麼也沒有發生,這是怎麼回事,一向精明的陳友諒現在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康茂才莫非是有事來不了了?

無論如何,這裡很危險,不能久留。

正在此時,他得到了消息,自己的弟弟陳友仁已經統率一萬人馬在新河口之北的龍灣登陸,並擊敗了駐守在此地的軍隊,正等待大軍的到來。

那就去龍灣登陸吧。

陳友諒命令船隊加快速度,於當日下午到達了龍灣,之後他組織士兵上岸,一切都很順利,但他不知道的是,一雙眼睛正在不遠處的獅子山上看著他

那是朱元璋的眼睛。

他的預料沒有錯,陳友諒果然放棄了在江東橋進攻的企圖,他是一個疑心重的人,必然選擇穩妥的進攻方法。

在確定所有的士兵都進入了伏擊圈後,朱元璋搖動了紅旗。

此時,隱藏在石灰山後、 應天南城、大勝關的五路軍隊從不同的地方出現,但他們並沒有搖旗吶喊,而是靜靜的看著漢軍,他們沒有接到進攻的命令。

漢軍的士兵們終於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大大的麻袋裡,敵人就在眼前,甚至可以看見他們盔甲上的反光,而這些敵人紋絲不動,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那種眼神好似家鄉過年時屠戶看著圈裡的豬羊。

戰場上出現了可怕的寧靜

比死亡更可怕的寧靜。

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他們並沒有在這種可怕的沉默中等待多久,獅子山上的朱元璋揮動了黃旗。

五路軍隊在徐達、常遇春、馮勝的率領下對漢軍展開了輪番衝擊,騎兵來往縱橫,所向披靡!早已經驚慌失措的漢軍無法抵抗,他們紛紛奔向自己的船隻,然而此時正是退潮之時,船隻擱淺,大多數漢軍只能跳入長江逃生。陳友諒擠進能夠開動的小船上逃命,一路逃到九江,勝利的夢想就此破滅。

此戰漢軍在戰場上留下了20000具屍體,7000名俘虜,而朱元璋的軍隊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失,還俘獲了100艘大舶和數百條小船,朱元璋借助這些船隻為即將到來的最後決戰做好了準備。

陳友諒打了敗仗,逃回了江西,而張士誠正如朱元璋所說的那樣「器小」,眼睜睜的看著陳友諒被痛打一頓,只派了幾千兵馬在江浙與朱元璋接壤一帶武裝遊行了一番,就打道回府了,這個人確實如陳友諒所說,刀架在脖子上才會著急。

不速之客

龍灣之戰勝利後的一天,紫金山上的禪寺迎來了一位香客。當時的應天雖然已經為朱元璋所管轄,但治安情況仍然不好,所以寺中僧眾一到晚上就會緊閉寺門,這天黃昏時分,這個香客走進了寺廟的大門,口稱天晚無法趕路,希望留宿一夜,看門的小僧看此人相貌不俗(很醜)且十分兇惡,竟然不敢阻攔,讓他進了內寺。

禪寺的主持聞聽此事,慌忙出來看,當他初見此人,也不禁吃了一驚,但他畢竟是見慣大場面的人,細看之下頓覺此人身上自有一股豪邁之氣,且帶一把寶劍在身,他暗自揣測這人極有可能是出外打劫的強盜,像這種人一定不能得罪,如果激怒了他,一把火燒了禪寺,自己和老婆孩子怎麼辦,於是作主留他一晚。

此人正是應天的鎮守者朱元璋,在龍灣戰勝後,他也頗有些得意,常微服出巡,這也成為他之後幾十年的習慣,這天他來到紫金山下,見山上有一座禪寺,回憶起自己當年做和尚的情景,便到寺中一遊。

這天夜裡,住持左思右想睡不著,他怕那個強盜嫌疑極重的人晚上會出來搞事,可這話也不能直說,他思慮良久,終於想出了個好主意。他決定邀請這個人去大殿講禪。

所謂講禪和魏晉時期的清談差不多,一群人吃飽了飯,坐在一起吹牛,反正吹牛也不上稅。

朱元璋深更半夜被吵醒,得知居然是讓他去講禪,哭笑不得,他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明白住持的意思,住的還是人家的地方,禮貌起見,他隨住持來到了大殿。

此時,空曠的大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分東西坐定後,住持開始仔細的打量起朱元璋來,他發現此人衣著樸素,雖面相兇惡,但舉止還透著一股土氣,頓時對此人大為藐視

做強盜做到這個地步,連件好點的衣服都沒有,說他是強盜都抬舉他了,頂多是個鄉巴佬。

但既然是講禪,還是要說點什麼的,於是住持開口了:「施主何方人氏?」

朱元璋答道:「敢煩禪師下問,在下祖籍淮右」。

「所持何業?」

「目下無業,唯四處遊俠而已」

住持一聽此言,便覺自己判斷不錯,他準備教訓一下這個鄉巴佬

「我觀施主面相,似有殺氣,目下天下大亂,望施主早擇良業,安分守己,閒來無事探研佛道,可悟人生之理」。

朱元璋不動聲色的問道:「不知何謂人生之理」

「人生之理即心境二字,我送施主兩句真言,望好自揣摩」

「敢情賜教」

「先祖有云:境忘心自滅,心滅境無侵,人生無非虛幻,得此境界即可安享太平」

朱元璋看著眼前這個面露輕蔑之色的和尚,沉默良久,突然大笑!

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久久不去

住持大驚失色,朱元璋站起身來,緩步走向住持,突然抽出腰間寶劍,將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住持再也掩飾不住,驚慌失措,顫聲說道:「你想幹什麼,如要錢財,可以給你」

朱元璋厲聲說道:「禪師心境如此了得,為何也會害怕!方今天下,所以大亂,唯因民不聊生,兵荒馬亂,只由隔岸觀火!如天下太平,誰願遊俠,如爾等人,飽食終日,娶妻生子,只是妄談心境,苟且偷生,可恥!!」

言畢,朱元璋歸劍回鞘,朝自己的禪房走去。

住持此時才發現,眼前的這個衣著簡樸的人實在深不可測。

他對著朱元璋的背影大聲喊道:「貧僧有眼不識泰山,敢問施主高姓大名?!」

朱元璋的背影沒有停留,越走越遠。

住持歸房一夜未眠,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決定第二天要問個明白。

第二天,他起身後,便跑到朱元璋的禪房,但已是人去房空,在大殿的牆壁上,卻留著用硃砂寫就的的幾行大字: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

老僧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08 PM

十、等待最好的時機

對於陳友諒來說,失敗是他所不能承受的,畢竟一直以來,他都是成功者,但這次他是徹徹底底的輸了。他認為上次戰敗的教訓在於沒有充分利用自己的水軍,所以他更加用心調教自己的艦隊,應該說陳友諒為我國的造船事業做出了貢獻,後來偉大的鄭和船隊使用的航船技術和造船技巧就是從陳友諒那裡繼承過來的,當然,也算是搶過來的。

這次,他製造了一種秘密武器,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戰船,這種戰船高數丈,上下居然有三層,每層都可以騎馬來往,下層只管劃船,上下層相隔,這種設計非常科學,上面打得天翻地覆,下面還能保持動力,更為可怕的是,每條船外面還用鐵皮裹著,這應該是當時名副其實的航空母艦。

另一個設計就很能體現陳友諒的性格了,這種戰船上下之間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下面只隔一層木板,就是聽不見上面說話,看來陳友諒還是中國隔音技術的開創人之一。這種設計最大的好處是,能夠把人隔絕開,即使上面吃了敗仗,下面還是照樣會拚命,還能防止洩密。反正要跟著我陳友諒一條路走到黑。

這種心思機巧的人,真是不能不服啊。

此時在他下游的朱元璋也不輕鬆,他知道上次的失敗損失對於財大氣粗的陳友諒來說只是九牛一毛,大戶人家,家裡有的是娘,碰到災荒什麼的不用怕,挺一挺就過去了,可是自己還是名副其實的貧農,手裡有的只是那一點從陳友諒手中繳獲來的傢伙,萬一出點什麼事,這個秋風向誰去打?

更讓他煩惱的是,陳友諒在上游,他在下游,讓他很不舒服,這種心理其實我們很容易理解,好比你住在山坡下面,他住山坡上面,每次都要抬頭看人家,很難受。

陳友諒在江裡洗臉,朱元璋就要喝他的洗臉水

陳友諒在江裡洗腳,朱元璋就要喝他的洗腳水

陳友諒在江裡撒尿,朱元璋。。。。。。。。。。。。。。。

這個揮之不去的人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總是高懸在朱元璋的頭上,哪有一夜得好眠。

一定要打敗他。

陳友諒有了新式武器,他非常高興,從至元二十一年(1361)開始,他不斷和朱元璋打水戰,結果是勝多敗少,他更加迷信武器的威力。

應該說陳友諒的失敗很大原因就是他沒有認識到什麼樣的武器是最強大的,不是軍隊的人數,不是武器是否先進,不是強大的艦隊,而是人心。

轉變

趙普勝是一個優秀的將領,每次進攻他總是手持雙刀帶頭向對方發起進攻,從來不是叫著「弟兄們上」的那種人,威信非常高,他對陳友諒也不錯,由於自己是個大老粗,他很敬佩會讀書寫字的陳友諒,每次都叫他陳秀才,把他當自己的兄弟看,而陳友諒為了能夠控制天完國,殺害了他,趙普勝臨死也沒有想到平日笑面迎人的陳秀才會殺他。

陳友諒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從士兵的竊竊私語和議論中,從部下那異樣的眼神中,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他並不在乎,自己控制了最強大的戰爭機器,自己就是最強大的人。

變化就在人們的心裡,這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人們對陳友諒的評價大抵如此,從此天完的士兵們不再為了建立自己那理想的天完國打仗,他們打仗只是要拿餉銀,活下去。

而一支沒有理想,只是為吃飯打仗的軍隊是沒有戰鬥力的,而且很不穩定。

陳友諒很快就會嘗到惡果了。

當陳友諒的水軍不斷取得勝利時,他的部下向他報告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鎮守洪都的將領叛變了,投降了朱元璋,這個消息驚呆了陳友諒。

所謂洪都就是今天的江西南昌,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就有洪都新府之言,這個地方對陳友諒太重要了,因為他的吳國首都在江洲(今江西九江),這兩個地方有多近,去過江西的朋友應該知道,這相當於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安了個釘子。他決不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次陳友諒沒有匆忙進攻,從他一貫的軍事風格來看,他是屬於那種想了就干,干了再想的人。

可是這次的情況不同,他吸取了教訓,要準備好一切再去作戰,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和朱元璋從至正二十一年打到至正二十二年,都是小打小鬧,他沒有這個心情和貧農朱元璋鬧下去。

他在等待一個最佳的時機,在此之前,先忍耐吧,朱元璋,你終究會露出破綻的。

他確實等到了這個機會

至元二十三年(1363年)二月,張士誠突然向朱元璋北邊鄰居韓林兒和劉福通發動了進攻,他攻擊的是韓系紅巾軍的重要據點——安豐(今安徽壽縣),更為致命的是,韓林兒和劉福通都在城中,一旦城破,他們就完了。

張士誠攻擊韓林兒的原因很簡單,他已經於至元十七年(公元1357年)投降了元朝,現在他是正規的元朝政府軍了。和壞事做盡、做絕還敢洋洋得意的陳友諒相比,他是個軟骨頭,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之後不久,他又恢復了自己的國號吳,真是個私鹽販子啊

劉福通正在絕望之中,徐壽輝是紅巾軍系統的,可是他不在了,還能指望誰呢,自己打了一輩子仗,就是這樣的下場?

只能靠朱元璋了,雖然自己沒有把都元帥的位置封給他,但相信他還是能念在同是紅巾軍的面子上來救我的。

他向朱元璋送出了求救信,朱元璋收到了,他找來了劉基商量這件事,劉基不說話,先問朱元璋的意見,朱元璋認為一定要救,原因有二, 其一,自己也是紅巾軍,而且韓林兒從名義上說還是自己的皇帝。其二最關鍵的是,安豐是南京的門戶,如果安豐失守,南京也會受到威脅,唇亡齒寒。

這又是一個看似無懈可擊的理由,而且作出這個決定的還是朱元璋本人,但劉基反對。

他能用什麼理由反對呢

致命的錯誤

劉基與朱元璋針鋒相對,對朱元璋的兩點理由作出了逐條批駁,

首先韓林兒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去救韓林兒,不救出來還好,救出來了怎麼處理呢

其次,安豐失守是小事,如果陳友諒趁機打來,該怎麼辦?!

真是難於抉擇啊,朱元璋經過苦苦的思考,決定還是採取自己的意見,出兵安豐。

劉基十分少有的堅持自己的意見,他拉住朱元璋的衣袖,不讓他走,一定要他放棄進攻安豐的計劃。

朱元璋是一個很頑固的人,長久以來,他的感覺都是對的,這次他仍然相信自己的感覺。

從這件事情上看劉基,就會發現此人確是奇才,不但懂得天文地理,厚黑學水平也絲毫不低於陳友諒,他明白,要想避免弒君的惡名,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君主自己死掉。

劉伯溫的名聲果然不是白白得來的

而朱元璋當時(注意這個詞)在這方面的水平明顯不如劉基。

朱元璋終於率領他的大軍出發了。

大錯就此鑄成

與三年前他站在獅子山上看著陳友諒一樣,此時陳友諒也在江洲看著他。

一股強烈的喜悅感衝擊著他

機會終於到來!

朱元璋去了安豐,陳友諒對他的行動瞭如指掌,但令人費解的是,他居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他為什麼不珍惜這個機會,是一個難解之謎。

後來的軍事分析家們往往以他反應遲鈍,判斷錯誤來解釋,然而事實上可能並非如此。

作為陳友諒的忠實同盟,張士誠在此時攻擊安豐本來就帶著威脅應天的意味。在之後的戰爭進程中,他還會給朱元璋設計一個圈套,一個大大的圈套。

至正二十三年(1363)三月初一,朱元璋出發救援安豐,他此行的戰果可能是

1、 安豐解圍成功,韓林兒和劉福通得救,他將獲得巨大的威望,韓林兒從此成為他的傀儡。

2、 安豐失守,韓林兒和劉福通死去,自己將不受任何人管轄。

三月十三日,朱元璋到達了安豐,並且得到了他最後的戰果。

安豐失守,劉福通戰死,韓林兒卻於亂軍中被他救了出來。

這是一個讓朱元璋哭笑不得的結果,不但沒有守住門戶,反而多了個累贅。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張更大的羅網已經向他張開。

陳友諒正在饒有興趣的看著朱元璋的表演,並準備著自己的下一步計劃

是的,安豐還不夠遠,遠遠不夠,這裡不是一個理想的地點,必須找一個地方讓朱元璋耗盡他的全部力量,然後再與他決戰

洪都背棄了我,我卻沒有攻擊洪都,不是我不想,只是時候未到,在此之前,我只能忍耐。當你被那張羅網困住的時候,就是我出擊的時候。

朱元璋,我改主意了,我不趕你走了,我要殺了你!

敢於與我為敵,不服從我的人,只有滅亡一途!

朱元璋帶著失望的情緒踏上了回應天的路,看著身邊的這個韓林兒,不知該如何是好。

與此同時,張士誠的軍隊並未就此罷手,在朱元璋撤退的路上,他們組成小股武裝對朱元璋的數萬大軍不停的進行騷擾,這個讓人厭煩的私鹽販子!這種不打不逃的游擊戰術讓朱元璋很是惱火,於是他做出了他軍事生涯中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進攻廬州!

朱元璋終於鑽入了圈套。

出征!

廬州就是今天的安徽合肥,此城非常堅固,而且有張士誠的重兵把守,朱元璋的打算很明顯,他攻下了廬州,就打開了通往張士誠老巢江浙一帶的道路,這也可以算是此來徒勞無功的一種補償。

但徐達堅決反對他的主張

在朱元璋的營帳中,徐達反覆陳述著他的主張,救援安豐已經是失策,而現在進攻廬州,堅城之下,必然難克,如陳友諒此時出兵,必有不測之禍

朱元璋卻不以為然,自己出軍安豐,陳友諒毫無動靜,此人見識不過如此,有何可懼?

徐達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朱元璋突然大喝一聲,打斷了徐達,他的眼中燃燒著怒火,此行不但毫無建樹,還給自己弄來個不清不楚的領導。如此狼狽,回去有何面目見劉基。他下定了決心:

「你不用再說了,我決心已下,必取廬州!」

「出征!」

與此同時,被朱元璋認為毫無見識的陳友諒正在他的行宮裡,最後一次打量著他的王宮,在他身後,站著漢軍的所有高級將領。

他一刻也沒有閒著,在這裡的幾十個日夜裡,他已經動員了這個最強大戰爭機器裡所有的潛力,組成了六十萬大軍,將乘著無敵的戰艦,對朱元璋發起最後的攻擊!

再也不用忍耐了,朱元璋,你的末日到了!

他端起了酒碗,對著他的將領們說出了最後的話:

「此次出征,我軍空國而攻,是取不留後路,破釜沉舟之意!此戰有進無退,有生無死!蕩平朱逆,只在一役,天下必為我大漢所有!」

他一飲而盡,將酒碗碎之於地

「出征!」

兩支軍隊,從不同起點,向著不同的目標出征了,但他們終將到達那宿命中的戰場,迎接最後的決戰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12 PM

十一、洪都的奇跡

至正二十三年(1363)四月,陳友諒率領他的軍隊開始了自己最後的征程。

也就是在此之前不久,一個人來到了洪都,他是受朱元璋委派來此地鎮守的。

這個人叫朱文正。

此人是朱元璋的親侄子,由於洪都的位置很重要,不容有失,很多人都沒有想到朱元璋會把鎮守洪都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這個嘴上還沒有長毛的傢伙。

他不過是個紈褲子弟。這是朱文正還未上任前人們對他的評價。

從實際情況來看,這個評價並沒有錯的。

這位朱文正同志一到洪都就留連於煙花之所,整日飲酒作樂,還譜了曲,讓使女們日夜排演。而軍事佈防等重要工作則交給下屬去操辦,自己並不打理。

他的所作所為十分符合花花公子、敗家子、浪蕩子弟等不良形象的典型特徵。

每次看到朱文正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屬下只能搖頭歎氣,這真是個大爺,什麼也指望不上他了。洪都危矣.。

陳友諒的第一個進攻目標正是洪都。

後人一直為陳友諒的這個決定不解,為什麼不直接進攻應天呢,那樣朱元璋將腹背受敵,不堪一擊,陳友諒為什麼現成的便宜不撿呢

這似乎是個很難解釋的問題,但我相信,在陳友諒那裡,這個問題很好解釋。

陳友諒的性格弱點注定了他一定會進攻洪都。

他是一個心黑手狠的人,一直都在背叛和欺騙中生活,對這些東西並不陌生,洪都的投敵對他而言應該並不是什麼意想不到的事。

但從心理學上來說,像他這樣的人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所背叛,對一個人而言,他最厭惡的往往就是自己所擅長的。

屬於我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

攻下洪都,就可以教訓那些背叛我的人,讓他們懂得,對我陳友諒要絕對的忠誠!

只許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是這類人的通病。

當然了,攻下洪都還有很多好處,此處可以作為進攻應天的基地,進可攻,退可守,如果攻擊不利,也可以控制下游,徐圖再戰。

紈褲子弟朱文正的各種軼事自然也傳到了陳友諒的耳朵裡。這對他而言又是一個極大的鼓勵。

攻下洪都,易如反掌!

但他似乎少考慮了一點

以朱元璋之精明,不可能不知道朱文正的言行,怎麼會把如此重要的一個位置交給這樣的人?

就在陳友諒向洪都進軍的當天,收到這一消息的朱文正收起了他那套飲酒取樂的行頭,對陳友諒露出了猙獰面目。

天下第五名將

人們的傳統觀念中,往往以是否熱衷於吃喝嫖賭作為標準來衡量人的好壞,如果按照這個標準,朱文正同志就一定是個壞人了。

但人們往往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有用的壞人和無用的好人。

朱文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這也導致了他後來的悲劇,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是一個有用的人。

在朱元璋手下,有著很多天才將領,他們的軍事才能和功績不遜色於歷史上任何名將。在這眾多的將星中,朱文正是耀眼的一顆。

按照軍事天賦和功勞,朱文正大致可以排在將領中的第五位,這並不是因為他不夠優秀,而是因為他前面的四個人都是無法超越的。後面將講述他們幾位的故事。

與朱文正共同守衛洪都的還有一個人,鄧愈,這也是個關鍵人物,如果要排名的話,他應該排在第六。因為他就是後來的開國六公爵之一。

朱文正在大敵當前之下,顯示了自己的能力,洪都是一個堅固的城池,但有一個缺點——門太多,我統一了一下,共有撫州、宮步、土步、橋步、章江、新城、琉璃、澹台八個門,此外還有水道門。

多門是大城市繁華的象徵,但當這座城市面對六十萬大軍的時候,這種繁華就變成了噩夢。由於人多,攻城的軍隊大可以同時攻打各門,防守方卻會顧此失彼。

但朱文正確實是一個不世出的軍事天才,城裡可用的兵用來防守實在是捉襟見肘,但他卻能調配得井井有條。

他應該感到幸運,在城中駐守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將領,他根據這些將領的特點作出了調配。

最重要的撫州門由鄧愈防守

趙德勝防守宮步、土步、橋步三門(這個比較累,任務最重)

薛顯(猛人)守章江、新城兩門

牛海龍、趙國旺守琉璃、澹台兩門

朱文正可能是學會計出身的,他在安排好防守兵力後,居然還能剩下兩千人(怎麼擠出的),用來隨時支援各門。

萬事俱備,只等陳友諒了

洪都之戰將成為陳友諒的噩夢。

最後的動員

陳友諒率領大軍向洪都前進,關於他軍隊的實際人數,歷來有爭論,我根據其戰船的規模估計出了一個大概數字,他的戰船最大的可以裝兩三千人,小的也能裝一千餘人,而他此次出征的戰船有兩百多艘,那麼人數大約在四十萬到六十萬之間。是名副其實的大軍團。所謂「投鞭斷江」並不誇張。

至元二十三年(1363)四月二十三日,陳友諒的大軍到達了洪都。朱文正和他的將領們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幾十萬人將城池圍得水瀉不同,江面上停滿了巨大的戰船,士兵的鎧甲和兵器閃耀出的光芒比陽光更刺眼,飄揚的旌旗幾十里連成一片,如同一件大大的斗篷籠罩著洪都。

黑雲壓城城欲摧

朱文正在都督府召開了最後一次全體軍事會議,他一反以往那玩世不恭的態度,莊嚴肅穆的站立著,這讓以往背後議論他無武將之容的將領們非常吃驚,他那肅殺的表情和嚴厲的語氣令人喘不過氣,他們都低著頭聽他訓話。

「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在背後議論我,沒有關係,我也並不喜歡你們,但此時陳友諒六十萬大軍已在城下,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並不阻攔,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途,戰至城破人亡,一死方休!」

他看著眼前的這些將領們,突然心中湧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涼感,在這場戰爭中,有多少人可以活下來呢,還能看見他們嗎,自己呢

他用可能是一生中最溫和的口吻結束了這次訓話

「諸位珍重,望來日以富貴相見。」

將領們聽到了這句話,都抬起頭來,他們驚奇的發現,朱文正的眼中竟似含著淚水。

什麼都不用說了,對於這些在刀口上度日的人來說,他們很明白目前的形勢,他們不喜歡朱文正,不喜歡他的放蕩不羈,但他們明白,現在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戰友。

他們分別向自己駐守的城門走去,對於他們中間的很多人來說,那裡就是生命的終點。

所謂戰友,就是同生共死的夥伴

四月二十四日,陳友諒發動了進攻,洪都戰役開始。

意志的較量

陳友諒的軍隊首先選擇的進攻目標正是鄧愈守護的撫州門,此門四面開闊,十分適合進攻,陳友諒決定,就從這裡進城!

拂曉時分,漢軍向撫州門進攻,戰況十分激烈,城內的士兵不斷的把準備好的大石頭、大木頭向城樓下的士兵砸去,陳友諒的士兵使用的是竹盾,對於從天而降的大傢伙顯然沒有什麼抵抗力,死傷慘重。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天,漢軍的屍體在撫州門前堆成了山,卻沒有能夠前進一步。

陳友諒這才感覺到,問題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

他嚴令士兵,如果不能拿下撫州門,軍法從事!

二十七日,對撫州門最猛烈的進攻開始了

陳友諒的士兵們在後退必斬的威逼下,向撫州門發動了衝擊,由於城樓上的箭弩和木石太猛,攻城木無法使用,士兵像發瘋一樣,用手中兵器猛砍城牆,居然把城牆衝出一個十餘丈的大口子(豆腐渣工程),大凡到了這個時候,城門的指揮官會下令後撤,進行巷戰,但名將鄧愈用他自己的方法告訴了我們城牆是怎樣煉成的。

鄧愈的殺手鑭

鄧愈得知城牆被突破後,並未驚慌,他早有預料,準備了後著

當陳友諒的士兵們越過城牆破口準備進入城中時,發現城裡的士兵用一種奇怪的東西對準了他們。

槍聲大作

槍?是的,鄧愈的後著就是火銃,元末的火槍經過宋代和元代的改造,已經非常先進,可以大規模投入使用,但由於這種東西操作麻煩,很多人(如陳友諒)不願意裝備,雖然他們也偶爾使用,但真正將火槍作為一個單獨兵種使用的只有朱元璋,後來的明軍三大營中的神機營就是火槍營。

這種火槍給陳友諒的士兵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震懾,一時不敢進攻,鄧愈不愧為名將,他知道漢軍很快就會捲土重來,沒有呆板的去修理城牆,而是迅速的用樹木修建了臨時城牆——木欄。

這種隨機應變的細節最能反應將領的水平

果然,不久後,漢軍重來,與鄧愈軍爭奪木欄,守軍用弓箭和火槍還擊,但由於敵軍太多,漸漸不支,此時,閒著沒事幹的琉璃、澹台兩門守衛牛海龍、趙國旺帶領士兵前來助戰,朱文正此時正確分析了戰場形勢,帶領主力親自趕來增援,守軍士氣大振,與漢軍死戰,朱文正考慮到城牆如果不修好,遲早抵擋不住對方的進攻,便命令一邊作戰,一邊修城牆。

說實話,我現在還無法想像那是個什麼景象,前面的士兵在拿刀拚殺,他們後邊的人用水泥刀砌牆。

陳友諒也認識到撫州門的城牆是一個絕好的突破機會,他親自督戰,務求必克。

陳友諒和朱文正就在不遠的地方對望,當他看到守軍的勇猛,才感覺到自己可能錯誤的估計了朱文正的能力。

這場慘烈的戰役,從早上打倒晚上,雙方似乎都沒有回去休息的願望,為鼓舞士氣,雙方將領都親自上陣,洪都總管李繼先、跑來幫忙的牛海龍、趙國旺全部戰死,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朱文正的施工隊修好了城牆,漢軍見攻城無望,終於退去。

此戰是開戰以來最為艱苦的一戰,雙方以命相博,最後的勝利屬於朱文正,但他的損失也極為慘重,自己也負了傷。

回去一定要宰了那個承包撫州城牆工程的傢伙,我相信這是朱文正最想做的事情

此戰的慘烈也讓陳友諒心有餘悸,在之後的幾天內沒有發動大規模的進攻,而是分兵佔領了吉安,作為後盾。城內的士兵在經歷了殘酷的戰鬥考驗後,逐漸成長和適應了戰爭,事實證明,陳友諒此時的鬆懈是一個巨大的失誤,不久之後,他將面對更為頑強的防守。

在經歷了一個星期的小規模進攻後,陳友諒重新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

五月初七,陳友諒在實地勘查城防後,決定攻打新城門。

這不是一個好的抉擇,因為守衛新城門的是薛顯。

薛顯此人,用今天的話說,應該算是個亡命之徒。一向以彪悍無理聞名,在洪都城內也是一霸,無人敢惹,陳友諒很快就會吃虧了。

五月初八,陳友諒命令大軍攻擊新城門,新一輪的攻擊開始

然而當陳友諒的士兵們穿著鎧甲,拿著竹盾小心翼翼的向城門接近時,卻意外的發現城上的箭石並不猛烈,不禁大喜,陳友諒隨即決定,使用呂公車!

呂公車是一種巨型攻城車,但由於拆卸複雜,不易活動,所以在激烈的戰鬥中很少使用,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城內的薛顯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此時,他打開了城門,漢軍士兵們頓時激動起來,他們死活進不去的城門居然打開了。

出來的是薛顯和他率領的騎兵。

正在準備攻城機器的士兵沒有想到,城內的人如此大膽,居然還敢衝出來,大亂,薛顯帶著騎兵耀武揚威般的衝殺了一陣後,退了回去。

之後,漢軍再也沒敢猛烈進攻新城門。

真可謂我是流氓我怕誰啊。

從五月打到六月,陳友諒一直在望城興歎,難道洪都是攻不下的?

他決定攻擊水路。

六月十四日,他出奇不意的從洪都的水關進攻,然而等待他的是早已守候在那裡的長矛隊。漢軍士兵剛接近水關,守軍就用特製的長矛穿過鐵柵攻擊他們,刺死刺傷不計其數,漢軍拚死用手抓住刺出的長矛,才算暫時穩定住了局勢,此時裡面的守軍的長矛刺擊停頓了下來,漢軍大喜,以為守軍已經逃跑,誰知過了一會,裡面又開始用長矛向外刺,漢軍習以為常,仍舊用手去抓,誰知一抓便慘叫起來,細看才發現,守軍將長矛和鐵鉤在火上烤紅後,再用來刺擊漢軍。

原來剛才是去加熱了

陳友諒狼狽不堪,他用盡一切方法攻城,但洪都近在眼前,就是進不去。

無計可施之下,他又去攻擊趙德勝守衛的土步門,此戰倒不是沒有收穫,守城大將趙德勝被漢軍的冷箭射死,但立刻有人接替了他的指揮位置,仍然牢牢的控制著城門。

陳友諒陷入絕望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什麼時候才能進去!

其實,城內的朱文正也有著同樣的痛苦


什麼時候能出去啊!

圍城,真正的圍城

鋼鐵戰士朱文正

朱文正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睡好覺了,他在陳友諒大軍到來前做好了部署,八個門來回轉,督促將領做好準備工作,作戰之時,他總是穿著盔甲睡覺,一有危險,他要立刻起身,帶領自己手下那點少得可憐的兵力去增援,是名副其實的救火隊員。

當領導真不容易啊

但他確實堅持下來了,他用他頑強的意志抵抗了六十萬大軍的進攻,把他們阻攔在城下,完全無法動彈。

頑強的意志是可以戰勝強大敵人,朱文正證明了這一點。

大家可能也發現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援兵還不到呢

如此大的戰役,朱元璋一定已經得到了消息,為何他還不增援朱文正?

這並不能怪朱元璋

因為朱文正根本就沒有向他求援!

大凡這種敵眾我寡的防禦戰,守將都會在第一時間向主帥求援,寫上諸如你再不來,大家就一起完蛋之類的話,交給送信人,並且還會反覆交待:讓他快點來,不然老子就沒命了!

朱文正真是個奇人

他似乎把陳友諒當成了到洪都露營的遊客。

洪都戰役打了一個多月,朱文正以豆腐渣工程的城牆和有限的士兵與陳友諒的無敵艦隊反覆較量,靠著他的軍事天才一直支撐了下來,他似乎認為自己還有力量去對抗陳友諒,更大的消耗對方的實力,為決戰做好準備。

但他也小看了陳友諒,一個能夠統管六十萬大軍的指揮者,怎麼會被小小的洪都難住。

洪都,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六月,陳友諒發動了更大規模的進攻,朱文正敏銳的軍事嗅覺告訴了他自己,洪都的抵抗已經接近了極限。再也不能拖延了,他派了一個人去找朱元璋。

這是一個值得一提的人,他的名字叫張子明

張子明從洪都出發,去找朱元璋,為了保險起見,他白天不趕路,而是找地方睡覺,晚上趁人少才出發(有點類似倒時差)。這種沒有效率的走路方法,使得他走了半個月才到應天找到朱元璋。

此時的朱元璋也是一頭包,他派徐達去攻打廬州,所受到的待遇和陳友諒差不多,始終無法攻破城池。

朱元璋問張子明朱文正的情況,張子明是個聰明人,他沒有說朱文正撐不住了之類的話,而是說:陳友諒來了很多人,但死傷已經十分慘重,而且出師時間過長,糧食差不多了,如果你出兵的話,一定能擊敗他。(師久糧乏,援兵至,必可破)

朱元璋聽了這話後,十分高興,馬上派人去廬州讓徐達班師(早幹什麼去了),準備決戰!

然後他告訴張子明:你先回去吧,我準備準備,不久就去洪都

不久是多久呢?

朱元璋接著說:讓朱文正再堅持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就到了!

一個月?到時朱文正的骨頭可能已經拿去敲鼓了!

張子明的勇氣

話雖如此,張子明還是上路了, 這次為了趕時間,他日夜兼程,誰知到達湖口時,被陳友諒的士兵擒獲,陳友諒親自接見了張子明。

張子明給陳友諒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呆字,站在那裡,手都不知往哪裡放

這個人容易對付。

陳友諒開始給張子明做思想工作,從拉家常開始,到天下一統、民族大義等等等等,張子明只是不斷的點頭,到最後他也說煩了,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和我合作,誘降洪都,你就能活,不合作,就死。

張子明連忙說,我合作,我合作。

於是,陳友諒派人押著張子明到了洪都城下,讓他對城內喊話,讓城裡的人投降

張子明連聲答應,走到城下,大聲喊道:

「請大家堅守下去,我們的大軍馬上就到了!」

陳友諒傻眼了,他沒有想到這個柔弱的讀書人有這樣的膽量,氣急敗壞,拿刀殺了張子明。

他這才明白,這個書生並不怕死,只是他的使命沒有完成,他還不能死

他還一直記得張子明臨死前那嘲弄的眼神

更讓他不安的是,從他的將領們的眼神中,看到的是對這個讀書人的敬佩。

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居然會佩服這個人?

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擁有最強力量的人就可以決定一切,不是嗎?

當我弱小的時候,那些比我強大的人肆無忌憚的欺辱我,現在我擁有最強大的軍隊和力量,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應該怕我,畏懼我,尊敬我!

那麼為什麼這個微不足道的讀書人不怕死,不怕我呢?

陳友諒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方式產生了懷疑。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用暴力和權威解決不了的,陳友諒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如同徐壽輝不懂得陳友諒的生存方式一樣。

賭局的開始

至元二十三年六月,在確定了與陳友諒決戰的方針後,朱元璋從廬州調回了徐達的部隊,並召集了他所有的精銳力量,包括二十萬士兵,和他手下的優秀將領徐達、常遇春、馮勝、郭興等人,連劉基這樣的文人謀士也隨軍出征,與陳友諒一樣,朱元璋這次也算是空國而來。

遲早有這一仗,躲也躲不過,那就打吧。

陳友諒和朱元璋就像兩個賭徒,一個帶了六十萬,一個帶了二十萬,去進行一場危險的賭局。他們使用的籌碼是無數人的生命,賭注是自己的生命,財富和所有的一切。

但這個賭局最吸引人的地方在於,贏的人將獲得這片大地的統治權。這個獎勵太讓人動心了,沒有人能夠拒絕。

至正二十三年(1363)七月六日,朱元璋帶著他的全部賭注從應天出發,去參加這場賭局。

朱元璋不會真的讓朱文正守一個月,他的軍隊以急行軍向洪都前進,不分晝夜,不停的走,向著他們的宿命中的戰場前進

朱元璋在行軍的路上,這是一個晴朗的白天,江上不時刮起陣風,卻讓人感覺相當溫和舒爽。

朱元璋卻沒有欣賞景色的心情,他的旗艦正向洪都前進,當他回頭時,看到的是他的眾多戰船,以及統帥戰船的文臣武將,這是二十萬的大軍。朱元璋每當想到這裡,心裡就止不住的激動。

從一個一無所有的放牛娃,到今天千軍萬馬的統帥者,我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啊,那麼多的艱難與困苦,悲涼與絕望,我都挺過來了,現在我要去爭奪天下!

陳友諒是如此的強大,無敵的戰船,勇猛的士兵,他一直都比我強,一直都是

已經不是三年前了,已經沒有伏擊這樣的便宜可撿了。這一次我要面對的是他真正的力量,只能硬碰硬!

朱元璋的手不禁的顫抖起來,這種顫抖是畏懼,也是期望。

當面對強大的敵人時,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先上去拚一拚,不行再說。這個行為的錯誤之處在於,牛犢並非不怕虎,而是因為它不知道虎的可怕。

當朱元璋弱小時,他專注於擴大自己的地盤,佔據滁州!佔據和州!陳友諒、張士誠算是什麼東西!

然而隨著他自己的不斷強大,他才意識到自己面前的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大物,是怎樣的可怕與不可戰勝。他終於開始畏懼。

越接近對方的水平,就越瞭解對方的強大,就會越來越畏懼。當他的畏懼達到極點的時候,也就是他能與對手匹敵的時候!

朱元璋不斷的追趕陳友諒,不斷的瞭解陳友諒的可怕,也不斷的增強著自己的實力,只為那最後的決戰,戰勝了他,天下再無可懼!

以顫抖之身追趕,以敬畏之心挑戰

陳友諒,我已經有了和你決戰的本錢,你已經在洪都耗了兩個月,士氣和糧食還能剩下多少,我雖兵少,但絕不怕你!

只要打倒了陳友諒,我就是天下之主!

此時江上突然狂風大作,朱元璋的坐船搖晃起來,他也從沉思中猛然醒來,這裡不是決戰的戰場,陳友諒也不是那麼容易打敗的,要戰勝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馬渡江頭苜蓿香,片雲片雨渡瀟湘。

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鹹陽是洛陽。

勝利仍然遙不可及,還是考慮一下怎麼作戰吧。

陳友諒,我來了!

七月十六日,朱元璋大軍到達湖口,為了達到與陳友諒決戰的目的,他分兵兩路,分別佔領了經江口和南湖口,同時還封鎖了陳友諒唯一可以退卻的武陽渡口,堵塞了陳友諒的退路。

朱元璋經過反覆考慮,正確的認識到,要徹底戰勝陳友諒,唯一的方法是徹底摧毀它的水軍,他決心與陳友諒在水上決出勝負。

七月十九日,陳友諒在得知朱元璋來援並且封鎖自己退路的情況後,主動從洪都撤退,前往鄱陽湖尋求與朱元璋決戰。

他徹底膩煩了和這個人打交道,也不想再等了。他沒有尋求突圍,回到江洲,雖然這對他來說很容易,朱元璋封鎖江口的那些破船根本不放在他的眼裡。

我已經沒有耐心了,既然你要水戰,那就來吧,就在水上決一雌雄!

七月二十日,朱元璋水軍與陳友諒水軍分別來到了鄱陽湖,在康郎山相遇,兩隻軍隊經過無數的波折,終於走到了最後決戰的地點。

大戰就在明日!

鄱陽湖,又稱彭澤,北起湖口,南達三陽,西起關城,東達波陽,南北相望三百餘里,對當時的朱元璋和陳友諒來說,可謂是浩瀚無邊。它上承贛、撫、信、饒、修五江之水,下通長江,由於南寬北窄,形狀像一個巨大的葫蘆。

毫無疑問,就地形而言這是一個理想的戰場

公元675年,不世出的天才王勃前往交趾看望自己的父親,路過滕王閣,為壯美的山色湖光所感,一揮而就了流芳千古的滕王閣序。

當王勃登上滕王閣,遠眺碧波萬頃、水天相連的鄱陽湖,不禁壯懷激烈,寫下了為後人傳頌千古的名句: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現在,這個映照著無上光芒的地方,將成為一個更為光彩的舞台,在這個舞台上,將上演這場戰爭中最為精彩的一幕。

決戰前夜

朱元璋的艦隊停靠在南鄱陽湖的康山,與陳友諒的艦隊對望,可以清晰的看到敵方船上的燈火。

明天就要決戰了,這是朱元璋畏懼的,也是他所盼望的,輸掉戰爭就將一無所有,贏得戰爭就獲得一切。

朱元璋的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接到湯和來信的時候

如果那時,我不選擇投軍,現在我的人生會是如何呢,也許在某一個地方平靜的生活著,過完自己的一生。

事實證明,現在我走的這條路是最為艱難的,從郭子興到韓林兒,從滁州到應天,這是怎樣的一條路啊,在陰謀和背叛,流血和殺戮中生存下來,就是我的宿命嗎?

已經不能回頭了,和尚不能做了,農民不能做了,甚至乞丐也不行,要麼成為九五至尊,要麼戰敗身死!

我經歷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難,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這是我應得的!我所等待的就是這一天!

一定要勝!

勝利必定屬於我!

陳友諒,以性命相搏吧!

對岸的陳友諒也在沉思,但他考慮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從自己參加起義開始,腦海中似乎就沒有信義這兩個字,為了走到現在的位置,我殺了很多人。

倪文俊賞識我,提拔了我,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殺了他

趙普勝是個老實人,對我很尊重,把我當兄弟看待,我殺了他

徐壽輝把權力讓給我,只想活下去,我殺了他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是嗎,心黑手狠才能取得勝利,因為在你弱小的時候沒有人會可憐你!

我相信我所做的沒有錯

為了今天的權勢和地位,我不稀罕什麼名聲,讓那些道學先生罵好了,手中的權力和武力才是最重要的。我背叛了很多人,他們不再信任我,隨時可能背叛我,但只要我擁有最強的力量,我就能控制一切!

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一定不能輸,如果我輸了,一切就全完了!

我不想再被人唾棄,被人看不起,我要屬於我的尊嚴!

朱元璋,來吧,我在這裡等著你!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決戰,決定的不僅是朱元璋和陳友諒的命運,也決定著天下人的命運

在這場決戰中,沒有正義與邪惡的區分,勝利的人擁有一切,失敗的人失去一切

這場決戰沒有規則,沒有裁判,這些東西在勝負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對決戰雙方而言,勝利就是阿彌陀佛,勝利就是原始天尊,勝利就是四書五經,勝利就是仁義道德!

決一死戰吧!

成王!

敗寇!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15 PM

十二、鄱陽湖!決死戰!

七月二十一日,鄱陽湖戰役正式開始

雙方在湖上佈陣,此時朱元璋的士兵們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們的戰船太小,在陳友諒的巨艦前就像玩具,陳友諒的戰船中,最大的長十五丈,寬兩丈,高三丈,大家可以自己去換算一下這船有多大,船隻分三層,船面上居然有士兵騎馬來回巡視。從船的前面看不到船尾(首尾不相望),士兵們站在自己的戰船上只能仰視敵船(仰不能攻)。

而朱元璋的戰船居然還是以至元二十年龍灣之戰中繳獲陳友諒的船隻為主力的,還有若干漁船在內。雖然朱元璋的士兵們早已聽說陳友諒的戰船厲害,但只有近距離觀察,才發現這是多麼可怕的艦隊。

這仗怎麼打?

這一場景應該給朱元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之後明朝的船隻製造一直都以巨艦為目標,鄭和下西洋時,最大的「寶船」居然有127米長,似乎是在向幾十年前的陳友諒示威。

但在這個情況下,退卻也是不可能了,只能打了

先攻!徐達的猛擊!

朱元璋在一片哀歎聲中說出了他破敵的方法,他認為敵人的船隻雖然大,但機動性不好,利用自己船隻的靈活性,是可以擊破敵人的(不利進退,可破也)。

話是這麼說,可誰去打呢?

此時,徐達站了出來

「我做先鋒!」

徐達並非匹夫之勇,他仔細分析了敵方船隻的弱點,命令他的船隻列為小隊,帶上火槍和箭弩,在靠近敵船後,先發射火槍和弩箭,在靠近對方船隻後,便攀上敵船,與敵人作短兵相接。

在經過仔細考慮後,徐達與常遇春、廖永忠等制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準備給陳友諒沉重的一擊。

第二天,徐達率領他的艦隊開始了突擊。

他身先士卒,帶領前軍前進,在靠近陳友諒軍後,出奇不意的帶領自己的部隊向陳友諒的前軍發動了突然襲擊。

陳友諒軍大為慌亂,萬不料朱元璋軍竟然主動發起進攻,急忙派出艦隊迎擊,此時,徐達的艦隊突然分成十一隊,從不同角度圍攻巨艦(類似群狼戰術),由於巨艦行動不便,顧此失彼,無法打退徐達的攻擊,而徐達軍乘勢攀上其中一條巨艦,殺敵一千餘人,並俘獲該艦,陳友諒前軍被打敗。

陳友諒軍發現了徐達攻擊的特點,便集中幾十艘巨艦發動集群攻擊。徐達急忙將艦隊後撤,陳友諒軍順勢發動攻擊,然而他們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圈套。

陳友諒軍尾隨追擊徐達,此時,風向突然轉為逆風,在中軍艦隊裡等候多時的俞通海立刻集中大量火炮,向進入射程的陳友諒軍猛烈轟擊,陳友諒前鋒艦隊幾乎全軍覆沒,二十餘條戰船被焚燬。

朱元璋軍旗開得勝。

但陳友諒畢竟是陳友諒,在初期的失敗後,他及時整頓了艦隊,發揮自己巨艦的優勢,利用船隻上的火炮對徐達軍發動猛攻。

在這次攻擊中,徐達的戰艦被擊中,他不得不放棄旗艦,轉移到其他船隻上,暫時失去了對艦隊的指揮能力。 陳友諒軍趁機發動反攻,連續擊沉朱元璋軍幾十條戰船,朱元璋軍損失慘重,溺水死亡者不計其數。

雙方回到了僵持狀態

然而,朱元璋軍的噩夢才剛剛開始,陳友諒軍即將發起一次出人意料的攻擊,這次攻擊是陳友諒也沒有預料到的,對朱元璋而言,卻是致命的

第一猛將張定邊的衝鋒

元末是一個名將輩出的時代,在各路諸侯手下都有一大批勇猛的將領,這之中又以朱元璋將領為最強,這些人各有專長,如徐達善謀略,李文忠善奔襲,常遇春善突擊,馮勝善側擊,朱文正善防守。但要說到勇猛,天下無出張定邊之右!

張定邊,1318年生人,原籍湖北沔陽,與陳友諒一樣,他也出身漁家。此人不但勇猛善戰,而且知天文識地理,甚至還懂得算卦,是陳友諒的兒時夥伴,也是他的死黨,早在湖北時就陳友諒、張必先結拜為兄弟,發誓生死與共,陳友諒一生多疑,唯有對此人極為信任。

在戰局出現僵持狀態後,張定邊決定實施他的行動,這一行動事先並不為陳友諒所知,相信如果他知道的話,也是絕對不會同意實施的。

張定邊率領他的旗艦和兩艘副艦從陳友諒水軍陣型中駛出,陳朱兩軍都以為他是出來巡航的,並未在意,誰知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張定邊率領他的三條戰船一刻不停,直接衝向朱元璋旗艦!

百萬軍中取元璋首級!

張定邊勇不可擋,以孤軍衝進朱元璋水軍前陣,此時作戰雙方都被他驚呆了,陳友諒軍也不知為何出現這一情況,而朱元璋軍更是沒有提防,前鋒紛紛敗退,張定邊也不理睬,直奔朱元璋而去。

一直衝到中軍,朱元璋水軍才反應過來,他的目標是全軍主帥朱元璋!

被驚呆的將領們紛紛緩過神來,立刻指揮自己的戰艦前去阻擋,張定邊衝到中軍,已經被三十餘條戰艦圍住,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在這些將領看來,張定邊的表演已經結束了。

可更讓他們目瞪口呆的事情還在後面

張定邊簡直堪稱一身都是膽,身陷重圍,孤軍奮戰,卻越戰越勇,銳不可當!

他雖然孤軍深入,實在勇猛無比,為鼓舞士氣,親自持劍站立在船頭,以示決不後退之心,士兵為其勇氣所感,無不盡力而戰,艦船竟然從重圍中殺出,一路擊敗朱元璋各路將領,先後斬殺大將韓成、陳兆先、宋貴等人。衝出一條血路,朱元璋水軍竟被他沖成兩半,一路直奔朱元璋而來。

此時在後軍的朱元璋眼見張定邊戰船一路衝過來,也慌了手腳,連忙命令船隻躲避,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由於轉舵太急,船隻竟然擱淺!

朱元璋已經是束手無策,以無戰船前來相救,眼看就要當俘虜。

在武俠小說中,大凡遇到類似情形,都是美女受難,武林高手前來相救,事實告訴我們,在真實的歷史中,危機時刻,也會有武林高手出面的,此時的朱元璋就是例子。

雖然不是英雄救美(形象差的遠了點),但也頗具傳奇色彩。

射擊冠軍常遇春

此時,常遇春的戰船就在朱元璋不遠處,在眾人都急得團團轉的時候,他手持一弓,來到瞭望軍士身邊,沉穩的對他說:「不要慌亂,告訴我,哪個是張定邊?」

軍士用手指向前方戰船艦首一人,常遇春拉弓搭箭,軍士手還未放下,箭已離弦,一箭正中張定邊!(射的還是移動靶)

張定邊被射中後,無力指揮戰鬥,就此退出朱元璋水軍,竟無人阻擋。

張定邊算是結結實實的當了一回趙子龍。可惜朱元璋不是曹操,沒有規定不能放箭。

第二天的戰役就此結束,這實在是驚心動魄的一天

當天夜裡,陳友諒召開作戰會議,總結了當天作戰的經驗,他認為要發揮自己戰船的長處,必須保證集群突擊,而船隻的行進速度不同,無法保證統一,於是他創造性(自認為)的想出了一個主意:把船隻用鐵索連起來!(眼熟吧)

這實在是不應該的,據說陳友諒和施耐庵的關係很好,如此說來,他應該也認識羅貫中,那就實在不應該犯這個錯誤,不知何故,陳友諒竟然會採用當年曹操用過的昏招,看來羅貫中可能當時並非完成三國演義,或是寫完三國演義出版後忘記送他一本

第三天

朱元璋先攻,他親自吹響號角,召集眾軍前來佈陣進行決戰,此時,陳友諒的鐵索連環艦隊發揮了巨大的威力,相連在一起,綿延竟有十里之遠,望之如山。

朱元璋連續派出三支艦隊輪番進攻,都被打敗,而陳友諒敏銳的察覺到朱元璋的右翼薄弱,便指揮大軍猛攻朱元璋軍隊右翼,這一招十分厲害,朱元璋軍隊抵擋不住,眼見形勢不妙,朱元璋親自仗劍守在船前,以旗艦為底線,退後者親手立斬!

但他連殺十餘名後退的千戶後,仍然阻擋不住敗勢,眼看就要全軍崩潰,誰知此時,他的軍中也出了一個類似張定邊的猛將。

丁普朗是趙普勝的結拜兄弟,也是當年徐軍四大金剛之一,他投奔朱元璋並非出於自願,而是不得已,所以作戰一向並不積極,但此時的對手卻讓他露出了自己的狂人本色。

對他而言,什麼都在其次,只有兄弟義氣是最重要的,陳友諒這個卑鄙小人,殺了趙普勝,今天一定要他償命!

據說他在自己的船頭樹起七尺白布,上書八個大字「旁人不問 唯誅九四」,因為傳言陳友諒小名為陳九四,這意思就是說,老子只找陳友諒算賬,無關人等都閃一邊去。

陳九四、朱重八,從名字來看,都是苦命人啊

丁普朗的衝鋒

在張定邊上演好戲後,丁普朗演了續集,他也率領自己的戰艦衝向敵陣。此時正是朱元璋敗退的時候,所以他的攻擊帶動了軍隊的士氣,使得朱元璋能夠撐到決戰的時候。

不過他的衝鋒方向並不理想,與張定邊不同,他是哪裡人多就向哪裡衝擊。勇則勇矣,卻無效果,自己卻吃了不少虧(身被十餘創),這就是名將之勇與匹夫之勇的區別。

百萬軍中如何取上將首級

這裡分析一下戰爭中的這種奇特現象,百萬軍中如何取上將首級,如果經過仔細研究就會發現,這是個技術活。

大家應該玩過三國誌過關遊戲,要想打倒後面的大將夏侯敦、曹操等人,你必須先打一大批諸如小兵,趙熊、胖胖等等,本人技術不行,每次見不到大將,就已經死在無名之輩手中。

實際戰爭也差不多,要想越過萬軍殺大將,談何容易!

我們以三國大將關羽為例,他斬殺顏良(此為史實)的過程就很值得研究,首先,顏良站在陣前,並不知道關羽要來殺他,其次關羽依靠快速的交通工具(馬),「大喝一聲,衝將下來」,顏良還不知怎麼回事,就沒了腦袋。

可見這種殺法有幾個特徵,用簡單語言表達就是找個空子、趁你不備、給你一刀,很有些捅黑刀的意思。

綜合來說,要實現這一目標,任重道遠。

首先,要具備突然性,你不能對對方軍隊喊話:我要來殺你們上將,準備好。這樣是不行的。就要專打沒準備的。

其次,你要看得準,不能往人堆裡沖,要學習羽毛球選手,專朝人縫裡打,也就是所謂的結合部。比如今天的黃金周旅遊點,千萬不能往人堆裡衝鋒,那樣的話,你不被打死,也會被擠死。

最後,你要速度夠快,有先進的交通工具(快馬、快船),此外還要使用一定的配音(如大喝)迷惑對方,讓對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再來一刀,頭就沒了。

大功告成,可以看到,這種軍事行動是有很高的技術含量的。

張定邊就是具備這些條件的人,他深知兵法,能掌握時間和機會,所以可以給朱元璋猛烈地打擊。而丁普郎卻只是匹夫而已。他左衝右殺,不但無法接近陳友諒,自己還被團團圍住。性命不保,卻也相當悲壯,明史記載,他身受重傷,頭已經掉了,人還拿兵器穩穩站立,陳友諒的士兵以為天神下凡(首脫猶直立,持兵作斗狀,敵驚為神)。但我看到的其他史料上記載,他是在被包圍後,不願做俘虜,自殺的,按說自殺不會如此生猛,連自己的頭都能砍掉。也算存一疑點吧。

無論如何,丁普郎是個夠義氣的人,他沒有和兄弟同死,卻也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

丁普郎的攻擊給了朱元璋軍支持下去的勇氣,讓他們等到了下午那個決定勝負的時刻。

大風!大風!

在不斷的敗退中,朱元璋意識到,這樣下去就會全軍覆沒,此時,他的部將郭興向他建議:現在敵情嚴重,並非士兵們不賣力,實在是沒有辦法,敵人的船隻太大,我們無法打敗他們,只能用火攻!

朱元璋深以為然,他立即佈置,命令七條船裝載火藥,並把稻草人穿上盔甲,擺出動作,組織敢死隊操縱船隻,並派人接應。

一切佈置好了,卻無法實行

因為朱元璋遇到了和周瑜一樣的問題

沒風

朱元璋再有本事,也拿老天爺沒辦法,他看著郭興,那意思是你還有什麼主意,這次郭興也沒辦法了,他對朱元璋說:那就等吧

這風是說來就來的麼,朱元璋只能組織他的部隊拚死抵抗。

就這樣苦苦支撐,到了下午三點,奇跡發生了

東北風起!

朱元璋隨即命令,火船出發!

這七條船在點火後靠近陳友諒戰艦,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陳友諒的戰船由於鐵索連江,無法脫離,頓時陷入一片火海。

朱元璋趁機命令軍隊發動總攻,一時間,殺聲震天。

此時的陳友諒正在中軍休息,還在做著殲滅朱元璋的美夢,突然士兵慌亂的跑進來,大喊道:大事不好!

陳友諒心知不妙,不等士兵說完,立刻出艙察看

他最先看到的是戰船上士兵的眼睛

恐怖的紅色

耀眼的火光將每個士兵的眼睛映成了紅色。

無力回天了

此時,已是黃昏時刻,天上殘陽如血,地上血流成河,被殺死的士兵們的血水染紅了湖水,壯闊的鄱陽湖變成了血湖。

晴日浮光躍金,舟發鳥翔,雨時雲水茫茫,風急浪高,這是平日鄱陽湖的美麗景色,而此時的鄱陽湖卻是喊聲殺聲一片,火光映天,血水橫流。

陳友諒的數十條戰船全部被焚燬,船隻火光沖天,不時傳出被燒死和殺死士兵的慘叫聲。陳友諒明白,他已經完了

火光、鮮血與天空映成令人恐懼的紅色,這是真正的秋水共長天一色

在這片可怕的紅色中,數十萬人手持刀劍,拚死廝殺,他們彼此並不認識,也談不上有多大仇恨,但此刻,他們就是不同戴天的仇人,死神牢牢抓住了每一個人,士兵的慘叫聲和哀號聲讓人聞之膽寒。

這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烈火初張照雲海,赤壁樓船一掃空!

陳友諒是真的一敗塗地了,他收拾了自己的軍隊,原先的艦隊如今只剩下一半,但他也絕對不能回江洲了。

這場賭局一旦開始,無論你贏或是輸,都不能走,賭局會繼續進行,直到其中一個人輸掉一切,才會結束。

陳友諒的最後一擊!白色旗艦

陳友諒召集了他的將領們,用發紅的眼睛看著他們,他已經不能再輸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責怪他的將領們,因為他明白,到了這個地步,只能同舟共濟了。

「雖然我們今天戰敗,但勝利仍然屬於我們!」

將領們驚奇的看著他,難道還有什麼取勝的方法不成?

「是的,我們還有辦法」

與此同時,朱元璋的旗艦上,將領們十分興奮,有的甚至已經開始準備慶祝勝利,朱元璋也不例外,他對將領們說,陳友諒已經兵敗,他的滅亡只在旦夕之間,我們一定能夠消滅他(兵敗氣沮,亡在旦夕,今將全力滅之)!

徐達卻保持了難得的冷靜,他提醒朱元璋,陳友諒還有相當的實力,一旦他要狗急跳牆,我們也要小心對付,千萬不可大意。

朱元璋轉過他那張興奮的臉,看著徐達,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

「我知道」

第四天

陳友諒的自信來自他的情報,在目前的情況下,要想全殲朱元璋的艦隊已經不可能了,只能採用最後的方法,殺掉朱元璋!

他已經通過情報得知,朱元璋的旗艦被刷成了白色,只要集中所有的兵力攻打白色戰艦,殺了朱元璋,就能獲勝!

但當他一到達戰場,頓時目瞪口呆,一夜之間,朱元璋軍隊的很多戰艦都被刷成了白色,再也認不出哪個是旗艦

還沒等他楞完神,朱元璋已經命令軍隊發動了總攻,在前兩天戰果的鼓勵下,朱元璋軍異常勇猛,大量使用分船戰術,利用陳友諒巨艦運動不靈活的特點,連續擊沉陳友諒軍多艘戰艦。此戰從清晨打倒晚上,陳友諒的軍隊終於不支,全面退卻。

鄱陽湖大戰到此結束了第一階段,陳友諒慘敗,被迫退守鄱陽湖西岸的渚溪。

陳友諒的失敗

陳友諒陷入了絕望,不但是軍事上的絕望,也是人生的絕望,一直以來的行為模式告訴他,只要心黑手狠就能獲得一切,但事實就擺在眼前,看上去不堪一擊的洪都守了三個月,看上去柔弱不堪的張子明居然不怕死。

難道我錯了?

不,不可能,這只是意外,我不會錯的

但是之後的事情,卻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錯誤

他手下的左右金吾將軍帶領自己的軍隊投降了朱元璋

陳友諒聽到這個消息後,憤怒掩蓋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下令凡是抓到朱元璋的士兵和將領,就地處決!

而朱元璋得知此命令後,卻下了一道相反的命令,凡是抓到陳友諒軍的俘虜,一律好好對待,然後放走。

這兩道命令的發佈徹底斷送了陳友諒的軍心。士兵們對陳友諒極其不滿,紛紛逃亡

陳友諒在西岸等待了很久,與朱元璋大戰三十餘天,也沒有等到任何機會,相反,他的士兵卻是不斷的減少,將領們也不再為他效忠。

八月二十六日,他終於做出了決定:逃跑!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寬闊的湖面,一統天下的夢想和雄心壯志就這樣破滅,來時的龐大艦隊和六十萬軍隊,如今只剩下敗卒殘兵,這對於梟雄陳友諒而言,其實並不算什麼。兵沒有可以再招,艦船可以再造,讓他不理解的是,自己為什麼會失敗?

我不缺乏駕馭手下的謀略,沒有婦人之仁,我敢於殺掉所有阻擋我前進的人,而不畏懼人言,這是常人無法做到的,我比所有的人都心黑手狠,為什麼會失敗?我已經擁有了最強的軍隊和戰爭機器,我的部下為什麼會背叛我?

陳友諒是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因為答案就在他的行為模式中,從他殺害自己的兄弟和首領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將領們已經充分理解了他的準則,那就是誰有力量,誰更狠毒,誰就能控制一切!仁義、道德、誠信都是不存在的。當這些行為被他的將領們當成人生的信條後,他的軍隊就成為了千萬個狠毒的陳友諒的集合體。這樣的集合體就類似金庸小說裡的星宿派,一旦陳友諒倒霉,每個人都不會繼續效忠於他,而是上去狠狠地踩上一腳,落井下石

當然,失敗後的陳友諒對他們而言也不是毫無價值,至少他的腦袋還是很值錢的

陳友諒陰險毒辣,他的將領們比他還要陰險毒辣。陳友諒迷信暴力統治一切,他的將領們比他更迷信暴力。

當他的生存基礎——暴力,被人掀翻後,他也就沒有任何底牌了,等待他的只有滅亡

飽經風霜的張學良曾經用他一生的經歷對日本的年輕人說:不要相信暴力,歷史已經證明,暴力不能解決問題。

我相信,這就是陳友諒失敗的根本原因。

陳友諒率領軍隊希望能夠撤退,他選擇的突破口是湖口,但此時的陳友諒不是原來的陳友諒了,他拚死作戰,損失慘重,才勉強打開湖口通道。

此時他才鬆了一口氣,但朱元璋不會放過他

朱元璋被陳友諒敲打多年,對他早已深惡痛絕,必置之於死地,率領十餘萬大軍追來,

陳友諒聞訊,親自出來站在船頭指揮作戰,也就在此時,一支冷箭射來,穿透了他的頭顱。

一切就此結束了

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做錯了嗎

陳友諒死後,張定邊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他將陳友諒的兒子陳理和陳友諒的屍體搶回,並帶回了武昌。

至此,歷時三十六天的鄱陽湖之戰,以朱元璋的全面勝利,陳友諒的全面失敗而告終。

這一戰奠定了朱元璋問鼎天下的基礎。鄱陽湖之戰也作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戰役之一而載入史冊。

對於朱元璋的勝利,生活在周圍的老百姓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解釋,由於決戰的地點在康山,老百姓認為陳友諒失敗的根本原因在於地點選得不好,「豬(朱)見糠(康),喜洋洋。」所以陳友諒才失敗。如果陳友諒泉下有知,只怕會氣活過來。

朱元璋並沒有放過陳友諒的後代陳理,即使他根本不可能給朱元璋帶來任何威脅。斬草固然是重要的,順便除個根也是必須的。

至元二十四年(1364)二月,朱元璋親自趕往陳理所在地,陳友諒的最後地盤武昌督戰,主帥張定邊不愧是抓住時機的老手,眼看形勢不妙,就帶著陳理投降了。

朱元璋終於戰勝了這個中國大地上他最頭疼的敵人,陳友諒。

「天下足定矣!」

值得一提的是張定邊,他把對陳友諒的忠誠保留到了最後,部分履行了他當年結拜的諾言,他拒絕了朱元璋的任用,去幹了朱元璋原先幹過的工作,出家當了和尚。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似乎要和朱元璋鬥氣,一口氣活到永樂十五年(1417)才死,年一百歲,朱元璋死後,他還活了二十年。也算是給陳友諒報了仇。諸位可以借鑒,遇到恨透一個人,想要拿刀去砍人的時候,用張定邊的事跡勉勵一下自己,不要生氣,修身養性,活得比他長就是了。

我們回頭來看陳友諒的一生,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毫無疑問,陳友諒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壞人,但在那個亂世裡,他的行為法則卻是當時通用的選擇。如果要生存下去,這似乎又是必然的選擇,他的錯誤在於將這種法則發展到了極致。直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迷信暴力,不講基本的信義,使他喪失了人心。

但他又是一個真正的梟雄,他壞事作盡,卻又敢作敢當(後來的朱元璋也沒有能夠做到),具有極強的軍事和政治才能,反抗元朝統治,能夠自始至終,從來沒有向元朝妥協,堅持到了最後。

從這個角度看,他也是條好漢。

可惜,在這個亂世裡,他只是個梟雄,真正的英雄是朱元璋

地主是怎樣煉成的

此時的朱元璋已經不再是那個貧農乞丐,他已經成為了地主,他是怎樣變成地主的,這其中牽涉到一個封建社會的歷史規律問題,我們有必要探討一下。

此文也希望在輕鬆之中將明朝的事情和一些制度規律講述給大家,所以這些有一定深度的問題,我們也要探討,這樣才能對明朝有一個理性和規律性的認識。這樣的討論之後還有很多。

當然了,還是用我的敘述方式,我相信再深刻、抽像的規律和制度分析都是可以用通俗的語言表達出來,讓大家共同分享的。

在封建社會中,農民起義成功後,那些以平分土地為目標的農民領袖都變成了大地主。幾千年來,歷史無非是姓劉的地主趕走姓項的地主,姓李的地主取代姓楊的地主,從無例外。這似乎是個魔咒。

要解釋這個問題,完全可以寫一篇論文,文章的名字應當是《論農民起義后土地生產關係的變更與土地契約從屬的再分割》,當然了,這樣的文章大家有無興趣看,那是要打個問號的,所以我們會用另一種方式來解釋。

比如一個農民領袖張三,起義後召集了三萬人,佔據了一塊地盤,他有一件事情是必須要做的,就是吃飯。因為農民起義軍也是軍隊,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飯,怎麼養活三萬人呢,這個時候張三最直接的解決方法應該是去搶地主家的糧食,但問題在於,地主家也不是銀行的提款機,想取多少就有多少,把地主搶光了,吃什麼呢

地主家也沒餘糧啊

這個時候,張三手中有的只是土地,而所有的糧食都被吃光了,他就必須召集農民,將地分給他們,然後向他們收租,於是農民領袖張三就變成了地主張三。

而封建社會的中國,不存在其他的選擇,不是做農民,就是做地主,商人固然可以成為另一個選擇,但當時商人沒有形成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他們不可能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你也不可能到一群飢餓的農民面前要求他們為商人爭取權利。封建社會的農民也不可能要求實施資本主義。

這就告訴我們,每一種主張的背後,都隱藏著某種勢力或者利益的群體。如房地產商一定說房價會不停的漲,電信公司一定說自己的收費很便宜一樣。而農民的主張只可能是種地或者收租。

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說過,農民兩千年的起義只是為了一塊土地

不是農民就是地主!別無選擇!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16 PM

十三、下一個目標,張士誠!

在解決了陳友諒的問題後,朱地主向比他更有錢的張地主發動了進攻。

朱元璋和張士誠可謂是不共戴天,尤其讓朱元璋想不通的是,自己並沒怎麼招惹對方,怎麼就把自己當成最大的敵人呢?

現在陳友諒已經完了,是時候收拾張士誠這個私鹽販子了。

張士誠本不是容易欺負的,說來也巧,他的小名也叫九四,與陳友諒的名是傳言中來的不同,他的這個小名在正史中有著明確的記載,他打仗和統治地方主要是靠他的幾個兄弟:張士義、張士德、張士信。除了張士信之外,另兩個人都很厲害,但已經戰死了,現在的吳在花花公子張士信的帶領下,已經走了下坡路。

看來這次再沒有天祐了

至元二十四年(1364)正月,朱元璋即吳王位,他終於完成了從農民向王侯的轉變過程(之前他一直沒有封王),事實證明,艱苦的道路走下去,得到的成果也會更多。歷史上為了將他與張士誠的吳區分開來,稱這個政權為西吳,張士誠為東吳。

然而有的史料上記載著朱元璋自立為吳王的字樣,大家仔細研究一下就會發現,這句話裡自立二字很值得推敲。因為韓林兒此時還是名義上的皇帝,要成為吳王要經過他的批准,批准後就是合法的,如果朱元璋是自立,明顯就是一種犯上的行為,並沒有得到韓林兒的詔書。韓林兒是否心懷不滿,不肯下詔書任命朱元璋呢,這也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至元二十五年,朱元璋在經過周密準備後,發兵進攻東吳。

八月出兵,不到半年,便工區了江蘇一帶的大片地區,如徐州、鹽城、泰州等,甚至還包括張士誠原先的根據地高郵。

眼看朱元璋就要踢開他前進路上最後一塊攔路石,與元朝政府決戰,此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讓他驚呆了。

意想不到的背叛

正在他征戰江蘇的時候,密探告訴他,他的親侄子,戰功卓著的朱文正已經勾結了張士誠,準備出兵討伐他。

朱元璋之前也曾被人背叛過,至正二十二年,大將紹榮和趙繼祖密謀殺害他,被告發,朱元璋將其二人處死,至元二十三年,正在與陳友諒決戰的關鍵時刻,大將謝再興叛變,朱元璋處理及時,將叛亂鎮壓。

然而,朱文正的叛變,卻讓他真正陷入了痛苦中,連自己最信任的親侄子,得力大將都要背叛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

其實原因很簡單,只是為了官位。

在朱元璋打敗陳友諒後,他論功行賞,由於朱文正是他的侄子,立功最大。所以他先問朱文正有什麼要求,要封什麼官。朱文正頗有些大將風度,對朱元璋說,咱倆是親戚啊,你先封別人吧,我對這些沒什麼興趣。

朱元璋聽了大喜過望,覺得自己的這個侄子真是個人才,識大體,顧大局。於是就把好的位置封給了別人,仍舊讓朱文正來守江西。

他哪裡知道,朱文正是跟他客氣客氣的,就如同拍賣行裡的叫價,他是等著朱元璋提高價錢,挽留他一下,說出如你一定不能推辭這類的話,沒有想到朱元璋居然不抬價,直接敲了鎯頭。

成交!

朱文正的不滿終於爆發了,守洪都是我功勞最大,論功行賞卻沒有我,他怎麼想也想不通,整日借酒澆愁,還公然出外強搶民女,賣官賺錢。但這仍然不能讓他達到心理平衡,每當他看到那些手下在應天這些富庶的地方耀武揚威,而自己只能守著江西,都會從心底裡對朱元璋表示不滿。當這種不滿到達頂點,他就必然走向極端。

天下誰還可以和朱元璋抗衡?

只有張士誠了。

就在他緊鑼密鼓的準備時,朱元璋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丟下了手中的工作,親自來到洪都。

他要清理門戶。

朱文正和朱元璋的見面很有戲劇性,看到朱元璋時,朱文正就懵了。朱元璋卻一點也不懵,他充分表現了自己質樸的本性,沒有講諸如今天天氣很好啊,你好像長胖了之類的寒暄話,一點也不玩虛的,直接用鞭子去抽朱文正,一邊打還一邊說:小子,你想幹什麼!

朱元璋本來想處死朱文正,但由於馬皇后的勸阻,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將他關了起來。客觀的講,朱元璋對朱文正還是不錯的,他在之後的洪武三年(1370)封朱文正年僅八歲的兒子為王,並就藩桂林。

無論怎麼說,錯誤在朱文正的一邊。

這個戰功卓著,頗具天才的將領就這麼結束了他的光輝一生,最後在囚禁中死去。他的悲劇源自於他的性格,這個有著軍事天才的人,卻不懂得怎麼為人,他性格乖張,心胸狹窄,品行不佳,即使不壞在這件事上,總有一天,也會因為其他事情惹禍。從這個角度看,他的悲劇是注定的

性格決定命運啊

這件事情卻給朱元璋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他從此不敢相信任何人,連自己最放心,最得力的侄子都背叛自己,還有何人可以相信?

對於朱元璋來說,火藥已經埋藏在他的心裡,就看何時爆發了

解決這件事情後,朱元璋接著對付他的老對頭,張士誠。

至元二十五年的戰爭已經把張士誠趕出了長江以北,東吳軍縮在江杭一帶,也就是今天的蘇州和杭州。張士誠似乎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他還想佔據所謂的江南半壁,當他的富地主。

可是朱地主用行動告訴了他,天下只能有一個最大的地主,而這個人絕對不會是你張士誠。

至元二十六年(1366),朱元璋率領他的全部精英,以徐達常遇春為主帥討伐張士誠。

在討論作戰計劃時,發生了爭執,常遇春認為應該直接攻取東吳的老巢平江(今為蘇州),徐達也贊成他的這一意見,他們都認為,只要取得了平江,張士誠的所有地盤都將不戰而降。

朱元璋不同意。

朱元璋又一次展現了他的天才戰略眼光,他認為如果直接攻擊平江,張士誠在杭州的兵力一定來救,那麼平江就會極難攻克。而先攻擊杭州和其他地區,就能夠剪除張士誠的羽翼,平江自然也會成為囊中之物。

事實證明,朱元璋確實是一個天才的軍事家,他這次又對了。

在臨出發前,朱元璋反覆強調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攻克城池之後不可以隨便殺戮,因為殺完了人,得到空地,有什麼用呢(克城無多殺,苟得地,無民何益)。

這話不是說給徐達聽的,是說給常遇春聽的。

這位老兄,自九華山後,惡習一直不改,攻城之後必行殺戮,朱元璋多次嚴重警告他,才有所收斂。

大軍出發了,朱元璋坐在營帳裡,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感。

天下就要到手了!

這次朱元璋又集合了二十萬大軍,並交給徐達和常遇春指揮,這兩位名將沒有讓朱元璋失望,他們相約分兵進攻杭州和湖州,並很快攻下。

現在只剩下平江了。

平江攻擊戰

平江號稱第一堅城,張士誠這幾年窩在家裡,看著陳友諒被打垮,看著自己的地盤被朱元璋一點點蠶食,只幹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城。

平江誠共有八個門,分別是葑門、虎丘門、婁門、胥門、閶門、盤門、西門、北門。每個門的城牆都極其堅固,是用大塊條石混合糯米製成,城上設置有固定的弓弩位,有靠近城牆者瞬間就會被射成刺蝟。城內還有大量的糧食,足夠守備數年。

張士誠雖然是一個不思進取的人,但他卻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當年元召集百萬士兵進攻小小的高郵,歷時三月不能攻克,就充分說明了他的意志力。

而此時,張士誠更加明白,如果平江失守,他就無處可去了。

他決定拚死一搏

對這樣的一個城池採取攻擊行動,是需要周密的計劃的,可是當朱元璋的部下來詢問主攻哪個門時,朱元璋卻對他們大喊道:幾十萬軍隊,還要分哪個門主攻嗎,都給我往死裡打!

看來幾百年後的李雲龍並不是這一招唯一的使用者。

朱元璋做出了軍事部署,他將自己的名將們充分調動起來,分配了任務,具體如下:

徐達攻葑門、常遇春攻虎丘、郭興攻婁門,華雲龍攻胥門,湯和攻閶門,王弼攻盤門,張溫攻西門,康茂才攻北門

眼花了吧,還有呢:

他嫌這些人不夠,另外安排耿炳文攻城東北,仇成攻城西南,何文輝攻城西北

統計了一下,他在平江城外佈置了十一支軍隊,從不同的角度方位攻打,別說是人,神仙也受不了。其實不用打,這麼多人只要擠進城去,也能把張士誠擠死。

朱元璋尚覺得做的不夠絕,在城外構築長圍,把平江城團團圍住,豈止是人,兔子也跑不出來。

為了解決平江城過高,士兵仰攻不方便的問題,他在城外動工興建新式房地產——木塔,共分三層,站在塔上可以俯視城內的所有情況,並在每層配備弓弩、火銃和襄陽炮(新式火炮)。真正做到了指哪打哪。

按說這麼幾套行頭擺出來,張士誠要是識時務,就該投降了。

可這個私鹽販子硬是認死理,一定要抵抗到底。

至元二十七年元月,攻擊開始

朱元璋的步兵、弓箭兵、炮兵協同作戰,日夜不停的攻擊城池,步兵從城下進攻,炮兵從木塔上不停往下射箭、開槍、開炮。

張士誠的士兵在承受城樓下士兵進攻的同時,還要注意防空,而且木塔日夜都派人堅守,這些木塔上的士兵一旦碰上了值夜班,就不能下塔,吃喝拉撒都在塔上,吐個痰,小個便之類的行為,理所當然的往城樓上的東吳士兵身上招呼

實在是苦啊,這才是真正的胯下之辱

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張士誠和他的士兵們以驚人的毅力堅持了八個月,直到至正二十七年(1367)九月,平江才被攻陷。

張士誠的結局

張士誠是很有幾分骨氣的,他在城破之時還在城中堅持巷戰,即使朱元璋反覆宣傳,只要張士誠投降,不但不會殺他,還會善待他和他的親屬。但張士誠抱定了決死的信念,他殺死了自己的所有親屬後,準備上吊自殺,被部將解救下來。後被俘押往應天。

在押往應天的船上,他閉口不言,也不吃飯,表示自己決不屈服的決心。

朱元璋派重臣李善長審問張士誠,李善長厲言喝斥張士誠,卻得不到對方的任何回應。

從始至終,張士誠都用蔑視的眼光看著李善長。

李善長被他看得發毛,又見他不說話,氣得暴跳如雷。

張士誠看完了李善長的表演,說出了他在這次審訊中唯一的供詞。

「你不過是條狗而已,讓你的主人出來吧」

沒辦法了,朱元璋出場

他看著這個打了十年仗的老對手,這是個怎樣的人啊,

要徹底的打敗他,要徹底的征服他!

於是他用少有的和藹語氣勸降張士誠,希望自己能感動他,而他得到的答覆也只是一句話

「你並不比我強,我之所以失敗,只是上天照顧你,不照顧我而已」(天日照爾不照我而已)

朱元璋終於被激怒了,他殺死了張士誠,並把張士誠的屍體燒成灰,所謂銼骨揚灰是也

張士誠是一個有著堅強的意志的人,他白手起家,最終成就一方霸業。但他的缺點和他的優點一樣突出,作為亂世群雄中的一個,他有著小富即安的心理,卻並不明白,在這樣的環境中進行的,只能是淘汰賽,勝利者只有一個。

但他仍然是值得我們敬佩的,他意志堅強,反抗元的暴虐統治,雖曾投降過,但畢竟只是權宜之計。在死亡面前毫不畏懼,把自己的信念堅持到了最後一刻。

不怕死的人是值得我們尊敬的

朱元璋終於掃清了自己前進路上的兩大障礙,即將面對自己的最後一個對手。

對他而言,這個對手才是真正的敵人和仇人。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22 PM

十三、復仇

平心而論,陳友諒和張士誠確實是他最強的對手,但從個人感情上而言,他與此二人並無仇恨,甚至還有惺惺相惜之感。

但元就不一樣了,正是在這個殘暴王朝的統治之下,朱元璋失去了他的父母,家破人亡。自己流離失所,乞討度日,不得已才去造反。

在朱元璋的心裡,埋藏著對元的刻骨仇恨。

不但有家仇,還有國恨

在朱元璋掃平陳友諒、張士誠的戰爭中,為了麻痺元朝,朱元璋不稱王,不稱帝,並暗中表示不與元朝為敵。他還給當時的元朝大將察罕貼木兒送去了厚禮

這麼看來,他確實是個搞關係的能手

在元朝看來,這是一個只想在戰爭中撈點好處的鄉巴佬,給點好處就行了。

如果他們去調查一下朱元璋童年時候的悲慘經歷,再思考一下是誰造成了朱元璋的痛苦,就會發現自己的這個想法是多麼的荒謬。

朱元璋的策略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當他解決了陳友諒,即將掃平江南的時候,元朝政府連忙派戶部尚書張昶來封他為官,他們總是覺得這個人是可以為他們所利用的,給點錢就是了。

朱元璋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他把官辭了,卻把張昶留下了。朱元璋挖了元的牆腳,還對劉基說:元朝送了個賢人給我,你們沒事可以和他多談談。

如果這一行為還不能讓元朝明白朱元璋的真正用意,那他們就太蠢了

在朱元璋與陳友諒、張士誠作戰,打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元朝政府曾經非常高興的做了一回拳擊比賽的旁觀者,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結果是三個人都倒下,然後自己上去宣佈勝利。

元朝政府最愚蠢之處就在於,他不知道這場比賽是一場淘汰賽,而最後勝利的獎品是與自己決戰的資格!

當朱元璋歷盡艱難,從屍山血河中走出,從陳友諒和張士誠的屍體上爬起來時,元朝政府才畏懼的發現,這個勝利者比以往任何一個對手都可怕。

他有著精良的軍隊,善斷的謀臣,勇猛的武將,他率領的不再是那種一攻即破的農民起義軍,而是一支戰鬥力絕不遜於自己的強悍之師。

元朝政府為了挽救自己的命運,想盡了各種辦法,他們送了大量的金銀財寶給朱元璋,希望他能接受招撫,繼續做他們的奴隸。

可是他們慢慢發現,眼前的這個朱元璋不但想要自己的錢,更想要自己的命。

比賽就要開始了

讓我們看一下雙方的選手,現在我們先歡迎元朝選手,元順帝出場!

下面請元順帝用一句話表達他現在的心情,

元順帝:就剩一句啊,那我說了,希望對方選手下手輕點,我怕疼

現在請朱元璋選手說自己的感想,哎,朱元璋選手哪裡去了。

喔,我們找到他了,他正在磨刀,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現在比賽開始!

參賽選手背景介紹

在此之前,我們還要介紹一下朱元璋的對手,元。

元是蒙古建立的政權,蒙古強大起源於十二世紀,1206年,蒙古族首領鐵木真統一漠北,代表著蒙古進入全盛時期。

要說明一下的是,很多人都認為蒙古的強大是自鐵木真之後才開始,這個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實際上蒙古人的戰鬥力一直相當的強,他們是天生的戰士。

這個強悍的民族之所以一直沒有登上歷史舞台,只是因為自身的分裂。而當鐵木真解決了這個問題後,其可怕的破環力和戰爭能力就如狂風暴雨宣洩到世界各地。

文化先進的民族被相對落後的民族征服,在歷史上並不少見,如西晉和北宋的滅亡等等,但其中存在著一個誤區。那就是人們一直認為這些落後民族能夠成為征服者,是因為他們的士兵英勇善戰,並不是他們的軍事機構先進。

在那些人看來,這些連字都不認識的野蠻人,只是憑藉著所謂的勇猛作戰,怎麼可能在軍事謀略上勝過長期受到系統軍事理論訓練的文化先進民族的軍官們。

事實證明,他們可能是錯的。

軍事和經濟的發展往往是脫離的,這句話已經被歷史多次證明。

蒙古的軍事制度雖然簡單,卻很實用,他們沒有南宋那些無用的官僚機構,作戰時採用小股騎兵試探,然後採取突然襲擊的方法對敵方薄弱部位實施衝擊。一旦攻擊受挫,立刻撤走,然後尋機從側面突破。

機動,這是蒙古軍隊的最大優點。

更讓人難以相信的是,蒙古軍隊的武器也比南宋更先進,他們天才的發明了當時最為可怕的弓,其射程可達300米,無論多厚的鎧甲都難以抵擋。只有最精銳的南宋軍隊裝備的神臂弓才能與之相比。但戰爭中,武器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作戰的士兵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和蒙古人打仗是一種很痛苦的事,因為他們並不與對方直接用刀劍廝殺,其最重要的武器就是弓箭。

當你碰到蒙古騎兵時,你的噩夢就開始了。進攻前射箭,進攻的過程中射箭,甚至在他逃跑時,還在射箭。你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著,這種類似無賴的打法可以把人逼瘋!

這也是為什麼後來的蒙古軍隊進攻東歐時,那些體格遠遠比他們健壯的歐洲人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

他們基本上都不是被刀劍砍死的,而是被箭射死。

而蒙古人的另一個特點是大家都比較熟悉的,那就是屠城。

蒙古人從東亞打到西亞,再打到歐洲,一直都來這一套,他們的屠城是比較有特點的,值得一說

從各方面資料來看(多桑蒙古史、元史),蒙古人的屠城並不是放縱軍紀造成的,他們的屠城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注意這一特點)。

屠城是為了讓對手屈服

在攻城前他們一般會打好招呼,投降就不屠城,不投降後果你們自己去想。

但他們缺德之處在於,不投降他們必然會屠城,但是投降的他們也並不放過,這是為什麼呢。

這是為了保障後方的需要,他們認為,有人留在自己的身後是不安全的,一定要殺光才安心。(蓋蒙古兵不欲後路有居民,而使其有後顧之憂也)

蒙古的狂潮席捲全球,不過歐洲人似乎更有自律精神,他們認為無端出來這麼些恐怖的傢伙,是因為自己犯的錯太多,上帝用鞭子來教訓自己,所以他們稱呼蒙古人為「上帝之鞭」。

這一榮譽稱號的授予在歐洲歷史上是第二次,第一次給了匈奴王阿提拉。

歷史學家們給了蒙古軍隊的這種屠殺行為一個非常確切的定義——國家恐怖主義

蒙古軍隊似乎也有某些人相當愛好行為藝術,其具體表現為西亞戰役中,將被殺死的人腦袋砍下來,推成一座三角型山。

此外他們也是頗有些黑色幽默感的,比如在攻克巴格達後,他們將最高領袖哈里發關在一座裝滿金銀珠寶的房子裡,讓他活活餓死。

他們在全世界範圍內解決了幾千萬人吃飯的問題,卻是用最殘酷的方式——屠殺

這是一個可怕的敵人,他們的破壞力是極其驚人的。此處我們要列舉幾個數字。

這些數字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蒙古攻滅金國時留存人口的數字如下:

金全盛時(1207)有戶768萬,元滅金時(1235)剩下87萬戶,下降89%

蒙古滅南宋時留存人口的數字如下:

南宋嘉定16年(1223)有戶1267 萬,元滅宋時剩下937萬,下降26%

這麼看來,蒙古對南宋還是相當寬大的,當然這其中是有原因的,我們後來會說到。

蒙古軍隊對中原諸國的攻擊確實厲害,滅掉西夏國用了二十二年(1205-1227),滅掉曾橫掃天下的金國用了二十三年(1211-1234)。

此時的蒙古認識到了自己的可怕實力,他們將下一個矛頭指向了南宋。

在他們看來,與他們同樣健壯勇敢的金國人也不堪一擊,何況是整天只會吟詩作畫、體格瘦弱的南人?

南宋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蒙古人做好了一切準備,進攻南宋。

他們認為,十年之內必然滅宋。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仗打了近五十年,還搭上了一個大汗的命。

在他們屠城的威脅下,這些柔弱的南人似乎並不害怕,從兩淮到襄陽再到四川,無不遇到激烈的抵抗

他們在合州遭受到了最大的挫折

宋寶祐七年(1259)二月,大汗蒙哥親自帶領軍隊攻擊四川合州,這一仗打了五個月。守將王堅堅守合州釣魚城,不但打退了蒙古軍隊的進攻,還在戰鬥中擊傷了大汗蒙哥。

發生的這一切,讓蒙古貴族們很不理解,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持著這些柔弱的人,讓他們如此堅強呢?

他們決心找出答案

雖然南宋進行了激烈的抵抗,但最終還是無法擋住蒙古軍隊的鐵騎。

1279年,在經歷了激烈抵抗後,南宋最後一個戰時丞相陸秀夫在海上向幼年的皇帝趙昺行禮,說出了最後的話:

「國家到了這個地步,陛下也只好以身許國了」。

然後他背著皇帝,跳入了大海中。

南宋滅亡了,但蒙古貴族們心中的謎團始終沒有解開

此時,他們發現自己有可能從一個人身上找到答案

這個人叫文天祥。

道義

此時的文天祥已經在元的監獄裡待了很久,他是在南宋最危急的時刻起兵的,組織義兵抗元,戰敗後被俘。

這樣一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正是元朝統治者們理想的研究對象。是什麼支持著他去做這樣一件根本沒有可能達成的事呢?

於是,從投降的宋朝丞相到皇帝,再到元朝的丞相、皇帝,個個都來勸降,但他們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絕不投降

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蒙古貴族們認識到,這個人心中有一樣東西在支持著他

這樣東西叫做道義

道義是個什麼玩意兒?

看不見也摸不著,但蒙古貴族們還是把握住了一點,那就是只要降伏了這個人,就能樹立一個典型,道義是可以被打敗的。

於是他們換著法子折磨文天祥,從舒適的暖房到臭氣熏天的黑牢,從軟到硬,無所不用。

但文天祥軟硬不吃

文天祥在艱苦的環境下,堅持了自己的信念,寫下了千古名篇,正氣歌

其中有兩句話,是他內心的寫照:

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

一個人的氣節和尊嚴,正是在最困難的時候體現出來的。

蒙古貴族們沒有辦法了,只好讓忽必烈出場

忽必烈是一個接受過長時間漢化教育的人,他深知,殺掉文天祥很簡單,但要征服他心中的信念是困難的。

他以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文天祥說,你是真正的人才,留在我這裡做個宰相吧。

文天祥拒絕了他

忽必烈反覆勸說,都沒有效果,他實在無法了,只好對文天祥說:你想幹什麼,自己說吧。

文天祥昂頭說道:只求一死!

好好的活著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死呢,那個道義就那麼重要?

他佩服這個人,但也不理解他

成全了你吧

1283年,文天祥被押往大都的刑場,他到達刑場時,周圍圍著無數百姓,他們將看著這個英勇不屈的人被處死。

文天祥提出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個問題,南是哪個方向,立刻有百姓指給了他

他向南方跪拜行禮,然後坐下,從容不迫的對行刑的人說:

我的事結束了。

這一天,文天祥是真正的勝利者

他以自己的勇氣和決心告訴了所有的人,在這場以個人對抗整個國家機器的戰爭中,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勝利者

他至死也沒有放棄自己的信念

元朝的統治者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其實答案就藏在文天祥的衣帶詔中,這也是他的遺書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此誠為光照日月、氣壯山河的絕唱!

文天祥的行為告訴了所有的人,肉體可以被征服,但道義是不會被征服的。

這種道義,不但屬於每一個人,也屬於他們的國家,民族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們介紹文天祥不但是要介紹他的偉大,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作為典型人物,文天祥的行為及思想很值得研究,我們在前面說過,很多看起來不相關的事情,是有著很深刻的聯繫的,文天祥的行為與後來明朝眾多的正臣及東林黨的產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將在今後的文章中揭示這種隱秘的聯繫及其產生原因。

而元朝就在這種情況下,開始了自己的統治,他們不瞭解自己統治下的這些人在想些什麼,也不想瞭解,而文天祥卻作為一個楷模,成為了被統治者的精神偶像。

這樣的統治是不會牢固的

蒙古貴族們很注意保持自己的民族特點,他們不接受漢化,不與漢人通婚(夢想娶趙敏的人就放棄吧),他們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無法達成共識。加上時不時又出來幾個貴族叫囂著把漢人都趕走,拿農田去養牛羊,幸好當時的丞相脫脫阻止,這個愚蠢的主意才沒有得以實現。

這裡要說明一下,這個脫脫不是後來的那個脫脫,這個元初的脫脫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就是因為他的建議,元朝軍隊在攻陷很多城市後,沒有大肆屠殺當地居民,而是不斷向農耕文明發展,此人實在是功不可沒。

在元朝的大家庭裡,家長對家庭成員似乎沒有什麼感情,看中了什麼就搶什麼,彷彿這個家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十年,雙方越看對方越不順眼,既然過不攏,就分家吧

可問題是這個家裡幹活的都是家庭成員,離開了他們,這些蒙古貴族是無法生存下去的,一方要分,一方不讓分,就只好使用家庭暴力了

可是這些曾經縱橫天下的蒙古騎兵已經在享樂的生活中沉淪了,有的連馬都不會騎了,他們除了欺負家裡那些手無寸鐵的下人外,並無其他本事。

而等到這些下人們拿起了平時幹活的菜刀和鋤頭反抗時,曾經的統治者就將手足無措。

比如蒙古軍隊中最精銳的部隊阿速軍,這支部隊即使在強悍的蒙古軍隊中也是出類拔萃的,曾立下大功。當起義爆發時,他們被派去鎮壓,這支部隊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日夜兼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去搶了一把老百姓。

但是運氣不好,在搶劫回來後,正好碰到了起義軍,剛看到對方的旗幟,領隊的首領便大叫「阿卜,阿卜」(快跑),這支最為精銳的部隊就是這樣敗退的,退回去後還反覆強調自己是遭遇數倍於自己的起義軍才敗退的。

就是這樣的軍隊素質,才使得元朝軍隊在起義初期顯得不堪一擊。

但隨著起義的擴大,元朝統治者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成吉思汗的血液在他們的血管裡復甦過來,他們重新整編了部隊,戰鬥力也直線上升,先後鎮壓了全國很對地方的起義。

只要跨上馬,我們仍然是偉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孫!

而在元朝陷入危急之時,也出現了一些具有豐富作戰經驗和軍事才能的將領。

其中最優秀的一個,叫做擴廓帖木爾

他還有個為人所熟知的名字 王保保

擴廓帖木爾這個名字太拗口了,我們就稱呼他為王保保吧。

王保保是元朝名將察罕帖木爾的外甥,也是他的養子,在察罕被殺後,他承擔起了守護元朝的使命,並成為了明朝的主要敵人。

這個名字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

目標,元!

朱元璋終於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消滅元,為自己的父母報仇,而他提出的口號更能引起人們的共鳴。

「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這也是當時很多人的想法。

我們引用著名史學家吳晗先生的話來形容當時的局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戰爭的性質改變了,不再是紅巾軍原來的階級鬥爭的性質,而是一個漢族和蒙古族的民族戰爭。」

今天的蒙古族當然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但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當時的人們是不大可能和蒙古騎兵一同聯歡的。

事實上,他們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已經很久了

是的,當時就是這樣

北伐的開始

至元二十七(1367)年十月,朱元璋派遣大將徐達、常遇春揮師北伐,這次北伐是有著特殊歷史意義的,公元十世紀初,石敬瑭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將北邊險要之地燕雲十六州割讓給了契丹。

此人堪稱中國歷史上最大的罪人之一。其人格之無恥,行為之卑劣,臉皮之厚度,後人難於匹敵。

他的這一行為使得從此中原王朝在與遊牧民族的軍事鬥爭中處於無險可守的被動地位。由於中原以步兵為主,而遊牧民族以騎兵為主,割讓十六州以後,中原步兵們就要在千里平原上直接面對騎兵的衝擊。

從某種程度上說,整個宋朝就毀在了石敬瑭的手中,中原的士兵們不得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抗遊牧民族的侵略。直到整個大宋王朝的崩潰。

在燕雲失陷四百年後,朱元璋開始了他的北伐,開始了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由南而北的統一戰爭。

朱元璋此時又面臨新的選擇,該怎麼進攻呢

當時朱元璋已經佔據了江浙和湖廣一帶,但元仍然佔據著北方的大部分地區。要實現推翻元朝的目的,必須有一個明確的作戰計劃。

朱元璋並沒有選擇直接進攻元首都大都的策略,他認為要想徹底的擊敗元朝統治者,必須先攻取山東和河南,然後再圖大都。

這個策略被證明是正確的,因為此時的元朝實力還很強

為了鼓舞軍隊的士氣,朱元璋在出征前對他的士兵和將領們說了一句話,以鼓舞他們的士氣。

「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

我們可以想像到,朱元璋應該是咬牙切齒說出這句話的

北伐正式開始,主將是堪稱明帝國雙璧的徐達和常遇春,他們並未讓朱元璋失望。經過殘酷戰爭考驗的吳軍連續攻破元的防線,僅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佔領了山東。

這一過程實在是無甚可寫,因為元軍實在是不堪一擊。

在王保保的心中,並沒有把朱元璋和徐達當回事,在他看來,徐達軍和被他打垮的那些紀律鬆散,戰鬥力差的農民起義軍沒有什麼區別。他把自己的主力拿去對付與他爭權的李思齊,而只是將防守的任務交給了他的弟弟脫因帖木兒,這位脫因帖木兒倒也是一位不錯的將領,但和超一流的徐達常遇春相比,他還差得很遠。

徐達和常遇春用自己的軍事行動給他上了一堂軍事理論課,他在濟南還沒回過味來,就發現自己駐守的山東已經遍插吳軍的旗幟。

徐達常遇春一刻不停,從山東出發,分兵兩路,進攻河南,在這裡,他們遇到了北伐途中最頑強的抵抗。

駐守在這裡的是元梁王阿魯溫,他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將領,危急時刻,他正確認識了形勢,集中了五萬軍隊,在洛水北岸佈陣,等待敵軍到來。

應該說,他佔據了一個很好的位置,這個有利地形帶給他兩個優勢,如果敵軍敢於強攻,他就會召集軍隊擊其半渡,打一個措手不及,而且即使作戰不力,也方便撤退逃跑。

事實證明,他還是充分利用了地形的其中一個優勢,當然,不是前者。

當徐達軍到達洛水時,他們並沒有蒙古軍隊想像中的躊躇,而是在第一時間就發動了進攻,而組織進攻者正是永遠當先鋒的常遇春。

他帶領軍隊象飛一樣的度過了洛水,目瞪口呆的元軍連部隊都還沒來得及組織起來,常遇春的鋼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於是,「敵大潰,追奔五十餘里」。 梁王阿魯溫做了俘虜。

此時王保保才意識到,自己面前對手的可怕。

但已經太晚了

明朝建立

就在徐達與常遇春出征山東,大破元軍時,一個新的王朝在應天宣佈了它的誕生。

1368年正月初四,朱元璋在應天宣佈繼皇帝位,定年號為洪武,國號為明

當然,在此之前,必然有一大批大臣勸朱元璋登基為皇帝位,而朱元璋的反應自然也是十分驚訝,然後連連推辭。

大臣們肯定不會甘休,於是磕頭的磕頭,尋死的尋死(當然只是說說),好像朱元璋不當皇帝他就活不下去。

朱元璋為了不讓大臣們難過,並挽救那些想尋死的大臣,只好勉為其難的登基了。

當然了,最後還要再說兩句比如我是被迫的,都是你們逼我之類的話。注意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臉上一定要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就好像馬上要被拉去殺頭一樣難受。

歷史上的這套把戲大家應該也看慣了,封建社會歷來都是如此。但這一套不演也是不行的,大家各有所需,大臣演完後可以陞官發財,朱元璋演完後可以做皇帝,可以說是雙贏。

不管我們如何鄙視這套把戲,但王朝建立的事實及其對歷史深遠的影響的是存在的。

就在這一天,明王朝建立了,它將以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延續二百七十六年,並將它的影響擴展到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它的光輝,它的榮耀,是我們每個人共同擁有的。

它的陰暗,它的醜惡,是我們每個人共同承受的。

1368年正月初四,這個日子將永遠被歷史所銘記,在這一天,一個偉大的王朝建立了。

放牛娃朱元璋坐在他的寶座上,看著跪在下面的文武百官,心中百感交集。

他沒有想到,這個位置會屬於自己,其實他原先所要求的只是一碗飽飯,一個家,一個妻子,如果運氣好,能有一頭牛幫他耕地。

然而現實的殘酷逼迫他選擇了這一艱苦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沒有人可以陪伴他,他所能相信和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如果我當時能吃飽飯,能活下去,我還會走這條路嗎?

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放牛娃朱元璋,不,我們應該稱呼他為皇帝朱元璋了,他很明白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在這裡,我們還要介紹一下韓林兒,這位原先朱元璋的皇上現在哪裡呢?

他已經在江底沉了一年了

1367年,韓林兒坐船到應天,由朱元璋手下將領廖永忠迎接,結果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船沉了,事後廖永忠承認是自己幹的。 但問題在於,他有沒有得到朱元璋的指示呢?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朱元璋留著韓林兒只是為了挾天子以令諸侯,但當他滅掉陳友諒和張士誠後,就出現了一個尷尬的局面。

諸侯都沒了,要天子幹什麼?

朱元璋事後曾經表白過自己,說他本無此意,是廖永忠自作主張,並且還公開指責他,說如果不是你小子自己幹這件事情,以你的功勞,我本是要封你公爵的,現在為了懲罰你,只封侯爵。

這真是奇談,以廖永忠的功勞,如何與徐達、李文忠等人相比,可封公爵?給你個侯爵,自己偷著樂吧。

無論如何,朱元璋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事情還未結束,朱元璋還有一個敵人,只有消滅了這個敵人,他才能成為真正的華夏之主!

在成功佔據了山東和河南後,明軍向著最後的目標大都(今北京)前進,大都是元朝的首都,也是蒙古統治的中心,只要佔據了大都,就可以宣告元朝的滅亡。

這無疑是極有吸引力的

徐達和常遇春是幸運的,他們得到了這個可以名垂青史的任務。

洪武元年(1368)七月二十七日,徐達軍攻克通州,直逼大都,目標就在眼前!

大都作為元的中心,城防十分堅固,而且城中有大量的軍隊和糧食,足以堅守一年以上,而更為嚴重的是,就在離大都不遠的太原,王保保統帥的十萬大軍正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勤王。

徐達和常遇春充分估計了困難,做好了應對多種情況的準備,於八月二日才正式包圍大都。

然而讓他們吃驚的是,這裡並沒有大軍駐守,也沒有元朝皇帝,這位仁兄聽到消息,七月二十八日就帶著老婆孩子跑了。

看來怕死的還真不少

當徐達縱馬奔入齊化門時,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歷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

中原政權失去四百年的燕雲地區終於收復了,從此它就像母親的手臂一樣保衛著自己的孩子,抵禦著遊牧民族的侵略。在它的庇佑下,明朝獲得了發展政治經濟的時間和環境,為中華民族的發展和延續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在盛唐之後,經歷長達四百年的戰亂,中原政權終於真正且完全掌握了這片大地的統治權,在這片土地上,在明王朝的保護下,農民勤勞耕作,商人來回奔波,先進的生產力不斷的向前發展。

這是不朽的歷史功績

光榮屬於徐達、常遇春,更屬於朱元璋

無論朱元璋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也無論後世對朱元璋如何評價,但屬於他的光榮無人可以拿走,他的不朽功勳無人可以否認

朱元璋,歷史將證明你的偉大。

我們要說明一下,當時的元朝皇帝名叫妥歡貼睦爾,他的謚號是元惠宗,元順帝這個稱號,並不是元朝給他的,而是明朝對這位元朝亡國皇帝的一種調侃,朱元璋在這一點上頗有點幽默感,因為他放棄了堅固的大都,選擇了逃走,明朝認為他「順應天意」,所以稱呼他為元順帝。

元順帝推出了大都後,逃到了上都(今開平,內蒙古正藍旗境內),繼續做他的皇帝,歷史上稱之為北元,元作為一個全國性政權的時代結束

元這個朝代滅亡了,但對於朱元璋和他的將軍們來說,挑戰才剛剛開始。

真正的對決,王保保!

在統治全國的元朝滅亡之後,蒙古貴族仍然企圖重新入主中原,不斷組織力量反攻。當時的局勢對於朱元璋來說並不樂觀。

此時王保保率領十餘萬軍隊,佔據山西、甘肅。丞相納哈出帶領二十餘萬軍隊守遼東。而雲南還有十餘萬元軍,甚至高麗(今朝鮮)也仍然聽從元的統治。

這就好比朱元璋睡覺時,幫邊站著一群拿著大刀和長棍的人,隨時準備給他一下。

在這種情況下,徐達和常遇春又開始了進攻,這次他們的目標,正是王保保

此時的元軍終於痛定思痛,重新整合了軍隊,元順帝也認識到了王保保的實力,將所有的軍事指揮權交給了他。王保保終於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兵權,他將名正言順的帶領精銳元軍與統領明軍的明朝第一名將徐達決戰。

徐達、常遇春在攻下大都後,分兵兩路,常遇春南下保定,從北路進攻山西。

徐達的部隊進軍漳德,從南路進攻。他們預備在太原合擊王保保,將他一舉殲滅,由於第一先鋒常遇春成為了北路軍的統帥,徐達軍的前鋒由湯和擔任。這位朱元璋的老朋友十分想搶頭功,他在沒有得到徐達許可的情況下,自行突進,攻克了澤州,在他看來,取得山西指日可待!

事實證明,他們把王保保看得太簡單了

王保保等待的正是這個時刻,他利用湯和孤軍深入的機會,連夜集合大軍在山西韓店偷襲湯和,湯和率領的明軍慘敗,死傷數千人。

徐達軍陷入困境,這是他與今後的老對手王保保的第一次交鋒。

此時,元順帝突然不順了,回到上都後,每天看到的都是草原和沙漠,還是大城市好,他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逃出大都,韓店的勝利鼓舞了他,看來明軍並不可怕。於是他命令王保保集合主力,北出居庸關,收復大都!

王保保經過了周密的準備和計劃,帶領了十萬大軍,向大都攻擊。但在他的心中,卻有著兩種打算,如果徐達不去救援,他就趁機攻下大都,迎接元順帝歸位。如果徐達來援,他就以逸待勞,設下圈套,伏擊徐達。

這是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無論徐達選擇哪條路,他都是勝利者

可是徐達卻選擇了第三條路,一條讓他哭笑不得的路。

徐達在得到王保保進攻大都的消息後,冷靜的分析了局勢,他看透了王保保的打算,決心給他一個意料不到的驚喜。

你不是要攻打大都嗎,我就打你的太原!

徐達認為大都有大軍駐守,而且城防堅固,不足為慮。退一萬步說,即使丟了,再打回來就是了,賠得起。而王保保就不同了,他傾巢而出,太原成了空城,而明軍的主力離太原很近,王保保如果沒有了太原,就只能去關外放羊了。於是他連夜帶領騎兵直搗太原。

其實徐達的目標也不是太原,而是王保保,他相信王保保一定會回兵救援的

果不其然,王保保得到這個消息,大為吃驚,立刻率領十萬騎兵回救太原,他回擊速度十分之快,在太原附近遭遇了徐達。

此時徐達的軍隊以騎兵為主,而步兵大隊還未趕到,士兵數量只有王保保的一半

兩支騎兵部隊就這樣相遇了,這也是中原政權的騎兵與縱橫天下的蒙古騎兵第一次大規模的交鋒。

怎樣戰勝騎兵

自古以來,騎兵都是最具威力的兵種之一,在馬的幫助下,原本柔弱的步兵成為了具有高度的突擊性和機動性的部隊,而不幸的是,在中國歷史上,除了少數幾個王朝外,其軍事力量都是以步兵為主的。這就使得他們在面對騎兵時吃了大虧。

但騎兵並不是不可戰勝的,事實證明,古羅馬的重步兵是可以用長矛陣克制騎兵的,可是中國人向來沒有穿幾十公斤盔甲的習慣,而且當時並沒有中西交流制度。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辦法,他們不斷研究著以步兵制騎兵的方法,其中的成功者之一是諸葛亮。

在他指揮下的蜀軍,是曹魏軍團的噩夢。

他發明了若干武器來克制騎兵,首先是絆馬釘,這個玩意兒設計獨特,不管你怎麼扔到地上,總有一面鐵釘朝上。打仗前就灑在騎兵即將衝擊的地帶,騎兵到來時,馬蹄就會被扎爛。其使用方法類似今天修自行車的小販在路上灑圖釘。當然,唯一的區別在於,馬被扎後,是不會有人幫你補的。

第二招是大車,諸葛亮的軍隊都配備有木車,當發現騎兵時,就將木車擋在步兵前面,用來阻擋騎兵衝擊,也算是木械化部隊了。

最狠的是第三招,也是諸葛亮最神奇的發明,連弩,這絕對是當年的機關鎗,據史料記載,這種連弩是一擊十發,殺傷力極大,所以當年的魏軍騎兵很畏懼與蜀軍交鋒。

但這種方法操作性太強,而且不適合進攻,所以使用的範圍並不大。

到了宋朝,在與西夏和遼的戰鬥中,由於步兵長期打不過騎兵,為改變這種被動局面,不知是哪位天才一拍腦袋,想出了以幾千名步兵組成大方陣,還取了個學名,所謂「以步制騎」。

上陣交鋒,其結果是,打也打不了,跑也跑不掉。直到天才將領岳飛出現並組建了專業騎兵岳家軍後,中原政權才算是揚眉吐氣了一把。抵禦住了金國騎兵的攻擊。

到了元朝,以騎兵起家的蒙古軍把騎兵戰術發展到了極致,並依仗這一戰術橫掃天下。他們驕傲的認為,只要自己有馬,就不用擔心自己的統治被推翻。

然而就在蒙古騎兵威風凜凜的在官道上呼嘯而過,兩邊的南人百姓只能俯首躲避時,那些低垂下的頭所思考的並不只是往哪裡躲避,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堅信,一定有辦法打敗這些騎兵,一定有辦法的。

其實方法很簡單,只是實行起來很困難

衝擊!騎兵對騎兵

綜觀歷史上強盛的中原王朝,都有一支強悍的騎兵部隊,而此時的明朝也是一樣,徐達和常遇春都是非常厲害的騎兵將領。他們對騎兵調配自如,選擇突破方向準確,對騎兵的使用已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

在被元朝統治的九十餘年裡,中原的人們不斷向他們的敵人——蒙古騎兵學習著使用騎兵以及戰勝騎兵的戰術。

在漫長的積累和等待後,拿起武器反抗的人們終於走到幕前,和他們的騎兵老師蒙古軍隊決戰。而徐達和常遇春正是其中最為優秀的代表。

現在,他們正面對著蒙古軍隊最勇猛的將領王保保。

洪武元年(1368)十二月一日,徐達率領明軍騎兵抵達太原城下,與回師救援的王保保軍對峙於太原城外。但由於兵力不如王保保,徐達始終沒有發動進攻,王保保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自己及時趕到,徐達跑來偷襲太原的目的沒有得逞,但他居然不打也不撤,實在無法理解,於是他一時間也不敢動彈。

十二月四日,常遇春經過三天的觀察和思考,對徐達說出了自己的意見:「我軍步兵未到達,如果只以現在這些騎兵與敵人對攻,只會增加自己的傷亡,不如選擇深夜偷襲敵營。」(我騎兵雖集,步卒未至,驟戰必多殺傷,夜劫之可得志)。

這個意見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常遇春實在是一代名將,眼光獨到,判斷準確。似乎是天助徐達,就在這個時候,太原守將豁鼻馬派使者投降,並表示願意充當內應(這應該算是個蒙奸)。

一切都預備好了,馬已餵好,刀已磨亮,只等晚上動手了

當天晚上,王保保沒有睡覺(算他運氣好),這個愛學習的人,此刻正坐於軍營之中秉燭夜讀兵書,突然聽見外面喊聲大作,他心知不妙,當機立斷,毅然決定逃跑,逃跑時頗為狼狽,光著一隻腳跑出大營,匆忙騎上一匹馬,就飛奔出營。

您問那十萬大軍怎麼辦?連我的鞋都不要了,還要軍隊幹什麼?可見名將就是名將,懂得權衡利弊,畢竟自己的命最重要,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嘛。

可那十萬大軍沒有了主帥,就像沒頭的蒼蠅,四萬人被殲滅,餘者全部逃散,王保保在衛隊的保護下一口氣逃出上百里,可是常遇春並沒有放過他。

常遇春深知除惡務盡的道理,連夜出擊,王保保叫苦不迭,邊逃邊戰,等他逃往大同時,他的身邊只剩下了十八名侍衛。而常遇春一口氣追擊到了忻州才撤回。

這是一場真正的殲滅戰,也是中原騎兵對蒙古騎兵的第一次大勝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勢如破竹

在攻克山西後,徐達帶領軍隊繼續進攻陝西,此時的陝西是由地主武裝李思齊和張良弼等人鎮守,中國歷史上,由於地形問題,大凡從山西進攻陝西,都是極為艱苦,難以攻下。從最初的秦國據守函谷關據六國,到後來的日本人侵略中國,拚了老命,卻始終無法踏入陝西一步。

但這次情況不同。

李思齊身經百戰,但他並不想打仗,他對元朝很難說有什麼深厚的感情,他組織軍隊對抗起義軍,說到底不過是怕那些泥腿子搶了自家的糧食。所以當徐達軍進攻時,他一退再退,一直退到臨洮,感覺戲也演夠了,對元朝有了交代,就投降了。而張良弼和他的弟弟張良臣可謂是不識時務,先降後叛,堅守慶陽,後被徐達討平,終究沒有掀起什麼大風浪。

至此,陝西和山西平定,北方的大部地區落入了明軍之手,為後來與元的決戰做好了準備。

新王朝對舊王朝都有趕盡殺絕的習慣,如南宋的殘餘部隊逃到了崖山(今廣東新會),元朝軍隊還不放過,硬是把他們趕到了海上全部消滅。世易時移,現在輪到朱元璋了。

元順帝不喜歡荒涼的上都(開平),想要回到大都(北京),朱元璋卻連上都也不想讓他呆了。

洪武二年六月,常遇春出兵開始了北伐,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竟然是自己的最後一次出征。

與他一同出征的是李文忠,兩人帶領八萬步兵,一萬騎兵開始了這次遠征。在常遇春那種特有的突襲攻擊方式下,元軍不堪一擊。北伐軍先攻錦州,擊敗元將江文清,後攻全寧,擊敗元丞相也速,軍隊絲毫不停,進攻大興州,擊敗元軍並擒獲元朝丞相脫火赤。

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元精心設置,號稱可防二十年的抵禦防線,在常遇春面前就像豆腐一樣軟弱,這位明朝第一先鋒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戰中充分顯現了銳不可當的威力。他帶領騎兵一路馬不停蹄,逼近上都!

元順帝此時正在上都,聽說明軍攻來,他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特長——逃跑,帶著老婆孩子連夜遁去。一直逃到了應昌(今內蒙古達來淖爾湖),狼狽不堪,在他逃跑的途中,應該可以充分體會一百年前宋朝君主的心情。而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並不是他最後一次搬家。

常遇春一向是窮追猛打的,他追擊幾十里,殺掉了宗王慶生和平章鼎珠,此戰還俘虜了上萬蒙古兵,在打仗的同時,常遇春東西也沒少拿,他把元順帝的家當馬三千匹,牛五萬頭全部帶了回來。

此戰毫無懸念,也沒有什麼激烈的戰鬥,這並不是因為元軍軟弱,而是由於常遇春太快,他就像一個高明的劍客,手持利劍,在對手反應過來之前,已經直插對手的心臟!這樣的對手太可怕了。

常遇春勝利班師,經過柳河川時,暴病而死,年四十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還!

綜觀常遇春的一生,從太平之戰自告奮勇,到北出沙漠,所向無敵,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他是真正的軍事天才,是真正的第一先鋒。他的生命就像燦爛的流星,雖然短暫,卻是那樣的光耀照人,他的軍事才能和功績也將永遠為人們所傳頌。

在常遇春北伐的同時,徐達也正在關中奮戰,他派遣部將張溫(相當厲害)前去攻取甘肅,張溫進展順利,很快就攻下了蘭州等地,就在徐達節節勝利之時,危險也正向他靠近。

王保保的計劃

王保保在敗退回太原後,並沒有採取大的軍事行動,他在觀察徐達的動向。在經過前兩次的交鋒後,他已經很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眼前的對手有多可怕。如果沒有好的機會,他是絕對不會出擊的。

高手過招,最忌心浮氣躁,王保保的直覺告訴他,現在只能等待。

當他發現張溫孤軍深入,攻取蘭州後,一直躲在家睡覺的王保保敏銳的感覺到,機會到了。

他立刻動員了十餘萬大軍,兵分兩路,先以步騎數萬圍攻蘭州,但蘭州並不是他的最終目的,只是誘餌。他把主力隱藏起來,駐兵十萬在地形險要的定西。這一招在兵法上叫圍點打援。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蘭州對於明軍太重要了,他們一定會派兵來救的,現在要做的就是等魚上鉤了。

他的判斷沒有錯,很快第一條魚就來了。

在得知蘭州被圍後,明將於光率部前來救援,當他到達蘭州附近時,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元軍的包圍,在奮戰之後,全軍覆沒,於光戰死。

王保保終於取得了這次計劃中的第一個勝利,但也有一件事情他沒有想到,那就是蘭州的守將張溫的能力。

當數萬大軍把蘭州圍得水洩不通的時候,張溫卻毫不慌張,他分析了敵情後,正確的作出了主動出擊的判斷,於是他親自帶領三千人突襲城外數萬敵軍,居然打敗元軍,使其後撤幾十里,為後來的定西之戰爭取了時間。

當然除了這件事情讓王保保意外,其他的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仍然採取這種方式,等待著第二條魚上鉤。

第二條魚確實來了,不過卻是一條鯊魚。

王保保的軍事行動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洪武三年(1370)正月初三,朱元璋召開軍事會議,他看透了王保保的企圖,制定出了一個更為複雜的計劃。

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命徐達為征虜大將軍,李文忠為左副將軍,馮勝為右副將軍,鄧愈為左副副將軍,湯和為右副副將軍率軍出征。當時元順帝正在應昌,而朱元璋一向是個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的人,他準備讓元順帝再搬遠一點,如果能夠趕去西伯利亞當然最好,就算不行,也不能讓他過得舒服。

他命令不要再救援蘭州,而是讓大將軍徐達自潼關出西安直接攻擊定西,與王保保決戰;另外一路,讓左副將軍李文忠出居庸關入沙漠攻擊應昌,去幫元順帝搬家。

同時,為了迷惑王保保,他還命令大將金朝興、汪興祖分別進攻山西、河北北部元軍,以吸引元軍注意力,策應主力作戰。

這個計劃可謂是天衣無縫,王保保也確實沒有識穿朱元璋的計策。他仍然在定西守株待兔,可惜他的對手是朱元璋和徐達,不是兔子。

洪武三年(1670)二月,四路大軍同時出發,一時之間,亂成一片,二十五日,王保保得到消息,金朝興攻克東勝州。三月二十三日,他又得知,汪興祖攻克朔州。而李文忠已經出居庸關,正在他手忙腳亂之時,真正的敵人已經靠近。

三月二十九日,徐達率師進抵定西。王保保已經退無可退,只能決一死戰了。

定西的沈兒峪即將成為決戰的戰場。

王保保的應對

這一次,徐達帶了將近四十萬人進攻王保保,為達到突擊的效果,他親自率領十萬軍隊連夜奔襲定西,元軍已經做好了迎戰的準備,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們墮入雲裡霧裡。

徐達的十萬人到達後,並沒有任何作戰的表示,相反,他的軍隊第一個行動是去找木頭,修房子和營寨,元軍大惑不解,難道他們想在這裡常住?

統帥王保保卻明白徐達的用意,他不住的感歎,徐達真是深通兵法之人,王保保守住定西沈兒峪的目的就是為了誘敵攻堅,並伺機反攻,然而徐達不上他的當,先紮穩陣腳,慢慢對付他。

這個人真是不容易對付啊。

更讓他鬱悶的是,明軍三月二十九日到達,卻不急於出戰,只是用小股部隊試探,讓元軍煩惱不已。而到了四月五日,情況出現了惡化。

從四月五日起,徐達將士兵分成三班倒,不斷派士兵到王保保兵營放火,襲擊,如果不搞這些,他們也沒有閒著,就在元軍營帳前敲鑼打鼓,還有吊嗓子的,甚有開場唱戲的苗頭,元兵又累又餓,不得休息。逼急了,想要進攻,又礙於敵方營壘堅固,只能看著乾著急。

王保保再也坐不住了,他明白,這樣下去,軍隊不被打垮,也被鬧垮了,他不得不出擊了。

六日,王保保通過當地人的指引,找到了一條小路,可以抄明軍的側翼,他派遣了一千精兵對明軍發動了突然襲擊,明軍萬沒有想到元軍會突然出現,陣勢大亂,左軍大將驚慌失措,脫離了指揮位置,元軍得以攻入內營,眼看明軍就要大亂,此時徐達在中軍帳內聽到外面大亂,他沒有像王保保一樣驚慌失措,而是靜聽動靜,並依靠他的軍事直覺判斷出這不過時小股部隊的偷襲,於是他騎馬趕往側翼,並親自持劍督戰,士兵們看到他的身影,頓時士氣大震,將元軍擊潰。

在危急時刻判斷出敵情,並能夠及時應對,是一個將領最重要的素質,徐達不愧名將之威名。

元軍潰敗後,王保保以為明軍會收斂一點,沒有想到剛收兵回營,明軍又開始開台唱戲了,這下子王保保也沒有辦法了,他晚上也睡不著,只有苦笑著看著對面盡情表演的明軍。

其實他也煩惱不了多久了,因為明軍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們即將採取行動。

王保保的崩潰

就在元軍被吵得不得安寧卻又無計可施時,四月七日夜裡,明軍突然停止了以往的喧囂,元軍大喜,紛紛開始休息,雖然他們心裡也知道,明軍的這次安靜並不尋常,但長期不能睡覺的痛苦實在讓他們無法忍受。於是個個倒頭就睡。

在元軍開始休息的同時,等待多時的徐達正在檢閱他的士兵,這麼長時間的等待,就是為了今晚!他十分清楚,今晚是最好的時機,也是唯一的機會。王保保佔有地利,而且有十萬之眾,自己遠道而來,糧草無法長期維持下去,這個機會一定要抓住,如果不能一鼓作氣擊敗對方,最後的失敗者就會是自己。為了取得勝利,他作出了一個決定。

最大程度發揮士兵的戰鬥力,是將領的責任,一般來說,將領們是利用自己的謀略和軍事調度來達到這一目的,然而當戰鬥到了最關鍵時刻,所有的軍事智慧都無法再發揮作用時,將領們就只剩下最後一招,親自上陣

徐達在出征前,將他的部隊放在前列,以保證所有的士兵都能看到他的帥旗,無論士兵們在何處奮戰,只要看到這面旗幟,他們就會有勇氣戰鬥下去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卻也是唯一的辦法

故知勝有五: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

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孫子兵法

徐達五條全佔,豈有不勝之理!

就在元兵熟睡時,徐達以中央突破戰法,偷襲元軍中軍,元軍實在過於疲倦,甚至有的士兵聽到了喊聲,也無力起身,乖乖的做了俘虜。明軍在徐達的帶領下,以雷霆萬鈞之勢,全殲元軍,十萬大軍就此崩潰。

此時王保保正在中軍營休息,事實證明,他在逃跑方面是很有點天賦的,這位仁兄在大亂之中,反應仍然十分敏捷,搶過了馬,還順道帶上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向北方逃去。一片混亂之中,尚能如此周全,不服不行啊。

此戰明軍大敗元軍,生擒元剡王、元濟王及文武大臣一千九百餘人,蒙古士兵八萬四千餘人(可怕的數字)。王保保又一次全軍覆沒,這一次,他連十八個侍衛都沒有,只帶著老婆孩子逃到了黃河邊,想起慘況,唯有抱頭痛哭。

很多史書寫到這裡就沒有了,這是不太符合邏輯的,因為王保保沒有長翅膀,也沒有摩托車,不可能飛過黃河,就在這裡丟下王保保也是不太厚道的。其實如果考察歷史中的很多細節,就會發現很多有趣的地方。

仔細分析王保保過黃河的經歷,我們就會發現,平時多學幾種技術是多麼的重要。

王保保到了黃河邊後,沒有渡河的船隻,但名將是不會被難倒的,他不知去哪裡找來了根木頭,讓他的老婆孩子趴在上頭,全家老小就抱著這根木頭過了河。(保保與其妻子數人從古城北遁去,至黃河,得流木以度)

可以看出,王保保一定很擅長游泳,另外他應該還有一定操縱船隻的能力,定西甘肅境內,是黃河上游,此地水流湍急,劃船也不一定能橫渡,而他抱著木頭就能過黃河,實在是一種本事。這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啊。

王保保上岸後,望著對岸的景色,悲痛欲絕,在不久之前,他還有一支龐大的軍隊,現在卻只剩下了自己和老婆孩子。

十萬大軍,毀於一旦!

向對岸遙拜後,他騎上馬向和林(今蒙古烏蘭巴托西南)奔去,在那裡他還能夠東山再起

事情還沒有完,我還有機會的

在王保保潰敗的同時,李文忠部正在幫元順帝搬家,他自出居庸關以後,五月初,連續擊敗阻擋他的元太尉蠻子(不是外號)、平章沙不丁朵耳只八刺(名字比較長),並再次攻克開平,五月二十一日,他到達了元順帝的老巢應昌。

元順帝確實是個可憐的人,自洪武二年(1369)被迫搬家後,在應昌只住了幾個月,就死掉了,他這個皇帝當真是相當窩囊。可是追悼會還沒來得及開,老相識李文忠又一次不請自來,此時的元朝倒是相當硬氣,想要固守。可是固守也是要有實力的,何況攻城的是李文忠。

李文忠絲毫不客氣,既然你不肯自己搬,那就只有幫你了。他攻城效率之高,令人驚歎,攻下應昌只用了一天,蒙古騎兵素來以速度快,機動性強聞名,但面對李文忠這樣的進攻速度,他們也只有瞠目結舌了。

由於沒有想到李文忠如此厲害,城裡的王公貴族們都沒來得及跑,元順帝的老婆們全部被俘,王公大臣們全部被抓,其中還包括元順帝的孫子買的裡八刺。

唯一跑掉的是元順帝的兒子愛酞識理達臘,也就是後來的元昭宗。他跑到了和林,和王保保回合,這對難兄難弟抱頭痛哭,立志報仇雪恨。

說到這裡,大家可能有疑問,為什麼王保保如此慘敗,還要稱呼他為名將呢,這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名將是什麼樣的人

名將是怎樣煉成的

如同前面所說,我們對某些歷史中本質性的東西進行分析,當然了,還是用我的方式。

很多人都羨慕名將的風采,也很想體會一下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感覺,所以軍事論壇裡往往人滿為患,很多軍事迷都恨自己沒有出生在金戈鐵馬的年代。

但實際情況是,歷史上的名將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的都是類似三國誌遊戲裡面的小兵,上陣不久就被殺死。而且名將絕不是那麼容易煉成的。

在下也曾讀過一些兵書,就此談一下看法,因為這也有助於我們瞭解後來的明朝大將們的成長過程和經歷及明朝軍事制度的一些問題。

先回答一些問題吧,草料場老軍同志,陳友諒的國號確實是漢,本人原文中也多次寫過,你所列那段吳國是我打字錯了,不好意思,謝謝老兄指正。

另shumyong同志,我查了一下,大致有三種說法,一種是浠水,一種是沔陽,還有一種是洪湖,這也沒辦法,有了名人到處都搶,不過其中以沔陽居多,而且陳友諒墓介紹上也是這麼說的,所以陳友諒應該是沔陽人,老兄所說應該是對的,多謝老兄

下面繼續

在成為名將的道路上,我們要經歷六個坎坷,讓我們以六個年級來標明他們,只有戰勝眼前的坎坷,才能升入下一個年級。當然,有些天才同學不需要經過這六個年級,生下來就會打仗,也是有的,不過極少,我們可以忽略。

好了,名將學校開學了,第一個年級要學習的是軍事理論。所有想成為名將的人,必須要學習一些經典的理論知識,包括孫子兵法、吳子兵法等等,只有在積累了大量的理論知識後,你才能跨入下一個年級,但這個年紀有一個很特殊的規定,因為有些同學家裡窮,買不起書本,所以他們只能在實戰中去學習這些理論。他們之中的優秀代表就是李雲龍同學。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實在沒有說錯的,這些在實戰中學習理論的同學將可以跳過第二個程序,直接進入第三個程序。

我們還是和大多數同學一起,來看看第二個年級要學習些什麼,第二個年級學習的內容是實戰。這是極為重要的,那些理論中學習的優秀者如果不能過這一關,他們就將被授予一個光榮的稱號——紙上談兵,這個稱號的第一個獲得者是趙括同學,授予者是二年級的年級主任趙奢。

我們來解釋一下為什麼實戰如此重要,這是因為雖然軍事理論都是高年級的學長們經驗總結,但由於他們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情況和現狀是不完全一樣的,在實戰中,如果照搬是要吃大虧的。趙括同學就是沒有學好,才不能畢業的

作為一個學員,想成為名將,一般都是從小兵幹起,當然除了高幹子弟外,比如趙括同學,由於年級主任趙奢是他父親,所以他一開始就是大將,這是不妥當的。

因為只有戰場才能讓一個人成為真正的名將,他必須親手持刀去追擊敵人,見識戰場的慘烈,明白人被刀砍是要死的,瞭解你不殺我,我就殺你這條戰場上永不過時的真理,知道所謂打仗就是以性命相搏,他們才會明白什麼是戰場,什麼是實戰。

大多數學員會在這一關被淘汰,他們會改行,一生當一個軍事票友,這對他們來說並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而留存下來的那些學員,在殘酷的實戰中逐漸瞭解了戰爭的規律,開始真正走上名將之路。

好了,我們帶領剩下的學員來到三年級,三年級要學習的是冷酷

成為一個名將,就必須和仁慈、溫和之類的名詞說再見,他必須心如鐵石,冷酷無情,當然歷史上也有很多以仁出名的儒將,但請大家注意,他們的仁是對士兵和老百姓而言的,對敵人他們比誰都冷酷。所謂仁不帶兵,義不行賈,冷酷不是殘忍,不是殺戮無辜的老百姓,而是堅忍,比如你的一個很好的朋友觸犯了軍紀,但你為了執行軍紀,一定要殺了他,只有這樣,你才能控制軍隊,即使他是你最要好的朋友,甚至是你的親人,你也要這樣做

這才是真正的冷酷

學員們將在戰場上學會冷酷,他們可能都是善良的年輕人,平時從不與人爭吵,但當他們走上戰場,親眼看到自己的同鄉和戰友被敵人殺死,或者身負重傷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他們會被憤怒和痛苦所鼓動,毫不留情的殺死一切與自己敵對的人,給地上的傷兵補上一刀,然後一個人在屍體旁邊喃喃自語,就在這地獄一般的環境中,他們變了

從殺雞都怕見血到敵人的腦漿和鮮血濺到身上渾然不知,從溫文爾雅到冷酷無情,他們在殘酷的環境中畢業了,不合格者將被淘汰,而那些心如堅石的人將進入四年級的學習,他們離成為名將越來越近。

四年級要學習的是理智,這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我們作為普通人,生活中會被許多事情左右自己的情緒,比如買彩票中個二等獎幾百塊,你也會高興半天,要是炒股票賺了大錢,就更不用說了。那麼如果你玩的遊戲是以人命為賭注呢? 你會有何反應。

當你在極度緊張的環境中與敵人僵持了很長時間,突然敵人退卻了,你能遏制住心中的激動,先判斷形勢再去追擊嗎?當你抵擋不住敵人的進攻,全軍即將崩潰時,你能及時冷靜下來,發現敵人的弱點嗎?

是的,這太難了,我們都是凡人,都有感情,容易激動,而我們的學員們就必須保持冷靜和理智,在任何時候都不被感情左右,就如同賽車一樣,賽車是一項激情四射的運動,然而車手卻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

這就是四年級學員要做到的,能過這一關的人,已經很少了,剩下的精英們,我們繼續前進!

五年級是最重要的一個年級,在這個年級裡,學員們要學習的是判斷。

這是名將的重要特徵,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依據,你能依靠的就是你自己的判斷。你要明白的是,你所掌握的是無數士兵的生命,而所有的人都等著你拿注意。

小兵只管打仗,遇到問題,他會問伍長,伍長會問百戶,百戶會問千戶,千戶問指揮,你就是指揮,你還能去問誰?!

在士兵的眼中,你就是上帝,就是主宰世界的神!他們能否活下來就看你的了!

兵法之所以奇妙,關鍵在於一個變字,所謂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戰場是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決斷只在一線之間,進攻還是防守,前進還是退卻,都要你拿注意,在你身邊也許有一大群參謀,但他們往往並不站在真理一邊,決斷的還是你。如果參謀比你高明,為什麼要你當主帥?!

如果你能從那變化莫測的世界中,發現其中的奧妙,並就此做出正確的決斷,那麼恭喜你,你已經具備了名將最主要的素質。但是還有一關是你必須通過的,只有過了這一關,你才是真正的名將。

現在我們來到最後一個年級,這個年級我們要學習的是堅強。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學習內容,所謂勝敗兵家常事,不過安慰自己而已,打了敗仗,死幾萬人,你能承受這樣的心理壓力嗎,你怎麼去面對那些士兵的家人,怎麼有臉去見將指揮權交給你的上級?那是幾萬人命,不是幾萬隻雞!

然而你的選擇只能是堅強,即使你屢戰屢敗,但必須屢敗屢戰!我們可以想像,當你數次敗在同一個人手下時,你會畏懼這個人,所謂的恐某症就是這麼來的,即使你有著傑出的軍事才能,不能戰勝自己的軟弱,還是不能成為名將的。

而那些最優秀的人能夠從失敗中爬起來,去挑戰那個多次戰勝自己的人,這才是堅強!

當你具備了以上所有條件後,你就成為了真正的名將,但還有一點,是你必須具備的,那就是運氣。

說起來似乎有點滑稽,這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沒準就在你萬事俱備,準備大展身手時,一支冷箭射來,就此死掉,那才是比竇娥還冤,你的一切抱負和能力都無法展現了。戰史上只會這樣記載,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在戰場上被不知名小兵射死,其人具體情況不詳。

所以名將之路是一條艱苦的道路,非大智大勇,大吉大利之人不能為。

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在這變化無窮的戰場上,要想成為真正的軍神,你必須在一次次的殘殺中倖存下來,看著周圍的人死去,忍受無盡的痛苦,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努力獲取那不為人知的奧秘和規律,經歷無數次失敗,有勇氣從無數士兵的屍體上站立起來,去打敗對手

這才是真正的名將之路,一條痛苦、孤獨、血腥的道路,在這條路上,能信任和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但只要你走到終點,光榮和勝利就會在那裡等待著你。

無論是徐達、常遇春、王保保還是後來的戚繼光、袁崇煥都是這樣的名將,他們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他們完全有理由為自己的成長經歷而驕傲和自豪。

所以當不成名將的各位學員,你們完全不必為此而悲傷失望,因為這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幹的,甚至可以說,不是人能幹的,諸位普通學員,還是回去做老百姓吧,那才是快樂的生活。

在對北元戰爭連續取得勝利後,元軍終於明白了眼前的這個敵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容易欺負的南宋政權,而是一個可能徹底消滅自己的強大對手。

王保保明白,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總會有機會的。

兩年後,一直龜縮的元軍終於慢慢向明朝伸出了觸角,他們四面出擊,趁明軍後撤,他們又佔領了東自吉林,西至甘肅、寧夏北部的廣大地區,他們以這些要塞為根據地,不斷向明軍進攻,使用的還是最讓人討厭的游擊戰術,你打他就跑,你走他又來。

在這種情況下,朱元璋與他的將領們開始討論採取何種方式對付北元,在應對方法上出現了分歧,包括徐達在內的大多數人讚成進攻,一次性解決北元。但也有人反對。

反對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劉基,另一個是朱元璋。

劉基認為北元還有強大的實力,而且更重要的是,王保保還活著(保保未可輕也)。至於朱元璋,他之所以反對這次進攻,更多的是靠自己的軍事直覺。如果在十年前,他可能會堅持自己的看法,拒絕出兵,以防守為主,但現在不同了。

他現在是一個偉大國家的君主,不可能再示弱於人,於是他同意了徐達等人的要求,擬定進攻計劃。

從這一情況可以看出,劉伯溫之名確實並不虛傳,他完美的詮釋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規律。而朱元璋也證明了他獲得天下絕無半分僥倖。

領導就是有水平啊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24 PM

十四、遠征沙漠

朱元璋這次擬定了一個幾乎完美的計劃,他手下的名將們全部參與了這次行動計劃。他召集了十五萬大軍,命徐達為征虜大將軍、李文忠為左副將軍、馮勝為右副將軍,各率兵5萬人,分三路出征。

其中以徐達為中路,出雁門關進攻和林,並沿途宣傳要把王保保和北元皇帝趕出老家,然而這只是一個詭計,他的真實目的是引誘元軍出戰,在野戰中殲滅敵人;這個計劃可以說明兩點,一、當時明軍的實力已經相當厲害,可以與元軍在野外決戰,二、朱元璋的軍事思想已經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即以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要目的,這是十分難得的。

此外,李文忠為右路,出居庸關經應昌靠近和林,在徐達軍隊與元軍決戰時出其不意發動攻擊,一舉切斷元軍後路。並與徐達合擊元軍。

馮勝為西路,出擊甘肅,他沒有固定的戰略目的,只是起疑兵作用。可以說這一路基本是去觀光順便搶戰利品的。

朱元璋的這一戰略部署,主攻,輔攻,佯攻皆有,分路出擊,待時機一到,便可以三路合擊。堪稱一個完美的軍事計劃。

但就如我們前面所說,戰場上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沒有人能夠完全把握,即使朱元璋和徐達這樣的傑出軍事家也不能。

出征的時刻到了,在三位將領中,馮勝的情緒是最低落的,因為他自認軍事能力並不差,卻只承擔了配角,而徐達和李文忠頗為趾高其昂,作為戰爭的主角,此戰一定要蕩平北元!

馮勝,其實你完全沒有必要沮喪,因為在戰爭中,主角和配角是經常調換的。

洪武五年正月二十二日,三路大軍從不同的路線向著北元出擊,等待他們的將是不同的命運。

藍玉

在出征之前,朱元璋讓主將們自己挑選先鋒,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徐達選擇了一名資歷尚淺的將領,由於此人是常遇春的內弟,而常遇春是他的老搭檔,所以很多人猜測,徐達這次是走了後門,故意讓此人立功,以告慰常遇春不能出征之遺憾。由於此次出征北元兵勢威武, 很多人都認為是必勝之戰,大家都想搶著立功,對徐達任用私人很不滿意。

他們未免太小看徐達了,他是真正的明朝第一名將,用兵如神,為人公正,他之所以挑選這個人出征,只是因為此人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個人就是藍玉

鬱悶的馮勝也挑選了他的先鋒,傅友德,這是一個真正的傳奇人物,他之前似乎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但由於表現的機會並不是很多,其名聲遠遠不如郭興等人。馮勝挑選他為先鋒似乎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這兩個人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挽救了這次並不成功的出征,這只能用無心插柳來形容了。

洪武五年(1372)二月二十九日,徐達大軍進入山西境內,藍玉率領騎兵為先鋒,先出雁門關,他的運氣不錯,在野馬川(今蒙古克魯倫河)碰到了王保保的騎兵,藍玉奮勇當先,一舉擊敗王保保。這是王保保的第一次退卻。

三月二十日,藍玉連夜追擊,在土剌河(今蒙古烏蘭巴托西)再次攻擊王保保,王保保戰敗,向北逃去,這是王保保的第二次退卻。

徐達和藍玉都很興奮,在他們看來,擊敗王保保只在明日!

而此時的王保保卻終於等來了他的機會,報仇雪恨的機會。早在一個月前,他得到了明軍出征的消息後,仔細考慮了自己的軍隊實力後,他正確地認識到,自己的軍事才能不如徐達,軍隊戰鬥力也不如明軍騎兵,不能與明軍正面作戰,如戰必敗,要想擊敗明軍,只能用伏擊。

為達到這一目的,他與元將賀宗哲商定,在嶺北(今內蒙古北部)設下了圈套。所以他在戰役開始之初,不斷出兵與明軍接觸,故意戰敗,應該說藍玉是一個頭腦冷靜的將領,他並沒有孤軍深入,而是等待徐達大軍的到來。此時的徐達卻也已經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他上當了。

五月六日,王保保突然出現在嶺北,徐達立刻帶領軍隊追擊,當他進入嶺北山區後,賀宗哲突然出現,偷襲明軍,由於沒有提防,明軍大敗,死傷萬餘人,此時王保保和賀宗哲合軍一處,準備一舉殲滅徐達的大軍。

可是徐達畢竟是徐達,他在四年級學到的科目挽救了他,在極為不利的境況下,他以令人難以想像的理智和鎮定穩住了局勢,將軍隊安全撤出,並修建了堡壘,擋住了王保保的數十次進攻。藍玉在作戰中十分英勇,多次掩護軍隊撤退,表現了他名將的素質。

王保保看著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只能望天興歎,此生勝不過徐達矣!

同人不同命

就在中路徐達軍失敗的同時,李文忠的軍事行動也充分體現了禍不單行這句俗語的準確性,六月二十九日,李文忠率領軍隊抵達口溫(今內蒙古查干諾爾南),元軍敗退,李文忠似乎是受了徐達的傳染,也開始輕敵冒進,他將輜重留在後方,親自率領大軍輕裝追擊元軍。

李文忠並不是毫無戰略考慮的,他的用兵特點就在一個快字,如果把徐達比作謀略周詳的長跑選手,李文忠就是百米賽跑的能手,在應昌,他創造了一日破城的紀錄,這次, 他認準了元軍沒有防備,所以大膽追擊,以圖一舉殲滅元軍。

當他追擊到阿魯渾河(今蒙古烏蘭巴托西北)時,終於找到了敗退的元軍,只不過似乎和他想像中有點不同。這支部隊並沒有逃跑的狼狽和疲態,相反個個都龍精虎猛,躍躍欲試。

似乎上當了

統率這支軍隊的是元將蠻子哈刺章,這是一個很有才幹的將領,他採取了和王保保相同的戰略,吸引明軍主力進攻,然後尋找時機決戰。此時的李文忠軍已經連續追記了數日,十分疲勞, 而元軍利用小股兵力引誘,大部隊卻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們已經在此等待李文忠很久了。

到這份上了,啥也別說了,開打吧

李文忠確實厲害,在極為不利的情況下,他親自率領部隊與元軍交鋒,激戰數日,居然打垮了元軍,殲敵上萬人,但明軍死傷也不少。按說打到這個地步,面子也有了,就該回去了。可李文忠實在不是好惹的。

他力排眾議,以驚人的意志力和指揮才能率軍隊追到了稱海(今蒙古哈臘烏斯湖),一定要把元兵趕盡殺絕,元將蠻子哈刺章自知惹了大麻煩,招惹了這個煞星,他已經命令軍隊後撤,以躲避李文忠,打不起還躲不起嗎?

沒有想到,李文忠欺人太甚,一點面子也不給,一路追過來,不要自己老命誓不罷休。俗話說狗急還跳牆,何況是人!元軍隨即以決戰架勢佈陣,意欲與明軍決一死戰。李文忠雖然勇猛,卻並不笨,看見元軍要拼老命了,便收兵修建營壘,據險自守與元軍對抗,元軍十分驚訝,不明白這個追了他們幾百里地的傢伙為什麼突然不打了,但這個人太可怕,他們畏懼明軍設有詭計,也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就此僵持下來。不久之後,李文中發現糧食不夠了,便如同遊行一般,大搖大擺的把部隊撤走,元軍看他如此囂張,認定必有伏兵,不敢追擊,李文忠就此班師而還。

徐達和李文忠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打擊元軍的目的,但至多只能算是個平手,並不能算勝仗。

而事先最不為人看好的西路軍,卻創造了奇跡,這一奇跡的締造者,正是傅友德。

西路軍前進的方向是蘭州,到達蘭州以後,馮勝作出了一個決定,分兵

由於此次他的任務只是疑兵,沒有什麼作戰任務,五萬人在自己手下閒著也是閒著,還不如讓他們去幹點事。但馮勝畢竟是一流的軍事將領,深知大漠之中,分散兵力是大忌,所以他只給了傅友德五千人而已。更出奇的是,他也沒有交給傅友德明確的戰略任務,這也不能怪馮勝,因為他自己也沒有具體的戰略任務。

在我看來,馮勝似乎是看著手下的五萬人無事可幹,讓他們出去逛逛的。

五千人確實不多,但要看在誰的手裡,這些兵到了傅友德的手中,就逛出名堂了。

神奇的傅友德

他沒有因為自己的兵力少就龜縮不前,在判斷當前局勢後,他親自率五千騎兵攻打西涼(今甘肅武威),擊敗元將失刺罕。一勝。

取勝之後,傅友德馬不停蹄,進攻永昌(今屬甘肅),擊敗元太尉朵兒只巴,殺敵數千。二勝。

此時的馮勝終於看清了傅友德的實力,他放心大膽的將主力交給了傅友德,對於傅友德來說,這無異於是如虎添翼。他親自帶兵再次攻打元軍於掃林山(今甘肅酒泉北),活捉元朝平章管著,並殺死元軍五百餘人,三勝。

此時甘肅的元軍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他們從各處聽說有個叫傅友德的瘋子看到元軍就打,而且戰無不勝,非常害怕。唯有求天保佑,這個瘋子不要來找自己的麻煩。

然而傅友德就像上了發條的鬧鐘,根本停不下來,六月三日,他繼續進攻,這次倒霉的是元將上都驢,他不巧遇到了傅友德,結果全軍覆沒,自己也被俘投降。四勝。

六月十一日,傅友德大軍攻打亦集乃路(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元軍守將伯顏帖木兒聽到傅友德前來,連抵抗的勇氣也沒有了,當即開城投降。五勝。

傅友德大軍繼續前進,在別篤山口遇到了元岐王朵兒只班帶領的元軍主力,傅友德二話不說,碰到就打,擊潰元軍數萬人,抓獲文武官員二十餘人。元岐王朵兒孤身一人逃走。六勝。

之後,他又率兵追至瓜州(今甘肅安西),擊敗當地元軍,繳獲牛羊等大量戰利品。七勝。

一直打到十月份,由於繳獲的戰利品實在太多,已經嚴重影響了軍隊行進速度,而元軍已經被打怕了,見到西路軍就逃,也無仗可打了,二十四日,明軍班師回朝。

從五月到十月的這五個月裡,元軍痛苦不堪,傅友德帶領數萬大軍從甘肅打到蒙古,所向披靡,來回折騰元軍,元軍又怕又恨,打又打不贏,躲也躲不了,整日在恐懼中生活。

傅友德以幾萬軍隊在北元境內如入無人之境,縱橫南北,竟無人可擋!實在令後人歎服,他七戰七勝的不朽傳奇也就此記入史冊。

十一月,中路軍徐達、右路軍李文忠由於戰況不利,也先後班師。在這次北伐中,朱元璋並沒有達到他肅清北元的目的,而北元也認識到了明的強大,雙方就此進入僵持狀態,明朝的第一代名將們也結束了他們的傳奇,即將面對未來的命運。

這一僵局在十餘年後才被打破,打破它的人正是在這次北伐中成長起來的藍玉。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27 PM

十五、建國

暫時結束北元戰爭,讓我們看看朱元璋是怎樣著手建立他的國家的。

朱元璋建立了國家後,第一個任務就是給它取一個名字,這可是極其重要的,就如同今天的人們要給孩子們取名字一樣,這個名字要叫幾百年,馬虎不得。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蒙古族是馬背上的民族,文化修養有限,但他們建立的朝代取名為元,可是大有來歷,這個元字是取自於易經「大哉乾元」之義,也代表了其對中華文化的景仰。

而朱元璋將自己的朝代取名為明,就有很多爭議了,很多人認為,這是因為朱元璋出身於明教,所以才有此名,而另一些人認為,元是北方政權,按照風水來說,是水,屬陰,而朱元璋定都南方,要用南方之火明來鎮住北方之水陰。

當然了,情況到底是怎樣,只能去問朱元璋了

在給自己的國家取好了名字後,他也考慮著給自己找個光榮的祖先,雖然他經常自稱「淮右布衣」,擺出一幅英雄不怕出身低的勢頭,但大臣們都知道,這些稱號只有他自己能說,誰要敢當著他的面說出這些話,就等著掉腦袋吧。他原先考慮要認宋朝的大聖人朱熹為祖先,但有一個客觀原因使得他不得不放棄這一想法。

因為朱熹生活的年代離他太近了,不太好混水摸魚,朱百六等人還在那裡擺著呢,別說騙人,自己都騙不過去。於是就此作罷了

經過二十餘年的混戰,中國大地上餓殍遍野,田地荒蕪,開國皇帝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恢復生產,朱元璋在這一點上做的就相當好,他十分關注三農問題,把所有的熱情都放在了農民兄弟的身上。洪武三年(1370),他規定凡是開墾荒地的,就免除三年租稅,而且為了鼓舞開荒,他制定法令,只要你開了荒地,這塊地就是你的,就算原先的主人找來,你也不用怕,我朱元璋給你撐腰。這就大大的促進了開荒的進行。

為了鼓舞種田,他還發佈命令,犯罪之人,只要不是殺頭的罪,統統發配去種地,也算是幹了件好事。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所謂的犯罪之人以官員居多,當時僅鳳陽一地,就有一萬多官員在田里插秧,具體原因我們後面再說。同時,他還大大削減各地的租稅,除了一個地方外。

這個地方就是張士誠佔據過的江浙地區,由於當地的人民支持張士誠,他對此十分不滿,規定江浙地區賦稅高於其他地方數倍。這一規定直到後期才廢除。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朱元璋是個有仇必報的人,請大家記住他這個性格特點,對我們分析他後面的行為大有益處。

相對的,他十分痛恨從商的人,這極有可能與他在小時候被屯米的奸商害過有關,當時的著名富商沈萬三就成為了他重農抑商政策的犧牲品。這位沈萬三十分有錢,據說家裡有個聚寶盆,所以錢財源源不斷,這位同志也想學習呂不韋,想搞一把政治投機,他主動投靠朱元璋,並出錢修築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牆,這些城牆十分堅固,都用上好的花崗石修建,並用糯米為漿,外面還塗有石灰,堪稱鐵壁。

沈萬三花了大價錢,希望朱元璋給他點好處,可他從來就不明白朱元璋是個怎樣的人,朱元璋聽說此事後,不動聲色,等城牆修好,就準備殺了他。沈萬三實在太蠢,像朱元璋這樣的人怎麼會容忍一個商人去修建首都的城牆!還是馬皇后反覆勸說,朱元璋才沒有動手,但他還是沒收了沈萬三的財產,把他發配到雲南。

沈萬三平生第一次作了虧本生意,但他並不是唯一的不幸者,幾乎所有的商人都受到了歧視,朱元璋限制商人的行為看似平常,卻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自宋朝以商為主的發展方向,對中國的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我們將在後面對此進行詳細的闡述。

在政治制度上,他幾乎照搬了元朝的各項機構,中央設中書省,左右相,主管國家大事,下設六部,當時的很多人認為,朱元璋的明朝政府將繼續按照元朝的官制走下去,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是他們意想不到的。這也留待後面再說。

明朝的制度還有很多,我們之所以介紹上面這些,是為了下面發生的故事作一個鋪墊。

讀書人的最高榮譽

在此,我們還要介紹一下明朝的科舉制度,這是明朝的一個特色。

科舉制度並非自明朝起,卻在明朝發揚光大,說來真是有趣,唐宋時雖有科舉,但錄取名額十分之少,一科往往只取幾十人。明朝自洪武三年(1370)年起開科舉,實行擴招,這下子想做官的人就擠破了頭。紛紛以讀書為業,這些人就是後來明朝文官勢力的基礎。

當時的考試分為三級,第一級是院試,考試者統稱為童生,你可不要以為都是小孩來考,七八十歲的童生也是有的,考試範圍是州縣,在這個考試中合格的人就是我們大家熟悉的「秀才」,你可別以為秀才好考,考試成績有六等,只有在這個考試中,考到高等的才能得到秀才的稱號,而考到一、二等的才能有資格去參加更高一級的考試,叫「錄科」。

現在你已經當上了秀才,從此就擺脫了平民的身份,大小也是個知識分子了,你有某些特權,比如可以免除一人的徭役,見到縣長大人可以不下跪。但你並不是官,還差得遠呢

要當秀才已經如此之難,可是為了當官,同志們還要繼續奮鬥!

下一級的考試叫鄉試,你可千萬別誤會,這個所謂鄉試不是指鄉里的考試,而是省一級的統考。請注意,鄉試不是你想考就能考的,三年才有一次,一般在八月,由省出題,而且有名額限制。在這一級別考試中過關的人就叫舉人,這個舉人可不得了,是有資格做官的。之所以說是有資格,是因為這個級別是不能包你一定當官的,也就類似今天的大學畢業不包分配

那舉人怎麼才能當官呢,很簡單,當官的人死了,你就有機會了。

所以你如果在明朝去參加某位官員的追悼會,看到某些人在門口探頭探腦,面露喜色,要不是和這家有仇,那一般就都是舉人。

現在大家知道為什麼范進同志考中舉人後會發瘋吧,換了你也可能會瘋的。

在這個考試中獲得第一名的人叫作解元。這就是三元裡的第一元。

好了,你已經考中舉人了,終於走出了省城,現在向京城出發,為了當官,向前衝!

現在你已經是舉人了,那麼請你打好包袱,準備好筆墨紙硯,明年二月你將要迎接人生的真正考驗——會試。

這個考試只有獲得舉人資格的才能參加,也就是說,你的對手將是其他省的精英們,朝廷將在你們中間挑選三百人(可能有變動),但要注意,這三百人並不是我們經常所說的進士,他們只是「貢生」,要想當進士,你還要再過一關。

會試考試的第一名叫會元,這是三元裡的第二元。

在說下一關之前,我們要介紹一下科舉考試的考場,當時的考場可不是今天光線明亮的教室,還有一大堆家長在外面抱著西瓜等你。明代考試的考場叫做貢院,其實從其結構環境來看,可以稱其為牢房。

貢院裡有上萬間房間(大家可以估計一下錄取率),都是單間,有人可能覺得單間很好,別忙,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個什麼樣的單間,這種單間叫做號房,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

大家估量一下就可以感覺到,這幾乎就是一個籠子。考生在進去前要先搜身,只能帶書具和燈具進去,每人發給三支蠟燭,進去後,號門馬上關閉上鎖,考生就在裡面答題,晚上也在裡面休息,但由於房間太小,考生只能蜷縮著睡覺,真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然而就在這樣的艱苦環境下,在那盞孤燈下,在難以忍受的孤寂中,我們的先人滿懷著報國的理想,用堅強的毅力寫出了妙筆生花的文章,實在值得我們尊敬。

每一個經歷過這場考試的人都應該獲得我們的掌聲,不僅是那些成功者,也包括那些失敗者。

通過會試的精英們面對的最後一道考驗就是殿試,在這場考試中,他們將面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考試方式是皇帝提問,考生回答,內容主要是策問。這些可憐的考生是不敢也不能抬頭的,他們只能戰戰兢兢的答完問題,然後退出等待自己的命運。

皇帝及大臣根據考生的表現,會劃分檔次,共有三甲,一甲只有三個人,叫進士及第,分別是狀元、榜眼、探花,這是為我們大家熟知的,二甲若干人,叫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人,叫賜同進士出身。

而狀元就是三元中的第三元

如果到了這裡,你還榜上有名,那麼恭喜你,你將會被派任官職。不過不要期望過高,此時分派的官職都不高,經歷這麼多苦難,你得到的很可能只是一個八品的縣丞而已,離縣太爺還遠著呢,但不管怎麼說,總算是當官了吧。

科舉考試不但是獲取官位的方法,也是讀書人追求榮譽的途徑。對他們而言,狀元就是他們的目標,雖說文無第一,但第一是人人都想要的。狀元也是人,憑什麼不是我?!

事實也是如此,但狀元雖很難得,三年才有一個,產量很低,但畢竟還是有的,所以讀書人心中的最高榮譽並不是狀元,而是另一種稱號,這才是每個讀書人朝思暮想的,獲得這一稱號的人將成為傳說中的人物,為萬人景仰!

這一稱號就是連中三元,具體說來就是身兼解元、會元、狀元三個稱號於一身。這是真正的高難度動作,必須保證全省考第一,然後在會試中全國考第一,最後殿試裡在皇帝心目中也是第一。這就要求考生光是學問好還不夠,必須反應快,長得比較帥,才有可能獲得這一稱號。所以要得到這一稱號是要有一定運氣的,祖墳上豈止是冒青煙,簡直是要噴火。

這種人在明朝276年的歷史中只出現過一個,此人就是正統年間的商輅,非常厲害。他在歷史上有一定地位,後面我們還要提到他。

自隋唐開始科舉後,獲得這一榮譽的只有十三個人,分別是唐朝兩人,宋朝六人,金一人,元一人,明二人,清兩人。這些人實在是值得我們崇拜的。

要特別說明的是,很多材料記載明朝只有一個連中三元者,這是不對的,在洪武年間,安徽人黃觀連中三元,永樂靖難時,黃觀為永樂所忌,將其名字從登科錄上劃去,改第一名為韓克忠,所以在大多數歷史記載中,三元並沒有黃觀的名字。在此特為這位忠臣和讀書天才正名。

當官的秩序

參加科舉考進士是為了當官,隨著老百姓做官的人越來越多,世俗的名門望族勢力慢慢消退,科舉進士們形成了所謂的科舉勢力,也就是後來的文官群體,這一群體給明朝的政治帶來了十分巨大的影響,他們形成了類似黑社會的組織結構。上可威脅皇帝,下可統治百姓,十分之可怕。在此,我們先看看他們的組織內的運行秩序

我們前面說過,進士一錄取就可以候補官員,而舉人要當官,就難得多了,他們要參加三次會試,如果實在沒出息,還是不能考過的話,就可以到吏部去註冊,過幾(從一到幾十不等)年,官員死得多了,有了空缺,就會把這些舉人翻出來,選擇其中一些人去當官。這個叫「大挑」。那麼大挑的標準是什麼呢,說來大家可能不信,是看你的長相,選擇方式類似現在的警察局認人,舉人們如同嫌疑犯,幾十人一隊,站在吏部大臣們面前任人挑選。

這個時候,長得醜的可就真是叫天不應了,肯定是沒有你的一份了,早點回家吧。

其實長得醜不是你的錯啊

選中的舉人就可以當官了,這些舉人雖然沒有考上進士,但也算是上過榜的,所以他們叫做一榜出身,而進士就叫兩榜出身,大家畢竟都是考試出來的,所以進士們也把舉人看成自己的同類。也就是所謂清流。

這些清流們內部的秩序區分很有趣,需要詳細說說,大家瞭解這些規則後,就能較好的理解明代中期文官集團中發生的很多歷史事件。

我們列舉出五個官員來說明這個問題,給他們分別命名為甲、乙、丙、丁、戊,這五個人的職務是這樣的,甲是兵部侍郎(三品),乙是禮部郎中(五品),丙是刑部員外郎(從五品),丁是翰林院侍講學士(從五品),戊是布政史參議(從四品)。

這五個人中甲、乙、丙、丁都是進士,戊是舉人出身,他們在兵部大堂相遇,分清官位後,他們按照秩序坐下,大家開始談話,由於說的不是公事,自然要從出身講起,此時戊一定會先退出,為什麼呢

因為他夠聰明!雖然他的官位在五人中排第二,但人家談的是進士的事,你一個舉人連殿試都沒有參加過,湊什麼熱鬧。這就類似現在開口問學歷,他是北大,我是清華,您呢,總不能說是克萊登大學畢業的吧。這個時候上去無異於自討沒趣。而且這些進士出身的人十分喜歡講登科時候的事情,一開口就是想當年,老子如何在殿試中應對自如等等,就如同圍城裡的那句名言「兄弟我在英國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拋出一句。其實他很有可能是答非所問,慌不擇路爬出去的,誰知道呢。這是見面的第一步,擺出身

下面是第二步,大家既然都是進士,那就好談了,談下一個問題,何時中進士的。一談之下,甲是洪武十六年的,乙是十九年的,丁是二十二年的,丙資格最老,是洪武三年的,這就類似今天見面問人:您的哪一屆畢業的啊,喔,是師兄啊,失敬失敬。當時可不是說兩句就能解決問題的,這個時候,那三位就要向丙行禮了,這是規矩,不管你官和年紀比對方大多少,遇到比你早登科的就要行禮。這是第二步,擺資歷

第三步就是比名次,哪怕都是進士,也有個優等名次的問題吧,甲說:我是三甲同進士出身,乙笑一下:我是二甲進士出身,丙也笑:我是二甲第十五名。

這個時候丁說:我是庶吉士。

那幾位馬上就不笑了,乖乖的站起來行禮,這是因為庶吉士實在來頭很大。

在所有的進士中,只有一甲三人可直接進入翰林院,二甲和三甲中挑選精英考試才可成為庶吉士,他們的職責是給皇帝講解經史書籍,並幫皇帝起草詔書,是皇帝的秘書,權力很大,到了明朝中期,更形成了不是庶吉士不能當大學士的慣例。

你說庶吉士厲害不厲害?

這三套擺下來,大家心裡都有了數,將來多多關照啊,科舉勢力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排定秩序,形成強大力量的。

考上了進士對於當時的人太有誘惑力了,而考一個好的名次也有額外的吸引力,中國人講究衣錦還鄉,也就是穿著官服回家給當年的窮哥們、鄰居家大嬸大哥看看,這個時候,排場越大,面子就越大。

大家在電視上看到過,古代官員出行都要帶一大堆人,前面有打鑼的,舉牌子的開道。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那些舉牌子的,學問都在牌子上呢!

如果你是狀元,那就威風了,牌子上可以寫上「狀元及第」「欽點翰林」這樣的大字,招搖過市,引得無數百姓感歎不已,抓住自己孩子的腦袋使勁晃,將來一定要學他!

二甲和三甲怎麼寫牌子呢,他們的牌子上會列明「同進士出身」「兩榜出身」這樣的字,也是很多人傾慕的。

進士的牌子好寫,人家畢竟見過大世面,那舉人怎麼辦,不能寫中進士,也不能寫兩榜,放心,辦法是人想出來的,舉人出門的時候,由於可寫的不多,他們充分發揮了創造力,

比如他是丁寅年江西鄉試中舉的,就寫個牌子「丁寅舉人」,再想想,老子在縣衙是主簿(正九品),官位低是低了點,但也是官嘛,於是第二個牌子就寫「某縣主簿」,此外還有什麼何年何月被表彰過,有何政績,都可以寫上去,反正能騙騙老百姓就行了。

正是這樣的誘惑,使得無數人前僕後繼,向著官位前進,可正如前面所說,當官哪有那麼容易呢,朱元璋及他的子孫們早就為他們設置了最困難的一道關卡,這道關卡不但改變了歷史悠久的科舉制度,讓無數人陷入極端的痛苦中,在某種程度上,它還影響了中國未來幾百年的命運。

這道關卡就是八股

八股

這是一個很值得一提的現象,八股可以說是明朝的發明創造,這套玩意自朱元璋起,到明朝中期發展完善,影響了後來近五百年的知識分子,不可不說。

學子們的考試科目分為三場,第一場考經義,也就是四書五經,第二場考試實用文體寫作,第三場靠時務策論,也就是給你個事情讓你分析,頗有點應用文的意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經義,這是取士的關鍵。

那時候的考生們不像現在的學生,考試前要複習很多內容,對他們而言,只要背好四書五經就行了,題目只能在這裡出,不可能有別的題目。範圍相當小,背起來容易,而且寫文章時有規定的字數,一般不超過五百字,不像現在的某些命題作文動不動就要千字以上,這麼看來,當年的考試似乎要容易些,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關鍵在於格式和個人發揮,八股文分為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出題、中股、後股、束股、收結幾個部分,其中精華部分是起股、中股、後股、束股,這四個部分你不能隨便寫的,必須用排比對偶句,共有八股,所以叫八股文。

這種寫法十分古板,你想多寫一個字也不行,真是害人不淺,很多人都是一邊寫一邊亂編,只為了湊字數,達到對偶的效果,文字表面上看,十分整齊,細看下內容,廢話滿篇。

痛苦的不僅是考生,還有出題的老師,四書五經只有那麼多字,各級考試都從裡面出題,而出過的題一般是不能再用的,於是老師們奇計百出,把四書五經上下句割裂開,單獨拿來出題,如把一句話斬頭去尾,只用中間的幾個字拿來考人,這種語句不通,張冠李戴的詞句,連老師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何況學生呢

結果就是糊塗考糊塗,出題的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考試的人也不知道,這樣考出來的是什麼人才?

八股說到底是一種形式而已,就算古板,應該也不會造成太大的負面影響,別急,明朝統治者們還有殺手鑭,這一招才是最厲害的。

明朝規定,所有的文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必須仿照古人立言,要按照聖人的思想去寫文章,這個聖人是誰呢——朱熹

朱熹曾經給四書寫過注,也就是標注他自己的理解,然而這些理解被統治者看上,要求所有的學子必須按照朱聖人當年的思維來答題。

天可憐見!朱聖人當年可能在上茅廁想出一句,寫下來,吃飯時又想出一句,寫下來,本來就作不得準,而過了上百年居然要所有的人按照他的思維方式來思考,確實是一種折磨。

這可就苦了明朝學子們,叫天不應,誰知道這傢伙當年到底是什麼樣的思維,只能自己慢慢猜,慢慢把握,所謂搞不懂就問人,搞得懂就教人,實在沒有人懂就去問神,對這些學子而言並不只是玩笑而已。

無數考生午夜夢迴,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就是朱熹那並不俊朗的外貌和並不魁梧的身材,久而久之,有些醒悟過來的人就開始問候朱熹的父母及祖先,似乎這樣才能出口惡氣。問題在於罵完後還是要考啊,不考就沒有官做,這是實際的問題。

在固定的思維,固定的模式下,明的學子們開始完成他們的文章,讓我們不得不驚歎的是,在如此困難的環境下,考生們仍然寫出了很多錦繡文章,在下曾經看過兩篇八股狀元文,文辭優美,立意深刻,想到這些文章他們是在如此多的限制下寫出的,實在令我們這些後生晚輩佩服不已。

這些優秀八股文的作者巧妙的利用既有規則,在有意無意間插入自己的觀點,並運用優美的詞句表現出來,他們無疑是這場規則競賽中真正的成功者。

八股考試的弊端是很多的,選出的人才很多都是書獃子。著名的明朝學者宋濂形容過八股選出來的某些人才,「與之交談,兩目瞪然視,舌木強不能對」,活脫脫一副白癡面孔。

但八股文還是有一定用處的,比如吳敬梓在他的《儒林外史》中曾經寫道「八股文若做的好,隨你做什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可見,八股文是很多文體寫作的基礎。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限制下,很多優秀人才更能脫穎而出,如後來的徐階、高拱、張居正,哪一個不是八股文拿高分的?這些人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總的看來,這一制度還是弊多利少,禁錮人們的思維,害人不淺啊,其影響深遠,直到近代,人們還以考過八股為榮,比如陳獨秀和當時的北大校長蔣夢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陳獨秀曾經問蔣夢麟考的是什麼秀才,蔣夢麟回答是策論秀才,陳獨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說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論秀才值錢。蔣夢麟連忙作揖。大家從中可以看到,八股有多麼大的影響力。

朝廷的鬥爭

朱元璋在解決了北元後,制定了一系列旨在恢復生產和生活的政策,得到了好的效果,但此時,朝廷內部的矛盾又激烈起來,大臣分成兩派,以地域為區分,開始了新的爭鬥。

這些所謂派別,實際上就是老鄉會,大家都說一樣的方言,朱元璋手下最大的老鄉會就是淮西集團,會長本來應該是朱元璋,但考慮到他還兼任皇帝一職,所以當時是由李善長代理,這一集團人多勢眾,主要成員有李善長、郭興、郭英、湯和、周德興,還包括死去的常遇春等人,可以說這些人是朱元璋同志起家的班底。當時的人們見面都以會說淮西話為榮。

有的朋友問道,李善長何許人也,為什麼是第一功臣,確實,他好像很少出面幹什麼大事,這是由他的工作特點決定的。此人主要負責後勤和政務辦理,如果把劉基比作張良,那麼李善長就是蕭何。他一直跟隨朱元璋打天下,鞍前馬後的勞頓,後勤工作不好搞,勞心勞力又不討好。朱元璋是個明白人,所以在建國後,便以李善長為第一功臣,任命他為丞相。

李善長這個人的特點是外表寬厚,卻心胸狹窄,誰敢和他過不去,就一定要解決對方。

俗話說惡人自有惡人磨,有敢專權的,就有敢分權的,淮西集團很快就遇到了對手,那就是浙東集團,這個集團的首領就是劉基。

這兩個集團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開始了鬥爭,朱元璋似乎也很有興趣,他準備看一場好戲。

這場戲的主角是李善長和劉基,但僅有主角是不夠的,下面我們要介紹配角和龍套出場,這些人人多勢眾,是這場戲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以找茬為職業的官員

他們的名字叫言官。下面我們將介紹一下這些人

言官到底是什麼官呢,顧名思義,就是說話的官,到了明朝後期,也有人把這些人稱為罵官,實際上,他們是明朝監察制度的產物。

朱元璋建國之初,仿照元朝制度,建立了御史台,到了洪武十五年(1382),朱元璋將其改名為都察院,都察院的長官是左右都御史,這個官名大家在電視上經常可以聽到,而都察院的主要骨幹是都察御史,這些都察御史共有十三道,以當時的十三個省區分,共有110人,這些人權力極大,他們什麼都管,由於平時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事務要處理,就整天到處轉悠,不是去兵部查吃空額,就是到刑部查冤假錯案,辦事的官員看到他們就怕。

有人可能會問,這些人權力如此之大,要是他們也徇私枉法怎麼辦呢,說到這裡,我們就要大大的佩服一下朱元璋了,他想了一些很絕的方法來規範御史的行為,首先挑選御史的時候,專門找那些書獃子道學先生,認死理的去幹這行,因為這工作得罪人,撈不到錢,而道學先生是最合適的人選。其次,他用了以小制大的方法,這些御史都是七品官,可以說是芝麻官,賦予他們監管長官的權利,就使得他們不敢過於張狂。有個官名叫八府巡按(周星馳電影裡出現過),大家咋一聽,八府的巡案,官一定很大,其實這也是個芝麻官,往往是朝廷臨時委派監察御史擔任的,就相當於以前所謂的特派員,官極小,權極大。但就是這樣,朱元璋還是不放心,於是他又建了一套班子,來監督都察院。這就是六科給事中。

對應中央六部,朱元璋設立了六科,各科設都給事中一人,官位正七品,左右給事中官位從七品。這些人的權力大到駭人聽聞的地步。

他們如果認為以皇帝名義發出的敕令有不妥之處,居然可以將敕令退回!而皇帝交派各衙門口辦理的事件,由他們每五天檢查督辦一次,倘若有拖延不辦,或是動作遲緩者,他們就要向皇帝打小報告,各部完成任務,還要乖乖的去六科銷賬,此外官員年終考核,這些給事中進行審核。

這些人的行為特點可以概括為:你要打我,我就罵你。這不是一句玩笑話,他們從不動粗,全部功夫都在嘴和奏章上,你要是得罪了他,那就慘了,這些人罵人的功夫極高,都是飽讀詩書之輩,罵人也有典籍來歷,出自某典某條。如果你書讀得少,還以為他在誇你呢。可能回家查了書,看到某個典故方才恍然大悟,連祖宗十八代也給人罵了。這種罵人不帶髒字的功夫,實在厲害。這種獨門絕技代代相傳,到東林黨達到了高峰,那可真是口水橫飛,引經據典,用意惡毒卻又言辭優美。套用葛優的一句話:「人家罵你都聽不懂!」

朱元璋搞來這群人後,他自己也很快就吃到了苦頭。

有一件事可以說明言官們的可怕,洪武年間,御史周觀政巡視南京奉天門,這裡說明一下,周觀政是巡城御史,屬於最低層的監察御史。在他巡查時,遇見一群太監正領著一夥女樂往奉天門內走去。根據大明的內宮制度,女樂是不准入內的。周觀政當即上前制止,領頭的太監理都不理他,說了一句:「我有聖旨在身!」(注意這句話的份量)。

按說一般人也就放他過去了,可周觀政堅持說就是有聖旨也不得違背大明的內宮制度,堅決不准女樂入內。太監遇到這麼個人,只好回宮稟報朱元璋。朱元璋苦笑一下,便傳口諭,不再讓女樂入宮,還特意加上一句,周觀政你幹得好,回去休息吧。無論怎麼說,朱元璋已經仁至義盡,給足了周觀政面子。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周觀政死都不走,這個書獃子不依不饒,一定要朱元璋出來和他說,朱元璋明白自己選的這些人都是不會通融的。娛樂也搞不成了,親自穿上朝服出宮進行安撫,對周觀政說,你做得對,我已經反悔,不用女樂了。周觀政聽到後,才回家睡覺

真是千古奇談!皇帝口諭還不行,居然還要親自出來道歉!我們在歎服這個書獃子的同時,不也應該欽佩他的勇氣和正直嗎,大明王朝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堅持原則的人,才能夠延續兩百年長盛不衰。

應該說朱元璋搞的這個監察制度是相當不錯的。

但請注意,如果你不是十三道御史,也不是六科給事中,不屬於言官,可千萬別多嘴!不要看著言官在皇帝面前擺威風,你也跟上去來兩句,不砍了你才怪。言官敢這麼做,那是有悠久傳統的。

自古以來,就有言官的設置,這些人不管具體事情,他們的任務就是提意見,而歷來的封建王朝也形成了一個傳統——不殺言官。歷史上無論多昏庸的皇帝,也很少有膽量敢殺言官的。所以在朝堂上經常出現這樣一種情況,言官在下面說皇帝的不是,一點不給皇帝留面子,還洋洋自得,很有點你能把老子怎麼樣的氣魄。而皇帝只能在上面一邊聽,一邊咬牙切齒,想著明天就把你調個位置再整治你。言官確實威風啊

上面說的那個故事並不只是為了說明言官的權力和威嚴,列出此故事還有一個目的。

大家也可以看出,這件事情中,周觀政做的過分了,用今天的話說,太較真了。皇帝有很多事情,你把女樂攔住,皇帝也傳口諭,表揚了你,這就足夠了。非要皇帝出來跟你說清楚,他哪裡來的那麼多時間和耐心。朱元璋是制度的制定者,所以他要做榜樣,但後來的皇帝呢,天剛亮就讓他起床頂寒風出來和你說清楚?就算再好的脾氣也會被這些御史惹火的,可見,御史的這一特點決定了他們將來的發展方向會出現一定的偏移,我們將在後面看到這股偏移的力量對國家造成的巨大影響。

演員到齊了,下面我們來看看這場戲是怎麼演的吧

劉基與李善長

先說一下淮西集團的首領李善長,他被朱元璋引為第一功臣,於洪武三年被封為韓國公,這是很了不得的,因為當時朱元璋一共只封了六個公爵,其他五個人分別是徐達、常茂(常遇春兒子)、李文忠、馮勝、鄧愈。大家已經知道了這五位仁兄有多厲害,他們都是血裡火裡拚殺出來的一代名將,而出人意料的是,李善長排位居然還在這些人之上,名列第一。

他也是公爵裡唯一的文臣。

相比之下,劉基也為朱元璋打天下立下了大功,卻只被封誠意伯(伯爵),耐人尋味的是,他的俸祿也是伯爵中最低的,年俸只有240石,而李善長是4000石,多出劉基十幾倍。

後人往往不解,劉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在許多重要決策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為什麼只得到這樣的待遇?

其實只要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個問題並不是那麼難以解釋。朱元璋是一個鄉土觀念很重的人,李善長是他的老鄉,而且多年來只在幕後工作,從不搶風頭,埋頭幹活,這樣的一個人朱元璋是很放心的。相對的,劉基是一個外鄉人,更重要的是,劉基對事情的判斷比他還要準確!

從龍灣之戰到救援安豐,朱元璋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朱元璋沒有想到的,他還是想到了。

換了你是皇帝,會容許這樣的一個人在身邊麼?而且這些決策並非安民之策,而是權謀之策,用來搞陰謀政變十分有用,外加劉基厚黑學的根底也很深,朱元璋時不時就會想起他勸自己不要去救韓林兒這件事。誰知他將來會不會對自己也來這麼一手。

不殺他已經不錯了,還想要封賞麼

劉基一生聰明,但也疏忽了這一點。

這也就決定了他在這場鬥爭中很難成為勝利者。

洪武元年,雙方第一次交鋒

當時的監察機構是仿照元朝機構建立的御史台,劉基的官位是御史中丞,也就是說,他是言官的首領,我們前面介紹過言官們的力量,此時的優勢在劉基一邊。

引發矛盾的導火線是一個叫李彬的人,這個人是李善長的親信,他由於犯法被劉基抓了起來,查清罪行後,劉基決定要殺掉他,此時正好朱元璋外出,李善長連忙去找劉基說請,劉基卻軟硬不吃,不但不買他的帳,還將這件事向朱元璋報告。朱元璋大怒,命令立刻處死李彬,不巧的是,這份回復恰巧落在了李善長手裡,他雖不敢隱瞞,但也怒不可遏。他明白直接找劉基求情是不行了,為了救自己的親信一命,他想了一個借口,他相信只要講出這個借口,劉基是不會拒絕他的求情要求的。

他找到劉基,對他說:「京城有很久不下雨了,先生熟知天文,此時不應妄殺人吧」。李善長可謂老奸巨猾,他明知劉基深通天文之道,以此為借口,如劉基堅持要殺李彬,大可將天不下雨的責任推倒劉基的身上,當時又沒有天氣預報,鬼知道什麼時候下雨。

然而劉基的回答是:「殺李彬,天必雨!」

李彬就這樣被殺掉了

李善長被激怒了,他開始準備自己的第一次反擊。

劉基敢說這樣的話,應該說他是有一定把握的,他確實懂得天文氣象,可問題在於即使是今天的天氣預報,也有不准的時候。

這一次劉基的運氣不好,過了很久也不下雨,等到朱元璋一回來,李善長積聚已久的能量爆發了出來,他煽動很多人攻擊劉基。朱元璋是個明白人,並沒有難為劉基,但劉基自己知道,這裡是呆不下去了,於是在當年八月,他請假回了老家。

臨走前,正值當時朱元璋頭腦發熱,想把首都建在鳳陽,同時還積極準備遠征北元。劉基給了朱元璋最後的建議,首都建在鳳陽是絕對不行的,而北元還有很強的實力,輕易出兵是不妥當的。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又對了

應該說,當時的朱元璋是很理解劉基的,他對劉基的兒子說過,現在滿朝文武都結黨,只有劉基不和他們搞在一起,我是明白人,不會虧待他的。

朱元璋這次可真是被劉基給蒙了,劉基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他在臨走之前已經布下了自己的棋子,楊憲

楊憲是劉基的死黨,他得到了劉基的指示,接任了御史中丞,準備對淮西集團的反攻。

這位楊憲也不簡單,他韜光養晦,扶植高見賢等人並利用言官的力量,不斷收集李善長的把柄,並在朱元璋面前打小報告,說李善長無才無德,不能委以重任。朱元璋不是蠢人,他知道楊憲說這些話的目的何在,開始並未為之所動,但時間長了,他也慢慢對李善長有了看法,對李善長多有指責,十一月,他召回了劉基,並委以重任。淮西集團全面被打壓。

浙東集團眼看就要成為勝利者,李善長十分憂慮,他明白自己已經成為了靶子,一定要學劉基,找一個代言人,但這個人又不能太有威望,要容易控制。於是他看中了胡惟庸,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選擇最終讓他踏上了不歸之路。

胡惟庸是李善長的老鄉,他很早就追隨朱元璋,卻一直不得意,總是幹些知縣之類的小官,但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在得到李善長的首肯後,他成為了淮西集團新的領袖。這場鬥爭最終將在他手中結束。

就在浙東集團最得意的時候,事情又發生了變化,由於劉基這個人言語過於直接,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沒有溝通技巧,很多人開始在朱元璋面前說他的壞話,朱元璋對這個足智多謀的人也起了疑心,於是就有了後來那次決定劉基命運的談話。

談話中的考驗

這一天,朱元璋單獨找劉基談話,初始比較和諧,雙方以拉家常開始了這次談話,就在氣氛漸趨融洽時,朱元璋突然變換了臉色,以嚴肅的口氣問劉基,如果換掉李善長,誰可以做丞相。

劉基十分警覺,馬上說道,這要陛下決定。

朱元璋的臉色這才好看了點,他接著問:「你覺得楊憲如何?」

這又是一個陷阱,朱元璋明知楊憲是劉基的人,所以先提出此人來試探劉基。

劉基現在才明白,這是一次異常凶險的談話,如果稍有不慎,就會人頭落地!他馬上回答:「楊憲有丞相的才能,但沒有丞相的器量,不可以。」

但考驗還遠遠沒有結束,朱元璋接著問:「汪廣洋如何?」

這是第二個陷阱,汪廣洋並不是淮西集團的成員,朱元璋懷疑他和劉基勾結,所以第二個提出他。

劉基見招拆招,回答道:「此人很淺薄,不可以。」

朱元璋佩服的看了劉基一眼,這是個精明的人啊

他說出了第三個人選,「胡惟庸如何?」

劉基送了口氣,說出了他一生中最準確的判斷「胡惟庸現在是一頭小牛,但將來他一定會擺脫牛犁的束縛!」

說完這句話,劉基鬆了口氣,他知道考驗已經過去了,但他錯了,下一個問題才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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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終於亮出了殺著,他用意味深長的口氣說道:「我的相位只有先生能擔當了」

大凡在極度緊張後,人們的思想會放鬆下來,劉基也不例外,他終於犯了一次錯誤,這次錯誤卻是致命的。

他沒有細想,回答朱元璋「我並非不知道自己可以,但我這個人嫉惡如仇,皇上慢慢挑選吧」,這句話說得非常不合適,自居丞相之才不說,還說出所謂嫉惡如仇的話,如劉基所說,誰是惡呢。

劉基的昏勁還沒有過去,又加上了一句話「現在的這些人,在我看來並沒有合適的」(目前諸人,臣誠未見其可也)

朱元璋就此與劉基決裂

至此之後,劉基不再得到朱元璋的信任,他雖明白自己地位不如前,但仍然堅持在朝中為官,為浙東集團撐台。但朱元璋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洪武三年,朱元璋親自下書給劉基,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你年紀這麼老了,應該在家陪老婆孩子,何苦在這裡陪著我呢」

這意思就是,我要炒你魷魚,走人吧。劉基只好回到了鄉下。

這時,浙東集團的另一干將楊憲失去了劉基的幫助,很快被淮西派排擠,本人也性命不保,被胡惟庸找個借口殺掉了。

在這場鬥爭中,淮西集團最終大獲全勝。

劉基明白,自己失敗了,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好好在家養老,度此一生。可是在這場鬥爭中,失敗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胡惟庸成為了丞相,他沒有放過劉基,指使手下狀告劉基,此時劉基已經沒有官位,還能告他什麼呢,但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實在是至理名言。劉基的罪狀是佔據了一塊有王氣的地。所謂王氣實在是個說不清的東西,說有就有,說沒有也沒有,只看你的目的是什麼。

於是朱元璋再次下詔處罰劉基,官都沒了,還罰什麼呢?朱元璋有辦法,他扣除了劉基的退休金。

劉基陷入了絕望,但他的智慧又一次發揮了作用,他沒有在原地等死,而是出人意料的回到了京城。

這實在是很絕的一招,他明白,胡惟庸對付他的根本原因在於朱元璋,只要自己回到京城,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讓他放心,自己的性命就有保證。

但這次,他又錯了。

洪武八年正月,劉基生病了,朱元璋派胡惟庸(注意這點)探視劉基,胡惟庸隨身的醫生給劉基開了藥方,劉基吃了藥後,病情越來越重,過了不久,就死去了。

關於劉基的死因,後來的胡惟庸案發後,醫生供認,是胡惟庸授意他毒死劉基的。這也成為了胡惟庸的罪狀之一。

但很多人都知道,胡惟庸和劉基有仇,朱元璋也知道,卻派他去探望劉基。而劉基這樣有影響的人,胡惟庸是不敢隨便動手的,不然也不會讓劉基在他眼皮底下逍遙五年,他很有可能是得到了朱元璋的默許。無論此事是否是朱元璋指使,但毫無疑問的是,劉基之死朱元璋是負有責任的。

劉基一生足智多謀,為明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他對形勢判斷準確,思維縝密,能預測事情的發展方向,雖然他本人並非真如民間傳說那樣,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但從他的判斷和預測能力來看,料事如神並非過分的評語。他和諸葛亮一樣,已經作為智慧的象徵被老百姓所銘記。

在我看來,他確實無愧於這一殊榮。

胡惟庸勝利了,他在朱元璋的幫助下打敗了浙東集團,除掉了天下第一謀士劉基,現在他大權在握,李善長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但他真的是最後的勝利者嗎?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32 PM

十五、胡維庸案件

他並不明白自己勝利的真正原因,不是他比劉基更強,而是因為朱元璋站在他的一邊。朱元璋對於兩大集團的鬥爭情況是很清楚的,他之所以沒有出來調解,是因為無論這場鬥爭誰勝誰負,最後的勝利者都是他。無論是姓胡的地主勝利還是姓劉的地主勝利,只要保證朱地主的最高地位就行了。

朱元璋之所以選擇胡惟庸,並不是因為他很強,相反,正是因為胡惟庸對朱元璋的威脅小,所以朱元璋才讓胡惟庸成為了勝利者。而愚蠢的胡惟庸並不瞭解這一點。

於是,在打垮劉基後,胡惟庸越發猖狂,他貪污受賄,排擠任何不服從他的人,甚至敢於挑戰朱元璋的權力,私自截留下屬的奏章,官員升降,處決犯人,都不經過朱元璋的批准。

洪武六年(1373),胡惟庸擠走了另一個丞相汪廣洋,獨攬丞相大權,並掌權七年之久。

但讓人費解的是,朱元璋卻對胡惟庸的犯上行為無任何表示,這是很不尋常的。

朱元璋是一個權力慾望極強的人,他自血火之中奮戰而出,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人才,李善長僅僅是稍微獨斷專行了些,就被他勒令退休,胡惟庸何許人也?即無軍功,也無政績,居然敢如此放肆!

這就實在讓人不解了,很多的歷史資料上記載了種種胡惟庸不法及朱元璋置之不理的故事,並由此推斷出胡惟庸罪有應得,朱元璋正當防衛的結論。

當我們揭開事實的表象,分析其中的本質時,就會發現大有文章。

歷史上著名的鄭莊公,一直不為其母親所喜愛,他的弟弟也仗著母親的溺愛,向他提出種種不合理的要求,而鄭莊公總是滿足他,直到最後,他的弟弟企圖謀反,鄭莊公才出兵滅掉了他的弟弟。

後人往往以為鄭莊公仁至義盡,傳為美談,可是也有人指出,鄭莊公是真正的偽君子,是想要他弟弟的命,才縱容他的不法。

當我們深刻理解了這個故事後,對朱元璋的這種反常舉動就會有一個清晰的結論——這是一個陰謀。

這個陰謀在不同的語言方式中有不同的說法,成語是欲擒故縱,學名叫捧殺,俗語是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用小兵張嘎的話來說是「別看今天鬧得歡,當心將來拉清單」

但我們還有一個疑問,對付一個小小的胡惟庸,朱元璋需要動這麼多腦筋,要忍耐他七年之久嗎?

不錯,當我們仔細的分析歷史,就會發現,胡惟庸絕不是朱元璋的真正目標,朱元璋要毀滅的是胡惟庸背後的那個龐然大物。

朱元璋甘願忍受胡惟庸的專橫,讓這個跳樑小丑盡情表演,套用圍棋裡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不為小利,必有大謀」,他經歷如此多的磨難,陳友諒、張士誠、王保保這些當世豪傑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小小的胡惟庸!

他這樣委屈自己,只因他的目標對手太過強大,這個對手並不是李善長,也不是淮西集團,而是胡惟庸身後那延續了上千年的丞相制度。

自從朱元璋當皇帝後,他一直都覺得這個制度過於限制他的權力,他一向認為自己的天下是靠他的能力爭來的,偏偏有人要來分權,真是豈有此理!

但是這個制度已經有了很多年的歷史,無論是大臣還是一般的百姓都認為丞相是必不可少的。要廢除這個制度,必須有一個充分的理由,而胡惟庸這樣無德之人的任意妄為正好可以為他提供一個借口。

他靜靜的注視著胡惟庸,等待著機會的到來

胡惟庸的對策

胡惟庸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但他並不笨。隨著自己行為的一步步出格,他對朱元璋的畏懼也越來越大。然而朱元璋卻並不對他下手,這讓他有了不祥的預感,他還是比較瞭解朱元璋的,這個人要麼不做,要麼就做絕,從不妥協。

在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後,胡惟庸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對策,那就是拉人下水。

在他看來,要想不被朱元璋殺掉,必須保證有足夠的人與他站在同一邊。所謂法不責眾,你朱元璋總不能把大臣都一網打盡吧。

至於手段也是比較簡單的,先找好對象,然後封官許願,大家一起吃個飯,沐個浴,然後搞點娛樂節目,情感交融之後,找一個雙方都關注的話題談話,這期間是要投入點感情的,如果談話中能流下點「真誠」的淚水,那麼效果會更好。

這一套下來,雙方就成了鐵兄弟,然後就是結盟發誓,有福必然共享,有難必然同當。

如果細細分析一下拉人下水這個詞,就會發現其中問題很多,如果要去的是什麼好地方,是不用拉的,下水還要人拉,可見這「水」不是油鍋就是火坑,正所謂「有危險你去,黑鍋你背」是也。一旦有了什麼麻煩,誓言就會轉變為有難必然你當,有福自然我享。

被他這一套拉下水的有吉安侯陸仲亨、御史大夫陳寧、都督毛驤等一批重臣,一時之間朝中都是胡惟庸的眼線。

但胡惟庸並不滿足,他還要拉攏一個最重要的人——李善長

因為李善長不但德高望重,身上還有一件難得的寶物,那就是免死鐵券。

我們有必要說一下免死鐵券這玩意,在明朝,皇帝給大臣最高的獎賞就是免死鐵券,其作用是將來大臣犯法,錦衣衛去家裡殺人的時候,只要你沒丟掉(估計也不會有人丟),而且在刀砍掉你腦袋前拿出來,就可以免除一死。很多的大臣為腦袋考慮,費盡心思想搞到一張,因為無論什麼金券銀券都沒有這張鐵券頂用,那些有幸拿到的,就會放在家裡的大堂供起來,逢人來就會展示給對方看,似乎有了這張鐵券就有兩個腦袋。

李善長就有這樣寶貝,而且還有兩張,胡惟庸拚命巴結他,這兩張鐵券是重要的原因之一,雖然胡惟庸不能拿去自己用,但李善長不死,自己就有了靠山。

但這張鐵券的作用其實是有問題的,因為鐵券是皇帝給的,就像支票一樣,能否兌現要看開票的銀行,皇帝就是開票行,他說這東西有效就有效,他說過期就過期。很難想像皇帝下決心殺掉某人,會因為自己曾經開出的一張口頭支票改變主意。用我們今天常說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我捧得起你,就踩得倒你!」

換個思維來看,其中的變數也很多,皇帝不一定非要殺你不可,他大可把你關起來,打你個半死,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找人害你一下,然後報個暴病而死。這樣既成全了他的名聲,又遂了心願,一舉兩得。不是我不守信用,實在是你沒福氣啊。

而當時的胡惟庸和李善長都非常看重這兩張空頭支票,充分說明了他們的政治水平和朱元璋比起來只是小學生水平。

當胡惟庸暴露出他的企圖後,李善長並未理睬他,因為他和愚蠢的胡惟庸不一樣,他親眼看到過無數的英雄豪傑都敗在朱元璋的手上,十分瞭解朱元璋的可怕,不會犯和朱元璋作對這樣愚蠢的錯誤。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當年選擇的小人物,現在居然不自量力,要和朱元璋較勁,甚至現在還要拉自己下水。事易時移啊,他堅定的拒絕了胡惟庸的要求。

胡惟庸這個人看問題不行,看人倒還是有一套的,他發現李善長不知他那一套,便開始走親戚路線,恰好李善長的弟弟李存義是胡惟庸的兒女親家,於是胡惟庸便把李存義拉下了水。李存義得了好處,便不停的遊說李善長。李善長剛開始的時候還嚴辭喝斥李存義,後來聽得多了,也就默許了,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已經老了,等我死後,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吾老矣,吾死,汝等自為之)

李善長就這樣被拉下了水

胡惟庸終於放心了,滿朝文武都是我的人,你朱元璋能把我怎麼樣!你能做皇帝,我就不能嗎!

現在看來,他確實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丑

但胡惟庸的這些活動確實給朱元璋出了道難題,畢竟如此之多的大臣都是一黨,朱元璋要考慮如何分化瓦解他們,才能消滅胡惟庸的勢力,而這又談何容易,真是一道難題啊

然而朱元璋在聽完密探對胡惟庸反常舉動的報告後,只用了一句話就解決了這個難題,水平是相當的高

「那就都殺掉吧」

殺人償命

在殺人這件事情上,朱元璋一向是說到做到的,他冷眼旁觀胡惟庸的一舉一動,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而胡惟庸也積極做著對付朱元璋的準備,他知道自己和朱元璋遲早有一天會正面交鋒的。

這一天很快到來了

在一次出遊中,胡惟庸的兒子墜馬,死於路過的馬車輪下。胡惟庸一怒之下沒有通知司法部門,就殺了馬車伕。這件事情傳到了朱元璋那裡,他命令胡惟庸向他解釋這件事情。

胡惟庸趕到朱元璋處,他在路上已經想好了所有的借口和說辭,一見到朱元璋,他便忙不迭的訴起苦來,說自己是如何可憐,兒子如何孝順,馬車伕如何不遵守交通規則,違章壓線行駛等等,而朱元璋的態度非常奇怪。

他只是沉默,用冷冷的眼光看著胡惟庸。

胡惟庸仍不知趣,不停的述說著委屈,等到他發現在這場兩個人的對話中始終只有一個人說話時,他停住了,看著朱元璋,他發現朱元璋也正看著他。

令人恐懼的沉默

朱元璋終於站了起來,他走到胡惟庸面前,用不大卻十分清楚地聲音平靜的說道:「殺人償命」

然後他飄然而出,沒有再看胡惟庸一眼。

胡惟庸呆住了,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雞的看著前方。

突然,胡惟庸的手顫抖起來,他用身體壓住自己的手,但是沒有用,他全身都抖動起來,就如同一個抽風的人。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懼了,這是他身體的自然反應。

在家中與那些同黨商議的時候,他覺得朱元璋似乎軟弱得不堪一擊,各個部門都有自己的人,而朱元璋並沒有什麼親信。隨著他的同黨人數的增加,他不斷的感覺到自己的強大。在同黨的吹捧中,他似乎看到自己將要取朱元璋而代之,成為最高的統治者!

而當他真正面對朱元璋的眼神時,他才感覺到,自己和面前的這個人差得太遠。自己也算是個人才,但自己的對手似乎並不是人,而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朱元璋是這樣走到這一步的呢,從茅草屋的風雨到皇覺寺的孤燈,從滁州的刀光劍影到鄱陽湖的烽火連天,他從千軍萬馬中奔馳而出,自屍山血海裡站立起來。他經歷過無數的磨難,忍受過無數的痛苦,他不畏懼所有的權威,不懼怕任何的敵人。一個個蓋世梟雄在他面前倒下去,他見過的死人比胡惟庸見過的活人還多!

胡惟庸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李善長不願意和朱元璋為敵,不是他沒有野心,而是因為畏懼

不用交手,胡惟庸已經明白,自己上錯了擂台,他跟朱元璋根本不是一個公斤級的選手。

但後悔已經太晚了,就一條路走到黑吧

之後發生的事情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很多史料記載,是胡惟庸準備謀反,為人揭發,所以朱元璋動手解決了胡惟庸。然而也有一些史料記載,此事另有隱情,在我看來,後者可能更有可信度。

洪武十二年(1379)十月,占城國(今越南中部)派使節來南京進貢。但是胡惟庸沒有將此事奏報給朱元璋知道,這應該可以算是嚴重的外交事件,朱元璋得知占城國使團抵達京城時,長期累積的怒火終於爆發,他嚴辭訓斥了應對此事負責的胡惟庸和汪廣洋(時任左都御史)。

其實這個時候,胡惟庸最正確的應對方法是認錯,誰沒有個打瞌睡的時候呢。他卻和汪廣洋把責任推給了禮部,他認為這樣就可以了事。

朱元璋充分顯示了他的創意性思維,並將之運用在這件事的處理上,他沒有被胡惟庸牽著鼻子走,去查詢到底是誰幹了這件事,而是先處死了汪廣洋,然後囚繫了所有與此事有關的官員。

既然不是你就是他,那我把你們都抓起來一定是沒錯的。

刀已經架在胡惟庸的脖子上了,何時砍下只是個時間問題

他並沒有等太久

塗節是胡惟庸的死黨,他當時的職務是御史中丞,相信大家已經熟悉了這個官職。他在胡惟庸集團中的作用非常重要,發動輿論攻擊政敵,拉幫結派圖謀不軌,哪樣都少不了他,胡惟庸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親信。

然而這個親信用自己的行為重新解釋了死黨這個詞的含義——致你於死地的同黨。

他眼見胡惟庸不行了,便把胡惟庸的陰謀上報給皇帝。朱元璋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他命令立刻處死胡惟庸、陳寧和胡黨中的重要成員,並滅了胡惟庸的三族。然後他命令,深入調查還有誰參與此事,如果查證屬實,一律處死!

於是名留青史的胡惟庸案件拉開了序幕,事實證明,查證屬實是很難做到的,因為太麻煩,而一律處死很容易,當時的審訊方式也為此案的發展提供了便利。審案的官員抓住嫌疑人後首先提供的待遇不是咖啡或是清茶,而是死打一頓,打完再說,有些與被審官員有仇的傢伙還會趁亂上去過過手癮,反正也是辦公事,順便報報私仇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然後就是詢問同黨,那些讀書人哪裡經得起打,東扯西拉供出很多所謂同黨來,只要自己認識的,有一面之緣的,借過錢的,還過債的,想到什麼人就說什麼人。審案官員自然大喜,上奏皇帝,再去抓其他人,於是案件越來越大,從洪武十三年(1380)案發,連續查了好幾年,被殺者超過一萬人。

胡惟庸精心籌劃多年的計劃和組織就這麼被摧毀了,事實證明,朱元璋要消滅他十分容易,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胡惟庸都只是一個跳樑小丑,他唯一的有成效的工作就是拉了上萬人和他一起共赴黃泉。

我們差點忘記了那個告密的塗節,他的結局頗有戲劇色彩,這個在胡惟庸案件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人案發後即被押赴刑場,與胡惟庸一同被處死,不知此二人在刑場上相遇,會有何感慨。

胡惟庸死了,這個結果正是朱元璋需要的,現在他正坐在自己的龍椅上,看著下面的大臣們,這些可憐的倖存者,他們和胡惟庸同朝為臣,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觸,眼看著自己的同僚們一個個被拉出去殺掉,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

該結束了吧,我們只想活下去

朱元璋卻並不這麼想,在他看來,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不要急,好戲才剛開始

值得注意的是,朱元璋在處死胡惟庸後僅一個月,就撤銷了丞相這個延續上千年的職位。取消了中書省的設置,安排機構分流人員,如此大動作,卻幹得雷厲風行,乾淨利落,這讓我們有理由懷疑他是早有準備的,就如同水滸傳的宋江,晁蓋死後無論如何不肯繼位,一旦「勉為其難」答應了,立刻就能組織大型慶典。

無論如何,朱元璋達到了他的目的,丞相這個讓人討厭的職位終於消失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然而他卻沒有意識到,對於他的王朝和他的子孫來說,這將是他人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

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介紹一下為什麼丞相這個職位是必須存在的。下面我們將開始講述

丞相是怎樣煉成的

很多朋友會問,瞭解史實不是已經很有趣了嗎,為什麼還要說這些歷史本質類的東西呢,我們有必要讓大家知道這樣做的好處。

大家知道,史實豐富多彩,寫起來也有很大的發揮空間,讀起來也更有趣,而所謂的歷史內涵和規律卻相當的枯燥。但請大家注意,掌握這些內涵和規律卻可以讓你擁有想像不到的能力。

相信很多人對諸葛亮和劉伯溫這兩個智慧化身非常崇拜,他們往往能夠預見到事情的發展方向,即使住在農村裡,一年進不了幾次城,也能夠知道天下大勢,並能夠準確預測未來的走向,如諸葛亮之於隆中對,劉伯溫之於安豐之戰,他們為什麼能夠知道未來發生的事情呢。

這正是因為他們沒有滿足於看到事情的表面,而是深刻的理解了其內在的發展規律。我們知道,最讓人畏懼的就是未知,如果人人都知道自己的未來,他們就不會再害怕,但在時間機器沒有發明之前,我們還是只能向諸葛亮和劉伯溫同志學習,比如當我們知道了地主怎樣煉成的規律後,下次當你看到史書上的某位農民領袖起義,你不需要再往下看,也能對他的將來作出判斷,只要這人沒有在起義過程中被人幹掉,你就能肯定,下一個王朝中必然多了一個地主。這就是規律的力量。當你掌握了那些旁人不知道的規律和內涵時,你就掌握了打開未來的鑰匙!

我之所以和大家一起去探討這些歷史規律,其實不僅是要告訴大家這些帝王將相的成長之路,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過這樣的探討,我們的每一個人都能走上劉伯溫、諸葛亮之路。

我堅信,這是很有可能的。

我們就此開始吧,還是用我們自己的方式,這次我們的主角還是張三,他剛剛當完了地主,這次我們仍然用他當主角,但在丞相這一篇中,他不能直接當丞相,而是要先當村長。

張三當上了某村的村長,他就要開始管理,每天他會從村東頭逛到村西頭,看甲家的門有沒鎖好,乙家的兩口子有沒有吵架,村子不大,一天可以逛兩三趟,完事後回家睡覺,這就是村長的管理生活。

不久,張三當上了鄉長,鄉很大,他要逛一天才能走一圈,於是他開始兩天逛一趟,把工作交給村長負責。

由於工作出色,張三當上了知縣,他每天再也不能去逛了,他全部的時間要用來批示鄉長們報告,並完全信任他們。

之後張三不斷陞官,從知府到布政史,再到丞相,全國都歸他管(我們假設沒有皇帝),這下子張三就忙了,他連看奏章的時間都沒有,每天見無數的人,忙到晚上還沒完,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都要找他,而他一個人要對這些部門的提議作出決斷,他實在太累了,於是他找了一個人幫他的忙,並把自己的權力分一部分給他。

大概情況就是這樣,張三的位置就類似皇帝,他找來幫忙的那個人就是現實中的丞相。

由於全國事情太多,而皇帝的精力有限,所以他不得不找一個人來,把一部分權力交給他。

相信大家已經理解了丞相的由來,這個故事雖然簡單,但卻包含了政治學上一個非常深刻的理論——分權制衡理論。

歷來的皇帝不乏英明之人,他們並不比朱元璋差,卻都使用了丞相制度,作為皇帝專制的封建社會,皇帝是並不願意將自己的權利交出去的,因為一旦將權力分給別人,自己就有被制約的危險。但皇權的無限擴大性與皇帝的精力有限性的矛盾,必然導致丞相制度的產生。

說到底,丞相確實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他不斷的給皇帝提意見,並且還能反駁皇帝,作為皇帝是不會喜歡這個傢伙的,他認為,這個人只不過是自己招來幹活的一個打工仔,自己給了他工作,給了他權力,但這個人卻什麼都要管。

他不但要管國家大事,還要管自己的私事。想修個房子他要管,說是費錢,想出去玩他要管,說是勞民。甚至有些過分的傢伙,連自己吃飯休息睡老婆,他也要管,不但要管,還振振有詞,美其名曰「為了陛下身體著想」,臉上還經常是一幅欠揍的表情,好像自己總是欠他二百塊錢似的。

到底誰是老闆,誰是打工的?

問題在於,你還不能發脾氣,那些士大夫們都看著呢,你要接受他的意見,態度還要好。如果你忍不住罵了他,甚至於處罰了他。那麻煩就來了,道理總是在丞相一邊,史書上會記載他敢於直言,而你就很不幸的背上了不納諫的惡名。下面那些官員也會站在他的一邊,並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那些丞相們心裡也清楚著呢,所以幹這些事的時候往往是前僕後繼,好像巴不得你打他一頓才好。

唉,這些討厭的傢伙

因為這些原因,皇帝是並不喜歡那些丞相的,他們都像朱元璋一樣,十分想把這個職位取消,但問題在於,如果取消了這個職位,所有的事情就要自己幹了。可是辛苦當上皇帝並不只是為了幹活的,他們還要享受生活,自己並不是鐵人三項賽的選手,沒有那麼強的精力。所以這個職位一直保留了下來,直到朱元璋干皇帝為止。

朱元璋從小吃苦耐勞,小伙子身體棒,精神頭兒足,飯量大,一頓能扒好幾碗,他不但是鐵人賽的冠軍級選手,估計練過長跑耐力還很強,在他看來,把丞相趕回家,也不過是多幹點活,自己累點,也沒什麼。於是歷史上就留下了勞模朱元璋的光輝事跡。

吳晗先生統計過,從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僅僅八天內,他收到了一千六百六十六件公文,合計三千三百九十一件事,平均每天要看兩百份文件,處理四百件事情。

這真是一個讓人膽寒的數字,朱元璋時代沒有勞動法,他干八天也不會有人給他加班費。但他就這麼不停的干下,這也使得他很討厭那些半天說不到點子上的人,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就表現了這一點,當時的戶部尚書茹太素曾經上了一篇奏折給朱元璋,朱元璋讓人讀給他聽,結果讀到一半就用了將近三個鐘頭時間,都是什麼三皇五帝,仁義道德之類,朱元璋當機立斷,命令不要再讀下去,數了下字數,已經有一萬多字了。

朱元璋氣極,命令馬上傳茹太素進見,讓侍衛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頓。

可以看到,廢除丞相制度後,朱元璋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在他看來,多幹點活就行了,然而事情遠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

為了更清楚地說明皇帝和丞相之間的權力制衡關係,我們用另一種方式來表述。

雙方的關係其實可以用拔河這個運動來形容。皇帝和大臣分別在繩子的一頭,向著自己的方向拉,這項運動並沒有裁判,但卻有一項不成文的規則,那就是不能太過分。雙方的進退都有一定限度。

這個限度正是上千年的政治實踐劃定的,他告訴拔河的雙方,哪些事情是皇帝可以做的,大臣不能干涉,而哪些事情是大臣應該管的,皇帝應該允許。

在那上千年的皇帝與大臣的博弈中,這一規則在不斷的完善。雙方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就在這樣的規則中,權力達到了平衡。

而朱元璋不守規則,改變了這一切,他把大臣們拉得東倒西歪,並宣佈他們從此被解雇了,然後拿著那根繩子回家晾衣服。

他似乎認為這樣就解決了問題,權力由他一人掌握就可以了,不再需要所謂的平衡。

事實證明他錯了,歷史規則不是小小的朱元璋能夠改變的,既然朱元璋並不喜歡這種平衡,歷史之神將給他和他的子孫安排另外的拔河對手,而這個對手與之前的那些人不同。

他們也不守規則

我們要說明一下,朱元璋不守規則的行為只是害了他自己和他的子孫辛苦操勞,對於整個明朝政治而言,並不一定是件壞事。朱元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卻沒有砸到這個朝代。

在我們的歷史和生活中,有著很多非常奇妙的規則,這些規則看不見,摸不著,卻始終起著作用。比如著名的黃金分割,以黃金分割比例確定的圖案是最美麗的,劃分的結構是最合理的。很多的藝術高超的二胡演奏家發現,在胡弦的某個位置拉出的音色非常優美,經過驗證,那個位置正是胡弦的黃金分割位。

這些規則實在是太神奇了,如果你依照這些規則去做,你就能夠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而如果你違反這些規則,你將受到它的懲罰。

在歷史中也存在神奇的規則,這些規則在冥冥中操縱著一切,沒有人可以抗拒它。

在這場拔河中,歷史規則也起著作用,一千餘年來,王侯將相們根據這一規則確定了自己的位置,而朱元璋無視這一規則,他認為自己能夠徹底消滅丞相制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做到了。

他取消了丞相的官位,並禁止今後設置這一職位。他利用自己的權力消滅了丞相的稱呼,但在這場鬥爭中他真的勝利了嗎?

事實證明,歷史的辯證法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它搞出了一批名叫內閣大學士的人,這些人除了名字不是丞相外,其餘的一切和丞相都沒有什麼區別,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他們的權力甚至要大於前朝的任何丞相。

他們無孔不入,無所不管。他們不但管理國家大事,還管理皇帝的私事,他們不准皇帝隨意騎馬遊玩(正德),不准皇帝吃偉哥(隆慶),不准皇帝選擇自己喜歡的繼承人(萬曆),他們甚至開創了屬於自己的名臣時代,一個幾乎沒有皇權制約的時代(高拱、張居正)!

朱元璋想用自己的一己之力改變延續千年的權力制衡,最終受到了歷史規則的懲罰,朱元璋來到歷史的商店裡,想要買一塊肥皂,歷史辯證法卻強行搭配給他一卷手紙。如果朱元璋泉下有知自己的行為導致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估計也只能哭笑不得了。

朱元璋,你是偉大的,但也是渺小的。

在歷史規則這個龐然大物面前,你是那麼的弱小,你的抵抗是那麼的無力。

歷史大潮,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誠如斯言

特務

朱元璋殺掉了胡惟庸,廢除了丞相制度,但他並沒有罷手,他的眼睛又轉向了掌握軍權的大都督府。當時掌管都督軍權的正是他的外甥李文忠,事實證明,在不信任大臣這一點上,對自己的親屬,他也一視同仁。他改組了大都督府,把這個軍事機構分成左、中、右、前、後五部分,至於原來的統帥李文忠,他也沒有放過。

由於李文忠曾經指責過他濫殺無辜,而且觸怒過朱元璋,朱元璋決定送佛送上天,連李文忠一起殺掉。就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馬皇后站出來阻止了他,求他看在李文忠立有大功的份上,留他一條命。朱元璋從不賣別人的面子,但馬皇后與他共過患難,情深意重,於是他聽從了勸告,放過了李文忠,但仍嚴厲處罰了他,並削去了他的職位。

處罰李文忠並不是一個單獨事件,它有著更深刻的含義。這件事告訴所有的大臣,朱元璋在剪除異己這個問題上是有著大義滅親的精神的,無人可以例外。

胡惟庸案件牽涉的人越來越多,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演變為屠殺。那些辦案的官吏們手持名單,到各個衙門去找人,找到就抓,抓回就打,然後逼供,再根據逼供得到的名單去抓人。這些人權力極大,即使衙門正在辦公,他們也能公然闖入,抓走所謂的犯人。從而導致了很滑稽的現象,往往官老爺剛剛還在堂上威風凜凜的斷案,這些人一進門,就把那位仁兄從堂上拉下來拷上枷鎖帶走。下面的犯人也看得目瞪口呆。

偵辦此案的線索來源主要是兩個部門,一個叫親軍督尉府,大家可能對這個名稱並不熟悉,但要說到它後來的名字,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錦衣衛。

另一個其實並不能稱為部門,而只能叫群體,這個群體的名字叫檢校。他們沒有固定的編制,全部直接向朱元璋報告探聽到的各種情況。他們是朱元璋最主要的耳目。這些人晚上不睡覺,到處轉悠,從史料來看,他們的竊聽和跟蹤手法十分高明。比如國子監祭酒宋訥有一天上朝,朱元璋問他為什麼昨天晚上不高興,宋訥大吃一驚。朱元璋拿出一幅畫,正是宋訥昨夜生氣表情的畫像。

這真是讓人毛骨悚然,要知道宋訥並不是睡在街上的,他在自己家裡生氣,這些檢校不但一直在監視他,還居然饒有興致的把他生氣的樣子畫了下來,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在沒有照相機的當年,深更半夜,你坐在自家房裡,居然就在離你不遠處(很有可能就在你家),有人正在一邊看著你,一邊幫你畫像。這種情節在現代恐怖片中倒是經常出現。

這些檢校的來源也很複雜,主要都是些社會閒散人員,也有文武官員,甚至還有朱元璋的老相識——和尚。這些人互相不認識,只受朱元璋調遣。

這些人無孔不入,捕風捉影,製造了很多冤案,正是有了這些人的幫助,朱元璋在胡惟庸案件的辦理上越來越得心應手,殺人越來越多。

官員們惶惶不可終日,牽涉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連已經退休的人也被抓回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宋濂。

宋濂是朱元璋手下著名的文臣,也是一位優秀的學者,他是劉基的老鄉,被朱元璋委派了一個重要的任務,當太子朱標的老師。他完美的完成了這個任務,在他的教導下,朱標和他老子朱元璋完全不同,為人寬厚仁慈,甚有明君之狀,後來他又被委以修元史的任務,擔任總裁官。

但朱元璋並不看重他,在朱元璋的心中,宋濂只是一個文人,寫點文章還行,並不能出謀劃策,所以他授予宋濂的最高官職只是小小的翰林學士(五品)。直到洪武十年(1377)宋濂退休,他的官職還只是學士。

朱元璋雖然沒有重用宋濂,卻相當信任他,這在很大原因上是由於宋濂的個性。宋濂是出名的老實人,無論什麼事情,從來都是實話實說。朱元璋曾經感歎過:宋濂侍候我二十年,沒有說過一句假話,也沒有說過別人一句壞話,真是一個賢人啊。

宋濂退休時六十八歲,朱元璋送給他一塊布料,並囑托他三十二年後,拿此料做一件「百壽衣」。宋濂感動得老淚橫流。

然而還不到三年,朱元璋就為宋濂準備了一件新衣服——囚服

由於宋濂的孫子參與了胡惟庸謀反,朱元璋不遠千里將宋濂召了回來,要把他殺掉。這也反映了朱元璋的另一個特性——選擇性健忘。

關鍵時刻,還是馬皇后站了出來,她成功的勸說了朱元璋,放了宋濂一條生路。

朱元璋的行為越來越偏激,手段越來越狠毒,除了馬皇后外,很少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定。

洪武十五年(1382)八月,一個人去世了,這個人的死在歷史上似乎並不是什麼大事,但對於朱元璋而言,卻是一個真正的悲劇。

這個人就是馬皇后

馬皇后

她從朱元璋於危難之中,在朱元璋被困,就快餓死的情況下冒著生命危險給朱元璋送飯。她雖然是個女子,卻頗有膽識,陳友諒進攻龍灣時,她捐助自己所有的首飾財物勞軍,並組織婦女為軍隊縫補衣物。

即使在大富大貴後,她也保持了簡樸的作風,不驕不奢,並勸告朱元璋不要忘記民間的疾苦,甚至在用人上,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願得賢人共理天下」,被朱元璋引為至理名言。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阻止了朱元璋的很多惡行

朱元璋要殺朱文正,她勸告朱元璋,朱文正是你的侄子,立有大功,請你不要殺他。

朱元璋要殺李文忠,她勸告朱元璋,李文忠是你的外甥,也是你的養子,留他一命吧。

朱元璋要殺宋濂,她跪下求朱元璋,宋濂是太子的老師,老百姓尚且尊師,何況帝王家呢。

她就是這樣用她的慈愛去關懷每一個她認識或是不認識的人,把他們從朱元璋的屠刀下救出來。

她比朱元璋更知道人命的可貴。

她重病後,自知很難醫好,居然拒絕醫生為她醫治,朱元璋問她原因,她的回答實在感人心魄。

她說:人的生死是由命運決定的,求神拜佛是沒有用的,醫生只能醫病,不能醫命,如果讓醫生為我醫治,服藥無效,陛下一定會降罪於醫生,這是我不想看到的。

這是一個始終用自己的愛心關懷他人的人,即使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她還是那樣做的。

她在病榻上留下了給朱元璋的遺言:

「願陛下求賢納諫,有始有終,願子孫個個賢能,居民安居樂業,江山萬年不朽。」

說完,她含笑而逝。

朱元璋靠在她的身邊,這是她一生中最愛的女人,這個女人給了他無數的幫助,卻從未向他索取過什麼,她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的。

經過了那麼多的磨難,朱元璋的心早已比鐵石更加堅硬,自從他的父母死後,無論多麼絕望,多麼痛苦,他也很少掉淚。因為他知道,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但此時,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放聲大哭,只有痛哭才能哀悼眼前的這個人,只有痛哭才能發洩他心中極度的痛苦!

因為他終於發現,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唯一。

馬姑娘,這個平凡的女子,在困難的歲月裡,她沒有嫌棄出身貧賤的朱元璋,而是跟隨著他,為他奉獻了自己的一切,無論環境多麼險惡,情況多麼複雜,她始終遵守了自己當年的承諾。

無論貴賤生死,永不相棄

在他的丈夫成為皇帝後,她仍然以愛心待人,每當朱元璋舉起屠刀時,她總是上前阻止。她用女性特有的母性和慈愛關懷和挽救了許多的人。雖然她最終也沒能把朱元璋這輛失控的車拉回軌道,但她已經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事情。

在今天,我們可以說,她是一位偉大的女性。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人生如此,何悔何怨

馬皇后的死給了朱元璋巨大的打擊,之後朱元璋在錯誤與偏激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直到他生命的終點。

胡惟庸案件仍在進行之中,不斷有人被抓,不斷有人被殺。李善長向朱元璋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並接受了處罰,他僥倖逃脫了,但朱元璋的性格決定了李善長必定不得善終。

在我們講述這些前,有必要先介紹一下朱元璋統治時期一個特殊群體的生活狀況,這個群體就是官吏。

官員們的悲慘命運

做官這個職業在任何時代都是金飯碗,但在洪武年間,官員們的命運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慘

在朱元璋的時代,官員們如同生活在地獄中,這一形容是並不過分的。

我們先來介紹一下明代官員的品級,大家知道,一品是最大的官,歷朝歷代都不乏一品的大員,威風凜凜,甚至連皇帝都要給幾分面子。而在明代,一品文官卻幾乎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十分稀罕。自從取消丞相制度後,朱元璋手下文官最高的級別就是各部最高長官尚書(正二品),一品不是沒有,卻只是虛職,即太師、太傅、太保(正一品),少師、少傅、少保、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從一品)。除此外還有宗人令、宗正、宗人、五軍都督等職也是一品,但不是普通文官能夠得到的。

這些職位看上去十分吸引人,卻是很難得到的,如果不是立有什麼特殊的功勞,比如打天下(名額不多,危險性極大),救過皇帝(難度高,機會少),把皇帝擺在一邊,自己操縱朝政(就那麼幾個人),除此之外,能熬到二品退休,已經是祖上燒高香了。

二品就二品吧,文官們並不是太在乎,反正無論幾品也是要幹活的,但讓他們感到極度不公的是,有那麼一群人,什麼功勞都沒有,卻幾乎個個都是一品。

這些人就是朱元璋的親戚。

朱元璋自小貧困,父母死得早,對自己的親戚可謂是情深意長,他的兒子、女兒很多都被封為親王、公主,品位都是一品,親王的嫡子還是親王,其他兒子封為郡王,授一品。更有甚者,連倒插門的駙馬也是一品(從)!

這可真是讓官員們想不開了,十年寒窗奮鬥一生,可能到頭來只是個三四品小官,而這些人生出來就是一品、二品的大官。真是「讀得好不如長得好(駙馬),長得好不如生得好。」

但更讓官員們難受的還在後頭,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朱元璋這個老闆是很小氣的

朱元璋給官員們的工資是多少呢,一品大員一年1044石米,往下遞減,正七品知縣一年只有90石米。

我們以知縣為例。管理一個縣的縣官一個月的工資只是7.5石,請注意,這些收入他要拿去養老婆孩子,還有一大批人。

明代的知縣和今天的縣長不同,那年頭知縣還兼任很多職務,他既是縣長,還是縣法院院長,檢察院檢察長,財政局長,稅務局長,工商局長,縣施工隊隊長。一個知縣管這麼多事,打賞下面的小吏是免不了的,要不誰心甘情願給你幹活。

他手下還有一大堆的長隨,分等級為大爺、二爺。大爺有門政大爺(看門的),稿簽大爺(簽押房磨墨的),下面是一群二爺,包括「發審」、「值堂」、「用印」等人,這些人是知縣簽押房裡的辦公人員,此外縣的重要部門知縣都會派人去看著,知縣還會帶著自己廚師、師爺。

這一大幫子人都是縣官的手下,全部要他養活。一個月只有7.5石的俸祿,大家就只好去喝西北風了。

當官的還要迎來送往,逢年過節到處走動,俸祿是遠遠不夠的。

可是就連這點俸祿,也打了折扣。

洪武年間,一到發工資的時候,縣官就找人提著米袋去拿自己的工資,7.5石米(活像討飯的),還算是按時發放,到成祖時候,就只能領到俸祿的十分之六,其餘的部分怎麼發呢

——發鈔票

這決不是開玩笑,不是銀兩,而是紙幣。明朝初期,紙幣通行全國,按說給紙幣也沒什麼,但我們接著往下看就會發現問題了,成祖時,十貫鈔可以換一石米,到了仁宗時候,二十五貫鈔才能換一石米

大家明白了吧,問題就是通貨膨脹。

要說到紙幣的發行,還要從元朝說起,元朝很多事情辦得很糟糕,但這個紙幣政策是相當好的,制定該政策的人應該是很有水平的,其鈔票政策深刻反映了經濟規律的普遍適用性。元朝發行紙幣是以金銀為準備金的,如果沒有金銀就不發行紙幣,而且發行有定額,持有紙幣者可以隨時向朝廷換領金銀。

這是典型的金銀本位紙幣發行制度,這個制度使用了上千年(直到二戰後佈雷頓森林體系破裂才告結束)。可到了朱元璋手裡,這位仁兄對經濟不熟悉,看到元朝印鈔票可以流通,他也印。問題是他一開始印就不停,明朝初年,每年的收入只有幾萬兩銀,可發行的紙幣卻有好幾千萬,拿著一張紙,上面印著五千兩,就想當五千兩用?老百姓可不傻。

說實話,官員真是可憐,俸祿已經很低,還發一堆廢紙,拿來當手紙還嫌硬。

人不能讓尿憋死,於是種種撈錢新花樣紛紛出爐。

貪污的方法

官員們主要用的是兩招,我們來介紹一下,這兩招歷史悠久,十分有名。

折色火耗,大家可能聽說過火耗這個詞,當時交賦稅往往是實物,如穀物,絲織物等,但有時也會改征銀兩和銅錢,而熔鍛碎銀時候可能會有損耗,官府就用這個名義來徵收多餘的銀兩,這些多征的賦稅就稱為火耗。

其實到底有沒有損耗,也只有官府自己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多收錢的借口,這一招可謂流傳幾百年,長盛不衰,比明朝的歷史還要長,一直到雍正時期,採用火耗歸公的措施,這一招才從歷史上消失。

話說回來,這一招是官府說了算,要征多少自己規定,執行中實際操作技巧不算太高,下一招就不同了。

這一招叫做淋尖踢斛,十分值得一提,百姓交納糧食的時候,官府是用斛來裝的,百姓將糧食放進斛裡,再稱重,計算自己完成的糧食份額。谷堆要按尖堆型裝起來,會有一部分超出斛壁,就在百姓為交完公糧鬆一口氣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官吏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對準斛猛踹一腳!此時超出斛壁的部分谷粒會倒在地上,老百姓慌忙去撿,此時官吏會大聲叫喊:別撿,那是損耗!喂,說你呢,還撿!

這就是淋尖踢斛,踢出的部分就是所謂糧食運輸中的損耗,這部分就成為官吏的合法收入。那麼老百姓呢,只能回家再送糧食來。這一招最關鍵的就是踹斛這個動作

那一踹的風情

要知道,這一踹是很有講究的,官吏們為了這一踹苦練了很久,具體方式是有可能是先在自己家附近找顆樹,從踹樹開始,以樹幹不動,落葉紛紛為最高境界。當然也有某些人選擇踹門練習,一定要做到一腳踹開,如超過兩腳為不合格,繼續修煉。這一修煉對他們也有好處,萬一有一天不幹了,還可以轉行去入戶打劫

在交糧這一天,官吏們準備好,一旦斛已經裝滿,便凝神屏氣,閉目深思,然後氣沉丹田,大喝一聲,部分人加十米助跑,衝到斛前,拚命一踹(不拚命不行啊,踹下來都是自己的),如果踹下來的多,就會哈哈大笑

那麼老百姓呢,他們只能看著自己的糧食被這些人奪走。

請大家注意,這兩招只是封建社會最平常的,明朝的很多名臣如三楊、李賢、徐階、張居正等人都是靠這兩招得收益養活自己的。而後來的皇帝也認可這些作為合法收入。

雖然朱元璋的工資政策對這些行為的氾濫負有一定責任,但這並不能成為貪污行為的借口,內因才是決定性的因素,官員們還是應該從自身上去找原因。

大家可能會問,當時有沒有不貪這些便宜的人呢,我回答大家,確實是有的,但是他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只靠俸祿過日子的人,最出名的莫過於海瑞。

這位仁兄實在是第一號正人,他幾十年如一日,辛辛苦苦幹活,沒有什麼奢侈的享受(也沒錢),不該拿的他一分錢也不拿,上面說的火耗和淋尖踢斛的好處他從沒有貪過。每月就靠那點俸祿過活,家裡窮得叮噹響。

他最後的官職是南京右都御史,這是個二品官,相當於監察部部長,可以說是文官中俸祿最高的人之一了。 但他家裡請不起幾個僕人,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動手,吃得也不好,長期營養不良,他死後,僉都御史王用汲來處理後事,一進門看見海瑞的家便痛苦失聲。他想不到海瑞臨死竟然如此淒慘,家裡到處吊著舊布簾子(買不起新布),用的箱子破爛不堪,家裡人都穿著補丁衣服。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毫不過分。

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海瑞家連辦喪事的錢都拿不出來,棺材也買不起,出殯的錢還是大家湊起來的。

這樣的人在朱元璋時代也有,如當時的宏文館學士羅復仁,為人十分老實,家裡很窮,但朱元璋對他仍不放心,有一天跑去他家裡看,羅復仁買不起好房子,他只能在郊區買了間破房子度日。朱元璋東拐西拐,終於找到了地方,見兩間破瓦房外,有一個人正提著桶刷牆。朱元璋見此人灰頭土臉,粉跡滿面,以為是給羅復仁幹活的民工,便問他:「羅復仁住在這裡嗎?」

沒想到,刷牆的這位聽到有人問他,回頭一看,大驚失色,慌忙跑過來跪拜,說道「我就是羅復仁!」

朱元璋這才看清他的臉,原來這個人真是羅復仁,再看他的打扮,一手拿著刷子,一手提著桶,衣衫襤褸,和叫花子沒什麼區別,頓時哭笑不得。半天憋出一句話:「你怎麼住這樣的房子?」

羅復仁賠笑著說:「臣家窮,只能將就了。」

朱元璋過意不去的說:「你這麼有學問的人怎能住這樣的房子。」便賜給他一所大宅院。

羅復仁算是清貧了,但畢竟他的官位不高,還有比他厲害的。

在六部中,以吏部(人事部)的地位最為重要,吏部尚書(部長)吳琳為官清廉,後退休回家,朱元璋派使者去打探他的近況,使者到吳琳家鄉,考慮到他當過大官,應該有很大的房子,便去尋找。但轉了一圈,沒有見到什麼大房子,他便在路邊找到一個正在插秧的老農,問道:「請問吳尚書住在哪裡啊?」

誰知那老農抬頭對他說:「我就是吳琳,有啥事兒?」

使者十分感動,便將此事回報朱元璋,朱元璋聽後也十分感慨。

這些人無疑都是優秀典型,但有他們這樣高的道德修養的人實在不多。

除去工資制度外,明朝時候的休假制度也有必要介紹一下,讓我們看看古人的假期都是怎麼休的。

先說老祖宗漢朝吧,他們實行的是五天一休制,也就是干五天休息一天,可不是休息星期六或者星期天,而是輪到哪天休哪天,這一天還有個名字叫「休沐」,在這一天,官員們可以回家,這樣看來漢朝的待遇還是不錯的。

隋唐時期,改成了十天休息一次,稱成「旬休」,好像待遇比漢朝差了不少,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在隋唐時期,已經有了今天黃金周的概念,他們每逢新年、冬至會休息七天。這七天時間是帶薪假期。除此之外,能想得出來的理由也可以休假,除了我們日常的端午、中秋、重陽外,還有皇帝的生日(由於皇帝經常變,所以這一個假期也經常變),讓人吃驚的是連如來佛祖的生日、老子的生日,孔子的生日也都放假,估計當年要是基督教傳播廣泛,上帝的生日也要算在裡面。

宋朝待遇稍微差點,但是一年假期還是有個幾十天的。

到了元朝,情況發生了變化。在元朝統治者看來,生命在於運動,工作就是休息,什麼旬休,大休都沒有了,大家以工作為重,一年只有十幾天休息。

終於位置傳到了朱元璋的手裡,這位仁兄的工作精神我們已經介紹過了,他認為,給你們發工資,讓你們管事已經優待了,當年老子連飯都吃不飽,還休息?

有的官員提出要恢復前朝的休假制度,被朱元璋駁了回去,然後朱元璋規定了休假的制度,倒還真是簡單易行,一年休息三天!分別是過年、冬至、本人朱元璋的生日。

還想休幾十天,小子們還沒睡醒吧!

但實際實施後出現很多問題,比如兩地分居問題,子女教育問題(是客觀存在的)都無法解決,於是後來規定從12月起放寒假,為期一個月,才算解決了部分問題。

如前所述,由於這些制度的規定,朱元璋和官員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而官員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必然要違反朱元璋的這些法典,而朱元璋也不會允許這些事情的發生。這些矛盾累積到一定時候,就會爆發。

一幕歷史劇就此開演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35 PM

十六、掃除一切腐敗者!

在所有的惡行中,朱元璋最憎惡貪污,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每當他想起那本該發給自己父母的賑災糧食被官吏貪污,導致父母餓死的情景,就會忍不住咬牙切齒,這些人個個該殺!

他要創造一個真正純淨的王朝,一個官員們人人清廉、百姓安居樂業的王朝。所以他盡一切努力去實現這個夢想。

可是夢想不一定會成為現實

洪武二年,朱元璋曾經對他的大臣們說過這樣一番動感情的話:「從前我當老百姓時,見到貪官污吏對民間疾苦絲毫不理,心裡恨透他們,今後要立法嚴禁,遇到有貪官敢於危害百姓的,決不寬恕!」

朱元璋是說到做到的,他頒布了有史以來最為嚴厲的肅貪法令:貪污 60 兩以上銀子者,立殺!

即使在開國之初,60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數目,這個命令顯示了朱元璋肅貪的決心。

為了增加震懾力度,朱元璋還設置了一項駭人聽聞的政策。

自唐宋以來,政治制度、機構設置多有不同,但縣衙的佈局是差不多的,都有大門、戒石、鼓樓、二門這些結構,但在明朝卻在大門和二門之間多設置了一個土地祠。此土地祠切不可晚上去看,著實嚇人。

這個土地祠是幹什麼用的呢,不要吃驚,這個地方是剝皮用的,剝的就是人皮。

原來朱元璋命令官員貪污處死後,還要把貪官的皮剝下來,然後在皮內塞上稻草,做成稻草人,並掛於公座之旁,供眾人參觀。這個稻草人不是用來嚇唬鳥的,而是用來威懾貪官的。

較早享受到這一高級待遇的是朱元璋的老部下朱亮祖,這位朱亮祖是赫赫有名的開國大將,立有大功,被封為永嘉候(侯爵),鎮守廣州,可謂位高權重。但此人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驕狂。

當時的番禺縣(今廣州番禺區)縣令叫道同,是一個很清廉的官員,由於執法嚴厲,與當地的土豪劣紳發生了矛盾。這些土豪吃了虧又拿道同沒辦法,便拉攏朱亮祖,希望他為自己出頭。頭腦簡單的朱亮祖收了好處,居然就答應了。

此後,朱亮祖多次與道同發生矛盾,干涉道同的正常執法,還派黑社會暗中設伏,打了道同一頓。但道同並未屈服,與朱亮祖進行著不懈的鬥爭。

雙方矛盾一步步升級,終於達到頂點。道同抓住了惡霸羅氏兄弟,朱亮祖竟敢動用軍隊包圍縣衙,強行將人犯給搶了出來。並且還向皇帝上本,彈劾道同一大堆罪狀。

道同終於忍無可忍,也隨後向皇帝遞送奏章說明情況,但他忘記了朱亮祖有他不具備的優勢——快馬。

道同派人送奏章的馬是驛站的馬,而朱亮祖使用的是軍馬,朱亮祖也料到道同會告狀,於是他派人挑最好的馬,飛快的趕到京城,狠狠地告了道同一狀。朱元璋是個頭腦容易發熱的人,一看了朱亮祖的告狀信,就立馬派人去斬殺道同。

就在朱元璋發出命令後不久,道同的奏章就到了,朱元璋一對照就發現了問題,連忙派人去追,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朱亮祖就這樣殺掉了道同。

道同為官清廉,家裡沒有錢,他死前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母親無人供養,便委託好友贍養他的母親,然後從容就死。

他被殺時,無數百姓前來送行

公道自在人心

朱亮祖得意洋洋,自己終於斗倒了道同,他和那些土豪惡霸可以高枕無憂了。

話雖如此,但朱亮祖仍然有些不安,他跟隨朱元璋打過仗,深知此人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的性格。不過道同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知縣,而自己卻是開國大將,御封侯爵,想來朱元璋不會為了一個芝麻官對自己下手的。

朱亮祖的估計似乎是對的,過了一段時間,始終未見朱元璋有何反應,他終於安心了。

話雖如此,但朱亮祖仍然有些不安,他跟隨朱元璋打過仗,深知此人要麼不做,要麼做絕的性格。不過道同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知縣,而自己卻是開國大將,御封侯爵,想來朱元璋不會為了一個芝麻官對自己下手的。

朱亮祖的估計似乎是對的,過了一段時間,始終未見朱元璋有何反應,他終於安心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大理寺的官員手持朱元璋的手諭來抓他時,朱亮祖才會那樣的吃驚。他雖然手下有兵,卻還沒有神經錯亂到敢於朱元璋對抗。他十分老實的把自己的兵權交出,和大理寺的官員一起前往京城請罪。

然而大理寺的官員並不急於上路,卻詢問他:「你的兒子朱暹呢?」

這下朱亮祖驚呆了,他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因為朱元璋的人生哲學正是: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一路上,朱亮祖還存有幻想,他認為自己勞苦功高,只不過殺了一個知縣,朱元璋最多是責罰一下他而已,並不會殺他。

但現實和想像總是有差距的。

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九月初三,朱亮祖與長子朱暹被押到了朱元璋的面前,朱元璋沒有跟他廢話,充分發揮了自己動手的精神,上來就用鞭子抽了朱亮祖。侍衛們一看皇帝親自上陣,士氣大振,在得到朱元璋默許後,紛紛開始動手。朱亮祖與他的兒子朱暹就這樣被活活鞭死。

「鞭死」二字,細細品位,實在讓人膽寒。

殺掉朱亮祖和朱暹後,朱元璋下令將參與此事的惡霸全部殺死。他念及朱亮祖有功,給他留了全屍,但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了,朱暹等人的皮都被剝了下來,懸掛在鬧市,供眾人參觀,以為後世警戒。

朱元璋對這件事情的處理讓很多官員膽戰心驚。而朱亮祖也在無意中創造了一個記錄:他是第一個被當廷打死的大臣。

不過他並不是最後一個。此後,當廷打死大臣這一明朝獨特的現象就此延續了下去。終明一朝,很多直言大臣都被這種極端的刑罰打掉了性命。

此後,朱元璋對待貪官污吏的態度越來越嚴厲,他創造了一個以往封建統治者想都不敢想的政策,即規定普通百姓只要發現貪官污吏,就可以把他們綁起來,送京治罪,而且路上各檢查站必須放行,如果有人敢於阻擋,不但要處死,還要株連九族!這在中國法制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但這一政策的操作性不強,明代的實施者並不多。

與這種群眾檢舉揭發相比,朱元璋肅貪的主要線索來源是他的耳目,也就是我們上面介紹過的檢校。這些人遍佈全國各地,一旦發現官員有貪贓枉法等問題即可上奏,而朱元璋也拿出了玩命的精神,即使情報送到京城已經是半夜,他也會立刻起床接見。

甚至有的貪官今天剛收紅包,第二天就會有紀檢官員來找他,並將他抓回論罪。其效率不可謂不高。

朱元璋使用了這麼多的手段,自己也全力配合,按說貪污行為應該絕跡,然而情況遠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

朱元璋制定了法律,規定當時的刑罰限於笞、杖、徒、流、死五種,從字面上也很容易理解這五種刑罰,客觀來說,在封建社會這些刑罰並不算重。這也是朱元璋考慮到前朝的刑罰過重而做出的一種改進。

但朱元璋並不是個按規矩出牌的人,在對付貪官污吏和反對他的大臣上,他用的絕不是這幾招。

在他實施的刑罰中,最有名的莫過於凌遲,把人綁在柱子上,用刀慢慢割,如果行刑的人技術好,那受刑者就要受苦了,據說最高紀錄是割三千多刀,把肉都割完了人還沒死。

除此外,還有所謂抽腸(顧名思義)、刷洗(用開水澆人,然後用鐵刷子刷)、秤桿(用鐵鉤把人吊起風乾)、閹割、挖膝蓋等等。

然而在這些令人生畏的死亡藝術前,官員們仍然前腐後繼,活像一群敢死隊,成群結隊地走到朱元璋的刑具下。

自明朝開國以來,貪污不斷,朱元璋殺不盡殺,據統計,因貪污受賄被殺死的官員有幾萬人,到洪武十九年(1386),全國十三個省從府到縣的官員很少能夠做到滿任,大部分都被殺掉了。在當時當官未必是件好事,能平平安安的活到退休就已經很不錯了,完全可以自豪的說一聲阿彌陀坲。

朱元璋十分不理解,為什麼這些人飽讀詩書,以所謂「朝聞道,夕可死」為人生信條,卻在當官之後成了「朝獲派,夕腐敗」。

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但怎麼對付這些人他是清楚的,殺!

可是殺完一批,又來一批,朱元璋急眼了,於是他頒布了更嚴厲的法令:「我想殺貪官污吏,沒有想到早上殺完,晚上你們又犯,那就不要怪我了,今後貪污受賄的,不必以六十兩為限,全部殺掉!」

可就是這樣也沒能止住,官員反倒是越來越少,於是在當時的史料中出現了這樣一個滑稽的記錄:該年同批發榜派官三百六十四人,皆為進士監生,一年後,殺六人。

似乎這個數字並不多,別急,後面還有:戴死罪、徒流罪辦事者三百五十八人。

大家明白了吧,這三百多人一個沒漏,再說說這個戴死罪、徒流罪

什麼叫戴死罪、徒流罪辦事呢,這可是明朝的一個奇特景觀。很多犯罪的人過堂,上到衙門才發現當官的也戴著鐐銬,和自己一模一樣,後面還有人監視。除了衣服是官服,活脫脫就是個犯人。

這種情況的出現就是因為官員被殺的太多,沒有人幹活了,朱元璋雖然勤勞,但也不能代替所有的官員。於是他創造了這樣一個戴死罪、徒流罪辦事的制度,具體操作方法是,官員犯法,判了死罪,先拉下去打幾十板子,就在官員給傷口塗藥,估計自己小命不保的時候,牢裡突然來了個人,不管死活的把受罰官員拉出去,塞到馬車上,送到各個衙門去處理公務。

想死?便宜了你,活還沒幹完呢!

結果是被判了死罪的官員給下面跪著的犯人判死罪,然後自己再到朱元璋那裡去領死。

活幹完了,要殺要剮您看著辦吧

該殺的殺掉,該徒刑、流放的也執行吧,別再折騰了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到,朱元璋是下了大力氣肅貪的,但效果並不是太好,這是很值得分析的,大凡在封建朝代開國時期,官吏是比較廉潔的,而洪武年間出現如此大範圍的官員因貪污被殺,是很不正常的。

應該說,朱元璋的某些政策制定和執行出現了問題,官員貪污的主因固然是他們自己不法行為,但官員待遇過低,朱元璋肅貪手法過於急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我們下面要講述的兩個案件就很能說明一些問題。這就是被稱為洪武四大案中的空印案和郭桓案。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38 PM

十七、冤案

空印案

應該說這確實是一個冤案,然而其影響之廣,範圍之大,實在罕見。

我們先說一下這個案件發生的時間,根據《刑法志》記載,此案發生在洪武十五年(1382),但根據此案當事人的記載,真實發案時間是在洪武九年(1376),目前這一問題尚未得到確認,本文采用洪武九年的說法。

案件的緣由是這樣的,明朝規定,各地每年都要派人到戶部報告地方財政賬目,而地方賬目必須跟戶部審核後完全相符,這一年的地方財政計劃才能完成。如果對不上,即使只是一個數字,賬目就必須重新填造,更讓人為難的是所有重修賬冊必須要蓋上原衙門的印章才算有效。

這個規定在現在看來似乎不難執行,但在當時可就難了。

要知道,當時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鐵路,各府各縣必須派使者帶著賬冊去京城。這些使者的首要條件是身體好,因為這一路上是很辛苦的,沒有汽車火車讓你坐,你得騎馬、坐船、再騎馬,某些時候你可能還要搞些登山運動。

比如你是廣西某地的官員,要想到京城,最快也得一兩個月。就算你年初一就出發,到京城起碼也是早春三月了。滿頭大汗跑去戶部,一核對,錯了一個數字。

行了,啥也別說了,兄弟你打馬回去吧,我等你。

於是又是一路狂奔,先騎馬,再坐船,回去改了賬冊,蓋了公章。我去也!

這就是四個月過去了,轉眼已是夏天,趕到京城,又見面了

兄弟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了,接著來吧

這位運氣不好,核對後發現還是有地方錯了,啥也別說了,還是回去吧,下次過來記得穿多點衣服啊,這邊冬天冷!

於是又趕回去,趕回來,這回核對上了,可差不多快到第二年了,你也別回去了,在這過年吧,計劃又該重新做了。

基本情況就是這樣,如果總怎麼折騰,誰也受不了。經過分析,官員們發現,關鍵問題在於蓋印這個環節,因為紙筆都是現成的,賬冊錯了改就是了,但印是不能讓你帶的,你把印拿走了,官老爺總不能拿蘿蔔刻印蓋公文吧。當時在街頭私刻公章的生意還是沒幾個人敢做的,於是他們靈機一動,帶上事先預備好的蓋過印信的空白文冊不就行了嗎?

就這樣,帶空印文冊成了當時一條不成為的規定,朝廷上下都知道,除了一個人例外。

很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朱元璋

洪武九年,朱元璋突然發現了這個所謂的秘密,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官員們竟然敢搞這些名堂!

他震怒了,他認為自己做了一回冤大頭,於是他派遣官員對此事進行了詳盡的調查。

按說只要一調查,這個問題是不難解釋的,其實即使是他派去調查的官員也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事情的緣由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沒有人說。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滑稽場景,問話的官員也知道,回答的官員也知道,只有朱元璋不知道。

這個現象不難解釋——官員們害怕

如果上書辯解,很有可能被認為是同黨或者包庇,這個黑鍋誰背得起。

就在此時,一個勇敢的人站了出來,值得敬佩的是,他並不是在職官員,而只是一個平凡的生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只是一個老百姓。

鄭士利的直言

這個人叫鄭士利,他沒有任何背景,沒有任何靠山,只是憑借自己的勇氣,只是為了說出真相。

他利用當時平民可以直接上書的渠道給朱元璋寫了一封很長的書信,這封書信在歷史上也很有名,在書信中鄭士利明確指出:空印文冊所用的是騎縫印,並不是一紙一印,而錢糧數字不同,必須一一核對,所以很難確定。說明了空印出現的原因

其實鄭士利不但敢於直言,也是個聰明人,他估計到朱元璋可能羞於認錯,便在文章的最後,為朱元璋開脫,寫道:其實您也是為了老百姓好,您是怕貪官污吏藉機挪用這些空印紙,用來危害老百姓(恐奸吏得挾空印紙,為文移以虐民),您也是為了百姓好啊。

照鄭士利的意思那就是:皇帝大人您也沒錯,大臣們也沒錯,當然小人我也沒錯,大家都沒錯,誤會,誤會啊!

朱元璋給他的賞賜是送去勞改

因為鄭士利把朱元璋看得過於簡單了,朱元璋並不是一個糊塗的人,他也不是不肯認錯的人。其實從他的無數耳目那裡,他是很容易得知事實真相的。如果他連這個問題都搞不清楚的話,明朝的天下就不會姓朱了。

那麼他為什麼還要處罰這些官員呢?

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裡

朱元璋從來就不信任那些官員們,這與他從小的經歷是分不開的,他深刻瞭解這些官員們營私舞弊的本事,在他看來,這些人是靠不住的,即使現在這些官員們為他幹活。

綜合各方面分析,空印案之所以給朱元璋如此大的觸動,是因為他認為這些官員們輕視他的權力,居然敢於不向他請示就私下擅自蓋印。這是藐視他的權威

真是好大的狗膽!居然為了偷懶就私用權力,今天你們不經過我的允許,把印蓋在文書上,要是容了你們,明天就會把印蓋到我的頭上!不整治你們一下是不行了。

鄭士利被罰作苦工了,作為一個平凡的人,他沒有機會見識皇家的威嚴,沒有福氣享受當官的榮耀,他一無所有,卻憑借自己的勇氣完成了他個人的壯舉。由於他的英勇行為,這位即非皇親國戚也非名臣將相的普通人被記入了明史

在屬於他的《明史·鄭士利傳》上,我們看到的是勇氣

這樣的人是不會被我們遺忘的。

相對於那些空印案中獲罪的官員們,鄭士利還是幸運的

既然案件已經定性,那麼接下來的就是處罰了,問題在於幾乎全國所有的府縣都存在空印現象,總不能把所有的府縣官員都殺掉吧。

這又是一個難題,但在朱元璋那裡,似乎沒有他解不開的題目

他總能做出別人想不到的事情,旁人認為他絕不可能把涉案的所有官員都殺掉,但他真的就這樣做了。

官員們,無論你們在什麼地方,不管是天涯還是海角,山地還是平原,所處的環境繁華或是荒蕪,你們的待遇都是一樣一樣的

在我們宣佈處罰結果之前,先說一下當時全國的行政結構,全國共有十三個省,一百四十多個府,一千多個縣,這些省府縣的官員很多都與空印案有關。

處罰如下:主印官員全部殺掉,副手打一百杖充軍。除此之外,連各省按察使司的言官也多有獲罪者,理由是監管不力。

這是名副其實的一掃光,平時都爭誰官大,這下倒好,干個副職還能去當兵,正職就得掉腦袋了,真是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在這次空印案中很多素有清廉之名的好官也被殺掉了,最有名的就是千古忠臣方孝孺他爹方克勤,這位仁兄在山東濟寧干知府,為政清廉,平時肉都捨不得多吃,衣服上滿是補丁,就因為他是主印官,糊里糊塗的沒了腦袋。

但要說明的是,空印案中所殺官員的數目是有爭議的,有些史料記載死者上萬人,這應該是不準確的,因為朱元璋處理的只是掌印的官員,對副職他並未殺掉,朱元璋也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殺人狂,他是有著清醒的政治頭腦的。殺光官員這種蠢事,他不會幹的

綜合分析空印案,可以看出,此案和肅貪其實並無太大關係。官員們由於工作上的便利採取的一種變通手法,演變成了一件大案。而在大家都心知肚明且有人上書說明真相的情況下,朱元璋還接著處理此案,就值得我們深思了。

朱元璋的行為大概可以用《說唐》裡秦叔寶進牢房時,衙役喊的一句話來解釋:「進得牢來,先打你一百殺威棍,看你老不老實!」

這殺威棍真是狠啊

空印案的規模和排場在洪武四大案中只能算是小弟弟,下面這個案件才算是大哥級別的,那才是真正的所到之處,一掃而空。

郭桓案

此案與上一案件不同,其中確實存在著貪污問題,但牽涉之廣,影響之大在貪污案件中確屬罕見,而此案中也確實存在著某些很多疑點。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洪武十八年(1385年)三月,御史余敏、丁廷舉告發北平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吏趙全德等與戶部侍郎郭桓合謀貪污,在朱元璋的編的《大浩》中,詳細列舉了郭桓貪污的方式和數量,看了實在讓人觸目驚心。我們有必要列舉一下(請仔細看,疑點就在其中),其貪污行為包括:

1.郭桓私分了太平、鎮江等府的賦稅,也就是說這些地方的錢糧朱元璋沒有收到,全被郭桓私自吞掉了。

2.郭桓私分了浙西的秋糧,具體數字是這樣的,當年浙西的錢糧是450萬石,郭桓只交給了朱元璋200多萬擔,其餘的他自己私分了。

3.郭桓等人在徵收賦稅的時候,巧立名目,創造性的徵收多種賦稅:包括水腳錢、車腳錢、口食錢、庫子錢、蒲簍錢、竹簍錢、神佛錢等。

最後算出總賬,他和同黨一共貪污了2400多萬石糧食。

這麼看來,郭桓確實是膽大妄為,他勾結其他官吏貪污腐敗,朱元璋也並沒有放過他的同黨。那麼郭桓的同黨是誰呢,經過朱元璋的追查,六部的大多數官員都成為了郭桓的同黨!

他們包括禮部(禮法)尚書趙瑁、刑部(司法部)尚書王惠迪、兵部(國防部)侍郎王志、工部(建設部)侍郎麥至德等。請注意,這個名單很長,據《刑法志》記載,當時六部除上面所列高級官員外,所有侍郎(副部長)以下官員都被幹掉了。

這也就是說當時的六部,每個部除了尚書(部長)一人,侍郎(副部長)兩人(上文已列出者除外),所有的辦事官員都被殺掉了。當時的部長真的成了光桿司令,官員們陷入了恐懼之中,見面的第一句話應該就是「你們今天死了幾個?」其實到後來這個問題也不用回答,因為一個部裡最多只剩下三個人

這是中央官員,還有地方的經辦官員,糧食是由省裡送來的,往下查,就是各個府縣,府縣再往下,就是那些所謂的富戶、糧長。這些人也大多被殺掉。

此案一共殺掉了三萬餘人,結果是「百姓中產之家大抵皆破」,算得上是把朝廷上下一掃而空了。

這樣看來,我們不得不佩服在郭桓案件中倖存下來的官員,真不容易啊,怎麼把你們給漏了呢?

案發現場的疑點

在講述歷史事件的同時,我還會給大家介紹一些歷史學的分析方法,當然,還是用我的方式。

對郭桓案件的分析,我們會採用一種類似於破案的方法,相信大家會感興趣的。

下面就請大家拿起自己的煙斗,開始對案發現場的勘查吧。

以上所列就是史料的記載,也就是我們所謂的案發現場,請大家注意,並非所有史料都是可信的,在這些資料中,互相矛盾的並不少,就如同兇案現場會出現很多將你引入歧途的線索一樣。

但只要你認真分析,是可以找出真相的。

其實歷史學家們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從這些互相矛盾的資料中找到真相。這裡再提供一件重要的破案工具,也是歷史學上很重要的原理之一,那就是大家看史料的時候,一定要考慮到寫書人的背景,因為這也或多或少決定了該書的傾向。相信如果不是自虐,寫書罵自己的人畢竟還是少數吧。

我們就把這個案件的史料讓大家來分析,這裡就是案發現場,你能從中看出有哪些疑點嗎?

如果你還在思考,那就先不要看我的結論

下面是我自己的分析,只供大家參考:

在我看來,至少有兩個疑點:1、貪污的數目應該有一定問題,為什麼這麼說呢,大家要知道當時明朝一年的收入也只有2400多萬石糧食,在朱元璋剛剛處理完胡惟庸,且已經設立了錦衣衛的情況下,郭桓不過一個侍郎,何來包天大膽敢如此妄為,貪污的數量居然趕得上明朝一年的收入?

而且我們先前已經介紹過,當時肅貪力度之大,貪官聞風而逃,即使身在窮鄉僻壤,白天貪污,晚上就被告發,郭桓等人就在朱元璋眼皮底下,每天無數的密探來來往往,他老兄居然還敢私吞幾個省的公糧!朱元璋自廢除丞相之後,很多小事他也會親自處理,如果有幾百萬石糧食不入庫,朱元璋早就跳起來罵人了,何必等到御史告發?

2、我們看看歷史上著名的貪污案,就會發現其實貪污這種事情,一般都是人越少越好,既安全,分的錢也多。郭桓不過是個戶部侍郎,要貪污糧食怎麼會和禮部、刑部、兵部、工部、吏部的人一起合作,莫非他是覺得知道他貪污的人太少,想給自己打個廣告?不管怎樣,郭桓也算是風光了一把,他一個小小的侍郎,其同黨的數目居然打破了丞相胡惟庸保持的記錄。

雖然這個記錄並不光彩。

綜合看來,這個案件是存在著很大疑點的,但這也並不能說明此案就是子虛烏有,郭桓的貪污行為很有可能是存在的,只不過數量沒有這麼大,所謂的同黨沒有這麼多罷了,不然為何朱元璋不找張三李四,偏要找你郭桓呢。

如果你有更多的發現,那麼就要恭喜你了,你已經走上了理性分析歷史的道路。歷史的疑雲是永遠存在著的,我們在這裡所作的分析只是一家之言,並不能給郭桓案件下一個肯定的結論,充其量只是一個推論。

重要的是,如果你能從這種分析方式中有所斬獲的話,請你相信,打開歷史迷霧的鑰匙已經離你不遠了。

郭桓案最終還是結束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此案中被殺的最後一個人正是此案的主審法官,殺掉無數官員的右審刑吳庸。

經過這一連串大案,朝中官員如驚弓之鳥,每天都擔心自己腦袋不保,有些好事的人就拿這些官員開涮,說朱元璋上朝時如果玉帶繫在肚皮下面,就是要殺人了,如果玉帶在肚皮上代表今天平安無事。如果這樣判斷,那是要出問題的,萬一哪一天朱元璋吃得太飽,肚子脹,玉帶只能放在肚皮上,心情又不好,官員們可就要吃苦頭了。

史料記載,官員們每天上朝,都要在家門口舉行儀式,什麼儀式呢,穿戴整齊,抱抱老婆孩子,交待清楚誰還欠我多少債、我的私房錢藏在床底之類的後事,然後訣別而去,老婆孩子就在背後哭,除了人還是活的,和開追悼會沒什麼區別。

散朝的時候,老婆孩子在家門口等著,如果看到活人回家,就會大肆慶祝一番,慶祝的內容是今天我又活了一天。

這些並不是玩笑,而是真實的歷史景象,在不知明日禍福這種極大的壓力下,很多官員承受不住,紛紛表示自己就當白讀了幾十年書,情願回家種地。

官我也不做了,回家總行了吧。

哼哼,沒有那麼容易。「奸貪無福小人,故行誹謗,皆說朝廷官難做」,誹謗朝廷,這又是一條重罪。於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是「你說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腳」

人類最偉大的地方就在於總能想出辦法解決問題,明朝的官員們在這個矛盾上充分體現出了這一特點。他們想出了一個很絕的方法——裝瘋。

在洪武年間的朝廷裡,好好的一個人突然間得了精神病是常見的,具體表現為癡呆、神情木然、披頭散髮、見到人就叫爹、拿著菜刀四處和人打招呼等,形式多種多樣,目的當然只有一個——多活兩年

話說回來,這招也是不錯的,而且當時也沒有精神鑒定這一招,只要你能下血本,多噁心的事都做得出來,就一定能夠成功。

下面我們就舉一個成功者的例子,那裝瘋意志可真是堅強

這個倒霉(或者是幸運)的人叫袁凱,是監察御史,有一次朱元璋派了個工作給他,把處決人犯的名單交給太子朱標。這應該是個很簡單的工作,但袁凱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命運就這樣改變了。

他把名單交給太子,太子看到名單上人太多,主張從寬處理,可問題是他並沒有自己去找老爹說這句話,而是轉告袁凱,讓他去告訴朱元璋自己的意見。

袁凱心想,去就去吧,見了朱元璋,老實的把太子的話原樣說了一遍,完後叩個頭,準備走人。。誰知就在此時,朱元璋問他:「太子意見和我相反啊,你看誰說得對呢?」

見鬼了,你們父子倆的事情,是我一個小官能摻和的嗎,袁凱左右為難,沒有辦法,想出了回答的話:「皇上也沒錯,太子也沒錯,皇上殺人是維持法紀,太子放人是發善心。」

真是難為袁凱了

誰知朱元璋聽後大怒,當面斥責袁凱狡猾,不說真話,然後把他趕了出去。袁凱回家後越想越怕,下了決心裝瘋。第二天,他就不上朝了,讓家裡人傳話說自己已經瘋了。

朱元璋果然不信,派人到他家打探,派去的這個人也不是空手來的,還拿了一件木工鑽,傳朱元璋的話,瘋子是不怕疼的,就看看你是真瘋還是假瘋。於是便用木鑽去扎袁凱。

袁凱不愧是裝瘋高手,發揚了關雲長刮骨療傷的優良品質,任人來鑽只是不出聲,來人這才相信,便回去報告了朱元璋。袁凱躲過了這一關。

然而朱元璋還是不相信他瘋了,便偷偷的派另一使者去看袁凱家裡的情況,這位使者剛走到袁凱家的院子裡,就被一個景象驚呆了,直慶幸自己還沒吃飯。(諸位吃飯前最好也不要看)

原來袁凱脖子被鐵鏈鎖住,正趴在地上吃狗屎,還一段段的嚼。使者大倒胃口,到這個地步,如果袁凱還沒有瘋,那就是自己瘋了,連忙回去告訴朱元璋。朱元璋聽後也是一陣噁心,便沒有繼續追究袁凱。

大家應該知道,袁凱是裝瘋的,吃狗屎這一招也太狠了,不過袁凱並不是真吃的狗屎,他在都察院的同僚事先得到消息,便告訴了他,他靈機一動,把麵粉和上醬料做成狗屎狀物體,當飯給吃了。這才躲過了朱元璋的耳目。

朱元璋時期,官員們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從肅貪到空印案、郭桓案,朱元璋殺了很多人,有些是該殺的,而有些則是錯殺、冤枉的。很多人就此給朱元璋安上了「屠夫」,「殺人狂」的名字,甚至有人懷疑他的精神有問題,那麼朱元璋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之前講述了很多這一時期的情況,對朱元璋肅貪和錯殺的事實都進行了列舉。這也是希望能從更客觀的角度來訴說朱元璋與官員之間的關係。

應該說朱元璋的這些行為雖然有些過激,但其行為主體還是正確的,他的目的是消除貪官污吏,如果我們聯繫朱元璋少年時候的遭遇,就更能理解他的行為。

朱元璋從小就被官府欺壓,自己的悲慘遭遇很大程度上是貪官污吏造成的,這也使得他很不喜歡這些當官的,即使官員們為他幹活,在他的內心中對這些人也存在著極大的不信任感。這種不信任感一旦遇到某些因素的觸發,就會迅速擴大,進而蔓延到對整個群體的信心缺失。

正如俗話所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朱元璋就是這樣一個被蛇咬過的人,他被官吏們欺壓了幾十年,怎麼會信任這些人。所以如空印案、郭桓案這樣的案件一發生,朱元璋就會迅速將風潮擴大,在他看來,官員都是不可信的。

而朱元璋的肅貪行為雖然可敬,效果卻不佳,這是因為他過分看重了刑法的力量,而沒有注意從各方面加強制度上的完善,一味的猛打猛殺,雖然在他統治時期,貪污現象很少,但他死後,明朝的貪污卻十分嚴重,我們後面還要講到。

朱元璋給官員的待遇很低,很多人認為是故意虐待官員。但我在分析明朝初期俸祿制度後發現,這個看法不一定是正確的,朱元璋制定的俸祿標準應該是經過仔細計算的,這些俸祿是足夠明初的官員們生活的。只不過他沒有考慮到官員除了自己一家吃飽外,還要養活辦事員,還有一定的人際往來,而由於經濟的發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原先的俸祿是不夠的。

也許有人會問,朱元璋如此精明,怎麼會想不到這些呢,可是就實際情況看,在這些問題上,朱元璋確實是缺乏遠見的。

比如他為了不讓自己的子孫挨餓,規定凡是自己的子孫,一律不允許出去工作,就算沒有官做,也只能在家吃俸祿,由於自己要過飯,而且家破人亡,朱元璋對自己的親戚十分看重,他制定的世襲爵位制度對子孫們做了充足的打算,即使是象劉備那樣,不知是中山靖王多少輩打不著的子孫,他也預留了爵位,並準備了相應的俸祿。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到了一百年後,他的子孫們已經繁衍到了幾十萬人之多,朝廷一個省的糧食來養活他們都不夠,最後某些皇子皇孫得不到糧食,又不能出去工作,就活活餓死在家裡。這就是所謂的好心辦壞事吧

我想,這樣的分析和評價對朱元璋來說應該是公平的。

李善長的結局

在朱元璋整肅官吏的同時,另一個大案——胡惟庸案也在進行中,這個案件並沒有因為胡惟庸的死亡結束,它仍然延續著,不斷有某人因為另一某人的供詞被殺,何處是個頭?

出人意料的是,李善長還活著,他與胡惟庸是慶家,而且他弟弟李存義是板上釘釘的同黨,朱元璋考慮到他在朝廷中的巨大影響力,不但沒有殺他,連他的弟弟李存義也免死,放逐到崇明島(今上海崇明島),這應該算是很大的恩典了。

然而李善長很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太瞭解朱元璋了,自己畢竟還是或多或少參與了謀反,以這個人的性格絕不會放過自己。

朱元璋,來殺我吧!首級任你來取!

洪武二十三年(1390),李善長家裡修房子,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丞相了,不能再呼風喚雨,但總得找人修啊,難道要自己動手?他想到了帶兵的湯和。

湯和是他的老鄉,也是他的好友,他向湯和請求借三百士兵當勞工。這似乎是一件平常的事情。然而有一件事是他絕沒有想到的。

湯和出賣了他

在借給李善長三百士兵後,湯和立刻密報了朱元璋,朱元璋又一次對李善長動了殺機。

應該說三百人實在是幹不了什麼的,而且兵還是湯和派出去的,不會聽李善長的指揮,即使如此,這件事情已經足以成為駱駝背上的第一根草了。

這樣看來,湯和能夠活到最後,實在是有他的道理。

老眼昏花的李善長似乎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他立刻犯了第二個錯誤。

他的親信丁斌因為犯法應該被流放,李善長卻上書為丁斌求情。朱元璋又一次憤怒了,你以為自己是誰!我處理犯人還要你來管嗎?他下令不再流放丁斌,卻沒有釋放他,而是將他關到監獄裡,日夜拷打。朱元璋相信,李善長身上一定有著某些秘密,而這個秘密丁斌一定知道。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對的。

李善長所作所為對得起丁斌,丁斌卻對不起李善長。

他供認了李存義與胡惟庸共同謀反的細節。朱元璋當機立斷,把李存義抓了回來,還是嚴刑拷問,李存義於是又供出了他勸說李善長的情況,而李善長的那句「汝等自為之」也成為了朱元璋嘴裡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句之一。

駱駝就要倒了,再加一把稻草吧,到了這個時候,稻草是不難找的

李善長的家奴經過仔細的分析,認為時機已到,落水狗不打白不打,打了不白打。他們合謀以受害者的身份向朱元璋申述,自己長期受到李善長的欺壓,並狀告李善長積極參與胡惟庸謀反,並且將時間地點說得相當清楚,雖然以他們的身份似乎不太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但在當時,這一點並不重要。

此時湊熱鬧的人也不斷的多了起來,御史們紛紛上書,彈劾李善長,從上朝時不注意禮節到貪污受賄,罪名無所不包,似乎恨不得控訴他修建房子過程中砍伐樹木,破壞了環境。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一個絕對與辦案八桿子打不上邊的部門也在李善長身上踩了一腳,說來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這個部門是欽天監,主要負責天文曆法,無論怎麼也想不到看天文的還能插一腳,但他們確實做到了,可見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他們向朱元璋奏報,最近出現星變,是不吉利的預兆,然後提出了解決的方法「當移大臣」。

要什麼來什麼,真是不能不服啊。

李善長活到頭了,別說什麼鐵券,就是鑽石券也救不了他。

追隨你幾十年,終於到了終點,我不能再陪你了,自己走完這條路吧。

不管怎麼說,李善長都沒有謀反的理由,他的兒子娶了公主,他本人不但是朱元璋的親家,也是第一重臣,即使胡惟庸謀反成功,他最多也只是第一重臣,有謀反的必要嗎?

朱元璋自然知道李善長沒有必要去謀反,但他卻有必要殺掉李善長。

念及李善長跟隨自己多年,在臨刑前朱元璋見了李善長最後一面。

朱元璋坐在自己的寶座上,看著跪在下面的李善長

這個人曾經是我最信任的部下,現在我要殺他

李善長跪在地上,抬頭望著朱元璋

這個人曾經是我最真誠的朋友,現在他要殺我

還能說什麼呢,什麼都不用說了

李善長看著朱元璋,幾十年前,他投奔了這個人,他們徹夜長談,相見恨晚,共同謀劃著將來的遠大前景。那一年,李善長四十歲,朱元璋二十六歲。

他向現在的皇帝朱元璋叩頭謝恩,走出了大殿。

李善長走上了刑場,他最後看了一眼天空

今天的天氣真好,天很藍

他突然想到,三十六年前,他走進朱元璋軍營的那天,似乎也是個晴朗的天氣。

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元璋殺李善長,夷其三族。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41 PM

十八、最後的名將,藍玉

李善長的死終於給延續十年的胡惟庸案件劃上了一個小小的句號。官員們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朱元璋卻沒有松氣,他似乎是個精力無限的人,在處理胡惟庸、李善長的同時,他在另一個戰場上也贏得了勝利。

這個戰場上的失敗者就是已經逃到大漠的北元,雖然在明初的幾次戰爭中,北元的實力受到了嚴重的削弱,但他們仍然有足夠的兵力對明朝的邊境進行不斷的侵襲。

朱元璋並沒有因為北元的實力削弱而放鬆對它的打擊,他一直認為蒙古騎兵始終是明朝最大的威脅。坦白的說,在軍事上,你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眼光,他的預言在幾十年後很不幸的得到了應驗。

朱元璋組織兵力,分別於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二月及洪武十四年(1381年)正月,對北元發起兩次遠征。

這兩次遠征都取得了勝利,但並未對北元形成致命的打擊。而北元也認識到,與強大的明朝正面作戰是不可能取得勝利的,他們化整為零,採用打了就跑,跑了再打的游擊戰術不斷騷擾明朝邊境。

此時北元的統治者正是元順帝的兒子,從亂軍中逃出的愛猷識理達臘,他繼位為北元皇帝,他奉行的是堅決對抗明朝的政策,其實他採取這一政策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本來在大都當皇帝的父親也被人逼得搬了家,而自己的大部分親戚都被明朝抓去吃了牢飯。此仇實在不共戴天。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要吃飯。作為遊牧民族,在互市沒有開放的情況下,要想得到中原地區的物產,只有一個方法——搶。 而且這個辦法不是太費勁,雖然有損失,但所得也不少。用經濟學上的話來說,叫機會成本低。這樣的生意自然是要常做的。

朱元璋清醒地認識到了這點,他知道,要想徹底消除北元的威脅,就必須讓這位愛猷識理達臘賠上所有的老本,永遠無法翻身。

但朱元璋也有一個難題,那就是明初的那些名將們都死得差不多了。當然,很多是被他自己殺掉的,最能打仗的幾個人中,常遇春死得早,李文忠被他削職流放,馮勝和鄧愈雖然還活著,也已垂垂老矣。而第一名將徐達也於洪武十七年(1384)病死,算是善終。

值得一說的是,很多書上記載,徐達得病後不能吃蒸鵝,而朱元璋偏偏就賜給他蒸鵝,徐達含恨而死。這一說法是不太可信的。

徐達不但是朱元璋的重要將領,而且還在和州救過朱元璋的命,殺掉他對朱元璋沒有任何好處,而且他為人低調,從不招搖。退一步講,即使朱元璋要殺徐達,也不需要用這麼笨的法子,找個人開點毒藥,派兩個錦衣衛就能解決問題。何苦要用賜蒸鵝這麼明目張膽的方法來殺掉徐達。

徐達是明朝的優秀將領,他平民出生,卻是不世出的軍事天才,他從小兵幹起,跟隨朱元璋出生入死,在殘酷的戰爭中成長為元末明初最優秀的將領。他善於指揮大軍團作戰。深通謀略,為人寬厚,歷數十役,戰必勝、攻必取,與北元第一名將王保保的作戰更是他軍事生涯的最高峰。

他告訴我們,一個平凡的人經過自己的努力,也能成為叱奼風雲的名將

而他的赫赫戰功及傳奇經歷也告訴了所有的人:

我徐達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將!

徐達的時代結束了,新的名將時代到來了。

這個時代屬於另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藍玉。  

藍玉是安徽定遠人,他是常遇春的內弟,常遇春為人高傲,但卻對他的這個親戚非常推崇,幾次在朱元璋面前推薦。但朱元璋並沒有輕信常遇春的話,直到藍玉跟隨徐達參加了洪武五年的遠征,表現出眾,才委他以重任。

說是重任,其實也不算,藍玉的運氣其實並不好,在他的那個時代,名將太多。他無論從資歷和能力上都還差一截,只能乖乖的給那些前輩們打下手。

洪武二十年(1381),朱元璋又一次下令遠征,在當時能夠參加征沙漠(明稱伐北元為征沙漠)的軍事行動對每一個將領來說都是一種光榮。而藍玉在歷次征沙漠的行動中只是擔任了幾次配角,偏偏配角還當得並不順利,洪武五年的那次演出還是被王保保追著跑回來的。

這對於一個軍人而言,實在是不光彩的

軍人最大的光榮到底是什麼?不是攻克了多少城池,殺死了多少敵軍,也不是繳獲了多少牛羊。

對於軍人而言,最大的榮耀莫過於找到那個打敗過自己的人,然後徹底戰勝他!

藍玉永遠也忘不了洪武五年的那次戰爭,王保保的軍隊突然出現,將自己打得措手不及,他連王保保長得什麼樣都沒有看清,就被擊潰。雖然這次失利並不是他的責任,但他明白,要爭取自己的光榮,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此與王保保交鋒,徹底擊敗他,然後站在他的面前,驕傲的對他說:我就是藍玉,曾經被你擊敗的藍玉,現在,你是我的俘虜!

自從那之後,藍玉苦苦思索著用兵之道,他不斷的總結經驗,熟讀兵書,朝思暮想的就是與王保保再戰一場。然而他的願望落空了,洪武八年(1375),王保保死在了漠北。

藍玉一度失去了目標,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方向——徹底消滅北元!

雖然他有著雄心壯志,屢次請命要求指揮征沙漠的戰役,但還有幾個老資格在那裡撐著,哪裡輪得到他。他先後跟隨著傅友德出征雲南,大理,立下了赫赫戰功,並被封為永昌侯(侯爵)。雖然眾人已經承認了他的軍事才能,但在他們的眼中,藍玉始終只是藍玉,他不可能超越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這些名將。

藍玉是一個要強的人,他從不會承認自己比任何人差。

但他也明白,要獲得大家的承認,只有做他的前輩徐達、常遇春沒有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消滅北元。

所以洪武二十年(1387)的這次遠征,無疑給藍玉提供了一個最好的機會,朱元璋同意了藍玉的請求,給了他右副將軍的位置。

聽到右副將軍的名字就知道,藍玉這次又是副手。但他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去爭取更高的位置,因為主帥是馮勝。

藍玉心又不甘,卻又百般無奈的出發了,他知道,現在還輪不到他。

不過,機會這樣東西總是無處不在的,藍玉多年的努力將在這次遠征中開花結果,雖然是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方式。

這次遠征的目標是佔據松花江以北廣大地區的元太尉納哈出,納哈出也是一位優秀的將領,在王保保死後,他擁兵二十萬,佔據遼東的大片地區,嚴重威脅著明朝的邊界。

朱元璋很早就想拔掉這顆釘子,因為只有除掉納哈出,才能放心大膽的攻擊北元。

與以往一樣,重大的軍事行動由朱元璋親自部署,他根據形勢,對馮勝做出了如下指示:

你們的部隊應該首先進駐通州(今北京通縣),但千萬不要急於行動,先派人打探元軍的消息,如果在慶州(今內蒙古巴林左旗)發現了對方的行蹤,就要立即展開攻擊,但萬不可大軍全動,而應先派騎兵對其發動突然襲擊。只有在前鋒部隊攻克慶州之後,大軍才能開始進攻,戰則必勝。

朱元璋停了一下,加重語氣說道:但在佔據慶州之前,你們萬不可動兵,動則必敗。

朱元璋的這番話好似算卦,仗還沒有打,他就已經預測到了戰爭進行的全部過程。即使是如馮勝、藍玉這樣的優秀將領,也不大敢相信朱元璋的這些話。

在明朝的很多次軍事決策中,朱元璋都是少數派,但真理往往就站在他那邊。這次也不例外。

而且就在這次遠征的同時,朱元璋暗地裡還佈置了一個計劃,事後證明,這個計劃的成功實施徹底的瓦解了納哈出的二十萬大軍。

朱元璋,真奇人也!

雪夜中的攻擊

正月初二,朱元璋命宋國公馮勝為征虜大將軍,穎國公傅友德、永昌侯藍玉為左右副將軍,率軍20萬人向遼東進發。

二月初三,馮勝率兵抵達通州,他聽從了朱元璋的安排,並未出兵,而是派人打探慶州的消息,讓他驚訝的是,納哈出果然在慶州安排了重兵把守。

下一步就不用猶豫了,馮勝派遣騎兵先鋒攻擊慶州,這個先鋒的位置自然被藍玉搶了去。

藍玉終於等到了機會,他看著自己身後的那些騎兵,雖然人數並不多,雖然此行也許很危險,他的心中卻充滿了興奮。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屬於我的時刻到來了!

藍玉看著他的部下們,這些人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即將出征去獲取更大的光榮。

此時天降大雪,萬物被白雪覆蓋,天地一片蒼茫,山川大地似乎已經沒有了界限。大軍就要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發,向那不可知的前方挺進。

在出征之前,藍玉對他的士兵們說道:「我們馬上就要出征了,此次攻擊務求必勝,各位要奮力殺敵!唐時名將李愬冒雪下蔡州,一舉蕩平藩鎮,立下不朽功業,今天又降大雪,豈非天意!望各位以身許國,至死不棄,建立功勳,名留青史!」

言罷,他翻身上馬,向慶州出發。

這支軍隊就在白茫茫的風雪中開始了行軍,嚴寒之下,萬物似乎都沒有了生機,一片寂靜中,只能聽見急促的馬蹄聲,疾馳而來,又飄然而去。馬蹄印很快就被大雪覆蓋,彷彿從未有人經過。

藍玉跟隨常遇春多年,名雖親屬,實為師徒,深得其兵法之精髓,他的作戰風格也與常遇春相似,向來以突擊奔襲震懾敵膽。往往敵人還未反應過來,就已被擊潰。

常遇春泉下有知自己有如此傳人,也當含笑。

慶州之戰中,藍玉充分發揮了自己用兵的這一特點,連夜奔襲,不作任何停頓,趕到慶州時,敵人毫無準備,城門大開,正在埋鍋做飯。當他們看見這些身上白雪覆蓋,混似幽靈的人手持馬刀向他們衝來時,嚇得目瞪口呆。

藍玉沒廢什麼力氣,就全殲敵軍,殺北元平章果來,佔據慶州,並抓獲了大批俘虜。

他並沒有洋洋得意,因為他知道,下一步的行動才是最重要的。

馮勝在通州得到了藍玉的捷報,他意識到,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三月初一,馮勝親率大軍出松亭關,駐兵大寧(今內蒙古寧城)。馮勝用兵十分謹慎,絕不輕易動兵,在探明敵情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五月二十一日,馮勝留兵5萬人駐守大寧,率大軍直搗遼河,獲得小勝,打開了通往遼東的通道,納哈出就在眼前!

就在馮勝與藍玉會師,準備與納哈出決戰之時,一個意外的消息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是個好消息。

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孫子兵法

朱元璋在派出馮勝遠征的同時,還召見了一個人,並派給他一個使命。這個人名叫乃剌吾,是納哈出原來的部下,他得到的使命是勸降納哈出。

朱元璋在軍事上從來都不是一個蠻幹的人,他很清楚要打敗北元很容易,要徹底消滅北元的威脅很難。於是他在軍事征討的同時,用了另一種武器來打擊北元。

這種武器比任何刀槍劍戟或是火槍大炮都厲害,它的名字叫錢。

朱元璋客觀的分析了形勢,他認識到單靠武力是很難消滅北元的,應該採用一種更為有效地方法,在與北元多次交鋒後,朱元璋找到了這個方法。

北元是遊牧民族組成的政權,經濟實力是無法和明朝相比的,他們所憑借的不過是英勇善戰的傳統而已。既然如此,就以己之長,攻彼之短。北元的士兵善戰,朱元璋就用大量的金錢引誘蒙古人內遷,並分給蒙古貴族土地。這一招十分有效,畢竟誰願意天天在沙漠裡吃沙子呢,還是中原好啊,好吃好喝,還有娛樂節目。

這一招釜底抽薪十分厲害,許多蒙古人都遷居到中原,北元的人丁逐漸淡薄起來。

與此同時,朱元璋還採取了開明的民族政策,他平等的對待所有民族,不搞民族歧視。早在徐達攻擊大都時,他就嚴令徐達進城後不可屠殺蒙古人,對元朝的王公貴族也沒有採取清洗政策,還派人守衛宮殿,嚴禁殺戮。徐達攻克大都當天,城中居民生活如常,商店照常營業。

在他的這種開明政策下,即使在明初,也有很多蒙古人在政府中擔任官職。如前面說到的道同就是蒙古族。這一政策也成為他處理民族問題的基本政策。

就在馮勝準備進攻納哈出前,乃刺吾也到達了松花河,並勸納哈出投降。納哈出被說動,但又覺得自己帶這麼多人就此投降,似乎太沒有面子。他多次猶豫,說了投降又反悔,來回幾次後,馮勝和藍玉都覺得此人實在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傢伙。他們給納哈出下達了最後通牒,並且把兵營架在了納哈出的門口。

納哈出估計了一下自己的實力,他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對手是馮勝和藍玉,且都是精兵強將,要打只有死路一條。

「天不復使我有此眾矣!」在發出了這樣的哀歎後,納哈出率二十萬軍隊投降明軍

投降總是要有一個儀式的,這個也不例外。

畢竟納哈出是帶了二十萬人投降的,很有點資本,為了表示對他的敬意,藍玉準備請他吃頓飯,按說吃飯是好事,酒足飯飽後就在飯桌上把投降合同簽了,豈不美哉

可這頓飯竟然吃出了意外。

埋下禍根

納哈出帶了幾百人去參加投降儀式(按說投降似乎不用這麼多人),藍玉熱情接待了他,親自把他迎進營房,設盛宴款待他,藍玉也很注意給對方留面子,盡量不提投降這樣的字眼,雙方氣氛很融洽。

就在一切都順利進行的時候,藍玉的一個舉動徹底打破了這種和諧的氣氛。

當時納哈出正向藍玉敬酒,大概也說了一些不喝就不夠兄弟之類的話,藍玉看見納哈出的衣服破舊,便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衣,要納哈出穿上。

應該說這是一個友好的舉動,但納哈出拒絕了,為什麼呢?這就是藍玉的疏忽了,他沒有想到,自己和納哈出並不是同一民族,雙方衣著習慣是不同的,雖然藍玉是好意,但在納哈出看來,這似乎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一種強求和恩賜。

藍玉以為對方客氣,便反覆要求納哈出穿上,並表示納哈出不穿,他就不喝酒,而納哈出則順水推舟的表示,藍玉不喝,他就不穿這件衣服。

雙方都是武將,不會文人那一套,脾氣都很硬,誰也不肯讓步。

於是一個本來很簡單的問題變成了到底是雞生蛋還蛋生雞的邏輯辯解上,藍玉說你不穿我就不喝,納哈出說你不喝我就不穿。

這樣爭來爭去,大家慢慢有了火氣,納哈出性格直爽,首先翻臉,他把敬藍玉的酒潑在了地上,態度是相當的橫。但納哈出想不到的是,還有比他更橫的。

這個更橫的人並不是藍玉,此人也在我們的文章中出現過,但由於其本人能力所限一直沒有露面的機會。他就是常遇春的兒子常茂。

常茂繼承了常遇春的爵位和脾氣,卻沒有繼承他的軍事天分,一直以來都跟著藍玉到處跑。此時見到藍玉沒了面子,怒髮衝冠,二話不說,抽出刀就向納哈出砍去,就像今天酒桌上一言不合,抄起酒瓶子幹架一樣。納哈出身經百戰,反應很快,躲過了要害部位,但還是被砍中了肩膀。

此時情況急轉直下,營外的雙方士兵都聽到了動靜,圍攏來準備動手打群架。如果任由發展下去,納哈出是活不了了,但他的二十萬人也不會再投降了。在這關鍵時刻,都督耿忠保持了冷靜,他連忙招呼身邊軍士把納哈出扶著去見主帥馮勝。

馮勝是一個脾氣溫和,處事謹慎的人,他一見納哈出狼狽不堪,身上還帶著傷,嘴裡不停的喊著他聽不懂的蒙古話。便大致明白出了什麼事。他馬上好語安慰納哈出,這才將納哈出的情緒穩定下來。此時納哈出的部下也得到了消息,以為納哈出被殺掉了,紛紛表示要報仇雪恨。馮勝立刻派納哈出手下降將觀童去說明情況,才最終順利招撫。

這個事件可以看出藍玉的性格缺陷,即處事考慮不周,性格過於強橫,本來很簡單的事情,對方敬酒你喝就是了,給了對方面子,事情也能圓滿完成。這也為他後來的悲劇埋下伏筆。

洪武二十三年(1387)的這次遠征就這樣圓滿結束了,納哈出被迫投降。明軍俘虜北元20餘萬人,繳獲輜重無數,最終肅清了元朝在遼東的勢力。

讓人想不到的是,主帥馮勝在回師後被朱元璋定罪抓了起來,藍玉就以這樣一種滑稽的方式得到了他夢想十餘年的主帥位置。他無數次想像過自己得到帥位時的榮耀,卻也料不到會是這樣一種情形。

當然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將來的下場比馮勝還要慘,當然了,這是後話,至少現在,藍玉實現了他的夢想,他將在這個位置上獲得更大的光榮。

這個機會很快就到了

自至元二十七年(1367),朱元璋與元朝全面開戰以來,雙方你來我往,爭鬥不休,朱元璋雖然把元朝統治者趕出中原地區,但來自蒙古草原的威脅就從來沒有停止過,為了解決這個老對手,朱元璋什麼手段都用了,雖有成效,卻從未根除這個頑強的敵人。

他不能再這麼無限期的等下去了,北元一定要在他的手中被消滅!

只有這樣,他才能放心的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他親手創立的帝國。

洪武二十年的遠征消滅了北元在遼東的勢力,解除了朱元璋的後顧之憂,他那敏銳的軍事直覺告訴他,最後決戰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他已經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中,多少士兵跨上戰馬,踏上征途就再也沒有回來,在邊塞裡,在沙漠中,處處都有戰死士兵的屍體,無數的家庭失去了父親、丈夫、兒子。為了解除北元的威脅,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不能再等了,畢其功於一役吧!

最後的決戰

歷史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它在二十年前將收復大都、滅亡元朝的光榮賜予了徐達和常遇春,二十年後的今天,它又將消滅北元的使命授予了以前從未擔任過主帥的藍玉。

當藍玉從朱元璋手中接過帥印的時候,他感受到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自己十幾年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上天給他的比他要求的還要多。

我終於可以開創自己的偉業了,我將和那些傳說中的名將一樣,名留青史,為萬人景仰!

朱元璋看著自己眼前這個並不算年輕的人。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時代!那麼多偉大的將領都是我的部下,他們率軍縱橫天下,建立了不朽功勳。

徐達、常遇春、李文忠,他們都是那麼的優秀。但他們已經不在了,我也老了,不能出征了。

藍玉,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可以繼承他們的遺願,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功業!

在軍事上,朱元璋幾乎從未錯判過,這次也不例外。

洪武二十一年(1388)三月,朱元璋將十五萬大軍交給了藍玉,這和洪武五年那次遠征兵力相同,但不同的是,這次的進軍路線只有一條,而唯一的指揮官就是藍玉。

藍玉將統帥十五萬人的大軍去進行最後的決戰。

朱元璋親自為藍玉送行,並告訴他:「倍道前進,直抵虜廷」,「肅清沙漠,在此一舉!」

藍玉,我將這個使命交給你,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此時北元的皇帝已經不再是愛猷識理達臘。他已經於洪武十一年(1378)死去,他的兒子脫古思帖木兒繼任北元皇帝,定年號為天元。

根據史料記載,這位脫古思帖木兒很可能就是洪武三年(1370)在應昌被李文忠俘虜的買的裡八剌。明朝政府為了顯示寬大,在得到其不再與明朝為敵的保證後,於洪武七年(1374)年將其送還給北元,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守承諾的人,他繼位後不斷騷擾明朝邊界,挑起戰爭,與明朝繼續對抗。這場對抗已經持續了十年。

對這位搞對抗的繼位者,朱元璋已經表示了足夠的誠意,不斷派使者通好,卻從無效果。他的頑固終於耗盡了明朝政府的耐心,既然如此,就用刀劍來解決吧!

藍玉的軍隊出征了,他由大寧出發,一路攻擊前進,抵達慶州後,有情報傳來,脫古思帖木兒駐紮在捕魚兒海(今貝加爾湖)。藍玉當機立斷,決定大軍立刻向目標挺進。

這是一條艱苦的道路,不但路途遙遠,而且路上還要經過荒蕪的沙漠,後勤也很難得到保障,一旦迷路,更是後果難以想像,軍心也會動搖。

但藍玉是有信心的,後來的事實證明,他所擁有的是一支當時最強大的軍隊,正是這支軍隊的優秀素質保證了戰爭的勝利。

那麼到底具有什麼樣素質的軍隊可以稱得上是最強大的軍隊呢?

強大的軍隊

這是一個值得分析的問題,戰爭的勝利是將領和士兵共同努力的結果,在我看來,一支軍隊強大與否可以從其外在表現體現出來。大致分為四等。

第四等的軍隊是烏合之眾,他們沒有軍紀,四處搶劫,沒有紀律。這樣的軍隊只要受到有組織的軍隊的打擊,就會一哄而散,他們絕對算不上強大。

第三等的軍隊有著完整的組織結構,他們軍容整齊,步伐一致,但鬥志不高,士氣不盛。他們雖然比第四等要強,但只要遇到更有戰鬥力的敵人,也必然會被打敗。他們也算不上強大。

第二等的軍隊不但有統一的指揮系統,裝備精良,而且士氣高漲,在行軍途中經常會喊出兩句「殺敵報國」的口號,士兵們都急於表現自己的英勇。這一檔次的軍隊有氣勢、有衝勁。他們不畏懼任何敵人,可以稱得上是強大的軍隊,但很遺憾的是,他們也不是最強大的。與最強大的軍隊相比,他們還缺少一種素質。

這種素質就是沉默,最強大的軍隊是一支沉默的軍隊。

這種沉默並不是指軍隊裡的人都是啞巴,或者不說話。

所謂的沉默應該是這樣的一種情景:

指揮官站在高地上對他的十五萬大軍訓話,這十五萬軍隊漫山遍野,黑壓壓的佔滿了山谷、平地。

他們不同相貌、不同民族、不同地方、不同習好,卻擠在同一片地方,聽著同一個聲音,看著同一個方向

鴉雀無聲

這才是所謂沉默的真意,這才是軍隊最重要的素質。

藍玉率領的正是這樣一支軍隊,他們攀越高山,渡過大河,進入了沙漠,在這片不毛之地裡,有的只是那刺眼的陽光和滿天的風沙,他們的後勤無法保障,士兵們只能自己攜帶笨重的乾糧輜重,不斷有人倒下,但餘下的人繼續向前走。

士兵飢餓、口渴、疲勞 ,但這些都擋不住他們前進的腳步,這是一支頑強的軍隊,支持他們的就是他們心中的信念和目標——徹底消滅敵人

痛苦的抉擇

藍玉看著他的士兵們,他為自己有這樣的部下而自豪,但他也明白,這次戰爭的關鍵不是排兵佈陣,而是找到敵人。

很明顯,北元已經知道了明軍的行動計劃,他們躲藏了起來,這可不是平日孩童們玩的躲貓貓遊戲,茫茫大漠,又沒有偵察衛星,到哪裡去找人?

部隊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了,現在糧食和水都不夠了,雖然士氣還算高漲,但能堅持多久呢?

他召來了自己最信任的部將王弼,詢問他:「我們現在在什麼位置?」

王弼回答:「這個地方叫百眼井,離捕魚兒海大約還有四十里。」

百眼井?此地名中居然還有個井字?這裡已經很靠近捕魚兒海了,可不但沒有敵人,連水都沒有。

難道情報錯誤,敵人又轉移了?這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們又去了哪裡呢?

正在藍玉思考的時候,部將郭英向他報告了糧食缺乏和水源殆盡的情況,藍玉明白,下決斷的時候到了。

在戰鬥電影中,到這個時候,經常會出現以下的場景:一個戰士滿臉憤怒的表情,對部隊的指揮官(一般是排長或連長)喊道:「連長,打吧!」

另一個戰士也跑上來,喊道:「打吧!連長!」

眾人合:「連長,下命令吧!」

這時鏡頭推向連長的臉,給出特寫,連長的臉上顯現出沉著的表情,然後在房間裡踱了幾個圈,用沉穩的語氣說道:「同志們,不能打!」

劇情的發展告訴我們,連長總是對的

這並不是開玩笑,當時的藍玉就面臨著連長的選擇。

前面我們說過,但凡重大軍事決策上拿主意的時候,就會有一群人在你身邊嘰嘰喳喳,這個說前進,那個說後退,這個說東,那個說西。反正說對了就有功勞,說錯了也是你做決策,責任推不到自己身上。這種便宜大家都會去揀,最可憐的就是統帥,因為他是最終的決定者,也是責任的承擔者。

這個責任並不是賠點錢,或者道個歉疚能解決的,因為如果判斷失誤,付出的代價將是十幾萬人的性命!

藍玉終於明白了當年徐達被擊敗後的沮喪和失落,現在他也陷入了這種痛苦之中,何去何從呢?

藍玉思慮再三,決定將將領們召集起來,聽取他們的意見。

不出所料的是,將領們有的說撤退,有的說前進,其中建議撤退的佔多數,而王弼則堅決主張繼續前進(深入漠北,無所得,遽班師,何以覆命)。但他的意見也很快就淹沒在一片反對聲中。

藍玉終於明白了,召來這些將領是沒有用的,主意還要自己拿。

就此退回去嗎?那自己十幾年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等待了這麼久,臨到關鍵時刻功虧一簣?不,我決不甘心!

那麼繼續前進嗎?可是敵人在哪裡呢,糧食和水也不多了,部隊堅持不了幾天,十幾萬人可能就餓死、渴死在這裡。到那個時候,自己也只能騎著馬踏過無數士兵的屍體逃回去,又有何臉面去見皇帝啊。

前進還是撤退,這是個問題

大家都不說話了,他們明白,現在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士兵們看著將領們,將領們看著藍玉,藍玉看著天空

最終的判斷

如果上天能幫自己拿主意該多好啊,做出選擇是容易的,但如果我選擇錯誤,上天能給我第二次改正的機會嗎?

藍玉,你要明白,這個遊戲最殘酷的地方就在於你只有一次機會。如同拍賣行裡的一錘定音,貴賤得買,貴賤得賣!

到這個地步,兵書已經沒用了,誰也不能告訴我敵人在哪裡,要作出這個抉擇,我還有什麼可以依靠的呢?

直覺?對,就是直覺!這裡滿天黃沙,遍地荒蕪,沒有人煙,但我能感覺到,敵人一定就在附近!

可是直覺真的靠得住嗎,沒有情報,沒有線索,沒有任何蹤跡。就憑自己的感覺作出如此重大的判斷?

為了作出今天的判斷,我已經默默地奮鬥了很多年。

是的,我要相信自己,要相信無數次戰場廝殺累積的經驗,要相信無數個夜晚孤燈下熟讀兵書,苦苦思索的努力。

沒有理由,沒有線索,沒有證據,但敵人一定就在附近!

前進!這就是我的判斷!我的判斷是對的,我的判斷一定是對的!

他下定了決心,沉穩的對那些等待他的將領們說道:「前進,敵人就在附近。」

沒有人再提問,因為他們已經從藍玉的臉上看到了自信,這種自信也感染了他們,感染了整支軍隊。

於是,十五萬大軍出發了,士兵們向著未知的命運又邁出了一步,但這支荒漠中的軍隊沒有猶豫,沒有動搖。因為他們相信,無論如何困難,藍玉一定是有辦法的,這個人一定能夠帶領他們取得勝利,並活著回家。

上下同欲者,勝

藍玉帶著他的軍隊繼續深入荒漠,他們行軍路上小心翼翼,就連做飯也要先在地上挖個洞,在洞裡做飯,以防止煙火冒出,被敵軍發覺(軍士穴地而炊,毋見煙火)。這實在是一支可怕的軍隊,在茫茫沙漠中,還注意到這樣的細節,這支軍隊就像一隻沙漠中的蠍子,悄悄地前進,隱藏在陰影中,只有看到敵人,才會發出那致命的一擊。

當大軍到達捕魚兒海南面後,藍玉終於發現了北元大軍的蹤跡,但到底有多少人,首領有多高的級別,他並不知道。無論如何,這是最好的機會,他立刻命令王弼為先鋒,向捕魚兒海東北前進,務求一舉殲滅北元軍隊。

此時,在捕魚兒海的東北邊,北元的最高統治者脫古思帖木兒正在和他的大臣們舉行宴會,他並不是傻瓜,藍玉的大軍一出發,他就得到了消息。他深知平時小打小鬧,打完就跑,對方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但這次朱元璋是來真的了,要跟自己玩命,好漢從來不吃眼前虧,他把自己的主力部隊和大大小小的貴族們都轉移到了這個地方。

此地平素無人居住,茫茫大漠,藍玉的軍隊沒有後勤保障,更重要的是軍馬沒有水草,藍玉深知用兵之道,是不會深入大漠的。(軍乏水草,不能深入)只要等到藍玉的補給供應不上,糧盡水絕,就可以反守為攻。

在等待的時間裡,他也曾經不安過,萬一藍玉真的來了呢,但許多天過去了,連人影都沒一個,慢慢的,他放鬆了警惕,甚至連基本的守衛也不再設置,每天和大臣們飲酒取樂,順便說一句,這次避難,他還帶上了自己的老婆和兒子,這本是為了他們的安全。但後來事情的發展卻與他的設想完全相反。

就在王弼向他的大營挺進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的帳篷裡,這天正好大風揚沙,天空被一層黃沙掩蓋,幾十米內都看不見人,白天變得如同黑晝,按說這樣的天氣,明軍更不可能發動進攻,他應該更加安心才對,但這漫天的沙塵卻似乎打在了他的心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在大漠和草原上英勇善戰的蒙古民族,對於危險往往有種先天的預知,這是他們民族長期遊牧的生活習慣養成的,可是脫古思帖木兒也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對,預感終究只是預感。

還是接著喝酒吧

在脫古思帖木兒舉行宴會上的帳外,一名百戶長喝醉了酒,他向駐防的太尉蠻子打了個招呼,暈暈乎乎的走出了營區,漫天飛沙中,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遠。等他有點清醒過來時,已經不認得回去的路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分辨出了方向,便回頭向大營走去,突然,他發現自己的前方出現了許多人影,由於天空被黃沙覆蓋,根本看不清遠處人的面孔,他以為這裡就是自己的大營。連忙高興的一路跑了過去,到跟前一看,他才發現迎接他的是一群灰頭土臉,就像剛從沙裡撈出來一樣的士兵。要命的是,這些士兵穿的並不是自己熟悉的軍服。

他們是明軍

這些明軍士兵用惡狼般的眼神看著他,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還大聲呼喊,很快,更多的明軍士兵圍攏了來,他們以看待珍惜動物似的眼神注視著他。他很榮幸地成為了第一個俘虜。

今天真是倒霉,出門忘了看黃歷啊。

黃沙中的戰鬥

危機就在眼前,而北元貴族們卻仍在飲酒作樂,但並非所有的人都喪失了警覺。

太尉蠻子就是一個比較清醒的人,根據史料推測,這個蠻子很可能就是洪武三年(1370)在野狐嶺被李文忠擊敗的那個太尉蠻子。如果這一推測屬實的話,他倒也真是個人物。十八年過去了,多少名將都雨打風吹去,這位仁兄卻一直戰鬥在前線,也算是老當益壯吧。

他作為北元軍隊的統領者,敏銳的感覺到在不遠處漫天風沙的背後,似乎有危險正在向他逼近。於是他增派了士兵加強守衛。可是天氣實在太差,沙塵飛起,白晝如同黑夜。士兵們摸黑在營區裡走來走去,調度極其困難。這位太尉正在為此發愁,一群人的出現徹底為他解除了這一憂慮。

此時,風聲小了,代之而起的卻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北元士兵們發現,距自己僅僅十幾步之處突然殺出一隊面目猙獰,凶神惡煞的騎兵!他們伴隨著黑夜和飛沙而來,與傳說中的妖魔鬼怪的出場方式一模一樣。

他們不問來由,以千鈞之勢衝入元軍大營,揮舞馬刀,見人就砍,無數的北元士兵在黑暗之中恐懼萬分,以為這些人真是地獄中的妖魔鬼怪,完全喪失了抵抗的勇氣。

但太尉蠻子很明顯是個無神論者,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些不速之客真是他們的死敵——明軍,於是迅速跑到後軍組織還未被衝擊的部隊進行抵抗。其頭腦不可謂不冷靜,反應不可謂不快,但他一個人的努力是無法挽救元軍的。

他組織部隊趕去與明軍作戰,此時的明軍卻是士氣高漲,他們為了找到這些冤家,在沙漠裡吃盡了苦頭,受夠了累,好不容易找到了對手,積蓄多日的怒火終於發洩出來,個個以一當十,而元軍沒有堤防,很多人還在飲酒作樂,哪裡是他們的對手!明軍時而分散,時而集中,把元軍大營沖成幾段,趕殺來不及上馬的元軍。太尉蠻子手忙腳亂,疲於應付,正在他指揮抵抗時,一個明軍趕到他的身後,狠狠地給了他一刀。這位清醒的抵抗者就此沉睡了。

蠻子死後,元軍更是大亂,沒有人再想去組織反擊,大家一哄而散,正是所謂:兵敗如山倒,你跑我也跑。

營帳內還在喝酒的脫古思帖木兒聽見營外大亂,頓時慌了手腳,逃跑也是有天分的,要先搶馬匹,看準位置,然後突然衝出,才算大功告成。在這方面,王保保可算是個行家,可惜脫古思帖木兒沒有王保保逃跑時的天賦和從容,慌亂之中只帶走了自己的長子天保奴和丞相失烈門。把老婆和次子地保奴及十餘萬部下都留給了明軍。

這回老底是徹底賠光了

明軍繼續追趕著慌亂的元軍,在他們心目中似乎沒有繳槍不殺這一說,只是揮舞馬刀四處砍殺,北元軍完全陷入混亂,死亡的恐懼籠罩著每一個人,他們本是英勇的戰士,他們曾經縱橫天下,但現在,他們變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帝已經跑了,統帥也死了,抵抗還有什麼用呢,於是很多人放下了武器。

牢飯畢竟也是飯,就這麼著吧

當藍玉來到北元軍營時,他看到的是成群的俘虜和牛羊,是垂頭喪氣的北元貴族,是一場真正而徹底的勝利。

他遙望天際,仰天長嘯:伯仁(常遇春字伯仁),終平矣!不負此生!

捕魚兒海戰役就此結束,此戰徹底殲滅了北元的武裝力量,俘獲北元皇帝次子地保奴、太子妃並公主內眷等100餘人、王公貴族3000餘人、士兵7萬餘人、牛羊十餘萬頭,繳獲了元朝皇帝使用了上百年的印璽。

以往無論元朝統治者如何敗退,每次逃跑時起碼還帶著印,從大都到上都,從應昌到和林,再到捕魚兒海,別管多差的地方,支個帳篷就能成立臨時政府,大臣是現成的,抓走一批再任命一批,這次連印都丟了,這套把戲也就不用再演了。

勝利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朱元璋那裡,他並沒有大臣們想像中的興奮和欣喜,而是靜靜的坐著,二十年的努力,二十年的戰爭,太長了,長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現在終於結束了,我的敵人崩潰了,和平和安寧將降臨我的帝國和我的臣民。藍玉,你沒有辜負我的希望!

他看著滿朝文武,說出了他一生中對部下將領的最高評價:「藍玉就是我的仲卿、藥師啊!」

(仲卿是漢大將軍衛青,而藥師就是唐時名將李靖)

藍玉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帶領十餘萬大軍深入不毛,奮勇作戰,徹底擊潰了北元,完成了他的先輩沒有完成的偉大功業,他確實無愧於這一評價。

北元的謝幕

逃往中的脫古斯帖木兒卻沒有朱元璋和藍玉的歡快心情,他的軍隊沒有了,大臣沒有了,甚至他的親人也不在了。

環顧身邊,只剩下了太子天保奴、知院捏怯來和丞相失烈門,十餘萬大軍僅剩數十人。沒有了臣民,沒有了士兵,本錢沒有了,再也不能去幹打劫的買賣。這次是真的失敗了。

為什麼會失敗呢,如果再走遠一點,如果天氣不是那麼差,如果不是有風沙,如果能多種點樹,搞好環境保護,如果還有如果,我會失敗嗎。

說這些都沒用了,先到和林吧,王保保能在那裡東山再起,我也可以,只要重整旗鼓,我一定能重振元朝,恢復我祖先的光榮!

但這個夢想還沒有到達它的目的地,就在中途破滅了。

夢想破滅的地方叫土剌河,脫古斯帖木兒在這裡遇到了一個叫也速迭兒的蒙古人,讓他想不到的是,正是這個蒙古人終結了北元。

也速迭兒到底是什麼人呢,我們還要從一百多年前說起:

公元1259年,蒙古大汗蒙哥率軍攻擊釣魚城,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城池沒有攻下,自己卻被城中發射的炮石擊傷,加上水土不服,不久就死去了。

蒙哥的死造成了一連串的後果,正在攻擊南宋的忽必烈立刻收兵回去爭奪汗位,而他的競爭者就是自己的弟弟阿里布哥,在這場王位爭奪戰中,阿里布哥戰敗,被幽禁而死。忽必烈最終成為了元朝的開國皇帝,他勝利了。

相對於黃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子孫稱黃金家族)的其他子孫而言,他的勝利延續了上百年,即使在被明軍趕出中原之後,他的子孫始終牢牢地把握著至高無上的大汗之位。

但失敗者是不會永遠失敗的,忽必烈的勝利在土刺河結束了,結束它的就是也速迭兒。他十分乾淨利落的殺死了脫古斯帖木兒和他的兒子天保奴,並奪走了大汗的寶座。

這個也速迭兒是脫古斯帖木兒的親戚,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阿里布哥的子孫。一百多年過去了,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

仇恨往往比愛更有生命力,歷史無數次地證明了這一點。

也速迭兒殺死脫古思帖木兒後,自己當上了蒙古大汗,稱卓裡克圖汗。但他的勝利也沒有延續多久,不久死去,而死亡的魔咒似乎就此附在了黃金家族的身上,他的繼任者也都在登基不久後就死掉了,黃金家族的最後一位繼承者坤帖木兒死於建文四年(1402),他的部將鬼力赤篡奪了汗位,取消了元的國號,恢復了韃靼的古稱。

元就此滅亡了,黃金家族的光輝消散了。

196年前,鐵木真在斡難河(今蒙古鄂嫩河)召開大會,他豪情萬丈的看著臣服於他的諸侯,大聲宣告自己即蒙古國大汗位,他從此成為了蒙古的統治者,鐵木真這個名字不再被人們提起,取而代之的是偉大的成吉思汗。

這個名字從此響遍了整個世界,從東亞到中亞、西亞,再到東歐,黃金家族和它的士兵們呼喊著這個偉大的名字征戰全世界,橫跨歐亞的帝國就此建立。

然而還不到兩百年,這個大帝國和統治帝國的家族就此衰敗了,這個曾經的龐然大物只剩下了捕魚兒海的逃亡,土刺河的背叛和謀殺,和那夕陽下形單影隻的身影。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藍玉開始班師,這一戰使他的名望達到了頂峰,從此他不會再被人說成徐達第二或者常遇春第二,他的名字將和這些名將一起為人們所傳頌。

捕魚兒海戰役是藍玉一生的最高點,但在此之後,他卻頻頻出錯,最終走向了毀滅的終點。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42 PM

十九、藍玉的覆滅

藍玉的昏著

昏著是圍棋用語,它的意思是指高明的棋手出現不該有的錯誤,把這個詞用在藍玉身上是很合適的,離開戰場後,這位英明神武的大將軍似乎就和任意妄為這個詞結下了不解之緣。

在歸途中,藍玉幹出了一件頗為讓人不恥的事情,他欺負了元主的老婆,而這位女性性情也甚是剛烈,自殺了。(私元主妃,妃慚自盡死)

藍玉的行為違反了朱元璋的民族政策,也十分不得人心,朱元璋十分憤怒,但由於考慮到藍玉功勞很大,便沒有去更深的追究他,而藍玉卻以為這是默許的表現,更加猖狂起來。

此後,他的這類表演越來越多,在他回到喜峰關口時,由於已經是黑夜,守關的官員休息了,聽到有人叫關就立刻跑去開門,而藍玉卻幹出了誰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命令自己的士兵攻擊關卡,打破城牆強行闖入,還頗為洋洋自得。

這就太過分了,守關的官員也是人,人家已經跑去開門了,而你連一會都不願意等,難道你是趕去救火不成?

這兩件事讓朱元璋十分惱火,他原來準備封藍玉為梁國公,為了警告藍玉,他把梁字改成了涼字,大家從中也可以看出朱元璋對藍玉態度的轉變。

藍玉似乎也應該有所警覺了,但他卻注定是個有兩分顏色就要開染坊的人。不但繼續放任自己的行為,居然還把手伸到了軍權上,他不經過朱元璋的允許,在軍隊中任命自己的親信官員,佈置自己的勢力。

這一切自然沒有逃過錦衣衛的眼睛,於是朱元璋開始考慮怎麼處理這個胡惟庸第二了。

藍玉是一個優秀的將領,卻在獲得成功之後做出如此多不法的事情,似乎是難以理解的。但其實只要聯繫我們前面提到過的納哈出投降事件,就能合理的解釋藍玉的行為。

從宴請納哈出時的傲慢到喜峰關的驕狂,我們可以給藍玉下一個結論,那就是:這是個粗人。

所謂粗人,不是指他沒有文化或是行為粗魯,而是指他的行為欠考慮,為人處事不通人情,屬於那種想了就干,干了再想的人。其實他的性格一向如此,就算不在這件事上犯錯誤,遲早也會在那件事上捅漏子。

這就是所謂的性格決定命運吧,而關鍵問題在於,藍玉的命運並不完全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在很大程度上,他的生死只取決於朱元璋的容忍和耐心,而朱元璋並不是個有耐心的人。

藍玉很快就犯了新的錯誤,朱元璋考慮到藍玉的功勞,破例封給他太子太傅的官銜,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這是個從一品官職,一般官員只有在夢裡才能得到,可以說已經是位極人臣了。

而藍玉就像吃錯了藥似的,居然在很多人面前大叫:「以我的功勞難道不能給個太師嗎?」(我不堪太師耶?)

這就不是要求進步了,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朱元璋再也不能忍受了,如果他還能忍,他就不是朱元璋了。

他又一次亮出了屠刀。

要說明的是,在歷史上,藍玉被殺的原因還有另外一種說法,據《明通鑒》記載,藍玉被殺和燕王朱棣有莫大的關係。

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他的行事方法和手段都很接近朱元璋,所以很多人都說他最像朱元璋,此人後來的故事大家應該也有所瞭解了,這裡先不說他,後面自有專題介紹。

藍玉是常遇春的內弟,而常遇春的女兒又是太子朱標的妃子,所以藍玉和太子的關係很好,在出徵納哈出回來後,這位仁兄找到太子,對他說:「燕王不是一般人,遲早是要造反的,我找過人望他的氣,有天子氣象,你一定要小心。」

藍玉算是夠朋友,把這些話對太子說了,只是希望太子小心,但他忘記了一句成語「疏不間親」,你藍玉最多不過是個外戚,怎麼能和親兄弟比!

太子後來在閒聊時把藍玉對他說的話告訴了燕王朱棣,於是朱棣便狠狠地告了藍玉一狀。朱元璋在朱棣的挑撥下才對藍玉動手。

當然這只是一種說法,在我看來,藍玉被殺的主要原因應該還是他的驕縱不法,無論如何,朱元璋決定要對藍玉下手了。

既然決定要動手,先要給藍玉一個罪名,畢竟程序還是要走的。總不能無緣無故就拉出去砍頭,如果要告藍玉小偷小摸,應該不會有人相信,而當時包二奶等生活作風問題似乎還是一種榮耀。

看來還是謀反這個罪名好一點,標題醒目,主題鮮明,且方便實用一看就懂,我們一直用它。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錦衣衛指揮蔣瓛告發藍玉謀反,洪武四大案的最後一案——藍玉案終於拉開了序幕。

無數人頭即將落地

在錦衣衛告發後,朱元璋很快就逮捕了藍玉,並將他下獄審理,公正的說,藍玉狂妄不法是有實據的,但謀反實在沒有真憑實據。作為一個新貴將領,沒有深厚的根基,沒有充足的準備,藍玉是不敢造反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估計藍玉在牢裡是挨了不少黑棍的,因為這個本來沒有謀反打算的人居然寫出了長篇供詞,不但說明了自己造反的企圖,還供出了企圖謀反的方式、地點,看來他在監獄中應該出演了一次監獄風雲的主角。

既然藍玉招認了,那就殺了藍玉結案吧。可就如前面所說,如果朱元璋真的這樣做了,他也就不是朱元璋了。

但凡謀反,肯定不會只有一個人的,這就是線索,就要查下去,於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出來了,錦衣衛搞這一套也是十分有經驗的(具體操作過程及方法參見胡惟庸案件)。

最後一共搞出多少人呢,經查,藍玉同黨共一萬五千人。從這個數字看,藍玉平時的人際關係還是不錯的。

藍玉本人被滅族,被他牽連的人數不勝數,因此案被殺的共有一個公爵,十三個侯爵,兩個伯爵,各級官員更多,那些在胡惟庸案中倖存下來的人曾經心存僥倖,但他們不會想到的是,自己也不過多活了十幾年而已,終究沒有逃過這一刀啊。

這些因為藍玉案被殺的人死後也沒有得到安息,他們的名字被編為《逆臣錄》,我估計了一下,如果列出一萬五千人的名字,列名至少是兩個字,加上字就是五個字。這份《逆臣錄》大概在三萬字到七萬五千字左右,趕得上一份碩士論文的字數。

但這篇論文的不同之處在於,文章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用血寫成的

藍玉案把洪武年間的功臣宿將幾乎一掃而空,從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開始,到此也應該告一段落了,該殺的殺了,不該殺的也殺了,大家歇歇吧

藍玉的一生是極富戲劇性的,他的前半生一直籠罩在名將的陰影中,沒有太多表現的機會,歷史並沒有虧待他,在他的後半生讓他成為了主角,建立了自己的功業,卻又在他最出風頭的時候將他拉下馬,難道這是天意嗎?

當然不是,藍玉的悲劇並不是歷史造成的,而是他性格缺陷的必然結果,但值得欣慰的是,他終究不負名將之名,用赫赫戰功證明了他自己,他的不朽功績將記入史冊,為後人追憶。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似乎又是幸運的。

那一夜,我夢見百萬雄兵

真正的動機

在藍玉案中朱元璋揮動屠刀,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其實大家也可以想到,殺掉一個小小的藍玉何必要牽連這麼多的人,而且藍玉並不是胡惟庸,他的同黨並不多。朱元璋卻不斷的把很多無辜的人當作藍玉的同黨殺掉。這就值得我們細細分析了,朱元璋行為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目的?

我們的偵探又該上場了,前面說過,很多看上去不相干的事情,其實是有著緊密的聯繫的。在那枯燥的歷史資料裡面往往隱藏著事實的真相,只等著你去發掘,在藍玉案中也是如此,答案可能就在那紛繁複雜的歷史事件中,各位偵探開始自己的偵查吧。

我先說一下自己的思路吧,藍玉案件發生的時間是在洪武二十六年二月,我們以此為線索,看看在這一年的前後出現過什麼事件呢?這些事件應該對藍玉案的處理有著深遠的影響。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查找和分析後,我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史載: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太子朱標病亡,其子朱允炆繼太子位。

如果聯繫起來仔細思考一下,朱元璋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了。朱標是朱元璋的長子,但並非嫡子(其母為庶母),而朱元璋卻早早的將他立為太子,可見他對朱標是很滿意的。朱元璋對朱標的深厚感情使得他在朱標死後選擇了朱標的兒子朱允炆繼承皇位。

這個選擇應該說也是不錯的,從後來的情況來看,朱允炆也是個很好的繼承人。但問題在於,朱允炆太小了,他不像自己的父親,經歷過開國時期艱苦的考驗,也沒有駕馭群臣的手段。

藍玉這一批開國功臣,文韜武略,能謀善斷,只有朱元璋能夠控制他們,朱標也還算有點威信,用俗話說就是還勉強能壓得住陣,但朱允炆就完全沒辦法了。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豈能拱手讓人,良弓走狗之類的要先清理乾淨,這樣才能保證朱允炆的皇位。

現代的史書對朱元璋殺功臣的動機目的也基本持上述觀點,但我們不能人云亦云,我們應該通過對史料的聯繫分析,得出自己的結論,這才是科學的歷史觀。

朱元璋殺掉了那些能幹的大臣,但他還要考慮到,必須有人去保衛國家,而那些未經歷過戰爭考驗的書獃子是不能完成這一使命的。朱元璋完美的解決了這一矛盾(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他把自己的幾個兒子分封到了各地,這些人歷史上稱為藩王,允許他們擁有軍隊。

我們不得不佩服朱元璋,他也想到了這幾個藩王有可能會造反,於是他創造了一整套制度來制衡各藩王的權力,這一制度我們將在後面詳細介紹。應該說他所制定的藩王制衡體系相當完善,但並不完美。再仔細的人也會有疏漏,朱元璋也不例外,他的這個體系有一個微小的漏洞,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漏洞雖小,卻是致命的。

另一個故事也可以說明朱元璋殺害功臣的動機。

有一次,朱元璋又要殺掉大批功臣,朱標看不過眼,勸他:「陛下殺人太多,恐傷了和氣。」朱元璋不作聲,叫人找了一根帶刺的木棍丟在朱標面前,讓朱標去撿。朱標也不是白癡,看見有刺自然不動手。朱元璋冷冷的看著他說:「我殺人就是要替你拔掉這根木棍上的刺,這些都是危險人物。」

這件事很清楚地說明了朱元璋的動機,但這個故事還有下半部分,從這一部分裡我們能夠瞭解朱標是怎樣的一個人,朱標身為太子,卻從來沒有享受過皇帝的尊容,但他也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我們有必要介紹一下他。

出乎朱元璋意料的是,他的口氣並沒有嚇倒朱標,這個平時說話輕聲細語的兒子居然敢反駁,而且話說得十分難聽。

朱標以同樣冷淡的口氣說道:「皇帝是堯舜一樣賢德的君主,大臣才會是擁護堯舜的臣民。」

這句話份量實在太重,隱含的意思就是有什麼樣的皇帝,就會有什麼樣的臣子,你自己不賢明,怎麼能夠怪大臣呢?

朱元璋被驚呆了,這個老實巴交的兒子居然敢挖苦自己!他勃然大怒,拿出當年打天下的氣勢隨手操起武器——座椅,朝太子擲去,朱標身手敏捷,躲了過去,但朱元璋的這一板磚還是讓他嚇得不輕,回去就生了重病。

從這個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出,朱標確實是一個仁慈的君主,而且他敢於堅持原則,屬於外柔內剛的性格。朱元璋一生看人都很有一套,他選擇的這個繼承人也應該是相當不錯的。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從朱標的話語裡也可以看出他有著卓越的見識,那一句「皇帝是堯舜一樣賢德的君主,大臣才會是擁護堯舜的臣民」實在很有見地,如果後來的崇禎皇帝能夠懂得這一點,他的天下可能也不會丟得這麼快,更不會發出「大臣皆可殺」的感歎了吧。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朱標都是理想的繼承人,他自幼跟隨朱元璋,謙恭待人,和大臣有著良好的關係,見識過腥風血雨而處變不驚,有著豐富的處理政事的經驗。

朱元璋對朱標也很重視,他在洪武十年(1377)已經將很多政事交給朱標處理,並告訴了朱標處理國家大事的四字訣「仁、明、勤、斷」,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朱標的身上,可以說當時的朱元璋最信任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馬皇后,另一個就是太子。

然而上天似乎是要懲罰朱元璋,朱標比朱元璋更早去世,這個噩耗徹底摧垮了朱元璋,他不顧大臣的勸阻,將皇位傳給了年紀尚小的朱允炆。這也可以看出他對這個兒子的感情之深。

我們從中可以看出,朱標確實是實至名歸的繼承人。

然而在某些史料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記載,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歷史是可以篡改的

記載朱元璋事跡最重要的史料之一《明太祖實錄》中是這樣記載的,首先還是老一套,說朱棣剛生出來的時候,到處冒光及五色滿室(具體描述可參考朱元璋出生記錄)。然後說朱元璋十分喜歡朱棣,不喜歡太子和太孫。甚至說朱元璋屢次要改遺囑,臨死前要傳位給朱棣,是被太子矯詔阻止的。

這些情節我們都似曾相識,沒有什麼新意,但這畢竟是史料上的記載,我麼不得不慎重的進行分辨。

我們說過,此文不但要敘述那段歷史,還會告訴大家一些分析歷史的方法,如之前講過,看一段史料先要辨明材料作者是誰,有什麼傾向,掌握了這個規律可以讓我們少走很多彎路。

所謂《明實錄》是明朝史官的歷史記錄,自永樂奪位後,對前朝歷史多有篡改,已是不爭的事實,朱棣為了說明自己不是奪位,對繼承人的確定問題更是極為重視,出現這些記載當不在意料之外。

而更具有說服力的是,後世的史官及正統史料都沒有採納這些說法,這些經驗豐富的歷史學家們仔細分辨和篩選了史料,他們對這些記載的態度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根據以上情況,我們應該可以推定,朱標和朱允炆是當之無愧的繼承者。不可否認的是,朱元璋和朱棣的性格和做事方法是很相像的,但這並不能成為朱元璋想要傳位給朱棣的證據。

事實上,朱元璋後來已經認識到其為政過嚴的問題,他教導太子「以仁治國」,並對早年政策多有修正。朱元璋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明白張弛治國的道理,選擇仁慈的朱標為繼承人是合情合理的。

朱標是一個不幸的人,他的一生都生活在朱元璋那龐大的身影中,沒有自治、自決的權利,生命線也不長,而他的兒子朱允炆更是不幸。這父子倆算得上是難兄難弟。

雖然歷史已經過去了幾百年,黃沙早已經將那些故往埋葬,但我們還是應該從那寫故紙堆中找出真相,還朱標父子一個公道。

因為遲到的公道仍然是公道。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5:45 PM

二十、制度後的秘密

上面我們介紹了朱元璋時代的一些重大事件,是時候對明初的制度作一個概括性的介紹了,這些制度對整個明代都有著深刻的影響,更重要的是,在這些制度背後隱藏著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就埋藏在朱元璋的心中。

朱元璋和明朝法制建設

說起法制建設,大家可能很難把這個現代化的觀點和封建君主聯繫起來,但朱元璋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他不但制定了完備的法律,還成功的普及了法律。

我們之前說過,朱元璋制定了《大明律》,並規定了五種刑罰,分別是笞、杖、徒、流、死。翻譯成現代語言就是小竹棍打人、大木板打人、有期徒刑、流放、死刑。當然按照朱元璋的性格,他是不會滿足於這幾種處罰方式的,這五種只是正刑,另外還有很多花樣,之前已經介紹過,這裡就不多講了。

而在明初的普法教育中,最重要的並不是《大明律》,而是一本叫做《大誥》的書,這到底是本什麼樣的書呢?為什麼它比《大明律》還重要呢?

所謂《大誥》是朱元璋採集一萬多個罪犯的案例,將其犯罪過程、處罰方式編寫成冊,廣泛散發。那麼為什麼朱元璋要推廣《大誥》而不是《大明律》呢?只要細細分析,我們就可以發現朱元璋確實是個厲害的人物。

根據法理學的分類,《大誥》採用了案例,應屬於判例法,這麼看來朱元璋還頗有點英美法系的傾向。朱元璋正確的認識到,要老百姓去背那些條文是不可能的,而這些案例生動具體。個個有名有姓,老百姓吃完了飯可以當休閒讀物來看,就如同今天我們喜歡看偵破故事一樣,更重要的是,裡面還詳細記述了對這些犯人所使用的各種酷刑,如用鐵刷子刮皮、抽腸、剮皮等特殊行為藝術,足可以讓人把剛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然後發誓這輩子不犯法。

把犯人的罪行和處罰方式寫入《大誥》,並起到警示作用,實在是一種創舉。

但問題還是存在的,因為當時的人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文盲佔人口的大多數,沒有希望工程,讀過小學(私塾)的已經很不錯了,大家在電視上經常可以看到,城門口貼著一張告示,一個人讀,無數人聽,並不是因為讀的那個人口才好,而是由於大家都不識字,這是符合客觀事實的,老百姓素質低,即使是通俗的案例也很難普及。

朱元璋再有辦法,也不能代替那麼多的老百姓去聽,去讀。這實在是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但奇人就是奇人,朱元璋用一個匪夷所思的辦法解決了問題。

他的辦法具體操作如下:比如張三犯了罪,應該處以刑罰,縣官已經定罪,下一步本來應該是該坐牢的去坐牢,該流放的流放,但差役卻不忙,他們還要辦一件事,那就是把張三押到他自己的家中,去找一樣東西,找什麼呢?

就是這本《大誥》,如果找到了,那就恭喜張三了,如果本來判的流放,就不用去了,回牢房坐牢,如果是殺頭的罪,那就能撿一條命。

反之,家裡沒有這本書,那就完蛋了,如果張三被判為流放罪,差役就會先恭喜他省了一筆交通費,然後拉出去卡嚓掉他的腦袋。

其實從法理上說,家裡有這本書,說明是懂得法律的,按照常規,知法犯法應該是加重情節。不過在當時而言,這也算是朱元璋能夠想出來的最好的方法了。

朱元璋通過這種方式成功的普及了法典,雖然具體效果不一定很好,但他畢竟做出了嘗試。

朱元璋的特殊規定

在洪武年間,朱元璋規定了很多奇怪的制度,如果要都寫出來,估計要十幾萬字,這裡只簡單介紹其中幾種。不要小看這些制度,在這些制度的背後隱含著深刻的含義

在那個時候,人去世是不能隨便說死的,要先看人的身份,具體規定如下:

皇帝死稱崩、公侯貴戚死稱薨、大臣死稱卒、士死稱不祿、庶人死才能稱死。

這個規定給人們製造了很多麻煩。比如當時官員的喪禮,擺出靈堂,眾人祭拜。當時有很多人都搞「撞門喪」。所謂「撞門喪」是指祭拜的人和死掉的人不熟,有的根本就不認識。但同朝為官,死者為大,無論好壞都去拜一拜,具體操作過程如下:

進到靈堂,看清神位位置,如果不認識這人,就要先記住神位上的名字,然後跪地大哭:某某兄(一定要記准名字),你怎麼就死了啊,兄弟我晚來一步啊

如果你這樣說了,大家就會懷疑你是來砸場子的,你祭拜的是官員,怎麼能用庶民的說法呢?

正確的方法是這樣的,進到靈堂,先去問家屬:您家老爺前居何職?

家屬回答:我家老爺原是兵部武選司郎中。

這時心裡就有底了,這是個五品官,該用「卒」

那就拜吧

別忙,還要再問一句:您家老爺可有世系爵位?

家屬回答:我家老爺襲伯爵位。

還是仔細點好啊,差點就用錯了。這時才能去神位前,跪地大哭:某某兄,你怎麼就薨了啊,兄弟我晚來一步啊

大功告成,真累啊

其實稱呼上的規定前朝也有,但並沒有認真執行過,而在洪武年間,如果違反這些制度規定,是會有大麻煩的,除了稱呼外,當時的老百姓也被分成了幾個種類。

職業分配製度

當時的人按職業劃分可大致分為:民戶、軍戶、匠戶。

其中民戶包括儒戶、醫戶等,軍戶包括校尉、力士、弓兵、鋪兵等,匠戶分委工匠戶、廚役戶、裁縫戶等。

這些戶的劃分是很嚴格的,主要是為了用人方便,要打仗就召集軍戶,要修工程就召集匠戶。看上去似乎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其實缺陷很大。

比如你是軍戶,你的兒子也一定要是軍戶,那萬一沒有兒子呢,這個簡單,看你的親戚里有沒有男丁,隨便拉一個來充數,如果你連親戚都沒有,那也不能算完,總之你一定要找一個人來干軍戶,拐來騙來上街拉隨便你,去哪裡找是你自己的事情。

再比如你是匠戶中的廚役戶,但你說你不懂廚藝,那也不要緊,人去了就行,只要人數對得上就沒問題,反正你做的飯我也不吃,誰吃了拉肚子我也不管。

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劃分實在是不科學的,不但民戶軍戶這些大戶之間不能轉,同一戶內不同的職業也不能轉,萬一打仗時要召集弓兵戶,偏偏這些人從小沒有練過拉弓,那也沒辦法了,每人給一把弓就上吧。這樣的軍隊戰鬥力是不能保證的,又如召集醫戶,如果召來的都是一些不懂醫術的,那可就要出人命了。

這是老百姓,官員們也不輕鬆,他們衣服穿著和顏色搭配、用料、圖案都有著嚴格的規定,如違反,是要殺頭的

如朝服冠上的梁數,一品七梁,二品六梁,往下遞減,不能多也不能少,這衣服是祭祀典禮要穿的,平時上朝要穿公服,公服的規定也極為複雜,從一品到九品,從文官到武官,衣服顏色不同、花紋不同、花徑不同、衣服上的補片也不同。

回家之後也不輕鬆,不能穿睡衣之類的衣服走來走去,要穿常服,這常服也不能隨便穿,不同品級也有規定,如腰帶,一品用玉、二品用花犀,以下各不相同。

如果你不小心穿了常服去上朝,或是穿了公服去祭祀,系錯了腰帶,穿了黃色內衣,只要被人發現,就是嚴重錯誤,可能要殺頭的。

這些制度看上去眼花繚亂,但他們之間是存在著聯繫的,如果我們仔細的對這些制度進行分析,就會發現,這些制度的背後隱藏著某種目的。

除了這些制度外,朱元璋還為他的臣民們設定了嚴格的規定,他貴為天子,卻給全國幾乎所有的行政機關都分好了工,行政公務、司法裁決、倉儲準備、人口統計,甚至連街道清潔都逐一分配到人。不但如此,他還詳細說明工作該怎樣去做,相當於今天買電器時附送的說明書,一一列舉唯恐不能窮盡,如人口統計時要注意哪些事項,如何進行核查,隱瞞人口的常用手段等等都列明出來。估計要是再詳細點,他還會規定清掃街道時怎樣使用掃帚,出門時該先邁哪只腳。這樣看來,在朱元璋手下幹活倒也不累,相信只要不是白癡,能看懂朱元璋配發的說明書,都是能夠幹好工作的。

此外他還禁止農民進城打工,規定所有老百姓只能在自己的生活範圍內活動,在所有的交通要道上設置了關卡,人們要走出規定地域,必須持有官府出具的路引。這玩意可千萬要收好,如果丟了,守關卡的士兵會直接把你當成逃犯,抓走充軍,目的地是去不成了,家也不用回去了,很可能過那麼幾年,這位丟了路引的兄弟也站在關卡當檢查員了。

說到這裡,大家應該也能看出來了,朱元璋要建立的是一個等級分明,秩序嚴謹,近乎僵化的社會結構,在這個結構中,農民只能種地,商人只能經商,官員按照規定幹好自己的工作,無論誰都不能越界。軍戶、民戶、匠戶的劃分決定了在那個時代找工作從來都不是難題,不用費盡心思設計什麼簡歷,洗乾淨臉,打好領帶去參加面試。因為除了那些讀書厲害的人之外,所有人的工作都是在投胎的那一刻決定的,你爹幹嘛,你也幹嘛。

應該說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模型,在這個模型中,所有人都各司其職,互不干擾,他們就像無數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一同組成強大的明帝國。這些制度之嚴密、周到即使在今天看來,也堪稱典範。

我們不得不佩服朱元璋,他不但打下了江山,還耗盡心力制定了如此完美的規章制度。他的目的也很明確:

明帝國的所有問題我朱元璋都給你們解決了,制度也有了,方法也有了。後世子孫照著做就是了,我辛苦點沒有關係,你們就等著享福吧。

可惜模型始終只是模型

規則的漏洞

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存在著完美的東西,任何制度都有缺陷,任何體系都有漏洞。朱元璋的這個體制也不例外。

事實證明,他的體系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而且還出現了很多朱元璋本人做夢都想不到的意外。

朱元璋廢除了丞相制度,限制大臣的權力,然而明朝的內閣比以往的任何丞相都更專權。

朱元璋規定老百姓不得四處流動,然而明朝中後期流民成風,四處遊蕩,絲毫不受束縛

朱元璋頒布了抑制商業發展的條令,並規定商人不得穿著綢沙等貴重衣物,然而大規模的工商業發展正是從明朝開始,而那些本應該是社會最底層的商人卻穿金戴銀,甚至登堂入室,為官經商。

朱元璋嚴令太監不得干政,可是明朝的閹宦卻個個都是重量級的(這與他廢除相權有關)

朱元璋給他的所有子孫都準備了爵位和俸祿,然而一百多年後,他的很多後代都家道中落,窮困潦倒。

這些朱元璋認為可以用千年萬年的制度,在短短的百餘年間已經煙消雲散。甚至他的繼承者們也不再認真遵守這些規定,他們口中說著太祖成法萬年不變,實際上卻是各有各的搞法。偶爾有那麼一兩個腦袋不開竅的叫囂著要恢復祖制,換來的卻是眾人嘲笑的眼神,甚至連當時的皇帝也不以為然。

實際上,朱元璋為了保障自己的這套制度模式能夠貫徹實施下去,對那些敢於改動和違反者,制定了嚴厲的處罰措施,如他曾銘文規定太監干政者,殺;敢議立丞相者,殺等等。可是這些措辭嚴厲的規定從來就沒有真正發揮過作用。太監還是照常干政,內閣還是行使著丞相的權力,此路不通就繞道走,誰也沒把太祖成法當回事。

更讓朱元璋想不到的是,他規定的事情往往都向著反方向發展,用俗話說就是怕什麼來什麼。在朱元璋的面前似乎有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朱元璋想往東,這個對手偏要向西。朱元璋想吃飯,這個對手卻給他喝水。

這個對手並不是虛無的,我們之前提到過他的名字——歷史規則

如果我們細細分析一下朱元璋制定的這些制度,就會發現很多問題。比如他規定商人不允許穿好衣服,限制商人的政治地位,如有違反,就要處以重刑。

然而這規定真的行得通嗎?

農民有權穿紗,卻買不起,商人雖然地位低賤,但他們有錢,有錢才能買得起那些貴重的東西,農民沒有錢,所謂的權力也就成了一句空話,他們連飯都不一定吃得飽,哪裡還談得上穿什麼衣服?這不是拿窮人開心嗎?(雖然他本意並非如此)

類似的制度缺陷還有很多,這些制度本身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遺憾的是並不一定適應情況的變化。因為朝廷的收入不斷的增加,經濟不斷的發展,在此基礎上,人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也會發生變化,墨守成規的制度最終一定會被歷史所淘汰。

朱元璋制定的這套政策是適應明朝初年的情況的,事實證明,這些制度促進了生產的發展和恢復。但朱元璋雖是能人,卻不是超人,也不會搞「人間大炮」 「時間停止」之類的把戲,他不能停滯歷史的進程,當他把自己的這些制度和方法作為「萬世不變之法」流傳下來後,這些過時的玩意在後人眼中就會變得荒謬和不適用,並成為絆腳石。

朱元璋這一生有過很多厲害的對手,頑強的張士誠、凶狠的陳友諒,糾纏不清的北元、狡猾的胡惟庸、驕橫的藍玉,這些人都是一代人傑,然而他們都敗在了朱元璋手下。直到他遇到了最後一個敵人——歷史規則。

在歷史的進程中,命運之神會從芸芸眾生中挑選一些人,給他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如果你被挑中,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但你同時也必須認識到,這是一場殘酷的比賽,當機會到來時,你若要真的有所建樹,就必須比其他人更優秀、更強大,因為最終的勝利者只有一個。

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命運之神來到了朱重八的床邊,將一柄劍和一把鑰匙交給了他,他告訴朱重八:用劍去推翻殘暴的元朝,用鑰匙去打開那扇新的大門,你將建立自己的王朝,獲得你應得的榮耀!

朱重八莊重的接收了這兩份禮物,他沒有辜負命運之神的期望。在那漫長而艱苦的歲月裡,他用自己天才的軍事和政治才能,戰勝了所有的競爭者,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他不再是那個窮困潦倒的朱重八,而是重權在握的開國皇帝朱元璋!他認為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力量改變原先的規則,創造自己的體系。

但他錯了,無論他如何強大,在歷史的眼中,他只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

他可以影響少數人於永遠,也可以影響多數人於暫時,但他無法影響多數人於永遠。

毫無疑問,朱元璋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人物,他有著卓越的軍事和政治天賦,精力充沛,他執政三十一年,勤勤懇懇日夜不息的處理政務,一個天才加上勤奮,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成的呢?

他相信自己能夠操控一切、改變一切,他已經憑借自己的才能獲得了命運之神的垂青,成為了這片廣闊大地的統治者。但他並不滿足,所以他按照自己的設想創造了一整套獨特的社會體系和架構。他相信,就如同以往一樣,他會勝利的,事情是會按照他的設想進行下去的。

可是歷史規則這個對手與之前的都不相同,他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他沒有去招惹朱元璋這位猛人,卻不斷的纏擾著朱元璋的子孫,而朱元璋的體系也在時間的磨礪下變得千瘡百孔,最終失去了控制力和約束力,歷史固執的按照自己的邏輯方式走了下去。

事實證明,在這場鬥爭中,朱元璋失敗了。

原因何在呢,答案看起來似乎深不可測,其實很簡單:

因為朱元璋只是歷史的執行者,他並不是歷史的創造者。

即使沒有朱元璋,也會有李元璋、王元璋來完成歷史的使命,推翻舊的王朝,建立新的帝國。歷史是一個好客的主人,但卻從不容許客人取代它的位置。歷史也從來就不是一個人或是幾個人可以支配創造的。所謂時勢造英雄,實乃至理名言。

那麼誰才是歷史的創造者?又是誰支配著這些歷史規則呢?

真正創造支配歷史的是稻田里辛勤勞作的老農,是官道上來往的商賈,是朝堂上進言的官員,是孤燈下苦讀的學子。

是的,正是這些普通人創造和支配著歷史,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注定默默無聞,都無法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們也是偉大的,他們用自己勤奮的工作不斷推動著歷史的前進,他們才是歷史真正的主人。

從古至今,從無例外

在解構了朱元璋的體系後,讓我們回到洪武時代,還有一些對後世影響深遠的事件是必須述說的。

可怕的錦衣衛

特務政治是明朝的一個特點,其代表機構就是錦衣衛。

錦衣衛這個名字對我們而言只是一個歷史概念,但明朝的人們提起這個名字卻是談虎色變。這是一個奇特的機構,它原本只是一支軍隊,是皇帝的親軍二十六衛之一。這些部隊由皇帝本人指揮,各有各的職責。

按說親軍應該整日在皇帝身邊,是個不錯的職業,但你可不要以為當上親軍就能飛黃騰達,比如親軍二十六衛中的孝陵衛就是守墳的。整日只能和陵墓打交道,如果不幸被選入孝陵衛, 恐怕一輩子也見不到活著的皇帝了。

相比而言,錦衣衛就厲害得多了,它是皇帝的衛隊,出行時負責保衛,此外它還是儀仗隊,上朝時掌管禮儀。所有錦衣衛的成員服裝整齊,穿著飛魚服,佩戴繡春刀。正是由於錦衣衛承擔著如此重要的職責,且都是皇帝身邊的人,他們漸漸的成為了皇帝的耳目,負責打探情報和懲處大臣。

這個機構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不受任何部門的管轄,只聽皇帝的指揮,其機構也比較簡單,指揮使一人(正三品)為最高統帥,下各設同知、僉事、鎮撫二人、千戶十四人,這些是錦衣衛的高級領導。

明初加入錦衣衛的人都要進行嚴格審查和面試,必須保證是良民,無犯罪前科,並經過精心挑選和各種訓練,順利通過這些考驗的人才能成為錦衣衛。

錦衣衛的主要職責是偵查大臣們的行動,並隨時向皇帝報告,他們還掌管著「廷杖」,負責懲處違反皇帝意志的大臣,而在大臣眼中,這是一群極為可怕的人。洪武年間,如果大臣家有錦衣衛上門,他就會收拾好衣物,和家人告別,然後一去不返。

此外錦衣衛還負責收集軍事情報、策反敵軍高級軍官的工作,如在後來的萬曆朝鮮之戰中,錦衣衛表現的相當活躍,收集了大量日軍情報,為戰爭的勝利作出了貢獻。

錦衣衛的另一個可怕之處在於,他們不受司法機關的管轄,可以自己抓捕犯人,並審判判刑。在逮捕犯人前,錦衣衛指揮會發給所謂「駕帖」,大家可能在「新龍門客棧」中看到過這件東西,要說明的是,「駕帖」並不是身份證明,而是逮捕證。

錦衣衛持有此物逮捕人犯不受任何人阻攔,如有反抗,可格殺勿論。由於錦衣衛擁有幾乎超越一切的權力,無論刑部還是大理寺見到錦衣衛都避而遠之。

錦衣衛還有自己的監獄,稱為「詔獄」,此獄名氣之大,甚至超過了刑部的天牢,因為能被關進這個監獄的都絕非普通人,往往不是大忠大善就是大奸大惡。

事實證明,這些人的工作效率確實很高,在胡惟庸和藍玉案中,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以不怕殺錯,只怕殺漏的精神找出了許多所謂的同黨,並一一處決。這兩宗案件也大大提升了錦衣衛的名聲。

毫無疑問,這是一群可怕的人,他們重權在握,除皇帝外不受任何人管轄,是皇帝重要的統治工具。

但這一機構的始創者朱元璋卻深刻的認識到了特務政治的危害,他知道如果放任下去,國家法律的約束性和權威性將蕩然無存,於是在洪武二十六年(1393),他命令撤銷錦衣衛,並下令所有司法審判行為必須由司法機關執行。(詔內外獄無得上錦衣衛,大小鹹經法司)

為了顯示廢除錦衣衛的決心,朱元璋還當眾焚燬了錦衣衛的刑具,以示永不重開之意。

然而很多事情只要開了頭,就很難收尾了。

錦衣衛這個獨特的機構將在後來的明朝歷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我們以後還會經常和它打交道的,現在就先放下吧。

一個盟友的加入

就在朱元璋逐步解決國內問題時,明帝國的東北邊界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這件事將對明朝後來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

事情的發生地是高麗王國。

高麗王國是王建於公元十世紀建立的,這個王朝取代了之前的新羅王國,一直延續下來,但這個高麗王朝與明朝的關係並不好,這是有著歷史原因的。

在元朝建立之後,發兵攻打高麗,高麗最終不敵,被迫屈服蒙元。而元朝統治者按其一貫的方針政策,將本是隸屬過的高麗歸並為元朝的征東行省。元朝還隨意廢除高麗國王,其目的在於通過王室的通婚,將高麗牢牢控在手中,他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從元世祖到元末,元朝皇帝先後將七位公主下嫁高麗國王。

這樣看來,和親這一招永遠都是有用的,萬一有一天雙方打起來,只要把七姑八姨的拉出來,讀一下家譜,考證出閣下是我姐姐的兒子的堂弟的鄰居等等,就能把對方說得目瞪口呆,收兵回家。

元朝的目的達到了,經過長期的相親介紹和血緣分配,三代高麗國王都帶有元朝皇室血統。當然了,如果要算出到底是哪一輩的,互相之間怎麼稱呼還是要翻家譜的。

正因為高麗王室與元朝皇室的血統聯繫,在朱元璋建立明朝,元朝統治者被趕出中原後,高麗仍然依附於元朝。

朱元璋很明白一個穩定邊界的重要性,他在明朝建立後,就派遣使臣出使高麗通報國號年號,意圖與高麗建立宗藩關係。

在利害關係面前,親戚關係是不一定管用的,事情的發展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

看到元朝敗退,高麗王朝國王王顓便斷絕與元朝的關係,受明朝冊封,趁機擺脫了元朝的奴役。然而事情總是一波三折,高麗王朝裡還有很多人是元朝統治者的親戚,他們自然不甘心被明朝控制。於是親元與親明的勢力展開了長達十餘年的鬥爭。

後王顓十歲的養子江寧君辛隅繼位。這位國王是傾向北元的,但他為了不得罪明朝,也派遣使者去為他的父親請封謚號(高麗國王的謚號按例由明朝確認)。本來事情還是順利的,明朝派遣使節林密﹑蔡斌前往高麗,然而此二人在從高麗歸國途中被人劫道,不但隨身物品被搶,人也被殺掉了。

按說這件事不一定是高麗干的,因為在自己地盤上幹這些活就等於在兇案現場寫下殺人者系某某,太過招搖,此事恐怕是北元派人幹的。

但朱元璋豈是好得罪的?陰謀居然搞到了他的頭上,怎肯干休!他暴跳如雷,收回了給王顓的謚號,表示絕不承認辛隅的國王地位。高麗也是一肚子苦水沒辦法倒,只好轉而向北元請封,獲得了高麗國王、征東行省左丞相的封號。

至此,明朝與高麗王國決裂,雙方亮出了兵刃。眼見一場大戰又要開打,但刀劍雖然沒得商量,帶刀劍的人卻是可以商量的。

高麗國王決定動手了,洪武二十年(1387),馮勝和藍玉率領軍隊打敗納哈出,控制了遼東,並在遼東設了鐵嶺衛都指揮使司,控制了鐵嶺,這可是一個敏感地帶,因為鐵嶺在元朝時就是元朝和高麗之間的國界。高麗一直想佔據這個緩衝地帶,而明朝的軍事行動無疑打亂了高麗王朝的如意算盤。

高麗國王辛隅畢竟政治經驗不足,居然去找朱元璋要求獲得鐵嶺的領土,這一要求搞得朱元璋啼笑皆非,自己打了幾十年仗,就是為了幾塊地盤,這位少年天子居然異想天開,想找連工資都不願意多發的朱元璋要土地。

結果可想而知,朱元璋嚴詞拒絕了使臣,這位高麗國王也真是血氣方剛,他命令調集各道軍隊於洪武二十一年(1388) 征伐遼東。

那麼這支遠征軍有多少人呢?據《李朝太祖實錄》,這支部隊一共只有近四萬人。而他們的敵人——駐守遼東的明軍,剛剛打敗了納哈出的二十萬元軍,在北元已經被擊潰,退守沙漠的情況下,高麗的遠征軍有什麼辦法和這支久經沙場的明軍對抗呢?

但辛隅似乎並沒有考慮太多,估計他是按照高麗軍隊以一當十的比率來計算戰鬥力的。

這樣看來,辛隅對當時的形勢的認識是比較糊塗的,但他派去打仗的將領卻並不糊塗。

至少李成桂不糊塗。

這支軍隊的統帥是曹敏修和李成桂,他們分任左﹑右軍都統使。李成桂一直反對和明朝決裂,他極力勸阻未能成功。作為一名將領,他清醒的認識到攻擊遼東是以卵擊石,但迫於上級壓力,他還是率領軍隊出征了。

大軍到達鐵嶺後,李成桂並沒有發動進攻,他另有打算。

這位統兵大將先做通了曹敏修的工作,然後一咬牙、一跺腳、造反了!

他帶領軍隊打回了老家,廢黜了辛隅,建立了自己的王朝,這就是著名的李氏王朝。

為了爭取明朝的支持,李成桂派使臣向明朝稱臣,他向朱元璋遞交了國書,新人新氣象,李成桂廢除了高麗的稱呼,這個新的王朝需要一個新的名字。

這個莊嚴的使命落在了朱元璋的身上,他經過慎重考慮,取「朝日鮮明之國」之意,為這個王朝確定了新的名字——朝鮮

從此這個名字成為王國的統一稱呼,並延續至今。朱元璋親自下令:朝鮮為永不征討之國,明和朝鮮正式以鴨綠江作為邊界。而朝鮮尊明為天朝,並採用明年號,此後朝鮮的歷代國王繼位後都要派使臣至明朝,得到明朝皇帝的確認並賜予封號。

朱元璋和李成桂確定了明王朝和朝鮮和睦友善的關係,也立下了雙方守望互助的諾言。後來的歷史證明,他們都遵守了自己的承諾。

李成桂的建國舉動及明朝朝鮮和睦關係的確立,對後來明朝的發展產生了影響,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今天的文化傳播也有一定的因果關係。這是從何說起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在李成桂建立李氏王朝一百多年後的1506年,李朝中宗繼位,在他擔任國王的三十八年裡,有一位醫官靠著自己的努力做出了一番事業。四百多年後,這位醫官的事跡被拍成了電視劇,流行一時。

這部電視劇就是《大長今》

這麼看來,李成桂那一咬牙的決定實在影響深遠。

朝鮮成為了大明的屬國,北元也被打得奄奄一息,躲到沙漠裡整日吃沙子。強大的明朝終於平定了帝國的邊界,自盛唐之後,經過數百年的漫長歲月,中原政權終於不再畏懼遊牧民族的進攻,一個龐大的帝國又一次屹立起來,它用自己的實力保證這個國家的臣民可以安居樂業,經濟文化可以不受干擾的持續發展。

在今天看來,我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20 PM

二十一、終點,起點

此時大明帝國的內部,也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戰爭造成的破壞已成為過去,經濟得以恢復,國庫漸趨充盈,朱元璋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這片飽經戰火摧殘的土地恢復了生機。

朱元璋對此也十分滿意,應該說,他是一個好父親,好祖父。幼年的不幸遭遇使得他不願自己的子孫受苦。為了讓繼承人可以安心的統治天下,為了維持這種欣欣向榮的景象,他為自己的帝國建立了一整套完備系統,他堅信只要子孫們堅守自己創立的制度,大明帝國將永遠延續下去。

但要保證皇位永遠屬於自己的子孫,還必須清除一些人,這些人包括胡惟庸、李善長、藍玉等(名單很長),經過二十餘年的不懈努力和胡藍案的血雨腥風,他基本解決了問題。

似乎一切都很完美,該殺的殺了,該整肅的也整肅了,就此結束了嗎?

不,還沒有

還有幾位老朋友需要做個了斷

最後的朋友們

洪武二十五年(1392),朱元璋殺掉了四十年前為他算命的周德興(大家應該還記得他),這位已經被封為江夏候的算命先生終於兌現了當年的算卦結果——卜逃卜守則不吉。

他確實是無處可逃,也無法可守了。

洪武二十七年(1394),朱元璋殺穎國公傅友德,一代名將就此隕滅。與他同時被殺的還有藍玉的副將,在捕魚兒海戰役中立有大功的定遠候王弼。

洪武二十八年(1395),朱元璋殺宋國公馮勝,這位開國六公爵的碩果僅存者終於沒有躲過這一刀。

殺吧,殺吧,為了帝國的將來,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當年的夥伴一個個都被送走了,事情終於可以瞭解了。

對了,還剩下最後一個——湯和

湯和是很懂事的,與胡惟庸藍玉不同,他一向對朱元璋尊重有加,而且他很早就看出朱元璋的強大與可怕,所以他選擇了放棄兵權,安享榮華。

其實朱元璋並沒有完全趕盡殺絕,曹國公李景隆(李文忠之子襲父爵),武定候郭英、長興侯耿炳文都逃過了朱元璋的屠刀,但湯和與他們不同,作為與朱元璋一同起兵的夥伴,他比別人更有影響力,更有威脅。

所以儘管湯和已經不再掌兵,朱元璋還是去看望了湯和,當然,這次探望在某種程度上將決定湯和的生死。

當朱元璋看到湯和時,他驚奇的發現,這位當年英勇無畏的將軍只能躺在椅子上,嘴角留著涎水,支撐著向他行禮。

湯和似乎也瞭解朱元璋的來意,他以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眼神看著朱元璋,那眼神中隱含著乞求

陛下,難道你真的一個都不留嗎?

朱元璋懂得這種眼神的意義,四十年前,一群出身貧賤卻胸懷大志的年青人,為了生存和理想,挺身而出,經歷千辛萬苦,推翻暴元,建立了大明王朝。他們曾經憧憬過未來,也曾互相許願,以榮華相見。在走向成功的路上,有人死去,有人活了下來。

而此時,倖存者只剩下了一個站著的人和一個躺著的人。

朱元璋不會忘記,四十年前的濠州城,一個九夫長的身後跟隨著一個謙恭的千戶。

幾十年的刀光劍影和斧聲燭影,當年的朋友都遠去了,有些是為我而死的,有些是我殺的,想來所謂孤家寡人,就是如此吧。

湯和,活下去吧,那激盪歲月裡英姿勃發,生死共進的人們,現在只剩下你和我了,陪我走完這段路吧

我很孤獨

送走了老朋友,朱元璋終於放心了,大好河山將永遠掌握在自己子孫的手中。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雖然之後發生了很多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但這個判斷卻始終是正確的。

燒掉良弓,殺掉走狗固然是好,可問題也隨之而來了,蒙古騎兵仍然時不時地騷擾邊界,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遊牧民族不擅長耕田,一旦從統治者的位置上退休,想再就業就很難了,糧食衣服金銀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獲得這些東西的最好方式只能是重操舊業——搶劫,這也是沒辦法,總得找條活路吧

朱元璋老了,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縱橫千里的年青人,長期的戰爭經歷和繁重的公務壓彎了他的身軀,消磨了他的銳志。且不說眼前的這些打劫者,萬一將來又出個蒙古第二,誰去抵抗呢?

年青人還是靠不住的,他們只會空讀兵書,戰爭不是兒戲,需要嚴謹的思維和準確的判斷。李景隆年紀不大,可這個人除了是李文忠的兒子外,什麼都不是。而此時能帶兵、有經驗的都被殺掉了,這又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可就如同以前一樣,朱元璋總是能夠想出解決的辦法。他找到了一個極有軍事天賦的人,這個人的能力足以完成保護國家安全的任務,更重要的是,這個人的忠誠是絕對可以信任的。

此人就是我們下一幕的主角朱棣。

禍根

至正二十年(1360)四月,根據可靠情報,陳友諒即將率大軍進攻應天,兵勢極為強大,謀臣武將個個人心惶惶,而就在這戰雲瀰漫之時,一位身份卑賤的妃子為朱元璋生下了一個兒子。當然,這實在不是個生孩子的好時候。很多人都已經準備收拾包裹分行李散伙了,沒人顧得上這位母親和他的兒子,朱元璋照例去看了看,但也僅此而已。對他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兒子已經有三個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在險惡環境中出生的這個嬰兒,就是朱棣。而按照出生地屬地原則,他應該算是南京戶口。

雖然他是城市戶口,但他的出生環境似乎並不比當年的朱重八好,因為至少朱五四全家不用擔心腦袋搬家的問題。

一位傳奇的帝王從此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從一聲啼哭開始。

自古有云:善用刀劍者,死於刀劍下

而對於這個嬰孩而言,生於戰火,死於征途,似乎就是他一生的宿命。

朱棣的童年是在一種特殊的環境下度過的,他的母親並不是馬皇后,雖然《明實錄——成祖實錄》中曾經確定了這一點,但種種證據顯示,他的母親另有其人,其身世十分神秘,我們將在後面對此進行詳細的分析和敘述。

雖然在他當上皇帝後改動了自己的出生記錄,但這只能騙騙後來的人(現在看來這一目的也未達到),當年他是不可能拿這些蹩腳的把戲去糊弄朱元璋的,雖然朱元璋很忙,但兒子是哪個老婆生的,他還是有數的。

也正是因為他的母親身份低賤,且並非長子,從小朱棣就沒有得到過什麼好的待遇,當然,這是相對於他的哥哥朱標而言的。

雖然朱標的母親地位也不高,但他是長子,而且為人忠厚,很得朱元璋的喜愛,在洪武元年(1368)正月初四,即明朝建立的同日,就被立為太子。

而朱棣從小就被告知,自己將來只能做那個高高在上的繼承人的臣子,當那個人登上皇位後,每當聽到他的指令(聖旨),必須跪下並以虔誠的態度接受,即使這道指令是讓自己去死,也必須服從,並叩謝聖恩。

憑什麼?就因為他早生幾年?

這種不公平的待遇隨著朱棣的成長越來越明顯,朱元璋十分注意朱標的教育,他為太子設立了東宮,而且派了當時最著名的學者宋濂來教導太子的學業。

此外,他還專門指派了李善長兼太子少師,徐達兼太子少傅。如太子有疑問可以隨時得到此二人的指點。

這堪稱當年的最豪華陣容,天下最優秀的文臣武者都聚集在太子身邊,在他們的熏陶下,太子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反觀朱棣就不同了,他出生時,父親朱元璋只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雖然他從事的是比較特殊的勞動——造反。但在元末那無數的造反者中,此時的朱元璋只是一個小本經營者。過著有今天無明日的冒險生活,自然顧不上這個並不起眼的兒子。

雖然後來朱元璋的環境日漸改善,身份地位都有了進一步的提高,但朱棣並沒有得到更多的優待,這是因為隨著朱元璋檔次的提升,他的老婆也越來越多。而其生殖能力也值得一誇,在沒有他人幫忙的前提下,他一共生了二十六個兒子,十多個女兒。

此外,他還收了二十多個養子,粗略加一下,這些人足夠一個加強排的兵力了。

如果朱元璋檢閱這支朱家軍時喊一聲兒子,朱棣被叫到的幾率大概是四十到五十分之一。

何苦生在帝王家啊

和太子朱標比起來,朱棣的教育也很成問題,他應該沒有受過系統的托兒所和幼兒園教育,在他童年時,正是朱元璋搶地盤的黃金時期,除太子外,朱元璋顧不上其他兒子的教育問題,而且當時朱元璋手下最多的是士兵和將領,可做老師的文人並不多。除了寥寥幾個像李善長這樣主動來投奔的人外,大部分文人都是被「請」來的。

這個請字在實際生活中具體表現為威脅、拐騙、綁架等不同方式,如劉基、葉琛、章溢等都是被這樣「請」來的。讀書人混碗飯吃還是容易的,大可不必去造反。

這就注定了朱棣從小整日見到的都是那些拿著明晃晃的刀劍、穿著厚重鎧甲出入的將領和缺手缺腳、身負重傷的士兵,耳中終日聽到的都是什麼今天砍了幾個腦袋、昨天搶了多少東西之類的兒童不宜的話語。慢慢的,他也被同化了。

即使在環境變好後,朱棣也從來都不是朱元璋教育的重點對象,沒有像宋濂那樣的學者去教導他,他雖有皇子的名號,卻似乎並沒有皇子的尊容。如果要以學習成績來劃分的話,皇太子朱標就是班裡的優等生,而朱棣則是不用功讀書的社會青年。

毛澤東曾經對朱棣的文化程度有過一個評價——半文盲,當然這個文盲不是指不識字,而是相對於當時皇家的教育水平而言的。就史料和朱棣批改的奏章來看,這個評價是比較中肯的,他確實沒有什麼文采,甚至還不如當年的失學青年,後來的自學成才者朱重八。

當然在實際生活中,優等生往往幹不過社會青年,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與他的哥哥不同,在成長的歲月裡,他經常和武將們混在一起,似乎談論戰場上的事情才能引起他的興趣。另外,他和他的一個表哥關係也很好,時常一同出遊,按說他的表哥也是皇親國戚,應該不會給他什麼壞的影響,可問題在於這位表哥主抓的工作比較特殊。

他的這個表哥就是李文忠。

李文忠是僅次於徐達和常遇春的名將,甚至有人認為他的軍事能力已經超過了常遇春,與李文忠在一起,除了打仗外,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了。這段經歷讓朱棣受益匪淺,他學到了很多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軍事經驗。

此外,他還有一個收穫,那就是李文忠的兒子李景隆。由於李文忠比朱棣要大很多,李文忠的兒子李景隆自然就成為了朱棣的夥伴。

幼年時的經歷使得朱棣早熟,在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討論後,他清楚地認識到——與李文忠相比,李景隆是個軍事白癡。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李文忠雖然比不上龍鳳,但也可以稱得上是老虎,偏偏他的兒子卻只能算是一隻老鼠。

後來的事實證明,李景隆不但是個軍事蠢才,還是個軟骨頭。當然李景隆的這些性格特點都已被朱棣牢牢地記在心中,他相信,將來總歸是會派上用場的。

朱棣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母親身份低賤,得不到朱元璋的多少寵愛,他有三個哥哥,二十二個弟弟,故雖貴為皇子,卻沒有多少人關注,渾似路邊野草般無人照料,但最讓他難受的是,哥哥朱標卻可以享有一切優待特權,他用的東西是最好的,所用禮儀是最隆重的,文武百官見到他就跪拜行禮,誠惶誠恐。

因為大臣們知道,這個叫朱標的人將來會繼承皇位,是新一代的統治者,如果要保住腦袋、官位,就一定要拍他的馬屁。你朱棣是個什麼東西,上不管天,下不管地。還是早點去就藩,當個土財主吧!

人不怕窮,只怕比

朱標享受這一切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因為他是太子。

什麼是太子?大家都是貧農朱重八的兒子,你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認識你,尿床搗蛋哪一樣你沒幹過,還真把自己當龍子龍孫了,誰不知道誰啊?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朱棣雖然不窮,卻比較慘,因為無論這個家多好,多富,將來都不是他的。所以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的朱棣並沒有同年齡人的天真。

他知道,在這個家裡,要想得到什麼,必須靠自己去爭取。

一定要成功

洪武四年(1371),十一歲的朱棣被封為燕王,這並不表示朱元璋特別看重他,因為據史料記載,他的二十六個兒子都被封了王,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十七歲時,朱棣經朱氏婚姻介紹所包辦,迎娶了他的第一個妻子,而他的這個老婆正是第一名將徐達的長女。

這樣看來,他的這次婚姻也包含了一定的政治色彩,體現了朱棣和武將之間的某種聯盟。

二十一歲時,他奉命就藩,地點是北平,即當年之大都,今日之北京。

此時的朱棣年紀雖輕,卻已飽嘗人間冷暖,看透世間悲涼,身為皇子,更能感受到那些大臣內官們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徑。

當然他也明白,這些人的行為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榮耀總是站在成功者那邊,這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一定要做一個成功者

他年幼時已歷經戰火,成長過程中又總是和武將打交道,他見識過慘烈的戰場、血腥的殺戮,年青時所經歷的這一切已將他的人生角色定格為職業軍人,而這個角色也將伴隨他的一生,左右著他的性格,即使在他登上皇位之後。

當然,客觀的講,此時的朱棣並沒有謀反的野心,說到底無非是心理不平衡,最多也只是發發牢騷而已。作為一個不起眼的皇子,他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是在朱元璋面前表現自己,以便在將來分遺產時多撈點好處。

洪武二十三年(1390),他終於開始了自己人生舞台上的第一次表演。

此時距離捕魚兒海大捷已經過去了兩年,當年的統兵大將,日漸驕狂的藍玉已列入了朱元璋的黑名單,在這種情況下,朱元璋自然不可能把兵權交給他,在經過仔細思考後,他把部隊的指揮權授予了自己的兩個兒子。

燕王朱棣正是其中的一個。

自從十年前被封在北平後,朱棣就和自己屬地的鄰居——蒙古騎兵打起了交道。由於雙方住得太近,時常因為宅基地之類的糾紛鬧點矛盾,談不攏就打,打服了再談,遇到打不服也談不攏的就讓朱元璋出兵遠征。

名將傅友德、馮勝、藍玉都曾帶兵自北平出擊蒙古,朱棣雖是皇子,但他明白,在這些老將面前自己還太嫩,於是他虛心向這些名將們學習,絲毫沒有皇室的架子。此外,他還隨大軍上陣,親眼見到過刀劈斧砍、你來我往的拚殺和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慘烈。

當朱標在舒適的皇宮中學習孔孟之道、聖人之言的時候,朱棣正在淒風冷月的大漠裡徘徊,在滿佈屍首的戰場上前行。並沒有人教導他將來要如何去做一個好皇帝,如何統治他的臣民。對此時的朱棣而言,在戰場上活下去就是唯一的目標。兵書是不管用的,別人的經驗也不能照搬,而要在這個戰爭中取得勝利,只能依靠自己。

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從失敗中獲取勝利,在經歷無數次殘酷的考驗後,朱棣最終掌握了戰爭的規律,他成長了,從一個戰爭的愛好者成長為戰爭的控制者,良好的判斷力和堅強的意志力使他最終具備了一名優秀將領的素質。

而無數次殘酷的殺戮,無數具無名無姓的屍首也徹底的冷凍住了他的心。

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一群人,第二天就變成了一群屍體,在陣亡登記簿上可能也找不到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家人更不會知道,甚至在戰後統計傷亡人數時,這些人也會被當成零頭去掉。

誰會知道他們來到過這個世界?誰會知道他們也曾娶妻生子,有年邁的母親、吃奶的孩子在家裡等待著他們?在這樣的地方,生命是有價值的嗎?

殘酷的戰場讓朱棣更加深刻的認識了這個世界的本質,只有強者才能生存下去!

帶著這樣的意志和信念,朱棣統率著他的部隊踏上了遠征之路。

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棣三十歲,他第一次成為了軍隊的主帥。

成為主帥,發兵遠征曾經是他的夢想,兒時他也常看見那些名將們出征時的情景,那是一個多麼光榮的時刻,亮甲怒馬,旌旗飄揚,數萬人將聽從自己的命令,在自己的旗幟下勇往直前!

其實戰爭也有它自己的美感,勒馬敵前,一聲令下,萬軍齊發,縱橫馳騁,這是何等的豪氣沖天!

朱棣近乎狂熱的喜愛上了這種殘酷的美感,當他披掛盔甲,騎上戰馬時,一股興奮之情便油然而生,長纓在手,試問天下誰敵手!

這就是軍人的快樂與榮耀。

但朱元璋對朱棣並不完全放心,他把兵馬一份為二,將另一半交給了晉王。並親自為他們制定了作戰計劃,此次遠征的目標有兩個,分別是北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兒不花。

朱棣明白,這次出征可以算是朱元璋的一次考試,如果成績好,將來就有好的前途,因此他為這次遠征作了充足的準備,此次出征與以往一樣,難點不在於能否打敗敵人,而是在於能否找到他們。

基於這個正確的認識,出征後,朱棣並未魯莽進兵,而是首先派出幾支輕騎兵四處偵查,這些人經過仔細探訪,果然找到了乃兒不花的確切位置。在做好保密工作後,燕王朱棣帶領部隊靜悄悄的出發了。

由於朱棣的軍事行動極其隱秘,乃兒不花竟然毫不知情,明軍按照朱棣的計劃準備向北元發動進攻了,然而就在軍隊即將達到目的地時,天突降大雪,很多人都認為風雪之中行軍不利士氣,要求停止進軍,軍營中也是一片哀怨之聲。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朱棣卻十分高興,他似乎是從藍玉的身上得到了啟發,嚴令軍隊繼續前進,很明顯,朱棣的決斷是正確的。

風雪之夜,行軍雖然辛苦,但敵人也必然會喪失警惕,因為他們也認為這樣的天氣不適合行軍。然而決勝的時機往往就在出其不意之間。

絕對不要做你的敵人希望你做的事情,原因很簡單,因為敵人希望你這樣做——拿破侖

朱棣的大軍就如同當年藍玉夜襲慶州時一樣,冒著大雪向著敵人挺進。當他的大軍到達乃兒不花的營地時,元軍被驚呆了,然而更讓他們驚訝的還在後面。

這支遠道而來的軍隊並沒有發動進攻,而是埋鍋做飯,安營紮寨。

明軍跑了這麼遠的路,吃了這麼多的苦,而自己沒有任何準備,毫無提防,如若敵人發動進攻,全軍崩潰只在旦夕之間,然而對方卻毫無動靜,看他們舞刀弄劍的樣子也不像是來旅遊的,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朱棣並不是傻瓜,他十分清楚此時正是進攻的最好時機,毫無防備的元軍可謂是一擊即潰,他沒有這樣做,不是要講什麼風格,混個公平競賽獎之類的玩意,而是有著更深層次的考慮。

在安頓好部隊後,他派了一個人去元軍大營見乃爾不花,他要給乃爾不花一個驚喜。

果然乃爾不花一見此人,大驚失色,張口就叫道:「怎麼又是你?」

為什麼要說又呢?因為來者實在是老熟人了,此人就是觀童。大家可能還記得之前洪武二十年馮勝遠征納哈出時,勸降納哈出的也是這位仁兄,這麼看來他也算是老牌地下工作者了,專幹這類事情。

自納哈出後,觀童勸降之名傳遍蒙古,但凡有此人出入的消息,蒙古各部落都如臨大敵,唯恐被認為暗通明朝,那可真是跳進捕魚爾海也洗不清了。偏巧觀童和乃爾不花交情很深,當年好友此刻相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照例,觀童先講了一通明軍的政策,如優待俘虜等等,然後把形勢擺在乃爾不花面前: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其實也不用觀童說太多了,營外明軍磨刀的聲音都聽得見,再不投降,磨刀石就要換成自己的腦袋了,這個城下之盟不簽不行啊。

乃爾不花決定投降了,他和觀童一起去朱棣的營中辦理投降手續,這位北元的太尉對自己的對手朱棣有著濃厚的興趣和好奇心。時機判斷如此準確,行動如此迅速,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讓他意外的是,一進大營,朱棣竟然以招待貴賓的禮儀來款待他,親自到營外迎接,乃爾不花不知所措,手忙腳亂,搞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來投降的。他小心翼翼的提了幾個保證士兵人身安全之類的條件,朱棣表現得十分大度,不但答應了這些要求,還設盛宴款待了乃爾不花。

乃爾不花萬沒想到,向朱棣投降還這麼有面子,有這麼好的待遇。十分感動,馬上回營召集人馬列隊投降。

就這樣,燕王朱棣人生中的第一次表演落幕了,他不費一兵一卒殲滅了北元軍的主力,完成了戰略目的。他在這次演出中的表現堪稱完美,連投降的乃爾不花都十分敬佩他,認為他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

可怕的朱棣

史料的記載大抵如此,簡單看上去,這似乎只是一次平常的戰役經過,但我細讀之後,卻有毛骨悚然之感,朱棣實在太可怕了。

朱棣的可怕之處不在於他俘獲了多少敵人,而在於他在這次軍事行動中所表現出來的素質和心智。

他率領數萬士兵遠涉千里,冒雪頂風,歷經千難萬苦才找到敵人,這就好比尋寶片中,一群海盜費心勞力,疲憊不堪,終於找到了寶藏。相信所有的人在那個環境下都會極度興奮。

就要發財了!命運即將改變!

當時的朱棣也是如此,他千辛萬苦才找到了敵人,而此時的敵人也不堪一擊,只要下個簡單的命令,敵人就會被擊潰,然而他卻沒有這樣做。這就好比海盜們找到了藏有寶藏的海島,打開了箱子,看見了無數的金銀珠寶,頭領卻突然發話:大家回家吧,把財寶留在這裡,明年再來取!

如果有哪個不開竅的頭目敢這樣說,只怕早就被部下收拾了。

簡單的佔有是小聰明,暫時的放棄才是大智慧。

朱棣為了這一刻等待了很久,眼看勝利就在眼前,自己的能力終於得到了展現的機會,父親也會另眼相看,這是多麼大的誘惑!

然而他放棄了,雖然是暫時的。

他沒有理會磨刀霍霍的部下的催促,沒有下令去砍殺那些目瞪口呆的元軍。他暫時擱置了自己將要獲得的榮耀

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和抑制力!

這才是朱棣真正的可怕之處,一個能夠忍耐的人,一個能夠壓抑自己慾望的人。

不要小看這個遠征中的插曲,如果你進行認真仔細的分析,就可以從這件事情中獲知朱棣的性格秘密。

在史料中,關於朱棣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記載,也代表著他的兩種面孔,一種是仁慈和善,他經常和屬地的老百姓在一起,為他們主持正義,愛民如子。另一種是殘暴嗜殺,用油鍋烹死不服從他的大臣,滅殺他們所有的親屬。

這似乎是矛盾的,同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兩種表現?然而這些都是史實。那麼怎麼解釋這個問題呢?

答案很簡單:朱棣有著兩幅不同的面孔不是因為他有精神病或者雙重人格,恰恰相反,他是一個頭腦極其清醒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這兩幅面孔決不會同時出現,他們分別有不同的用途。

和善慈悲的面孔用來應付服從他的人,殘暴凶狠的面孔用來對付他的敵人。

對於朱棣而言,殘暴是一種手段,懷柔是另一種手段,使用什麼樣的手段是次要的,達到目的才是根本所在。

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壓抑自己的感情,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勉強自己去做不願意做的事,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就是朱棣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從一個不通人事的少年,到一個老謀深算的藩王,是爾虞我詐的宮廷鬥爭,是你死我活的戰場拚殺改變了他。

朱棣出生在權力編織的網絡中,成長於利益交匯的世界裡,但凡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紛爭,就算你不去找別人麻煩,但只要你有著皇子的身份,麻煩就會找上你。在這樣的人生中,父親、母親、兄弟都只是一個符號,他們隨時都可能因為某個原因成為你的敵人。

親人都不能信任,還有誰是可以信任的呢?

無論何時何地,沒有人可以信任,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這就是朱棣的悲哀。

而在這樣的世界裡,只有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沒有人敢來冒犯你,侵害你,才能夠保證自己的安全。

這就是那些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的封建皇族萬年不變的權力規則,不適應規則,就會被規則所淘汰。

朱棣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逐步丟掉了他的童真和幻想,接受並掌握了這種規則。

他成為了強者,卻也付出了代價,這是十分合理的,因為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免費的東西。

對乃爾不花的寬大處理就是一種隱忍,朱棣對這個蒙古人談不上有任何感情,他何嘗不想一刀劈死這個害他在冰天雪地裡走了無數冤枉路的傢伙。從他後來的種種殘暴行為來看,他並不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可他不但客客氣氣的接待了這個人,還設盛宴款待。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想到這裡,你不得不佩服朱棣,他實在是個可怕的人。

三十歲的朱棣做到了這些,在這些方面,他甚至可能勝過了三十歲的朱元璋。

三十歲的朱元璋用刀劍去爭奪自己的天下,三十歲的朱棣用隱忍去謀劃自己的將來。

朱棣就像一個優秀的體操運動員,省略了所有花哨和不必要的動作,將全部的心力放在那最後的騰躍,以獲得冠軍的獎賞——皇位。

當然,當時的朱棣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去做到這一點,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把俘虜人數清點好,然後回去覆命。

似乎是上天特意要體現朱棣的豐功偉績,與他同時出征的晉王是個膽小鬼,根本沒有進入蒙古腹地。用今天的話來說,他還沒有進人家的門,在門口放了兩槍,吆喝兩聲就走人了。

有這麼個窩囊的兄弟幫忙,朱棣一時之間成為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全國人民都把他當成民族英雄,朱元璋也很高興,他賞賜朱棣一張支票——面額100萬錠的寶鈔(明朝紙幣)。

其實這個賞賜不算豐厚,因為我們前面介紹過,洪武年間的紙幣發行是沒有準備金的,估計朱元璋很有可能是在見朱棣之前,讓人準備好了紙張,印上了100萬錠的數字。反正他是皇帝,想寫多大數字都行。

如果朱棣聰明的話,就應該早點把這張支票折現,換糧食也好,換布匹也好,總之是在通貨膨脹讓這張支票變成衛生紙之前。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於朱棣通過這一次的成功表演讓朱元璋看到了他的價值,獲得了朱元璋的信任。其實演得好不好倒在其次,至少先混了個臉熟。

但這次遠征帶給朱棣的也只有這些,並沒有人認為他能夠成為皇位的繼位者,他心裡也清楚,無論自己如何表演,也無非是從龍套變成配角,要想當上主角,必須得到朱元璋導演的同意。可是很明顯,朱導演並無意換人。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滿懷抱負的朱棣可能最終會成為朱標的好弟弟,國家的邊界守護者,他的能力將用來為國效力,他的野心將隨著時光的流逝被永遠埋葬。

就在看似事情已經定局的情況下,洪武二十五年(1392),太子朱標的死使得一切似乎都有了轉機。

朱標死了,主角的位置終於空了出來,時機到了!

朱標的兒子朱允炆不過是個毫無經驗、年幼無知的少年,這樣的人怎麼能承擔帝國發展的重任,換人吧,也該搞個公開招考之類的玩意了。退一步說,就算不搞公開競爭,也該給個抓鬮的機會啊,老爹,不能再搞一言堂了,多少給點民主吧。

朱棣曾經有過無限的期待,他相信只要公開競爭,自己是很有優勢的,那個小毛孩子懂得什麼,論處理政事出兵打仗,誰能比得上我!當然,寧王打仗也很厲害,不過他只是一介武夫,這樣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傢伙也想繼承皇位?

除了我,還有誰!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朱元璋對朱標的深厚感情使得他又一次搞了暗箱操作,他真的任命只有十五歲的朱允炆為太子。

白幹了,這下真是白幹了。

等待時機的到來

朱標雖然文弱,到底是自己的哥哥,長兄為父,論資排輩,心理上還說得過去,畢竟人家參加工作早,可那個十五歲的小毛孩居然也敢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無論如何想不通,無論如何辦不到!

但這是事實,一旦父親死去,這個小孩子就會成為帝國皇位的繼任者,到時不管自己是否願意,都將跪倒在這個人的面前,發誓效忠於他。他懂得什麼,即無戰功,又無政績,憑什麼當皇帝?

人生最痛苦的地方不在於有一個悲慘的結局,而在於知道了結局卻無法改變。

如果說之前的朱棣只是抱怨,那麼朱允炆繼位後的朱棣就是真的準備圖謀不軌了。用法律術語來說,這是一個從犯罪預想到犯罪預備的過程。

但朱棣可以不服氣,卻不能不服從,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明太祖決定對北元再次發動遠征,主帥仍然是朱棣。這也是朱元璋一生中制定的最後一個作戰計劃。

他真的老了,青年時代的意氣風發,縱馬馳奔只能在腦海中回味了。但他的意識還很清楚,必須在自己死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解決掉,這樣大明帝國才能不斷的延續下去,永遠強大繁榮。國內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但卓越的軍事直覺告訴他,北元仍然是國家最強大的敵人,一定要把這個鄰居連根拔除!

而朱棣當任不讓地成為了統帥,雖然他已經不再願意去幹這些活,畢竟自己只是打工的,每個月按時拿工資,出兵打仗成了義務勞動,幹好了是老闆的功勞,干壞了還要負責任,這樣的差事誰願意幹?

可是即將解任的老闆朱元璋不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誰讓你當年表現得那麼好,就是你了!不干也得干!

同年三月,朱棣帶著複雜的心情從北平出發了,此次他的戰略和上一次大致相同,在軍隊抵達大寧後,他先派出騎兵去偵察元兵的方位,在確定元軍所在位置之後,他帶兵至翻山越嶺,在徹徹兒山找到了元軍,這一次他沒有再玩懷柔的那套把戲,連殺帶趕,把北元軍趕到了數百里外,並活捉了北元大將索林帖木兒等人。

按說任務已經完成,也該班師回朝了,北元的難兄難弟也在遠處等著呢,既然仗打完了,人也殺了,帳篷也燒了,您就早點走吧,等您走後,我們再建設。但這一次朱棣似乎心情不好,於是北元就成為了他發洩的對象。他一氣追出幾百里,一直追到兀良哈禿城,打敗了北元大將哈剌兀,這才威風凜凜的回了家。

鬱悶的人真是惹不得啊

朱棣得勝回朝,卻沒有以往的興奮,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朱元璋的心思卻大不相同,在他看來,國家又多了一名優秀的將領,朱允炆又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好叔叔,當然,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

朱元璋的歸宿

此時的朱元璋才真正感覺到一種解脫,他打了一輩子仗,忙了一輩子公務,不但干了自己的工作,連兒子孫子的那份他也代勞了。

此時的大明帝國已經恢復了生機和活力,人民安居樂業,商業活動也有相當的發展,朝鮮歸順了大明,北元已經被打成了游擊隊。而朱元璋對他制定的那套政策更是信心爆棚,在他看來,後世子孫只要有著基本的行為能力,就能根據他的政策治理大明,並保萬世平安。

都安排好了,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對大臣們來說,朱元璋可能不是個好君主,但是對朱元璋的子孫們來說,朱元璋是個好父親、好祖父。其實朱元璋的這種行為反差的理由也很簡單, 就如同今天獨生子女的家長,特別是那些當年曾經挨過餓的人,自然不忍心讓孩子受自己那樣的苦,他們恨不得代替子女去承擔來他們將來要經受的苦難。

朱元璋確確實實是一個好父親,他希望自己的子孫能夠團結一致,共同輔佐他選定的繼承人朱允炆。但就如今天的所謂「代溝」一樣,子孫們有自己的打算,特別是皇族的子孫,他們是無法體會朱元璋這種深厚的父愛的,在他們看來,這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早就應該領退休金走人了。他們關注的只是這個老者所坐的那把椅子。

朱元璋奮鬥一生,為子孫積攢下了大筆的財富,可當他走到人生的終點時,他的子孫的眼睛卻只盯著他手中握著的那筆財富,投向這個老人的只是冷冰冰的目光。

這無疑是朱元璋一生中最大的悲哀。

是時候了,讓我們給朱元璋一個公正的評價吧

朱元璋生於亂世之中,背負著父母雙亡的痛苦,從赤貧起家,他沒有背景,沒有後台,沒有依靠,他的一切都是自己爭取來的,他經歷千辛萬苦,無數次躲過死神的掌握,從死人堆裡爬起來,掩埋戰友的屍體,然後繼續前進,繼續戰鬥。

朱元璋的那個時代有著無數的厲害角色,陳友諒、張士誠、王保保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朱元璋用他驚人的軍事天賦戰勝了這些敵人,可以說,在那個時代,最優秀統帥的稱號非朱元璋莫屬。

他幾乎是赤手空拳,單槍匹馬憑藉著自己的勇氣和決心建立了龐大的帝國。

是的,誰會想到幾十年前的那個衣衫襤褸,沿街乞討的乞丐會成為一個大帝國的統治者。

是的,命運之神其實並不存在,他也不會將什麼寶劍和鑰匙交給一個乞丐,在那絕望的日子裡,並沒有人去同情和可憐這個人,他的一切都是自己爭取來的。

他告訴我們,堅強的意志和決心可以戰勝一切困難。

他告訴我們,執著的信念和無畏的心靈才是最強大的武器。

當朱元璋回望自己幾十年的崢嶸歲月,回望自己一手建立的強大國家時,他有充足的理由為之而驕傲和自豪!

我是朱元璋,是大明天下的締造者!

六百多年過去了,但籠罩在朱元璋身上的爭論似乎並沒有停止的跡象。他有過不朽的功勳,也有過嚴重的過失,這些爭論可能再過六百年也不會停止。

朱元璋,你就是你,歷經時間的磨礪,歲月的侵蝕,你還依然屹立在那裡,你的豐功偉績和成敗得失都被記錄在史冊上,供後人評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黃昏 京郊馬場

這本是一片寬闊的農田,在一次政府征地中被徵收,種上了草,並成為了皇室的專用馬場

朱元璋現在就站在這片專屬於他的土地上,多年的馬上征戰使得他對於騎馬這項運動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始終不能忘懷當年的縱馬馳騁的歲月。

歲月催人!

當年的風華少年,如今已經年華老去,當年的同伴好友,如今皆已不見蹤影。

回望這一生,我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為了建立這個偉大的帝國,他付出了自己的青春、精力,犧牲了愛人、朋友和屬下,他殺了很多人,做錯了很多事,現在終於走到了終點。

一個孤獨的老人守護著一個龐大的帝國,這就是最終的結局。

他又一次跨上了馬匹,雖然他的身體早已不適合騎馬,也不復當年之勇,但當他騎上馬,揮動馬鞭,一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是的,一切又回來了:

皇覺寺裡,明月相伴,孤燈一盞

濠州城中,謹小慎微,奮發圖強

鄱陽湖畔,碧波千里,火光沖天

茫茫大漠,金戈鐵馬,劍舞黃沙!

開創帝國,保世宏規,光耀後代!

他縱馬馳奔,江河大地被他踩在腳下,錦繡山川被他拋在身後。

一個個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現:郭子興、馬皇后、陳友諒、徐達、常遇春、王保保、胡惟庸、藍玉,有的他愛過,有的他恨過,有的他信任過,有的他背叛過,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他的敵人。

此生足矣,足矣!

少貧賤兮壯志揚,

千軍如烈怒弦張!

我雄武兮大明強!

我雄武兮天下壯!

他勒住馬頭,迎著落日的最後一絲陽光,向壯美河山投下最後的一瞥,仰天大笑: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太祖朱元璋崩,年七十一。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21 PM

二十二、建文的憂慮

建文帝

朱元璋病逝前,指定皇太孫朱允炆繼位。朱元璋逝世時很是安心,因為他認為朱允炆一定能夠繼承他的意願,將大明王朝治理得更好,一個安心的人走了,卻留下了一個憂慮的人。

朱元璋巨大的身影從朱允炆身上消失了,朱允炆終於可以獨自處理政事了,但這個年僅21歲的少年驚奇的發現,他仍然看不到太陽,因為有九個人的身影又籠罩到了他的頭上。

這九個人就是朱元璋的九個兒子,從東北到西北分別是遼王、寧王、燕王、谷王、代王、晉王、秦王、慶王和肅王。

如果說皇帝是最大的地主,那麼這九個人就是保衛大地主的地主武裝。

朱元璋在全國各地封了二十四個兒子和一個孫子為王,這些特殊的人被稱為藩王,他們有自己的王府和軍隊,每個王都有三個護衛,但請注意,這三個護衛不是指三個人。

所謂護衛是一個總稱,護衛的人數從三千人到一萬九千人不等,這樣算一下就可以瞭解藩王們的軍事實力。

上面那句話的關鍵所在就是不等,按照這個規定,藩王所能擁有的軍力是九千人到伍萬七千人,而在實踐中,藩王們都傾向於選擇後一個數字,槍桿子裡出政權,就算不要政權,多養點打手保鏢看家護院也是好的。

按說這個數字其實也不多,區區五萬多人,自然幹不過中央。可見朱元璋在安排軍隊建制時是有所考慮的,但事情往往壞就壞在例外這個詞上。

可以例外的就是我們上面提到的這九個人的某幾個。他們之所以可以例外,是因為他們負擔著更為繁重的任務——守護邊界。

他們的防區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這九個武裝地主就如同九大軍區,分別負擔著不同的任務,其中燕王和晉王勢力最大,他們各自帶有十餘萬軍隊,可謂兵勢強大,但這二位還不是九王中最生猛的,公認的打仗第一強人是寧王,此人「帶甲八萬,革車六千」,看似兵力沒有燕王和晉王多,但他手下卻有一支當年最為強大的武裝——朵顏三衛。

這是一支特殊的部隊,可以說是明軍中的國際縱隊,全部由蒙古人組成,戰鬥力極強。可能有人要問,為何這些蒙古人甘心給明朝打工。

其實這個答案也很簡單,因為明朝按時發放工資,這些外援們吃飽飯還能去娛樂場所休閒一下,而北元卻是經常打白條,打仗前許願搶到的戰利品歸個人所有,結果往往搶回來就要先交集體,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這就是明顯的賠本買賣了,拚死搶了點東西回來,還要交公,萬一死掉了估計還沒有人管埋。確實不如給明朝當公務員,按月拿錢還有福利保障,無數的蒙古人就是被這種政策吸引過來的。

在利益面前,要保持忠誠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另外寧王本人也是極為凶橫,據說他每次打仗都領頭衝鋒,活像第一滴血裡的蘭博,殺人不眨眼,砍頭如切菜,連燕王這樣的狠角色看到他都要讓三分。

這幾位鎮守邊界的武裝地主還經常搞聯合軍事演習,動不動就是十幾萬人在邊界動刀動槍,喊殺沖天,一旦有這樣的動靜,北元游擊隊就會立刻轉入地下鬥爭。

其實這些喊殺聲驚動的不只是北元,還有坐在皇位上的朱允炆,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示威。

該採取點措施了

朱允炆是一個好人,在他十五歲的時候,父親朱標患重病,朱允炆盡心伺候。他的孝順並沒有感動上天,挽留住朱標的性命。朱標去世後,朱允炆將他的三個年級還小的弟弟接來和自己一起住,目的很簡單,他不想這些年幼的弟弟和自己一樣去承受失去父親的痛苦,他知道他們需要的是親情。

那年,他才十五歲。

除此之外,他還擔任了朱元璋的護理工作,由於朱元璋脾氣本來就不好,伺候他的人總是擔心掉腦袋,朱允炆主動承擔了責任,他親自服侍朱元璋,直到朱元璋離開這個世界。他盡到了一個好兒子和好孫子的責任。

他也是一個早熟的少年,當然促使他早熟的並不只是父親的早逝,還有他的那些叔叔們

叔叔的威脅

讓朱允炆記憶猶新的有這樣兩件事:

一次,朱元璋老師出了一道上聯:風吹馬尾千條線,要求學生們對出下聯,學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好學生朱允炆,另一個是社會青年朱棣。

朱允炆先對,卻對得很不高明,他的答案是雨打羊毛一片膻,雖然勉強對得上,卻是不雅,而此時社會青年朱棣卻靈感突發,脫口而出:日照龍鱗萬點金。

這句不但對得工整,還突出了一個龍字,確是絕對。朱元璋很高興,表揚了朱棣,而朱棣也不失時機地看了朱允炆一眼,那意思似乎是你也就這能耐而已。

朱允炆雖然還小,但卻明白那個眼神的意義。

另一次就嚴重得多了,朱允炆放學後,正巧遇上社會青年朱棣,朱棣一看四下無人,就露出了流氓相,居然用手拍他的後背,說道:沒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不意兒乃有今日)

朱棣的這種行為在封建社會是大不敬,大概類似今天學校門口的不良少年堵住學生搶劫。

朱允炆也沒有想到朱棣居然敢如此放肆,一時不知所措,慌了手腳,正在這時,朱元璋老師過來了,他看見如此情景,勃然大怒,狠狠地罵了朱棣一頓,此時朱允炆的反應卻十分耐人尋味。

他不但沒有向朱元璋告狀,反而幫朱棣說話,向朱元璋表示這是他們叔侄倆鬧著玩的。朱元璋這才沒有追究。

你不得不佩服朱允炆的反應。這是皇室子孫在複雜環境下的一種天賦,但在我看來,這種天賦似乎是一種悲哀。

在朱元璋的眼裡,朱棣是一個好兒子,可是在朱允炆的眼裡,朱棣是一個壞叔叔。這倒也不矛盾,就如我們前面所說,朱棣本來就有兩張臉,一張是給父親看的,一張是給侄子看的。

在這種情況下,就有了那次歷史上有名的對話。

朱元璋在解決了良弓和走狗的問題後,曾不無得意地對朱允炆說:「我安排你的幾個叔叔為你守護邊界,站崗放哨,你就可以在家裡安心做皇帝了。」

朱元璋笑了,朱允炆卻沒有笑,他一反以往的附和,陷入沉思中。

這是一個機會,有些話遲早要說,就趁現在這個機會說出來吧。

朱允炆抬起頭,用憂慮的口氣說出了朱元璋萬想不到的話:「外敵入侵,由叔叔們來對付,如果叔叔們要有異心,我怎麼對付他們呢?」

一生運籌帷幄的朱元璋居然被這個問題問呆了,難道自己的兒子還不能相信嗎,他沉默了很久,居然也說了一句朱允炆想不到的話:「你的意思呢?」

這下輪到朱允炆傻眼了,皮球又被踢了回來,要靠我還用得著問你老人家麼,這爺孫倆被這個問題弄得疲於應付,但問題還是不能不答的,朱允炆經過長時間的思考,用做論文的精神列出五點來回答了這個問題:「首先,用德來爭取他們的心,然後用禮來約束他們的行為,再不行就削減他們的屬地,下一步就是改封地,如果實在沒有辦法,那就只好拔刀相向了。」

一生精於謀略計算的朱元璋聽到這個計劃後,也不由得開口稱讚:「很好,沒有更好的選擇方法了。」

朱元璋十分高興,他的判斷告訴他,朱允炆列出的方法一定能夠解決這個隱憂,但事情真的會如他所想般順利嗎,有沒有什麼漏洞呢?

事實證明確實有一個漏洞,今天我們回頭來看這段經典的對話,就會發現兩個人說得都很有道理,朱元璋的判斷沒有錯,確實沒有比朱允炆所說的更好的方法了,但他忽略了一個關鍵因素,那就是朱允炆的能力。

朱允炆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據史料記載,由於他的頭型不好,朱元璋曾經十分不喜歡他,但朱元璋慢慢發現,這個孩子十分聰明,背書十分在行,便對他另眼相看,最後立為繼承人。

這裡也說明一下能力的問題,在我小時候,我鄰居家有個小孩,才五歲就會幫家裡打醬油,居然還會討價還價,時人皆歎之,因為每次打醬油都能幫家裡省一毛錢,被譽為奇才,十幾年後,我偶然聽人說起他待業在家,找不到工作,不過仍然去買醬油,唯一的區別是副食店的老闆再也不肯跟他討價還價了。

打醬油只是個比方,這裡主要是說明讀書的能力和處理問題的能力是不一樣的,書讀得好,不代表事情能處理得好,能列出計劃,不代表能夠執行計劃。

建文的班底

其實朱元璋也並沒有把這個複雜的問題拋給毫無經驗的孫子,他為朱允炆留下了一群人,幫助他治理天下,其主要成員有三個人,他們也成為後來建文帝的主要班底。

第一個人

洪武年間,朱元璋曾帶著幾分神秘感,告訴已經被確認為繼承人的朱允炆,自己已為他選擇了一個可以治理天下的人才,但這個人有個缺點,就是過於傲氣,所以現在還不能用他,要壓制他一下,將來才能夠成大氣。然後他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方孝孺。

大家應該從朱元璋的話中吸取教訓,一般領導提拔你之前總是要打壓一下的,所謂磨練就是這樣來的,千萬不要為此和領導鬧意見,否則就真有可能一輩子壓制下去了。

說來倒也滑稽,這位方孝孺就是在空印案中被錯殺的方克勤之子,殺其父而用其子,不知這算不算是對方孝孺的一種壓制。

方孝孺自小熟讀經書,為人稱道,他的老師就是大名鼎鼎的宋濂,而他自己也常常以「明王道,致太平」為己任,但讓他莫名其妙的是,自己名聲很大,老師又在朝中為官,洪武十五年、二十五年,地方政府兩次向朱元璋推薦自己,卻一直沒有得到任用。

我們知道原因,但當時的方孝孺是不知道原因的,他就這樣等了十年之久,由此可見,領導的想法確實是高深莫測,不可琢磨的。

朱元璋告訴朱允炆,方孝孺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他的一生都會效忠於你,並能為你治理國家,開創太平盛世。

這話他只說對了一半。

第二個人

洪武年間,京城裡的謹身殿由於沒有安裝避雷針,被雷給劈了,如果是今天大概是要搞個安全宣傳的,教育一下大家注意天氣變化,修好完事,但在當年,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朱元璋認為是上天發怒了,便決定去禱廟祭祀,他大概是認為自己確實幹了不少錯事,所以這次祭祀他挑選了一批人和他一起去

挑選條件是極為苛刻的,那就是在九年之內(含九年)沒有過任何過失的,這在洪武朝可真是難過登天了。那個時候,官員能保住腦袋就不錯了,你就是沒錯,說不準老朱也能給你挑出錯來。這麼看來,能符合要求者還真是需要一顆純潔的心靈,至少對老朱純潔。

雖然不多,卻也不是沒有,齊德就是其中一個,他因為這件事被朱元璋留意,並記在心中,祭祀完畢後,朱元璋親自為齊德改名為泰,從此齊泰這個名字成為了他一生的代號。

此人是個文人,雖未帶兵,卻被任命為兵部左侍郎,朱元璋也曾放心不下,為他舉行了一場單獨面試,詢問邊界將領的名字,齊泰不慌不忙,從東說到西,從南說到北,毫無遺漏,得了滿分。之後又問各地的形勢,齊泰這次沒有說話,從袖子裡拿出一本手冊,上面的記載十分詳細。朱元璋十分驚訝,大為欣賞。

要知道,這次面試是突然性的,齊泰並未預先做準備,說明這位仁兄確實是把這些玩意當書來背的,還寫成小冊子,隨走隨看,其用功之熱情勝似今日在公交車上背單詞的四級考生。

他也將成為建文帝的重臣

第三個人

這個人比較特殊,他從入朝為官時起就是朱允炆的死黨,此人就是黃子澄。

黃子澄是江西人,洪武十八年,他一鳴驚人,在當年的高考中以最高分獲得會元的稱號,後被選拔為東宮伴讀,這是一個前途遠大的工作,因為太子就是將來的皇帝,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可見其學問之深。

朱允炆為皇太孫時,他一直陪伴在旁,而一件事情的發生更是加深了他與朱允炆之間的感情。

有一次,朱允炆在東閣門外唉聲歎氣,正好被經過此地的黃子澄看見,他便上前問原因,朱允炆看他是自己人,便說了實話,他擔心的正是他的那些叔叔們,萬一將來要造反可怎麼辦才好。沒想到黃子澄聽後微微一笑,要朱允炆不用擔心,他說:「諸王的兵力只能用來自保而已,如果他們敢造反,朝廷發兵攻擊他們,一定能夠取勝!」然後他又列舉了漢景帝時七國之亂的故事來鼓勵朱允炆,表示只要朝廷出兵,叛亂一定會被平定。

朱允炆聽見這些話,頓時大感安慰,他把這些話記在心中,並感謝黃子澄為他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

這又是一個典型的脫離實際以古論今的例子,試問周亞夫在何處,你黃子澄能帶兵打仗嗎?

總結以上三人,有幾個共同特點,都是飽讀詩書,都是文人,都有遠大理想,都是書獃子。

書生誤國,並非虛言啊!

建文帝登基後,立刻召回方孝孺,任命為翰林侍講,並提升齊泰為兵部尚書,黃子澄為翰林學士,這三個書生就此成為建文帝的智囊團。

當朱允炆正式成為皇帝後,他找到了黃子澄,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你還記得當年東閣門所說的話嗎?」

黃子澄肅然回答道:「從不敢忘記!」

那就動手吧,朱棣遲早要反,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的判斷沒有錯,他一定會造反的!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23 PM

二十三、等待中的朱棣

朱棣的痛苦

朱棣其實並不像造反,他想當皇帝,但他不想造反。

這看起來似乎是個矛盾的命題,其實並不矛盾。從權利義務的關係來看,當皇帝是權利,而造反則是義務,因為對於那些投錯了胎或者是投晚了胎的人來說,要想享受權利,必須履行義務。

從經濟學上來說,造反的成本太高,而且很容易虧本,根據以往數據顯示,虧本者的結局一般都是死。相信朱棣在造反前還是仔細讀過歷史書的,古往今來,把五胡十六國和五代十國這些小朝代也算在內,王爺能夠造反成功的,扳指頭就可以數得出來,估計還不用腳趾。

如果把範圍再縮小一點,只統計類似明朝這樣的大一統時代,朱棣就會驚喜地發現,目前的記錄還是零。而朱棣對打破這個記錄似乎也不太有信心。如果有人告訴朱棣,出一筆錢,就可以讓他造一把反,造反失敗賠錢就行,估計朱棣就算是找銀行貸款也會把錢湊足的。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擔保者。對於朱棣而言,造反的成本實在太大了,當年的朱重八,爛命一條、父母雙亡、身無長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正當工作,也沒有銀行存款,簡直就是天生的造反苗子。可就是這樣,他在造反前還左思右想,猶豫不定。

朱棣就不同了,他出生皇族,有自己的房子和老婆孩子,手下有十幾萬人,隨時聽從他的指揮。王府休閒娛樂一應俱全,如果想找點刺激,出門左轉不遠就能碰到鄰居——蒙古人,順便過過打仗的癮。可萬一造反失敗,房子女人孩子部下都沒了,自己的小命也必然不保。

做這樣的一筆生意實在是要經過仔細考慮的。

因為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此時有一個人打破了朱棣的猶豫,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朱棣還在猶豫之中,建文帝的兩位重臣黃子澄和齊泰卻已經準備動手了,說來也是滑稽,雖然這兩個人都是書生,卻是有樣學樣,指點諸王,說今天滅這個,明天解決那個,很快就發生了爭論。偏偏兩人都很自負,一個號稱滿腹韜略,一個自認謀略過人,誰也不服誰。

其實他們大可不必爭論,因為當時的天下第一謀士另有其人,而更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他們的敵人,也就是改變朱棣命運的那個人。

另一個和尚

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從民間選拔十名僧人,準備分給諸位藩王講經薦福,對於這些本心並不清靜的僧人而言,選擇跟隨那位王爺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在藩王們到來前,僧人們紛紛議論,哪個更有錢,哪個更有權,哪裡地方好水土佳。

只有一個叫道衍的和尚巋然不動,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但實際上,他的內心比誰都激動,因為他等待這個時機,等待那個人已經很久了。

不一會藩王們進來了,原先吵雜的僧人們立刻安靜下來,他們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道衍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了自己等待的人,他終於來了!

朱棣帶著招牌似的微笑一路走來,他並沒有注意道衍,就在他行將經過的時候,這個沉默的和尚突然開口了:「燕王殿下,貧僧願意跟隨您。」

朱棣愣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自薦的和尚,微微一笑,問出了一句似乎很有必要的話:「為何?」

「貧僧有大禮相送。」

這下朱棣真的感興趣了,自己貴為藩王,要什麼有什麼,這個窮和尚還能送什麼禮給自己?

「喔,何禮?」

到關鍵時刻了,不能再猶豫了,這個禮物一定能夠打動他!

「大王若能用我,貧僧願意送一白帽子給大王!」

朱棣聞聽此言,勃然變色,他雖然讀書有限,但王上加白是什麼字他還是清楚的,他快步走到道衍面前,用低嚴的聲音怒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不要命了麼?!」

此時的道衍卻是笑而不言,似乎沒有聽到這句話,閉目打起坐來。

這個誘惑太大了,他一定會來找我的。

果然,過了一會,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跟我來吧。」

一絲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屬於我的時代到來了,把這個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亂世之臣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從事著不同的職業,種地的農民,做生意的商人,修修補補的手藝人,他們都是這世上芸芸眾生中的一員。而在他們中間,有一些人卻不安於從事這些職業,他們選擇了另一條路——讀書。

從聖人之言到經世之道,他們無書不讀,而從這些書中,他們掌握了一些本質性和規律性的東西,使得他們能夠更為理性和客觀的看待這個世界。同時,科舉制度也使得讀書成為了踏入仕途的一條重要渠道。於是許多讀書人沿著這條道路成為了封建皇帝的臣子,協助皇帝統治天下。

在這些大臣中,有一些更為優秀的人憑借自己的能力成為了精英中的精英,他們判斷問題比別人準確,懂得如何抓住時機,能更好的解決問題,我們稱這些人為能臣。

所謂能臣並不單指正臣、忠臣,也包括所謂的奸臣,它只用來形容人的能力,而不是立場。

這些人都是真正的精英,但他們還可以按照人數多少和不同用途進一步劃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種叫治世之臣,這種人幾乎每個朝代都有,他們所掌握的是聖人之言,君子之道,其共同特點是能夠較好的處理公務,理清國家大事,皇帝有了這樣的臣子,就能夠開創太平盛世,代表人物有很多,如唐代的姚崇宋璟等。這種人並不少見,他們屬於建設者。

第二種叫亂世之臣,他們並不是所謂的奸臣,而是亂臣,他們掌握的是陰謀詭計,權謀手段,精通厚黑學,與第一種人不同,他們往往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經歷過許多風波,對人生的黑暗面有著清楚地認識。這些人的能量極大,往往能夠將一個大好的朝代斷送掉,代表人物是安祿山,這種人並不多見,他們屬於破壞者。

第三種叫救世之臣,這可是稀有品種,其遺傳率和現世率比熊貓還低,往往上百年才出一個。這些人兼有上述兩種人的特點,既學孔孟之道,又習權謀詭計。他們能夠靈活的使用各種手段治理天下,並用自己的能力去延續一個衰敗朝代的壽命。其代表人物是張居正,這種人很少見,他們屬於維護者。

而這位道衍就是一個典型的亂世之臣。

他並不是個真正的僧人,在出家以前,他也曾飽讀詩書,歷經坎坷,滿懷報國之志卻無處容身,他的名字叫姚廣孝。

姚廣孝

姚廣孝,長洲人(今江蘇吳縣),出生於至元十五年,只比朱元璋小七歲,出生於亂世的他從小好學,擅長吟詩作畫,十四歲出家為僧,取名道衍。交際廣泛,當時的名士如楊基、宋濂等人和他關係都不錯。

但他所學習的卻不是當時流行的程朱理學和經世之道,其實和尚學這些也確實沒有什麼用,但讓人驚奇的是,他也不學佛經。更為人稱奇的是,他雖身為和尚,卻拜道士為師!宗教信仰居然也可以搞國際主義,確是奇聞。

他的那位道士師傅是個不簡單的人,他的名字叫席應真,此人也是個奇人,身為道士,不去煉丹修道,卻專修陰陽術數之學。道衍跟隨著他,學習的也是這些東西。

所謂陰陽術數之學來源悠久,其內容龐雜,包括算卦、占卜、天文、權謀機斷等,這些玩意在當時的人看來是旁門左道,君子之流往往不屑一顧。但實際上,陰陽學中蘊含著對社會現實的深刻理解和分析,是前人社會經驗的總結和概括。

話說回來,學習這問學問的一般都不是什麼正經人,正經人也不學這些,因為科舉也不考陰陽學,但身懷此學之人往往有吞食天地之志,改朝換代之謀,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此外學這門學問還是有一定的生活保障的,搞不成陰謀還可以去擺攤算命實現再就業。

一個不煉丹的道士,一個不唸經的和尚,一支旁門左道之學。道衍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一步步成長起來,成長為一個陰謀家,他讀了很多書,見過大世面,瞭解人性的醜惡,掌握了權力鬥爭的手段,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夠做一番事業。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他雖結交名士,胸懷兵甲,卻無報國之門,因為考試的主要內容是語文,不考他學的那些課外知識。而且他學的這些似乎在和平時期也派不上用場。有才學,卻不能用,也無處用,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道衍都處於鬱悶的狀態。

可能這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他開始消極起來。

既然在家裡煩悶,就出去玩吧,既然是和尚旅遊,地點最好還是寺廟。全國各地的寺廟大都留下了他的足跡,而當他到嵩山寺遊玩時,碰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這個人給精於算卦的道衍算了一命,準確的預言了他未來的前程和命運。

這個人叫袁珙,與業餘算命者道衍不同,他的職業就是相士。相士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職業,他們在歷史上有很大的名聲,主要原因就在於他們往往能提前幾十年準確預告一個人的將來,比天氣預報還要准,而名人效應更是增加了這一人群的神秘感。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對曹操的那句亂世奸雄的評語。

袁珙並不認識道衍,但當他看到道衍時卻大吃一驚,便如同今日街上算命的人一樣,追上道衍硬要給他算一卦(收沒收錢不知道),並給了他一個評語:「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奇異的和尚!長得一雙三角眼,就像生病的老虎,你這樣的人天性嗜好殺戮,將來你一定會成為劉秉忠那樣的人!」

如果今天街上算命的人給你一個這樣的評語,估計你不但不會給錢,還會教訓他一頓。但是道衍的反應卻大不相同,他十分高興,三角眼、嗜殺這樣的評語居然讓道衍如此愉悅。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此人實在是個危險分子。

這裡還要說到劉秉忠,這是個什麼人呢,為什麼道衍要把此人當成偶像呢?

劉秉忠也是個僧人,聯繫後來的朱重八和道衍來看,當時的和尚實在是個危險的職業,經常聚集了不法分子。劉秉忠是元朝人,在忽必烈還是親王時,被忽必烈一眼看中並收歸屬下成為重要謀士,為忽必烈登上帝位立下汗馬功勞。

以這樣的人為偶像,道衍想幹些什麼,也是不難猜的。

道衍並不是一個清心寡慾的人,洪武年間,朱元璋曾下令懂得儒術的僧人去禮部參加考試,道衍抓住了這次招考公務員的機會,也去考了一把,考得如何不清楚,但反正是沒有給官他做,這讓道衍非常失望,他又要繼續等待了。

終於,他抓住了洪武十八年(1385)的這次機會,跟隨燕王去了北平,在慶壽寺做了主持。

如果他真的只做主持的話,也就不會發生那麼多的事了。

這位本該在寺裡唸經的和尚實在不稱職,他主要的活動地域並不是寺廟,而是王府,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用同一個命題勸說著朱棣——造反。

從後來的史實看,道衍這個人並不貪圖官位,也不喜愛錢財,一個不求名不求利的人卻整天把造反這種事情放在嘴邊,唯恐天下不亂,是很奇怪的,他到底圖什麼呢?

很明顯,道衍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他也不是那種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造反又不是什麼好的娛樂活動,為何他會如此熱衷?如果從這個人的經歷來分析,應該是不難找到答案的,驅動他的是兩個字——抱負。

道衍是一個失落的人,他學貫古今、胸有韜略,卻因為種種原因得不到重用,在被朱棣帶回北平的那年,他已經五十歲了。青春歲月一去不返,時間的流逝增加了他臉上的皺紋,卻也磨煉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得這個本應在家養老的人變成了一個火藥桶,只要有合適的引線和時機就會爆炸。

朱棣就是那根引線,這個風雲際會的時代就是時機。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25 PM

二十四、準備行動

黃子澄和齊泰準備動手了,但他們在目標的確定上起了爭論,齊泰認為先拿燕王開刀為好,而黃子澄卻認為,應該先剪除其他各王,除掉燕王的羽翼,然後才對燕王動手。

我們今天回頭來看這兩個計劃,似乎都有道理,後人評價時往往認為齊泰的做法是正確的,但我看來,這樣的論斷似乎有成王敗寇之嫌,黃子澄的計劃是有其合理性的。畢竟先挑弱者下手還是有一定作用的。

這是一盤決定天下命運的棋局,對弈的雙方是朱允炆和朱棣,現在身為皇帝的朱允炆猜到了先手,他在棋盤上下出了自己的第一著。

先著

周王朱肅(木字旁)是燕王朱棣的同母兄弟,在朱允炆看來,他將是朱棣的有力助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成了最早被清除的人。奉命執行這項任務的就是我們之前介紹過多次的李文忠之子李景隆。

事實證明,這位仁兄打仗可能不在行,抓人還是有一套的,他突調大軍奔赴河南周王府,把周王的老婆孩子加上他本人一骨腦的押到京城,朱允炆對他的這位叔叔並不客氣,把他從國家一級幹部直接貶為老百姓,並遷至雲南,當時的雲南旅遊資源還沒有充分開發,算是半原始狀態的荒蕪之地,周王就被放到這個地方去當人猿泰山了。

此時,建文帝才登基一個月。但他顯然沒有到新單位上班的羞澀和謙虛,開始收拾起他的那些叔叔們,周王是第一個,但絕不是最後一個,而且周王很快就會發現與後來者的遭遇相比,去雲南旅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同年十二月,有人告發代王「貪虐殘暴」,建文帝表現出了強烈的正義感,毅然履行了皇叔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法律原則,把他的叔叔遷至蜀地看管起來。

第二年五月,建文帝又一次大義滅親,以「不法事」罪名將岷王朱遍(木字旁)逮捕,並貶成老百姓。說到底,這個「不法事」是個什麼事也沒說清楚,和那句著名的「莫須有」有一拼,這樣看來,在歷史上,要整人實在不需要找太多理由。

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建文帝又以破壞金融罪——私印鈔票,對湘王朱柏下手了,其實那個時代的鈔票本來就沒有什麼計劃可言,亂印最多的就是建文帝本人。當然這只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隨後朝廷就派使臣至湘王封地去抓人,他們以為這次會像以往一樣順利,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湘王朱柏不愧是朱元璋的子孫,甚有骨氣,他在得知有人要來抓他的消息後,笑著對自己的手下說:「我親眼看到很多在太祖手下獲罪的大臣都不願受辱,自殺而死,我是高皇帝的兒子,怎麼能夠為了求一條活路而被獄吏侮辱!」

他沒有開門迎接使臣,而是把老婆孩子都召集起來,緊閉宮門,自焚而死。

這樣的慘劇,並沒有停滯建文的行動步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連續抓獲了齊王朱傅(左有木字旁)和代王朱桂,此二人皆被廢為庶人。

真是乾淨利落,毫不留情!到了這個地步,就是傻瓜也知道建文帝想幹什麼了。

大家可能會奇怪,為什麼這些藩王們毫不反抗呢,其實原因很簡單,一方面他們並沒有燕王那樣的反抗資本,而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沒有反抗的理由。

在那個時代,皇帝是最高的統治者,所有的藩王都是他的屬下,別說你是皇帝的叔叔,就算你是他爺爺,只要他是皇帝,你也得聽他的。說句難聽點的話,削藩問罪還是客氣的,算是給足了面子,如果藩王不服氣明著來的話,自然也有大刀大棍伺候。

至此,建文帝已經完全違反了他自己向朱元璋做出的承諾,什麼以德服人都被丟到九霄雲外,他就像是一個剛上擂台的拳擊手,疾風暴雨般揮出一輪王八拳,看似痛快凌厲,效果卻有限。

這是一場殘酷的政治鬥爭,也是一場拳賽。

天真的朱允炆不知道他要參加的這場拳賽並不是三個回合的業餘賽,而是十二個回合的職業賽。在這樣的比賽中,想要亂拳打死老師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獲得勝利的關鍵在於隱忍的耐心和準確的判斷。

朱允炆搶到了先手,卻沒有搶到先機。

朱棣即將做出自己的應對

應對

建文帝就要找上門了,這下子不由得朱棣了,要麼造反,要麼像他的那些兄弟們一樣被幹掉。此時的朱棣可謂處境艱難,他比當年的朱重八還不如,朱重八就算不去造反, 還可以逃出寺廟,去當盲流,混碗飯吃。可是朱棣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天下是朱允炆的,他還能逃到哪裡去呢?

道衍抓住了眼前的這個時機,繼續向朱棣推銷他的造反理論。對於這一點,朱棣是早已經習慣了,如果哪一天這位仁兄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那才叫奇怪。以往朱棣對這些話還可以一笑置之,因為他很清楚,造反不是吃夜宵,說干就能幹的,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和尚身無長物,一無所有,才會全身心地投入造反事業。可是自己是藩王,和這些窮光蛋有天壤之別。怎麼可能被這些人拖下水。

但是到現在他才發現,如果放縱這個侄子搞下去,自己會變得連窮和尚也做不了。

於是他開始了自己的準備工作,他招募大批強壯士兵為衛軍,並進行軍事訓練,地點就在自己的王府之內。所謂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要想造反,拿著木棍農具是不行的,這就需要大量的兵器,打造兵器的動靜很大,而當時又沒有隔音設備。朱棣在這個問題上充分發揮了想像力和創造力,他建造了一座很大的地下室,周圍樹起圍牆,並在附近開辦了多個養雞場,就這樣,地下室裡叮叮噹噹的敲個不停,外面的人一點也聽不見。

此外,朱棣還吸取歷來農民起義戰爭中的先進經驗,虛心向農民兄弟學習,即在造反前要搞點封建迷信、遠古傳說之類的東西。為此他招募了一大批特殊人士。這些人被稱為異人術士,其實就是街上算命占卜的那些人,他把這些人搞來無非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順便做做宣傳工作,但他本人也不會想到,這一舉措在後來竟然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步步進逼

建文帝在解決其他藩王的時候,眼睛卻始終看著朱棣,因為他也清楚,這個人才是他最為可怕的對手。為了削減朱棣的實力,他先派工部侍郎張丙(上有曰旁)接任了北平市市長的職務,然後任命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掌握了北平的軍事控制權。之後他還派宋忠(此名極不吉利)率兵三萬,鎮守屯平、山海關一帶,隨時準備動手。

刀已經架到脖子上了,朱棣似乎成為了板上魚肉,在很多人看來,他只能束手就擒了。

然而就在此時,朱棣卻做出了一件別人想不到的事情。

按照規定,建文帝登基後,藩王應入朝晉見皇帝,由於當時局勢十分緊張,很多人都認為朱棣不敢如期拜見新皇帝,但大家萬萬沒有想到,他不但來了,還幹出了驚人之舉。

建文元年三月份,燕王入朝參拜新君,按說來到別人的地盤就老實點吧,可這位仁兄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可見朱棣囂張到了何種地步。

朱棣的無禮舉動引起了群臣的憤怒,戶部侍郎卓敬多次上奏,要求就地解決朱棣,建文帝竟然以燕王是自己的至親為由拒絕了這一正確提議。卓敬氣得跳腳,大叫起來:「楊堅、楊廣兩人難道不是父子嗎」?!

但建文帝仍然拒絕了他的提議。

朱棣就這樣在京城逛了一圈,風風光光的回了北平。而齊泰和黃子澄竟然結結實實當了一回看客,平日在地圖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所謂謀略家就是這樣的水平。

當然,建文帝手下並非都是一些如齊泰、黃子澄之類的人,事實證明,他還是有許多得力部下的。

成功的策反

在這場鬥爭中,建文帝並非不堪一擊,他也使用了很多權謀手段,特別是在地下工作方面,可謂卓有成效。

建文元年(1399)初,朱棣派長史葛誠進京城朝見皇帝,其實這個葛誠也是個間諜,他的真實目的是打探消息,但朱棣萬沒有想到的是,此人竟然被策反了,而策反葛誠的正是皇帝本人。

葛誠一到,建文帝便放下架子,以九五之尊對葛誠禮遇有加,估計也親切地詢問了他的家庭收入情況並鼓勵他好好工作之類。葛誠十分感動,皇帝竟然如此看重自己!他一時頭熱,就主動交待了燕王朱棣的種種不法行為和自己的間諜身份。然後他光榮地接受了建文帝地下工作者的稱號,表示回去後一定努力工作,並及時做好情報信息傳遞工作,爭取早日將燕王等人一網打盡。

一顆釘子就這樣紮下了。

如果說葛誠是一個小間諜,那麼下面要介紹的這位就是超級間諜,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此人並不知道自己做了間諜。

這個人就是朱棣的老婆,大將軍徐達的女兒。

將門往往無虎子,如常遇春的兒子常茂,李文忠的兒子李景隆都是如此。但事情總有例外,徐達之子徐輝祖就是一個例外。他雖然出生名門,卻從不引以為傲,為人謙虛謹慎,熟知兵法,而且效忠於建文帝。

他利用裙帶關係,走夫人路線,在與他的妹妹聊天時瞭解到了很多妹夫朱棣學習工作的情況,並通報給了一直以來都對朱棣關懷備至的朱允炆。

就這樣,朱棣的很多絕密情報源源不斷地傳到了朱允炆的耳中。

其實在這條戰線上,朱棣的工作也毫不遜色,他的情報來源比較特殊,主要是由朱允炆身邊的宦官提供的。朱元璋曾經嚴令不允許太監干政,作為正統繼承人的朱允炆對此自然奉為金科玉律,在他手下的太監個個勞累無比又地位極低,其實太監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傾向,他們對朱允炆十分不滿卻又無處訴苦。

正在此時,救世主朱棣出現了,他不但積極結交宮中宦官,還不斷送禮給這些誰也瞧不起的人,於是一時之間,燕王慈愛之名在宦官之中流傳開來,大家都甘心為燕王效力。

朱允炆從來有沒有正眼看過這些他認為很低賤的人,但他想不到的是,就是這些低賤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這場鬥爭的勝負。

除了這些太監之外,朱棣還和朝中的兩個人有著十分秘密的關係,此二人可以說是他的王牌間諜,當然不到關鍵時刻,朱棣是不會用上這張王牌的,他要等待最後的時刻到來。

黃子澄的致命錯誤

四月,朱棣回到北平後,就向朝廷告病,過了一段時間,病越生越重,居然成了病危。這場病並不是突發的,而是醞釀了相當長的時間。因為在即將到來的五月,朱棣有一件不想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五月,是太祖朱元璋的忌日,按照禮制朱棣應該自己前來,但朱棣敏銳地感覺到如果這次再去京城,可能就回不來了。可是老爹的忌日不去也是不行的,於是他派長子朱高熾及另外兩個兒子朱高煦、朱高燧取代他祭拜。一下子派出三個兒子,除了表示自己重視此事外,另一個目的就是告訴朝廷,自己沒有異心。

朱棣這次可算是打錯了算盤,當時的形勢已經很明瞭,朱允炆擺明了就是要搞掉藩王,此時把自己的兒子派入京城,簡直就是送去的人質。

果然,朱高熾三兄弟一入京,兵部尚書齊泰就勸建文帝立刻將此三人扣為人質。建文帝本也表示同意,誰知黃子澄竟然認為這樣會打草驚蛇,應該把這三個人送還燕王,表明朝廷並無削藩之意,以麻痺燕王。

真正是豈有此理!五六個藩王已經被處理掉,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連路上的叫化子都知道朝廷要向燕王動手,黃子澄的臉上簡直已經寫上了削藩兩個字,居然還要掩耳盜鈴!書生辦事,真正是不知所謂。

建文帝拿不定主意,此時魏國公徐輝祖出來說話了,按親戚關係算,這三個人都是他的外甥,他看著此三人長大,十分瞭解此他們的品行,他對朱允炆進言,絕對不能放這三個人回去,因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為人質,而且都身負大才,如若放虎歸山,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看來,徐輝祖的算命水平已經接近了專業水準,他的預言在不久之後就得到了證實,但更神的還在後頭。

緊接著,徐輝祖特別說到了朱高煦這個人,他告訴朱允炆,在他這三個外甥中,朱高煦最為勇猛過人也最為無賴,他不但不會忠於陛下,也不會忠於他的父親。

不能不服啊,徐輝祖的這一卦居然算到了二十多年後,準確率達到百分之百,遠遠超過了天氣預報。

可是決定權在建文帝手中,他最後作出決定,放走了朱高熾三兄弟。

如果朱允炆知道在後來的那場戰爭中朱高煦起了多大的作用,他一定會為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去找個地方一頭撞死。也正是為此,他後來才會哀歎:悔不用輝祖之言!

可惜,後悔和如果這兩個詞在歷史中從來就沒有市場。

遠在北平的朱棣本來已經為自己的親率行動後悔,沒想到三個兒子毫髮無損的回來了,好吃好住,似乎還胖了不少,高興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大叫道:「我們父子能夠重聚,這是上天幫助我啊!」

其實幫助他的正是他的對手朱允炆。

精神病人朱棣

朱棣明白,該來的遲早會來,躲是躲不過了,皇位去爭取不一定會有,但不爭取就一定沒有,而且現在也沒有別的退路了,朱允炆注定不會放過自己,不是天子之路,就是死路!

拚一拚吧!

不過朱棣仍然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時間,造反不是去野營,十幾萬人的糧食衣物兵器都要準備妥當,這些都需要時間,為了爭取時間,朱棣從先輩們的事跡中得到啟發,他決定裝瘋。

於是,北平又多了一個精神病人朱棣,但奇怪的是,別人都是在家裡瘋,朱棣卻是在鬧市裡瘋,專找人多的地方。

精神病人朱棣的具體臨床表現如下:

1、 鬧市中大喊大叫,語無倫次(但可以保證絕無反動口號)

2、 等到吃飯時間擅入民宅,望人發笑,並搶奪他人飯食,但無暴力行為(很多乞丐也有類似行為)

3、 露宿街頭,而且還是一睡一整天,堪稱睡神。

此事驚動了建文帝的耳目,建文帝便派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兩人前去看個究竟,此時正是六月份,盛夏如火的天氣,當兩人來到王府時,不禁為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可以捂蛆的天氣,朱棣竟然披著大棉被呆在大火爐子前「烤火」,就在兩人目瞪口呆時,朱棣還說出了經典台詞:「凍死我了!」

這一定是個精神病人,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馬上就達成了共識,並上奏給建文帝。

為避禍竟出此下策,何等耐心!何等隱忍!

問世間權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28 PM

二十五、不得不反了!

收到兩人密奏,建文帝很是高興了一陣子,精神病人朱棣自然也很高興,他終於有時間去準備自己的計劃了。

朱棣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由於一個意外的發生,他的計劃破產了。

朱棣失算了,因為長史葛誠背叛了他,他把朱棣裝瘋的情況告訴了建文帝,並密報朱棣即將舉兵。一向猶豫不決的兵部尚書齊泰終於做出了正確的決斷:他下了三道命令,1、立刻命令使臣前往北平;2、授意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立刻採取行動監視燕王及其親屬,必要時可以直接採取行動;3、命令北平都指揮使張信立刻逮捕朱棣。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應急計劃,但就如同我們之前所講,計劃的執行才是最重要的,這個計劃的第一點和第二點都沒有問題,壞事就壞在第三點上。

張信說不上是建文帝的親信,他是燕王親任的都指揮使,齊泰居然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簡直是兒戲!想來這位書獃子是聽了太多評書,在他腦子裡,抓人就是「埋伏五百刀斧手於帳後,以摔杯為號!」,完全估計不到權力鬥爭的複雜性和殘酷性。

張信接到任務後,猶豫了很久,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燕王的關係很好,但畢竟自己拿的是朝廷的工資,如果通知了燕王,那不但違背了職業道德,而且會從國家高級幹部變成反賊,一旦上了這條賊船,可就下不來了。

生死繫於一線,這條線現在就在我的手中!

關鍵時刻,張信的母親幫助他做出了抉擇,她老人家一聽說要逮捕燕王,立刻制止了張信,並說道:「千萬不可以這樣做(逮捕燕王),我經常聽人說,燕王將來必定會取得天下,他這樣的人是不會死的,也不是你能夠抓住的。」

我們可能會覺得納悶,這位老太太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她怎麼知道這樣的「天機」?綜合各種情況分析,這位老太太很可能是受到那些散佈街頭和菜市場的算命先生們傳播的謠言影響,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如此重大的決策,竟然受一個如此可笑的理由和論據影響並最終做出,實在讓人覺得啼笑皆非。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張信的決斷

張信是一個拿定主意就動手的人,他立刻去燕王府報信,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府竟然不見外客,按說這也算燕王氣數已盡,來報信的都不見,還有什麼辦法,可偏巧這個張信是個很執著的人,下定決心,排除萬難,非要做反賊不可。

他化妝後混入王府,再表明身份要求見燕王,燕王沒有辦法,只好見他,但燕王沒有忘記自己的精神病人身份,他歪在床上,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活像中風患者。張信叩拜了半天,這位病人兄弟一句話也沒有說。

張信等了很久,還是沒有等到燕王開口,看來這位病人是不打算開口了。

張信終於開口說話:「殿下你別這樣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那意思就是你別再裝孫子了,有火燒眉毛的事要辦!

誰知朱棣實在是頑固不化,居然繼續裝糊塗,假裝聽不懂張信的話。

張信實在忍無可忍(看來想做反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您就別裝了吧,我身上有逮捕您的敕令(逮捕證),如果您有意的話,就不要再瞞我了!」

於是,一幕醫學史上的奇跡發生了,長期中風患者兼精神病人朱棣神奇的恢復了健康。在一瞬間完成了起床、站立、跪拜這一系列複雜的動作,著實令人驚歎。

朱棣向張信行禮,連聲說道:「是您救了我的全家啊!」他立刻喚出在旁邊等待多時的道衍,開始商議對策。

事情至此發生變化

齊泰的後手

張信遲遲不見動靜,應該也在齊泰的意料之中,從事情發展看來,他已經預料到了這一點,因為就在張信去燕王府報信後沒過幾天,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就手持逮捕燕王官屬的詔書,率領大批部隊包圍了燕王府。

看來齊泰也早就料到張信不可靠,所以才會有兩手準備。

至此,從削藩開始,事情一步步的發展,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把面具揭去吧!最後決斷的時刻來到了!

朱棣病好沒多久,就立刻精神煥發起來,但他也沒有想到敵人來得這麼快,千鈞一髮之刻,他召集大將張玉、朱能率衛隊守衛王府。由於事發突然,軍隊來不及集結,而外面的士兵人數要遠遠多於王府衛隊,朱棣正面對著他人生中最大的挑戰之一,要取得天下,必先取得北平,而自己現在連王府都出不去!

該怎麼辦呢?

這是朱棣一生中最為凶險的狀況之一,外面喊打喊殺,圍成鐵桶一般,若要硬拚明顯是以卵擊石,怎麼辦才好呢,難道要束手就擒?

辦法不是沒有,所謂擒賊先擒王,只要把帶頭的人解決掉,這些士兵就會成為烏合之眾。但要做到這點談何容易,對方就是衝著自己來的,難道他們會放下武器走進王府讓自己來抓?

關鍵時刻,朱棣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外面這些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這似乎是一個很明顯的問題,從他們整齊的制服,凶狠的面部表情,手中亮晃晃的兵器,都可以判斷出他們絕不是來參加聯歡的。但問題在於,他們真的是來抓自己的嗎?

朱棣的判斷沒有錯,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並沒有接到逮捕燕王的命令,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逮捕燕王的官屬,偏偏就是沒有逮捕他本人的詔令!

這真是百密一疏,而燕王的膽略也可見一斑,所謂做賊心虛,有些犯過法的人在街上見到大簷帽就跑,也不管這人到底是公安還是城管,原因無他,心虛而已。朱棣竟然在政府找上門來後還能冷靜思考,做賊而不心虛,確實厲害。

於是朱棣下令請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進王府,此二人並非傻瓜,好說歹說就是不進去。朱棣見狀便列出被逮捕人的名單,並表示這些人已經被抓住了,要交給政府。需要帶頭的來驗明犯人的身份。

這下子兩個人不進也得進了,因為看目前這個形勢不進王府工作就無法完成,而詔書也確實沒有說要逮捕燕王,兩人商量後,決定進府。本來他們還帶了很多衛士一起進府,但被王府門衛以其他人級別不夠拒絕了。王府重地,閒人免進,本來也是正常的,但在非常時刻,如果依然墨守成規就太迂腐了。偏偏這兩位就是這樣迂腐,居然主動示意士兵們聽從門衛的安排,然後兩個人肩並肩,大步踏入了鬼門關。

一進王府,可就由不得他們了,到了大堂,他們驚奇的發現精神病人朱棣扶著支枴杖坐在那裡,一幅有氣無力的樣子。見到他們來也不起身,只是讓人賜坐。此場景極類似今日之黑幫片中瘸腿黑社會老大開堂會的場景。朱棣這位黑老大連正眼都不看他們一下。

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的心中開始打鼓了,可是既然已經來了,說什麼也晚了。所幸開頭的時候氣氛倒還和睦,賓主雙方就共同關心的問題交換了若干意見,情況一時大有緩和之跡象。

就在二人暗自慶幸之時,有侍女端上瓜片(估計是西瓜),燕王朱棣突然腿也不瘸了,親自拿著兩片瓜朝張、謝兩人走來。兩人誠惶誠恐,起來感謝燕王。但他們哪裡知道,燕王這次玩了花樣,他似乎覺得摔杯為號太老套了,要搞搞創新。

二人正要接瓜,朱棣卻不給了,燕王突然間變成了閻王,他滿臉怒氣,指著二人鼻子大罵道:「連平常老百姓,也講究兄弟宗族情誼,我身為天子的叔叔,卻還要擔憂自己的性命,朝廷這樣對待我,天下的事就沒有什麼不能幹的了!」

說完,朱棣摔瓜為號,燕王府內眾衛士把張、謝兩人捆了起來,這二位平時上館子都不要錢,沒想到吃片瓜還把腦袋丟了,同時被抓住的還有葛誠。朱棣一聲令下將他們全部斬殺。

這樣看來,那年頭想吃片瓜真是不容易啊。

朱棣扔掉了手中的枴杖,用莊嚴的眼光看著周圍的人,大聲叫道:「我根本就沒有病,是奸臣陷害我,不得不這樣做而已,事已至此,也就怪不得我了!」

決裂!

被殺者的鮮血還未擦淨,朱棣就發表了自己的聲明,現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士兵們知道,就要打仗了,得把腦袋繫在褲腰帶上去拚命。燕王的親屬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改變,不是從王侯升格為皇親,就是降為死囚。無論如何,改變現狀,特別是還不錯的現狀總是讓人難以接受的。

畢竟大家都是人,都有自己的考慮,類似造反這種事情實在是不值得慶祝的,特別在成功之前。即使是義正言辭的朱棣本人,心底應該也是發虛的。但有一個人卻是真正的興高采烈。

這個人就是道衍,對於他而言,這正是最好的機會。他已經六十四歲了,為了等待這個機會,他已經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他的一生中沒有青春少年的意氣風發,也沒有聲色犬馬的享樂,有的只是歷經坎坷的生活經歷和孤燈下日復一日的苦讀。

他滿腹才學,卻未官運亨通,心懷天下,卻無人知曉。隱忍這麼多年,此時不發,更待何時!

反了吧,反了吧,有這麼多人相伴,黃泉路上亦不寂寞!

不登極樂,即入地獄,不枉此生!

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被殺掉了,可是他們的衛士還在門外等著,士兵們看見人一去不返,最先想到的問題倒不是兩人有什麼危險,而是自己的肚皮問題。

畢竟士兵也是人,拿著刀跟著你來拚命,你就要管飯,但是很明顯今天的兩位大哥不講義氣。王府裡面自然好吃好喝,卻把兄弟們晾在外面喝風。時間一長,天也黑了,再等下去也沒有加班費給,於是眾人回家的回家,搞娛樂的搞娛樂,紛紛散去。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久張、謝兩人被燕王殺掉的消息就不脛而走,老大被殺,這還了得,於是眾多士兵操起傢伙回去包圍王府,但他們雖然人多,卻沒有主將指揮,個別士兵雖然勇猛,也很快就被擊潰。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干了,就幹到底吧!

朱棣立刻下達第二道命令,奪取北平!

大將張玉率兵乘夜攻擊北平九門。此時九門的士兵根本反應不過來,也沒有做激烈的抵抗,朱棣沒費多少功夫,就取得了九門的控制權。

在當時,只要控制了城池的城門,就基本控制了整個城市。所謂關門打狗的成語不是沒有道理的,建文帝花了無數心思,調派無數將領控制的北平城在三日內就被燕王朱棣完全佔據。

城中將領士兵紛紛逃亡,連城外的明將宋忠聽到消息,也立刻溜號,率兵三萬退到懷來。

朱棣終於奪取了北平城,這座曾是元朝大都的城市現在就握在朱棣的手中,他將在這裡開始自己的霸業!

給我一個造反的理由

朱棣為這一天的到來已經準備了很久,士兵武器糧食都十分充足,但他還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造反的理由。

造反需要理由嗎?需要,非常需要。在造反這項活動中,理由看上去無關緊要,但實際上,理由雖不是必須的,卻也是必要的。

對朱棣而言更是如此,自己是藩王,不是貧農,造反的對象是經過法律認可的皇帝。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自己都是理虧的。所以找一個理由實在是很有必要的,即使騙不了別人,至少可以騙騙自己。

於是朱棣和道衍開始從浩如煙海的大明法條規定中尋找自己的依據,這有點類似今天法庭上開庭的律師翻閱法律條文,尋找法律漏洞。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找到了法律規則的漏洞,打了一個漂亮的擦邊球。

朱元璋並非完全沒有料到自己的兒子將來有可能會造孫子的反,他制定了一套極為複雜的 規定,用來制約藩王,但為了防止所謂奸臣作亂,他又規定藩王在危急時刻可以起兵勤王。即所謂「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

但這個規定有一個關鍵之處,那就是需要天子密詔。而在朱棣和道衍看來,這個問題是不難解決的,他們充分發揮了自己厚黑學的本領,對這一點視而不見,公然宣稱朝中有奸臣,要出兵「靖難」,清君側。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居然還將這一套歪論寫成奏折,公然上奏朝廷,向朝廷要人,擺出一幅義憤填膺的模樣,這就如同街上的地痞打了對方一個耳光,然後激動地詢問肇事者的去向,並表示一定要為對方主持公道。

「靖難」理論的提出和發展充分說明朱棣已經熟練的掌握了權謀規則中的一條重要原理:

如果你喜歡別人的東西,就把它拿過來,辯護律師總是找得到的。——腓特列二世原創

不祥的預感

既然一切都準備好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但是中國自古就是禮儀之邦,即使是造反這種事情也是需要搞一個儀式的,領導要先發言,主要概述一下這次造反的目的和偉大意義,並介紹一下具體執行方法以及撫恤金安家費之類的問題。然後由其他人等補充發言,士兵鼓掌表示理解,之後散會,開打。

朱棣的這次造反也不例外,早在殺掉張、謝二人之前的一個月,他已經糾集一些部下搞過一次誓師儀式,當然,是秘密進行的。但在那次活動中,出現了一個意外,使得朱棣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是在六月七日,他召集一群參與造反的人宣講造反的計劃,並鼓舞士氣。但就在他講得正高興的時候,突然風雨大作,房屋上的瓦片紛紛被吹落。眾人頓時面如土色。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兆頭,當時的人可不會從房屋質量、天氣情況上找原因,本來商量的就是見不得人的事情,突然來這麼一下子,莫不是老天爺反對自己造反?

朱棣也慌了,講得正高興的時候,老天爺來砸場子,事發突然,他也愣住了。關鍵時刻,還是道衍發揮了作用,他大聲說道:「真龍飛天,一定會有風雨相隨, 現在瓦片落地,正是大吉大利的預兆!」

於是一通封建迷信宣傳過後,掉瓦片就成了上天支持朱棣的鐵證。看來上天倒真是一個隨和的人,總是按照人們的意願行事,所謂替天行道之言,實在不可深信。

小兵們好糊弄,他們沒有多少文化,沒見過老天爺,也沒見過皇帝,上級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可是朱棣不同,他十分清楚所謂的皇帝天子到底是個什麼玩意,什麼天意歸屬、天星下凡都是自己編造,用來糊弄別人、安慰自己的。真要到了緊要關頭,只能靠自己。

他曾經不止一次的把自己和當朝皇帝作比較,無論從軍事、政治哪一方面來看,自己都要遠遠勝過那個小毛孩子。而且他對自己的軍隊有絕對的信心,京城的那些部隊養尊處優,久不經戰陣,自然比不上自己手下的這些虎狼之士。

但畢竟那個在京城的人才是真正的皇帝,自己只是一個藩王,要想登上那個寶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凶險難測啊。

朱棣的預感並沒有錯,他即將走上的是一條異常艱苦的道路,貴為皇子的他必須要經歷金戈鐵馬、九死一生的戰場拚殺,去奪取自己的天下。而他遇到的敵人決不僅僅是黃子澄那樣的無能之輩,還有很多十分厲害的對手在等待著他,他也將在不久之後吃到這些人的苦頭。

不用再考慮了,前路縱然艱險,總勝過坐地等死!

起兵!朱允炆,把你的寶座讓給我!

宋忠的應對

宋忠是一個名字不太吉利,軍事才能也很一般的人,本來在建文帝的佈局中他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事情急轉直下,卻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

北平附近的南軍全部湧向了他所在的懷來,情況一片混亂,關鍵時刻,宋忠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氣,他在短時間內收容和安排了許多士兵,並將他們重新編隊。但是士兵們的慌亂是他無法平息的。在很多時候,平息慌亂的最好方法是憤怒,為了盡快恢復士兵們的戰鬥力,宋忠決定撒一個謊,他平生可能撒過許多次謊,但事實證明這個謊話是比較蹩腳的。

宋忠派人傳播謠言,說家在北平的士兵家屬們都被燕王殺掉了,士兵們果然群情激奮,準備拚死一戰,宋忠這才安下心準備與燕王作戰。

可是當燕王的軍隊真的發動進攻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打頭陣的敵方士兵們並沒有衝上來拚殺,而是不斷大喊大叫,喊叫內容類似今天在機場火車站出站口接人時說的那些話,一時間父子兄弟表哥堂弟的喊聲此起彼伏。

原來朱棣得知了宋忠的這個謊言,他特意安排這些士兵的親屬打頭陣,用來瓦解宋忠的軍心。這一招十分有效,宋忠手下的士兵頓感上當,於是紛紛逃走。宋忠沒有辦法,只好自己親自上陣,但大勢已經不可挽回了。戰鬥結果,宋忠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活捉。

朱棣曾經想勸降宋忠,被他嚴詞拒絕了,最後被朱棣殺害。宋忠雖才具不高,卻有決戰之勇氣,寧死不屈,對得起他名字中的那個忠字。

戰敗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朝廷,建文帝大驚失色,他終於明白一直害怕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現在只能用刀劍來說話了。

唯一的人選

朱元璋殺戮功臣的惡果終於顯現出來,當建文帝朱允炆環顧四周時,驚奇的發現他很難找出一個真正有戰鬥經驗的人去對付朱棣。

只剩下耿炳文了。

耿炳文是朱元璋的老鄉,身經百戰,戰場經驗豐富,為朱元璋所信任,並在戰後被封為長興侯,一等功臣。很明顯朱元璋當年殺掉無數功臣卻獨獨留下他,正是為了今日之變。

朱允炆的考慮是對的,當時唯一的人選只能是耿炳文,但他也犯了一個錯誤,他似乎並沒有仔細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他的爺爺偏偏要留下耿炳文呢?

洪武年間,名將如雲,耿炳文雖然是一個不錯的將領,但並不十分突出,在那個名將一抓一大把的年代,比他強的將領數不勝數,比他低調的也不在少數。朱元璋殺掉那麼多開國功臣,卻把他留下來。此人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呢?

其實秘密就藏在他的封號中,耿炳文之所以被封為長興侯,是因為當年他駐守長興十年,抵禦張士誠的進攻,城池固若金湯,一直未被攻破,極大地牽制了張士誠的力量。

每個將領都有他自己的長處,也有他的短處,耿炳文的長處就是防守。 聯繫起來看,你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精明,擅長進攻的藍玉、王弼都被他殺了,擅長防守的耿炳文卻被留了下來,即使將來耿炳文真有異心,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而如果有外敵入侵,耿炳文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可是朱允炆交給他的任務卻是進攻,而進攻的對象是從小混跡於名將之中,深通兵法的朱棣。他的軍事天賦絲毫不遜色於洪武朝的一流名將,碰巧的是他的長處正是進攻。

耿炳文接受了使命,一場矛與盾的交鋒即將開始。

朱允炆十分清楚,他的叔叔朱棣這次是來玩命的,馬虎不得,於是他將三十萬大軍的指揮權交給了耿炳文,希望他將叛軍一舉蕩平。為了表示對此事的重視,他還親自送耿炳文出征,也就是在這次送行活動中,朱允炆幹出了他一生中最愚蠢的事情。

他在將軍隊交給耿炳文的同時,語重心長的對他說:「請你務必不要讓我背上殺害叔叔的罪名啊。」

雖然他一生中幹過很多蠢事,但我認為這件事是最愚蠢的。

這就好比拿上刀去和人家拚命,砍傷目標後就停手,然後送對方去醫院,等他出院後接著打。朱允炆雖然從朱元璋那些學到了很多東西,但關鍵的一條規則他並沒有領會,這也是朱元璋一生的信條。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想必接到朱允炆命令的耿炳文也是一頭霧水,打仗還不能傷害對方主帥,是什麼道理?但他還是頂著霧水出發了。迎接他的將是凶險未卜的命運。

八月,耿炳文率領大軍到達了真定,他派遣徐凱駐守河間,潘忠駐守莫州,楊松為先鋒進駐雄縣,待主力會集後再發動進攻。可以看出,耿炳文確實經驗老到,他深知深入敵境作戰,應穩紮穩打,他擺出的這個三角形陣勢充分體現了其豐富的戰鬥經驗和紮實的幾何學功底。

萬事俱備,只等朱棣了。

張玉的狂言

朱棣比他的侄子更瞭解耿炳文,他明白這位老將並不簡單,決不能輕敵。於是在戰前他派了自己手下的第一大將張玉去偵察敵情。然而張玉偵察敵情後卻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回復。

年輕的張玉似乎沒有把老前輩放在眼裡,他告訴朱棣,敵軍的紀律渙散,潘忠和楊松都是無謀之輩,耿炳文不過是個老傢伙,打敗他們打開南下之路,易如反掌。

在我們的經驗中戰前口出狂言,往往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可是有些時候,口出狂言者是有著充足的資本的。

張玉就有這個資本,他是經過仔細分析和研究後說出這番話的,而朱棣也認同他的這一看法,他親自帶兵抵達婁桑,準備發動他的第一波進攻。

朱棣的進攻對像正是楊松駐守的雄縣,他還為自己的這次進攻選擇了一個絕妙的時機——中秋之夜。

朱棣選擇中秋之夜開始進攻是經過充分考慮的,士兵也是人,即使打仗時也要過過節假日,想想家裡的爹娘和老婆孩子。可是對於雄縣的那些士兵而言,他們的思念將到此為止。

朱棣的士兵們沒有過中秋節,他們趁著黑夜悄悄爬上了城頭,此時城內的士兵們個個喝得大醉,沒有任何防備,突然見到這些不速之客,不由得大驚,當然他們也絕對不會把這些人錯認為嫦娥或是吳剛的。於是主帥楊松一面派人向潘忠求援,一面組織士兵奮起反抗,楊松知道,己軍勢如犄角,如若潘忠能及時來援,必能擊退敵軍。

但是遺憾的是,由於寡不敵眾,楊松本人及其所部全部戰死,他沒有能夠等到援軍到來的那一刻。

援軍在哪裡呢?

潘忠確實接到了楊松的求援,他立刻意識到戰鬥已經開始,境況緊急。如果楊松的雄縣失守,自己也要完蛋,於是他親自帶騎兵奔襲雄縣。

加快速度!楊松你一定要堅持住,援軍馬上就到!

他的速度確實不慢,很快就到達了一座名為月漾橋的石橋,此時的潘忠自然沒有心思去管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但如他原先來過這裡,再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橋底多了很多水草。

就在潘忠和他的部隊奔過橋後,突然炮聲四起,橋底的水草不見了,無數士兵冒了出來,佔據了大橋,截斷潘軍後路,而路邊和前方也出現大量燕軍,向潘忠發動猛烈進攻。潘忠進退不能,被關起門來猛打,不一刻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活捉。想來他被捉的時候應該還沒有緩過勁來。

朱棣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看破了耿炳文的陣勢,明白其分軍厲害之處就在於互相支持,互為照應,只要雄縣出事,潘忠必定來救並內外夾攻。但耿炳文沒有想到朱棣動作如此之快,用閃電戰打了一個時間差,解決楊松後居然還在援兵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一箭雙鵰,實在是厲害之極。

朱棣旗開得勝,但他也明白,真正的決戰和考驗還在後面,不久之後他將面對耿炳文本人和他的三十萬大軍。那才是真正的考驗。

戰機

正當朱棣籌劃下一步的攻勢時,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軍營,這個人叫張保,是耿炳文的部將。此人並非假投降,他向朱棣提供了重要情報,那就是明軍目前處於分散狀態,三十萬部隊並未到齊,現在只有十餘萬人分佈在滹沱河南北兩岸。如果能夠分別擊破,將獲大勝。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都很高興,他們也認為趁對方兵力分散進行攻擊能夠獲得勝利,應立刻進兵。然而朱棣的反應卻大出所料。

他沒有如張保所說去攻擊分散的明軍,而是安排張保回營告訴耿炳文,自己的大軍已經逼近,讓耿炳文做好準備。

這又是讓人疑惑不解的一招,莫非朱棣嫌敵人太少?

沒錯,他就是嫌敵人太少,太分散,他的真實計劃是讓耿炳文得到消息後合兵一處,然後與自己決戰!在他看來,敵人分兵兩處反而不容易打敗,自己有可能會腹背受敵,還不如把他們集中在一起收拾掉。

從這個計劃來看,朱棣對自己的指揮能力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在他看來耿炳文的軍隊並不可怕,他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場面對面的決戰!

耿炳文果然如朱棣所料,將自己的部隊合兵一處,等待著朱棣的到來。無論張保是不是間諜,這都是他的唯一選擇。

對於已經六十餘歲的耿炳文來說,快到退休的年齡還要打仗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愜意的事情。而當他得知自己精心布下的陣型被突破,楊、潘二人如切菜一樣被朱棣處理掉時,也不禁為這個年僅四十歲的天才將領的軍事能力而驚歎。他是見過世面的人,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人的身影陪伴了他很多年,他們那勢如破竹的攻勢、鬼神莫測的判斷能力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個時候,自己只能在這些人的光芒之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隨著這些人的去世,他也曾自負的認為天下能打仗、會打仗的人不多了。

但是現在,他終於完全認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可怕的敵人,一個很會打仗,很難對付的敵人。

他的專長並非進攻,而朱棣的軍隊不斷向他逼近,他沒有辦法,只能合兵,等待著對方的進攻。這對於一個帶領三十萬軍隊的將領而言實在是一種恥辱。是死是活總要有個結果的,朱棣,你來吧!

真定潰敗

朱棣在得知耿炳文合兵後,立刻開始了攻擊,但他所謂的決戰並不是帶領全部兵力和對方拚命,因為他清楚,決戰也是有很多方式的。

耿炳文終於看見了朱棣的旗幟,他等待著朱棣的到來。

真定之戰就此拉開序幕,但在這場戰役中,北軍沒有指定做先鋒的將領,因為這個光榮的職位由朱棣自己兼任了,當然也是不會有人跟他搶的。

朱棣喜愛戰爭,戰火中出生的他似乎和戰爭結下了不解之緣。當他跨上馬,聽著那熟悉的號角聲和吶喊聲,揮舞馬刀殺向敵陣時,他似乎更能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喊殺聲是他的音樂,鎧甲是他的服裝,屍山血河是他的圖畫,他屬於這個地方。

耿炳文等了很久,他相信朱棣就在對面陣中的某個地方看著他,可他等了很久,還是不見朱棣出戰,到底搞的什麼名堂?

耿炳文注定等不到朱棣了,因為朱棣並沒有從正面進攻,他沒有去赴耿炳文的約會,放了對方鴿子,卻親自帶領著數千人繞了個圈,從城池的西南面突然衝了出來!這下耿炳文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營被攻破,損失慘重,但他不愧經驗老到,並不慌亂,立刻列兵出陣。他相信自己的兵力與對方比並沒有太大的劣勢,還是可以拼一下的。

然而北軍的反應簡直如同閃電一般迅速,他剛帶兵出戰,正面的北軍立刻就發動了攻擊!

等待已久的北軍在張玉、譚淵、朱能的帶領下對耿炳文的南軍發動了猛烈進攻,這些經常與蒙古人打交道的北軍戰鬥力自然遠遠勝過了疏於戰陣的南軍。在他們的攻擊下,南軍敗相初現,而陣中的耿炳文又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游擊隊員朱棣已經繞到了他的背後發動進攻。

這下算是完蛋了。

兩下夾擊之下,耿炳文再也抵擋不住,他帶領部隊退到了滹沱河東,但北軍大將朱能卻緊追不捨,耿炳文不是膽小鬼,當他定下心來仔細觀察敵情時,他驚奇地發現,緊追自己數萬大軍的朱能居然只帶了三十來個人。

幾十個人就敢追逐數萬大軍!實在太欺負人了。耿炳文立刻命令停止撤退,重新列隊,他要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刀槍不入。

不要命的朱能

朱能發現南軍停止了撤退,並列好隊伍準備迎戰,他明白,南軍為了軍人起碼的榮譽,要拚命了。窮寇莫追,如果識時務的話,似乎應該撤走了。

但朱能很明顯是一個不要命的人,不要命的人不懼怕敢拚命的人,他不但沒有停止追擊,反而加快了速度,帶領剩下的幾十人冒死衝進敵陣!事實證明,人只要不怕死,是什麼奇跡都可能創造的。耿炳文的南軍本來已是敗軍,被朱能這麼一衝,居然又一次崩潰。棄甲投降者三千餘人。

耿炳文再也沒有自信了,他率領剩下的士兵退進了真定城。在城池裡他才能發揮自己的強項。

北軍大勝,他們接著攻擊城池,但耿炳文又一次證明了他能夠被選中活下來實在不是偶然的事情,當年的張士誠我都不怕,還怕你們這些人麼?

北軍連續攻擊了三天,耿炳文就憑著這些殘兵堅守真定,使得北軍毫無進展,如果這些進攻者知道耿炳文堅守城池時間的最高紀錄,只怕會暈過去。

但是無論如何,耿炳文十分清楚,自己輸了,輸得心服口服。他似乎從朱棣的身上看到了李文忠的影子。

朱棣,你贏了,你已經超越了其他人,成為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將領,而我已經被淘汰了,我不是你的對手。

但這個時代真的沒有人可以與你匹敵嗎,不會的,上天是公平的,他不會讓你獨自表演下去的,你的對手終歸會出現的,雖然不是我。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34 PM

二十六、你死我活的戰爭

耿炳文是十分精明的,他知道只要自己在這裡堅守下去,北軍會逐漸瓦解,到時就能不攻自破,因為畢竟這些人是反叛者。

但是隨後朝廷中的一場爭論讓他的如意算盤化為了泡影。

黃子澄的第二次誤判

當耿炳文戰敗的消息傳到朝廷後,朱允炆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終於慌了,此時黃子澄又出了一個餿主意,他提議由李景隆擔任主帥。關鍵時刻,齊泰堅決反對這一提議,但遺憾的是,他的意見並沒有被採納。

黃子澄又一次誤判了形勢,一個人做一件蠢事並不難,難的是一直做蠢事。只要回顧一下此人以往提出的各種天才意見,就會發現他確實完成了這個高難度的任務。如果此人後來不是盡忠而死,恐怕逃脫不了燕王間諜的嫌疑,於是紈褲子弟李景隆就成為了新的統帥,這次他的兵力達到了五十萬,他帶著自己的軍隊浩浩蕩蕩的開赴戰場,一同帶走的還有朱允炆獲勝的希望。

李景隆的悲哀

朱棣正在自己的大營裡發愁,耿炳文確實是老狐狸,知道自己不能久戰,便堅守不出。這一招使得朱棣焦急無比卻又無法可施。

時間對於耿炳文來說並不重要,他大可每天喝喝茶,澆澆花打發時間,但對於朱棣來說,時間比黃金還要寶貴。因為朱棣是一個造反者。造反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歸入假冒偽劣產品之列,這種東西在亂世可能還很有市場,但現在是太平天下,對政府不滿的人並不多,要想找鬧事的人實在並不容易,萬一哪一天這些人不想造反了改當良民,把自己一個人丟下當光桿司令,那可就不妙了。

必須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也就在此時,他的情報人員告訴他,耿炳文被撤換,由李景隆接任指揮職務。

朱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什麼來什麼,他跳了起來,興高采烈的發表了一番演講。如果要給這個演講取個名字的話,可以命名為《論李景隆是軍事白癡及其失敗之必然性》。

演講共有五點,這裡就不列舉了,總之推出的結論就是李景隆必敗!

一個統帥剛走馬上任,還未打一仗,居然會讓對方主帥高興的手舞足蹈!

悲哀!李景隆,我真為你感到悲哀!

無論李景隆在朱棣的眼中是多麼的無能,但他畢竟有五十萬軍隊。朱棣可以瞧不起李景隆,但不能瞧不起那些士兵。在短暫的高興後,他又陷入了沉思。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拚,勝算並不大,而對方的後勤補給能力要遠遠勝過自己,拚消耗也並不是理想的方法。只有積聚力量給對方一個致命的打擊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但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雖然士兵們戰鬥力強,但數量並不多,並且還要派人防守北平附近的大片根據地,總不能找那些沒有受過訓練的老百姓去打仗吧。可是目前能夠召集的有戰鬥力的士兵就這麼多了,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借助呢?

只有那個人了,只能借助他的力量才能確保獲得勝利,沒有其他辦法!

但這件事情必須要仔細策劃,親自執行,因為別人是對付不了那個人的。可是大敵當前,李景隆就是再白癡,只要知道自己帶兵外出,就一定會來攻擊北平。北平能夠抵擋得住五十萬大軍的攻擊嗎?

顧不了那麼多了!死守在這裡也是凶多吉少,反正已經豁出去了,就賭一把吧!

朱棣把防守北平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長子朱高熾,並鄭重地告訴他:「我把城池交給你,你一定要守住,待我大軍歸來之日即是全勝之時!」

身有殘疾的朱高熾還是第一次看到父親用如此嚴肅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他隱約的感到,一場嚴峻的考驗即將到來。

朱高熾的感覺沒有錯,這一戰不但將決定朱棣的命運,也將影響他自己未來的人生。

寧王!

朱棣一向眼界甚高,在眾多藩王中,他瞧得起的也就那麼幾個人,而寧王絕對是其中的一個。時有人評價諸王,有「燕王善戰,寧王善謀」之語。以燕王如此狡猾之輩,竟然還有寧王善謀之語,可見此人確實厲害。

而在朱棣看來,寧王最厲害的就是他手下的那支特殊武裝——朵顏三衛。這是一支朱棣做夢都想得到的部隊,也是當時戰鬥力最強的軍隊。但這些部隊已經明令歸寧王指揮,想要染指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先解決寧王。

在這場削藩的鬥爭中,寧王也未能倖免,建文帝對這個能征善戰的叔叔並不放心。在對燕王動手的同時,也把手伸向了寧王,而寧王顯然沒有朱棣那樣的反抗精神,他雖然不願意服從,卻也沒有反叛的企圖。不過在他的內心確實存在著兔死狐悲的複雜情感。

朱棣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他率領自己的軍隊到達了寧王的屬地,引起了寧王的警覺,雖然自己目前境況不得意,但還是不想做反賊的。他命令自己的軍隊做好準備,如有意外,就讓這位善戰的燕王受點教訓。

可是朱棣的行為讓他大吃一驚,這位王兄把軍隊部署在城外,單槍匹馬進了城,寧王這才接見了他。一見面,朱棣就擺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痛斥建文帝對他的迫害,並表示自己已經無處可去,只好來找兄弟當中間人向朝廷求情,赦免自己,順便在這裡混吃混喝。

寧王終於摸清了朱棣的來意,他欣然答應了朱棣的要求,在他看來,這位一向號稱藩王中最強的人也不過是個軟蛋,靖難靖到一半就準備投降了,信自然會寫,但朝廷是否饒恕他那就不關自己的事了。

此時一副可憐相的朱棣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另一個要求,由於自己的部下都在城外,多有不便,能否允許手下部分官吏進城,也好安排相關事宜。當然大批軍隊是不會入城的。

寧王本來有些猶豫,但在得到軍隊不進入城內的保證後,也就同意了。他相信一群不帶武器的人翻不起滔天巨浪。

朱棣嚴格遵守了規定,沒有派大批軍隊入城,但他派入城中的人卻帶著另一樣威力巨大的武器——金錢。

朱棣就在寧王的地盤呆了下來,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和是與寧王談天,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勸說寧王參加自己的隊伍,也沒有提出任何過分的要求。這樣的客人自然是受寧王歡迎的,但意思意思也就夠了,寧王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自己,眼前的這個人畢竟是反賊,還是早點禮送出門的好。

但還沒等他表達出這個意思,朱棣自己就主動提出來了,他表示在此地已經待得太久了,希望回去。寧王大喜過望,這個瘟神終於要開路了。他十分高興,表示要親自去送行。

送行的儀式在郊外舉行,無論真情假意,自然也有一番依依話別。寧王此時也有些愧疚,遺憾的對朱棣說:「可惜我沒有能夠幫上老兄什麼啊。」

朱棣笑了,他一把拉住寧王,說道:「既然如此,老兄和我一起去靖難如何?」

這就不是客氣話了,寧王立刻正色說道:「如大哥需要什麼可以直說,靖難之事就不要開玩笑了。」

朱棣看著他的眼睛,認真的搖了搖頭,「我確實需要你,不但需要你,還需要你的朵顏三衛和你所有的一切,你跟我一起走吧。」

寧王終於明白朱棣的目的了,但他是不會輕易認輸的。「難道你認為在我管轄的地方可以任你胡來嗎?」

「我明白」,朱棣又笑了,「所以才讓你到郊外來送我。」

朱棣一聲令下,早已布好的伏兵一起殺出,控制了局勢,寧王也想動手,卻發現自己的手下已經不聽使喚,原來那些見錢眼開的朵顏三衛首領已經被朱棣派進城的人買通,變成了朱棣的人。霎那間,朱棣從客人變成了主人,除了大將朱鑒奮力抵抗戰死外,其他的人早已放下了武器。

人真是靠不住啊,以善謀著稱的寧王就這樣被另一個善謀的人挾持,一同踏上了靖難之路。他鬱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在目前這個環境中,他只能屈服,而他的這種態度也讓朱棣十分滿意,最後把他和他的子孫安置到了江西,也算給了他一個好的結局。

當然朱棣絕不會想到,一百年後,這位寧王的子孫也會依葫蘆畫瓢,去造他後代的反。這真是應了那句名言: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北平的防禦

就在朱棣在寧王處籌劃陰謀時,北平也遭到了攻擊,李景隆果然如朱棣所料,親自帶領五十萬南軍圍攻北平,他在北平九門都修築了堡壘,並派兵攻擊通州,同時他還在鄭壩村設置了九座大營,作為進攻的依托。

一切準備停當後,他對北平發動了進攻。

此時駐守北平的是朱棣的長子朱高熾,朱高熾是一個身有殘疾的人,根據史料分析,他可能在小的時候得過小兒麻痺症之類的病,行動不方便,出入都要人攙扶。在很多人眼裡,他只是一個廢人。但朱棣卻十分瞭解這個外柔內剛的兒子。他相信這個瘸子的內心遠比其外表堅強得多,而他這次將防守北平的任務交給朱高熾,也正說明了對這個兒子的信任。

但信任是一回事,守不守得住又是一回事。

事實證明,五十萬人攻城絕不是開玩笑的,南軍使用大量火炮配合攻城,幾十萬人像螞蟻一樣往城牆上爬,城內守軍雖然有思想準備,但還是被如此大的陣勢嚇壞了,正是這一愣神的功夫,戰局出現了變化。

順城門的守軍由於準備不足,大部潰散,南軍找準機會,猛攻此門,眼看就要攻破,大將梁明趕到,整頓了部隊加入防守,而更讓人稱奇的是,城內的一群婦女也發揮不愛紅妝愛武裝的精神,使用特殊武器——板磚和瓦片攻擊攻城部隊,這樣看來,板磚拍人之說也算歷史悠久,古已有之。

當然這種攻擊行為有多大作用倒很難說,但是起碼它鼓舞了守城士兵的士氣,幫助他們抵擋住了這次進攻,經過激戰,圍攻順城門的部隊被擊退,北平暫時保住了。

朱高熾的思維遠比他的行為要迅速的多,他明白這樣下去,北平遲早是不保的,要想守到父親回來,必須想別的方法,於是他制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此時的李景隆看著這座搖搖欲墜的北平城,心中十分得意,他是李文忠的兒子,且生得相貌堂堂,但一直都有人說他不過是個紈褲子弟,沒有多大本事。當然紈褲子弟從來都不會承認自己紈褲的。他一直在找機會證明自己。

這就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他相信只要攻下北平,擊敗朱棣,就能從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讓所有的人都承認自己!

事實證明,打仗似乎並不難,眼前的這座城市已經堅守不了多久了,孤城一座還能玩出什麼花招,勝利入城的日子不遠了。

然而夜晚來臨時,戰局卻出現了他所想不到的變化,城內的北軍居然越城而出,分成小隊,主動對城外大軍發動了偷襲進攻!南軍萬沒料到城內的孤軍竟然還敢主動出擊,一時間大亂,為了確保安全,李景隆下令退後十里紮營。

但並非所有的人都像李景隆那麼無知膽怯,都督瞿能就是一個有見識的人,他從紛亂的戰局中發現了戰機,他準確的判斷出北軍的夜襲只是掩人耳目,爭取時間,看似混亂的時候正是破城的最好時機!

他仔細觀察了城池的防守情況後,認準了張掖門是最弱的一環,率領著自己的數千人猛攻此門,情況確實如他所料,北軍確實是虛張聲勢!在他的攻擊下張掖門的守軍紛紛潰退,眼看城門就要被攻破,李景隆卻幹出了一件為人不恥的事情。

李景隆果然不負其軍事白癡的聲名,沒有辜負朱棣對他突發性弱智的期望,眼看著城門就要攻破,卻立刻下令停止攻擊,原因很簡單,他不想被人把功勞搶走(景隆忌之)。

有李景隆這樣的上司,就是神仙也沒有辦法打勝仗。

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是有道理的,就在李景隆準備齊集兵力再次進攻時,老天爺出來說話了。

此時正值十一月,氣溫極低。雖然歷時數百年,此地從北平到北京,名字變了多次,但除了沙塵暴日益頻繁外,天氣是沒怎麼變的。今天的街道上不斷有化雪車清除道路,行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和防滑鞋上班還要小心翼翼。可當時的南軍士兵們要做的卻是在冰天雪地中攻城。

而城內的朱高熾雖然沒有學過物理,但應該也有不錯的自然科學造詣,他讓人往城池上不斷澆水,待得第二日來看時,北平城已變成了一座冰城,這一方法似乎也可以用來製造冰雕,簡單且實用。

城外士兵們就苦了,別說攻城,眼前的這個大冰磚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望城興歎。

就在李景隆的愚蠢和老天爺的幫忙下,朱高熾堅守住了城池,並等到了父親的歸來。北平防衛戰是李景隆的恥辱,卻是朱高熾的機遇,正是這一戰為他爭取了足夠的政治資本。日後他登上皇位時想必也會感謝李景隆吧。

朱棣歸來

朱棣回來了,此時的朱棣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的朱棣了。在他的麾下終於聚集了當時最為強悍的朵顏三衛騎兵,對於有了強力外援加盟的優秀將領朱棣而言,手下士兵的強悍程度是與軍隊的整體戰鬥力成正比的,而對於李景隆這樣的軍事蠢材而言,士兵的素質往往只與他本人的逃跑成功率有關係。雖然朱棣的兵力數量仍然遠遠不如李景隆,但他明白,所謂五十萬軍隊的統帥李景隆不過是一隻外硬內軟的雞蛋,現在他就要把李景隆這隻雞蛋徹底碾碎!

李景隆的指揮部設在鄭村壩(距北京二十公里),他雖然反應遲鈍,卻也知道朱棣離開北平必有返回的一天,在得到朱棣班師的消息後,他派部將陳暉率一萬騎兵前去阻擊,但令陳暉哭笑不得的是,他並沒有攻擊的具體地點和目標,這是因為派他出去的李景隆也不知道朱棣在哪裡!

但命令還是要執行的,於是陳暉就帶著自己的一萬部下踏上了漫長的尋人之旅。可是這天寒地凍的時候,能見度又低,去哪裡找人呢,陳暉只好帶著自己的部隊到處亂轉,但陳暉不知道的是,朱棣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向著北平挺進。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陳暉與朱棣的軍隊竟然擦肩而過,未曾相遇。但當陳暉經過朱棣曾經的行軍路線是,發現了大量的馬蹄印和行軍痕跡,終於找到敵人了!陳暉異常興奮,沿著痕跡一路跟隨朱棣的軍隊,他沒有馬上動手,而是準備靠近本軍大本營後來一個前後夾擊。

應該說這個計劃本來是不錯的,但可惜陳暉不是藍玉,而朱棣更不是捕魚爾海邊的北元皇帝,就在陳暉發現朱棣後不久,朱棣就察覺到自己被跟上了,他也沒有和陳暉廢話,派遣新進的朵顏騎兵去攻擊陳暉,這些蒙古人剛收了朱棣的好處,正想找個機會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他們三下五除二,把陳暉的一萬士兵全部打垮,陳暉本人算是運氣不錯,逃了回去。

這一戰大大增強了北軍的士氣,很快北軍就到達了李景隆的大本營鄭村壩,已經得到消息的李景隆已經整備好了軍隊,準備迎戰他的這位兒時夥伴。而朱棣也將在這裡給他這位紙上談兵的表侄上一堂真正的軍事理論課。

鄭村壩之戰就此開始,朱棣派出最強的朵顏三衛以中央突破戰術直衝南軍大營,這些蒙古騎兵果然名不虛傳,以萬軍不當之勢連續攻破南軍七營,打得南軍四散奔逃,這也深刻地說明,只要給得起價錢,是能夠請來好外援的。

南軍雖然慘敗,但畢竟實力尚存,在經過一番整頓後,逐漸穩住陣腳,開始與北軍作戰,幾十萬人奮死拚命廝殺,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戰局陷入僵持狀態對朱棣是不利的,因為他並不適合打消耗戰,為了能夠盡快解決戰鬥,他向身邊的人徵求作戰意見。

此時一個叫馬三保的人明確指出,南軍的要害就在於李景隆的中軍,只要李景隆移動位置,便可趁其立足未穩之機以奇兵左右夾擊,定可獲勝。朱棣經過思考,採納了馬三保的意見,並任命馬三保為部將,一同參加戰鬥。此時已經天黑,李景隆果然按捺不住,親自帶領中軍前來作戰,朱棣立刻派出奇兵從其兩翼發動猛烈攻擊,李景隆果然抵擋不住,敗下陣來。

由於雙方都損失太大,不久之後達成默契,各自收兵,朱棣藉著這個機會安頓好了士兵,準備明天的大戰。然而他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李景隆遠比他想得還要無能,他不但沒有軍事才能,還膽小如鼠,以往從父親口中聽來的戰場慘況,他一直並不在意,但等到自己親眼見到殘酷屠殺的場面,他才真的被震懾住了。

這不是玩笑,也不是清談,這是幾十萬人的廝殺,是無數生命的毀滅,戰爭不應該是這樣的,它應該如兵書上所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是何等的神氣活現!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是不會獲勝的,這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

李景隆打定主意,連夜南逃,按說這也算是保存主力的一種方式,因為估計他確實也打不過朱棣,但此人可惡之處在於,他只顧自己逃跑,卻忘記通知還在圍攻北平的士兵!

那些攻打北平的仁兄也真是可憐,遇到這麼個破天氣,又攤上這麼個破主帥,豈有不敗之理。在城內城外的圍攻下,攻城部隊全線崩潰。

至此,鄭村壩戰役以李景隆的徹底失敗,朱棣的徹底勝利而告終,此戰對很多人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在這場戰役中,李景隆用實際行動表明了他的無能名聲並非虛傳,也算是證明了自己。而朱棣獲得了大量生力軍並初步確立了戰場的主動權。朱棣的長子朱高熾借助北平防禦戰的勝利獲得了父親的重視和喜愛,累積了政治資本。而那位叫馬三保的人也因在此戰中的優秀表現為朱棣所重用,並引為心腹,此人出生時父母為世道平和,平安成長之意,曾給他取名為和,又由於他在鄭村立下大功,被朱棣賜姓"鄭",此後他便改名為鄭和。

第二次機會

戰敗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黃子澄的耳中,他十分驚慌,因為李景隆是自己推薦的,如果李景隆倒霉,自己也會被拖下水,他經過仔細思考,下定決心隱瞞真實情況。保住李景隆的指揮位置。

既然已經把寶押在了李景隆身上,就只能和他一起走到黑了,李景隆,我再信你一次!

慘敗後的李景隆終於有點清醒了,他算是明白了打仗到底怎麼一回事,不是風花雪月,不是夜臥談兵,而是刀劍刺入身體時那令人毛如悚然的聲音,是四處噴濺的鮮紅的血,是垂死士兵聲嘶力竭的慘叫聲。

李景隆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我真的能夠戰勝朱棣嗎?但是無論他怎麼想,只要朝廷沒有命令撤換指揮官,他還是幾十萬人的統帥。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沒有其他辦法了,且把死馬當活馬醫吧。

戰敗之後,李景隆退到德州,整頓自己的部隊,並在這裡準備下一次的決戰。

他很清楚,雖然他可以以勝敗乃兵家常事來開脫自己,但如果他再次失敗,那可就不是常事了。手握幾十萬重兵卻不斷輸給人數少於自己的北軍,別說回到京城無法交待,就連部下的臉色也是不會好看的。

他畢竟是名將李文忠的兒子,他還是要面子的。只要擊敗朱棣,就一定能挽回自己的聲譽。

可是擊敗朱棣又談何容易,很明顯,這位兒時夥伴的軍事能力要遠遠強於自己,手下的士兵雖然不如自己的多,質量卻比自己的高,還有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蒙古騎兵,這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對手,要想擊敗他,必須尋求幫助。

找誰來幫助自己呢,這個世上有人可以與朱棣匹敵嗎?答案是肯定的,李景隆找到了可以為他打敗朱棣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確實找對了人。

李景隆的心裡總算是有了底,他開始認真謀劃進攻的準備。

其實在李景隆看來,自己打不過朱棣的主要原因在於自己能力不如朱棣,而南軍的實力比不上北軍。不可否認,這些都是原因之一,但絕對不是主要原因。他和朱棣之間的根本差距在於決心。

此時,勝利的朱棣正面帶笑容的慶祝自己的勝利,但他的內心仍然是忐忑不安的,他很明白,對他而言,每一次戰鬥都是決戰,從他起兵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背上了反賊的罪名。除了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心腹外,天下是沒有幾個人支持他的。

面前這些興高采烈的部下真的信得過嗎,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在某一個夜晚把自己的腦袋拿去求一個官位,我有著過人的軍事天賦,我的鐵蹄曾踏遍蒙古,縱橫千里,但我並不是皇帝,我可以擊敗朱允炆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朱允炆只要擊敗我一次,我就可能永不翻身,淪為死囚!

這實在是一筆風險極大的生意,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每一戰都可能是最後一戰,日復一日的精神壓力和折磨使得他必須不斷的以性命相搏!而這絕不是李景隆所能懂得的。李景隆輸掉戰爭還可以回家,實在不行就投降,而朱棣如果失敗,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和屈辱。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不得不玩一場絕對不能輸的遊戲。

在死神陰影籠罩下的朱棣必須面對新的挑戰了,德州的李景隆已經發出了進攻信號,而他一定要去應戰,並擊敗他。對朱棣而言,獲得勝利已不是為了奪取皇位,而是為了活下去。

建文二年(1340),李景隆在做好準備後,帶領著他的大軍出發了,他的目標是白溝河,他將在那裡和自己的幫手會合。

他的幫手有兩個人,一個是武定侯郭英,另一個是安陸侯吳傑。這兩個人也算是前朝老臣了,具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在即將開始的這場戰役中,他們將發揮極大的作用。

郭英和吳傑固然是不錯的,但李景隆找到的最得力的幫手並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

就在李景隆準備從德州發動進攻時,朱棣也通過他的情報網絡得知了這一軍事情報,對於李景隆這樣的對手,他並不擔心,在他的眼中,李景隆不過是一頭羔羊,還肩負著為他運送軍需物品的運輸大隊長職務。

他輕鬆的給諸將分配軍事任務,而經過前兩次的戰役,朱棣的軍事才能和威望都得到了眾人的承認,他們相信只要跟著朱棣,就不用懼怕任何敵人。

如以往一樣,朱棣還詢問了李景隆手下將領的名字,當得知李景隆軍的先鋒由一個叫平安的人擔任時,他的部下驚奇地看到,朱棣那一貫冷靜的面容上居然閃過了一絲驚慌的表情。

應該說李景隆在這次戰役中還是做了幾件正確的事情,挑選都督平安為先鋒就是其中之一。

平安,對於朱棣而言,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敵人。此人不但作戰勇猛,而且他對付朱棣還有一個旁人沒有的優勢,那就是他曾經是朱棣的部下,並跟隨作戰多年,十分瞭解朱棣的用兵方法。

平安瞭解朱棣,就如同朱棣瞭解李景隆一樣,要和這樣一個知曉自己底細的人作戰,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無論對手是誰,都必須打下去,打到底。

朱棣率領著他的軍隊向白溝河挺進,當他們到達預定地點時,李景隆已經和郭英、吳傑會師,正等待著他。

這一次,朱棣看到的是比上次更多的士兵、馬匹、營帳,按兵法所布,井井有條。人流來往不息,非常壯觀。

不壯觀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次李景隆也準備拼老本了,他一共帶來了六十萬人,號稱百萬,一定要擊敗朱棣。

但在朱棣的眼中,李景隆這隻羊帶領的六十萬人並不可怕,在他眼中真正的敵人只有平安。

他特地囑托諸將:「平安這小子,原來曾經跟隨我作戰,十分瞭解我用兵的方法,別人都不要管,一定要先把他打敗!」

其實根本不用朱棣囑托,因為在得知朱棣大軍到來的消息後,平安已經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鋒。

大戰的序幕

北軍到達白溝河後,在蘇家橋宿營,可是十分不湊巧的是,他們正好遇到了先鋒平安的部隊。平安應該算是一個極其勇猛的人,在戰鬥中從來都不喊「兄弟們上」之類的話,卻經常表現出「同志們跟我來」的道德風尚。

這次也不例外,他操起長槍以身作則,帶頭向北軍衝去,在上次戰役中有良好表現的瞿能父子看見主將衝了上去,也不甘示弱,緊跟平安發起了衝鋒。他們手下的士兵被這一情景驚呆了,愣神後終於反應過來,領導都衝鋒了,小兵怎麼能呆著不動!

於是平安的先鋒軍就如發瘋般衝入北軍營中,大肆砍殺,往來縱橫,大敗北軍。北軍也沒有想到,在他們眼中一向柔弱的南軍竟然如此勇猛,毫無思想準備,紛紛潰退。

剛開戰就出現這種情況,是北軍沒有預料到的,無法之下,他們只得撤退。由此可見,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但是北軍的噩夢還沒有結束,因為另一位將領郭英已經為他們準備了一份意外的禮物。

郭英從真定出發,比李景隆晚到白溝河,他的軍隊中雖然沒有平安那樣的勇將,卻攜帶著大量新式武器——火器。而從史料分析,這些火器可以被埋在土裡攻擊敵人,那麼我們就可以給這種火器一個現代的名字——地雷。

在平安與北軍交鋒時,郭英並沒有閒著,他預計到了北軍的行動路線,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埋下了大量地雷。當北軍被擊敗並撤退時,他們及時收到了郭英的這份大禮。

可憐的北軍並沒有探雷器,也沒有所謂的工兵,要想過去,只能拿人來排雷了,於是大家一擁而上,踩上地雷的只能算你運氣不好,下輩子再投胎,運氣好的算是撿了一條命。史載,此戰中燕王朱棣「從三騎殿後」,我曾一直為朱棣同志這種捨己為人的精神所感動,但綜合起來看,似乎並不盡然,此舉甚有引人為己排雷的嫌疑。

殿後的朱棣沒有被地雷炸,卻也有了不小的麻煩,由於北軍大敗,情況混亂,等到休戰時已是深夜,伸手不見五指,朱棣竟然迷了路。當然,在那個地方,是不可能找民警叔叔問路的。

朱棣只好下馬趴在地上辨別河流的方向(這個動作似乎並不雅觀),找了半天,才弄清楚東南西北,這才灰頭土臉的回到自己營中。

回到營裡的朱棣越想越氣,自出兵以來,如此狼狽不堪還是第一次,憤怒驅使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再像以往一樣整頓部隊。命令各位將領立刻整兵準備出戰,天明之時,即是決戰之日!

李景隆十分興奮,他終於看到了一次勝利,這說明朱棣也是普通人,他也是可以戰勝的,自從戰敗以來將領們的指責,士兵們的抱怨每時每刻都纏繞著他,無形的壓力使得他抬不起頭來,現在洗刷恥辱的時候終於到了。

朱棣,我的光榮在你身上失去,就從你的身上拿回來!

雙方在同一個夜晚,準備著同樣的事情,擦亮盔甲,磨礪兵器,等待著天明的一刻。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這將是最後一個夜晚,他們不會去思考自己人生的意義,對於他們而言,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然後拿起刀劍去殺戮那些自己並不認識的人。

這個夜晚無比漫長,卻又極其短暫。

決戰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朱棣率領著他的全部人馬列隊走向了戰場,在對岸等待他的是李景隆的六十萬大軍。

可怕的平安

戰役仍然是由南軍發起的,在昨天有著良好的表現的平安和瞿能更是不講客套,捲袖子操傢伙就上,但你若認為此二人有勇無謀,你就錯了。他們衝擊的不是北軍的正面,而是後翼!

平安和瞿能帶著自己的軍隊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跑到了北軍的後面,他們選擇的攻擊對象是房寬率領的後軍。平安一馬當先,殺入敵陣,用長槍橫掃北軍,先後擊傷多名北軍大將,竟無人可擋!在這兩個狂人的指揮下,房寬軍很快崩潰。

朱棣的作戰計劃就這樣被打亂,在紛亂的局勢中,他作出了冷靜的判斷,要想取勝,唯一的方法就是全力攻擊李景隆中軍,只要中軍被擊退,戰局就一定會大為改觀。

為達到這一目的,他命令大將邱福率軍進攻對方中軍,邱福領命後奮力攻擊李景隆中軍,卻沒有絲毫效果,李景隆的中軍巍然不動,在這次戰役中,邱福辜負了朱棣的期望,而後來的歷史事實證明,這並不是他最後一次讓朱棣失望。

邱福的失敗雖然讓朱棣有些失望,但並未影響他的計劃,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邱福只是他引開對方注意的一個棋子,那致命的一著將由他自己去下。

與朱棣交過手的人會發現,此人雖有善戰之名,卻喜歡用陰招。他很少從正面衝擊對手,而是常常從對方的側翼發動突然攻擊。此正是兵法中所謂「以正合,以奇勝」。也是朱棣指揮藝術中最大的特點。

這次也不例外,就在他對邱福發出進攻中軍的命令之後不久,他便親率大軍繞到李景隆軍左翼,他將在那裡徹底擊潰李景隆,在以往的無數次戰役中他都是用類似的手段取得了勝利,他相信,這次也不例外。

可是當他到達敵軍左翼準備發動進攻時,卻聽見了自己後軍的嘈雜聲,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李景隆軍居然以其人之道反其人之身,在朱棣轉向的同時抄了他的側翼,並發動了進攻。現在北軍已陷入苦戰。

這下朱棣傻眼了,他萬沒有想到戰局會發展到這個程度,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他把李景隆當成了真的白癡,要知道李景隆雖然會出現間歇性弱智的病狀,大部分時間卻還是個正常人,他已經在朱棣的這一招上吃了很多虧,無論如何都會長記性的。

此時的朱棣已經陷入極其危險的境況,他深入敵境,已成為眾矢之的。南軍已經將他團團圍住,只等著拿他邀功請賞。

朱棣的危局

在這種情況下,朱棣展現了他的勇將風範,等別人來救是不現實的,只有自己救自己。往年征戰煉就的真功夫此時派上了用場,朱棣如同困獸一般,奮死拚殺,他先用弓箭射擊敵軍,隨身攜帶的箭只射完後,他又抽出隨身寶劍,亂砍亂殺,結果連劍也被砍斷,座下戰馬已經換了三匹,鮮血染紅了他的盔甲,他也實在無法支撐下去了。

朱棣明白,繼續在這個地方呆下去定會死無全屍,這麼多人圍著,即使每人只砍一刀,把自己剁成肉餡包餃子也是綽綽有餘的,他決定退回河堤。

可是仗打到這個地步,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等他千辛萬苦到達河堤時,南軍大將平安和瞿能也如約趕到,如果不是部下拚死相救,只怕戰役就到此結束了。

眼見戰局大好,李景隆發佈了命令:全軍總攻!

北軍只能苦苦支撐,此時的朱棣已經沒有任何預備隊和後著,而李景隆的大軍正向河堤逼近,這是朱棣有生以來最為危急的時刻。眼看九五至尊的夢想就要破滅,萬念俱灰的朱棣似乎已能夠感受到冰冷的長槍刺入自己身體時的感覺。

就在最後的時刻,朱棣居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決定再玩一次花招。

他不顧危險,騎馬跑到河堤的最高處,不斷的揮舞馬鞭作出召喚人的動作,這似乎有剽竊三國演義中張飛守長坂橋的手法的嫌疑。朱棣這樣做並不是想成為箭靶子,他的行為類似今天街上的流氓打架時那一聲吆喝:「你小子別走,等我叫人來收拾你!」

但這一招是否有用並不決定於朱棣本人,而是取決於另一個人的愚蠢程度,他之所以要跑到高處,也正是希望自己的這個舉動被此人看見。

這個人就是李景隆,這一次他又沒有辜負朱棣的期望,看見朱棣的這一行動後,他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即認為北軍有埋伏,隨即號令南軍退後。就趁著這個時機,朱棣終於逃離了河堤,北軍也獲得了暫時的喘息之機。

李景隆雖然判斷錯誤,但他畢竟仍然佔據優勢,而此時的朱棣卻是真正的叫苦不迭。自從起兵到現在,還未經歷過如此慘烈的戰役,自己的全部軍隊已經投入戰場,再也拿不出一兵一卒,而自己本人也已經身被數創,極度疲憊,難道自己長達十餘年的準備和隱忍就要到此結束嗎?

不會,我絕不甘心!堅持下去,只要能夠堅持下去,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

就在這樣的信念支持下,朱棣率領他的軍隊繼續與南軍血戰。

堅持固然是可貴的,但是堅持就一定能夠換來勝利嗎,從此時的戰局來看,朱棣翻盤的機會微乎其微,看來除了指望老天爺幫他外,其他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而且如果朱棣真的相信有老天爺的話,他恐怕也不會造反了。

朱棣的厄運還遠沒有到頭,此時的北軍雖然處於劣勢,但由於其素質較高,一時之間倒也能夠形成僵持的局面,然而就在此刻,南軍的一名將領又發動了新的攻勢,打破了這個僵局。

大將瞿能是南軍中最為勇猛的將領之一,僅次於平安,而在這場戰役中,他更是極其活躍,狀態上佳,如同打了興奮劑一般。他左衝右突,砍殺了無數北軍士兵,勇猛過人。但此人絕非只有匹夫之勇。

在僵持的戰局中,他以自己敏銳的直覺察覺到了戰機,朱棣已經抵擋不住了,只要再來一次衝擊,他就會被完全殲滅!成此大功,捨我其誰!

此時戰場上的士兵們已經殺紅了眼,自天明打到中午,雙方隊形已經完全混亂,夾雜在一起,僅憑衣著展開激戰,完全談不上什麼戰術了。

瞿能以其冷靜的頭腦組織了大群士兵,並將他們重新整隊編排,他要發動最後的攻勢,徹底打敗朱棣!在準備妥當後,他大呼「滅燕!滅燕!」的口號率先向北軍發動衝鋒,估計隊伍中也有人喊「同去,同去!」他手下的士兵見主帥如此拚命,大受鼓舞,紛紛冒死向敵陣衝去。

瞿能的衝鋒徹底打亂了朱棣的防守體系,原本已經十分薄弱的防線又被南軍騎兵分割成幾段,看來朱棣的天子之路就要到此為止了。

但接下來卻發生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其詭異之程度實在不能用歷史規律來解釋。

此事發生在瞿能發動衝鋒,朱棣軍隊即將崩潰時,要形容這件事情,我們必須換用《封神榜》或是《西遊記》中的語言:「本是晴空萬里之天,突然天地變色,飛沙走石,妖風四起,但見那妖風纏繞營中帥旗,只聽得卡喳一聲,旗桿折斷,大旗落地!」

這件事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這風早不刮晚不刮,單單就在這個時候刮起來,這麼大的戰場,刮點什麼不好,偏偏就把帥旗刮斷了。若非此事載於正史,也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南軍懵了,這個變故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當時的士兵們十個裡面有九個都是封建迷信的受害者,朱棣起兵時房上掉兩片瓦,都要費盡口舌解釋半天。如今連當打仗的旗幟也被吹斷了,就如同做生意的被人砸了招牌,惶恐不安之際哪裡還有心思去打仗?

而朱棣卻是大喜過望,他的運氣真是太好了,毫無出路之時竟然出現如此轉機,其發生概率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買兩塊錢彩票中五百萬巨款。當然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在他後來的軍事生涯中,他還會再中兩次五百萬。

朱棣是一個能夠抓住戰機的人,他趁著南軍驚恐不安之時,繞到南軍後側,發動了猛攻,南軍驚慌失措之餘無力抵擋,全軍潰敗。朱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藉著風勢順便放了一把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在漫天大火之中,北軍發動了總攻擊。

突然發生的變化,讓瞿能大為意外,回眼望去,大本營已經陷入一片火海,士兵們四散奔逃,北軍騎兵到處出擊追殺逃跑的南軍。敗局已定,大勢已去,而自己突入敵陣已被重重包圍,想要突圍也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回望一直跟隨自己拚殺的兒子,苦笑道:「今日即在此地為國盡忠吧。」隨即率軍奮死拚殺,父子倆最終都死於陣中。

南軍大敗,最能作戰的平安也撐不住了,抵擋不住北軍的攻勢,率軍敗走,而素來有逃跑傳統的李景隆更是二話不說,率大軍向南方逃竄,老前輩郭英也不甘人後,估計他對李景隆失望已極,逃命都不願意和他一起走,獨自向西逃去。

此戰南軍損失十餘萬人,其餘全部逃散,所謂兵敗如山倒,朱棣自然不會放過追擊的機會,他下令北軍全線發動反攻,誓要將南軍六十萬人全部一網打盡。按照戰場的形勢,他本來是很容易達成這個願望的,但一支軍隊的出現打破了他的美夢。

當朱棣追擊時,意外地發現一支士氣高昂,未受損失的精銳部隊擋住了他前進的路線。率領這支軍隊的正是徐輝祖。徐輝祖怎麼會突然率領一支毫髮無損的部隊殿後呢,這還要從戰前說起。

在此戰開始之前,朱允炆曾單獨召見徐輝祖,並交給他為大軍殿後的任務。因為朱允炆雖將大軍交給李景隆,卻也對此人的指揮能力有所懷疑,為以防萬一,他特地讓徐輝祖斷後。沒有想到這一招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徐輝祖的掩護為軍隊的撤退贏得了時間,也為下一次的反攻保留了力量。

白溝河戰役結束了,在此戰中,朱棣戰勝了強大的南軍,雖然勝得有些僥倖,但畢竟還是勝了,他從此初步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而此戰的勝利也使他的聲望達到了頂點,即使是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朱棣確實是這個時代最為優秀的將領。

而京城的朱允炆應該也從此戰中獲得了不少教訓和經驗,在我看來,至少有三條:1、李景隆確實是軍事蠢材,應該像扔垃圾一樣扔掉。2、環境保護是個大問題,應該多搞點綠化,防止大風揚沙天氣的蔓延。3、旗桿應該換成鐵製,不可偷工減料。

獲得勝利的朱棣帶著滿身的傷痛和疲憊回到了自己的大營。這實在是他經歷過的最為艱苦的戰役,若不是那場大風,勝負誰屬還很難說,但不管怎樣,他還是贏了。

自從起兵以來,他終於能夠睡個安穩覺了,李景隆的六十萬大軍被打敗了,是被僅有十餘萬軍隊的自己打敗的!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自信一點點在他的胸中蔓延開來,他甚至開始認為,這個時代就是為自己而設置的舞台,在這個舞台上,沒有人可以做他的對手。他將繼續獨自表演,直至走向這條天子之路的終點。

放眼天下,何人是我敵手!

就在朱棣為他自己的戰績得意時,李景隆的拙劣表演還沒有結束,他抵達德州沒多久,北軍就追了過來,李景隆二話不說就棄城逃跑,他忠誠的完成了為朱棣運送軍用物質的使命。給北軍留下了上百萬石糧食。而得到糧食的北軍似乎從這位運輸大隊長身上嘗到了甜頭,繼續追著他不放,一直追到了濟南。

朱棣原先的軍事行動都是在自己屬地附近進行的,所以南軍即使被擊敗,也可以再次組織進攻,但是這次不同了,如果北軍佔據了濟南,他們就將佔據這個水陸要衝,退可保北平,進可攻京城。這就好比在朱允炆家門口修了個炮樓,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打兩炮過去,到那個時候,南軍就真的回天無力了。

可是局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南軍的最強主力也已經被擊敗,誰還能挽救危局呢?

其實朱棣也是這樣想的,朱允炆手下那幾條槍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還有什麼人能抵擋自己呢?他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去城內的大明湖釣魚了。

到此為止吧,朱棣,上天畢竟還是公平的,你所期待的對手已經到來了,他就在你眼前的這座城市裡等待著你!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43 PM

二十七、朱棣的對手

一個管糧餉的人

在李景隆進行白溝河之戰時,一位山東的官員承擔了為李景隆大軍押運糧餉的任務,他很盡責,糧餉從來不缺。但他的辛勤工作並不能挽救戰役失敗的結局。李景隆潰敗的時候,他跟隨李景隆撤退,但他撤退的速度要遠遠滿於這位長腿主帥。

一路上,他不斷的收攏那些被擊潰的士兵,並將他們組織起來,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實在是一種讓人很難理解的行為,所謂大廈將傾,獨木難支,而且隨著李景隆的潰敗,沿路的各府縣都聞風而降。江山隨時可能易主,大家都已經開始為自己將來的前途打算了。可是這個人卻仍舊幹著這樣的工作,其實不只官員和將領們不理解,連他收容的那些士兵們也不理解,他們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要收容他們,準備把他們帶到哪裡去。

「濟南」他說道,「我們要去守衛濟南。」

「主帥都跑了,大人您能守得住嗎?」

「我是山東參政,是朝廷委派的官員,這是我的職責。」

這個按時運送糧餉,盡職盡責,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人叫做鐵鉉。

鐵鉉,河南鄧州人(今河南鄧州市),他的履歷並沒有什麼引人注目之處,但讓人吃驚的事,他是一個不懂軍事的知識分子,洪武年間他由國子監生直接授官為禮部給事中,建文帝登基後被任命為山東參政。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不懂軍事的知識分子挑起了那幅誰也不願承擔的重擔——挽救國家危亡。

鐵鉉並不是那種幼年熟讀兵法,聞雞起舞的遊俠之人,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就是讀好書和做好官。第一次看到戰場上血腥屠殺的場面,他也曾經猶豫和膽怯過,以他的官職,如果願意投奔朱棣,是能夠撈個好前途的。但他最終選擇了堅持自己的原則和信念。

因為在他的眼中,朱棣並不是什麼遭受奸臣迫害,被逼靖難的英雄,而只是一個攪亂太平盛世,圖謀不軌的亂臣賊子。他的道德觀念使得他無法去接受這樣的一個人成為國家新的主宰。

不接受是容易的,但要挺身而出反抗就難了。 鐵鉉雖然是個書生,卻也明白戰爭絕非兒戲,如果選擇對抗,他就將面對這個時代最為優秀的統帥——朱棣。

拿什麼去對抗這個可怕的敵人呢,四書五經?仁義道德?

這些都沒有用,但鐵鉉由他自己的武器,那就是愛國的熱情和不屈的信念。

在他組織士兵趕往濟南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叫高巍的人,正是此人堅定了他的意志。

高巍,遼州(今山西左權縣)人,他與鐵鉉很早就相識,且情誼深重,就在官員們紛紛跑去投靠朱棣時,高巍卻從朱棣的屬地裡逃了出來,他的目的和鐵鉉是一致的——以身許國。

鐵鉉在臨邑遇到了這位老相識,兩人抱頭痛哭,表明心跡,立誓盡責守護濟南,至死方休!

除了鐵鉉和高巍外,另一個平凡的官員也因為他英勇不屈的事跡在歷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這個人叫王省,戰爭到來之前,他在濟陽擔任教喻的職務,過著平靜的生活。所謂教喻是官方的教職,相當於今天的教育局官員。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教授學生知識。李景隆潰敗之後,他被攻入城中的被軍士兵抓獲,逼他投降,但他英勇不屈,慷慨陳詞,北軍士兵竟然為他所感動,放走了他。

但更出人意料的事,他被放走後並未回家繼續過自己的日子,而是召集他的學生們,在平日上課的明倫堂教授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堂課。

他對自己的學生說道:「我平時教了你們很多東西,但其中要義你們未必知道,今天我就告訴你們,其中精髓就在於此堂之名明倫二字,請諸君牢記。」說完他便以頭撞柱而死。學生們見此慘狀嚎啕大哭,上前救護,已然回天乏術。

王省不畏強權,不求苟活,為自己的信念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已經死去的王省和正在趕路的鐵鉉是相同的人,他們都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而奮鬥,區別只是在於一個報國無門,一個效力有方而已。

即使你的敵人無比強大,即使你沒有好的應對方法,但只要你有敢於面對強敵的決心和勇氣,你就會發現,奇跡是可以創造的。

鐵鉉和高巍兩個人以必死的決心帶領一群殘兵奔赴濟南,可當他們到達濟南後,卻意外的發現李景隆又吃了一次敗仗。原來李景隆一口氣逃到濟南後,整頓了部隊,此時他的手下還有十幾萬人。他本打算抵抗一下,沒有想到朱棣沒有留給他這個機會。

朱棣率領大軍向李景隆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而李景隆已經被打出了恐朱症,一觸即潰,這次他逃得更為徹底,單人匹馬跑了回去,把十幾萬將士都送給了朱棣。

鐵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濟南的,他不會想到,作為一介書生的他將在這裡立下不朽功績,並為這個城市的人世代傳頌。

就在濟南城中,鐵鉉遇到了另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此人叫盛庸,是李景隆手下的都指揮使。這位盛庸名中雖有一個庸字,但他本人卻絕不昏庸。相反,他是一個極具軍事才能的將領,不過在李景隆的手下,再有才能的人也是沒有用的。

李景隆的逃走對他們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鐵鉉和盛庸終於可以擺脫這個蹩腳的傢伙,去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奇跡。

濟南的堅守

此時的濟南城裡,擠滿了人心惶惶的逃難百姓和打了敗仗的殘兵敗將,治安情況也不好,有戰鬥力的士兵極度缺乏,鐵鉉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而且上天也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朱棣已經帶領著他的十幾萬軍隊準備攻城了。

這又是一場看似勝負懸殊的較量,很多人如果處在書生鐵鉉的角色上,早就開門投降了,事實擺在那裡,李景隆最強大的六十萬軍隊已經被打垮了,現在城內的不過是些漏網之魚,而論軍事素養,鐵鉉等人更是無法和朱棣相比。

朱棣似乎也是這樣認為的,他一反常態,不再畏首畏尾,而是第一次主動採取攻勢,他把自己的所有軍隊列隊紮營於城下。他已經打敗了所有強大的敵人,擁有了更強的實力,無數的州府都投降於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這座柔弱不堪的城池居然不投降,而且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他決定改變自己的戰術,硬拚一下,他要讓這座城市徹底屈服於他。

朱棣過於得意忘形了,他似乎忘記了他當年是怎樣戰勝比自己強大的敵人的。決定戰爭勝負的並不一定是先進的武器和士兵的數量,而是人的決心和智慧。

善守者潛於九地之下

鐵鉉雖然不是科班出生,不懂得軍事,但他是一個極有悟性的人,他在嚴酷的戰勝中鍛煉了自己,瞭解了戰爭的規律,並最終被推舉為濟南城的鎮守者。而具有豐富軍事經驗的盛庸更是成為了他的得力助手,這兩個人的組合將在今後數年內讓朱棣寢食難安。

朱棣在準備妥當後,派遣士兵向濟南發動了進攻,北軍日夜攻打,鐵鉉親自在城上指揮戰鬥,身先士卒,他的這種行為感動了原本垂頭喪氣的士兵們,在這些戰敗者的眼中,鐵鉉是一個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在鐵鉉的鼓舞下,防守官兵士氣大振,連續打腿朱棣多次進攻,北軍在城下徘徊數日,始終不得門道,每天除了抬回無數具屍體,再無任何進展。

朱棣向來不是一個蠻幹的人,他觀察了濟南的地形後,想出了一條很是毒辣的計策,他決堤放水,希望用洪水淹沒濟南城,並摧毀城內守軍的意志,這一招確實厲害,守軍是不可能一邊游泳一邊打水仗的,而這種人為的灌水法用編織袋是堵不住的,眼看城池就要失守,但鐵鉉並不慌亂,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不但可以緩解眼前的危機,還有希望畢其功於一役。

鐵鉉的計劃是這樣的,他預備了一千人前去詐降,並希望朱棣單騎入城接受投降,以表明他的誠意。他相信,在危急時刻的投降,朱棣是不會懷疑的。

果然,朱棣上當了,他真的是一個人來的,濟南城城門大開,似乎在等待著它的新主人的到來,而實際上,這座不設防的城市是鐵鉉張開的一口麻袋,正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就在朱棣騎馬即將進入城內時,城內忽熱有人叫了一聲:「千歲!」這正是行動的暗號,叫聲未絕,麻袋已經收口,從城門上突然降下類似武俠片中機關的鐵板,意圖將朱棣困在城內。

這算得上是一個極為精妙的設計,可惜,那位操作的仁兄手稍微急了點,鐵板沒有隔住朱棣,卻正好打在他的馬頭上。朱棣被這道天降鐵板搞懵了,他慌不擇路,立刻換了一匹馬逃命去了。

這件事情使得朱棣十分氣惱,他難得信一回別人,卻被欺騙了,他那並不純潔的心靈受到了鐵鉉無情的傷害,於是他再次命令士兵猛攻濟南城,但濟南仍舊防守嚴密,朱棣一連打了三個月,都沒有任何進展。

為了打破僵局,朱棣決定使用他最後的秘密武器——大炮,明代的大炮已經廣泛應用於戰場,在靖難之戰中,南北兩軍都使用這種武器,但總體而言,北軍使用的頻率要少得多,究其原因,可能是由於北軍以騎兵為主,而朱棣的戰術是突襲,這樣的戰術特點決定了他們不願意也不可能隨時帶著這些動輒幾百公斤重的大傢伙。但現在既然是攻城戰,大炮就派得上用場了。

這下鐵鉉終於要面對他鎮守濟南以來最大的危機了,當時鐵鉉的手中沒有火箭炮,憑著火銃和弓箭也是不可能摧毀對方的炮兵陣地的,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北軍士兵一邊唱著小曲,一邊裝填彈藥,然後點燃引線,把特製的禮物——各種大鐵球,以空降的形式送給自己。

當然了,能人總是能夠從沒有辦法的地方想出辦法來的,如果鐵鉉真的無計可施,讓北軍就此攻破城池,相信濟南城內就不會到今天還有紀念他的鐵公祠了。順便說一句,我也曾經去拜過,因為即使單憑他處理這次炮轟濟南的危機時表現出來的智慧,他也有資格被後人崇拜了。

正當朱棣準備好大炮和彈藥準備炮轟濟南城時,城頭上出現的一幕讓他目瞪口呆,他立刻下令不許開炮,因為當他看到城頭上鐵鉉掛出來的那些東西時,他知道,打不打得下濟南只是小事情,要是開炮把這些玩意打壞,那才真是大麻煩。

到底是什麼東西讓朱棣如此投鼠忌器呢?鐵鉉手中似乎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了,而且即使有什麼值錢的玩意,只要開炮打進城去,所有的一切都將歸自己所有了,還忌諱什麼呢?

事情滑稽就滑稽在這裡,鐵鉉掛出的這些玩意一點不值錢,但卻是真要命,就算你打死朱棣他也是不敢開炮的。原來鐵鉉找人連夜做了十幾個大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幾個大字,掛在城牆的四周。

這些木牌子真是比防彈衣還頂用,朱棣在城下氣急敗壞,破口大罵,但就是不敢動真格的,而這一切都早在鐵鉉的預料之中。

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沒有朱棣不敢幹的,他敢對皇帝無禮,敢瞧不起皇帝,還敢公開造反,而這些木牌不過是用普通的木頭寫上幾個字而已,為什麼鐵鉉斷定朱棣絕對不敢損壞這些木牌呢?

如果說當時有心理戰的話,那麼鐵鉉應該就是其中高手,他準確地抓住了朱棣的弱點。朱棣弱點並不多,但確實是有的。他的弱點就是出兵的理由。

雖然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朱棣是反賊,但是朱棣畢竟還是有一定的理論支持的,這個支持就是他老子朱元璋的遺訓,所謂藩王靖難,掃除奸臣是也。其實也就是用老子來壓孫子。可是現在鐵鉉掛出這些自己父親的神牌,如果用大炮攻城的話,豈不是連老爹的神位也敢毀?

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朱棣何嘗不知道這些所謂神牌可能是鐵鉉派人上山砍了木頭下來,找幾個測字先生寫的,有何神聖性可言。但奇怪就奇怪在這裡,大家都知道這玩意是假的,可就是沒人敢動手去砸了它。而朱棣這種既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裡也被鐵鉉充分利用,弄出了這麼一幕滑稽戲。

城下的朱棣大炮齊備,兵馬強壯,只要命令開始攻擊,濟南唾手可得,可他暴跳如雷,有怒難發,就是不敢開炮。城上的鐵鉉得意洋洋,敲打著那些昨天可能還是山中林木的所謂神牌,以挑釁的眼光看著下面的朱棣,就差喊出「向我開炮」這樣的豪言壯語,那意思似乎是說:有種你就開炮啊!

朱棣沒種開炮,只好收兵回營,這應該是朱棣軍事生涯中最為窩囊和鬱悶的一天。

這一幕後來被很多電視劇引用,皆未註明轉載,在此本人也為鐵鉉先生申明一下,此舉為鐵鉉先生原創,他的智慧和這種玩弄敵軍於股掌之間的氣魄確實值得我們景仰。

朱棣終於感覺到了自己對手的強大,一群殘兵敗將,一個沒有打過仗的書生,一座似乎踢一腳就會落下幾塊磚頭的城池,居然擋住了自己。而這也是他開戰的第一次失敗。

看來上天是不會讓我一個人來主宰這個時代的,我失敗了,濟南並不屬於我,至少現在不是,還是班師回去吧。

可是他想走就能走得了嗎,城中的鐵鉉敏銳地發覺了朱棣撤退的跡象,他和盛庸率軍追擊,狠狠地打了一次落水狗,朱棣慌不擇路,一退幾百里。鐵鉉趁勢進攻,收復德州。

鐵鉉和盛庸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敢於迎戰強大的朱棣,並憑借自己不懈的努力和堅持的信念獲得了濟南守備戰的勝利,為下一步的反攻爭取了時間,可謂挽狂瀾於既倒。而鐵鉉也因他在戰役中表現出來的智慧和勇氣,作為一位傳奇人物為濟南人所銘記。

此戰的勝利給長期以來鬱悶無比的建文帝帶來了一絲曙光,他晉陞鐵鉉為山東布政使,之後又讓他擔任了兵部尚書,這位並非干軍事出身的書生能夠擔任最高軍事長官,實在要感謝朱元璋的清除功臣活動和李景隆的愚蠢無知。

而建文帝終於也做出了一個十分英明的決定,他撤換了李景隆總司令的職務,並將此職授予盛庸,事實證明,在當時,盛庸確實是這個職務最適合的人選。

同時,逃跑比賽冠軍李景隆一溜煙回到了京城,這位仁兄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出師時候的六十萬大軍輸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了他本人光著屁股跑回來,連當初保舉他的黃子澄都想拿把刀砍死他,黃子澄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恨透了李景隆,便聯同御史大夫練子寧和御史葉希賢向建文帝慷慨陳詞:立斬李景隆!

但是建文帝拒絕了他們的要求,他拒絕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李景隆是他的親戚,建文帝一向以慈悲為懷,具有博愛精神,對造自己反的叔叔都關愛有加,更何況是一個打了敗仗的表親。而且在他看來,李景隆打敗仗已經是即成事實,殺掉他沒有多大用處,養著他也不過每年多廢點糧食,何必一定要取人性命呢?

但是建文帝錯了,他不會想到這個打了敗仗的李景隆其實還有著第二個身份,在不久的將來他會對局勢產生重要影響。

不管怎樣,南軍方面終於從開戰後的一頭霧水,稀里糊塗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他們確實找到了能夠對付朱棣的將領,並開始積聚反攻的力量。

經過休整後,重新佈置的南軍準備向朱棣發動反攻,保守的耿炳文和愚蠢的李景隆將不再出現,朱棣將面對由新一代的優秀將領組成的南軍最強陣容,也將迎來他人生中最為慘痛的失敗。

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朱棣從來都不是一個被動挨打的人,在得知盛庸準備北伐後,他已經提前做好準備,開始了進攻。

建文二年(1340)十一月,朱棣向南軍重兵駐守的滄州發動進攻,殲滅數萬南軍,並俘獲大將徐凱,之後朱棣馬不停蹄,繼續發動猛烈進攻,攻克德州、濟寧、臨清等地。

此時的統帥盛庸在得知朱棣先發制人後,準確地判斷了形勢,並準備轉攻為守,吸引北軍前進,他明白小打小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與朱棣的決戰是在所難免了。

他在仔細勘查地形後,選定了決戰的戰場——東昌,這裡即將成為北軍的集體公墓。

為了吸引朱棣前來決戰,盛庸放棄了很多城市,避其鋒芒,他有步驟地安排自己的軍隊節節後退,以引誘朱棣繼續前進。他相信,濟南的失敗必然會使得朱棣更具有進攻性,也更容易掉進自己布下的陷阱。

盛庸的估計是正確的,此時的朱棣確實有著比以往更強的進攻慾望,濟南的失敗讓他寢食難安,特別是鐵鉉使用掛神牌這樣的手段逼退自己更是讓他有被人耍弄的感覺。但他還是有充分的自信的,即使鐵鉉再聰明,那也只是防守的本事而已。真正決定戰場勝負的還是進攻。

若論進攻,放眼天下,有何人可與自己匹敵!

他並非沒有察覺到盛庸的企圖,但他有著充分的自信,在他年少時,已經投身軍伍,得到過無數名將的指點,經歷過戰場的血腥廝殺,他戰勝了無數可怕的敵人,有著充足的戰鬥經驗,南軍的那些將領,不是太老,就是太嫩,不可能成為自己的對手。

在南軍中堪稱自己敵手的只有一個平安,此人確實是一個勁敵,如果他成為南軍統帥,倒真是難以對付,但可喜的是朱允炆似乎又犯了一個錯誤,他任命李景隆手下的都督盛庸接替了指揮位置,讓平安做了盛庸的副手。

他也曾事先探查過敵軍主帥盛庸的情況,果然不出他所料,盛庸並沒有什麼耀人的功績,原先只不過是李景隆的部下,而且此人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不善於指揮騎兵。

在冷兵器時代,騎兵是戰爭中的主力兵種,以往在對付外來遊牧民族入侵時,騎兵是最主要的軍事依靠。而在朱棣的那個時代,南北軍中公認最為優秀的騎兵將領恰恰是朱棣本人。他曾親率大軍深入大漠,清剿北元,累積了豐富的軍事經驗,他還有著足以自傲的指揮能力和強壯的士兵,而對手卻只是自己手下敗將的部下,與自己相比,盛庸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

在朱棣看來,這場戰役是沒有懸念的,他堅信在面對面的交鋒中,精銳的北軍騎兵將摧枯拉朽般把敵人打得粉碎,而自己將注定是戰役最後的勝利者。

不過事實證明,每個人固然有自己的短處,但也必然有著自己的長處。盛庸雖然沒有朱棣那樣優秀的騎兵指揮能力,但他也有自己擅長指揮的兵種。

朱棣的大軍仍在前進,同年十二月份,北軍先後攻佔了東阿,東平等地,不斷向盛庸預先設計的戰場——東昌前進。

在離東昌不遠的滑口,朱棣遭遇了盛庸手下大將孫霖帶領的前鋒部隊,似乎與他所預想的一樣,盛庸的軍隊不堪一擊,他沒有費多大工夫就擊潰了對手。這使他更加相信,盛庸將和李景隆一樣,敗在他的手下,然後灰溜溜的逃回去。意氣風發的朱棣終於擺脫了濟南作戰的陰影,他率領著十餘萬大軍抵達了最終的決戰地點——東昌。

盛庸正在這裡等待著他,說起盛庸這個人還真是有幾分傳奇色彩,明史盛庸傳第一句話就是:盛庸,不知何許人也。看似滑稽的語言說明這是一個生平不明的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黑戶,出生地,出生日期,父母皆未註明。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他打過很多敗仗。

他先在耿炳文手下當參將,經歷了真定之敗,然後隨著李景隆代替了耿炳文的位置,他就轉而跟隨李景隆。應該說在李景隆的手下,盛庸還是學會了很多東西,比如打敗仗後如何逃跑、如何選擇逃跑路線,如何收拾殘兵敗將等等。

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戰役裡,他已經習慣了戰敗者的角色,他似乎是在被人追逐中度過自己前兩年的軍事生涯的,人家跑,他也跑,從真定跑到北平,再跑到德州、濟南,一直以來他都被像趕鴨子一樣趕來趕去。

對於盛庸來說,所謂軍人的尊嚴在他那裡不過是一句笑話而已,失敗、逃亡、再失敗、再逃亡,如同喪家之犬一樣的生活還有什麼尊嚴可言?

當然,如果盛庸就這樣混下去,那麼在歷史上也就不會有盛庸傳了,他在歷史中最多會留下一句諸如某將名盛庸被斬於某役中的記載。後來的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有著卓越軍事才能的人,雖然他沒有跟對領導,但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學到的絕不僅僅是逃跑,失敗磨礪了他的心,而他從失敗中獲得的最珍貴的財富,就是他終於可以從旁人質疑責怪的眼光中站起來,大聲說道:「勝利終歸是會屬於我的!」

盛庸曾多次在陣中看到過朱棣的身影,朱棣那快速的進攻和突破,選擇時機的突然性和準確的戰場判斷力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當他看到朱棣身先士卒,率領他的精銳騎兵來往縱橫,無人可擋的雄姿時,他都會產生無盡的感慨和疑問:這個人是可以戰勝的嗎?

在那一次次的失敗中,盛庸不斷的學習和總結著經驗教訓,他漸漸的摸清了朱棣的進攻套路和方法,即以騎兵突擊側翼,正合奇勝的軍事策略。而在白溝河之敗後,他逃到了濟南,見到了並非軍伍出身的鐵鉉,在那危急的時刻,他與鐵鉉齊心協力,終於第一次擊敗了朱棣的軍隊。這件事情讓他認識到,朱棣並不是所謂的戰神,他也是可以被擊敗的。

在經過仔細謀劃後,他根據朱棣的攻擊方式專門設定了一套獨特的戰法,並在東昌設下戰場,準備迎擊朱棣,其實盛庸的心裡也很清楚,濟南之戰的勝利多少有點僥倖,而要想在野戰中戰勝朱棣就十分困難了。朱棣統帥的北軍長期以來都依靠騎兵為其主力,多次征伐蒙古,極善野外作戰,而盛庸也確實如朱棣所料,他並不是一位卓越的騎兵指揮官,但他敢於迎戰朱棣,是因為他有著自己擅長使用的秘密武器和應戰方略。

前哨已經向盛庸報告了朱棣到達東昌的消息,盛庸知道,他終於要面對這個可怕的敵人了,這一次戰役中,自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去報告軍情了,但這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為所有的責任和重擔都壓到了自己的身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出乎盛庸手下將領的意料,盛庸並沒有選擇堅守城池,這些將領們都和盛庸一樣,在數次敗仗中吃夠了朱棣的苦,深知其厲害,對於正面與朱棣作戰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恐懼心理。所以當盛庸宣佈他將列隊背城迎戰時,手下將領一片嘩然,爭論之聲四起。

盛庸並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將領們,慢慢的,將領們也終於安靜下來。此時盛庸終於開口說話:「我相信諸位絕非貪生怕死之輩,燕王確實厲害,但若一味死守城池,待其侵掠而來又席捲而去,我等為人驅趕,何日方休!但請各位齊心協力,與其決一死戰,勝負雖未可定,忠義必可留名青史!」

背城而戰,有進無退,有生無死!再也不能逃跑了,即便是為了軍人的尊嚴,也要決一死戰!

朱棣,就讓你看看我這個無名小卒的厲害!

東昌決戰

朱棣帶領著他的精銳部隊來到了東昌,開始了與盛庸的決戰。正如他所料,盛庸的軍隊中騎兵既不多也不精,但這些士兵卻裝備了另一種武器——火器和弓弩。

盛庸深知,要在騎兵對沖中戰勝朱棣,無異於癡人說夢,於是他發揮了自己的特長,大量裝備了火器和弓弩,為了增加殺傷力,他還命人在弓弩的箭只上塗抹了毒藥,不給北軍負傷後等救護車的時間,務必做到一擊必殺。

朱棣看見這個陣勢,終於明白了來者不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看是你的弓弩快,還是我的精騎快吧!

在一聲號令之下,朱棣親自率領騎兵攻擊,如以往一樣,他選擇的攻擊方向還是盛庸軍的左翼,但在他全力攻擊之下,左軍竟然巋然不動。朱棣反覆衝擊,卻毫無效果。

朱棣的這一招實在是老掉牙了,盛庸對此早有準備,他不但派重兵保護自己的左翼,還設計了一個朱棣做夢也想不到的圈套。他決定將計就計,利用朱棣的這一進攻特點徹底的擊敗朱棣。

進攻失敗的朱棣及時調整了軍隊部署,他決定改變突破口,以中央突破戰術攻擊盛庸中軍,以求獲得全線擊潰之效。他重整了部隊,轉移到了中軍方向,準備發起一次致命的攻擊,但他預料不到的是,當他威風凜凜的整肅隊伍準備進攻時,他和他的部隊已經站在了盛庸的麻袋口上。

很快,朱棣率領他的騎兵發動了最大規模的進攻,如他所料,盛庸的中軍一觸即潰,紛紛向後逃散,朱棣大喜,發動全軍追擊敵人。可是他的追擊沒有持續多久,朱棣就驚奇的發現,越往裡突進,南軍的人數越多,而且他們並不像是逃散的士兵,手中都拿著火器和弓弩。正瞄準著自己的軍隊。

一個念頭瞬間閃過朱棣的腦袋,「上當了!」

這正是盛庸的計劃,他料定朱棣左翼攻擊失敗後會轉而攻擊中軍,便設下陷阱,遇朱棣攻擊時安排中軍後撤,待其進入包圍圈後再進行合圍發動進攻。

朱棣又一次陷入了危機之中,這一次他不可能如白溝河之戰那樣去欺騙敵軍主帥了。盛庸不是李景隆,而且朱棣已經成為囊中之物,他這次就是把馬鞭揮斷,也不會再有任何效果了。

救兵

此時在包圍圈外,還聚集著朱棣的大批士兵,但由於主帥被圍,大家都不知所措,經驗告訴我們,關鍵時刻總是會有英雄人物出現的。這次充當英雄的是朱能。

他緊跟朱棣攻擊南軍,但在一片眼花繚亂的陣法變換之後,他發現自己把主帥給丟了,這還了得!再不把人找到,全軍就有崩潰的危險!

當他得知朱棣已被包圍時,立刻率領自己的親兵向南軍包圍圈猛衝,此人實在是少有的勇猛忠義之人,也出了名的不要命,之前他曾有過帶領三十餘人追擊數萬大軍的光輝記錄。這一次他也沒有讓朱棣失望,左衝右突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了朱棣,並和他一同衝出重圍。

此時遠處指揮的盛庸怒不可遏,他沒有想到自己花心思設計的圈套居然還是被朱棣跳了出去,既然朱棣已經逃走了,那就去攻擊北軍士兵,一個也不要讓他們溜走!

所謂有失必有得,盛庸設置的圈套雖然沒有能夠套住朱棣,卻套住了另一個人。

朱棣被包圍之後,最為著急並不只是朱能一人,張玉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公認的朱棣手下第一大將,在以往的戰役中,他身先士卒,居功至偉。朱棣也與他交誼深厚,眼見自己敬愛的領導被陷了進去,張玉也傚法朱能,拚命衝進包圍圈。

經過奮死拚殺,張玉終於衝了進去,但他看到的不是朱棣,而是死神的笑容。

此時朱棣已經被朱能救走,而殺紅了眼的南軍士兵眼看著到手的鴨子飛了,正想找個人發洩一下,而張玉的出現正好滿足了他們的願望。於是眾人一擁而上,人手一刀,把張玉砍成肉醬。此時以往被朱棣追著跑的將領們都意識到,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他們不需要盛庸的動員,拚命追殺落水狗,北軍隨即一潰不可收拾。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破鼓總有萬人捶,在這全軍敗退之時,偏偏朱棣的另一個剋星平安又率部趕到,與盛庸合兵一處,追著朱棣跑,一生幾乎從未打過敗仗的朱棣就這樣敗在了一個無名小卒的手上。

東昌之戰成就了盛庸的名聲,他不畏強敵,敢於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意志挑戰當時最優秀的將領朱棣,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他打破了朱棣不可戰勝的神話。而朱棣也終於領教了這個無名小卒的厲害,此戰他苦心經營的北軍精銳大部被殲滅,元氣大傷。

所謂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即使是勝利的南軍統帥盛庸也有被北軍箭弩擊中的危險,說來十分滑稽,雖然此戰中盛庸大量使用了火器和弓弩,並幾乎全殲了朱棣的北軍,在這場戰役中,最安全的人卻是敗軍主帥朱棣,無論南軍士兵多麼勇猛,那些火器弓弩都不敢朝朱棣身上招呼,這也是為什麼朱棣在亂軍之中得以倖免的主要原因。

這一罕見現象的締造者正是朱棣的死對頭朱允炆,正是他的那道不能傷害朱棣性命的旨意使得朱棣數次死裡逃生。而那些打仗的士兵們並不是傻瓜,他們十分瞭解其中的利害關係。

朱棣和朱允炆是叔侄倆,雖然現在刀兵相見,屬於敵我矛盾,但萬一哪天兩人決定不打了,來一場認親大會,再來個和解,轉化為了人民內部矛盾,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朱棣沒準還能當個王爺,閒來無事的時候寫本回憶錄,記憶起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在某場戰役中砍我一刀或者射我一箭,雖然那時朱棣可能仕途上並不得意,但要整個把小兵還是很容易的。

正是出於士兵們的這種考慮,朱棣才得以在亂軍之中得以倖免,朱允炆的這道指令最厲害的地方並不在於所謂不得傷害朱棣的命令本身,而是在於無數的南軍的將領和士兵們從此命令中看到了兩人和解的可能性,面前的這個敵人將來有一天甚至可能會成為自己的主人,所以動手殺朱棣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實在是沒有多少人會去做的。

朱允炆是一個不合格的政治家,在打仗之前,他很體貼的給自己的敵人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防彈衣,然後鼓勵對方向自己進攻,如此作戰,豈有不敗之理!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啊

穿著防彈衣的朱棣回到了北平,雖然他本人在戰役中並沒有吃多大虧,但他苦心經營的北軍精銳部隊幾乎被全殲,這才是他最大的損失。此時的北軍也終於明白,他們並不是百戰百勝,縱橫天下的,自己的對手南軍也有著很強的實力,而東昌決戰的失利使得他們的士氣降到了最低點。

情緒低落的朱棣照常去找自己的謀士道衍商量應對之策,但這一次他不再是和和氣氣,禮遇有加了。他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個和尚,氣不打一處來。如果不是這個和尚,自己也不會毅然決然地走上這條不歸之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只好問問這個和尚下一步該怎麼辦?

道衍卻沒有朱棣那樣焦急的心態,對他而言,遊戲才剛剛開始。

他不緊不慢的告訴朱棣,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最緊要的事情應該是立刻整頓士氣,為下一次的戰役做好準備。

北軍剛遇大敗,要恢復士氣又談何容易?但道衍似乎總是有辦法的,他為朱棣提供了一個可以用來做感情文章的人——張玉。

張玉被稱為朱棣手下第一大將,有著很高的威信,朱棣本也對他的死去痛惜不已,便順水推舟,為張玉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並命令所有部下都要參加。由於張玉是死於亂軍之中,估計是沒有屍首的,所以遺體告別儀式也沒法搞,但朱棣還是下足了功夫,他親自為張玉寫悼文,並當著眾人的面脫下了衣服燒掉以示哀悼,雖然根據其財富估計,他的衣服很多,但這一舉動卻打動了在場的很多人,他們紛紛流下眼淚,表示願意繼續作戰,為張玉復仇。

朱棣用他精彩的表演告訴了我們一個真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好利用。

毫無退路

完成表演任務的朱棣疲憊的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打坐的道衍,即使這個怪異的和尚已經跟了他十餘年,但他依然認為這是一個奇特的人。這個和尚從不安心過日子,一心一意想造反,更讓朱棣驚歎的是,此人無論碰到什麼緊急情況,總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

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啊!

朱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從出兵到如今,他才真正體會到天子之路的艱難,要想獲得那無上的榮光,就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即使自己有著無與倫比的軍事政治天賦,但仍然走得無比艱難,而這次失敗也又一次重重的提醒了他,前路凶險無比。

朱棣似乎有點厭倦了這種生活,每一天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何時是個頭呢?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道衍,這個始作俑者此刻似乎變成了一個與此事毫無關係的人,他搖搖頭,苦笑著對道衍說道:「此次靖難如此艱難,實出意料,若與大師一同出家為僧,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聽到朱棣的這番話,一直閉眼打坐的道衍突然間站了起來,走向了對面的朱棣,他沒有如同以往一樣向朱棣行禮,而是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

他一把抓住朱棣的衣袖,用近乎咆哮的語氣對朱棣喊道:「殿下,已經無法回頭了!我們犯了謀逆之罪,已是亂臣賊子,若然失敗,只有死路一條!」

朱棣被驚呆了,這些話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失敗後的結局只有一個死,但他仍然不願意面對這殘酷的現實。不做天子,就不能再做人了。

在道衍那可怕的逼視下,朱棣帶著一絲無奈的表情垂下了頭,半晌,他又抬起了頭,臉上已經恢復了以往那冷酷的表情。

「是的,你是對的,我們沒有退路了。」

再戰盛庸

東昌之戰成全了盛庸的威名,這位在失敗中成長起來的將領終於獲得了一次真正的成功,朱允炆大喜過望,決定去祭祀太廟,想來祭祀內容無非是告訴他的爺爺朱元璋,你的孫子朱允炆戰勝了你的兒子朱棣。真不知如朱元璋在天有靈,會作何感想。

而盛庸則借此戰確立了他的統帥地位,朱允炆終於將軍隊交給了正確的指揮官,但很可惜,此刻已經不是正確的時機了。消滅朱棣的最好時機已經被李景隆錯過了。朱棣雖然主力受損,但實力尚存,他終究還會與盛庸在戰場上相遇的,但他不會再輕敵了。

建文三年(1341)三月,盛庸率領二十萬大軍在夾河再次遭遇朱棣的軍隊,他將在這裡第二次挑戰朱棣。

朱棣已經不敢再小看這位對手了,很明顯,盛庸充分研究了自己的攻擊特點,並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來對付自己。相對而言,自己卻不瞭解盛庸,朱棣明白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這就需要詳細的偵察敵軍陣型和列隊情況,並找出對方的弱點。

但問題在於,盛庸所擅長使用的正是火器和弓弩,如果派騎兵去偵查,只怕還沒有靠近就被打成了篩子。但如果不瞭解敵情,此戰取勝機會更是渺茫。朱棣靈機一動,他決定利用戰場規則上的一個漏洞,派出自己的敢死隊去偵察敵情。

應該說執行這樣任務的人確實是敢死的,因為死亡的幾率是相當的高,可是朱棣派出的這支敢死隊卻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因為率領這支隊伍的正是他自己,而他身上穿著朱允炆為他貼身準備的防彈衣。

第二天一早,盛庸軍全副武裝列隊出營,他的陣勢和上次沒有什麼區別,以盾牌列於隊伍前方及左右翼,防止北軍的突襲,並裝備大量的火器和弓弩,隨時可以打擊北軍騎兵。

盛庸在中軍觀察著敵人的動向,不久如他所料,敵人的先頭騎兵就衝了過來,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衝過來的這個人竟然就是朱棣!

他曾經很多次夢想過要親手抓住朱棣,洗雪以前失敗的恥辱,現在這個人竟然孤軍衝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功就要告成!

然而朱棣並未接近自己所佈的陣型,而是從旁掠過,很明顯他的目的是偵察。此時盛庸也終於發現,自己並不能把朱棣怎麼樣!對付這種偵察騎兵,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一槍,把他打下馬來,可是皇帝陛下的教導始終縈繞在耳邊,無論如何是不能開槍或者射箭的,因為那會讓仁慈的皇帝陛下擔負殺害叔叔的罪名。

雖然盛庸不止一次的懷疑過皇帝這種近乎弱智的仁愛之心的適當性和可行性,雖然他很難忍受這種看得見卻吃不著的極度痛苦和失落,但他還是不敢違抗命令。他只能派出自己的騎兵去追擊對方,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

穿著防彈衣的朱棣大大方方的檢閱了盛庸的軍隊,雖然隊列中的每個人都對他抱以憤怒的眼神和大聲地責罵,他卻依然從容不迫的完成了這次檢閱任務。在這個作戰系統中,朱棣是一個利用規則的作弊者,而他首先要感謝的,就是這個愚蠢系統規則的制定者朱允炆。

朱棣完成了偵察任務,但卻沒有更好的攻擊方法,因為他發現這個陣勢似乎並沒有破綻,無論從那個側面進攻都撈不到好處,盛庸實在不是浪得虛名,此人深得兵法之奧妙。朱棣看似神氣的轉了一圈,其實也不過是精神勝利法而已。盛庸依然在那裡等待著他。

經過仔細的考慮後,朱棣仍然選擇了攻擊對方陣型的左翼,其實朱棣的這一行動無非是要探個虛實而已,並沒有全軍進攻的意思,但他的部下卻不這樣想,於是一件出乎朱棣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朱棣發動試探性進攻的同時,朱棣大將譚淵看見左翼大戰,估計由於視力不好加上過於興奮,誤認為是正式進攻的開始,二話不說就率領自己所部投入了戰鬥,但當他到達敵軍陣前時,才發現自己從一個湊熱鬧的龍套變成了主角。

盛庸在中軍清楚地辨明了形勢,他立刻命令後軍大將莊得帶領大軍前去合攻譚淵,莊得在南軍中素來以勇猛聞名,他在盛庸的指揮下對譚淵發動夾擊,譚淵沒有提防,被莊得一刀砍死。

譚淵是北軍中僅次於張玉和朱能的戰將,他的死對北軍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朱棣又一次發揮了他利用死人的特長,他迅速的化悲憤為力量,利用譚淵引起的南軍短時間混亂發動了總攻!

盛庸是一個很小心謹慎的將領,他的戰術以防守反擊為主,正好克制朱棣的閃擊側翼戰術,在沒有判斷出朱棣準確地行動方針前,他是不會發動進攻的。然而粗人譚淵的魯莽行動使得他不得不調動中軍進行圍剿並打敗了北軍,卻也露出了破綻。雖然破綻出現的時間很短。

如果他所面對的是一般的將領也就罷了,可惜他的敵人是朱棣。

朱棣是一個天生的戰爭動物,他對時機的把握就如同鯊魚對血液一樣敏感。譚淵用生命換來的這短短的一刻戰機被朱棣牢牢地抓在了手裡!

此時天色已經見黑,黑燈瞎火裡搞偷襲正是朱棣的強項,他立刻率領朱能張武等人向出現空擋的南軍後側發動猛攻,在騎兵的突然衝擊下,南軍陣勢被衝垮,軍中大將,剛剛斬殺譚淵的莊得也死於亂軍之中,他大概不會想到,光榮和死亡原來靠得這麼近。

但盛庸實在厲害,他及時穩住了陣腳,抵擋住了朱棣的騎兵攻擊,朱棣敏銳地發現了南軍陣型的恢復,他立刻意識到此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便決定撤走部隊。

在撤走時,社會青年朱棣又玩了一次作弊的把戲,他仗著自己有防彈衣,便親率少數騎兵殿後,揚長而去。這種把戲他在今後還會不斷使用,並將之作為勝利的重要資本之一。

愚蠢的朱允炆並不真正瞭解他的這位朱棣叔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朱棣是一個無賴,他可以使用任何他想用的方法,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就行。而朱允炆最大的錯誤就在於他不知道,對付無賴,要用無賴的方法。

回到營中的朱棣召集他的將領們召開了軍事會議,然而會議上的氣氛實在讓人壓抑,這些將領們個個身近百戰,他們都能看出,要想勝過對手很難,而盛庸這個原來的手下敗將,無名小卒確實十分厲害。想到前路茫茫,說不定明天就要掉腦袋,這些原先張口就是打到京城,橫掃南軍的武將都變成了啞巴。

沒有人說話,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刻,該說話的是帶他們上這條賊船的人——朱棣。

面對著這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朱棣終於發言了,他面帶笑容,用輕鬆的口氣說到:「譚淵之所以會攻擊失敗,是因為他的時機把握不準,現在兩軍對壘,我軍機動性強,只要找到敵軍的空隙,奮勇作戰,一定能夠擊敗敵人!」

將領們聽到這裡才稍微提起了精神,朱棣趁熱打鐵,拔出手中寶劍,大聲喝道:「昔日光武劉秀敢以千人衝破王尋數十萬大軍,我等又有何懼,兩軍交陣,勇者必勝!」

他結束了自己的演講,用自信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鼓舞這些將領的勇氣。

他確實做到了,原本對勝利失去希望的人們又重新聚攏在他的周圍,他們就像三年前一樣相信眼前的這個人,相信這個人是真正的真命天子,能夠帶領他們取得最後的勝利。

可是問題在於,朱棣自己相信嗎?

恐懼

將領們回營了,他們要準備明天的大戰,然後享受可能是此生最後的一次美夢。但朱棣卻很難睡著,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並沒有必勝的把握。要鼓動別人是很容易的,激動人心的話語、封建迷信、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擠出一點眼淚,就可以驅動這些棋子們為自己去拚命。

但他鼓動不了自己,絕對不能。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貨色,什麼天子天命都是狗屁胡說,只要盛庸那鋒利的大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輕輕的作一個旋轉動作,他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多一個大疤且可以保證絕對不會長出第二個頭來。

盛庸實在太可怕了,他太瞭解自己了。他的陣勢是如此的完美,那令人生懼的火器和箭弩足可以把任何攻擊他們的人射成刺蝟,除了拚死作戰,衝鋒陷陣,似乎也沒有什麼更好的制敵方法。自己固然是劉秀,可是盛庸卻絕不是愚蠢的王尋。

三年了,這實在是一條過於艱辛的道路,沒有一天能夠安枕無憂,沒有一天可以心無牽掛,整日盼不到頭的是方孝孺那言辭尖利的討伐文書、一批又一批的討逆軍和天下人那鄙夷的目光以及每日掛在口中的「反賊」的光榮稱號。

而這些並不是朱棣最恐懼的,他真正害怕的是失敗,即使天下人都反對自己,但只要造反成功,自然會有人來對他頂禮膜拜。但問題是他真的能夠成功嗎?打敗了無數的敵人,卻又出來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勝利遙不可及,遙不可及!難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嗎,在恐懼中度過每一天,然後去面對明天那不可知的命運?

坐在黑暗中的朱棣靜靜的沉思著,但思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恐懼也沒有任何用處,該來的始終會來,去勇敢地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吧。他站起身,走到營外,注視著那無盡的黑夜

「天快亮了」

第二次中獎

這又是一個晴朗的天氣,清澈的河水伴著水聲不斷奔湧,初春的綠草已經開始發芽,但此時此地的人們並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他們身著盔甲,手持刀劍,即將開始第二次拚殺。

在戰役開始前,雙方佈置了自己的陣型方位,北軍東北向佈陣,南軍西南向佈陣。按說這種佈陣方向應該只是無意為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估計朱棣本人也不會想到,正是佈陣的方向決定了這場戰役的結局。

此戰仍是朱棣首先發起進攻,他一改之前策略,率領騎兵從盛庸軍兩翼同時發動進攻,其目的無非是想使盛庸顧此失彼,然後找出他的破綻發動攻擊。朱棣打了一個不錯的算盤,但盛庸這個精明的商人讓朱棣失算了。

盛庸早已料到朱棣的這一招,他的軍隊左右翼都十分強悍,完全沒有留給北軍任何機會。雖然北軍奮力衝擊,仍然無法攻破盛庸的軍陣。雙方鏖戰甚久,不分勝負。但兩軍的主帥心情卻是完全不同。

盛庸並不著急,他本來就是要通過固陣之法耗盡北軍銳氣再發動進攻,時間僵持越久對他就越有利。而朱棣則不同,他所率領的是機動化騎兵部隊,但並不是機械化坦克部隊。騎兵部隊的機動性是取決於人和馬的,而這二者都是需要吃飯、啃草和充足休息的,喝汽油不能解決問題。如若陷入苦戰,必不能持久。

朱棣雖然明白這一點,但他卻無法改變狀況,盛庸活像縮在龜殼裡的烏龜,任朱棣攻打就是不露頭,時不時還反咬一口。遇到這種敵人,朱棣也無可奈何。

雙方就在一攻一守中消磨著時間和人的生命,戰鬥完全陷入了僵局。朱棣和盛庸都在盡全力支撐著,因為他們都知道,無論什麼樣的僵局,總有打破的那一刻,就看誰能堅持下去了。

他們都沒有料錯,打破僵局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但卻是以他們都想不到的一種方式。

接下來的詭異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情節是這樣的:「本是晴空萬里之天,突然天地變色,飛沙走石,妖風四起!」這段話看起來十分眼熟,不錯,此段描述曾在白溝河之戰中使用過,這裡再次使用實在是因為以我之能力,實在無法解釋這股妖風為何總是在關鍵時刻關鍵地點刮起來。想來當時的作戰雙方都沒有天氣預報的能力,大型鼓風機沒有發明,戰場也並非任何一方所能挑選的,所以應該可以排除人為因素的作用。因此我們對這一現象的反覆出現只能感歎道:這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風不但刮了起來,偏偏還是東北風,真是活見鬼,南軍的士兵們頂著大風沙,眼睛都睜不開,更別談什麼作戰,北軍士兵就像趕鴨子一樣將他們擊潰,盛庸本人見勢不妙,立刻收拾人馬逃走。他似乎意識到了上天並不站在自己這邊。

朱棣及時抓住了機會,對南軍發動了總攻,並最終打敗了盛庸。這是他第二次中獎了,兩次都有大風助陣,相信朱棣也會認為自己真有天命在身吧。

失敗的盛庸並不需要為戰敗感到羞恥,他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他也應該從這次戰役中間領悟頗多,他完全可以向天喊出:「天要亡我,非戰之罪!」這樣的話,因為事實本就如此。而沙塵暴的頻繁出現及其影響也告訴了我們,環境保護實在是個大問題,某些時候還會演變成嚴肅的政治軍事問題。

夾河之戰的勝利大大提升了朱棣軍隊的士氣,而原本接應盛庸軍的吳傑、平安部隊聽到己軍戰敗消息後都聞風而逃,轉而駐守真定。戰爭形勢又一次向有利於朱棣的方向發展。

朱棣發揚連續作戰的精神,並貫徹了他一直以來不用陽謀,只玩陰招的戰術思想,誘使真定守軍出戰,吳傑果然上當,在滹沱河和朱棣又打了一仗。在此戰中,朱棣仍然充分發揮了防彈衣的作用,並在戰役最關鍵時刻又得到了大風的幫助,順風破敵,打敗了吳傑軍。

之所以不對此戰做更多地描述,實在是因為此戰與之前的戰役雷同之處太多。靖難之戰本來十分激烈,其中體現出來的軍事謀略和戰略思想也是值得我們認真分析的。但在這場戰爭中出現的兩個不符合平常戰爭規律的因素,反而更讓人感興趣。

第一個因素是永遠打不死的朱棣,說來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位仁兄似乎成為了美國大片中永遠打不死的超級英雄,他身經百戰,衝鋒陷陣,卻從未負過重傷。要知道刀劍無眼,在戰場上帶頭衝鋒的大將和士兵被打死的幾率是沒有多大差別的,而朱棣之所以如此厲害並非是因為他有什麼超能力,而是因為他的敵人朱允炆愚蠢的命令部下不得傷害他的性命。這種不公平的比賽實在讓人覺得興趣索然。

第二個因素是永遠刮不停的大風,北方多風沙是正常的事情,問題在於颳風的時間和地點,每次都是早不刮,晚不刮,偏偏在兩軍交戰正激烈時就開始颳風,北方地盤那麼大,可風沙就是喜歡光顧那麼一小片戰場,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每次颳風都是有利於朱棣的,不是把敵軍帥旗刮斷就是對著南軍猛吹,讓士兵們睜不開眼。我曾經懷疑過朱棣當時是否已經發明了鼓風機之類的玩意,否則這風怎麼會如同朱棣家養的一樣,想吹就吹,想怎麼吹就怎麼吹。

如果沒有以上這兩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因素影響,朱棣的墳頭只怕已經可以收莊稼了。

靖難之戰,一場奇特的戰爭。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46 PM

二十八、離勝利只差一步!

創造性思維

勝利的朱棣並不輕鬆,因為他的地盤還是很小,他的軍隊仍然不多。在戰勝吳傑之後他又多次出兵,取得了一些勝利,並在徐州沛縣燒掉了南軍大批糧草,斷了敵軍的後勤補給。朱棣本想趁勝追擊,但南軍卻早有準備,河北山西一帶將領也紛紛出擊朱棣老巢北平。朱棣為保大本營,只好收兵回城。

此時的朱棣終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種壓力並不是因為某次戰役的失敗造成的,而是因為他已經隱約感覺到自己的這次冒險行動似乎不可能成功了。朱允炆佔據了全國大部分地區,而自己所有的地盤不過是北平、保定、永平三個郡而已。論人力資源、物資儲備自己都遠遠比不上朱允炆。雖然屢戰屢勝,但畢竟無法徹底擊敗對手。

朱棣已經開始相信,戰爭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總有一天,他會率領著越打越少的部下被對方的幾個小兵抓住送去領賞,然後屈辱的活著或者是屈辱的死去。

失敗算不了什麼,希望的喪失才是最大的痛苦。

一直支撐著朱棣的希望之火看來也已快要熄滅了,還有什麼指望呢,那年頭搞房地產的不多,也沒有那麼多工地,總不能企盼朱允炆被天上掉下來的磚頭砸死吧。況且就算朱允炆死了,皇位依然輪不到自己。奈何,奈何!

就在此時,一個消息改變了朱棣的命運,這個消息是朱棣潛伏在宮中的宦官提供的,他們派人給朱棣送信,表示京師兵力十分空虛,如趁虛而入,一定可以一戰而定。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但朱棣看後卻是氣不打一處來,為什麼呢,因為朱棣的並非身在蘇杭,從北平打到京城,談何容易?!自己打了三年仗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問題在於朱允炆是決不可能讓開一條路讓他打到京城的。

而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最大的障礙就是山東,此地民風彪悍,士兵作戰勇猛,而且還有名將鎮守,無論如何也是很難打過去的。在朱棣看來這是一個很難克服的障礙。但這個障礙真的存在嗎?

朱棣不會想到,自己在無意中已經陷入了一個思維的陷阱:去京城就一定要打山東嗎?

在我們的思維中,經常會出現一些盲點,而創造性思維就是專門來消滅這些盲點的。所謂創造性思維並不一定是提出多麼高明的主意,很多時候,這種思維提出的解決方法是很多人都知道和瞭解的,但問題在於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些方法。我們用一個歷史實例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這件事發生在美國,美國國家航天局發現,航天飛機上的一個零件總是出故障,不是這裡壞就是那裡壞,花費很多人力物力始終無法解決,最後一個工程師提出,是否可以不要這個零件。事實證明,這個零件確實是多餘的。

這個啼笑皆非的事件告訴我們,在我們的思維中,是存在著某些盲點的,而我們自己往往會陷入鑽牛角尖的困境中。對於朱棣而言,山東就是他的盲點,由於在濟南遭受的失敗給了他太深的印象,他似乎認為如果不攻下濟南就無法打下京城。

如果朱棣就這樣鑽下去,他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失敗,但關鍵時刻一個具備這種思維的人點醒了他,這個人就是道衍。

道衍之所以被認為是那個時代最出色的謀士,是有道理的。他不讀死書,不認死理,善於變通,他敏銳地發現了朱棣思維中的這個盲點。

朱棣就如同一個高明的小偷,想要入室盜竊,精通撬鎖技術,但濟南這把鎖他卻怎麼也打不開,無論用什麼萬能鑰匙費多少時間也無濟於事。此時老偷道衍來到他的身邊,告訴他,其實你的目的並不是打開那把鎖,而是進入門內,現在在你眼前的只是一扇木門。

於是朱棣放棄了撬鎖的企圖,抬起他的腳踢開了那扇門。

門被打開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被打開了,朱棣終於看到了天子之路的終點——那閃閃發光的寶座。

在地圖上,那扇門的名字叫徐州。

建文三年(1401)十二月,朱棣在他的行宮內又一次披上了盔甲,召集他的將領們,準備出發,但這次的進攻與以往並不相同,因為朱棣已經下定了決心,這將是他的最後一次進攻,他看著自己的將領們,長年的出兵征戰,這些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張玉、譚淵、還有很多的人。而自己卻總是回到同一個起點。與其這樣磨下去等死,不如奮力一博!

「打了這麼多年仗,什麼時候才到頭!此次出兵作戰,當作最後之決斷,有去無回,有生無死!」

不成功,便成仁!

最後的衝擊

建文四年(1402)元月,朱棣開始了他的最後一次衝擊,他的老冤家盛庸、平安、鐵鉉等人已經得到了消息,修好城牆等待著朱棣來攻堅,然而事情發展讓他們大出意料的是,朱棣並沒有去找他們的麻煩,而是取道館陶渡河,連克東阿、東平、單縣,兵峰直指徐州!

盛庸和鐵鉉慌亂了,他們明白朱棣的企圖,他的目標不再是德州、濟南,而是那最終的目的地——京城,如果讓朱棣達到目的,一切就全完了,於是他們一反防守的常態,開始了對朱棣的追擊。

第一個追上來的是平安,他率領四萬軍隊尾隨而來,速度極快,在平安看來,朱棣雖然出其不意發動進攻,但徐州城防堅固,足以抵擋北軍,至少可以延緩一段時間,到那時可以內外夾攻,徹底擊破北軍。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朱棣竟然沒有攻擊徐州!

原來朱棣在擊敗城中守軍之後,守軍便龜縮不出,企圖固守。但朱棣玩了一招更絕的,他繞開了徐州,轉而攻擊宿州。平安得到消息後大吃一驚,朱棣竟然置徐州於不顧,很明顯他的目標只是京城!

朱棣就如同一頭火牛,什麼都不顧,只向著自己的目標挺進。這種豁出一切的敵人是最為可怕的。

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三月,平安得到消息,朱棣已經離開徐州,趨進宿州,眼見北軍行動如此迅速,平安命令士兵急行軍,終於趕到了宿州附近的淝河,在他看來,朱棣急於打到京城,必然不會多作停留,只要能夠追上北軍,就是勝利。

然而平安萬沒料到的是,跑步前進的朱棣並沒有忘了自己,朱棣已經在淝河預備了禮物相送,權當是感謝平安率軍為他送行。

當平安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淝河時,立刻遭到了朱棣的伏擊,原來朱棣為了切掉這根討厭的尾巴,已經在這裡埋伏了兩天,等平安軍一到,立刻發動了進攻。平安沒有想到,追了一個多月的朱棣竟然在這裡等待著自己,全軍毫無防備,被輕易擊潰。平安反應很快,立刻扯著自己的戰馬繼續狂奔,只是奔跑的方向與剛才的完全不同而已。而他的殘餘部隊也紛紛效仿,這樣看來平安這一個月時間的主要工作就是不斷的跑來跑去。

朱棣的攻擊雖然打垮了平安,但也減慢了自己軍隊的前進速度,而南軍也利用這段時間完成了追擊的部署,重新集結人馬追了上來,而朱棣也終於明白,盛庸等人是不會讓他安心上路的,只有解決掉這些後顧之憂,才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五月,南軍和北軍終於正式相遇在睢水附近的小河,南軍的統帥依然是平安,事實證明,如果光明正大的開打,北軍是沒有多少優勢的。雙方經過激戰,北軍雖然略佔優勢,但一時之間也無法打敗這支攔路虎,而此時正值南軍糧草不足,朱棣判斷,現在正是南軍最為虛弱的時候,如果發動總攻是可以解決問題的。但朱棣從來都不是一個光明正大出牌的人,他還是用了自己拿手的方法——偷襲。

他如往常一樣在河對岸排布士兵,卻把主力連夜撤到三十里外,趁著三更半夜渡河對南軍發動了進攻。朱棣晚上不睡覺,摸黑出來親自指揮了偷襲,他本以為這次夜渡對岸一定能夠全殲南軍,但他也沒有料到,在對岸,他會遇到一個曾給他帶來很多麻煩的老熟人。

朱棣整隊上岸之後便對平安軍發動了進攻,平安軍果然沒有防備,陣腳大亂,就在全軍即將崩潰之刻,一支軍隊出現了,這支軍隊正是南軍的援軍,帶隊的就是朱棣的大舅子徐輝組,他帶領部隊日夜兼程,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立刻命令軍隊投入進攻。

朱棣萬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深夜裡又多出一支軍隊來,在糊里糊塗的挨了徐輝祖幾悶棍後,他意識到大事不好,隨即率領全軍撤回。徐輝祖趁勢大敗北軍,並斬殺了北軍大將李斌。

朱棣的這次夜襲可以用偷雞不著蝕把米來形容,不但沒有完成戰略任務,反而丟了不少士兵的性命。而更大的麻煩還在等待著他。

回到大營後,將領們長久以來積累的憤怒終於爆發了,他們一直背負著反賊的罪名,拿著自己的腦袋去拚命,雖然朱棣帶給過他們很多勝利,但隨著戰局的發展,他們也已看出,勝利似乎還很遙遠。此次出征可以說是孤注一擲,直撲京城,但現在遭遇大敗,卻連京城的郊區都還沒有看到。掉腦袋的事情,是決計不能馬虎的,至少要討個說法。於是他們紛紛向朱棣進言,要求渡河另找地方紮營(其實就是變相撤退)。

其實朱棣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所謂直搗京城不過是個許諾而已,怎麼可能當真?何況路上有這麼多車匪路霸,要想唱著歌進城只怕是難上加難,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後撤軍心必然大亂,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他一如既往的用堅決的語氣說道:「此戰有進無退!」然後他下令願意留在此地的站到右邊,願意渡河的站在左邊。朱棣又打起了如意算盤,一般這種類似記名投票之類的群體活動都是做做樣子,他相信誰也不敢公開和他作對,但這一次,他錯了。

將領們呼啦啦的大都站到了左邊,這下子朱棣就真沒辦法了,他十分生氣地說道:「你們自己看著辦吧!」然後坐下一個人生悶氣,在這個困難的時候,朱能站了出來,他支持了朱棣,並大聲對那些將領們說道:「請諸位堅持下去吧,當年漢高祖劉邦十戰久不勝,最終不也佔據天下了嗎,現在敵軍已經疲弊,坐困於此地,我軍勝利在望,怎麼能夠有退卻的念頭呢?」

將領們都不說話了,這倒未必是他們相信了朱能的話,而是由於張玉死後,朱能已經成為第一大將,素有威信,且軍中親信眾多,得罪了他未必有好果子吃。經過這一鬧,該出的氣也出了,該說的話也說了,反正已經上了賊船,就這麼著吧。

朱棣以一種近似感恩的眼神看著朱能,看著在這艱難時刻挺身而出支持他的人。他也曾經動搖過,但嚴酷的現實告訴他,必須堅持下去,就如同以往一樣,不管多麼困難,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的。

戰爭的勝負往往就決定於那「再堅持一下」的努力

靈璧,最後的勝利

似乎是要配合朱棣的決心,朝廷方面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說北軍即將失敗,應該把徐輝祖調回來保衛京城,於是剛剛取勝的徐輝祖又被調了回去。留在小河與朱棣對峙的只剩下了平安和何福,由於感覺此地不易防守,兩人經過商議,決定合兵到靈璧堅守。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兩人屬下士兵本來就已經疲累交加,護送糧餉的隊伍卻又被朱棣擊敗,糧餉全部被奪走,這下子可算是要了南軍的老命,飯都吃不飽,還打什麼仗。於是兩人一碰頭,決定明天突圍逃跑,為保證行動一致,他們還制定了暗號:三聲炮響。

第二天,南軍士兵正在打包袱,準備溜號,突然之間三聲炮響聲起,士兵們聽到暗號,二話不說,撒腿就跑。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三聲炮並不是自己人放的逃跑暗號,正好相反,這是北軍的進攻信號!

原來北軍也在同一天制定了進攻暗號,而這個暗號正好也是三聲炮響!

真是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這是一個極為滑稽的場面,準備進攻的北軍正好遇到了倉皇出逃的南軍,哪裡還講什麼客氣?北軍順勢追殺,不但全殲南軍,還俘獲了平安等三十七員大將,只有何福跑得快,單人匹馬逃了回去。

朱棣的堅持終於換來了勝利,他踢開了前進路上的最後一顆絆腳石,開始向最後的目標挺進。

靈璧之戰徹底擊潰了南軍的主力,至此之後,南軍再也沒有能夠組織起像樣的反攻,在歷經千辛萬苦,戰勝無數敵人後,朱棣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盛庸、鐵鉉、平安已成為過去,沒有人能夠阻擋我前進的步伐!

朱棣的下一個目標是揚州,此時城內的守護者是監察御史王彬,此人本想抵抗,卻被屬下出賣,揚州不戰而降。

揚州的失陷沉重的打擊了南軍的士氣,今天的我們不用看地圖,只要稍微有點地理常識,也知道揚州和南京有多遠,朱棣的靖難之戰終於到了最後階段,他只要再邁出一腳,就能夠踏入朝思暮想的京城。

坐在皇城裡的朱允炆已經慌亂到了極點,他萬萬想不到,削藩竟然會搞到自己皇位不保。他六神無主,而齊泰和黃子澄此時並不在京城之中,他的智囊團只剩下了方孝孺。既然如此,也只能向這個書獃子討計策了。

方孝孺倒是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的拿出做學問的態度,列出了幾條對策:首先派出大臣外出募兵,然後號召天下勤王,為爭取時間,要派人去找朱棣談判,表示願意割讓土地,麻痺朱棣。

朱允炆看他如此有把握,便按照他的計劃行事,希望這位書獃子能夠在最後時刻拉他一把。

後來的事實證明,方孝孺確實是一等忠臣,但卻絕對不是一等功臣。他所提出的外出募兵、號召勤王都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朱棣已經打到了門口,怎麼來得及?而所謂找朱棣談判割讓土地換取時間就更是癡人說夢了。玩弄詭計爭取時間正是朱棣的強項,哪裡會上方孝孺的當。朱棣辛辛苦苦,勤勤懇懇的造了四年反,並不是為了拿一塊土地當地主,他要的是天下所有的一切。

話雖如此,當時的大臣們還是按照方孝孺的部署去安排一切,其中最重要的與朱棣談判的任務被交給了慶成郡主。請諸位千萬不要誤從這位郡主的封號來判斷她的輩分,事實上,她是朱元璋的侄女,朱允炆的長輩,按照身份和年齡計算,她是朱棣的堂姐。

慶成郡主親自過江去和朱棣談判,朱棣熱情地接待了她,這也使得這位郡主認為朱棣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了一大堆兄弟骨肉不要相殘之類的話,朱棣聽得很認真,並不斷點頭稱是。

慶成郡主頓覺形勢一片大好,便停下來等待朱棣的答覆。朱棣看她已經講完,才終於開口說話,而他所說的話卻著實讓慶成郡主嚇了一跳。

朱棣用平靜的口氣說道:「我這次起兵,只是要為父皇報仇(不知仇從何來),誅滅奸臣,倣傚當年的周公輔政足矣,希望皇上答應我的要求。」

然後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這位堂姐一眼,接著說道:「如果不答應我的要求,我攻破城池之日,希望諸位兄弟姐妹馬上搬家,去父親的陵墓暫住,我怕到時候驚嚇了各位。」

說完後,朱棣即沉吟不語。

這是恐嚇,是赤裸裸的恐嚇!慶成郡主以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自己的這個弟弟,原來自己剛才所說的全都是廢話,而這位好弟弟不但一意孤行,竟然還敢威脅自己,她這才明白,在這個人眼中根本沒有兄弟姐妹,在他看來,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不是支持他的,就是反對他的。

慶成郡主不瞭解朱棣,也不可能瞭解朱棣,她根本無法想像朱棣是經歷了多少痛苦的抉擇和苦難的煎熬才走到了今天。眼看勝利就在眼前,竟然想用幾句話打發走人,簡直是白日做夢!

朱棣把他與慶成郡主的談話寫成了一封信,並交給她帶回去,表明自己的態度。

朱允炆知道了談判的結果,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他的對手沒有也不會下一道「勿傷我侄」的命令,他審視著皇宮中的一切,那些宦官宮女和大臣們仍舊對他畢恭畢敬,但他心裡明白,即使不久之後這裡換了新的主人,他們依然會這樣做的。

因為他們只是僕人,只要保證他們的利益,主人之間的更替對於他們而言實在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朱允炆終於發現,所謂擁有天下的自己不過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無助的人,他的一生並不是用來享受富貴和尊榮的,從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痛苦已經開始,他要防備大臣、防備藩王、防備宦官和身邊的所有人。他和他的寶座是一個公開的目標,要隨時應付外來和內在的壓力與打擊。

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守護自己的權力,一旦權力寶座被人奪走,也就同時意味著他生命的終結。因為皇帝這種稀缺產品在一個統一的時代有且僅能有一個。這既是自然法則,也是社會法則。

朱允炆最大的錯誤在於他不知道,朱棣起兵靖難的那一刻其實已經決定了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朱棣自己,另一個就是他,造反的朱棣固然沒有回頭路,其實他也沒有。因為自古以來權力鬥爭只能有一個獲勝者,非此即彼。

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聽天由命吧!

一張空頭支票

朱棣在回絕了朱允炆的求和後,發動了最後的進攻,他陳兵於浦子口,準備從這裡渡江攻擊京城,而他沒有料到的是,在這最後的時刻竟然遇到了頑強的抵抗。

抵抗者是盛庸,他率領著南軍士兵作了殊死的反擊,並打敗了北軍,暫時擋住了朱棣。盛庸確實無愧於名將之稱號,他在最後關頭也沒有放棄希望,而是選擇了頑強的堅持下去。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雖然他並沒有把這種忠誠保持到底。

盛庸的抵抗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朱棣的軍隊長期征戰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士兵們十分疲勞,都不願意再打,希望回去休整。這一次朱棣也動搖了,因為他也看出部隊確實已經到了極限,如果再打下去可能會全軍崩潰。

如果朱棣就此退走,可能歷史就要改寫了,所謂天助有心人,當年被黃子澄的英明決策放走的無賴朱高煦帶領援軍前來助戰,這可是幫了朱棣的大忙。他十分興奮,拍著自己兒子的背深情地說道:「努力,世子身體不好!」

這個所謂世子就是他的長子朱高熾,這句話在朱高煦聽來無疑是一個傳位於他的指令。於是便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攻打盛庸,在生力軍朱高煦的全力支持下,北軍大破盛庸,之後一舉度過長江,到達了最終的目的地京城。

朱高煦是肯定會拚命的,因為打下的江山將來全部都是自己的,自己不拚命誰拚命?不過他似乎並沒有仔細分析朱棣的話,朱棣其實只是說是世子身體不好,也沒有說要傳位給他。這句話絕就絕在看你怎麼理解, 而後來的歷史事實證明,這句隱含了太多自由信息的話對於朱高煦來說只是一張空頭支票。

朱高煦是大家公認的精明人,但要論機靈程度,他還是不如他的父親,他似乎忘記了支票只有兌現才有效,而他的父親很明顯並不開銀行,卻是以搶銀行起家的,這樣的一個人開出的支票如果能夠兌現,那才是怪事。

無論後來如何,至少此時的朱棣達到了他的目的,順利的過了江。下一步就是進城了,可這最後的一步並不那麼容易,我們前面說過,當時的京城是由富商沈萬三贊助與明朝政府一同修建的,城牆都是用花崗石混合糯米石灰砌成,十分堅固。而城內還有十餘萬軍隊,要想攻下談何容易!

城內的朱允炆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拒絕了逃往南方的決定,聽從了方孝孺的建議,堅守城池。這位方孝孺實在是個硬漢,當朱允炆怕守不住,向他詢問如果城池失守該當如何時,他竟然說道:「即使守不住城池,皇帝陛下為江山社稷而死,是理所應當的事!」

方孝孺雖是書生,一生未經刀兵,但大難臨頭卻有錚錚傲骨,可佩!可歎!

話雖如此,但當時京城的堅固防禦也是方孝孺敢說硬話的原因之一,朱棣連濟南都攻不下,何況京城?

可是方孝孺並不懂得,這個世界上最堅固的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朱棣也不是傻瓜,他敢於率軍圍城,自然有破城的方法,而且這個方法十分有效。

朱棣的攻城法就是他的間諜,現在是時候介紹他的兩位高級間諜了,這兩個人負責鎮守京城的金川門,一個是谷王朱橞,另一個是李景隆。

李景隆與朱棣自幼相識,後雖交戰,但李景隆頗有點公私分明的精神,不管打得多厲害,並不影響他和朱棣的感情。而且從他那糟糕的指揮來看,他也算是朱棣奪得天下的功臣。

雖然李景隆打過很多敗仗,被人罵作草包飯桶,但畢竟在氣節上沒有什麼問題。而其後來私通朱棣的行為卻給他戴上了一頂新的帽子——「內奸」。如果把靖難比作一場足球賽,李景隆原先的行為可以被認為是一個蹩腳的後衛踢進了烏龍球,而在他決定出賣自己的主人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打假球的人。

至此,李景隆終於解下了自己的所有偽裝,他不但不要臉,連面具也不要了。此後他在朱棣的統治下繼續苟延殘喘的活著,綜合看來,他的一生是草包的一生,無恥的一生,如果李文忠知道自己生出了這樣的兒子,可能會再氣死一次。

無恥的李景隆無恥的活了下去,並不奇怪,因為這正是他的生活方式。

在這兩個內奸的幫助下,朱棣的軍隊攻入了京城,江山易主。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6:47 PM

二十九、殉國、疑團、殘暴、軟弱

氣節

所謂氣節這樣東西,平日被很多人掛在嘴邊,也經常被當作大棒來打別人,但真正的氣節總是在危急關頭表現出來的。而在這種時候,堅持氣節的下場往往不會是鮮花和掌聲。

只有那些真正的英雄,才能在面對屠刀時體現出自己的氣節。

這種氣節才是真正的勇氣。

朱允炆呆坐在宮中,他並非對這一天的到來毫無預料,但當它終於來臨的時候,還是顯得那麼殘酷,皇帝做不成了,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了這條路,真的不能回頭了。

而此時他身邊的謀臣已然不見蹤影,那些平日高談闊論的書獃子終於明白理論和實際是有差距的。在這最後的時刻,連齊泰和黃子澄也不見蹤影。朱允炆徹底懂得了什麼叫做眾叛親離,他憤怒的對著空曠的大殿喊道:「是你們這些人給我出的主意,事到臨頭卻各自逃命!」但此時他的怒喝不會再有群臣的響應了,回應他的只有深邃大殿的回聲。

到這個時候,無論斥責誰都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回望著這座宮殿,在這裡他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這是一個人人嚮往尊崇的地方,生在帝王之家,何等顯耀、何等榮光!

這裡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但身為皇子,他卻對此地並無好感,作為皇位的繼承人,他一直以來都承擔著太多太大的壓力。在他看來,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怪物,他們不顧一切,使用各種陰謀手段,坑害、誣蔑、殘害他人,只是為了一個目標——權力。

難道頂峰的風景就真的那麼好嗎?朱允炆苦笑,他深有體會,高處不勝寒啊,但是富有戲劇性的是,似乎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但每個人都不理會它。他們仍然不斷地向著頂峰爬去。

燒掉這座宮殿吧,把它徹底毀掉!

朱允炆的抱怨和憤怒是有道理的,但他卻低估了他的那些謀臣們的氣節,齊泰和黃子澄以及許許多多的人沒有逃跑,他們正在以一己之力挽救朝廷的危亡。

齊泰在廣德募兵,黃子澄在蘇州募兵,練子寧、黃觀在杭州募兵。這些書獃子們的行動雖然並不能真正挽救國家,但他們畢竟盡到了自己的努力,兌現了自己的諾言,所以在今天,我們可以說,他們是一群勇敢,有氣節的人。

齊泰和黃子澄先後被抓,並被處死,寧死不屈。

黃觀,我們之前提到過這個人,他就是明朝的另一個連中三元者,當時他的職務是右侍中。

他的募兵沒有多大效果,但在聽到京城即將不保的消息後,他仍然堅持要到京城去,雖然他也明白這一去必無生理。但對於他而言,履行諾言,盡到職責的意義要遠遠大於苟且偷生。

當他走到安慶時,消息傳來:京城淪陷了,新皇帝已經登基。黃觀明白大勢已去,但他卻沒有人們想像中的慌張,只是哀歎痛哭道:「我的妻子是有氣節的人,她一定已經死了。」

之後他為妻子招魂,辦理完必要的儀式,便坐船沿江而下。到羅剎磯時,他穿戴整齊,向東而拜,投江自盡。

黃觀沒有說錯,他的妻子在他之前已經帶著兩個女兒和十個親屬在淮清橋上投江而死。無論如何,他們夫婦最終還是團圓了。

黃觀作為朱允炆的親信和殉節者,遭到了朱棣的妒恨,他把黃觀的名字從登科榜上劃去,於是明朝的歷史上只留下了一位連中三元者的記載。雖然之前我們曾經提到過這件事情,但在此我還是要為這位勇敢的人再次正名:

黃觀,洪武年間連中三元,其登科名為篡權者朱棣劃去,盡忠而死。

我相信,真相是永遠無法掩蓋的。

有氣節的人並不只有以上的這幾個人,與齊泰一同在廣德募兵的翰林修撰黃巖、王叔英在聽到齊泰被抓的消息後,知道大勢已去,便沐浴更衣,寫下了他們人生最後的遺言:

生即已矣,未有補於當時

死亦徒然,庶無慚於後世!

然後他們雙雙自盡而死。對於這兩位書生而言,他們已經做得夠多了,誠如他們的遺言所述,他們一生光明磊落,無慚於後世。

事實證明,氣節決不只屬於那些士大夫們,普通人也有氣節。

台州的一位樵夫就是一個有氣節的人,他是一個沒有在歷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人,這也很正常,因為在當時,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每天上山砍柴,然後挑到城裡去賣。他賣柴從不開二價,也從不騙人。很多人買他的柴,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不應該與靖難扯上什麼關係。然而他這樣的一個人卻在聽說京城陷落後,投東湖而死。

也許有人會覺得他很傻,無論哪個皇帝登基,你不是照樣砍你的柴,過你的日子,但我卻認為他的行為已經告訴了我們,公道自在人心。

他雖是一個普通的樵夫,卻心繫天下,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沒有辦法去表達自己的憤怒和抗議,投湖自盡就是他唯一的表達方式。

普通人也可以成為英雄的,只要你有勇氣。

除去文人和老百姓外,一位武將也表現出了他的忠誠,此人是盛庸手下的大將張倫,在盛庸兵敗投降後,北軍也希望招降他,張倫笑著說道:「你覺得我是一個會出賣自己的人嗎?」

說完毅然赴死。

張倫是一個不起眼的將領,我們之前也並沒有提到過他,他雖然沒有什麼戰功,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與之相反的事,如盛庸、平安這些職業武將卻全部投降了朱棣。

盛庸、平安身負大才,素有謀略,歷經百戰,卻反而不如自己的部下和一個普通的樵夫!誠然可歎。

疑團

朱允炆當然並不知道臣下的這些義舉,他燒燬了自己的宮殿,然後不知所終,於是歷史上最大的疑團之一誕生了。但其實這個疑團並不是由朱允炆的失蹤開始的,早在朱棣攻入京城時,北軍就接到了一個奇怪的命令,即不入皇城,而是退守龍江驛。很明顯,朱棣並不想背上殺掉自己侄子的罪名,他圍困皇城,給朱允炆自絕或是讓位的時間。

但朱允炆的選擇卻出乎他的意料,燒燬宮殿說明朱允炆並不想讓位,但這位有幾分骨氣的侄子卻也沒有自殺,因為在入宮後,朱棣並沒有找到朱允炆的屍體。既不退位,也不自殺,那就只剩下逃跑了。

朱允炆的下落從此成了千古之謎,此事後來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和連鎖效應,而朱允炆的逃走本身就如同一部偵探小說,我們將在後面對此進行詳細地分析,這裡暫不詳述。

暴行

朱棣終於坐上了他的寶座,他認為這是自己當之無愧的,因為他為之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少次命懸一線,多少次功敗垂成,才換來了今天的勝利和成功。

而在短時間的興奮後,朱棣立刻意識到,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清除那些反對他坐上皇帝寶座的人。於是歷史上一幕罕見的暴行開演了。

朱棣首先找到的是方孝孺,他知道方孝孺名滿天下,而且道衍早在他攻下京城之前就對他說過:「殿下攻下京城後,方孝孺一定不會投降,但你一定不能殺他!如果殺了他,天下的讀書種子就會絕了!」

有這位軍師的警告,朱棣自然不敢怠慢,他預料到方孝孺一定不會輕易投降,但他也不會想到事情居然會演變成一次破歷史紀錄的慘劇。

朱棣在大殿接見了方孝孺,他希望方孝孺能夠為他起草詔書,其實所謂起草詔書找其他人也可以,但如果是方孝孺親自寫的,能夠起到安撫天下人心等更好的作用。所以這份詔書非要方孝孺寫不可。

但朱棣絕不會想到,方孝孺應召而來,並不是給他寫詔書的,而是拿出了言官的本領,要和朱棣來一場繼位權的法律辯論。

方孝孺哭著進了大殿,不理朱棣,也不行禮,朱棣十分尷尬,勸說道:「先生不要這樣了,我不過是仿照周公輔政而已啊。「」

這句話激起了方孝孺的憤怒,他應聲問道:「成王在哪裡?!」

「自焚死了」

「成王的兒子呢?!」

「國家要年長的君主」

「那成王的弟弟呢?!」

「這是我的家事」

社會青年朱棣終於領教了最佳辯論手兼繼承法專家方孝孺的厲害,他沒有那麼多的耐心,讓人拿出了紙和筆給方孝孺,逼他寫。

方孝孺不寫

繼續強逼

方孝孺寫下「燕賊篡位」四字

朱棣已經憤怒得喪失了理智

「你不寫,不怕我滅你九族嗎?!」

「誅我十族又如何!」

實事求是地看,方孝孺說這句話並不一定真想讓朱棣去誅滅自己的九族,然而他卻不瞭解朱棣, 朱棣不是那種口口聲聲威脅說不讓你看到明天的太陽之類的話的人,但他卻可以保證明年的太陽一定會照在你的墳頭。

而且他十分精通暴力法則,並且會在適當的時候使用他,至少他的使用技巧已經超過了當年的陳友諒,因為他懂得一條重要準則:

暴力不能解決一切,卻可以解決你

他讓人把方孝孺拉了出去。

方孝孺的最終結局是:凌遲,滅十族

歷史上從來只有九族,但人類又一次展現了他驚人的的創造力。那多出來的一族要感謝朱棣的發明創造,他為了湊數,在屠殺的目錄中加入了方孝孺的朋友和學生。

方孝孺是一個敢於反抗強暴的人,他雖然死得很慘,卻很有價值,他的行為應該成為讀書人的楷模,為我們所懷念。

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殺人犯在殘殺第一個人時是最困難的,但只要開了先例,殺下去是很容易的。

於是,朱棣開始了他的屠殺

由於下面的內容過於血腥殘暴,我將盡量用簡短文言表達,心理承受能力差者可以免觀。

鐵鉉,割耳鼻後煮熟,塞入其本人口中,朱棣問:「甘否?」鐵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凌遲,殺其子。

黃子澄,凌遲,滅三族

齊秦,凌遲,滅三族

練子寧,凌遲,滅族

卓敬,凌遲,滅族

陳迪,凌遲,殺其子

此外,鐵鉉妻、女,方孝孺女,齊泰妻,黃子澄妹沒入教坊司為妓女。

無言以對,無言可評

軟弱

很多人在讀到這裡時,經常會發出朱棣是變態殺人狂之類的感歎,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

如我們前面所說,朱棣是一個有兩張面孔的人,他的殘暴只是對準那些反對他的人,而這些屠殺反對者的暴行並不能說明他的強大,恰恰相反,卻說明了他的心虛。

古羅馬的凱撒在得知自己的妻子與一個政治家通姦後,並未發作,雖然以他的權勢地位完全可以懲處那個人。他與自己的妻子離了婚,並在後來重用了那個與他妻子通姦的人。

凱撒並不是傻瓜,也不是武大郎,他是一個有著很強的權利慾望的人,他之所以能夠不理會自己妻子的背叛行為,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地位和威望有著極強的自信,他胸懷天下,相信屬於他的東西始終是他的。

是的,從歷史中我們可以知道,寬容從來都不是軟弱。

朱棣是一個軟弱的人,由於他的皇位來源不正,他日夜都擔心有另一個人會倣傚他奪走自己的位置,他也畏懼那些街頭巷尾的議論,所以他不斷的屠殺那些反對者,修改了歷史。但事實證明反對者是始終存在著的,而歷史也留下了他殘暴的印記。

越過那歷史的迷霧,我們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強大自信朱棣,相反,在那光輝的寶座上,坐著的是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人,用警惕的眼光看著周圍的人,並不斷地對他們說:

「這是我的寶座,你們不要過來。」

我相信這就是歷史的真相。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了,朱棣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經歷了如此的風雨波折,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一般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敢打擾他,但朱能例外,他戰功顯赫,是朱棣的頭號親信。為了報告搜捕建文餘黨的消息,他如往常一樣走到朱棣的身邊,開口打斷了沉默:

「殿下,....」

朱棣的頭猛地抬了起來,用一種極其陰冷的眼光注視著朱能。

朱能畏懼了,那可怕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慄,即使戰場上的拚殺也從未讓他如此膽寒,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於是他改正了這個錯誤。

「皇上」

朱棣終於還是走入了代表最高權力的大殿,這個大殿他並不陌生,以前他經常來磕頭朝拜,或是上貢祈憐。但這次不同了,他已經成為了這裡的主人。他正坐在皇帝的寶座上,俯視著群臣。雖然這個位置不久之前還屬於他的侄子朱允炆,雖然他的即位無論從法律的實體性和程序性上來說都不正常,但有一條規則卻可以保證他合理但不合法的佔據這個地位。

這條規則的名字叫做成王敗寇。

朱棣終於勝利了,他接受著群臣的朝拜,這是他應得的,他付出了努力,現在是得到回報的時候了。父親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現。

你雖然沒有把皇位交給我,但我還是爭取到了,憑借我自己的努力。我會用我的行動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適合的繼任者。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這個龐大的帝國將在我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我將把你的光輝傳揚下去,讓所有的人都仰視我們,仰視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

大明!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7:42 PM

明朝那些事兒 (貳)

第一章 帝王的煩惱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朱棣坐在皇帝寶座上,俯視著這個帝國的一切,之前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似乎還歷歷在目,但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對於那場鬥爭中的失敗者朱允炆來說,政治地位的完結意味著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無論他本人是生還是死。但對於朱棣而言,今天的陽光是明媚的,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在今後的很長時間內,他將用手中的權力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一個富國強兵的夢想。

這個夢想不但是他的,也是他父親的。

證明

當然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做幾件事情,這些事情不完成,他的位子是坐不穩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要證明自己是合法的皇帝。

雖然江山已經在手,但輿論的力量也是不能無視的,自己的身上反正已經被打上了反賊的烙印,沒辦法了,但至少要讓自己的子孫堂堂正正的做皇帝。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使用了兩個方法:

其一、他頒布了一道命令,下令凡是建文帝時代執行的各項規章制度與朱元璋的成例有不同的,全部廢除,以老祖宗成法為準,這倒不是因為朱元璋的成法好用。只是朱棣要想獲得眾人的承認,必須再借用一下死去老爹的威名,表明自己才是真正領悟太祖治國精神的人。

其二、他命令屬下重新修訂《太祖實錄》,此書已經由建文帝修過一次,但很明顯,第一版並不符合朱棣的要求,他需要一個更為顯赫的出身,因為類似朱元璋那樣白手起家打天下,開口就是「我本淮右布衣」,擺出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人願意做叫花子的,於是,親生母親被他扔到了腦後,馬皇后成為了他的嫡母,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在後面還會詳細敘說。

此外,他還指示手下人在實錄中加入了大量小說筆法的描寫,如朱元璋生前曾反覆訓斥朱標和朱允炆,總是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而對朱棣卻總是讚賞有加,一看到朱棣就滿面笑容,十分高興。甚至在他死前,還反覆詢問朱棣的下落,並有意把皇位傳給朱棣。但是由於奸詐的朱允炆等人的陰謀行為,合法的繼承人朱棣並沒有接到朱元璋的這一指示。於是,本該屬於朱棣的皇位被無恥的剝奪了。這些內容讀來不禁讓人在極度痛恨朱允炆等奸邪小人之餘,對朱棣終於能夠奪得本就屬於自己的皇位感到欣慰,並感歎正義終究取得了勝利,好人是有好報的。

當朱棣最終完成這兩項工作時,他著實鬆了口氣,不利於自己的言論終於被刪除了,無數年後,這場靖難戰爭將被冠以正義的名號廣為流傳。但作為這段歷史地見證人之一,朱棣心裡很明白在那些篡改過的地方原本寫著歷史的真實。他把自己的父親從墳墓裡拖了出來,重新裝扮一番,以證明自己的當之無愧。

歷史證明,朱棣失敗了,他沒有能夠欺騙自己,也沒有騙到後來的人,因為真正的史筆並不是史官手下的毛筆,而是人心。

  功臣

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安慰也好,畢竟皇位才是最現實的。在處理好繼位的合法性問題後,下一步就是打賞功臣,這可是極為重要的一步。雖然歷來皇帝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大業已成後的功臣,但這些人畢竟在皇帝的大業中投入了大量資本,持有了股份,到了分紅的時候把他們踢到一邊,是不好收場的。畢竟任何董事局都不可能是董事長一個人說了算。

這裡也介紹一下明朝的封賞制度,大家在電視中經常看到皇帝賞賜大臣的鏡頭,動不動就是「賞銀一千兩」,然後一個太監拿著一個放滿銀兩的盤子走到大臣面前,大臣謝恩後拿錢回家。大致過程也是如此,但很多時候,電視劇的導演可能沒有考慮過一千兩銀子到底有多重,在他們的劇情中,這些大臣們似乎都應該是在武校練過鐵砂掌的,因為無論怎麼換算,一千兩銀子都不是輕易用兩隻手捧得起來的。在此也提出建議,今後處理該類情節時,可以換個台詞,比如「某某,我賞銀一千兩給你,用馬車來拉!」

以上所說的賞銀在封賞中只是小意思,我們的先人很早就明白細水長流的道理。橫財來得快去得快,真正靠得住的是長期飯票。在明朝,這張長期飯票就是封爵。

在那個年代,如果你不姓朱,要想得到這張長期飯票是很困難的,老朱家開的食堂是有名額限制的,如非立有大功,是斷然不可能到這個食堂裡開飯的。

具體說來,封爵這張飯票有三個等級,分別是公爵(小灶)、侯爵(中灶)、伯爵(大灶),此外還有流和世的區別,所謂流,就是說這張飯票只能你自己用,你的兒子就不能用了,富不過三代,餓死算他活該。而世就不同了,你死後,你的兒子、兒子的兒子還可以到食堂來吃飯。

但凡拿到這張飯票的人,都會由皇帝發給鐵券(證書),以表彰被封者的英勇行為。這張鐵券也不簡單,分為普通和特殊兩種版本。特殊版本分別頒發於朱元璋時代和朱棣時代,因為在這兩個時代要想拿到鐵券是要拼老命的。

朱元璋時代的鐵券上書「開國輔運」四字,代表了你開國功臣的身份。朱棣時代的鐵券上書「奉天靖難」四字,代表你奉上天之意幫助我朱棣篡權。這兩個版本極為少見,在此之後的明朝二百多年歷史中都從未再版。自此之後,所有的鐵券統一為文臣鐵券上書「守正文臣」,武將鐵券上書「宣力功臣」。

當然了,如果你有幸拿到前兩張鐵券,倒也不一定是好事。特別是第一版「開國輔運」,因為據有關部門統計,拿到這張鐵券的人80%以上都會由朱元璋同志額外附送一張陰曹地府的觀光遊覽券。

此外還附有特別說明:單程票,適用於全家老小,可反覆使用多次,不限人數。

朱棣分封了跟隨他靖難的功臣,如張玉(其爵位由其子張輔繼承)、朱能等,都被封為世襲公侯,此時所有的將領們都十分高興,收穫的季節到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一個人對封賞卻完全不感興趣,在他看來,這些人人羨慕的賞賜似乎毫無價值。

這個人就是道衍。

雖然他並沒有上陣打過仗,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才是朱棣靖難成功的第一功臣,從策劃造反到出謀劃策,他都是最主要的負責人之一。可以說,正是他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當他勞心勞力的做成了這件天下第一大事之後,他卻謝絕了所有的賞賜。永樂二年(1404),朱棣授官給道衍,任命他為資善大夫,太子少師(正二品),並且正式恢復他原先的名字--姚廣孝。

此後姚廣孝的行為開始變得怪異起來,朱棣讓他留頭髮還俗,他不幹,分給他房子,還送給他兩個女人做老婆,他不要。這位天下第一謀士每天住在和尚廟裡,白天換上制服(官服)上朝,晚上回廟裡就換上休閒服(僧服)。

他不但不要官,也不要錢,在回家探親時,他把朱棣賞賜給他的金銀財寶都送給自己的同族。我們不禁要問,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在我看來,姚廣孝這樣做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他是個聰明人,像他這樣的智謀之人,如果過於放肆,朱棣是一定容不下他的。功高震主這句話始終被他牢牢的記在心裡。

其二、他與其他人不同,他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相信很多人都曾被問到,你為什麼要讀書?一般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建設祖國,為國爭光之類,而在人們的心中,讀書的真正目的大多是為了陞官、發財,為了滿足自己的各種慾望。但事實告訴我們,為了名利去做一件事情也許可以獲得動力和成功,但要成就大的事業,需要的是另一種決心和回答--為了讀書而讀書。

朱棣造反是為了皇位,他手下的大將們造反是為了開國功臣的身份和榮譽地位。道衍造反就是為了造反。他的眼光從來就沒有被金錢權位牽制過,他有著更高的目標。道衍是一顆子彈,四十年的坎坷經歷就是火藥,他的權謀手段就是彈頭,而朱棣對他而言只是引線,這顆子彈射向誰其實並不重要,能被發射出去就是他所有的願望。

姚廣孝,一個被後人稱為「黑衣宰相」、爭論極大的人,一個深入簡出、被神秘籠罩的人,他的願望其實很簡單:

一展胸中抱負,不負平生所學,足矣。

  兄弟

建文帝時期,朱棣是藩王,建文帝要削藩,朱棣反對削藩,最後造反,現在朱棣是皇帝了,他也要削藩,那些倖存下來的藩王自然也會反對,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們已經無力造反了。

在反對削藩的鬥爭終於獲得勝利後,與他的兄弟們本是同一戰線的朱棣突然抽出了寶劍,指向了這些不久之前的戰友們,這倒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兄弟情分本來也算不上什麼,自古以來父子兄弟相殘都是家常便飯。而我們似乎也不能只從人性的冷酷上找原因,他們做出這種行為只是因為受到了不可抗拒的誘惑,這個誘惑就是無上的權力。

有權力就可以清除所有自己不喜歡的人,可以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以號令天下,可以任意妄為!自古以來,無數道德先生、謙謙君子都拜倒在它的腳下,無人可以抗拒它的誘惑,兄弟又算得了什麼?

最先被「安置」的是寧王,他被迫跟隨朱棣「靖難」,為了換得他的全心支持,朱棣照例也開給了他一張空白支票「事成中分天下」。當然,朱棣這位從來不兌現支票的銀行家此次也沒有例外,靖難成功之後,他就把這句話拋在了腦後。

寧王朱權也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所謂中分天下的諾言純屬虛構,且從無雷同,中分他的腦袋倒是很有可能的,於是他很務實的向朱棣提出,北方我不想去了,也不想掌握兵權,希望你能夠把我封到蘇州,過兩天舒服日子。

朱棣的回答是不行。

「那就去錢塘一帶吧,那裡也不錯。」

還是不行,朱棣再次向他承諾:除了這兩個地方,全國任你挑!

寧王朱權苦笑道:「還敢再挑麼,你看著辦吧。」

於是,朱權被封到了南昌,這是朱棣為他精心挑選的地方。而被強行發配的朱權的心情想來是不會愉快的,一向爭強好勝的他居然被人狠狠地魚肉了一番,他是絕不會心服的,這種情緒就如同一顆毒芽,在他的心中不斷生長,並傳給了他的子孫。

報復的機會終究是會到來的

永樂四年(1406)五月,削去齊王爵位和官屬,八月,廢其為庶人。

永樂六年(1408),削去岷王官屬及護衛。

永樂十年(1412),削去遼王官屬及護衛。

永樂十九年(1421),削去周王護衛

於是,建文帝沒有解決的問題終於由他的叔叔朱棣代為解決了。削藩這件建文帝時期第一大事居然是由藩王朱棣最終辦成的,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完成這些善後事宜之後,朱棣終於可以把精力放在處理國家大事上了,事實證明,他確實具備一個優秀皇帝的素質,而我們也將把歷史上明君繼位後干的那些恢復生產,勤於政事之類的套話放到他的身上。又是一片歌舞昇平、太平盛世。

這樣看來,下面的敘述應該是極其乏味的。

可惜朱棣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英明皇帝,他的故事遠比那些太平天子要曲折、神秘得多,因為在他的身上,始終環繞著兩個疑團,這兩個疑團困擾了後人數百年之久,下面我們將對這些謎團進行探究,以期找出真相。

  母子不相認

《永樂實錄》記載:高皇后(馬皇后)生五子,長懿文太子標……次上(朱棣),次周王肅。這就是正史的記載,從中可以看出,朱棣是朱元璋和馬皇后的第四個兒子。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元至正二十年(1360),朱棣在戰火中出生,他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這並沒有錯,但那個經歷痛苦的分娩,給予他生命、並撫育他長大的母親卻並不是馬皇后,那個帶著幸福的笑容看著他出生的女人早已經被歷史湮沒。

事實上經過歷史學家幾百年的探究,到如今,我們也並不知道這位母親的真實姓名,甚至她的真實身份也存在著爭議。這些謎是人為造成的。因為有人不希望這位母親暴露身份,不承認他有一個叫朱棣的兒子。

這個隱瞞真相的人正是朱棣自己。

因為朱棣是皇帝,而且是搶奪侄子皇位的皇帝,所以他必須是馬皇后的兒子,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是嫡出,才有足夠的資本去繼承皇位。

他絕不能是一個身份低賤妃子的兒子,絕對不能!

正是由於這些政治原因,這位母親被剝奪了擁有兒子的權利,她永遠也不能如同其他母親一樣,欣慰的看著自己的子女成長,並在他們長成後自豪的對周圍的人說:「看,那就是我的兒子!」

在所有的官方史書中,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妃子,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值得驕傲的子女,平凡的活著,然後平凡的死去。

雖然朱棣反覆修改了史書,並消滅了許多證據,但歷史無法掩蓋這句話實在是很有道理的,破綻是存在的,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就存在於官方史書中。

第一個破綻在明史《黃子澄傳》中,其中記載:「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從這句話,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瞭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燕王朱棣和周王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可能有人會認為這是句廢話,因為《永樂實錄》中也記載了他們兩個是同母兄弟,但問題在於,他們的母親是誰?

於是下面我們將引出第二個破綻,《太祖成穆孫貴妃傳》中,有記載如下:「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無子,命周王肅行慈母服三年。」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貴妃死後,由於沒有兒子,所以指派周王為貴妃服三年,但關鍵的一句話在後面:「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眾子為庶母期,自妃始。」

「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看清楚這句話,關鍵就在這裡。正是因為周王是庶子,他才能認庶母為慈母,並為之服三年。再引入我們之前燕王和周王是兄弟的條件,大家對朱棣的身份就應該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了。

如果有人不明白,我可以用更為簡單明瞭的方式來描述這個推論過程。

條件A.周王和燕王是同母兄弟

條件B.周王是庶子

得出結論C.燕王是庶子。

這是正式史書上的記載,至於野史那更是數不勝數,由於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所以我們不引用野史,但另有一本應屬官方史料記載的《南京太常寺志》曾記載朱棣母親的真實身份——貢(左有石旁)妃。

這裡我們先說一下太常寺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太常寺屬於禮儀機關,主要負責祭祀、禮樂之事,凡是冊立、測風、冠婚、征討等事情都要在事先由該機關組織實施禮儀,所以它的記載是最準確的,按說有了太常寺的記載,這件事情就沒有什麼可爭論的了,但好事多磨,又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此書已經失傳了

可能看到這裡,有人就要罵我了,說了這麼多,結果是空口說白話,不是逗人玩嗎?

實在抱歉,因為這書也不是我弄丟的,即使你找遍所有的圖書館,也是找不到這本書的,但是不要著急,因為雖然本人也沒有看過這本書,古人卻是看過的,並在自己的書中留下了記錄。如《國史異考》、《三垣筆記》中都記載過,《南京太常寺志》中確實寫明,朱棣的母親是貢(左有石旁)妃,而孝陵神位的擺佈為左一位李淑妃,生太子朱標、秦王、晉王,右一位貢(左有石旁)妃,生成祖朱棣。

要知道,在古代,神位的排序可不是按照姓氏筆排列,是嚴格按照身份來擺列的。 

而《三垣筆記》更是指出,錢謙益(明末大學問家,後投降清朝)曾於1645年元旦拜謁明孝陵,發現孝陵神位的擺佈正如《南京太常寺志》中的記載,貢(左有石旁)妃的靈位在右第一位,足見其身份之高。

雖然以上所說的這些證明力度不能和明史相比,但從法律角度來說,也算是證人證言,屬於間接證據,當我們把所有證據連接起來時,就會發現朱棣生母的身份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這裡也特別註明,關於成祖生母的身份問題已經由我國兩位著名的史學家吳晗先生和傅斯年先生論證過,在此謹向兩位偉大的先人致敬,是他們為我們揭開了歷史的謎團,還原了歷史的真相。

但是遺憾的是,那位生下朱棣的母親的生平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我們只知道,他的兒子抹煞了她在人間留下的幾乎全部痕跡,不承認自己是她的兒子。

  為了權力

朱棣又一次向馬皇后的神位行禮,雖然馬皇后確實是一位慈祥的長輩,雖然她也曾無微不至的關照過自己,但她畢竟不是自己的母親。

我也是迫不得已,為了坐上皇位,已經是九死一生,如果再背上一個庶子的名分,怎能服眾?怎能安心?

所以我修改了記錄,所以我湮滅了證據,我絕不能承認你是我的母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排出你的神位,提高你的身份,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我知道這些並不夠,也不足以報答你的生養之情,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您是我的母親,只在我的心中,永遠。

  兄弟不相容

建文帝真的死了嗎?這曾經是朱棣長時間思考過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思考了二十二年,從建文四年(1402)靖難成功開始,到永樂二十一年(1423)結束。不負有心人,他最終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僅僅在他臨死之前一年。

讓我們回到建文四年(1402)的那個夏天,看看謎團的開始。

六月十三日,李景隆打開金川門,做了無恥的叛徒,放北軍入城,而朱棣卻不馬上攻擊內城,他的目的是等待建文帝自己自殺或者投降,他似乎認為建文帝除了這兩條路外,沒有別的選擇。然而建文帝注定是要和他一生作對的。他選擇了第三條路。

當紮營於龍江驛的朱棣發現宮城起火時,他十分慌亂,立刻命令士兵進城,救火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找一樣東西——建文帝,活的死的都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朱棣十分清楚這件事的利害關係,即使建文帝死了,大不了背一個逼死主君罪名,自己的罵名夠多了,不差這一個。活著的話關起來就是了,也不怕他飛上天去。

但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失蹤,皇帝不見了那可就麻煩了。

朱允炆畢竟是合法的皇帝,而自己不過是佔據了京城而已,全國大部分地方還是效忠於他的,萬一他要是溜了出去,找一個地方號召大臣勤王,帶兵攻打自己,到時候勝負還真是未知之數。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經過清查,真的沒有找到朱允炆的屍體!朱棣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命令士兵加緊排查,仍然一無所獲。可能有人會奇怪,朱棣已經控制了政權,要找個人還不容易麼?

不瞞你說,還真是不容易,因為這個人是不能公開尋找的。

首先不能登尋人啟事,什麼你叔叔病重,甚為想念,望你見啟事後速回之類的話肯定是不會有效果的,其次也不能貼上通緝令,寫上什麼抓到後有重賞之類的言語,因為朱棣的行動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靖難,即所謂掃除奸臣,皇帝是並沒有錯誤的,怎麼能夠被通緝呢,所以這條也不行。最後,他也不能公開派人大規模尋找,因為這樣無異於告訴所有的人,建文帝還活著,心中別有企圖的人必然會蠢蠢欲動,這個皇位注定是坐不穩了。

但是又不能不找,萬一哪天蹦出來一個建文帝,真假且不論,號召力是肯定有的,即使平定下來,明天後天可能會出來兩個三個,還讓不讓人安心過日子了?君不見一個所謂的「朱三太子」鬧得清朝一百多年不得安寧,所以這實在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啊。

為解決這個問題,朱棣想出了一個絕佳的計劃,這個計劃分兩個部分:

首先,向外界宣佈,建文帝已經於宮內自焚,並找到了屍體,那意思就是所有建文帝的忠臣們,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

其次,派人暗中查訪建文帝的下落,具體的查訪工作由兩個人去做,這兩個人尋訪的路線也不同,分別是本土和海外。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胡熒(有三點水旁),另一個叫鄭和。

鄭和的故事大家都熟悉,我們在後面的章節也會詳細介紹這次偶然事件引出的偉大壯舉,在此,我們主要講一下胡熒(有三點水旁)這一路的問題。

胡熒(有三點水旁),江蘇常州人,既不是靖難嫡系,也不是重臣之後,其為人「喜怒不形於色」,當時僅任給事中,沒有任何靠山,可謂人微言輕。在朝中是個不起眼的人物。

但朱棣卻挑中了他,因為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才適合去執行這樣秘密的任務。

無人問津,無人在意,即使出了什麼事也可以聲明此人與己無關,你不去誰去?

永樂五年(1407),胡熒(有三點水旁)帶著絕密使命出發了,朱棣照例給了他一個公幹的名義——尋找仙人。這個名義真是太恰當了,因為仙人本來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但又確實有尋找的價值,一百年找不到也不會有人懷疑。胡熒(有三點水旁)就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尋人。

當然,朱棣和他本人都知道,他要尋找的不是仙人,而是一個死人,至少是一個已經被開出死亡證明的人。

朱棣看著胡熒(有三點水旁)遠去的身影,心中期盼著那個人的消息盡快傳到自己的耳朵裡,死了也好,活著也好,只要讓我知道就好。和以往一樣,他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這個人一定會告訴我問題的答案。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胡熒(有三點水旁)確實是會給他答案的。他也做好了長期等待的準備,但他沒有想到,等待的時間真的很長。

胡熒(有三點水旁)開始忠實地履行他的職責,他「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查建文帝安在」,這期間連自己的母親死去,他也沒有回家探望,而是繼續著自己的工作,探尋這個秘密已經成為了他人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最終,他找到了答案,在十六年之後。

既然答案揭曉要到十六年之後了,我們就先來看看為什麼建文帝的死亡與否會有如此大的爭議,其實明代史料大部分都認為建文帝沒有死,而且還有一些野史詳細記載了建文帝出逃時候的各種情況,雖不可信,但也可一觀。

根據明代萬曆年間出版的《致身錄》一書所記載,建文帝在城破之日萬念俱灰,想要自殺,此時,一個太監突然站出來說道:「高祖駕崩時,留下了一個箱子,說遇到大難之時才可打開,現在是時候了,請皇上打開箱子吧。」

然後,他們把箱子取出並打開,發現裡面東西一應俱全,包括和尚的度牒,袈裟、僧帽、剃刀、甚至還有十兩白金。更讓人稱奇的是,裡面還有朱元璋同志的親筆批示,指示了逃跑路線。於是,建文帝等一干人就此逃出升天。

看過以上這些記載,相信大家可能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沒錯,這些記載似乎帶有武俠小說的寫法和情節,朱元璋確實神機妙算,但還不至於到這個程度,就算他預料到自己的孫子將來要跑路,可他還能預先準備服裝道具和路費,甚至連逃跑的路線都能指示的一清二楚,就明顯是在胡扯了。就如同武俠小說中 ,某位大俠跌下山崖,然後遇到某位幾十年不出山的活老前輩或是挖到死老前輩留下的遺物,而這樣的傳奇情節在歷史上是並不多見的。

雖然存在著這些近乎荒誕的記載,但明朝史料大都認為建文帝沒有死,那麼為什麼這個問題還能引起那麼大的爭議呢?這是因為在後來,一件事情的發生使得建文帝的生死變得不再是單純的歷史問題,而是極為複雜的政治問題。

這件事情就是「朱三太子」事件,即所謂明朝滅亡之時,朱三太子並沒有死,而是活下來繼續組織反清的事件,要說這位朱三太子也實在算是個神仙,從順治到康熙、雍正,歷經三個皇朝,如同幽靈般纏繞著清朝統治者,一直捱到三個皇帝都死了他卻始終戰鬥在反清第一線。清朝政府對這個幽靈極其頭疼。很明顯,建文帝的故事與朱三太子有很多相似之處,故而在修明史時,清朝政府即授意史官更改這段歷史,一口咬定建文帝自殺而死。

值得肯定的是,很多史官堅持了原則,頂住了壓力,堅持建文帝未死之說,但無恥的人無論哪個朝代總是不會缺的,大學者王鴻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人品明顯比不上他的學問,為了逢迎清朝政府,他私自修改了明史稿(明史底稿),認定建文帝已死。由於明史畢竟是官方史書,故而影響了很多人對建文帝之死的看法,直到近代,史學界對建文帝未死的問題才有了一個比較肯定的意見。

歷史的真相始終是被籠罩在迷霧中的,無數人為了各種目的去修飾和歪曲它,以適應自己的需要。

但我始終相信,真相只有一個,而它必定有被揭開的一天。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2-27 07:51 PM

第二章 帝王的榮耀

無論我們從哪個角度來看,朱棣都絕對算不上一個好人,這個人冷酷、殘忍、權欲熏心,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絕對不想和這樣的一個人做朋友。但他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皇帝。

一個皇帝從不需要用個人的良好品格來證明自己的英明,恰恰相反,在歷史上干皇帝這行的人基本都不是什麼好人,因為好人幹不了皇帝,朱允炆就是鐵證。

一個人從登上皇位成為皇帝的那一天起,他所得到的就絕不僅僅是權位而已,還有許許多多的敵人,他不但要和天斗、和地鬥,還要和自己身邊的幾乎每一個人鬥,大臣、太監、老婆(很多)、老婆的親戚(也很多)、兄弟姐妹, 甚至還有父母(如果都還活著的話),他成為了所有人的目標。如果不拿出點手段,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很容易被人找到空子踢下皇位,而歷史證明,被踢下皇位的皇帝生存率是很低的。

為了皇位,為了性命,必須學會權謀詭計,必須六親不認,他要比最強橫的惡霸更強橫,比最無賴的流氓更無賴,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所以我認為,孤家寡人實在是對皇帝最好的稱呼。

朱棣就是這樣的一個惡霸無賴,也是一個好皇帝。

他精力充沛,以勞模朱元璋同志為榜樣,每天干到很晚,不停的處理政務。他愛護百姓,關心民間疾苦,實行休養生息政策,在他的統治下,明朝變得越來越強大。荒地被開墾,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倉庫堆滿了糧食和錢幣。經濟科技文化都有很大的發展,他憑借自己的努力打造出了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制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政策,也很好地執行了這些政策,使得明朝更為強大,如果要具體說明,還可以列出一大堆經濟數字,這些都是套話,具體內容可參考歷代歷史教科書。我不願意多寫,相信大家也不願意多看,但值得思考的是,這些舉措歷史上有很多皇帝都做過,也取得過不錯的效果,為什麼朱棣卻可以超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成為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公認的偉大皇帝呢?

這是因為他做到了別的皇帝沒有能夠做到的事情。

下面,我們將介紹這位偉大皇帝的功績,就如同我們之前說過的那樣,他絕對不是一個好人,卻絕對是一個好皇帝。他用驚人的天賦和能力成就了巨大的功業,給我們留下了不朽的遺產,並在六百多年後依然影響著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確實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偉大的皇帝,當之無愧。

  修書

說起修書這件事,應該是很多人嚮往的吧,把自己的努力化為書籍確實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情,而對於某些沒有能力寫書的人而言,要出版一本書還是有辦法的。比如我原先上大學的時候,學校的一些教務人員(不教書的)眼紅教研室的人出書,想寫書卻沒本事,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到四處抄來一些名人名言,居然搞出了一本書出版。當然,其銷量也是可以預料的。

說來很難讓人相信,早在幾百年前的朱棣時代,也有人做過一件類似的事情,做這件事情的就是朱棣。

我們之前說過,朱棣文化修養有限,他自己應該是寫不出什麼傳世名著的,所以他只能指示手下的人修書,其目的當然也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哪個皇帝不想青史留名呢?以往的很多皇帝修了很多書,修書其實是一件並不稀罕的事情,但朱棣確實是個雄才大略的人。他要修的是一部前無古人的書,他要做的是一件前人沒有做過的事。

「我要修一部古往今來最齊備,最完美、最優秀的書,要讓千年之後的人們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光輝和榮耀!」

他做到了,他修成了一部光耀史冊,流芳千古的偉大書籍——永樂大典。

但就如我們前面說過的那樣,他只是一個決策者,無論決策多麼英明,沒有人執行也是不行的,按照朱棣的構想,他要修一部包含有史以來所有科目,所有類別的大典,毫無疑問,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一個合適的人擔任總編官,這個人必須有廣博的學問、清晰的辨別能力、無比的耐心、兼容並包的思想。

符合以上條件的人實在是很難找的,但值得慶幸的是,朱棣也確實找到了一個這樣的人。

而這個人的一生也和永樂大典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他的命運如同永樂大典這部書一樣,跌宕起伏,卻又充滿傳奇。

所以,在我們介紹永樂大典之前,必須先介紹這位偉大的總編官。

  命運

永樂十三年(1415),錦衣衛指揮紀綱下達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他要請自己牢裡的一個犯人吃飯。這可是一條大新聞,紀綱是朱棣的紅人,錦衣衛的最高統帥,居然會屈尊請一個囚犯吃飯,大家對此議論紛紛。

這位囚犯欣然接受了邀請,但飯局開張的時候,紀綱並沒有來,只是讓人拿了很多酒給這位囚犯飲用,這位心事重重的囚犯一飲便停不住,他回想起了那夢幻般的往事,不一會便酩酊大醉。

看他已經喝醉,早已接到指示的錦衣衛打開了大門,把他拖了出去。

外面下著很大的雪,此時正是正月。

這位囚犯被丟在了雪地裡,在漫天大雪之時,在這純潔的銀白色世界裡,在對往事的追憶和酒精的麻醉作用中,他迎來了死亡。

這個囚犯就是被稱為明代第一才子的解縉,永樂大典的主編者。這一年,他四十七歲。

  起點

解縉,洪武二年(1369)出生,江西吉安府人,自幼聰明好學,被同鄉之人稱為才子,大家都認為他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他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洪武二十一年(1388),他一舉考中了進士,由於在家鄉時他的名聲已經很大,甚至傳到了京城,所以朱元璋對他也十分重視,百忙之中還抽空接見了他。朱元璋的這一舉動讓所有的人都認為,一顆政治新星即將升起。

當時正是政治形勢錯綜複雜之時,胡維庸已經案發,法司各級官員不斷逮捕大臣,很多今天同朝為臣的人第二天就不見了蹤影,真可謂腥風血雨,變化莫測,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多大臣成了逍遙派,遇事睜隻眼閉只眼,只求能活到退休。

但解縉注定是個出人意料的人,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惡劣政治環境中,他沒有退卻,畏縮,而是表現出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骨氣和勇敢。

他勇敢的向朱元璋本人上書,針砭時弊,斥責不必要的殺戮,並呈上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太平十策》,在此文中,他詳細概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治國理念,為朱元璋勾畫了一幅太平天下的圖畫,並對目前的一些政治制度提出了意見和批評。

朱元璋的性格我們之前已經介紹過,你不去惹他,他都會來找你麻煩,可是這位解大膽居然敢摸老虎屁股,這實在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當時很多人都認為解縉瘋了,因為只有瘋子才敢去惹瘋子。

解縉瘋沒瘋不好考證,但至少他沒死。朱元璋一反常態,居然接受了他的批評,也沒有找他的麻煩,當時的人們被驚呆了,他們想不通為什麼解縉還能活下來,於是這位敢說真話的解縉開始名滿天下。

出了名後,煩惱也就來了,固然有人讚賞他的這種勇敢行為,但也有人說他在搞政治投機,是看準機會才上書的。但解縉用他的行為粉碎了所謂投機的說法。他又幹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元璋殺掉了李善長,這件事情有著很深的政治背景,當時的大臣們都很清楚,斷然不敢多說一句話。可是永不畏懼的解縉又開始行動了,他代自己的好友上書朱元璋,為李善長申辯。

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朱元璋十分惱火,他知道文章是解縉寫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仍然沒有對解縉怎麼樣,這件事情給瞭解縉一個錯誤的信號,他認為,朱元璋是不會把自己怎麼樣的。

解縉繼續他的這種極為危險的遊戲,他胸懷壯志,不畏權威,敢於說真話,然而他根本不明白,這種舉動注定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不久,他就得到了處罰。

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把解縉趕回了家,並丟給他一句話「十年之後再用」。

於是,解縉沿著三年前他進京趕考的路回到了自己的家,榮華富貴只是美夢一場,沿路的景色並沒有什麼變化,然而解縉的心卻變了。

他始終不明白,自己只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就受到了這樣的處罰,讀書人做官不就是為了天下蒼生嗎,不就是為國家效力嗎? 這是什麼道理!

那些整天不幹正事,遇到難題就讓,遇到障礙就倒的無恥之徒牢牢的把握著權位,自己這樣全心為國效力的人卻得到這樣的待遇,這不公平。

罷官的日子是苦悶的,人類的最大痛苦並不在於一無所有,而是擁有一切後再失去。京城的繁華,眾人的仰慕,皇帝的器重,這些以往的場景時刻纏繞在解縉的心頭。

在故鄉的日子,他一直思索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為什麼會失敗?才學?度量?

不,不是這些,終於有一天,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失敗的原因是幼稚,幼稚得一塌糊塗,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官場是個什麼地方。信仰和正直在朝堂之上是沒有市場的,要想獲得成功,只能迎合皇帝,要使用權謀手段,把握每一個機會,不斷的陞遷,提高自己的地位!

解縉終於找到了他自認為正確的道路,他的一生就此開始轉變。

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去世了,此時距解縉回家已經過去了七年,雖然還沒有到十年的約定之期,但解縉還是開始行動了,他很明白,就算到了十年之期,也不會有官做的的,要想當官,只能靠自己!

他依靠先前的關係網,不斷向高官和皇帝上書,要求獲得官職,然而命運又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建文帝雖然知道他很有才能,卻不願用他,只給了他一個小官。把他遠遠的打法到遙遠的西部。幸好他反應快,馬上找人疏通關係,終於留在了京城,在翰林院當了一名小官。

此時的解縉已經完全沒有了青年時期的雄心壯志,他終於明白了政治的黑暗和醜惡,要想往上爬,就不能有原則,不能有尊嚴,要會溜鬚拍馬,要會逢迎奉承,什麼都要,就是不能要臉!

黑暗的世界啊,我把靈魂賣給你,我只要榮華富貴!

收下了他的靈魂,黑暗的世界給了他一次機會。

  轉折

靖難開始了,建文帝眼看就要失敗,朱棣已經勝利在望,在這關鍵時刻,解縉和他的兩位好友進行了一次談話,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談話,就在這次談話中,三個年輕人確定了不同的人生方向。

這裡,我們要要先介紹解縉的兩位好友,他們的名字分別是胡廣、王艮。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和解縉這樣的才子交朋友的,自然也不是尋常之輩,實際上,這兩個人的來頭並不比解縉小。

說來也巧,他們三個人都是江西吉安府人,是老鄉關係,也算是個老鄉會吧,解縉是出名的才子,我們前面說過,他是洪武二十一年的進士,高考成績至少是全國前幾十名,可和另兩個人比起來,他就差得遠了。

為什麼呢,因為此二人分別是建文二年高考的狀元、榜眼。另外還要說一下,第三名叫李貫,也是江西吉安府人,他也是此三人的好友。但由於他沒有參加這次的談話,所以並沒有提到他。確實厲害,頭三名居然被江西吉安府包攬,讓人驚歎此地的教育之發達,足以媲美今日之黃岡中學。

大家都是同鄉,又是飽學之士,自然有很多共同話題,眼下建文帝這個老闆就要完蛋了,他們要坐下來商量一下自己的前途,這三個人都是鄰居,而他們談話的地點選在了另一個鄰居吳溥的家裡。

在他們說出自己的志向前,我們有必要先提一下,解縉、胡廣、王艮、李貫都是建文帝的近侍,也就是說他們都是皇帝身邊的人,深受皇帝的信任,他們對時局的態度很能反映當時朝臣的看法。但四人中王艮比較特殊,他最有理由對皇帝不滿,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在建文二年(1400)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才是真正的狀元!

此人經過會試後,參加了殿試,在殿試中,他的策論考了第一名,本來狀元應該是他的。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建文帝嫌她長得不好看,把第一名的位置給了胡廣(貌寢,易以胡靖,即胡廣也)。就這樣,到手的狀元飛了,按說他應該對建文帝十分不滿才對,可這個世界又一次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醜惡和真誠。

建文帝就要倒台了,大家的話題自然不會扯到詩詞書畫上,老闆下台自己該怎麼辦,何去何從?三個人作出了不同的選擇。當然這個選擇是在心底作出的。

三人表現如下:

解縉陳說大義,胡廣也憤激慷慨,表示與朱棣不共戴天,以身殉國。王艮不說話,只是默默流淚。

談話結束後的表現:

解縉結束談話後,連夜收拾包袱,跑到城外投降了朱棣,而且他跑得很快,歷史上也留下了相關證據——「縉馳謁」。胡廣第二天投降,十分聽話——「召至,叩頭謝」。看看,多麼有效率,召至,召至,一召就至。第三名李貫也不落人後——「貫亦迎附」。

而沉默不語的王艮回家後,對自己的妻子說:「我是領國家俸祿的大臣,到了這個地步,只能以身殉國了。」

然後他從容自殺。

國家以貌取人,他卻未以勢取國。

那一夜,有兩個說話的人,一個不說話的人,說話者說出了自己的諾言,最終變成了謊言。不說話的人沉默,卻用行動實現了自己心中的諾言。

其實早在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表現自己時,已經有一個人看出了他們各自的結局,這個人就是冷眼旁觀的吳溥。

就在胡廣慷慨激昂的發表完殉國演講,並一臉正氣的告辭歸家之後(他家就在吳溥家旁邊),吳溥的兒子深有感歎地說道:「胡叔(指胡廣)有如此氣概,能夠以身殉國,實在是一件好事啊。」

吳溥卻微微一笑,說道:「這個人是不會殉國的,此三個人中唯一會以身殉國的只有王艮。」

吳溥的兒子到底年輕,對此不以為然,準備反駁他的父親,誰知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胡廣的聲音:

「現在外面很亂,你們要把家裡的東西看好!」

兩人相對苦笑。

話說回來,我們似乎也不能過多責怪這幾個投降者,特別是解縉,他受了很多苦,歷經了很多坎坷,他太想成功了,而這個機會,是他絕對不能放過的。

對於這四個人的行為,人心自有公論。

於是,解縉就此成為了朱棣的寵臣,無論他用了什麼手段,他畢竟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從此他開始了自己的傳奇性的一生,但在此之前,我們有必要介紹一下,投降三人組中其餘兩個成員的下落。

李貫:朱棣在掌握政權後,拿到了很多朝臣給建文帝的奏章,裡面也有很多要求討伐他的文字,他以開玩笑似的口吻對朝堂上的大臣們說:「這些奏章你們都有份吧。」下面的大臣個個心驚膽戰,其實朱棣不過是想開個玩笑而已,他並不會去追究這些人的責任,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惹事的正是這個李貫,他從容不迫的說道:「我沒有,從來也沒有。」然後擺出一幅怡然自得的樣子。他是一個精明人,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為了避禍,他從未上過類似的奏章。

現在他的聰明才智終於得到了回報,不過,是以他絕對預料不到的方式。

朱棣走到李貫面前,突然把奏章扔到了他的臉上,厲聲說道:

「你還引以為榮嗎!你領國家的俸祿,當國家的官員,危急時刻,你作為近侍竟然一句話都不說,我最厭惡的就是你這種人!」

全身發抖的李貫縮成一團,他沒有想到,無恥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這之後,他因為犯法被關進監獄,最後死於獄中,在他臨死時,終於悔悟了自己的行為,失聲泣道:「王敬止(王艮字敬止),我沒臉去見你啊。」

胡廣:之後一直官運亨通,因為文章寫得好,有一定處理政務的能力,與解縉一起被任命為明朝首任內閣七名成員之一,後被封為文淵閣大學士。此人死後被追封為禮部尚書,他還創造了一個記錄,那就是他是明朝第一個獲得謚號的文臣,他的謚號叫做「文穆」。

綜觀他的一生,此人沒有吃過什麼虧,似乎還過的很不錯,不過一個人的品行終歸是會暴露出來的。

當年胡廣和解縉投奔朱棣後,朱棣看到他們是同鄉,關係還很好,便有意讓他們成為親家,但當時解縉雖然已經有了兒子,胡廣的老婆卻是剛剛懷孕,不知是男是女。此時婦產科專家朱棣在未經B超探查的情況下,斷言:「一定是女的。」

結果胡廣的老婆確實生了個女孩,所以說領導就是有水平,居然在政務活動之餘對婦產科這種副業有如此深的造詣。事後證明,這個女孩也確實不簡單,可惜我在史料中沒有找到她的名字,只知道她肯定姓胡。

這個女孩如約與解縉之子完婚,兩家都財大氣粗,是眾人羨慕的佳對。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解縉後來被關進監獄,他的兒子也被流放到遼東,此時胡廣又露出了他兩面三刀的本性,親家一倒霉掉進井裡,他就立刻四處找石頭。勒令自己的女兒與對方離婚。

在那個時代,父母之命就是一切,然而這位被朱棣賜婚的女孩很有幾分朱棣的霸氣,她幹出了足以讓自己父親羞愧汗顏的行為。胡廣幾次逼迫勸說,毫無效果,最後他得到了自己女兒的最終態度,不是分離的文書,而是一隻耳朵。

她的女兒為表明決不分離的決心,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以明志,還怒斥父親:「我的親事雖然不幸,但也是皇上做主,你答應過的,怎麼能夠這樣做呢,寧死不分!」

這位壯烈女子的行為引起了轟動,眾人也借此看清了胡廣的面目,而解縉的兒子最終也獲得了赦免,回到了那位女子的身邊。

胡廣,羞愧吧,你雖飽讀詩書,官運亨通,氣節卻不如一個普通女子!

還是那句話,人心自有公論。

  飛騰

朱棣之所以器重解縉,很大的原因就在於他準確地判斷出,解縉就是那個能勝任大典主編工作的人。於是,在永樂元年(1403),朱棣鄭重的將這個可以光耀史冊也可以累死人的工作交給瞭解縉。他的要求是「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直言,至於天文地誌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成一書,毋厭浩繁」。

多麼豪壯的話語和願望!請大家不要小看修書這件事,在信息並不發達的當時,書籍即使出版後也是很容易失傳的,因為當年也沒有出版後送一本給圖書館的習慣,小說之類的書很多人看,但某些經史子集之類的學術書籍就很少有人問津(這點和現在差不多),極易失傳。而某些不傳世的書籍就更像武俠小說中的秘籍一樣,隱藏於深山密林之中,不為人知。要採集這些書籍,必須要大量的金錢和人力物力。所以雖然每個朝代都修書,卻大有不同。比較窮的朝代官方修書數量有限,只求修好必須修的那一本——前朝的史書。

而朱棣要修的不是一本,也不是一部書,他要修的是涵蓋古今,包容萬象,蘊含一切知識財富的百科全書!

這不僅僅是文化,這是包括經濟在內的綜合實力的體現,是一個國家自信和強大的象徵!

大典之外,再無它書!

我們可以想到,當朱棣將這項工作交給解縉時,他是把希望和重擔一起賦予了這個年僅三十四歲的年輕人,可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朱棣看來無比重要的事情,在解縉那裡卻成了一項「一般任務」。

解縉在這件事情上並沒有表現出政治敏銳性,他天真地以為,這不過是皇帝一時的興趣,想編本書玩一玩,於是在永樂二年(1404)十一月,他就向皇帝呈送了初稿,名《文獻大成》。應該說這套初稿也是花費瞭解縉很多心血的,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番心血換來的是朱棣的一頓痛罵。

解縉如此之快地完成任務,倒是讓朱棣十分高興,可當他看到解縉送上來的書時,才明白這位書獃子根本就沒有領會領導的意圖。於是他狠狠地斥責瞭解縉一頓,然後擺出了大陣勢。

這個陣勢實在是大,完全體現了明朝當時的綜合國力,首先,朱棣派了五個翰林學士擔任總裁(不是今天我們說的總裁),此五人以王景為首,都是飽學之士。並另派二十名翰林院官員為副總裁,這二十個人也都是著名的學者。此外,朱棣還在全國範圍內發起總動員令,召集所有學識淵博的人,不管你是老是少,是貧是富,瘸子跛子也沒關係,腦袋能轉得動,腳能走得動就行了,全部召集來做編撰,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編輯。

這還沒完,朱棣拿出了拚命的架勢,一定要做到精益求精,他還在全國各個州縣尋找有某種特定能力的人,但這種能力並不是學問,那麼他到底找的是什麼人呢?

答案是:字寫得好的人。

由於當時是修一部全書,所以要採集大量的書籍和資料,這些資料找來之後需要找人抄寫,這也情有可原,因為當時並沒有電腦排版技術,在編撰過程中只有找人用手來寫。

既然是大明帝國編的書,自然要體面,書籍的字跡必須要漂亮清晰,如果要找一個類似我這樣字跡潦草,每天只會在電腦面前打字的人去抄書,別說朱棣看不慣,我自己都會覺得丟人啊。那年頭啊,你要是寫得一手爛字,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這是名副其實的文化總動員,可以說朱棣是集中了全國的精英知識分子來做這件事情。之前我們曾經提到過,修書也能充分體現國家的經濟實力,這是因為你要召集這麼多的知識分子來為你修書,你就得在招聘廣告上寫明:包食宿,按月發工資。千萬不要以為知識分子讀書人就會心甘情願的干義務勞動,人家也有老婆孩子。

朱棣是一個做事乾脆的人,他雷厲風行的解決了問題,他將編撰的總部設在了文淵閣,並給這些編書的人安排了住處,要吃飯時自然有光祿寺的人來送飯,編書的人啥也不用管,編好你的書就行了。

看了我們以上的介紹,大家應該清楚了,沒有錢,沒有很多的錢,這書能修成嗎?

貧窮的王朝整日只能疲於奔命,一點國庫收入拿來吃飯就不錯了,哪裡還有閒錢去修書?

  盛世修書,實非虛言

除了以上所說的這些人外,朱棣還給解縉派去了一個幫手,和他共同主編此書。這個人說是幫手,實際上應該是監工,因為在此之前,他只做過一次二把手,不巧的是,一把手正是朱棣。

這個監工就是姚廣孝。

姚廣孝不但精於權謀,還十分有才學,明朝初年第一學者宋濂也十分欣賞他的才華,而那個時候,解縉還在穿開襠褲呢。

把這樣的一個重量級人物放在解縉身邊,朱棣的決心可想而知。

當朱棣以排山倒海之勢擺出這樣一幅豪華陣容時,解縉才終於明白,自己將要完成的是一件多麼宏大、光榮的事情。如果不能完成或是完成不好,那就不僅僅是丟官的問題了。

啥也別說了,開始玩命干吧!

在經過領導批示後,解縉同志終於端正了態度,沿著領導指示的方向前進,事實證明,朱棣確實沒有看錯人。解縉充分發揮了他的才學,他合理的安排者各項工作, 採購、辨析、編寫、校對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每次編寫完一部分,他都要親自審閱,並提出修改意見。作為這支龐大知識分子隊伍中的佼佼者,他做得很出色。

當這上千人的編撰隊伍在他的手中有序運轉,所修大典不斷接近完成和完善時,解縉終於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和夢想,他不再是懷才不遇的書生,而是國家的棟樑。

在修撰大典的過程中,朱棣還不斷地給予幫助和關照,永樂四年(1406)四月,朱棣在百忙之中專門抽出時間探望了日夜戰鬥在工作崗位上的各位修撰人員,並親切地詢問解縉在工作和生活中有何困難,解縉感謝領導的關心,並表示一定再接再厲,把工作做好,以報答皇帝陛下的恩情,不辜負全國知識分子的期望。最後他提出,大典經史部分已經差不多完成了,但子集部分還有很多缺憾。

朱棣當即表示,哪裡有困難,就來找我,一定能夠解決,不就是缺書嗎,給你錢,去買,要多少給多少!之後他立刻責成有關部門(禮部)派人出去買書。

有了這樣的政治支持和經濟支持,再加上解縉的得力指揮和安排,無數勤勤懇懇的知識分子日夜不休的工作著,他們在無數個燈火通明的夜晚筆耕不輟,捨棄了自己的家庭和娛樂,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價(其中有不少人因為勞累過度而死),只為了完成這部古往今來最為偉大的著作。

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可能並沒有什麼偉大的理想,因為大部分人只是平凡的抄寫員,編撰人,在當時,他們也都只是普通的讀書人而已。他們的人生似乎和偉大這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係,但他們所做的卻是一件偉大的事。歷史不會留下他們的名字,但這部偉大著作的每一頁、每一行都流淌著他們的心血。

所以不管是累得吐血的編撰,還是整日埋頭抄書的書者,他們都是英雄,當之無愧的英雄。

  每一個人都是

在這些人的不懈努力下,永樂五年(1407)十一月,這部大典終於完成。

此書收錄上自先秦,下迄明初各種書籍七、八千餘種,共計一萬一千零九十五冊,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三億七千萬字。

全部由人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而成

它的內容包括經史子集、天文、地理、陰陽、醫術、占卜、釋藏、道經、戲劇、工藝、農藝,涵蓋了中華民族數千年來的知識財富,它絕不僅僅是一部書,而是一座中華文明史上的金字塔。

更為難得的是,以解縉為首的明代知識分子們以廣博的胸懷和兼容並包的思想,採集了幾乎所有珍貴的文化資料,為我們留下了一筆巨大的財富。

朱棣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鄭重的為這部偉大的巨作命名——《永樂大典》

現在,我終於可以說,在我的統治下,編成了一部有史以來最大、最全、最完美的書!終有一天,我會老去,但這部書的光榮將永遠光耀著後代的人們,告訴他們我們這個時代的輝煌!

光榮!但這絕不僅僅是朱棣的光榮,這是屬於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光榮!我們經歷了數千年的風風雨雨,曾經光耀四方,強盛一時,也曾曲膝受辱,幾經危亡。但我們最終沒有屈服,我們的文明傳承了下來,並引領著我們頑強的站立起來。

永樂大典的偉大之處正在於此,它絕不僅僅是一部書,而是一種精神,文化傳承、自強不息的精神。

我們要感謝這部書,因為如果沒有它的誕生,很多古代書籍,今天的我們將永遠也看不到了。

如果要給這些書開個書單,恐怕會很長,在此我們只列舉其中一些書目,讓大家瞭解此書的重要意義,如《舊唐書》、《舊五代史》、《宋會要輯編》、《續資治通鑒長編》等書,後全部失傳,直到清代時,方才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出來,流傳於世上。

所以我們說,永樂大典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金字塔。

在這場建築中國文化金字塔的工程中,解縉是一個出色的總工程師和設計師。他的功勞其實並不亞於征伐開疆的徐達、藍玉。他雖然沒有萬軍之中攻城拔寨的豪邁,也沒有大漠揮刀、金戈鐵馬的風光,但他也有自己的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筆墨。正是在他的帶領下,無數辛勤的知識分子用筆墨為我們留下了祖先的智慧和知識,讓我們瞭解了那光榮的過往和先人的偉大。

事實證明,那些常常被我們嘲笑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讀書人,他們也有力量,他們也很強壯,他們同樣值得我們尊重。

誰言書生無用,筆下亦顯英雄!

  投機

永樂大典是解縉一生的最輝煌的成就,也是他一生最高點,然而在此書完結時,那些歡欣雀躍的人中卻沒有解縉的身影,因為此時,他已經從人生的高峰跌落下來,被貶到了當時人跡罕至的廣西。為什麼才高八斗、功勳卓著的解縉會落到如此境地呢?誰又該對此負責呢?

其實解縉落到這步田地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咎由自取。

因為他做了一件自己並不擅長的事情——投機。

要說到投機,解縉並不是生手,我們之前介紹過他拒絕了建文帝方面低微的官職的誘惑,排除萬難毅然奔赴朱棣身邊的光輝事跡,當然,他的這一舉動是有著充分理由的。因為朱棣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朱棣。解縉有名氣和才能,朱棣有權和錢,互相利用而已。

讀書種子方孝孺已經被殺掉了,為了證明天下的讀書人並非都是硬骨頭,為了證明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願意和新皇帝合作,朱棣自然把主動投靠的解縉當成寶貝。他不但任命解縉為永樂大典和第二版太祖實錄的總編,還在政治上對他委以重任,在明朝的首任內閣中給他留了一個重要的位置。此任內閣總共七人,個個都是精英,後來為明朝「仁宣盛世」做出巨大貢獻的「三楊」中的兩楊都在此內閣中擔任要職。

除此之外,朱棣還經常在下班(散朝)之後單獨找解縉談話,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叫「重點培養」,朱棣不止一次的大臣們面前說:「得到解縉,真是上天垂憐於我啊!」

解縉以政治上的正直直言出名,卻因政治投機得益,這真是一種諷刺。

解縉終於滿足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多年來沒有成功,只是因為當年政治上的幼稚,為什麼一定要說那麼多違背皇帝意志的話呢,那不是難為自己嗎?

而這次政治投機的成功也讓他認定,今後不要再關心那些與己無關的事情,只有積極投身政治,看準政治方向,並放下自己的政治籌碼,才能保證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於是,當年的那個一心為民請命、為國效力的單純的讀書人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躍躍欲試、胸有城府的政客。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也並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只不過是一個人對自己人生的選擇罷了,但問題在於,解縉在作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忘記了一個重要而簡單的原則,而正是這個簡單的原則斷送了他的一生。

這條原則就是:不要做你不擅長的事。

在我們小的時候,經常會有很多夢想,長大之後要幹這個、幹那個,現在的小孩想幹什麼職業我不知道,但在我的那個年代,科學家絕對是第一選擇。我當年也曾經憧憬過自己拿著試劑瓶在實驗室裡不停的搖晃,搖什麼並不重要,只是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但在長大之後,那些夢想的少年們卻並沒有真的成為科學家,至少大多數沒有。因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無數的人、無數的事都明確無誤的告訴他:「別做夢了,你不是這塊料!」

這句話倒不一定是打擊,在很多情況下,它是真誠的勸誡。

上天是很公平的,它會把不同的天賦賦予不同的人,有人擅長這些,有人擅長那些,這才構成了我們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綜合解縉的一生來看,他所擅長的是做學問,而不是搞政治。

可是這位本該埋頭做學問的人從政治投機中嘗到甜頭,在長期的政治鬥爭中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便天真地認為自己已經成為了政治高手,從此他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

很不幸的是,他跳入的還不是一般的漩渦,而是關係到帝國根本的最大漩渦——繼承人問題。

戰爭年代,武將造反頻繁,原因無它,權位而已,要獲得權位,最好的辦法是自己當皇帝,但這一方法難度太大(參見朱元璋同志發展史),於是很多武將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夠擁立一個新的皇帝,自己將來就是開國功臣,新老闆自然不會忘記窮兄弟,多少是要給點好處的,雖然這行也有風險,比如你遇上的老闆不姓趙而是姓朱,那就完蛋了。但和可能的收益比起來,收益還是大於成本的。 

和平年代就不能這麼幹了,造反的成本太大,而且十分不容易成功(可參考朱棣同志的生平經歷),但一步登天、青雲直上是每一個人都夢想的事。於是諸位大臣們退而求其次,尋找將來皇位的繼承者。因為皇帝總有一天是要死掉的,如果在他死掉之前成為繼承人的心腹,將來必能被委以重任。但這一行也有風險,因為考慮到皇帝的特殊身份和興趣愛好,以及我國長期以來男女不平等的狀況,在很多情況下,皇帝的兒子數量皆為N(N大於等於2)。而如果你遇到一個精力旺盛的皇帝(比如康熙),那就麻煩了。

所以說擁立繼承人可實在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可以比作一場賭博,萬一你押錯了寶,下錯了籌碼,新君並非你所擁立的那位,那就等著倒霉吧,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的主子都完蛋了,你還能有出頭之日嗎?

可是解縉決心賭一把,應該說他是一個有遠見的人,雖然朱棣現在信任他,但朱棣會老,會死,要想長久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必須早作打算,解縉經過長期觀察,終於選定了自己的目標。

永樂二年(1404),他在一位皇子的名下押下了自己所有的籌碼——朱高熾。

關於朱高熾和朱高煦的權位之爭,我們後面還要專門介紹,這裡只說與解縉有關的一些事情。

其實這二位殿下的矛盾從靖難之時起就已經存在了,大臣們心中都有數,朱棣心裡也明白。其實就其本心而言,確實是想傳位給朱高煦的,因為朱高煦立有大功,而且長得比較帥。而朱高熾卻是個殘疾,眼睛還有點問題,要當國家領導人,形象上確實差點。

但是朱高熾是長子,立長也算是長期以來的傳統,所以朱棣一直猶豫不定,於是他便去徵求靖難功臣們的意見。不出所料,大部分參加過靖難的人都推薦朱高煦,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在一條戰線上打過仗,有個戰友的名頭將來好辦事。

  有一個人反對

這個人叫金忠,時任兵部尚書,和那些支持朱高煦的公侯勳貴們比起來,他這個二品官實在算不得什麼。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正是這個人影響了最後的結果。

這倒不是因為他本人的能力,而是因為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巨大的身影在支持著他。而這個身影就是那位不見蹤影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姚廣孝。

如果我們翻開金忠的履歷,就會發現他和姚廣孝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正是姚廣孝向朱棣推薦了他,而此人的主要能力和姚廣孝如出一轍,都是占卜、謀劃、機斷這些玩意。很多人甚至懷疑,他就是姚廣孝的學生。

此人一反常態,面對無數人的攻擊始終不改變自己的意見,並向朱棣建議,如果拿不定主意,不如去問當朝的大臣。

這真是高明之極,當朝和皇帝最親近的大臣還有誰呢,不就是那七個人嗎,而他們大都是讀書人,立長的正統觀念十分強烈,且這些人也很有可能已經和姚廣孝搭上了關係,後來的事情發展也證實了,正是金忠的這一建議,使得原先一邊倒的局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我們實在有理由懷疑,這一切的幕後策劃者就是那位表面上看起來不問世事的姚廣孝,我們也不得不佩服這位「黑衣宰相」,他總是在關鍵時刻、關鍵問題上插入一腳。是十足的不安定因素,哪裡有他出沒,哪裡就不太平。十處敲鑼,九處有他,他活在這個時代,真可以說是生逢其時。

下面就輪到我們的解縉先生出場了,他正是被詢問的對象之一,在這次歷史上著名的談話中,他展現了自己的智慧,證明了他明代第一才子的評價並非虛妄,而事實證明,也正是他的那一番話(確切地說是三個字)奠定了大局。

  雙方開門見山

朱棣問:「你認為該立誰?」

解縉答:「世子(指朱高熾)仁厚,應該立為太子。」

朱棣不說話了,但解縉明白,這是一種否定的表示,他並沒有慌亂,因為他還有殺手鑭,只要把下一個理由說出來,大位非朱高熾莫屬!

解縉再拜道:「好聖孫!」

朱棣笑了,解縉也笑了,事情就此定局。

所謂好聖孫是指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後來的明宣宗),此人天生聰慧,深得朱棣喜愛,解縉抓住了最關鍵的地方,為朱高熾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解縉充分發揮了他紮實的才學和心理學知識,在這件帝國第一大事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當然這一貢獻是相對於朱高熾而言的。

朱高熾瞭解此事後十分感激解縉,他跛著腳來到解縉的住處,親自向他道謝。

朱高熾放心了,解縉也放心了,一個放心皇位在手,一個放心權位不變。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都太樂觀了。朱高熾的事情我們後面再講,這裡先講解縉,解縉的問題在於他根本不明白,所謂的大局已定是相對而言的,只要朱棣一天不死,朱高熾就只能作他的太子,而太子不過是皇位的繼承人,並不是所有者,也無法保證解縉的地位和安全。

更為嚴重的是,解縉擁護朱高熾的行為已經使他成為了朱高煦的眼中釘肉中刺。而解縉並不清楚:朱高煦就算解決不了朱高熾,解決一個小小的解縉還是綽綽有餘的。

然而解縉還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他太自大了,他似乎認為自己搞權謀手段的能力並不亞於做學問。但他錯了,他的那兩下子在政治老手面前簡直就是小孩子把戲。一場災難即將向解縉襲來。

  來得還真快

永樂二年(1404)朱棣立朱高熾為太子後,事情並沒有像解縉所預料的那樣進行下去,他也遠遠低估了朱高煦的政治力量。事實上,隨著朱高煦政治力量的不斷發展,他的地位和勢力甚至已經超過了太子一黨。而且他的行為也日漸猖獗,所用的禮儀已經可以趕得上太子了。

此時,解縉做出了他人生中最為錯誤的一個決定,他去向朱棣打了小報告,報告的內容是,應該立刻制止朱高煦的越禮行為,否則會引起更大的爭議。

真是笑話,朱高煦用什麼禮儀自然有人管,你解縉不姓朱,也不是朱棣的什麼親戚,管得著麼?此時的解縉腦海中都是那些朱棣對他的正面評價,如我一天也離不開解縉,解縉是上天賜給我的之類肉麻的話。在他看來,朱棣是對他是言聽計從的。

然而這次朱棣只是冷冷的告訴他:知道了。

解縉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朱棣從根本上講是一個政治家,政治家說話是不能信的,你對他有用時或他有求於你時,他會對你百依百順,恨不得叫你爺爺。但事情辦完後,你就會立刻恢復孫子的身份。很明顯,解縉搞錯了輩分。

朱棣給瞭解縉幾分顏色,解縉就準備開染坊了,還忘了向朱棣要經營許可證。

這件事情發生後,解縉就在朱棣的心中被戴上了一頂帽子——干涉家庭內政。你解縉是什麼東西?第一家庭的內部事務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

此後解縉的地位一落千丈,漸漸失去了朱棣的信任,加上他反對朱棣出兵討伐安南(今越南,後面我們會詳細介紹此事),使得朱棣更加討厭他。於是,這位當年的第一寵臣,永樂大典、太祖實錄的主編在朱棣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得不到朱棣的讚許,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斥責和批評。

朱棣討厭他,不希望再看到這個人,只想讓他走遠一點,越遠越好。但他並沒有急於動手,因為他還需要解縉為他做一件大事。

這件大事就是永樂大典的編纂工作,如果此時把解縉趕走,大典的完成必然會受到影響,想到這裡,朱棣把一口惡氣暫時壓在了肚子裡。

可歎的是,解縉對此一無所知,他還沉浸在天子第一寵臣的美夢中,仍舊我行我素。朱棣終於無法繼續忍耐了,解縉實在過於囂張、不知進退了,於是,在永樂五年(1407)二月,忍無可忍的朱棣終於把還在編書的解縉趕出了朝廷,遠遠的打發到了廣西當參議。

這對於解縉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好端端的書不能編了,翰林學士、內閣成員也幹不成了,居然要打起背包去落後地區搞扶貧(當時廣西比較荒涼),第一大臣的美夢只做了四年多,就要破滅了嗎?

解縉並沒有抗旨(也不敢),老老實實的去了廣西,此時的解縉心中充滿了茫然和失落,但他沒有絕望,因為類似的情況他之前已經遇到過一次,他相信機會還會來臨的,上天是不會拋棄他的。

畢竟自己還只有三十六歲,朝廷還會起用我的。

然而他等了四年,等到的只是到化州督餉的工作,督餉就督餉吧,平平安安過日子不就得了,可解縉偏偏就要搞出點事來,這一搞就把自己給搞到牢裡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永樂九年(1411),解縉獲得了一個難得的機會,進京匯報督餉情況,一個偏遠地區的官員能夠撈到這麼個進城的機會是很不容易的,按說四處逛逛、買點土特產,回去後吹吹牛也就是了,能鬧出什麼事情呢?

可是大家不要忘了,解縉同志不一樣,他是從城裡出來的,見過大場面,此刻重新見識京城的繁華,引起了他的無限遐思,就開始忘乎所以了。偏巧朱棣此刻正帶著五十萬人在蒙古出差未歸(遠征韃靼),解縉沒事幹,加上他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便在沒有請示的情況下,私自去見了太子朱高熾。

真是糊塗啊,朱高熾家是什麼地方?能夠隨便去的麼?

解縉的荒唐行為還不止於此,他私自拜見太子之後,居然不等朱棣回來,也不報告,就這麼走了!解縉真是暈了頭啊。嗯,

果然,等到朱棣回來後,朱高煦立刻向朱棣報告了此事,朱棣大為震驚,認定解縉有結交太子,圖謀不軌的形跡,便下令逮捕解縉,就這樣,一代大才子解縉偷雞不著蝕把米,官也做不成了,變成了監獄裡的一名囚犯。

至此,解縉終於斷絕了所有希望,皇帝不信任他,太子幫不了他,這下是徹底完了。

回望自己的一生,少年得志,意氣風發,雖經歷坎坷,卻能夠轉危為安,更上一層樓,百官推崇,萬人敬仰。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得意!

可是現在呢,除了整日不見光的黑牢、腳上的鐐銬和牢房裡那令人窒息的惡臭,自己已經一無所有。輸了,徹底輸了,願賭就要服輸。

解縉想不通的是,為什麼最終會失敗?自己並不缺乏政治鬥爭的權謀手段,卻落得這個下場,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在解縉之前和之後,有無數與他類似的人都問過這個問題。但他們都沒有找到答案,我們也只能說,解縉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參加了一場錯誤的賭局。從才子到囚徒,怪誰呢?只能怪他自己。

  終點

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解縉也許會作為一個囚徒走完自己的一生,或者在某一次大赦中出獄,當一個老百姓,找一份教書先生的工作餬口,但上天注定要讓他的一生有一個悲劇的結局,以吸引後來的人們更多的目光。

永樂十三年(1315),錦衣衛紀綱向朱棣上報囚犯名單,朱棣在翻看時找到瞭解縉的名字,於是他說出了一句水平很高的話:「解縉還在嗎?」(縉猶在耶)

縉猶在耶?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問紀綱為什麼這個人還活著,但同時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他不應該還活著。

朱棣是擅長暗語的高手,在此之前的永樂七年(1409),他說過一句類似的話,而那句話的對象是平安。

事情的經過十分類似,朱棣在翻看官員名錄時看到了平安的名字,便說了一句:「平安還在嗎?」(平保兒尚在耶)

平安是一個很自覺的人,聽到朱棣的話後便自殺了。

平安是可憐的,解縉比他更可憐,因為他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

長年干特務工作的紀綱對這種暗語是非常精通的,加上他一直以來就和解縉有矛盾,於是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解縉就在雪地裡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潔白的大雪掩蓋瞭解縉的屍體和他那不再潔白的心,當年那個正義直言的解縉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結局。

無論如何,解縉的一生是有意義的,因為不管他做了什麼事情,是錯還是對,都無法掩蓋他的功績,由他主編的永樂大典一直保留至今,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知識財富,當我們看到那些寶貴典籍時,我們應該記得,有一個叫解縉的人曾為此費盡心力,僅憑這一點,他就足以為贏得我們後世之人的尊重。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1 01:50 AM

第三章 帝王的抉擇

朱棣所做的另一件影響深遠的事情就是遷都,而遷都這種事情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一件大事。朱棣的這次遷都無疑是對後世影響最大的一次。今天的北京擁有上千萬人口,無數的高樓大廈,是我們國家的首都,也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之一,而這一切的起點就源自於朱棣的一個決定。

永樂元年(1403)三月,蒙古軍隊進攻遼東,大肆搶掠了一通,當地的都指揮沈永是個無能之輩,即無法抵禦,又不及時向領導匯報,朱棣聽說此事,大為惱火,立刻殺掉了沈永,並召集大臣,詢問北方軍事形勢惡化的原因。

朱棣質問他的大臣們,北方防禦如此之弱,蒙古軍隊竟然如入無人之境,這樣下去怎麼得了,誰該為此負責?

然而出乎朱棣意料的是,大臣們雖然個個都不開口,卻並不膽怯,反而直愣愣的看著他。朱棣心頭一陣無名火起,正準備發作,突然心念一轉,把話又縮了回去。

為什麼呢? 

因為他終於明白這些大臣們為什麼一直盯著他了,該為此事負責的人正是他自己!

在明朝的防禦體系中,負責北方防禦的主要就是燕王朱棣和寧王朱權,可是在靖難之戰中,朱權被他綁票,他也跑到了南京作了皇帝,北方邊界少了他們兩個人,基本上就屬於不設防地段了,怎麼怪得了別人呢?

南京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也很適宜建都,因為這裡地勢險要,風水好,外加是主要糧食產地,由於當時中國的經濟中心已經南移,建都於此是很有利於維持明朝統治的。

但問題在於,明帝國的住宿地並不是獨門獨院,在帝國的北方有著幾個並不友好的鄰居,這些鄰居經常不經主人允許就擅自進屋拿走自己喜歡的東西,還從來不寫欠條。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長此下去怎麼得了?

出兵討伐也沒有什麼效果,因為這些鄰居基本上都是游擊隊編制,使用的是你進我退,你退我再來的政策,他們自己屬於遊牧民族,又不種地,每天的工作也就是騎馬跑來跑去,閒著也是閒著,不搶你搶誰?

討伐不行,不管更不行,這真是個難題啊。

軍事政治形勢固然是後來遷都的主要原因,但還有一些原因也是不可忽視的,這就是朱棣本人的特點。

難道朱棣個人與遷都也有關係嗎?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你還記得,我們之前曾經提過朱棣雖然是在南京出生,是南京戶口,但他21歲就去了北平,並在那裡生活了二十年,雖然並沒有轉戶口(當年進北平不難),但他的生活習慣已經完全北方化了。

據史料記載,朱棣偏好北方飲食,而且十分喜歡朝鮮泡菜,當時的朝鮮國王李芳遠曾派出朝鮮廚師(火者)侍奉朱棣,而他也欣然接受,想來喜好北方口味的朱棣對南方菜不會太感興趣。北方雖然多風沙,遠遠不如南方的秀美山水,但朱棣一直以來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對他而言,熟悉的才是最好的。

當然了,朱棣遷都的主要原因還是政治需要,既然下定了主意,那就遷吧。

且慢!這可不是說遷就能遷的,遷都不是搬家,絕對不是打好包袱,打個電話叫搬家公司來就行的。最大的難題在於,朱棣並不是一個人搬去北平,如果是這樣,那倒是省事了。

遷都不但要遷走朱棣,還要遷走他的大小老婆若干人,王公大臣若干人,士兵百姓若干人,這些人也要找地方住,也要修房子。北平打了很多年的仗,街道、宮殿都要重修,城市佈局也要重新安排。而且跟他去北平的都不是一般人,需要大筆的資金才能安置好這些人。其難度絕對不下於重新建都。

這些問題雖然難辦,但畢竟還是可以解決的,擺在朱棣面前的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如果這個難題不解決,遷都就等於白遷。

我們知道,朱棣遷都的主要原因是為控制北方邊界,保證國家安全。按說遷都就能解決這一問題,但諸位想過沒有,還有一樣東西是必須的。

那就是糧食。

北平附近不是產糧區,而遷都必然會有很多人口湧入(中國人向來有往大城市跑的習慣),這些人要消耗大量的糧食,而且要控制邊界,就必須養著大批士兵,雖然明朝實現了軍屯(軍人平時種地,戰時打仗),能夠解決部分軍隊的糧食問題,但京城的精銳部隊(如三大營)是不種地的,這麼多人吃什麼,總不能喝西北風吧。

更嚴重的問題在於,僅僅保證北平士兵百姓的糧食還不夠,因為明朝政府將來可能會經常出去慰問一下那些不太友好的鄰居,給他們一點小小的教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派十萬人去打仗,你就要準備十萬人的糧食,而北平附近的糧食產量是絕對不足以保障這些行動的。

可能有人會說,這算什麼難題,從南方產糧區運輸糧食到北方不就行了?

如果你這樣想,那就恭喜你了,你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難點所在。

糧食問題之所以成為遷都的最大障礙,難就難在運輸上,在那個年代,既沒有火車汽車,也沒有飛機,要運送糧食只能靠人力,今天我們搭乘現代化交通工具從南京到北京也要花費不少時間,而當年的人們走一趟要花一個多月,而且大家可不要忽略一個問題,那就是運輸糧食的人也是要吃飯的。無論他們多麼盡忠職守,你也應該有一個清醒地認識:他們在吃光自己所運的糧食之前,是絕對不會餓死的。

所以如果你找人從陸路上運輸糧食,你就必須額外準備運輸者的口糧,讓他推兩輛糧車上路,運一輛,吃一輛,等到了目的地,交出還沒有吃完的那部分,就算交差了。而你額外準備的那部分口糧可能比他運過去的糧食還要多。

如果有哪個政府願意長期用這種方式來運輸物資,那麼等待這個政府的命運只有一個——破產。

所以,明朝政府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河運(又稱漕運)。

是啊,問題似乎已經解決了,答案很簡單嘛,用船來運輸糧食不就能又快又多的完成運輸任務嗎?那你幹嘛還要兜那麼大的圈子呢?

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戲弄大家的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用兩個字來回答:

不通

在當時,從南方主要產糧區到北方的河道是不通暢的,運河栓塞,河流改道給當時的河運帶了了極大的不便,除非明代的船隻是水陸兩用型,否則想一路順風是絕對不可能的。明太祖朱元璋就在這上面吃過大虧,想當年他老人家打仗的時候,需要從南方向遼東、北平一帶調集軍糧,但河運不通,無奈之下,只好取道海路,經渤海運輸,繞遠路不說,還因為風浪太大,很不安全,十斤軍糧能送到一半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可是修整河道決不是一件可以隨便提出的事情,大家應該還記得,元朝滅亡的導火線就是治理河道。水利工程無論在哪個年代都絕對是國家重點投入的項目。需要大筆的金錢和眾多的勞力。而且萬一花錢太多,動搖了國家根本,問題可就嚴重了(隋煬帝的京杭大運河就是例子),所以這件事情和修書一樣,不是強國盛世你連想都不要想。

朱棣的時代就是盛世。

經過洪武年間的長期恢復,加上朱棣正確的治國方略,當時的明朝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濟實力去完成以前無法想像的事情。永樂大典也修出來了,搞點水利自然不在話下。

永樂九年(1411),朱棣命令工部尚書宋禮治理會通河,以保證河道的暢通,宋禮是一個很有能力的水利專家,他完成了任務,此後漕運總督陳瑄進一步疏通了河道,從此南北漕運暢通無阻,所謂「南極江口,北盡大通橋,運道三千餘里」,糧食問題最終得到了解決。

而遷都的其他工作也一直在緊張地進行之中,中央各部門的辦公單位早在永樂七年(1409)就已經修好,而京城的建設工作於永樂十五年開始,一直進行了三十餘年才結束。

眼見機會成熟,朱棣於永樂十九年(1431)正式下令:遷都!

原先的京師改名為南京,北京作為明帝國新的都城被確定下來,從此北京這個城市正式成為了明朝首都,並一直延續了二百餘年,但它的歷史卻並未隨著明朝的滅亡而結束,相反,它一直富有生氣的存在和發展著,並最終成為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城市之一。

當今天的我們徜徉在北京這個現代化都市,看著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時,不應該忘記,正是五百多年前的一個叫朱棣的人奠定了這一切的基礎。

要說明的是,朱棣在建設北京時,是有著相當的現代意識的,他十分注意城市的整體規劃,分別修建了數條主線和支線,把北京市區規劃成形狀整齊的方塊,並制定了嚴厲的規定,禁止亂搭亂蓋,還鋪設了完整的下水道系統。

而現在我們看到的故宮和天壇等北京著名建築,都是朱棣時代打下的基礎(此後清朝曾經整修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故宮,它佔地十七萬平方米,徵用無數勞力,用了二十年完成,它原先只是供皇帝居住的地方,老百姓絕對與之無緣,也沒有買票參觀這一說,但這並不能影響它在歷史上的地位。現在故宮已作為中華民族的歷史瑰寶成為我們每個中國人的驕傲。

無可否認,這正是朱棣的功績,不能也無法抹煞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遷都決不是一帆風順,眾人響應的,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讚成朱棣的這一決策。

原因很簡單,除了朱棣靖難帶過來的那些人之外,朝廷大部分大臣都是長期在南方生活的,老婆孩子都在南京,狐朋狗友、社會關係也都在這裡,誰願意跟著朱棣去北方吹風?

恰好在遷都後不久,皇宮發生火災,而且全國很多地方都出現自然災害,當時人們稱為「天災」,大臣們自然而然的就把這些事情歸結為——都是遷都惹的禍。

朱棣為人雖然夠狠夠絕,但畢竟自然科學理論知識修養不足,他也有點慌亂,便向群臣徵求意見,以便彌補過失。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大臣們卻借此機會對他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許多大臣上書,陳說遷都的害處,並表示之所以有天災,就是因為遷都造成的。其中主事簫儀的言辭最為激烈,史料記載「儀言之尤峻」,至於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並未列出,但估計是罵了朱棣,大家知道,朱棣從來就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他的回應也很乾脆,直接就把簫儀殺掉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讀書人可不是好惹的,自幼聆聽聖賢之言,以天子門生自居,皇帝又怎麼樣?怕你不成?

於是眾多大臣紛紛上書,言論如潮,還在午門外集會公開辯論,說是辯論會,但會上意見完全是一邊倒,其實就是針對朱棣的集會,如果換個一般的皇帝,看到如此多的手下反對自己,很可能會動搖,但朱棣不是一般的皇帝,他堅持了自己的看法,堅定了遷都的決心。

「你們都不要再說了,遷都是我做的決定,一定要遷,我說了算,就這麼辦了!」

朱棣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他在反對者佔多數的情況下,還敢於堅持觀點,毫不退讓,事實上,很多大臣提出的意見也是很中肯的,如遷都勞民傷財,引發貪污腐敗等,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歷史將會證明,朱棣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歷史上,經常會出現一些十分有水平的人物,他們能夠在形勢尚不明朗之前預見到事物將來的發展,如諸葛亮在破草房裡就能琢磨出天下將來會三分等,但諸葛亮的這種琢磨是不需要成本的,即使他琢磨得不對,也沒有人去找他麻煩。

容易出麻煩的是抉擇,也就是說,必須犧牲某些眼前的利益去換來將來更長遠的利益。這種抉擇往往是極為痛苦的,因為眼前利益是大家都能看到的,長遠的利益卻是看不到的,就好比你讓大家丟下手中已有的鈔票,跟著你去挖金礦,金礦固然誘人,但是否真有卻著實要畫個大問號,你說有就有?憑什麼?

一百多年後偉大的改革家張居正就是栽倒在這種抉擇上的,因為那些大臣們寧可抱著手上的那點家當等死,也不肯跟他去走那條未知的道路。

朱棣就是這樣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也是一個敢於抉擇的領導,他知道遷都是一項大工程,耗時耗力,但他準確地判斷出,影響明帝國的長治久安的最大因素就是北方的蒙古,要想將來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必須捨棄眼前的利益,遷都北京。否則明朝將難逃南宋的厄運。

與張居正相比,朱棣有一個優勢——他是皇帝,而且還是一個鐵腕皇帝,一個敢背罵名我行我素的皇帝,所以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信念,所以他終於完成了遷都這項艱難的工作。

朱棣遷都的行為招致了當時眾人的反對,很多人也斷言此舉必不可行,但十九年後站在北京城頭遙望遠方的于謙應該不會這樣想。

歷史才是事物發展最終的判斷者,在不久之後,它將毫無疑問地告訴每一個人:朱棣的抉擇是正確的。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1 01:54 AM

第四章 鄭和之後,再無鄭和

之前我們曾經介紹過,朱棣曾派出兩路人去尋找建文帝,一路是胡熒(有三點水旁),他的事情我們已經講過了,這位胡熒(有三點水旁)的生平很多人都不熟悉,這也不奇怪,因為他從事是秘密工作,大肆宣傳是不好的。

但另一路人馬的際遇卻大不相同,不但聞名於當時,還名留青史,千古流芳。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鄭和艦隊和他們七下西洋的壯舉。

同樣是執行秘密使命,境遇卻如此不同,我們不禁要問:同樣是人,差距怎麼那麼大呢?

原因很多,如隊伍規模、附帶使命等等,但在我看來,能成就如此壯舉,最大的功勞應當歸於這支艦隊的指揮者——偉大的鄭和。

偉大這個詞用在鄭和身上是絕對不過分的,他不是皇室宗親,也沒有顯赫的家世,但他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成就了一段傳奇——中國人的海上傳奇,在鄭和之前歷史上有過無數的王侯將相,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但鄭和只有一個。

鄭和之後,再無鄭和——梁啟超

下面就讓我們來介紹這位偉大航海家波瀾壯闊的一生。

鄭和,洪武四年(1371)出生,原名馬三保,雲南人,自小聰明好學,更為難得的是,他從小就對航海有著濃厚的興趣,按說在當時的中國,航海並不是什麼熱門學科,而且雲南也不是出海之地,為什麼鄭和會喜歡航海呢?

這是因為鄭和是一名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的祖父和父親都信奉伊斯蘭教,而所有的伊斯蘭教徒心底都有著一個最大的願望——去聖城麥加朝聖。

去麥加朝聖是全世界伊斯蘭教徒的最大願望,居住在麥加的教徒們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可以時刻仰望聖地,但對於當時的鄭和來說,這實在是一件極為不易的事情。麥加就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境內,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地圖上把麥加和雲南連起來,再乘以比例尺,就知道有多遠了。不過好在他的家庭經濟條件並不差,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曾經去過麥加,在鄭和小時候,他的父親經常對他講述那朝聖途中破浪遠航、跋山涉水的驚險經歷和萬里之外、異國他鄉的奇人異事。這些都深深的影響了鄭和。

也正是因此,幼年的鄭和與他同齡的那些孩子並不一樣,他沒有坐在書桌前日復一日的背誦聖賢之言,以求將來圖個功名,而是努力鍛煉身體,學習與航海有關的知識,因為在他的心中,有著這樣一個信念:有朝一日,必定乘風破浪,朝聖麥加。

如果他的一生就這麼發展下去,也許在十餘年後,他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完成一個平凡的伊斯蘭教徒的夙願,然後平凡地生活下去。

可是某些人注定是不會平凡地度過一生的,偉大的使命和事業似乎必定要由這些被上天選中的人去完成,即使有時是以十分殘忍的方式。

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藍玉奉朱元璋之命令,遠征雲南,明軍勢如破竹,僅用了半年時間就平定了雲南全境,正是這次遠征改變了鄭和的命運。順便提一句,在這次戰役中,明軍中的一名將領戚祥陣亡,他的犧牲為自己的家族換來了世襲武職,改變了自己家族的命運,從此他的子孫代代習武。這位戚祥只是個無名之輩,之所以這裡要特意提到他,是因為他有一個十分爭氣的後代子孫——戚繼光。

歷史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啊。

對於明朝政府和朱元璋來說,這不過是無數次遠征中的一次,但對於鄭和而言,這次遠征是他人生的轉折,痛苦而未知的轉折。

戰後,很多兒童成為了戰俘,按說戰俘就戰俘吧,拉去幹苦力也就是了,可當時對待兒童戰俘有一個極為殘忍的慣例——閹割。

這種慣例的目的不言而喻,也實在讓人不忍多說,而年僅11歲的馬三保正是這些不幸孩子中的一員。

我們不難想像當年馬三保的痛苦,無數的夢想似乎都已經離他而去了,但歷史已經無數次地告訴我們,悲劇的開端,往往也是榮耀的起點。

悲劇,還是榮耀,只取決於你,取決於你是否堅強。

從此,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開始跟隨明軍征戰四方,北方的風雪、大漠的黃沙,處處都留下了他的痕跡,以他的年齡,本應在家玩耍、嬉戲,卻突然變成了戰爭中的一員,在那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飛奔。刀劍和長槍代替了木馬和玩偶,在軍營裡,沒有人會把他當孩子看,也不會有人去照顧和看護他,在戰爭中,誰也不能保證明天還能活下來,所以唯一可以照顧他的就是他自己。

可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麼能照顧自己呢?

我們無法想像當年的馬三保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多少次死裡逃生,我們知道的是,悲慘的遭遇並沒有磨滅他心中的希望和信念,他頑強地活了下來,並最後成為了偉大的鄭和。

總結歷史上的名人(如朱元璋等)的童年經歷,我們可以斷言:小時候多吃點苦頭,實在不是一件壞事。

在度過五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後,他遇到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這個人就是朱棣。

當時的朱棣還是燕王,他一眼就看中了這個沉默寡言卻又目光堅毅的少年,並挑選他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從此馬三保就跟隨朱棣左右,成為了他的親信。

金子到哪裡都是會發光的,馬三保是個注定要成就大事業的人,在之後的靖難之戰中,他跟隨朱棣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我們之前介紹過,在鄭村壩之戰中,朱棣正是採用他的計策,連破李景隆七營,大敗南軍。

朱棣從此也重新認識了這個貼身侍衛,永樂元年(1403),朱棣登基後,立刻封馬三保為內官監太監,這已經是內官的最高官職, 永樂二年(1404),朱棣又給予他更大的榮耀,賜姓"鄭",之後,他便改名為鄭和,這個名字注定要光耀史冊。

要知道,皇帝賜姓是明代至高無上的榮耀,後來的鄭成功被皇帝賜姓後,便將之作為自己一生中的最大光榮,他的手下也稱呼他為「國姓爺」,可見朱棣對鄭和的評價之高。

上天要你受苦,往往會回報更多給你,這也是屢見不鮮的,鄭和受到了朱棣的重用,成為了朝廷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作為朱棣的臣子,他已經得到了很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榮耀,想來當年的鄭和應該也知足了。

但命運似乎一定要讓他成為傳奇人物,要讓他流芳千古。更大的使命和光榮將會降臨到他的頭上,更大的事業將等待他去開創。

出航

朱棣安排鄭和出海是有著深層次目的的,除了尋找建文帝外,鄭和還肩負著威服四海,胸懷遠人的使命,這大致也可以算是中國歷史上的老傳統,但凡強盛的朝代,必定會有這樣的一些舉動,如漢朝時候貫通東西的絲綢之路,唐朝時眾多發展中國家及不發達國家留學生來到我國學習先進的科學文化技術,都是這一傳統的表現。

中國強盛,萬國景仰,這大概就是歷來皇帝們最大的夢想吧,歷史上的中國並沒有太多的領土要求,這是因為我們一向都很自負,天朝上國,萬物豐盛,何必去搶人家的破衣爛衫?

但正如俗話所說,鋒芒自有畢現之日,強盛於東方之中國的光輝是無法掩蓋的,當它的先進和文明為世界所公認之時,威服四海的時刻自然也就到來了。

實話實說,在中國強盛之時,雖然也因其勢力的擴大與外國發生過領土爭端和戰爭(如唐與阿拉伯之戰),也曾發動過對近鄰國家的戰爭(如征高麗之戰),但總體而言,中國的外交政策還是比較開明的,我們慷慨的給予外來者幫助,並將中華民族的先進科學文化成就傳播到世界各地,四大發明就是最大的例證。

綜合來看,我們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中國胸懷遠人的傳統和宗旨:

以德服人

現在中國又成為了一個強盛的國家,經過長期的戰亂和恢復,以及幾位堪稱勞動模範的皇帝的辛勤耕耘和工作,此時的華夏大地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太平盛世,人民安居樂業,國家糧銀充足,是該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在我們這個龐大國家的四周到底還有些什麼?這是每一個強盛的朝代都很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明帝國就是一個強盛的朝代,而明帝國四周的陸地區域已由漢唐盛世時的遠征英雄們探明,相比而言,帝國那漫長的海岸線更容易引起人們的遐想,在寬闊大海的那一頭有著怎樣的世界呢?

最先映入人們眼簾的就是西洋,需要說明的是西洋這個名詞在明朝的意義與今日並不相同,當時的所謂西洋其實是現在的南洋,之前的朝代雖也曾派出船隻遠航過這些地區,但那只是比較單一的行動,並沒有什麼大的影響,海的那邊到底有些什麼,人們並不是十分清楚,而現在強大的明帝國的統治者朱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之所以被認為是歷史上少有的英明君主,絕非由於仁慈或是和善,而是因為他做了很多歷史上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

現在,朱棣將把一件歷史上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交給鄭和來完成,這是光榮,也是重托。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鄭和都是最合適的人選,他不但具有豐富的航海知識,還久經戰爭考驗,軍事素養很高,性格堅毅頑強,最後,他要去的西洋各國中有很多都信奉伊斯蘭教,而鄭和自己就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

按說這只是一次航海任務而已,何必要派鄭和這樣一個多樣型人才去呢,然而事實證明,鄭和此次遠航要面對的,絕不僅僅是大海而已。

歷史將記住這個日子,永樂三年六月十五日(1405年7月11日),鄭和在福建五虎門起航,開始了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遠航征程,鄭和站在船頭,看著即將出發的龐大艦隊和眼前的茫茫大海。

他明白自己此次航程所負的使命和職責,但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正在創造一段歷史,將會被後人永遠傳頌的歷史。

他的心中充滿了興奮,自幼年始嚮往的大海現在就在他的眼前,等待著他去征服!一段偉大的歷程就要開始了!

揚帆!

無敵艦隊

我們之前曾不斷用艦隊這個詞語來稱呼鄭和的船隊,似乎略顯誇張,一支外交兼尋人的船隊怎麼能被稱為艦隊呢,但看了下面的介紹,相信你就會認同,除了艦隊外,實在沒有別的詞語可以形容他的這支船隊。

托當年一代梟雄陳友諒的服,朱元璋對造船技術十分重視,這也難怪,當年老朱在與老陳的水戰中吃了不少虧,連命也差點搭進去。在他的鼓勵下,明朝的造船工藝有了極大的發展,據史料記載,當時鄭和的船隻中最大的叫做寶船,這船到底有多大呢,「大者,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中者,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大家可以自己換算一下,按照這個長度,鄭和大可在航海之餘舉辦個運動會,設置了百米跑道絕對不成問題。

而這條船的帆絕非我們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單帆,讓人難以想像的是,它有十二張帆!它的錨和舵也都是巨無霸型的,轉動的時候需要幾百人喊口號一起動手才能擺得動,南京市在五十年代曾經挖掘過明代寶船製造遺址,出土過一根木桿,這根木桿長十一米,問題來了,這根木桿是船上的哪個部位呢?

鑒定結論出來了,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這根木桿不是人們預想中的桅桿,而是舵桿!

如果你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概念,我可以說明一下,桅桿是什麼大家應該清楚,所謂舵桿只不過是船隻舵葉的控制聯動桿,經過推算,這根舵桿連接的舵葉高度大約為六米左右。也就是說這條船的舵葉有三層樓高!

航空母艦,名副其實的航空母艦

這種寶船就是鄭和艦隊的主力艦,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旗艦,此外還有專門用於運輸的馬船,用於作戰的戰船,用於運糧食的糧船和專門在各大船隻之間運人的水船。

鄭和率領的就是這樣的一支艦隊,艦隊之名實在實至名歸。

這是鄭和船隊的情況,那麼他帶了多少人下西洋呢?

「將士卒二萬七千八百餘人」

說句實話,從這個數字看,這支船隊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去尋人或是辦外交的,倒是很讓人懷疑是出去找碴打仗的。但事實告訴我們,這確實是一支友好的艦隊,所到之處,沒有戰爭和鮮血,只有和平和友善。

強而不欺,威而不霸,這才是一個偉大國家和民族的氣度與底蘊。

鄭和的船隊向南航行,首先到達了占城,然後他們自佔城南下,半個月後到達爪哇(印度尼西亞爪哇島),此地是馬六甲海峽的重要據點,但凡由馬六甲海峽去非洲必經此地,在當時,這裡也是一個人口稠密,物產豐富的地方,當然,當時這地方還沒有統一的印度尼西亞政府。而且直到今天,我們也搞不清當時島上的政府是由什麼人組成的。

鄭和的船隊到達此地後,本想繼續南下,但一場悲劇突然發生了,船隊的航程被迫停止了,而鄭和將面對他的航海生涯中的第一次艱難考驗。

事情是這樣的,當是統治爪哇國的有兩個國王,互相之間開戰,史料記載是「東王」和「西王」,至於到底是些什麼人,那也是一筆糊塗賬,反正是「西王」戰勝了「東王」。「東王」戰敗後,國家也被滅了,「西王」準備秋後算賬,正好此時,鄭和船隊經過「東王」的領地,「西王」手下的人殺紅了眼,也沒細看,竟然殺了船隊上岸船員一百七十多人。

鄭和得知這個消息後,感到十分意外,手下的士兵們聽說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武裝居然敢殺大明的人,十分憤怒和激動,跑到鄭和面前,聲淚俱下,要求就地解決那個什麼「西王」,讓他上西天去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王。

鄭和冷靜地看著圍在他四周激動的下屬,他明白,這些憤怒的人之所以沒有動手攻打爪哇,只是因為還沒有接到他的命令。

那些受害的船員中有很多人鄭和都見過,大家辛辛苦苦跟隨他下西洋,是為了完成使命,並不是來送命的,他們的無辜被殺鄭和也很氣憤,他完全有理由去攻打這位所謂的「西王」,而且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自己的軍隊裝備了火炮和火槍等先進武器,而對手不過是當地的一些土著而已,只要他一聲令下,自己的艦隊將輕易獲得勝利,並為死難的船員們報仇雪恨。

但他沒有下達這樣的命令。

他鎮定地看著那些躍躍欲試的下屬,告訴他們,決不能開戰,因為我們負有更大的使命。

和平的使命

如果我們現在開戰,自然可以取得勝利,但那樣就會偏離我們下西洋的原意,也會耽誤我們的行程,更嚴重的是,打敗爪哇的消息傳到西洋各地,各國就會懷疑我們的來意,我們的使命就真的無法達成了。

鄭和說完後,便力排眾議,制止了部下的魯莽行為,命令派出使者前往西王駐地交涉此事。

鄭和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在手握重兵的情況下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克制自己的憤怒,以大局為重,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事實證明,鄭和的行為決不是懦弱,而是明智的。

鄭和需要面對的是忍耐,而那位西王面對的卻是恐懼,極大的恐懼。

當他知道自己的下屬殺掉了大明派來的艦隊船員時,嚇得魂不附體,立刻派出使者去鄭和處反覆解釋誤會,他又怕這樣做不奏效,便命令派人連夜坐船趕到中國去謝罪,這倒不一定是因為他有多麼慚愧和後悔,只是他明白,以大明的實力,要滅掉自己,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朱棣得知此事後,稱讚了鄭和顧全大局的行為,並狠狠地教訓了西王的使者,讓他們賠償六萬兩黃金(這個撫恤金的價碼相當高),兩年後,西王派人送上了賠償金,只有一萬兩黃金,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敢於反悔,實在是這麼個小島即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六萬兩黃金來。

實在是沒法子了,家裡就這麼點家當,該怎麼著您就看著辦吧。

當西王的使者忐忑不安地送上黃金後,卻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回答,朱棣明確地告訴他,我早知你們是籌不出來的,要你們賠償黃金,只不過是要你們明白自己的罪過而已,難道還缺你們那點金子嗎?

朱棣的這一表示完全征服了爪哇,自此之後他們自發自覺地年年向中國進貢。

在這一事件中,鄭和充分地體現了他冷靜的思維和準確的判斷能力,也說明朱棣看人的眼光實在獨到。

在經過這段風波之後,鄭和的船隊一路南下,先後經過蘇門答臘、錫蘭山等地,一路上與西洋各國交流聯繫並開展貿易活動,這些國家也紛紛派出使者,跟隨鄭和船隊航行,準備去中國向永樂皇帝朝貢。

帶著貿易得來的物品和各國的使者,鄭和到達了此次航行的終點——古裡。

古裡就是今天印度的科澤科德,位於印度半島的西南端。此地是一個重要的中轉站,早在洪武年間,朱元璋就曾派使者到過這裡,而此次鄭和前來,卻有著另一個重要的使命。

由於古裡的統治者曾多次派使者到中國朝貢,並向中國稱臣,所以在永樂三年,明成祖給古裡統治者發放詔書(委任狀),正式封其為國王,並賜予印誥等物。當然了,古裡人不一定像中國人一樣使用印章,但既然是封國王,總是要搞點儀式意思下的。

可是詔書寫好了,卻沒那麼容易送過去,因為這位受封的老兄還在印度呆著呢,所以鄭和此次是帶著詔書來到古裡的,他拿著詔書,以大明皇帝的名義正式封當地統治者為古裡國王。從此兩國關係更加緊密,此後鄭和下西洋,皆以此地位中轉站和落腳點。

在辦完這件大事後,鄭和開始準備回航,此時距離他出航時已經一年有餘,他回顧了此次航程中的種種際遇,感慨良多,經歷了那麼多的風波,終於來到了這個叫古裡的國家,完成了自己的最終使命。

這裡物產豐富,風景優美,人們和善大度,友好熱情,這一切都給鄭和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留個紀念吧

他帶領屬下和當地人一起建立了一個碑亭,並刻上碑文,以紀念這段歷史,文曰:

其國去中國十萬餘裡,民物鹹若,熙皞同風,刻石於茲,永昭萬世。

這是一座歷史的里程碑。

鄭和的船隊開始返航了,迎風站在船上的鄭和注視著那漸漸遠去的古裡海岸,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們會再來的!

也許是宿命的安排吧,鄭和不會想到,美麗的古裡不但是他第一次航程的終點,也將會成為他傳奇一生的終點!

第一次遠航就這樣完成了,船隊浩浩蕩蕩地向著中國返航,然而上天似乎並不願意鄭和就這樣風平浪靜地回到祖國,它已經為這些急於回家的人們準備好了最後一道難關,而對於鄭和和他的船隊來說,這是一場真正的考驗,一場生死攸關的考驗。

自古以來,交通要道都絕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因為很多原本靠天吃飯的人會發現其實靠路吃飯更有效,於是陸路上有了路霸,海上有了海盜,但無論陸路海路,他們的開場白和口號都是一樣的——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按說鄭和的艦隊似乎不應該受到這些騷擾,但這決不是因為強盜們為這支艦隊的和平使命而感動,而是軍事實力的威懾作用。

即使是再凶悍的強盜,也要考慮搶劫的成本,像鄭和這樣帶著幾萬士兵拿著火槍招搖過市,航空母艦上架大炮的主,實在是不好對付的。

北歐的海盜再猖獗,也不敢去搶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干搶劫之前要先掂掂自己的斤兩,這一原則早已被古今中外的諸多精明強盜們都牢記在心。

但這個世界上,有精明的強盜就必然有拙劣的強盜,一時頭腦發熱、誤判形勢,帶支手槍就敢搶坦克的人也不是沒有,下面我們要介紹的就是這樣一位頭腦發熱的仁兄。

此人名叫陳祖義,他正準備開始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搶劫。

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陳祖義,廣東潮州人,洪武年間因為犯罪逃往海外,當年沒有國際刑警組織,也沒有引渡條例,所以也就沒人再去管他,後來,他逃到了三佛齊(今屬印度尼西亞)的渤林邦國,在國王麻那者巫裡手下當上了大將。

真是厲害,這位陳祖義不過是個逃犯,原先也沒發現他擔任過什麼職務,最多是個村長,到了這個渤林邦國(不好意思,我實在不知道是現在的哪個地方),居然成了重臣,中國真是多人才啊。

更厲害的還在後面,國王死後,他召集了一批海盜,自立為王,就這樣,這位陳祖義成為了渤林邦國的國王。

以上就是陳祖義先生的奮鬥成功史,估計也算不上為國爭光吧。

陳祖義有了兵(海盜),便經常在馬六甲海峽附近幹起老本行——搶劫,這也很正常,他手下的都是海盜,海盜不去打劫還能幹啥,周圍的國家深受其害,但由於這些國家都很弱小,也奈何不得陳祖義。

就這樣,陳祖義的膽子和胃口都越來越大,逐漸演變到專門打劫大船,商船,猖獗了很多年,直到他遇到了鄭和。

鄭和的船隊浩浩蕩蕩地開過三佛齊時,剛好撞到陳祖義,鄭和對此人也早有耳聞,便做好了戰鬥準備,而陳祖義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決定向鄭和投降。

要知道,陳祖義雖然貪婪,但卻絕不是個瘋子,他能夠混到國王的位置(實際只是一個小部落),也是不容易的,看著那些堪稱龐然大物的戰船和黑洞洞的炮口,但凡神智清醒的人都不會甘願當炮灰的。

但海盜畢竟是海盜,陳祖義的投降只不過是權宜之計,鄭和船上的那些金銀財寶是最大的誘惑,在陳祖義看來只要幹成了這一票,今後就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但要怎麼幹呢,硬拚肯定是不行了,那就智取!

陳祖義決定利用假投降麻痺鄭和,然後召集大批海盜趁官軍不備突襲鄭和旗艦,控制中樞打亂明軍部署,各個擊破。

應該說這算是個不錯的計劃,就陳祖義的實力而言,他也只能選擇這樣的計劃,在經過精心籌劃之後,他信心滿滿地開始佈置各項搶劫前的準備工作。

在陳祖義看來,鄭和是一隻羊,一隻能夠給他帶來巨大財富的肥羊。

很快就要發財了。

陳祖義為了圓滿完成這次打劫任務,四處尋找同夥,七拼八湊之下,居然也被他找到了五千多人,戰船二十餘艘,於是他帶領屬下躊躇滿志地向明軍戰船逼近,準備打明軍一個措手不及。

不出陳祖義所料,明軍船隊毫無動靜,連船上的哨兵也比平日要少,陳祖義大喜,命令手下海盜發動進攻,然而就在此時,明軍船隊突然殺聲四起,火炮齊鳴,陳祖義的船隊被分割包圍,成了大炮的靶子。目瞪口呆的海盜們黃粱美夢還沒有醒,就去了黃泉。

陳祖義終於明白,自己已經中了明軍的埋伏,這下是徹底完蛋了。

訓練有素的明軍給這些紀律鬆散的海盜們上了一堂軍事訓練課,他們迅速解決了戰鬥,全殲海盜五千餘人,擊沉敵船十餘艘,並俘獲多艘,而此次行動的組織者陳祖義也被活捉。

陳祖義做夢也想不到,那個一臉和氣接受他投降的鄭和突然從肥羊變成了猛虎,他有一種上當的感覺。

其實陳祖義之前之所以會認為自己必勝無疑,一方面是出於自信,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不瞭解鄭和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可能陳祖義是在三佛齊呆久了,還當上了部落頭,每天被一群人當主子貢著,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其實從兩個人的身份就可以看出來,陳祖義是在中國混不下去了才逃出來的一般犯人,而鄭和卻是千里挑一的佼佼者!

陳祖義長期以來帶著他的海盜部下打劫船隻,最多也就指揮幾千人,都沒有遇到什麼抵抗,他似乎天真的以為打仗就這麼簡單,這個叫鄭和的人也必然會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而鄭和從十一歲起就已經從軍,有著豐富的軍事經驗,他在朱棣手下身經百戰,參加的都是指揮幾十萬軍隊的大戰役,還曾經和那個時代最優秀的將領鐵鉉、盛庸、平安等人上陣交鋒,那些超級猛人都奈何不了他,何況小小的海盜頭陳祖義。

陳祖義的這些花招根本逃不過鄭和的眼睛,鄭和之所以沒有立刻揭穿陳祖義,是因為他決定將計就計,設置一個更好的圈套讓陳祖義跳進去,等到他把四周的海盜都找來,才方便一網打盡。此外,在鄭和看來,活捉陳祖義很有必要,因為這個人將來可以派上用場。至於派上什麼用場,我們下面會介紹。

在清除了這些海盜後,鄭和繼續揚帆向祖國挺進,永樂五年(1407)九月,鄭和光榮完成使命,回到了京城,並受到了朱棣的熱烈歡迎和接見。

此時,陳祖義成為了一個有用的人,由於他本就是逃犯,又幹過海盜,為紀念此次航海使命的完成和清除海盜行動的成功,朱棣下令當著各國使者的面殺掉了陳祖義,並斬首示眾,警示他人。這麼看來,陳祖義多少也算為宣傳事業做出了點貢獻。

這次創造歷史的遠航雖然沒有找到建文帝,卻帶來了一大堆西洋各國的使者,這些使者見證了大明的強盛,十分景仰,紛紛向大明朝貢,而朱棣也終於體會到了君臨萬邦的滋味。

國家強盛就是好啊,感覺實在不錯。

而朱棣也從他們那裡知道了很多遠方國家的風土人情,他還得知在更遙遠的地方,有著皮膚黝黑的民族和他們那神秘的國度。

這實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但可以探訪以往不知道的世界,還能夠將大明帝國的威名傳播海外,順道做點生意,何樂而不為呢,雖然出航的費用高了點,但這點錢大明朝還是拿得出來的,誰讓咱有錢呢?

於是,在朱棣的全力支持下,鄭和繼續著他的遠航,此後,他分別於永樂五年(1407)九月、永樂七年(1409)九月、永樂十一年(1413)冬、永樂十五年(1417)冬、永樂十九年(1421)春,五次率領船隊下西洋。

這五次的航海過程與第一次比較類似,除了路線不同,到達地方不同、路上遇事不同外,其他基本相同,所以這裡就不一一闡述了。

鄭和在之後的五次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已經轉變為了和平交流和官方貿易,當然他和他的艦隊在這幾次航程中也幹過一些小事,如下:

調節國家矛盾,維護世界和平(暹羅與蘇門答臘);

收拾攔路打劫,不聽招呼的國家(錫蘭山國),把國王抓回中國坐牢(夠狠);

帶其他國家國王到中國觀光(蘇祿國代表團,國王親自帶隊,總計人數三百四十餘人,吃了一個多月才回去);

帶回了中國人嚮往幾千年的野獸——麒麟(後來證實是長頸鹿)。

(這麼總結一下,發現這些似乎也不是小事)

經過鄭和的努力,西洋各國於明朝建立了良好的關係,雖然彼此之間生活習慣不同,國力相差很大,但開放的大明並未因此對這些國家另眼相看,它以自己的文明和寬容真正從心底征服了這些國家。

大明統治下的中國並沒有在船隊上架上高音喇叭,宣揚自己是為了和平友善而來,正如後來那些拿著聖經,乘坐著幾艘小船,高聲叫嚷自己是為了傳播福音而來的西方人。

鄭和的船隊帶來的是豐富的貿易品和援助品(某些國家確實很窮),他的船隊從未主動攻擊過,即使是自衛也很有分寸(如那位錫蘭山國王,後來也被放了回去),從不仗勢欺人(雖然他們確實有這個資本),西洋各國的人們,無論人種,無論貧富,都能從這些陌生的人臉上看到真誠的笑容,他們心中明白,這些人是友善的給予者。

而西方探險家們在經歷最初的驚奇後,很快發現這些國家有著巨大的財富,卻沒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於是他們用各種暴力手段、殺人放火,只是為了搶奪本就屬於當地人的財產。

南非的一位著名政治家曾經說過:西方人來到我們面前時,手中拿著聖經,我們手中有黃金,後來就變成了,他們手中有黃金,我們手中拿著聖經。

這是一個十分中肯的評價,對於那些西方人,當地人心中明白:這些人是邪惡的掠奪者。

即使他們最終被這些西方人所征服,但他們決不會放棄反抗,他們會爭取到自由的那一天,因為這種蠻橫的征服是不可能穩固的。

孰是孰非,一目瞭然。

有一句老話用在這裡很合適:要相信群眾,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所以我還是重複那句話:以德服人,這絕對不是一句笑話,君不見今日某大國在世界上呼東喝西,指南打北,很是威風,卻也是麻煩不斷,反抗四起。

暴力可以成為解決問題的後盾,但絕對不能解決問題。

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大明朝在擁有壓倒性軍事優勢的情況下,能夠平等對待那些小國,並尊重他們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給予而不搶掠,是很不簡單的。

它不是武力征服者,卻用自己友好的行動真正征服了航海沿途幾乎所有的國家。

這種征服是心底的征服,它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當那浩浩蕩蕩的船隊來到時,人們不會四處躲避,而是紛紛出來熱烈歡迎這些遠方而來的客人。

在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征服。

圓滿完成外交使命之外,鄭和還成功地開闢了新的航線,他發現經過印度古裡(今科澤科德)和溜山(今馬爾代夫群島),可以避開風暴區,直接到達阿拉伯半島紅海沿岸和東非國家。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在前六次航程中,鄭和的船隊最遠到達了非洲東岸,並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他們拜訪了許多國家,包括今天的索馬裡、莫桑比克、肯尼亞等國,這也是古代中國人到達過的最遠的地方。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上面我們只介紹了鄭和六下西洋的經過,卻漏掉了第七次,這並不是疏忽,而是因為第七次遠航對於鄭和而言,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就在這次遠航中,他終於實現了自己心中的最大夢想。

之前的六次航程對於鄭和來說,固然是難忘的,可是他始終未能完成自己一生的夙願——朝聖。這也成為了在他心頭縈繞不去的牽掛,但他相信,只要繼續下西洋的航程,總是會有機會的。

可是一個不幸的消息沉重地打擊了他,永樂二十二年(1424),最支持他的航海活動的朱棣去世了,大家忙著爭權奪位,誰也沒心思去理睬這個已經年近花甲,頭髮斑白的老人和他那似乎不切實際的航海壯舉。

鄭和被冷落了,他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個無人理會,無任何用處的人,等待他的可能只有退休養老這條路了。

幼年的夢想終歸還是沒能實現啊,永樂皇帝已經去世了,遠航也就此結束了吧!

上天終究沒有再次打擊這位歷經坎坷的老者,他給了鄭和實現夢想的機會。

宣德五年(1430),宣德帝朱瞻基突然讓人去尋找鄭和,並親自召見了他,告訴他:立刻組織遠航,再下西洋!

此時距離上次航行已經過去了七年之久,很多準備工作都要重新做起,工作十分艱巨,但鄭和仍然十分興奮,他認為,新皇帝會繼續永樂大帝的遺志,不斷繼續下西洋的航程。

事實證明,鄭和實在是過於天真了,對於朱瞻基而言,這次遠航有著另外的目的,只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並非一系列航海活動的開始,恰恰相反,是結束。

朱瞻基為什麼要重新啟動航海計劃呢,我引用他詔書上的一段,大家看了就清楚了,摘抄如下:

「朕祗嗣太祖高皇帝(這個大家比較熟悉),太宗文皇帝(朱棣、爺爺)、仁宗昭皇帝(朱高熾、爹)大統,君臨萬邦,體祖宗之至仁,普輯寧於庶類,已大敕天下,紀元宣德,鹹與維新。爾諸番國遠外海外,未有聞知,茲特遣太監鄭和、王景弘等繼詔往諭,其各敬順天道,撫輯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看明白了吧,這位新科皇帝收拾掉自己的叔叔(這個後面會詳細講)後,經過幾年時間,穩固了皇位,終於也動起了君臨萬邦的念頭,但問題在於,「萬邦」比較遠,還不通公路,你要讓人家來朝貢,先得告訴人家才行。想來想去,只能再次起用鄭和,目的也很明確:告訴所有的人,皇帝輪流坐,終於到我朱瞻基了!

不管朱瞻基的目的何在,此時的鄭和是幸福的,他終於從眾人的冷落中走了出來,有機會去實現自己兒時的夢想。

作為皇帝的臣子,鄭和的第一任務就是完成國家交給他的重任,而他那強烈的願望只能埋藏在心底,從幾歲的頑童到年近花甲的老者,他一直在等待著,現在是時候了。

宣德六年(1430)十二月,鄭和又一次出航了,他看著跟隨自己二十餘年的屬下和老船工,回想起當年第一次出航的盛況,不禁感慨萬千。經歷了那麼多的風波,現在終於可以實現夢想了!

他回望了不斷遠去而模糊的大陸海岸線一眼,心中充滿了惆悵和喜悅,又要離開自己的祖國了,前往異國的彼岸,和從前六次一樣。

但鄭和想不到的是,這次回望將是他投向祖國的最後一瞥,他永遠也無法回來了。

最後的歸宿

鄭和的船隊越過馬六甲海峽,將消息傳遞給各個國家,然後穿越曼德海峽,沿紅海北上,駛往鄭和幾十年來日思夜想的地方——麥加。

伊斯蘭教派有三大聖地,分別是麥加、麥地那、耶路撒冷。其中麥加是第一聖地,偉大的穆罕默德就在這裡創建了伊斯蘭教。穆斯林一生最大的榮耀就是到此地朝聖。

不管你是什麼種族、什麼出身,也不管你坐船、坐車、還是走路,只要你是穆斯林,只要有一絲的可能性,就一定會來到這裡,向聖石和真主安拉吐露你的心聲。

鄭和終於來到這個地方,雖然他是一個優秀的航海家,雖然他是一個開創歷史的人,但在此刻,他只是一個普通而虔誠的穆斯林。

他終於來到了這片夢想中的地方,他終於觸摸到了那神聖的聖石,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這是一次長達五十餘年的朝聖之旅,五十年前,夢想開始,五十年後,夢想實現。這正是鄭和那傳奇一生的軌跡。

從幸福的幼年到苦難的童年,再到風雲變幻的成年,如今他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經歷殘酷的戰場廝殺,爾虞我詐的權謀詭計,還有那浩瀚大海上的風風雨雨驚濤駭浪,無數次的考驗和折磨終於都挺過來了。

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我已別無所求。

朝聖之後,船隊開始歸航,使命已經完成,夢想也已實現,是時候回家了。

但鄭和卻再也回不去了。

長期的航海生活幾乎燃盡了鄭和所有的精力,在歸航途中,他終於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當船隻到達鄭和第一次遠航的終點古裡時,鄭和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

偉大的航海家鄭和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由於他幼年的不幸遭遇,他沒有能夠成家,留下子女,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為後人懷念的人。

他歷經坎坷,九死一生,終於實現了這一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偉大的壯舉,他率領龐大船隊七下西洋,促進了明朝和東南亞、印度、非洲等國的和平交流,並向他們展示了一個強大、開明的國家的真實面貌。

雖然他的個人生活是不幸的,也沒有能夠享受到夫妻之情和天倫之樂。但他卻用自己的行動為我們留下了一段傳奇,一段中國人的海上傳奇。

而創造這段傳奇的鄭和,是一個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是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驕傲。

古裡成為了鄭和最後到達的地方,似乎是一種天意,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抵達這裡,意氣風發之餘,立下了「刻石於茲,永昭萬世」豪言壯語。二十年後,他心滿意足的在這裡結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鄭和,再看一眼神秘而深邃的大海吧,那裡才是你真正的歸宿,你永遠屬於那裡。

古裡的人們再也沒有能夠看到大明的船隊,鄭和之後,再無鄭和。

六十多年後,一支由四艘船隻組成的船隊又來到了古裡,這支船隊的率領者叫達·伽馬。

這些葡萄牙人上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四處尋找所謂的財寶,當他們得知這裡盛產香料、絲綢時,欣喜若狂,這下真的要發財了。

找到這個可以發大財的地方後,達·伽馬十分得意,便在科澤科德豎立了一根標柱,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根標柱象徵著葡萄牙的主權。

在別人的土地上樹立自己的主權,這是什麼邏輯?其實也不用奇怪,這位達·伽馬在他的這次航行的所到之地都豎了類似的標柱,用這種亂搭亂建的方式去樹立他所謂的主權,這就是西方殖民者的邏輯。

然而這位掛著冒險家頭銜的殖民者永遠也不會知道,早在六十年多前,有一個叫鄭和的人率領著大明國的龐大艦隊來到過這裡,並樹立了一座豐碑。

一座代表和平與友好的豐碑。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1 01:57 AM

第五章 縱橫天下

讓我們回到永樂大帝的時代,在朱棣的統治下,國泰民安,修書、遷都、遠航這些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此時的中國是亞洲乃至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如果考慮到同時代的東羅馬帝國已經奄奄一息,英法百年戰爭還在打,哈布斯堡家族外強中乾,德意志帝國四分五裂,我們似乎也可以把前面那句話中的之一兩字去掉。

我們經常會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怎樣才能獲得其它國家及其人民的尊重,在世界上風光自豪一把,其實答案很簡單——國家強大。

明朝在這方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自元朝中期,國力衰落後,原先那威風凜凜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就已經成為了空架子,元朝皇帝成了名義上的統治者,很多國家再也不來朝貢,甚至斷絕了聯繫。

生了病的老虎非但不是老虎,連貓都不如。

而自從朱元璋接受這個爛攤子後,勵精圖治,努力發展生產,國力漸漸強盛,而等到朱棣繼位,大明帝國更是扶搖直上,威名遠播。

於是那些已經「失蹤」很久的各國使臣們又紛紛出現,進貢的進貢,朝拜的朝拜,不過你可千萬別把這些表面上的禮儀當真,要知道,他們進貢、朝拜後,是有回報的,即所謂的「錦綺、紗羅、金銀、細軟之物賜之」,要是國家不強盛,沒有錢,你看他還來不來拜你?

之前我們說過,洪武年間,朝鮮成為了明朝的屬國,自此之後,朝鮮國凡冊立太子、國王登基必先告知明朝皇帝,並獲得皇帝的許可和正式冊封,方可生效。永樂元年,新任國王李芳遠即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此慣例之後二百餘年一直未變。

而鄭和下西洋後,許多東南亞國家也紛紛前來朝貢,不過其中某些國家的朝貢方式十分特別。

按說朝貢只要派個大臣充當使者來就行了,但某些國家的使臣竟然就是他們的國王!

據統計,僅在永樂年間,與鄭和下西洋有關的東南亞及非洲國家使節來華共三百餘次,平均每年十餘次,盛況空前。而文萊、滿剌加、蘇祿、古麻剌朗國每次來到中國的使團都是國王帶隊,而且這些國王來訪絕不像今天的國家元首訪問,呆個兩三天就走,他們往往要住上一兩個月,帶著幾百個使團成員吃好玩好再走,與其說是使團,似乎更類似觀光旅遊團。

讓人吃驚的還在後面,在這一系列過程中,居然有多達三位國王在率團訪問期間在中國病逝,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是如此的欽慕中國,在遺囑中竟都表示要將自己葬於中華大地。而明朝政府尊重他們的選擇,按照親王的禮儀厚葬了他們。

貴為一國之君,死後竟不願回故土,而寧願埋葬於異國他鄉之中國,可見當年大明之吸引力。

此外當時的琉球群島三國:中山、山南、山北,也紛紛派遣使臣來到中國朝貢,其中中山最強,也是最先來的,山南、山北也十分積極,不但定期朝貢,還派遣許多官方子弟來到中國學習先進文化。

而亞洲另一個國家的朝貢也是值得仔細一說的,這個國家就是近現代與中國打過許多交道的日本。

在當時無數的朝貢使團中,也有日本的身影,永樂元年,日本的實際統治者源道義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當時朝貢國家很多,大都平安無事,可偏偏日本的朝貢團就出了問題。

什麼問題呢,原來當時的明朝政府是允許外國使臣攜帶兵器的,但這些日本朝貢團卻不同其他,他們不但自己佩刀,還往往攜帶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後,他們竟然私自將帶來的大批武士刀在市場上公開出售,順便賺點外快(估計也是因為沒有其它的東西可賣)。按照今天海關和工商局的講法,這種行為是攜帶超過合理自用範圍的違禁品,並在沒有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擅自出售,應予處罰,大臣李至剛就建議將違禁者抓起來關兩天,教訓他們一下。

在這個問題上,朱棣顯示了開明的態度,他認為日本人冒著掉到海裡喂王八的危險,這麼遠來一趟不容易,就批准他們公開在市場上出售兵器(外夷修貢,履險蹈危,所費實多。。。毋阻向化)。

可能有的朋友已經注意到了,我們在上文中並沒有說日本國王或是日本天皇,而是用了一個詞——實際統治者。因為之後我們還要和這個叫日本的國家打很多交道,這裡就先解釋一下這樣稱呼的原因,下面我們將暫時離開明朝,進入日本歷史。

在日本,天皇一直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但天皇實際統治的時間並不長,真正的實權往往掌控在擁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上,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統治者。到了公元十三世紀,隨著一件事情的發生,這個傾向進一步深化,

這件事就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戰,源平兩家都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家族,當時源氏的領軍人物源賴朝在他的弟弟,日本第一傳奇人物源義經的幫助下打敗了平氏,獲得了日本的統治權。

源賴朝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後來的德川家康一直奉此人為偶像,他為了更好的控制政權,在京都之外建立了幕府,作為武士統治的基地。由於幕府建在鐮倉,日本史稱鐮倉幕府。源賴朝還給了自己一個特別的封號——征夷大將軍,這就是後來日本歷史上所謂幕府將軍的來歷。

而那位永樂年間來朝貢的源道義就是當時的日本將軍,當然,在明朝和之後的清朝史書中都是找不到日本將軍這個稱呼的,對於這個來歷複雜,不清不楚的將軍,中國史書全部統稱日本王,這倒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名分再怎麼亂、怎麼複雜,那也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也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日本的國家政治和發佈政令(包括發動侵略戰爭)都是由佔據統治地位的將軍或實權大臣(如豐臣秀吉就不是將軍,而是關白)主使的。

當然了,近現代發動甲午戰爭和侵華戰爭的那幾位仁兄除外(明治維新之後,天皇已經掌握了實權)。

但在當時,在強大的明朝面前,日本還是表現得比較友好的,雖然這種友好只是表面上的,暫時的。

永樂三年(1405),日本國派遣使臣向明朝朝貢,此時中國沿海一帶已經出現較多倭寇,他們經常四處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朱棣大發雷霆,他嚴厲質問日本使臣,並讓他帶話回去,要日本國王(將軍)好好管管這件事情。這番辭令換成今天的外交語言來說,應該是,如果日本不管,由此造成的一切後果將由日方負責等等。如果按照朱棣的性格直說,那就是,如果你不管,我替你管。

當時的日本將軍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朱棣這番話的含義,便馬上發兵,剿滅了那些作亂的人,並把其中帶頭的二十個人押送到了中國,朱棣十分滿意,他也給足了日本將軍面子,又讓他們把這些人押回日本自己處置。

可是朱棣沒有想到的是,使臣走到寧波時,覺得這些人帶來帶去太麻煩,佔位置不說還費糧食,就地把他們解決了,還是用比較特別的方式——「蒸殺之」。

從此事可以看出,當時的日本是很識時務的。

但好景不長,不久之後,明朝派遣使臣去日本,日本將軍竟然私自扣押明朝使臣,此後,日本停止向明朝朝貢,兩國關係陷入低谷,

總體而言,當時的大多數國家與明朝的關係都是極為融洽的,而在明帝國的西北部,西域各國也與明朝恢復了聯繫,並開始向明朝朝貢。

此時的明朝,疆域雖然不及元朝,但已北抵蒙古,西達西域,東北控制女真,西南擁有西藏,並有朝鮮、安南(今越南)為屬國,其影響力和控制力更是遠播四方。

如此遼闊之疆域,如此強大之影響力,當時的大明已經成為堪與漢唐媲美的強大帝國。

在大明帝國統治下的百姓們終於擺脫了戰亂和流浪,不再畏懼異族的侵擾,因為這個強大的國家足可以讓他們引以為傲,並自豪地說:

我是大明的子民。

西南邊疆的陰謀

雖然明帝國十分強大,但搗亂的鄰居還是有的,也多多少少帶來了一些麻煩,而最早出現麻煩的地方,就是安南。

安南(今越南),又稱交阯,漢唐時為中國的一部分,到了五代時候,中原地區打得昏天黑地,誰也沒時間管它,安南便獨立了,但仍然是中國的屬國,且交往密切。明洪武年間,朱元璋曾冊封過安南國王陳氏,雙方關係良好,自此安南倣傚朝鮮,向大明朝功,且凡國王繼位等大事都要向大明皇帝報告,得到正式冊封後方可確認為合法。

然而在建文帝時期,安南的平靜被打破了,它的國內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由於有人及時封鎖了消息,大明對此一無所知。

永樂元年,安南國王照例派人朝賀,朱棣和禮部的官員都驚奇的發現,在朝賀文書上,安南國王不再姓陳,而是姓胡。文書中還自稱陳氏無後,自己是陳氏外甥,被百姓擁立為國王,請求得到大明皇帝的冊封。

這篇文書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破綻,事情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政治經驗豐富的朱棣感覺到其中一定有問題,便派遣禮部官員到安南探訪實情。

被派出的官員名叫楊渤,他帶著隨從到了安南,由於某些未知原因,他在安南轉了一圈,回朝後便證明安南國王所說屬實,並無虛構。朱棣這才相信,正式冊封其為安南國王。

於是安南的秘密被繼續掩蓋。

事後看來,這位楊渤如果不是犯了形式主義錯誤,就是犯了受賄罪。

但黑幕終究會被揭開的。

永樂二年,安南國大臣裴伯耆突然出現在中國,並說有緊急事情向皇帝稟報,他隨即被送往京城,在得到朱棣接見後,他終於以見證人的身份說出了安南事件的真相。

原來在建文帝時期,安南丞相黎季犛突然發難,殺害了原來的國王及擁護國王的大臣,自後他改名為胡一元,並傳位給他的兒子胡(上大下互),並設計欺騙大明皇帝,騙取封號。

裴伯耆實在是一等一的忠臣,說得深淚俱下,還寫了一封書信,其中有幾句話實在感人:「臣不自量,敢效申包胥之忠,哀鳴闕下,伏願興吊伐之師,隆繼絕之義,蕩除奸凶,復立陳氏,臣死且不朽!」

裴伯耆慷慨陳詞,然而效果卻不是很好,因為朱棣是一個飽經政治風雨的權場老手,對這一說法也是將信將疑。而且從裴伯耆的書信看來,很明顯,此人的用意在於借明朝的大軍討伐安南,這是一件大事,朱棣是不可能僅聽一面之辭就發兵的。於是, 朱棣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安排裴伯耆先住下,容後再談。

然而同年八月,另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這個人就是原先安南陳氏國王的弟弟陳天平,他也來到了京城,並證實了裴伯耆的說法。

這下朱棣就為難了,如果此二人所說的是真話,那麼這就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必須出兵了,可誰又能保證他們沒有撒謊呢,現任安南國王大權已經在握,自然 會否認陳天平的說法,真偽如何判定呢?

而且最重要的問題在於,朱棣以前並沒有見過陳天平,對他而言,這個所謂的陳天平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萬一要聽了他的話,出兵送他回國,最後證實他是假冒的,那堂堂的大明國就會名譽掃地,難以收拾局面。

這真是一個政治難題啊。

然而朱棣就是朱棣,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解開了難題。

大凡年底,各國都會來提前朝貢,以恭祝大明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安南也不例外,就在這一年年底,安南的使臣如同以往一樣來到明朝京城,向朱棣朝貢,但他們絕沒有想到,一場好戲正等待著他們。

使臣們來到宮殿裡,正準備下拜,坐在寶座上的朱棣突然發話:「你們看看這個人,還認識他麼?」

此時陳天平應聲站了出來,看著安南來的使臣們。

使臣們看清來人後,大驚失色,出於習慣立刻下拜,有的還痛哭流涕。

一旁的裴伯耆也十分氣憤,他站出來斥責使臣們明知現任國王是篡權賊子,卻為虎作倀,不配為人臣。他的幾句話擊中了使臣們的要害,安南使臣們惶恐不安,無以應對。

老到的朱棣立刻從這一幕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拍案而起,厲聲斥責安南使臣串通蒙蔽大明,對篡國奸臣卻不聞不問的惡劣行徑。

在搞清事情經過後,朱棣立刻發佈詔書,對現任安南國王胡(上大下互)進行嚴厲指責,並表示這件事情如果沒有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覆,就要他好看。

朱棣的這一番狠話很見成效,安南現任胡氏國王的答覆很快就傳到了京城,在答覆的書信中,這位國王進行了深刻的批評和自我批評,表示自己不過是臨時佔個位置而已,國號紀年都沒敢改,現在已經把位置空了出來,誠心誠意等待陳天平回國繼承王位。

這個回答讓朱棣十分滿意,他也寬容的表示,如果能夠照做,不但不會追究他的責任,還會給他分封土地。

然後,朱棣立刻安排陳天平回國。

話雖這樣說,但朱棣是個十分精明的人,他深知口頭協議和文書都是信不過的(這得益於他早年的經歷),因為當年他自己就從來沒有遵守過這些東西。

為保障事情的順利進行,他安排使臣和廣西將軍黃中率領五千人護送陳天平回國,按照朱棣的設想,陳天平繼位之事已是萬無一失。

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只能用一個詞語來形容:聳人聽聞。

黃中護送陳天平到了安南之後,安南軍竟然設置伏兵在黃中眼皮底下殺害了陳天平,還順道殺掉了明朝使臣,封鎖道路,阻止明軍前進。

消息傳到了京城之後,朱棣被激怒了,被真正的激怒了。

真是膽大包天!

陽奉陰違也就罷了,竟然敢當著明軍殺掉王位繼承人,連大明派去的使臣都一齊殺掉!

不抱此仇,大明何用!養兵何用!

安南平定戰

殺掉了陳天平,胡氏父子安心了,陳氏的後人全部被殺掉了,還順便幹掉了明朝使臣,他雖然知道明朝一定會來找他算賬,但他也早已安排好了軍隊防禦,並在顯要位置設置了關卡。

只要佔據有利地勢,再拖上了幾年,明朝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地位。

這就是胡氏父子的如意算盤。

算盤雖然這樣打,但他們也明白,明朝發怒攻打過來不是好玩的,於是他們日夜不停操練軍隊,佈置防禦,準備應對。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過了三個多月,明朝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莫非他們覺得地方偏遠,不願前來?

存有僥倖心理的胡氏父子沒有高興多久,戰爭的消息就傳來了,明朝軍隊已經正式出發準備攻取安南。

這早在胡氏父子的預料之中,所以當部下向他們報告軍情時,父子倆還故作鎮定,表明一切防禦工作都已經預備好,沒有什麼可怕的。

這對父子之所以還能如此打腫臉充胖子,強裝鎮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這父子兩個並不知道為何明朝要過三個月才來攻打他們。

那是因為軍隊太多,需要動員時間。

多少軍隊需要動員幾個月?

答:三十萬

當然了,根據軍事家們的習慣,還有一個號稱的人數,這次明軍軍隊共三十萬,對安南號稱八十萬,胡氏父子從手下口中聽到這個數字後,差點沒暈過去。

帶領這支龐大軍隊的正是名將朱能,此人我們之前已經介紹過多次,讓他出征表明朱棣對此事的重視,朱棣期盼著朱能可以發揚他靖難事後的無畏精神,一舉解決問題。

可惜天不如人願,估計朱能也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能夠完成這次任務,而且連安南的影子都沒能看見。

明軍的行動計劃是這樣的,分兵兩路,一路以朱能為統帥,自廣西進軍,另一路由沐晟帶領,自雲南進軍。

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軍事計劃,凡是攻打安南,必從廣西和雲南分兵兩路進行攻擊,這幾乎已經是固定套路,從古一直用到今。

可是意外發生了,朱能在行軍途中不幸病倒,經搶救無效逝世,這也難怪,因為大軍出發走到廣西足足用了三個月。一路上顛簸不定,朱能的所有精力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中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參加一場戰爭也太苛責他了,應該休息休息了。

朱能的位置空出來了,代替他的倒也不是外人,此人就是被朱棣稱為「靖難第一功臣」張玉的兒子——張輔。

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因為朱能的突然去世讓很多人對戰爭的前景產生了憂慮,而這位威信遠不如朱能的人能否勝任主帥職位也很讓人懷疑。

令人欣慰的是,在這緊急時刻,張玉似乎靈魂附體到了張輔的身上。張輔繼承了張玉的優良傳統,在這場戰爭中,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張輔在接任統帥位置後,面對下屬們不信任的目光,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他詳細地介紹了作戰方針和計劃,其步驟之周密精確讓屬下歎服,在會議的最後,張輔說道:「當年開平王(常遇春)遠征中途去世,岐陽王(李文忠)代之,大破元軍!我雖不才,願效前輩,與諸位同生共死,誓破安南!」

在穩定士氣,準備充分後,張輔自廣西憑祥正式向安南進軍,與此同時,沐晟自雲南進軍,明軍兩路突擊,向安南腹地前進。

事實證明,安南的胡氏父子的自信是靠不住的,張輔帶兵如入無人之境,連破隘留、雞陵兩關,一路攻擊前行,並在白鶴與另一路沐晟的軍隊會師。

至此,明軍已經攻破了安南外部防線,突入內地,現在橫在張輔面前,阻礙他前進的是安南重鎮多邦。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安南有東西兩都,人口共有七百餘萬,且境內多江,安南沿江佈防,不與明軍交戰,企圖拖垮明軍。

張輔識破了安南的企圖,他派出部將朱榮在嘉林江打敗安南軍,建立了穩固陣地,然後他與沐晟合兵一處,準備向眼前的多邦城進攻。

多邦雖然是安南重鎮,防禦堅固,但在優勢明軍的面前似乎也並不難攻克,這是當時大多數將領們的看法,然而這些將領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在歷史上,輕敵的情緒往往就是這樣出現並導致嚴重後果的。所幸的是張輔並不是這些將領中的一員,他派出了許多探子去偵查城內的情況,直覺告訴他,這座城池並不那麼簡單。

張輔的感覺是正確的,這座多邦城不但比明軍想像的更為堅固,在其城內還有著一種秘密武器——大象。

安南軍隊估計到了自己戰鬥力的不足,便馴養了很多大象,準備在明軍進攻時放出這些龐然大物,突襲明軍,好在張輔沒有輕敵,及時掌握了這一情況。

可是話雖如此,掌握象情的張輔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來對付大象,這種動物皮厚、結實又碩大無比,戰場之上,倉促之間,一般的刀槍似乎也奈它不何。該怎麼辦呢?

這時有人給張輔出了一個可以克制大象的主意,不過在今天看來,這個主意說了與沒說似乎沒有多大區別。

這條妙計就是找獅子來攻擊大象,因為獅子是百獸之王,必定能夠嚇跑大象。

我們暫且不說在動物學上這一觀點是否成立,單單只問一句:去哪裡找獅子呢?

大家知道,中國是不產獅子的,難得的幾頭獅子都是從外國進口的,據《後漢書》記載,漢章帝時,月氏國曾進貢獅子,此後安息國也曾進貢過,但這種通過進貢方式得來的獅子數量必然不多,而且當年也沒有人工繁殖技術,估計也是死一頭少一頭。就算明朝時還有獅子,應該也是按照今天大熊貓的待遇保護起來的,怎麼可能給你去打仗?

那該怎麼辦呢,獅子沒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裡等著呢,難不成畫幾頭獅子出來打仗?

答對了! 沒有真的,就用畫的!

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當年的張輔就是用畫的獅子去打仗的。

張輔不是瘋子,他也明白用木頭和紙糊的玩意兒是不可能和大象這種巨型動物較勁的,不管畫得多好,畢竟也只是畫出來的,當不得真。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張輔已經準備好了一整套應對方案,準備攻擊防守嚴密的多邦城。

其實到底是真獅子還是假獅子並不重要,關鍵看在誰的手裡,怎麼使用,因為最終決定戰爭勝負的是指揮官的智慧和素質。

張輔的數十萬大軍在多邦城外住了下來,但卻遲遲不進攻,城內人的神經也從緊繃狀態慢慢鬆弛了下來,甚至有一些城牆上的守兵也開始和城邊的明軍士兵打招呼,當然了,這是一種挑釁,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戰略就要成功了,明軍長期呆在這裡,補給必然跟不上,而攻城又沒有把握,只有撤退這一條路了。

安南守軍不知道的是,其實明軍遲遲不進攻的理由很簡單: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時間越久,就越鋒利,用起來殺傷力也會更大。

事實正是如此,此時的張輔組織了敢死隊,準備攻擊多邦城。他所等待的不過是一個好的時機而已。

在經過長時間等待後,明軍於十二月的一個深夜對多邦城發起了攻擊,在戰鬥中,明軍充分發揮了領導帶頭打仗的先鋒模範作用,都督黃中手持火把,率隊先行渡過護城河,為部隊前進開路,都指揮蔡福親自架雲梯,並率先登上多邦城。這兩名高級軍官的英勇行為大大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士兵們奮勇爭先,一舉攻破外城,安南士兵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毫無動靜的明軍突然變成了猛虎,如此猛烈之進攻讓他們的防線全面崩潰,士兵們四散奔逃。

戰火蔓延到了內城,此時安南軍終於使出了他們的殺手鑭,大象,他們驅使大象攻擊明軍,希望能夠挽回敗局,然而,早有準備的張輔拿出了應對的方法。

考慮到畫的獅子雖然威武,但也只能嚇人而已,不一定能嚇大象,張輔另外準備了很多馬匹,並把這些馬匹的眼睛蒙了起來,在外面罩上獅子皮(畫的),等到大象出現的時候便驅趕馬匹往前衝,雖然從動物的天性來說,馬絕對不敢和大象作對,但蒙上眼睛的馬就算是恐龍來了也會往前衝的。與此同時,張輔還大量使用火槍攻擊大象,殺傷力可能不大,但是火槍的威懾作用卻相當厲害。

在張輔的這幾招作用下,安南軍隊的大象嚇得不輕,結果紛紛掉頭逃跑,衝散了後面準備撿便宜的安南軍,在喪失了所有的希望後,安南軍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氣,明軍一舉攻克多邦城。

多邦戰役的勝利沉重地打擊了安南的抵抗意志,此後明軍一路高歌猛進,先後攻克東都和西都,並於此年(永樂五年)五月,攻克安南全境,俘獲胡氏父子,並押解回國,安南就此平定。

在安南平定後,朱棣曾下旨尋找陳氏後代,但並無結果,此時又有上千安南人向明朝政府請願,表示安南以前就是中國領地,陳氏已無後代,希望能歸入中國,成為中國的一個郡。

朱棣同意了這一提議,並於永樂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為交阯,並設置了布政使司,使之成為了中國的一部分,於是自漢唐之後,安南又一次成為中國領土。

安南問題的解決使得中國的西南邊界獲得了安寧和平靜,但明朝政府還有著一個更大的煩惱,這個煩惱纏繞了明朝上百年,如同噩夢一般揮之不去。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1 01:59 AM

第六章 天子守國門!

蒙古

自明朝開國以來,蒙古這個鄰居就始終讓大明頭疼不已,打仗無數次,談判無數次,打完再談,談完再打,原來的元朝被打成了北元(後代稱謂),再從北元被打成韃靼(蒙古古稱),可是不管怎麼打,就是沒消停過。幾十年打下來,蒙古軍隊從政府軍、正規軍被打成了雜牌軍、游擊隊,但該搶的地方還是搶,該來的時候還是來。

這倒也不難理解,本來在中原地區好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全國各地到處走,作為四級民族制度中的頭等人,日子過的自然很不錯,但是好日子才過了九十幾年,平地一聲炮響,出來了一個朱元璋,把原來的貴族趕到了草原上去幹老本行——放牧,整日頂風和牛羊打交道,又沒有什麼娛樂節目,如此大的反差,換了是誰也不會甘心啊,更嚴重的問題在於,他們沒有自己的手工業和農業,經濟結構嚴重失衡,除了牛羊肉什麼都缺,就算想搞封閉自然經濟也沒法搞起來。想拿東西和明朝換,幹點進出口買賣,可是人家不讓干,這也容易理解,畢竟經常打仗,誰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機潛入境內幹點破壞活動,所以大規模的互市生意是沒有辦法做起來的。

該怎麼辦呢,需要的、缺少的東西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能通過做生意換回來,人不能讓尿憋死,那就搶吧!

你敢搶我,我就打你,於是就接著上演全武行,你上次殺了我父親,我這次殺你兒子,仇恨不斷加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明朝展開了與蒙古部落的持久戰,這一戰就是上百年。

下面我們介紹一下永樂時期蒙古的形勢,之前我們說過,北元統治者脫古思帖木兒被藍玉擊敗後,逃到土刺河,被也速迭兒殺死,之後蒙古大汗之位經過多次傳遞,於建文四年(1402)被不屬於黃金家族的鬼力赤所篡奪,並該國名為韃靼。我查了一下,這位鬼力赤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直系,但也不算是外人,他的祖先是窩闊台,由於他不是嫡系,傳到他這裡血統關係已經比較亂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沒有正統黃金家族的那種使命感,所以他廢除了元朝國號,並向大明稱臣,建立了朝貢關係。從此,北方邊境進入了和平時期。

可是這個和平時期實在有點短,只有六年。

鬼力赤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也對黃金家族沒有多少興趣,可他的手下卻不一樣,當時的韃靼太保阿魯台就是這樣一個傳統觀念很重的人,他對鬼力赤的行為極其不滿,整日夢想著恢復蒙古帝國的榮光。在這種動機的驅使下,他殺害了鬼力赤,並擁戴元朝宗室本雅失裡為可汗。但這位繼承蒙古正統的本雅失裡統治的地方實在小得可憐。

這是因為經過與明朝的戰爭,北元的皇帝已經逐漸喪失了對蒙古全境的控制權,當時的蒙古已經分裂為三塊,分別是蒙古本部(也就是後來的韃靼),瓦剌(這個名字大家應該熟悉),兀良哈三衛。

蒙古本部韃靼我們介紹過了,他們佔據著蒙古高原,由黃金家族統治,屬於蒙古正統。

瓦剌,又稱作西蒙古,佔據蒙古西部,在明初首領猛可帖木兒死後,瓦剌由馬哈木統領。

兀良哈三衛,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參加過靖難的精銳朵顏三衛,這個部落是怎麼來的呢,那還得從幾十年前說起。

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派遣馮勝遠征遼東,馮勝兵不血刃地降伏了納哈出,並設置了泰寧、福余、朵顏三衛(軍事單位), 後統稱朵顏三衛,並在此安置投降的蒙古人,朱元璋將這些人劃歸寧王朱權統領之下,靖難之戰中,朱棣綁架寧王,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想得到這些戰鬥力極強的蒙古騎兵。而這些騎兵在靖難中也確實發揮了巨大作用,戰後,朱棣封賞了朵顏三衛,並與其互通貿易,他們佔據著遼東一帶,向明朝朝貢,接受明朝的指揮。

昔日的元帝國分裂成了三部分,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而此三部分雖然都是蒙古人組成的部落,互相之間的關係卻極為複雜,當然,這種複雜關係很大程度上是明朝有意造成的。

首先,韃靼部落自認為是蒙古正統,瞧不起其他兩個部落,而且他們和明朝有深仇大恨,一直以來都採取敵對態度。

瓦剌就不同了,他們原先受黃金家族管轄,黃金家族衰落後,他們趁機崛起,企圖獲得蒙古的統治權,明朝政府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並加以利用,他們通過給予瓦剌封號,並提供援助的方式扶持瓦剌勢力,以對抗韃靼。

而在瓦剌首領馬哈木心中,部落矛盾是大於民族矛盾的,他並不喜歡明朝,但他更加討厭動不動就指手劃腳,以首領自居的韃靼。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擺老大的架子。

出於這一考慮,他和明朝政府達成了聯盟,當然這種聯盟是以外敵的存在為前提的,大家心裡都清楚,一旦情況變化,昨日的盟友就是明日的敵人。

兀良哈三衛可以算是明朝的老朋友了,但這種朋友關係也是並不穩固的,雖然他們向明朝朝貢,並聽從明朝的指揮,但他們畢竟是蒙古人,與韃靼和瓦剌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最後是明朝,他可算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特長就是煽風點火,北元是他打垮的,瓦剌是他扶持的,兀良哈三衛是他安置的,搞這麼多動作,無非只有一個目的,分解元帝國的勢力,讓他永不翻身。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韃靼和瓦剌打得死去活來,兀良哈在一旁看熱鬧,明朝不斷給雙方加油,看到哪方佔優勢就上去打一拳維護比賽平衡。

如果成吉思汗在天有靈,見到這些不肖子孫互相打來打去,昔日風光無限的蒙古帝國四分五裂,不知作何感想。

一次性解決問題

蒙古本部韃靼太師在擁立本雅失裡為可汗後,奉行了對抗政策,於明朝斷絕了關係,更為惡劣的是,永樂七年(1409)四月,韃靼殺害了明朝使節郭驥,他們的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向大明示威。但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這一舉動實在是利人損己。

因為明朝政府其實早已做好準備要收拾韃靼,缺少的不過是一個借口和機會而已,而這件事情的發生正好提供了他們所需要的一切。

韃靼之所以成為明朝的目標,絕不僅僅因為他們對明朝報有敵對態度。

韃靼的新首領本雅史裡與太師阿魯台都屬於那種身無分文卻敢於胸懷天下的人,雖然此時韃靼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他們卻一直做著恢復蒙古帝國的美夢,連年出戰,東邊打兀良哈,西面打瓦剌,雖然沒有多大效果,但聲勢卻也頗為嚇人。

韃靼的猖狂舉動引起了朱棣的主意,為了打壓韃靼的囂張氣焰,他於永樂七年(1409)封瓦剌首領馬哈木為順寧王,並提供援助,幫助他們作戰,瓦剌乘勢擊敗前來進攻的本雅失裡和阿魯台,韃靼的勢力受到了一定的壓制。

為了一次性解決問題,朱棣決定派出大軍遠征,兵力為十萬,並親自擬定作戰計劃,但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他猶豫了。

這就是指揮官的人選,朱棣常年用兵,十分清楚打仗不是兒戲,必須要有豐富戰爭經驗的人才能勝任這一職務。最好的人選自然是曾經與自己一同靖難的將領們,可是問題在於,當年的靖難名將如今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最厲害的張玉在東昌之戰中被盛庸幹掉了,朱能也已經死了,張玉的兒子張輔倒是個好人選,可惜剛剛平定的安南並不老實,經常鬧獨立,張輔也走不開。想來想去,只剩下了一個人選:邱福。

對於邱福,我們並不陌生,前面我們也曾經介紹過他,在白溝河之戰中,他奉命衝擊李景隆中軍,卻沒有成功,但這並沒有影響他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此後他多次立下戰功,並在戰後被封為淇國公(公爵)。但朱棣也很清楚,這位仁兄雖然作戰勇猛,卻並非統帥之才,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際,比他更能打的差不多都死光了,無奈之下,朱棣只得將十萬大軍交給了這位老將。

永樂七年(1409)七月,丘福正式領兵十萬出發北征,在他出發前,朱棣不無擔心地叮囑他千萬不可輕敵,要謹慎用兵,看準時機再與敵決戰。邱福表示一定謹記,跟隨他出發的還有四名將領,分別是副將王聰、霍親,左右參將王忠、李遠。

此四人也絕非等閒之輩,參加此次遠征之前都已經被封為侯爵,戰場經驗豐富。

朱棣親自為大軍送行,他相信如此強的兵力,加上有經驗的將領,足可以狠狠地教訓一下韃靼。

看著大軍遠去,朱棣的心中卻有一種不安感油然而生,多年的軍事直覺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他思慮再三,終於省起,便立刻派人騎快馬趕到邱福軍中,只為了傳達一句話。

這句話是對邱福說的,「如果有人說敵人很容易戰勝,你千萬不要相信!」(軍中有言敵易取者,慎勿信之)

邱福接收了皇帝指示,並表示一定不辜負皇帝的信任和期望。

朱棣不愧為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這支軍隊最大的隱患就在於輕敵冒進,而最容易犯這個錯誤的就是主帥邱福,在軍隊出發後,竟然還派人專程趕去傳達這一指示,實在是用心良苦。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朱棣的判斷是準確的,問題在於,主帥邱福偏偏就是一個左耳進,右耳出的人,遇到這樣的主帥,真是神仙都沒辦法。

邱福率領軍隊一路猛進,趕到了臚朐河(今中蒙邊境克魯倫河),擊潰了一些散兵,並抓獲了韃靼的一名尚書,丘福便詢問敵情,這位尚書倒是個直爽人,也沒等邱福用什麼酷刑和利誘手段,就主動交待,韃靼軍隊主力就在此地北方三十里,如果現在進攻,必然可以輕易獲得大勝。

邱福十分高興,乾脆就讓這個尚書當嚮導,照著他所指引的方向前進。這樣看來,邱福倒真是有幾分國際主義者的潛質,竟然如此信任剛剛抓來的俘虜,而從他的年紀看,似乎也早已過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實在是天真地過頭了。

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佩服朱棣的料事如神,他好像就是這場戰爭的劇本編劇,事先已經告訴了男主角邱福應對的台詞和接下來的劇情,可惜大牌演員邱福卻沒有按照劇本來演。

在那位嚮導的的帶領下,邱福果然找到了韃靼的軍營,但是並沒有多少士兵,那位嚮導總會解釋說,大部隊在前面。就這樣,不停的追了兩天,依然如此,總是那麼幾百個韃靼士兵,而且一觸即潰。

部下們開始擔憂了,他們認為那個嚮導不懷好意,然而邱福卻沒有這種意識,第三天,他還是下令部隊跟隨嚮導前進,這下子他的副將李遠也坐不住了。

李遠勸邱福及時回撤,前面可能有埋伏,可是邱福不聽,他固執地認為前方必然有韃靼的大本營,只要前行必可取勝,李遠急得跳腳,也顧不得上下級關係,大喊道:「皇上和你說過的話,你忘記了嗎!?」

這下可惹惱了邱福,他厲聲說道:「不要多說了,不聽我的指揮,就殺了你!」

邱福如同前兩日一樣地出發了,帶路的還是那位嚮導,這一次他沒有讓邱福失望,找了很久的韃靼軍隊終於出現了,但與邱福所預期的不一樣,這些韃靼騎兵是主動前來的,而且並沒有四散奔逃,也沒有驚慌失措,反而看上去吃飽喝足,睡眠充分,此刻正精神煥發地注視著他們。

終於找到你們了,找得好苦。

終於等到你們了,等了很久。

親征

永樂七年(1409)八月,遠征軍的戰報傳到了京城,戰報簡單明瞭:全軍覆沒。

這是一次慘痛的失敗,不但十萬大軍全部被消滅,邱福、王聰、霍親、王忠、李遠五員大將也全部戰死沙場。

朱棣震怒了,他打了很多年仗,多次死裡逃生,惡仗亂仗見得多了,但像這樣慘痛的敗仗他還真沒見過。

邱福無能!無能!

罵人出氣雖然痛快,但罵完後還是要解決問題,明軍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關鍵問題就在於指揮官的人選。邱福固然無能,但現在朝廷裡還有誰能代替邱福出征呢,誰又能保證一定能取勝呢?

人選只有一個——朱棣

於是在靖難之戰後七年,朱棣再次披上了盔甲,拿起了戰刀,準備走上戰場去擊敗他的敵人,與之前的那次戰爭之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皇子,這一次他是皇帝,上一次是為了皇位,這一次是為了國家。

朱棣不但是一個優秀的皇帝,也是一個優秀的將領,這種上馬衝鋒,下馬治國的本領實在是很罕有的,韃靼已經領教過了皇帝朱棣的外交手段和政治手腕,現在他們將有幸親身體會到名將朱棣那閃亮刀鋒掠過身體的感覺。

朱棣完全繼承了朱元璋的人生哲學「要麼不做,要麼做絕」,這次也不例外,為了給韃靼一個致命的打擊,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凡長江以北全部可以調動的士兵,立刻全部向北方集結,於是長江以北無數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始向集結地進發,到永樂八年(1410)一月,部隊集結完畢,共五十萬,朱棣自任統帥。

與此同時,朱棣派遣使者分別向瓦剌和兀良哈傳遞消息,大致意思是大明馬上就要出擊韃靼,希望你們不要多管閒事,如果多事,大可連你們一起收拾。

瓦剌和兀良哈都十分識時務,而且他們與韃靼本來就有著矛盾,怎麼肯花力氣替自己的敵人出頭?

而此時的韃靼卻十分沒有自知之明,擊敗明軍後,本雅史裡與阿魯台十分得意,甚至開始謀劃恢復元帝國,重新做皇帝。因而對瓦剌和兀良哈更加傲慢。這兩位尚在做美夢的仁兄根本不會想到,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只等砍下去了。

在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後,朱棣終於率領著他的五十萬大軍出塞遠征,目標直指韃靼!

八年未經戰陣的朱棣終於回到了戰場,一切似乎都是那麼的熟悉,在他看來,江南水鄉的秀麗和寧靜遠遠比不上北方草原的遼闊與豪邁。

絲竹之音、輕柔吳語對他沒有多少吸引力,萬馬嘶鳴、號角嘹亮才是他的最愛!

這就是朱棣,一個沉迷於戰場搏殺,陶醉於金戈鐵馬的朱棣,一個真正而徹底的戰士。

朱棣率領著他的大軍不斷向北方挺進,當軍隊經過大伯顏山時,朱棣縱馬登上山頂,遠望大漠,唯見萬里黃沙,極盡蕭條,二十年前,他曾經遠征經過此地,那一年他三十歲,這裡還有很多人家,是繁華之地,如今卻變成了一片荒漠。朱棣感歎良多,對身邊的大臣說道:「元興盛之時,這裡都是民居之地啊。」

容不得朱棣的更多感歎,大軍於同年五月到達了幾個月前邱福全軍覆沒的臚朐河,由於時間不長,四處仍然可見死難明軍的屍骨和盔甲武器,很明顯,蒙古軍隊管殺不管埋。

朱棣看到了這一場景,便讓手下的士兵們去尋找明軍屍骨,並將他們就地埋葬,入土為安,然後他看著那條湍流不息的臚朐河,沉默不語,思索良久,才開口說道:「自此之後,此河就改名為飲馬河吧。」

言罷,他便率領大軍渡過大河。

過河之後,明軍抓到了少數韃靼士兵,他們供認韃靼首領本雅失裡就在附近,經過仔細分析,朱棣確認了這一情報的真實性,他立刻下令部將王友就駐紮此地,自己則率領精銳騎兵帶上二十天口糧繼續追擊。

兵貴神速,朱棣深深懂得這個道理,而種種跡象表明,自己尋找已久的目標就在附近!

朱棣的判斷沒有錯,本雅失裡確實統領著大隊韃靼騎兵駐紮在附近,但他的老搭檔阿魯台卻不在身邊,這是為什麼呢?

原來他們吵架了。

本雅失裡是阿魯台扶植上台的,兩人關係一向很好,也甚少爭吵,但在得知朱棣親率五十萬大軍前來討伐時,他們慌張之餘,竟然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們爭吵的內容並不是要不要抵抗和怎麼抵抗,而是往哪個方向逃跑!

這二位仁兄雖然壯志凌雲,但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聽說朱棣親率五十萬人來攻擊自己後,他們立刻意識到,這次明朝政府是來玩命的,無論怎麼扳指頭算,自己手下的這點兵力也絕對不夠五十萬人打的,向瓦剌和兀良哈求援又沒有回音,那就只有跑了。

可是往那邊跑呢?這是個重要的問題。

本雅失裡說:往西跑,西邊安全。

阿魯台說:西邊是瓦剌的地盤,我剛和人家打完仗,哪好意思去投奔,不如往東跑,東邊安全。

本雅失裡反對,他說:東邊的兀良哈是明朝的附屬,決不肯收留自己這個元朝宗室,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兩人僵持不下,越吵越激烈,後來他們決定停止爭吵(再不停明軍就要來了),分兵突圍。

就這樣,本雅失裡一路向西狂跑,可還沒有趕到瓦剌就撞到了朱棣的大軍,不能不說是運氣不好。

本雅失裡發現了明朝大軍的動向,他立刻命令部隊加速前進。

與此同時,率領精銳騎兵的朱棣也快馬加鞭向本雅失裡不斷靠近。

這是一場戰場上的賽跑,最終朱棣佔據了優勢,因為他明智地把輜重和後勤留在了飲馬河畔,只帶上口糧日夜追擊,而本雅失裡卻捨不得他搶來的那些東西,帶著一大堆家當逃跑,自然跑不快。

朱棣終於追上了本雅失裡,並立刻向他發動了攻擊,本雅失裡萬萬沒有想到,朱棣來得這麼快,毫無招架之功,被朱棣一頓猛打,丟下了所有輜重,只帶了七個人逃了出去。戰後,朱棣不打收條就全部收走了本雅失裡辛辛苦苦帶過來,一直捨不得丟的那些金銀財寶,而可憐的本雅失裡就這樣無償地為朱棣幹了一趟搬運工。

無論如何,本雅失裡總算是撿了一條命,繼續著他的逃亡之路,但他卻未必知道,他的這次戰敗不但是他的恥辱,也會讓他的祖先蒙羞。

或許是宿命的安排吧,朱棣追上並擊潰這位成吉思汗子孫的地方,就是斡難河(今蒙古鄂嫩河)。

朱棣正在馬上俯視著這片剛剛經過大戰的土地,大風吹拂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斡難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映出迷人的光彩,剛發生的那場惡戰似乎與這片美麗的土地毫無關係。

勝利喜悅已經消退的朱棣突然想起了什麼,他沉思了一會,對身邊的侍衛感歎道:「這裡是斡難河,是成吉思汗興起的地方啊。」

是的,兩百年前,就在斡難河畔,鐵木真統一了蒙古部落,成為了偉大的成吉思汗,術赤、窩闊台、拖雷、哲別等後來威震歐亞大陸的名將們環繞在他的周圍,宣誓向他效忠。之後他們各自出征,將自己的寶劍指向了世界的各個角落,並最終建立了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

轉眼之間,兩百年過去了,草原上的大風仍舊呼嘯,斡難河水依然流淌,但那雄偉的帝國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就在不久之前,偉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孫在這裡被打得落荒而逃。

一切都過去了,只有那遼闊的草原和奔流的河水似乎在向後人敘說著這裡當年的盛況。

百年皇圖霸業,過眼煙雲耳!

阿魯台的厄運

本雅失裡逃走了,他如願逃到了瓦剌,然而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雖然以往與瓦剌的戰爭都是太師阿魯台指揮,本雅失裡並未參與過,可是瓦剌的首領馬哈木充分發揮了一視同仁的精神,不但沒有給他什麼優厚待遇,反而從他這裡拿走了一樣東西——他的腦袋,報舊仇之餘,還順便去向明朝要兩個賞錢。

朱棣擊敗了本雅失裡, 但辦事向來十分周到的他並未忘記阿魯台,他隨即命令大軍轉向攻擊阿魯台。

此時的阿魯台情況比本雅失裡好不了多少,兀良哈也不肯接納他,這倒也怪不得兀良哈,被人追斬的人一般都是不受歡迎的。阿魯台只好在茫茫草原和大漠間穿行,躲避著明軍。

明軍此時也不斷尋找著阿魯台,但由於阿魯台採用游擊戰術,方位變換不定,和明軍玩起了捉迷藏,而明軍糧食就快接濟不上了,無奈之下,只好班師,看上去,阿魯台算是逃過了這一劫。

但人要是倒霉起來,連喝涼水也會塞牙的。

明軍在班師途中,經過闊灤海子(今呼倫湖)時,居然撞上了正在此地閒逛的阿魯台!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朱棣立刻命令軍隊擺好陣勢,五十萬大軍隨時準備發起攻擊。此刻的阿魯台嚇得魂不附體,朱棣抓住了阿魯台的這一心理,派使者傳話,要阿魯台立刻投降,否則後果自負。

阿魯台十分想投降,他很清楚明軍的實力,如果要強行對抗,只有死路一條,但部下們卻死不同意,雙方爭執不下。阿魯台急得跳腳,卻又無計可施,在這情況下,阿魯台和部下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阿魯台以需要考慮的時間為理由,把使者打發走了,然後他接著回去和那些部下們討論對策,會議中,有人提出趁此機會可以偷偷逃走,明軍必然追趕不及。這個觀點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阿魯台也認為不錯,便決定派遣部分軍隊先走。

然而就在他們調遣軍隊之時,外面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嘩聲和馬鳴聲!阿魯台立刻意識到,明軍開始進攻了!

然而此刻的明軍大營也並沒有接到發動總攻的命令,掌管中軍的副將安遠伯柳升聽到外面亂成一片,大為吃驚,馬上出營察看。他驚奇地發現有數千騎兵已經奔離營區,殺向敵軍。柳升大為惱火,認為是有人違反軍紀私自出戰,但當他看清那支騎兵的帥旗後,就立刻沒有了火氣。

因為那是皇帝陛下的旗幟

這可了不得,萬一出了什麼事情不是鬧著玩的,柳升立刻命令大營士兵不必列隊,立刻緊跟皇帝,發起總攻!

這一幕混亂的發起者正是朱棣,自從他排遣使者前往阿魯台軍中後,便一直注視著對方的動向,而阿魯台的緩兵之計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要知道,他自己就是搞陰謀詭計的行家裡手,當年為了爭取時間,還裝過一把精神病人,在這方面,阿魯台做他的學生都不夠格。

而當他發現敵軍遲遲不作答覆,陣型似乎有所變化時,他就敏銳的判斷出,敵軍準備有所動作了,至於是進攻還是逃跑,那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要立刻抓住時機,痛擊敵軍。

於是他顧不得通知後軍,便親率數千騎兵猛衝對方大營!在他統率下的騎兵們個個英勇無比,以一當十,要知道,帶頭衝鋒的可是皇帝啊!那可不是一般人,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貴為天子的人,現在居然拿起刀和普通士兵一起衝鋒,還身先士卒,衝在前面,領導做出了這樣的表率,哪裡還有人不拚命呢?

跟著皇帝沖一把,死了也值啊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朱棣的鼓舞下,明軍如下山猛虎般衝入敵陣,瘋狂砍殺蒙古士兵,朱棣更是自己親自揮刀斬殺敵人,士兵們為了在皇帝面前表現得更好一點,自然更加賣命。經過兩三次衝鋒,阿魯台軍就徹底崩潰,阿魯台帶頭逃跑,而且逃跑效率很高,一下子逃出去上百里地。他本以為安全了,可是明軍卻緊追不捨,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面追殺,阿魯台精疲力竭,跑到了回曲津(地名),實在跑不動了,便停下來休息,可還沒有等他坐穩,明軍就已趕到,又是一頓猛砍,阿魯台二話不說,扭頭就逃,並最終以其極強的求生本能再次逃出生天,但他的手下卻已幾乎全軍覆沒。

在獲得全勝後,朱棣班師回朝,經過這次打擊,韃靼的勢力基本解體,大汗被殺,實力大大削弱。阿魯台被明朝的軍事打擊搞得痛苦不堪,手忙腳亂,四處求援卻又無人援助,無奈之下,他於永樂八年(1410)冬天正式向明朝朝貢,表示願意順服於明朝。

此戰過後,北方各蒙古部落無不心驚膽戰,因為明朝的這次軍事行動讓他們認識到,這個強大的鄰居是不能隨意得罪的,說打你就打你,絕對不打折扣。

朱棣的這次出征雖然沒有能夠完全解決問題,但也沉重地打擊了敵對勢力,為北方邊界換來了一個長期和平的局面(至少他本人是這樣認為的)。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1 02:03 AM

第七章 逆命者必剪除之!

韃靼戰敗的消息,震驚了很多蒙古部落,他們沒有想到,由黃金家族統領的蒙古本部居然如此不堪一擊,而在他們中間,有一個部落對這一結果卻十分高興,這個部落就是瓦剌。

我們前面說過,瓦剌和韃靼之間有很深的仇恨,估計也超過了人民內部矛盾的範疇,在明軍進攻時,瓦剌作為與韃靼同一種族的部落,不但不幫忙,還替明朝政府解決了本雅失裡這個禍害。這樣的功勞自然得到了明朝政府的嘉獎。作為這場戰爭中的旁觀者,瓦剌得到了許多利益,然而明朝政府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後,這位旁觀者就將轉變為一個參與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一個比較有才能的統治者,他並不滿足於自己的地盤,而自己的最大競爭對手阿魯台已經被明軍打成了無業遊民,他所佔據的東部蒙古也變得極為空虛,馬哈木是個見了便宜就想占的人,他開始不斷蠶食西部蒙古的地盤,幾年之間,瓦剌的實力開始急劇膨脹,佔領了很多地方。此時阿魯台卻缺兵少將,成了沒娘的孩子,他只能去向明朝政府哭訴,可是每次得到的都是「知道啦」「你回去吧,我們會和他打招呼的」之類的話。

上學時候的經歷告訴我們,打小報告的一般都沒有好下場,阿魯台也不例外,他告狀之後境況不但沒有改變,反而經常挨打,而且一次比一次狠,韃靼從此陷入了極端困頓的境地。

應該說,阿魯台落得如此下場,不但是因為瓦剌的進攻,明朝政府的默許和支持也是其中一個因素,眼看韃靼就要一蹶不振,然而此時時局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瓦剌變得過於強大了。

不管瓦剌和韃靼有什麼樣的矛盾,但他們畢竟還是蒙古人,「攘外必先安內」也並不單單是漢族的傳統,在打垮了韃靼後,瓦剌的馬哈木也動起了統一蒙古,恢復帝國的念頭,他立答裡巴(黃金家族阿里布哥系)為汗,還侵佔了和林。

明朝政府終於發現,這個旁觀者竟然已經變得如此強大,大有一統蒙古之勢。而此時阿魯台也已經被打得失魂落魄,竟然帶著自己的部落跑到長城邊上來,說自己已經沒有活路了,要求政治避難。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不管了,明朝政府如同古往今來的所有政權一樣,都遵循一條準則: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昔日的朋友終於變成了敵人。

明朝對瓦剌說:「從哪裡來,就滾回哪裡去!」

瓦剌說:「我不滾。」

「不滾,我就打你!」

「你來吧,怕你不成!」

不再廢話,開打。

瓦剌的自信

馬哈木敢與明朝如此叫板,決不是一時衝動,他還是有點資本的,當時瓦剌所管轄的西蒙古一直沒有受到過明朝的正面打擊,而在明朝攻擊韃靼的軍事行動中,他還趁機撿了不少便宜,越發耀武揚威起來,這就如同一個小康之家突然中了幾百萬彩票,便擺起了排場,想去跟人比富。

馬哈木明白,一旦和明朝撕破臉,就要動真格的了,但馬哈木並不畏懼,因為他也有自己的殺手鑭——騎兵。

在當時,蒙古草原上最強大的騎兵部隊已經不再是蒙古本部韃靼,而是瓦剌。事實證明,蒙古不愧是馬上的民族,他們生長在馬上,血管裡流著遊牧民族的血液,即使不復當年之榮光,他們也無愧於最優秀騎兵部隊的稱號。

馬哈木仔細觀察了明朝和韃靼的戰爭,他敏銳地發現明朝的騎兵並不比韃靼的強,只是因為明軍勢頭很大,而韃靼卻出現了內部分裂,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地擊敗韃靼。

我不會犯那樣的錯誤,瓦剌將在我的統一指揮下誘敵深入,然後發動出其不意的攻擊,一舉殲滅明軍,重現蒙古的輝煌!

馬哈木並不是一個只會空喊口號的人,他已經準備了一個詳盡的作戰計劃,並預設了決戰的地點,他相信,只要明軍被引入了這個圈套,他就一定能夠取得戰役的勝利。

他幾乎成功了。

敵人就在前方!

自從瓦剌表示不服從明朝的調遣,不肯回到西蒙古領地後,朱棣就下定決心,要拔掉這一顆釘子,自小以來,只有他搶別人的東西,別人乖乖聽他的話,他不去欺負別人已經是謝天謝地,還沒有誰敢欺負過他,而如今小小的瓦剌竟然敢於和他公開叫板,不教訓一下是不行了。

永樂十二年(1414)二月,他再次帶領五十萬大軍遠征,安定侯柳升等部將隨同出征,大軍浩浩蕩蕩,向瓦剌出發。

朱棣是一個十分有經驗的將領,他很清楚,自己的騎兵並不能在與蒙古騎兵的直接衝突中佔到多少便宜,畢竟自己手下最精銳的騎兵還是蒙古人組成的朵顏三衛,而這些人還是拿錢的僱傭兵。如今要到瓦剌的土地上與他們作戰,瓦剌的騎兵必然會全力以赴,其戰鬥力是很強大的。

騎兵戰鬥力上的差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全民作戰的瓦剌也必然會充分利用這一戰鬥兵種上的優點,加上深入敵境,敵軍必有埋伏,如何應付這些問題呢?

朱棣早已準備好了對策,他演練了全新的陣型,並帶上了一支特殊的軍隊,他相信,這支軍隊一定會給馬哈木意想不到的打擊。

大軍出發後,行軍四個多月,一路掃蕩瓦剌勢力,但讓朱棣吃驚的是,即使在深入瓦剌境內後,他們也並未遇到過像樣的抵抗。朱棣與邱福不同,他的直覺告訴他,瓦剌軍隊正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他,進行一場決戰。

六月初三,明軍前鋒將領劉江到達康哈里海,無意之間發現了瓦剌軍隊,他立刻發動進攻,將全軍擊潰,並抓到了俘虜,據俘虜交待,馬哈木就在此去百里的忽蘭忽失溫(今蒙古圖拉河),且毫無準備。

走了幾個月的將領和士兵們都十分興奮,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希望能夠一舉打垮瓦剌,如今已經得到了確切敵情,正好可以給對方來一個措手不及。但朱棣的反應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朱棣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仔細分析了敵情,他也認為敵人就在附近,但這些敵人決不是毫無防備的,而是已經做好了決戰準備,所以他下令軍隊不可輕動。

屬下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很沮喪,但他們畢竟不敢違背皇帝的軍令,但出人意料的是,過了不久,朱棣又改變了主意,命令軍隊立刻兼程前進,將領們十分高興,卻又摸不著頭腦,這位皇帝陛下打的是什麼算盤?

朱棣陷入了矛盾之中

他長期以來的軍事經驗告訴他,從種種跡象看,瓦剌軍隊是有意識地誘敵深入,而劉江打敗的先鋒部隊很明顯是瓦剌故意放出來的誘餌,如果繼續深入必然會遭到瓦剌的伏擊。

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在此地等待瓦剌前來決戰,但這是不可能的。

作為一支深入敵境的軍隊,找到敵人主力速戰速決才是關鍵,糧食就這麼多,無論如何是耗不起的。

沒辦法了。

敵人就在前方等著我們,那就來吧,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更何況,我也有自己的殺手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前方百里,忽蘭忽失溫!

此時的瓦剌首領馬哈木在沉浸於喜悅之中,他看著部落的另兩個首領太平和博羅,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正是在他的周密策劃之下,瓦剌保存了實力,並集結了部落最為強大的三萬騎兵,在忽蘭忽失溫設下了圈套,等待著明軍的到來。

馬哈木之所以挑選忽蘭忽失溫為戰場,是有著充分的考慮的,忽蘭忽失溫附近多山,有利於騎兵部隊隱藏,而且將騎兵藏於山上還有著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就是一旦發現明軍,可以借助山勢直衝而下,以難擋之勢一舉衝垮明軍陣型,只要明軍陣型一亂,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乖乖地仁自己宰割。

馬哈木是對的,雖然他肯定沒有學過物理,不會懂得勢能這個概念,但將騎兵放在高處一衝而下確實有著極強的衝擊作用,如果明軍沒有什麼別的辦法,陣營必然會被截成幾部分,到時首尾無法呼應,形成不了強大的戰鬥力,就是一盤散沙。

這實在是馬哈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堅壁清野、誘敵深入、居高而下、一舉蕩平,如同一部完整的動作片,前三個動作是準備,最後一個是結局。但這部動作片要想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必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當瓦剌軍隊從高處向下衝擊時,明軍「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明軍已是我囊中之物!不久之後,瓦剌和我馬哈木必將成為蒙古新的領袖!

可惜明軍統帥朱棣偏偏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北平城造反時他有辦法,白溝河大戰時他也有辦法,被擋在山東之外進退兩難時,他還是有辦法。

沒有辦法,他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六月初七,他帶著自己的辦法來到了忽蘭忽失溫,來到了馬哈木為他安排的戰場。

看完四周的環境,朱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和他想像的絲毫不差,此處山多險峻,是伏擊作戰的不二之選。

無論如何,這裡就是決戰的地點了。

當那浩浩蕩蕩的大軍來到自己眼前的時候,馬哈木感覺到了強烈的興奮,身後的三萬大軍只等待他的一聲號令,就可以殺下山去,把明軍擊潰,徹底地擊潰!

離成功只差一步!

更讓馬哈木驚喜的是,明軍打頭的並不是什麼精銳騎兵,而是一些步兵,這簡直是天助我也,只要打開了突破口,明軍必然無法抵抗自己的攻擊。

雖然離明軍還有一段距離,但在仔細觀察了明軍陣型後,馬哈木已有了必勝的把握,他隨即下達了總攻的命令!三萬騎兵自山上一衝而下,以猛虎之勢撲向山下的明軍,殺聲遍野,馬匹嘶鳴,震天動地。馬哈木得意地在山上指揮著他的軍隊,等待著瓦剌騎兵一舉衝垮明軍的景象。

勝利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瓦剌騎兵發動衝鋒後不久,這場看起來一邊倒的戰役局勢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突擊!神機營!

在發現瓦剌軍隊發動進攻後,明軍迅速變換了陣型,原先隊伍前列的步兵迅速由中間向兩翼後退,中軍後陣立刻湧出一支部隊填補了空位。

這支部隊與明軍中的騎兵和步兵不同,他們手中拿著的並不是馬刀或是長劍,而是火銃。

在迅速排布好陣型之後,士兵們將手中的火銃對準了不斷逼近中的瓦剌騎兵,他們等待著指揮官柳升的命令。

瓦剌騎兵注意到了明軍陣營的變化,但他們並未在意,而是繼續縱馬猛衝。

此時山上的馬哈木也看到這一幕,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不同,他是見過世面的,明軍陣型的這一突然變化讓他汗毛直豎,血液幾乎凝固,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是神機營!快退!」

已經來不及了。

中軍主帥柳升一聲令下,萬槍齊發,衝鋒中的瓦剌騎兵萬料不到會有這樣的突然打擊,紛紛受傷倒地,損失慘重。一時間戰場上人仰馬翻,慘烈無比。

但仗已經打到這個地步,已經衝鋒了,難道還能退回去不成,索性拼到底吧!

於是剩下的瓦剌騎兵更加拚死向明軍衝去。

這也是瓦剌騎兵所能做出的最正確的抉擇,因為當時明軍所使用的火銃是需要裝填火藥的,而裝填火藥需要時間,因而在最初的一輪齊射之後,戰場上陷入了短暫的寧靜之中。

瓦剌騎兵見狀大喜,他們認定,只要能夠衝入明軍陣營,一樣能夠打敗明軍,獲得全勝。

然而此時,戰場上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瓦剌軍眼看就要衝入明軍陣營,也就在此刻,明軍開始了第二次變陣!

神機營發動齊射之後,並沒有出現手忙腳亂裝填火藥的情形,相反,他們將火銃收好,開始有條不紊地向陣型兩翼迅速後撤,明軍大隊騎兵隨即從後軍衝出,並分為三部,左路由部將李彬、譚青指揮,右路由部將王通指揮,中軍由朱棣親自統帥。

在朱棣的統一指揮下,明軍左右兩翼分別向瓦剌騎兵發動側擊,朱棣更是神勇無比,又一次親率大軍衝入敵陣,揮舞馬刀砍殺瓦剌騎兵,與敵軍展開激戰。

可憐從山上衝下來的瓦剌騎兵,跑了這麼遠的路,到了明軍跟前卻發現原先密集的大隊人馬突然分散,瓦剌軍還沒有緩過神來,其左右兩翼就受到了明軍的猛烈攻擊,而自己正面的明軍更是勇猛無比,四面受敵,到處挨打,之前看似不堪一擊的綿羊突然變成了惡狼,這所有的一切讓瓦剌陷入了極端的窘境,幾萬大軍就此潰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個聰明人,見勢不妙,立刻帶頭逃跑,而已是一盤散沙的瓦剌軍也紛紛掉頭鼠竄,要知道,遊牧騎兵雖然打仗勇猛,但逃跑起來和一般人也沒有什麼區別,反而跑得更快。

此戰明軍大勝,「斬其王子數十人」(不知是誰的兒子),殺傷瓦剌軍萬餘人,按說人家跑了也就算了,但問題在於這支明軍的統帥者是朱棣,他秉承父親朱元璋同志的優良傳統,牢記「凡事做絕」的行為準則,繼續猛追馬哈木。

明軍連續追擊,馬哈木叫苦不迭,跑了上百里地,還是沒有擺脫敵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而且如此狼狽不堪也實在太丟人,馬哈木隨即鼓起勇氣,整合軍隊,再戰明軍,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叫挽回一點面子。

可朱棣實在不給一點面子,瓦剌軍整隊反攻,正中他下懷,明軍勢不可擋,一舉攻破瓦剌軍陣(又敗之),馬哈木十分果斷,轉身就跑。

馬哈木接著跑,明軍接著追,一直跑到圖拉河邊,馬哈木眼見逃不脫,便耍起了流氓,甩掉了難兄難弟太平和博羅,讓他們去殿後,自己一個人逃走。

而朱棣這邊也不輕鬆,雖然追擊很順利,但中途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把朱棣著實下了一跳。

在追擊開始時,明軍使用以亂打亂的戰術,分散追擊瓦剌軍,本來這一戰術沒有什麼問題,可有一個人過於興奮,幾乎惹下了大禍。

這個人就是朱棣內侍李謙,他當時也在痛打落水狗的人群之中,但由於他追擊太猛,以致深入敵軍之地,被瓦剌軍包圍,按說李謙並不是什麼大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吧,但和在他一起的偏偏還有一個朱瞻基。

朱瞻基是朱棣的孫子,朱高熾的兒子,即所謂的皇太孫,朱瞻基自幼聰明伶俐,朱棣並不喜歡他的殘疾兒子朱高熾,卻十分喜愛朱瞻基,而朱高熾之所以能夠當上皇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這麼一個機靈的好兒子。

朱棣一直以來就把朱瞻基當成將來的接班人來培養,此次出征他特意帶上朱瞻基,也是希望朱瞻基能夠借此機會見見世面,鍛煉一下。

話雖如此,也不過是鍛煉而已,就如同今天的領導下基層體驗生活,掛職鍛煉,不會真的動刀動槍去上陣拚殺。朱棣喜歡親自抄傢伙砍人,那是因為他長年從事該項運動,經驗豐富,且善於躲閃,能夠砍人而不被人砍,朱瞻基不過是個毛孩子,帶出來轉轉而已,但這個毛孩子竟然不知深淺,一時頭熱,跟著李謙逞英雄去了。

當朱棣發現自己身邊少了朱瞻基時,頓時傻了眼,冷汗直冒,這一仗勝負不要緊,輸了可以重來,但要是把接班人弄沒了,那才真是得不償失。他火冒三丈,立刻派人詢問朱瞻基和李謙的去向,得知他們已經追到了九龍口(地名)後,便火速派出軍隊接應自己的孫子回來,也算老天有眼,瓦剌軍慌亂之間,也沒有想到自己圍住的是這麼個大人物,見有人來接應,也就四散奔逃了。

朱瞻基平安回來了,但內侍李謙卻不敢回來,他極為後怕,感到自己問題嚴重,還沒等朱棣向他問罪,就自殺了。

雖然有這樣的一個小插曲,但此次戰役,明軍還是徹底擊敗了瓦剌軍主力,自此之後幾十年內,瓦剌再也不敢向明軍挑釁,邊境從此太平了一段時間。

現代的一位偉人曾經這樣描述過戰爭和和平的關係:

一仗打出十年和平。

至理名言,古今通用。

戰後總結大會

下面我們就這次戰役開一個總結大會,在召開總結大會之前,有必要先說一下這次會議的必要性和議題,畢竟把朱棣和馬哈木同志請來開會並不容易,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們現在開始:

這次忽蘭忽失溫戰役雖然並不是什麼決定性的戰役,但卻很值得分析,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戰役中蘊含了一些明軍作戰的秘密和規律,是應該認真研究的。

這次會議主要探討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麼明軍能夠戰勝?

先說一下,馬哈木同志不要站起來了,不用激動,事情的經過我們已經知道了,戰敗是事實,具體分析還是交給我吧。

要知道,一場戰爭的勝負是有很多決定因素的,之前我們介紹過,明軍的騎兵個人能力不一定能夠勝過瓦剌騎兵,但為什麼明軍卻能在瓦剌佔據天時地利人和情況下擊敗瓦剌呢?

這是因為朱棣統帥下的明軍有一套極有技術含量的戰法和幾支高素質的部隊。戰法問題過於複雜,我們下面再討論,先說說明軍的高素質部隊:三大營。

三大營是朱棣同志組建的部隊,這支部隊也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它們分別是: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

先說五軍營,五軍營並不是指五個軍種,實際上,五軍營是騎兵和步兵的混合體,分為中軍、左軍、左掖軍、右掖軍、右哨軍,這支部隊是從各個地方抽調上來的精銳部隊,擔任攻擊的主力。

下面說一下三千營,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五軍營是明軍主力,那麼為什麼還要單設一個三千營呢,這是因為三千營與五軍營並不相同,它主要是由投降的蒙古騎兵組成的。也就是說,三千營實際上是以僱傭兵為主的。

之所以叫三千營,是因為組建此營時,是以三千蒙古騎兵為骨幹的,當然後來隨著部隊的發展,實際人數當不止三千人,三千營與五軍營不同,它下屬全部都是騎兵,這支騎兵部隊人數雖然不多,卻是朱棣手下最為強悍的騎兵力量,他們在戰爭中主要擔任突擊的角色。

最後我們要介紹朱棣手下最特殊的一支部隊,神機營。

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這支部隊使用的武器是火炮和火銃,在明朝時候,人們稱呼這些火器為神機炮,許多遊牧民族的騎兵就是喪命於這些神機炮下,馬哈木同志就不要哭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

可以說,這支部隊就是明朝政府的炮兵部隊,朱棣同志之所以要組建這樣的一支部隊,那是有著深刻原因的。

我們看到朱棣同志沉痛地點了點頭,沒有錯,在靖難的時候,朱棣同志主要使用的就是騎兵,但是盛庸先生卻大量使用火器襲擊他和他的軍隊,造成了極為不好的影響,朱棣同志自己也幾次差點在戰場上被幹掉。

這也使得朱棣同志深刻吸取了教訓,在他後來組建軍隊時,便專門設置了這樣一個以使用火器為主的部隊,正是這支部隊在忽蘭忽失溫戰役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好了,以上我們介紹了朱棣的高素質部隊,但這並不是他獲得勝利的根本原因,明軍獲勝的真正秘訣在於他們的戰法。

下面我們就探討第二個問題:明軍使用了怎樣的戰法?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明軍的戰法是非常先進的,那到底先進到什麼水平?

客觀地說,明軍的戰術雖不能說領先世界幾百年,但放眼全球,至少在當時,絕無可望其項背者。

這並不是信口胡說,是有著充分的證據的,請大家坐好,下面我們將詳細介紹明朝軍隊先進戰法的發展過程。

在朱元璋時代,明朝有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十分優秀的騎兵將領,這些人使用騎兵作戰堪稱不世出之奇才,連靠騎兵起家的蒙古人也被他們打得狼狽不堪,但除了他們率領的騎兵之外,明朝在軍事上還有另一招看家本領,那就是火器。

事實證明,中國人在發明火藥之後,並不僅僅用它製作鞭炮,經過上百年的演化改進,明代時候朱元璋的軍隊中已經開始大規模使用火器,包括火炮和火銃等,而相應於擅長使用騎兵的徐達等人,朱元璋的手下也湧現出了一大批善於使用火器作戰的將領。這些將領中的佼佼者就是鄧愈和沐英。

鄧愈是偏好使用火器的,在洪都保衛戰中,他的部下就曾經使用火器重創過陳友諒的軍隊,但朱元璋時代,對火器戰術的運用達到登峰造極程度的,卻並不是他,而是沐英。

在那將星閃耀的年代,沐英並不如徐達等人那麼耀眼奪目,但他也是一名十分優秀的將領,洪武十四年,他隨同傅友德、藍玉攻擊雲南,雖不是主帥,但他的排名僅次於藍玉,可見絕非等閒之輩,一年之後,雲南平定,傅友德、藍玉先後奉調回京,朱元璋下令,沐英暫不回京,鎮守雲南。按照當時的說法,這只是一個暫時的安排,然而沐英卻遲遲沒有等到調動工作的機會,慢慢地,他由臨時工變成了合同工,他留在了雲南。

他死後,他的子孫也留在了雲南,接著執行祖輩與朱元璋簽訂的那份長期鎮守合同,從此沐氏就成為了雲南的鎮守者,而這份合同的年限也實在有點長——二百六十年,直到明朝滅亡。

但也正是在這片土地上,沐英創造出了他獨特的火器戰法。

沐英時代的雲南決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所謂春城和旅遊勝地,實際上,當時的雲南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少數民族眾多,且以造反為日常主要活動項目,雲南之地少平原,騎兵沒有多大作用,大部分的軍事行動要靠步兵,本來毫無組織的少數民族應該不是訓練有素的明朝步兵的對手,可偏偏當地有一種特產,而這種特產又是少數民族喜聞樂見,並極其樂於使用的。

這種特產就是大象。

話說大象這種動物,身高體胖皮厚,雖不惹事但也不好惹,連山中王老虎見了也要給它三分面子,當年象牙也沒現在這麼值錢,所以大象數量很多。當地少數民族造反時,總喜歡使用這種當地特產。

明軍騎馬,反軍騎大象,這仗怎麼打?

克制大象的方法還是有的,那就是火器,火銃和火炮不但能夠有效打擊大象,在開槍時發出的響聲還能起到威嚇的作用。事實上,這也是當年明軍唯一可以克制大象軍團的方法。

但事實總是不如人意,沐英時代所使用的火銃是洪武火銃,這種火銃射程不遠,且每次發射後都需要換黑火藥和鉛子,無法形成持續的殺傷力,發射火銃的士兵往往射完第一發子彈後就會被大象踩死,這種賠本買賣沐英是不會做的。

在經過無數次失敗和思考後,沐英終於創造出了一種先進且足以克制大象的火器戰法。

這種戰法根據敵軍大象兵打前陣的特點,將火銃兵列隊為三行,發現敵象兵前進後,第一行首先發射火銃,然後第二行、第三行繼續發射,在二三行發射時,第一列就可以從容裝好子彈,形成完備而持續的強大火力(置火銃為三行,列陣中。。。前行退後,次行繼之;又不退,次行退後,三行繼之)。

這種開創性的戰術克服了當時火銃的局限性,三行輪流開火,沒有絲毫停歇,足以將任何敢於來犯之敵人(包括大象)打成漏斗。

正是憑藉著這種戰法,沐英徹底平定了雲南境內的叛亂,這種戰法由於其使用的地域性,並沒有在明軍中廣泛流傳,但這並不能否定其在軍事史上的偉大意義。

在沐英發明三行火銃戰法的百年之後,普魯士國王菲特列二世經過長期鑽研,發明了與之類似的三線戰法,其排兵佈陣方法與沐英如出一轍,後來,他憑藉著這一戰法稱雄歐洲。

當然,這位普魯士國王認為自己才是三線戰術當之無愧的首創者,如果此事發生在發明權和知識產權制度十分清晰的今天,我們是很有理由向這位國王收取專利權使用費的。

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雖然並沒有在明軍中得以廣泛流傳和使用,但我們不需要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就在不久之後,一種威力更大,更先進的戰法將代替它的位置,在明朝乃至世界軍事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

發明這種戰法的是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就是我們熟悉的朱棣同志。

我們也很榮幸地把這位發明者請到了我們的大會現場,喔,朱棣同志,你不用站起來,坐著就行,下面我們將繼續介紹這種新式戰法的使用方法。

在明朝永樂時期,由於早期的徐達、常遇春等一群猛將都已故去,新一代的騎兵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其吃苦耐勞精神有所退化(並非玩笑),不如他們的先輩,明朝騎兵對蒙古騎兵的個體戰略優勢已經失去,想要克制整日遊牧搶劫的蒙古騎兵的衝擊力,必須配合使用其他武力手段。

朱棣同志根據其長期武裝鬥爭的經驗,設置了三大營,並正式將火炮軍隊引入了明軍的戰鬥序列,他希望用火器來壓制蒙古騎兵的衝擊,但問題在於,騎兵不同於象兵,其速度極快,由於當時火器殺傷力和射擊距離以及換火藥時間上的限制,即使朱棣使用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也是無法抵禦騎兵衝擊的。

在總結經驗教訓後,明軍終於找到了一套能夠有效克制蒙古騎兵的戰法,本人給明軍使用的這套戰法取了一個名字,叫「要你命三板斧戰鬥系統」

「要你命三板斧戰鬥系統」使用說明書

首先必須承認,這個名字不是我首創的,而是取材於某搞笑電影中的「要你命3000」武器,也許有的朋友看過這部電影,這個所謂的「要你命3000」武器是由西瓜刀,石灰粉,毒藥,繩子一系列工具組成,具體使用過程比較複雜,也很多樣,比如先灑石灰粉遮住對方眼睛,然後用西瓜刀砍,或是下毒等等。

我在這裡借鑒其名決不是為了搞笑,恰恰相反,我的態度是很認真的,因為在我看來這個「要你命3000」武器系統正好能夠借用來說明永樂時期明軍戰法的特點。

明軍的這個三板斧戰法是建立在三大營基礎上的,與「要你命3000」武器系統類似的是,明軍是對三大營軍事力量進行合理調配與組合,達到克制蒙古騎兵的目的。

所謂的要你命三板斧戰法的操作過程是這樣的,首先,在發現蒙古騎兵後,神機營的士兵會立刻向陣型前列靠攏,並做好火炮和火銃的發射準備,在統一指揮下進行齊射。這輪齊射是對蒙古騎兵的第一輪打擊,也就是第一斧頭。

神機營射擊完畢後,會立刻撤退到隊伍的兩翼,然後三千營與五軍營的騎兵會立刻補上空位,對已經受創的蒙古騎兵發動突擊,這就是明軍的第二斧頭。

騎兵突擊後,五軍營的步兵開始進攻,他們經常手持制騎兵武器(如長矛等),對蒙古騎兵發動最後一輪打擊,這也是明軍的最後一斧頭。

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完整的戰鬥系統,明軍使用火器壓制敵人騎兵推進挫其銳氣後,立刻發動反突擊,然後用步兵鞏固戰場(神機銃居前,馬隊居後,步卒次之),這一系統的具體使用根據戰場條件的不同各異,其細節操作過程也要複雜得多,比如多兵種部隊的隊形轉換等,但其大致過程是相同的。

以衝擊力見長的蒙古騎兵就是敗在了明軍的這套戰術之下,無論多麼凶悍的騎兵也扛不住這三斧頭,這套「要你命三板斧戰鬥系統」經常搞得蒙古人痛苦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此外明軍使用的武器也是很有特點的,據考證,當時的明軍騎兵使用的兵器與蒙古騎兵也多有不同,某些明朝騎兵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另一種威力更大的獨門兵器——狼牙棒。

雖然騎兵多數使用的是彎馬刀,但據現代科技人員研究表明,高速移動中的騎兵在與敵方騎兵對交鋒時,使用狼牙棒的一方是佔有優勢的,這是因為狼牙棒的打擊範圍廣,使用方便,馬刀只有單面開刃,狼牙棒卻是圓周面鐵刺,無論哪一部分擊打對手都會造成傷害,此外還兼具棍棒打擊功能,其威力實在堪比現在街頭鬥毆時使用的王牌武器——三稜刮刀。

而且狼牙棒的批量製作費用低廉,沒有統一標準,在棍棒上加裝鐵釘鐵簽等物體,幾十分鐘即可製作完成,簡單方便,還可自由發揮創造力,如個別心理陰暗者會加裝倒鉤倒刺等,不死也讓你掉層皮,實在讓人膽寒,正是所謂價格便宜,量又足,他們一直用它。

綜合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明軍的勝利決不是僥倖,在他們輝煌戰績的背後,是對先進武器的研發、戰術的科學分析和戰鬥過程的細節編排,是無數軍事戰術科研人員的辛勤汗水的結晶。

所以在我看來,科學技術是第一推動力這句話實在是極為正確的。

和我們前面介紹過的沐英三行戰法一樣,朱棣的這套戰法在後來的時代裡也有很多近似品。

三百多年後,一位矮個子開始使用與朱棣類似的戰法,他的戰術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先用大炮轟,再用騎兵砍,最後步兵上。

可以看出,他的這套戰法和朱棣時代的明軍戰法是比較類似的,正是憑借這套戰法,他征服了大半個歐洲,並最終找到了一份和朱棣相同的工作——皇帝。

這位矮個子就是法國的拿破侖,他威震天下的資本正是他那獨特而富於機動性的炮騎結合戰術。

天才總是有某些共通點的。

會議開到現在,也該散會了,希望大家能夠從這個總結會議中瞭解一些明朝的戰術思想和技巧,也算沒白開這個會。

對了,差點說漏了最重要一點,以上我們已經概括了明軍的戰術思想和戰鬥方法,雖然這些都是明軍取勝的重要原因,但先進的武器和戰術並不是影響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事實上,古往今來,所有戰爭的勝負關係都遵循著一個最根本的原理:

最終決定勝負的是參加戰爭的人。

馬哈木失敗了,他的挑釁行為終於換來了教訓,明白自己沒有與明朝對抗的實力後,他也步阿魯台後塵,於永樂十三年(1415)向明朝朝貢稱臣。

不過總體看來,馬哈木這個人還是比較守信用的,至少比阿魯台強,或者說他很識時務,可能是那慘烈的一仗給他的心靈以沉重的打擊,他終其一生再也沒有侵犯過明朝邊界,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從史料來看,他也並沒有閒著,此後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對子孫的培養中。

很明顯,他認識到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以瓦剌目前的經濟實力和科技實力,絕對不是明朝政府的對手,但他也明白,先進的武器和戰術從來都不是勝利的保障,統帥和參與戰爭的人才是最為關鍵的。

事實證明,他確實培養出了堪稱英才的下一代。

他的兒子叫脫歡,二十年後殺掉了韃靼首領阿魯台,最終統一蒙古。

他的孫子叫額森,這位仁兄比他老子還厲害,幹出了更加驚天動地的事,他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也先。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1 02:07 AM

第八章 帝王的財產

朱棣對待蒙古部落的這種指哪打哪,橫掃一切的軍事討伐有效地震懾了瓦剌和韃靼,自永樂十二年(1414)征伐瓦剌得勝歸來後,明帝國的邊界終於安靜了下來,瓦剌奄奄一息,韃靼心有餘悸,「不打不服,打服為止」這句俗語用在此處十分合適。永樂大帝朱棣就這樣用武力為自己的國民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此時永樂大典已經修成,邊疆平安無事,周邊四夷爭相向明朝皇帝朝貢,大明帝國可謂風光無比。

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的辛苦經營下,明帝國的文治武功達到了最高峰,國家繁榮昌盛、百業興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國大地上呈現,這固然是朱棣的成就,但究其根本還是朱元璋時代打下的良好基礎在起作用,因為朱元璋就如同一個盡職的管家婆,早已為自己的子孫制定了一系列政策,讓他們去照著執行。

事實上,朱棣時代奉行的仍然是他父親的那一套系統,但朱棣本人在此基礎上也有著自己的發明創造,下面我們將介紹朱棣統治時期出現的幾個新機構,這些機構對之後的明代歷史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而且這些也確實可以算得上是朱棣辛苦勞動的結果,是超越前人的發明創造,值得一提。

我們先從最重要的一個說起。

這是一個全新的機構,是由朱棣本人設立的,但這個新機構的設立者朱棣做夢也不會想到,幾十年之後,它會成長為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龐大到足以威脅皇帝的地位和權力。

這個機構就是內閣。

永樂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終於無法忍受下去了,他總算領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縱然全力以赴沒日沒夜的幹工作,還是很難完成,在這種情況下,他任命解縉等七人為殿閣大學士,參與機務。

這七個人組成了明朝的第一任內閣,自此之後,朱棣但凡戰爭、用人、甚至立太子這樣的事情都要與這七個人討論方作決定,其職權責任不可謂不大。

但出人意料的是,內閣成員的官職卻只有五品,遠遠低於尚書、侍郎等中央官員,這也是朱棣精心設置的,他對內閣也存有一定戒心,為防止這七個人權勢過大,他特意降低了這些所謂閣員的品銜,他似乎認為這樣就能夠有效的控制內閣。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錯了。

誰也料不到這個當初絲毫不起眼的小機構最終竟然會成為明帝國統治的中樞,當年官位僅五品的閣臣成為了百官的首領,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機構的生命力竟然會比明朝這個朝代更長!

它已經由一個機構變成了一種制度,在此之後的五百餘年一直延續下去,成為中國封建政治制度中極為重要的部分。

在我們之後的敘述中,這個機構將經常出現在我們的文章中,無數忠臣、奸臣、亂臣都將在這個舞台上表現他們的一生。

內閣固然重要,但下一個機構的知名度卻要遠遠的大於它,這個朱棣出於特殊目的建立的部門幾百年來都籠罩著神秘色彩,它的名字也經常和罪惡、陰謀糾纏在一起。

這個部門的名字叫東廠。

我們前面曾提到過錦衣衛這個特務部門,雖然此部門一度被朱元璋廢除,但朱棣登基後不久便恢復了該部門的建制,原因很簡單,朱棣需要特務。

像朱棣這樣靠造反上台的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很虛的,自己搞陰謀的人必然總是認為別人也在搞陰謀,為了更加有效的監視百官,他重新起用了錦衣衛。

但不久之後,朱棣就感覺到錦衣衛也不太好用,畢竟這些人都是良民出身,和百官交往也很密,而朱棣本著懷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科學精神,認定這些人也不可靠。

這下就難辦了,特務還不可靠,誰可靠呢?

宦官

宦官最可靠,雖然這些傢伙沒文化,身體還有殘疾(特等),大部分還有點變態心理(可以理解),但畢竟曾經幫助我篡位,一直在我身邊,所以信任他們是沒錯的。

就這麼定了,設立一個由宦官主管的機構,向我一個人負責,負責刺探情報,有事直接向我匯報請示,辦公地點就設在東安門吧,這樣調動也方便點。

至於名字,既然總部在東安門,就叫東廠吧。

永樂十八年(1420),朱棣設置東廠,這個明代最大的特務機構就此登上歷史舞台,其權力之大、作惡之多、名聲之臭實在罕有匹敵。

由於其機構位於東安門,所以被命名為東廠,家住北京的朋友有興趣可以去原址看看,具體地址是今天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部,名字還叫東廠胡同。

東廠設立之初便十分有氣派,主要反映在東廠的關防印上,別的部門官印只是簡單寫明部門名稱而已,東廠的關防印卻大不相同,具體說來是十四個大字:「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雖然語法不一定通暢,卻十分有派頭,而在我看來,這樣的印記還兼具一定防偽作用,畢竟街頭私刻公章的小販要刻這麼多字花費的力氣會更多,收費也更貴。

最初東廠只負責偵查、抓人,並沒有審判的權利,抓獲人犯要交給錦衣衛北鎮撫司審理,但到後來,為了方便搞冤假錯案,本著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精神,東廠充分發揮積極性,也開辦了自己的監獄。

東廠設置有千戶、百戶、掌班、領班、司房等職務,但具體幹活的是役長和番役,他們職責很廣,什麼都管,什麼都看,朝廷會審案件,東廠要派人聽審;朝廷的各個衙門上班,東廠派出人員坐班,六部的各種文件,東廠要派人查看;這還不算,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些人還負責市場調查,連今天菜市場白菜蘿蔔多少錢一斤,都要記錄在案。

這些無孔不入的人不但監視百官,連他們的同行錦衣衛也監視,可見其權力之大。

能統率這麼大的機構,擁有如此大的權力,東廠首領也就成為了人人稱羨的職業,但這個職業有一個先天性的限制條件:必須是宦官(有得必有失啊)。

東廠的首領稱為東廠掌印太監,是宦官中的第二號人物。

第一號人物自然是鼎鼎大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

這些東廠的特務在刺探情報,魚肉百姓之餘,也有著自己敬仰的偶像和信條,在東廠的府衙大廳旁邊,設置了一座小廳,專門用於供奉這位偶像。

相信大家也絕對不會想到,這位擁有大量東廠崇拜者的偶像竟然是——岳飛。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東廠人員還在東廠大堂前建造了一座牌坊,寫上了自己的座右銘——百世流芳。

百世流芳相信他們是做不到了,遺臭萬年倒是很有可能,而可憐的岳飛如果知道還有這樣一群人把他當成偶像,只怕也是高興不起來的。

這裡也要特地說明,請大家不要相信新龍門客棧中的所謂絕頂太監高手之類的鬼話,現實中的東廠太監手邊也沒有什麼葵花寶典,抓人逞兇等大部分的具體事情都是由東廠太監手下的那些正常人幹的。

自從這個機構成立後,不光是朝廷百官倒霉,連錦衣衛也跟著鬱悶,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特務,東廠的人卻成了監視特務的特務,錦衣衛的地位大受影響。

在東廠成立之前,錦衣衛也算是個有前途的職業,許多「有志青年」出於各種目的,紛紛投身於明朝的特務事業,但東廠機構出現後,其勢頭就蓋過了錦衣衛,搶了錦衣衛的風頭。

原因也很簡單,東廠是直接向皇帝負責的,而且其首領東廠掌印太監是皇帝身邊的人,與皇帝的關係不一般,也不是錦衣衛的首領錦衣衛指揮使能夠相比的。

所以在之後的明代歷史發展中,原本是平級的錦衣衛和東廠逐漸變成了上下級關係,有些錦衣衛指揮使見了東廠掌印太監甚至要下跪叩頭。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在明代的特務歷史中,有一位錦衣衛指揮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第一次壓倒了東廠,這位指揮使十分厲害,在他任指揮使的時期內,錦衣衛的威名和權力要遠遠大於東廠,可見事在人為。

這位堪稱明代最強錦衣衛的人是一位重量級的人物,在他的那個時代有著強大勢力和深遠的政治影響,我們將在以後的文章中詳細介紹他的一生。

最後一個介紹的是我們經常在電視劇中聽到的一個稱謂——巡撫。

大家對這個名字應該並不陌生,這個名稱最初出現在永樂年間,也算是朱棣的發明創造吧,實際上,那個時候的巡撫和之後的巡撫並不是一回事。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朱元璋時期廢除了中書省,設置布政使司,最高長官為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務,地位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省長。本來布政使管事也算正常,但朱元璋有一個嗜好——分權,他絕不放心把一省的所有大權都交給一個人,於是他還另外設置了兩個部門,分管司法和軍事。

這兩個部門分別是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最高長官為按察使和都指揮使。

老朱搞這麼一手,無非是為了便於控制各省事務,防止地方坐大,本意不壞,但後來的事情發展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這是因為他的這一舉動正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話:

三個和尚沒水喝。

雖然這三位長官的職權並不相同,布政使管民政、財政、按察使管司法、都指揮使管軍事,但大家都在省城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關係處得不好,也是很麻煩的,平日裡三家誰也不服誰,太平時期還好辦,萬一要有個洪災旱災之類天災,如果沒有統一調配,是很麻煩的,特別當時還經常出現農民起義這種群眾性活動,沒有一個總指揮來管事,沒準農民軍打進官衙時,這三位大人還在爭論誰當老大。

為了處理這三個和尚的問題,中央想了一個辦法,就是由中央派人下去管理全省事務,這個類似中央特派員的人就叫巡撫。

要說明的是,中央可不是隨便派個人下來當巡撫的,在論資排輩十分嚴重的中國,能被派下來管事的都不是等閒之輩,一般來說,這些巡撫都是各部的侍郎(副部級)。

與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在永樂時期,中央官員序列中實際上並沒有巡撫這個官名,所謂的巡撫不過是個臨時的官職,中央的本意是派個人下去管事,事情辦完了你就回來,繼續幹你的副部級。

可是天不隨人願,中央大員下到地方,小事容易辦,要是遇到民族紛爭問題和農民造反這些大事,就不是一年半年能回來的了。要遇到這種事情,巡撫可就麻煩了,東跑西跑,一忙就是大半年,這裡解決了那裡又鬧,逢年過節的,民工都能回家過年,而有些焦頭爛額的巡撫卻幾年回不了家。

本來只是個臨時差事,卻經常是一去不返,巡撫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夫妻分居,子女入學這些問題,長期掛在外面也實在苦了這些大人,中央也麻煩,往往是這個剛巡迴來,又有匯報何處出事,地方處理不了,需要再派,週而復始,也影響中央人員調配,於是,在後來的歷史發展中,巡撫逐漸由臨時特派員變成了固定特派員,人還算是中央的人,但具體辦公都在地方,也不用一年跑幾趟了。

既然說到巡撫,我們就不得不說與之相關的兩個官職。

巡撫雖然是大官,卻並非最大的地方官員,事實上,比巡撫大的還有兩級,這兩級官員才真正稱得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明朝政府確定了巡撫制度後,又出現了新的難題,因為當時的農民起義軍們經常會變換地點,也就是所謂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也算是游擊戰的一種,山東的往河北跑,湖北的往湖南跑,遇到這種情況,巡撫們就犯難了。比如浙江巡撫帶著兵追著起義軍跑,眼看就要追上,結果這些人跑到了福建,浙江巡撫地形不熟,也不方便跑到人家地盤裡面去,就會要求福建巡撫或是都指揮使司配合,如果關係好也就罷了,算是幫你個忙。關係不好的那就麻煩了,人家可以把眼一抬:「你何許人也,貴姓?憑什麼聽你指揮?」

為了處理這種情況,中央只得再派出更高級別的官員(一般是尚書正部級),到地方去處理事務,專門管巡撫。這些人就是所謂的總督。

總督一般管兩個省或是一個大省(如四川總督只管四川),可以對巡撫發令。

按說事情到這裡就算解決了,可是政策實在跟不上形勢,到了明朝後期,如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猛人出來後,游擊隊變成了正規軍,排場是相當的大,人家手下幾十萬人,根本不把你小小的巡撫、總督放在眼裡,正規軍不小打小鬧,要打就打省會城市,一鬧就幾個省,總督也管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出場了,疲於應付的明朝政府最後只得又創造出一個新官名——督師。這個官專門管總督,農民軍鬧到哪裡,他就管到哪裡,當然了,這種最高級別的地方官一般都是由中央最高文官大學士兼任的。

以上三種機構或官職都是在永樂時期由朱棣首創的,其作用有好有壞,我們在這裡介紹它們,是因為在後面的文章中,我們還要經常和他們打交道,所以在這裡必須先打個底。

與這些制度機構相比,朱棣還給他的子孫後代留下了一樣更加珍貴的寶物,也正是這件寶物不但開創了永樂盛世,還在朱棣死後,將這種繁榮富強的局面維持下去。

這件寶物就是人才。

朱棣和朱元璋一樣,都是中國歷史上十分有作為的英明君主,但綜合來看,朱棣比朱元璋在各個方面都差一個層次,除了一點之外。

這一點就是看人才的眼光。

之前我們曾經介紹過朱元璋給他的孫子留下的那三個人,事實證明這三個人是名副其實的書獃子,作用極其有限,朱棣也給自己的子孫留下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卻與之前的齊黃大不相同。

他們是真正的治世英才。

由於他們三個人都姓楊,所以史稱「三楊」

他們是那個時代最為優秀的人物,且各有特長,不但有能力,而且有城府心計,歷經四朝而不倒,堪稱奇人,下面我們就逐個介紹他們的傳奇經歷。

第一個人 博古守正 楊士奇

如果要評選中國歷史上著名盛世之一——仁宣盛世的第一締造者,恐怕還輪不到仁宣兩位皇帝,此榮譽實非楊士奇莫屬,因為如果沒有他,朱高熾可能就不是所謂的明仁宗了。

這位傳奇文臣活躍於四朝,掌控朝政,風光無限,但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為了走到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至正二十五年(1365),楊士奇出生在袁州,當年正是朱元璋鬧革命的時候,各地都兵慌馬亂,民不聊生,為了躲避饑荒,楊士奇的父母帶著他四處奔走,日子過得很苦。在楊士奇一歲半的時候,他的父親楊美終於在亂世中徹底得到了解脫——去世了。

幼年的楊士奇不懂得悲傷,也沒有時間悲傷,因為他還要跟著母親繼續為了生存而奔走,上天還是公平的,他雖然沒有給楊士奇幸福的童年,卻給了他一個好母親。

楊士奇的母親是一個十分有遠見的人,即使在四處飄流的時候,她也不忘記做一件事——教楊士奇讀書。在那遍地烽火的歲月中,她丟棄了很多行李,但始終帶著一本書——《大學》,說來慚愧,此書我到二十歲才通讀,而楊士奇先生五歲就已經會背了,每看到此,本人都會感歎新社會就是好,如果在下生在那個時代,估計混到四五十歲還是個童生。

讀書是要講天分的,楊士奇就十分有天分,可讀書還需要另一樣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錢。

楊士奇沒錢,他的母親也沒錢。

沒有錢,就上不起私塾,就讀不了書,就不能上京考試,就不能當官,畢竟科舉考試並不是只考《大學》。

楊士奇和他的母親就這樣在貧困的煎熬中迎來了人生的轉折。

洪武四年(1371),楊士奇的母親改嫁了,楊士奇從此便多了一位繼父,一位嚴肅且嚴厲的繼父。

這位繼父叫羅性,他同時也兼任楊士奇的老師。

羅性,字子理,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此人出生世家,當時已經是著名的名士,且有官職在身,性格耿直,但生性高傲,瞧不起人

楊士奇懷揣著好奇和畏懼住進了羅性的家,當然,也是他自己的家。

羅性是一個十分嚴厲孤傲的人,對這個跟著自己新娶妻子(或是妾)一道進門,卻並非自家血親的小孩並沒有給什麼好臉色。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進入羅家後不久,楊士奇就被強令改姓羅,這似乎也很正常,給你飯吃的人總是有著某種權力的。

楊士奇就這樣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下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雖然改姓羅,但畢竟不是人家的孩子,差別待遇總是有的,羅性也並不怎麼重視他,這一點,即使是幼年的楊士奇也能感覺得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翼翼,盡量不去惹禍,以免給他和他的母親帶來麻煩。

兩年後,年僅八歲的楊士奇的一次驚人之舉改變了他的生活狀況。

洪武六年(1373),羅家舉行祭祀先祖的儀式,還是小孩的楊士奇被觸動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親和顛沛流離的生活,他也想祭拜自己的父親和親人。

可是羅家的祠堂決不會有楊家的位置,而且如果他公開祭祀自己的家人,恐怕是不會讓繼父羅性高興的。

這個年僅八歲的小男孩卻並未放棄,他從外面撿來土塊,做成神位的樣子,找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鄭重地向自己亡故的父親跪拜行禮。

楊士奇所不知道的是,他這自以為隱秘的行為被一個人看在了眼裡,這個人正是羅性。

不久之後,羅性找到了楊士奇,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他祭拜祖先的行為,還告知他從今往後,恢復他的楊姓,不再跟自己姓羅。

楊士奇十分驚慌,他以為是羅性不想再養他,要將他趕出門去。

羅性卻搖了搖頭,歎息道:「我的幾個兒子都不爭氣,希望你將來能夠略微照顧一下他們。」

他接著感歎道:「你才八歲,卻能夠寄人籬下而不墮其志,不忘祖先,你將來必成大器!你不必改姓了,將來你必定不會辱沒生父的姓氏。」

羅性是對的,有志從來不在年高。

自此之後,羅性開始對楊士奇另眼相看,並著力培養他,供他讀書。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楊士奇應該會通過各項考試,最終中進士入朝為官,因為他確實有這個實力,但上天實在弄人。

僅僅一年之後,羅性因罪被貶職到遠方,楊士奇和他母親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然而在這艱苦的環境下,有志氣的楊士奇卻沒有放棄希望,他仍然努力讀書學習,為自己的將來而奮鬥。

由於家境貧困,楊士奇沒有辦法向其他讀書人那樣上京趕考圖個功名,為了貼補家用,他十五歲就去鄉村私塾做老師,當時私塾很多,沒有形成壟斷產業,每個學生入學時候交部分學費,不用開學時去教務處一次性交清,如果覺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隨時走人,所以老師的水平是決定其收入的關鍵,學生多收入就多,由於他學問根基扎實,很多人來作他的學生,但畢竟在農村貧困地區,他的收入還是十分微薄,只能混口飯吃。

生活貧困的楊士奇和他的母親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不久之後,他又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人窮志不窮這條格言的意義。

楊士奇的一個朋友家裡也十分窮困,但他沒有別的謀生之道,家裡還有老人要養,實在過不下去了。楊士奇主動找到他,問他有沒有讀過四書,這個人雖然窮點,學問還是有的,便回答說讀過。楊士奇當即表示,自己可以把教的學生分一半給他,並將教書的報酬也分一半給他。

他的這位朋友十分感動,因為他知道,楊士奇也有母親要養,家境也很貧窮,在如此的情況下,竟然還能這樣仗義,實在太不簡單。

少了一半收入的楊士奇回家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他本以為母親會不高興,畢竟本來已經很窮困的家也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母親卻十分高興地對他說:「你能夠這樣做,不枉我養育你成人啊!」

是的,窮人也是有尊嚴和信義的,正是因為有這樣明理的母親,後來的楊士奇才能成為一代名臣。

楊士奇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在困難中不斷努力,在貧困中堅持信念,最終成就事業。

人窮,志不可短!

沒有功名的楊士奇仕途並不順利,他先在縣裡做了一個訓導(類似今天的縣教育局官員),訓導是個小官,只是整天在衙門裡混日子,可楊士奇做官實在很失敗,他連混日子都沒有混成。

不久之後,楊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丟失了學印,在當年那個時代,丟失衙門印章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的警察丟槍還要嚴重得多,是有可能要坐牢的。此時,楊士奇顯示了他靈活的一面。

如果是方孝孺丟了印,估計會寫上幾十份檢討,然後去當地政府自首,坐牢時還要時刻反省自己,楊士奇沒有這麼多花樣,他直接就棄官逃跑了。

楊士奇還真不是書獃子啊

之後逃犯楊士奇流浪江湖,他這個所謂逃犯是應該要畫引號的,因為縣衙也不會費時費力來追捕他,說得難聽一點,他連被追捕的價值都不具備,此後二十多年,他到處給私塾打工養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長年漂泊生活沒有讓他變成二混子,在工作之餘,他繼續努力讀書,其學術水平已達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

在度過長期學習教書的流浪生活後,楊士奇終於等到了他人生的轉機。

建文二年(1400),建文帝召集儒生撰寫《太祖實錄》,三十六歲的楊士奇由於其紮實的史學文學功底,被保舉為編撰。

在編撰過程中,楊士奇以深厚的文史才學較好地完成了工作,並得到了此書主編方孝孺的讚賞,居然一舉成為了《太祖實錄》的副總裁。

永樂繼位後,楊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與解縉等人一起被任命為明朝首任內閣七名成員之一,自此之後,他成為了朱棣的重臣。

與解縉相同,他也不是個安分的人,此後不久,他捲入了立太子的紛爭,他和解縉都擁護朱高熾,但與解縉不同的是,他要聰明得多。

青少年時期的艱苦經歷磨煉了楊士奇,使他變得老成而有心計。他為人十分謹慎,別人和他說過的話,他都爛在肚子裡,從不輕易發言洩密,他是太子的忠實擁護者,卻從不明顯表現出來,其城府可見一斑。

而楊士奇之所以能夠有所成就,其經驗大致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剛出道時要低調,再低調。

雖然楊士奇精於權謀詭計,但事實證明,他並不是一個滑頭的兩面派,在這場你死我活的奪位鬥爭中,他始終堅定地站在了朱高熾一邊,並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忠誠最終戰勝了政治對手,將朱高熾扶上了皇帝的寶座。

永樂年間,最為殘酷的政治鬥爭就是朱高熾與朱高煦的皇位之爭,在這場鬥爭中,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大臣折腰,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雙方各出奇謀,經過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鬥爭一直延續到朱棣去世的那個夜晚,一個人冒著極大的風險,秘密連夜出發,奔波一個月趕路報信,方才分出了勝負。

事實上,不但楊士奇參加了這場鬥爭,我們下面要介紹的三楊中的另外兩個也沒有閒著,他們都是太子黨的得力干將。在後面的文章中,我們會詳細介紹這場驚天動地的皇位之爭。

第二個人 足智多謀 楊榮

我們接著介紹的楊榮是三楊中的第二楊,他雖然沒有楊士奇那樣出眾的政務才能和學問基礎,卻有一項他人不及的能力——準確的判斷力。

楊榮,洪武四年(1371)生,福建人,原名楊子榮(注意區分),他雖然沒有深入虎穴,剿滅土匪的壯舉,但其大智大勇卻著實可以和後來的那位戰鬥英雄相比。

與楊士奇不同,他小時候沒有吃過那麼多苦,家裡環境不錯的他走的正是讀書、應試、做官的這條老路。建文二年(1400),他考中進士,由於成績優秀,被授予編修之職,即所謂的翰林。

建文帝時代翰林院可謂書獃子雲集之地,這也難怪,畢竟掌權的就是黃子澄、方孝孺那樣的人,上行下效也很正常。

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楊榮這位優等生與他的那些同事們有很大的不同,他實在不是個書獃子,而應該算是一位心思縝密的謀士。

與楊士奇一樣,這個足智多謀的人也是在永樂時期才被重用的,但他飛黃騰達的經過卻很有點傳奇色彩,因為他憑借的不是才學,而是一句話。

建文四年(1402),朱棣終於打敗了頑強的南軍,進入京城,奪得了皇位,現在他只剩下一件事要辦——登基即位。

然而就在他騎馬向大殿進發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人站了出來,阻擋了他的去路(迎於馬首)。

這個人正是楊榮。

由於當時情況還比較混亂,敵友難分,難保某些忠於建文帝的大臣不會玩類似恐怖分子和荊軻那樣的把戲,周圍的人十分緊張,而朱棣本人也大為吃驚,但他不會想到,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面。

楊榮竟然對他說,現在不應該進宮即位。

不應該即位?笑話!打了那麼多年的仗,裝了那麼久的傻,死了那麼多的人,無非只是為了皇位,可眼前的這個書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憑什麼!真是可笑!

在場的人幾乎已經認定楊榮發瘋了,準備替他收屍。

但楊榮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還讓朱棣心悅誠服照辦,而他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竟然只用了一句話。

「殿下是應該先去即位呢,還是先去祭陵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們前面說過,朱棣造反是披著合法外衣的,說得粗一點就是即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勝利沖昏了他的頭腦,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立牌坊,只是一心要當婊子。無論怎麼說,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墳,那是很不妥當的,朱棣連忙撥轉馬頭,去給老爹上墳。

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出楊榮已經精明到了極點,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權力鬥爭的真相。這樣的一個人比他的上級方孝孺、黃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樣老奸巨猾的朱棣從此記住了這個叫楊榮的人,在他即位後便重用楊榮,並將其召入內閣,成為七人內閣中的一員。

當時的內閣七人都是名滿天下之輩,而在他們中間,楊榮並不顯眼,他沒有解縉的才學,也沒有楊士奇的政務能力,並不是個引人注目的人,但這決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實上,他所擅長的是另一種本領——謀斷。

所謂謀斷就是謀略和判斷,這些本應是姚廣孝那一類人的專長,而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應該是個老實讀書人的楊榮居然會擅長這些,實在令人費解,但他善於判斷形勢卻是不爭的事實,下面的這個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

一天晚上,邊關突然傳來急報,寧夏被蒙古軍隊圍攻,守將派人幾百里加急報信,這是緊急軍情,朱棣也連忙起身去內閣找閣臣討論如何處理(內閣有24小時值班制度,七天一換),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楊榮。

朱棣風風火火地來到內閣,把奏報交給楊榮看,問他有什麼意見。

出乎朱棣預料,楊榮看完後沒有絲毫慌亂,表情輕鬆自然,大有一副太監不急皇帝急的勢頭。

朱棣又氣又急,楊榮卻慢條斯理的對他說:「請陛下再等一會,寧夏一定會有第二份解圍奏報送來的。」

朱棣好奇地看著他,讓他說出理由,楊榮此刻也不敢再玩深沉,因為朱棣不是一個對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楊榮胸有成竹地說道:「我瞭解寧夏的情況,那裡城防堅固,而且長期作戰,士兵經驗豐富,足以抵禦周圍的蒙古軍隊。從他們發出第一份奏報的日期來看,距離今天已過去十餘天,此刻寧夏應該已經解圍了,必然會發出第二份奏報。」

不久之後,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圍的奏報,自認料事如神的朱棣對楊榮也十分佩服,並交給他一個更為光榮的任務——從軍。

朱棣認識到,楊榮是一個能謀善斷的人,在對蒙古作戰中,這樣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於是在永樂十二年(1414)的那次遠征中,楊榮隨同朱棣出行,表現良好,獲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將軍隊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印信交給楊榮保管,而且軍中但凡宣詔等事務,必須得到楊榮的奏報才會發出,可以說,楊榮就是朱棣的私人秘書。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楊榮,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這個人處事不偏不倚,也不參與朱高熾與朱高煦的奪位之爭,沒有幫派背景,當然,這僅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想不到的是,這個看上去十分聽話的楊榮並不像他表面上那麼簡單,朱棣將印信和奏報之權授予楊榮,只是為了要他好好幹活,然而這位楊榮卻利用這一便利條件,在關鍵時刻做出了一件關鍵的事情。

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時,那個當機立斷,馳奔上千里向太子報告朱棣已死的消息,為太子登基爭取寶貴時間,制定周密計劃的人,正是一向為人低調的楊榮。因為他的真實身份和楊士奇一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

第三個人 臨危不懼 楊溥

下面要說的這位楊溥,其名氣與功績和前面介紹過的兩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卻是三人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別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學和能力,他靠的卻是蹲監獄。

楊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進士,是楊榮的進士同學,更為難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編修,又成為了楊榮的同事,但與楊榮不同的是,楊溥是天生的太子黨,因為在永樂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朱高熾,算是早期黨員。

朱棣畢竟還是太天真了,楊榮和楊溥這種同學加同事的關係,外加內閣七人文臣集團固有的擁立太子的政治立場,說楊榮不是太子黨,真是鬼都不信。

楊溥沒有楊士奇和楊榮那樣突出的才能,他輔佐太子十餘年,並沒有什麼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這樣下去,即使將來太子即位,他也不會有什麼前途,但永樂十二年發生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改變了他的命運,不過,這個突發事件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樂十二年(1414),「東宮迎駕事件」事發,這是一個有著極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後策劃者正是朱高煦。在這次事件中,太子黨受到嚴重打擊,幾乎一蹶不振,許多大臣被關進監獄當替罪羊,而楊溥正是那無數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隻。

由於楊溥的工作單位就是太子東宮,所以他被認定為直接責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關進了特級監獄——錦衣衛的詔獄。

錦衣衛詔獄是一所歷史悠久,知名度極高的監獄,級別低者是與之無緣的(後期開始降低標準,什麼人都關),能進去人的不是窮凶極惡就是達官顯貴。所謂身不能至,心嚮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對這所籠罩神秘色彩的監獄也有著好奇心,這種心理也可以理解,從古至今,蹲監獄一直都是吹牛的資本,如「兄弟我當年在裡面的時候」,說出來十分威風。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絕不在少數。反正在哪裡都是坐牢,找個知名度最高的監獄蹲著,將來出來後還可以吹牛「兄弟我當年蹲詔獄的時候」,應該也能嚇住不少同道中人。

這樣看來,蹲監獄也算是出名的一條捷徑。

然而事實上,在當年,想靠蹲詔獄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夠級別,其次你還要有足夠的運氣。

因為一旦進了詔獄,就不太容易活著出來了。

詔獄是真正的人間地獄,陰冷潮濕,環境惡劣,雖然是高等級監獄,卻絕不是衛生模範監獄,蚊蟲老鼠到處跑,監獄也從來不搞衛生評比,反正這些東西騷擾的也不是自己。

雖然環境惡劣,但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詔獄由北鎮撫司直轄)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犯人們的關照,他們秉承著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管理理念,對犯人們嚴格要求,並堅持抗拒從嚴,坦白也從嚴的審訊原則,經常用犯人練習拳腳功夫,以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同時他們還開展各項刑具的科研攻關工作,並無私地在犯人身上試驗刑具的實際效果。

最初進入詔獄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審訊——被毆打(拳腳,上刑具)——等待中度過的,等到每人審你也沒人打你的時候,說明你的人生開始出現了三種變數,1、即將被砍頭 2、即將被釋放 3、你已經被遺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會選擇第二種結果,但可惜的是,選擇權從來不在他們的手上。

這就是詔獄,這裡的犯人沒有外出放風的機會,沒有打牌消遣等娛樂活動,自然更不可能在晚上排隊到禮堂看新聞報道。

明朝著名的鐵漢楊繼盛、左光斗等人都蹲過詔獄,他們腿被打斷後,骨頭露了出來也沒人管,任他們自生自滅。所以我們說,這裡是真正的地獄。

楊溥進的就是這種監獄,剛進來時總是要吃點苦頭的,不久之後,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況,但楊溥想不到的是,這一等就是十年。

更慘的是,楊溥的生命時刻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東宮迎駕事件」始終沒有了結,而朱高煦更是處心積慮要借此事徹底消滅太子黨,在這種情況下,楊溥隨時都有被拉出去砍頭的危險(史載「旦夕且死」),然而楊溥卻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行為來應對死亡的威脅。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結束,而你卻無能為力,你會幹些什麼?

我相信很多人在這種狀況下是準備寫遺書或是大吃一頓,把以前沒玩的都補上,更多的人則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應,可楊溥奇就奇在他的反應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頭,他卻仍在讀書,而且是不停地讀,讀了很多書(讀經史諸子書不輟),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在那種險惡的環境下,性命隨時不保,讀書還有什麼用呢?

可這個人卻渾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發惡臭、骯髒潮濕的牢房裡,卻如同身在自己書房裡一樣,不停地用功讀書,他的自學行為讓其他犯人很驚訝,到後來,連看守他的獄卒都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這種舉動也引起了朱棣的主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問楊溥現在在幹什麼(幸好不是問楊溥尚在否),大臣告訴他楊溥在監獄裡每天都不停地讀書。

朱棣聽到這個答案後,沉思良久,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下達了命令,要他務必好好看守楊溥,不能出任何問題。

我們前面說過,朱棣是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這種水平就體現在對人的認識上,他很清楚楊溥的境況和心理狀態,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溥卻能視死如歸,毫不畏懼,也絕非偽裝(裝不了那麼長時間),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顯,這個叫楊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害怕這兩個字。

自古以來,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脅下等死。

不知何時發生,只知隨時可能發生,這種等死的感受才是最為痛苦的

楊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這樣的人,天下還有何可怕?!

真是個人才啊!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棣才特意讓人關照楊溥,他雖然不願用楊溥,卻可以留給自己的兒子用。

也多虧了朱棣的這種關照,楊溥才能在詔獄中度過長達十年的艱苦生活,最終熬到刑滿釋放,光榮出獄,並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為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這三位的人生經歷,我們就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要混出頭實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這裡介紹三楊的經歷,不但因為他們將在後來的明代歷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參加了那場慘烈的皇位之爭,並擔任了主角,以上的內容不過是參與這場鬥爭演員的個人簡介,下面我們將開始講述這場殘酷的政治搏鬥。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4 04:19 PM

第九章 生死相搏

朱高煦一直不服氣

這也很容易理解,他長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且有優秀的軍事才能,相比之下,自己的那個哥哥不但是個大胖子,還是個瘸子,連走路都要人扶,更別談騎馬了。

簡直就是個廢人。

可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廢人,將來要做自己的主人!

誰讓人家生得早呢?

自己也不是沒有努力過,靖難的時候,拼老命為父親的江山搏殺,數次出生入死,卻總是被父親忽悠,雖得到了一句「勉之,世子多疾!」的空話,卻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幹了那麼多的事,卻什麼回報都沒有,朱高煦很憤怒,後果很嚴重。

他恨朱高熾,更恨說話不算數的父親朱棣。

想做皇帝,只能靠自己了。

不擇手段、不論方法,一定要把皇位搶過來!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確實錯怪了自己的父親。

朱棣是明代厚黑學的專家,水平很高,說謊抵賴如同吃飯喝水一樣正常,但在選擇太子這件事情上,他卻並沒有騙人,他確實是想立朱高煦的。

父親總是喜歡像自己的兒子,朱高煦就很像自己,都很英武、都很擅長軍事、都很精明、也都很無賴。

朱高熾卻大不相同,這個兒子胖得像頭豬,臃腫不堪,小時候得病成了瘸子(可能是小兒麻痺症),走路都要人扶,簡直就是半個廢人。朱棣實在想不通,如此英明神武的自己,怎麼會有個這樣的兒子。

除了外貌,朱高熾在性格上也和朱棣截然相反,他是個老實人,品性溫和,雖然對父親十分尊重,但對其對待建文帝大臣的殘忍行為十分不滿,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討朱棣的喜歡。

於是朱棣開始徵求群臣的意見,為換人做準備,他先問自己手下的武將,得到的答案幾乎是一致的——立朱高煦。

武將:戰友上台將來好辦事啊。

之後他又去問文臣,得到的答覆也很統一——立朱高熾。

文臣:自古君不立長,國家必有大亂。

一向精明的朱棣也沒了主意,便找來解縉,於是就有了前面所說的那場著名的談話。從此朱棣開始傾向於立朱高熾。

但在此之後,禁不住朱高煦一派大臣的遊說,朱棣又有些動搖,立太子一事也就擱置了下來,無數大臣反覆勸說,但朱棣就是不立太子,朱高熾派大臣十分明白,朱棣是想立朱高煦的。於是,朱高熾派第一干將解縉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心理戰。

不久之後,有大臣畫了一幅畫(極有可能是有人預先安排的),畫中一頭老虎帶著一群幼虎,作父子相親狀。朱棣也親來觀看,此時站在他身邊的解縉突然站了出來,拿起毛筆,不由分說地在畫上題了這樣一首詩: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高!實在是高!

解縉的這首打油詩做得並不高明,卻很實用,所謂百獸尊不就是皇帝嗎,這首詩就是告訴朱棣,你是皇帝,天下歸你所有,但父子之情是無法替代也不應拋開的。朱高煦深受你的寵愛,但你也不應該忘記朱高熾和你的父子之情啊。

解縉的判斷沒有錯,朱棣停下了腳步,他被深深地打動了。

是啊,雖然朱高熾是半個廢人,雖然他不如朱高煦能幹,但他也是我的兒子,是我親自撫養長大的親生兒子啊!他沒有什麼顯赫的功績,但他一直都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從沒有犯錯,不應該對他不公啊。

就在那一刻,朱棣做出了決定。

他命令,立刻召見朱高熾,並正式冊封他為太子(上感其意,立召太子歸,至是遂立之)。

從此朱高熾成為了太子,他終於放心了,支持他的太子黨大臣們也終於放心了。

這場奪位之爭似乎就要以朱高熾的勝利而告終,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場爭鬥才剛開始。

朱高煦的陰謀

朱高熾被冊立為太子後,自然風光無限,而朱高煦卻禍不單行,不但皇位無望,還被分封到雲南。

當時的雲南十分落後,讓他去那裡無疑是一種發配,朱高煦自然不願意去,但這是皇帝的命令,總不能不執行吧,朱高煦經過仔細思考,終於想出了一個不去雲南的方法——耍賴。

他找到父親朱棣,不斷訴苦,說自己又沒有犯錯,憑什麼要去雲南,反覆勸說,賴著就是不走。朱棣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加上他也確實比較喜歡這個兒子,便收回了命令,讓他跟隨自己去北方巡視邊界(當時尚未遷都)。

在跟隨朱棣巡邊時,朱高煦表現良好,深得朱棣歡心,高興之餘,朱棣便讓他自己決定去留之地。

朱高煦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告訴朱棣,自己哪裡也不去,就留在京城(南京)。

朱棣同意了他的要求,從此,朱高煦便以京城為基地,開始謀劃針對朱高熾的陰謀。

他廣收朝中大臣為爪牙,四處打探消息,企圖抓住機會給太子以致命打擊。

朱高煦深通權術之道,他明白,要想打倒太子,必須先除去他身邊的人,而太子黨中最顯眼的解縉就成了他首要打擊的對象。在朱高煦的策劃下,外加解縉本人不知收斂,永樂五年(1407),解縉被趕出京城,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

朱高煦的第一次攻擊獲得了全勝。

但搞掉解縉不過是為下一次的進攻做準備,因為朱高煦的真正目標是被太子黨保護著的朱高熾。

經過周密策劃後,永樂十年(1412),朱高煦發動了第二次進攻。

朱高煦深知朝中文臣支持太子的很多,要想把文官集團一網打盡絕無可能,於是他另出奇招,花重金收買了朱棣身邊的很多近臣侍衛,並讓這些人不斷地說太子的壞話,而自永樂七年後,由於朱棣要外出征討蒙古,便經常安排太子監國(代理國家大事),在這種情況下,精於權術的朱高煦終於等到了一個最佳的進攻機會。

朱高煦聰明過人,他跟隨朱棣多年,深知自己的這位父親大人雖然十分精明且長於權謀詭計,卻有一個弱點——多疑。

而太子監國期間,正是他的這種弱點爆發的時刻,因為他多疑的根源就在於對權力的貪婪,雖然由於出征不得不將權力交給太子,但這是迫不得已的,朱高煦相信,所有關於太子急於登基,搶班奪權的傳聞都會在朱棣的心中引發一顆顆定時炸彈。

朱高煦的策略是正確的,他準確地擊中了要害,在身邊人的蠱惑下,不容權力有失的朱棣果然開始懷疑一向老實的太子的用心。

永樂十年(1412)九月,朱棣北巡迴京,對太子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審查了其監國期間的各項工作,嚴厲訓斥了太子,並抓了一大批太子身邊的官員,更改了太子頒布的多項政令。

朱棣的這種沒事找事的找茬行為讓大臣們十分不滿,他們紛紛上書,其中言辭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太子沒有錯,不應該更改(太子事無大過誤,無可更也)。

但直言的耿通卻絕不會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可正中朱棣下懷,

耿通算是個做官沒開竅的人,他根本不懂得朱棣這些行為背後的政治意義,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家本來就是來找茬踢場子的,不過隨意找個借口,是直接奔著人來的,多說何益!

朱棣卻是一個借題發揮的老手,他由此得到了啟發,決定向耿通借一樣東西,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樣東西就是耿通的腦袋。

隨後,朱棣便煞費苦心地演了一齣好戲。

他把文武百官集合到午門,用陰沉的眼光掃視著他們,怒斥耿通的罪行(好像也沒什麼罪行),最後斬釘截鐵地說道:像耿通這樣的人,一定要殺(必殺通無赦)!

如此殺氣騰騰,群臣無不膽寒,但大臣們並不知道,這場戲的高潮還沒有到。

耿通被處決後,朱棣集合大臣們開展思想教育,終於說出了他演這場戲最終的目的:

「太子犯錯,不過是小問題,耿通為太子說話,實際上是離間我們父子,這樣的行為絕對不能寬恕,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他(失出,細故耳。。。離間我父子,不可恕)!

至此終於原形畢露。

耿通無非是說太子沒錯而已,怎麼扯得到離間父子關係上,這個帽子戴得實在不高明卻也說出了朱棣的真意:

朱高熾,老子還沒死呢,你老實點!

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太子黨被打下去一批,朱高熾本人經過這場打擊,也心灰意冷,既然讓自己監國,卻又不給幹事的權利,做事也不是,不做事也不是,這不是拿人開涮嗎?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大臣挺身而出,用他的智慧穩住了太子的地位。

這個人就是我們之前說過的楊士奇。

楊士奇雖然學問比不上解縉,他的腦袋可比解縉靈活得多,解縉雖然也參與政治鬥爭,卻實在太嫩,一點也不知道低調做官的原則。本來就是個書生,卻硬要轉行去幹政客,隔行如隔山,水平差的太遠。

楊士奇就大不相同了,此人我們介紹過,他不是科舉出身,其履歷也很複雜,先後幹過老師、教育局小科員、逃犯(其間曾兼職教師)等不同職業,社會背景複雜,特別是他在社會上混了二十多年,也算跑過江湖,黑道白道地痞混混估計也見過不少,按照今天的流動人口規定,他這個流動了二十年的人是絕對的盲流,估計還可以算是在道上混過的。

朝廷就是一個小社會,皇帝大臣們和地痞混混也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吃得好點,穿得好點,人品更卑劣,鬥爭更加激烈點而已,在這裡楊士奇如魚得水,靈活運用他在社會上學來的本領,而他學得最好,也用得最好的就是:做官時一定要低調。

他雖然為太子繼位監國出了很多力,卻從不聲張,永樂七年(1409)七月,太子為感謝他一直以來的工作和努力,特別在京城鬧市區繁華地帶賜給他一座豪宅,換了別人,估計早就高高興興地去拿鑰匙準備入住,可楊士奇卻拒絕了。

他推辭了太子的好意,表示自己房子夠住,不需要這麼大的豪宅。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嫌房子多,楊士奇也不例外,他拒絕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如果他拿了那棟房子,就會成為朱高煦的重點打擊目標,權衡利弊,他明智地拒絕了這筆橫財。

楊士奇雖然沒有接受太子的禮物,但他對太子的忠誠卻是旁人比不上的,應該說他成為太子黨並不完全是為了投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太子的感情。

自永樂二年(1404)朱高熾被立為太子後,楊士奇就被任命為左中允(官名),做了太子的部下,朱高熾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個真正仁厚老實的人,經常勸阻父親的殘暴行為,弟弟朱高煦屢次向他挑釁,陰謀對付他,朱高熾卻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下來,甚至數次還幫這個無賴弟弟說情。

這些事情給楊士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雖然歷經宦海,城府極深,兒時母親對他的教誨卻始終記在心頭,仗義執言已經成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他卻並沒有變,他還是當年的那個正氣在胸的楊士奇。

眼前的朱高熾雖然形象不好,身體不便,卻是一個能夠仁懷天下的人,他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秉持著這個信念,楊士奇與太子同甘共苦,攜手並肩,走過了二十年歷經坎坷的儲君歲月。

說來也實在讓人有些啼笑皆非,可能是由於楊士奇過於低調,連朱棣也以為楊士奇不是太子黨,把他當成了中間派,經常向他詢問太子的情況,而在永樂十年(1412)的風波之後,朱棣對太子也產生了懷疑,便向楊士奇詢問太子監國時表現如何。

這看上去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實際上卻暗藏殺機。

城府極深的楊士奇聽到這句問話後,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立刻意識到,決定太子命運的關鍵時刻來到了。

他緊張地思索著問題的答案。

趁著楊士奇先生還在思考的時間,我們來看一下為什麼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又十分關鍵。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積極,勤懇做事,和群眾(大臣)們打成一片,能獨立處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話,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還在呢,現在就拉攏大臣,獨立處事,想搶班奪權,讓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這個答案不行,那麼我們換一個答案:

太子平時積極參加娛樂活動,不理政事,疏遠大臣,有事情就交給下面去辦,沒有什麼威信。

這樣回答的話,太子的結局估計也是——完蛋。

這又是一個非常類似二十二條軍規的矛盾邏輯。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無數太子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父親玩殘的,自古以來,一把手和二把手的關係始終是處理不好的,在封建社會,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脫不了這個規則的制約。

你積極肯幹,說你有野心,你消極怠工,說你沒前途。

干多了也不行,干少了也不行,其實只是要告訴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讓你幹,你就不得休息,不讓你幹,你就不得好死。

這似乎是很難理解的,到底是什麼使得這一滑稽現象反覆發生呢?

答案很簡單:權力。

誰分我的權,我就要誰的命!(兒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終是要將權力交給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須有一定的辦事能力,為了帝國的未來,無能的廢物是不能成為繼承人的,所以必須給太子權力和鍛煉的機會,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個善終,混個自然死亡,不至於七八十歲還被拉出去砍頭,就必須緊緊握住自己手中的權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兒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現在楊士奇先生已經完成了他的思索,讓我們來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監國期間努力處理政事,能夠聽取大臣的合理意見,但對於不對的意見,也絕不會隨便同意,對於近臣不恰當的要求,他會當面駁斥和批評。」

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舉辦的現場提問回答活動中,楊士奇能夠在規定時間內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外交辭令,實在不簡單。

既勤懇幹活禮賢下士,又能夠群而不黨,與大臣保持距離,在楊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熾那肥頭大耳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光輝照人。

朱棣聽了這個答案也十分滿意,臉上立刻陰轉晴,變得十分安詳,當然最後他還不忘誇獎楊士奇,說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中,朱棣和楊士奇各出絕招,朱棣施展的是武當長拳,外柔內剛,楊士奇則是太極高手,左推右擋,來往自如。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似乎可以算是武當派的同門師兄弟。

於是,永樂十年(1412)的這場紛爭就此結束,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動搖,但由於楊士奇等人的努力,終於穩定住了局勢。

可是太子前面的路還很長,只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會不斷受到朱高煦的攻擊,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實也是如此,另一個更大的陰謀正在策劃之中,對太子而言,這也將是他監國二十年中經受的最嚴酷的考驗。

在朱高煦持續不斷地誣陷詆毀下,朱棣確實對太子有了看法,但暫時也沒有換太子的想法,皇帝這樣想,下面的大臣們可不這樣想。

看到朱棣訓斥太子,許多原先投靠太子準備投機的官員們紛紛改換門庭,成為了朱高煦的黨羽,但楊士奇卻始終沒有背棄太子,他一直守護著這個人,守護在這個看上去遲早會被廢掉的太子身邊。

大浪淘沙,始見真金。

不久之後,一場更大的風暴到來了,太子和楊士奇將接受真正的考驗。

永樂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歸來,當時太子及其下屬官員奉命留守南京,聞聽這個消息,立刻派人準備迎接,但迎接時由於準備不足,有所延誤,朱棣很不高興。

其實說來這也就是個芝麻綠豆的小事,朱棣同志平日經常自行騎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駕這種形象工程有沒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熾雖然心中不安,卻也沒多想。

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熾的意料。

朱棣大發雷霆,把朱高熾狠狠罵了一頓,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面打仗那麼辛苦,也是為了你將來的江山打基礎,你卻連個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這個廢物有什麼用?

朱高熾挨罵了,心裡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點,至於搞得這麼大嗎?

至於,非常至於。

朱高熾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斷打探他的行動,雖然並沒有什麼發現,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從來不需要事實的,他不斷編造太子企圖不軌的各種小道消息,並密報給朱棣。

朱棣開始並不相信,之後禁不住朱高煦長年累月的造謠,加上身邊被朱高煦買通的人們也不斷說壞話,他漸漸地又開始懷疑起太子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想到回來就碰上了太子迎駕遲緩這件事,雖然這並不是個大事情,但在朱棣那裡卻變成了導火線。在朱棣看來,這是太子藐視他的一種表現。

自己還沒有退休呢,就敢這麼怠慢,將來還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瀾下,事情開始一邊倒,太子受到嚴厲斥責的同時,太子黨的主要官員如尚書蹇義、學士黃淮、洗馬(官名,不是馬伕)楊溥都被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組織策劃和挑撥下,朱棣的怒火越燒越旺,太子黨幾乎被一網打盡。

朱棣已經認定太子黨那幫人都想著自己早死,然後擁立太子博一個功名,他對太子的失望情緒也達到了頂點。他不再相信擁護太子的那些東宮文官們,除了一個人外。

這個例外的人就是楊士奇。

說來奇怪,雖然楊士奇一直在太子身邊,朱棣卻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公正客觀的人,於是在兩年後,朱棣再次召見他,問了他一個問題。

與兩年前一樣,這也是一次生死攸關的問答。

無畏的楊士奇

當時的政治局勢極為複雜,由於朱棣公開斥責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親信都關進了監獄,於是很多大臣們都認為太子已經幹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隱的退隱,太子也朱高熾陷入了孤立之中,現實讓他又一次見識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原先巴結逢迎的大臣們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麼關係,連累自己的前途,在這種情況下,楊士奇開始了他和朱棣的問答較量。

這次朱棣沒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當地問楊士奇,太子是否有貳心,不然為何違反禮儀,遲緩接駕?(這在朱棣看來是藐視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勸過楊士奇要識時務,太子已經不行了,應該自己早作打算。

楊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復了朱棣,也回復了這些人的「建議」。

楊士奇答道:「太子對您一直尊敬孝順,這次的事情是我們臣下沒有做好準備工作,罪責在我們臣下,與太子無關。」(太子孝敬,凡所稽遲,皆臣等罪)

說完,他抬起頭,無畏地迎接朱棣銳利的目光。

朱棣終於釋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並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懸崖邊上的朱高熾又被楊士奇拉了回來。

楊士奇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在太子勢孤的情況下,主動替太子承擔責任,需要冒很大的風險,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對他們這些東宮官員們卻不會手軟。與他一同輔佐太子的人都已經進了監獄,只剩下了他暫時倖免,但他卻主動將責任歸於自己,寧願去坐牢,也不願意牽連太子。

楊士奇用行動告訴了那些左右搖擺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買,不是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

從當時的形勢來看,朱高熾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遲早的事情,繼續跟隨他並不明智,還很容易成為朱高煦打擊的對象,是非常危險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在風雨飄搖中依然堅持支持太子的楊士奇,不是一個投機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處窮困,卻仍然無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樣,三十年後,他又做出了足以讓自己母親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身處高位,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為卻並沒有違背他的人生信條。

人窮志不短,患難見真情

楊士奇最終還是為他的無畏行為付出了代價,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買通的人攻擊楊士奇(士奇不當獨宥),本來不打算處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邊人的反覆煽動,將楊士奇關入了監獄。

朱高熾得知楊士奇也即將被關入監獄,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處境,僅能自保,是絕對保不住楊士奇的。

楊士奇卻不以為意,反而在下獄前對太子說:殿下宅心仁厚,將來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無論以後遇到什麼情況,都一定要堅持下去,決不可輕言放棄。

此時,朱高熾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即將進入監獄卻還心憂自己的楊士奇其實不只是他的屬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難與共的夥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卻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氣勢下,他還能堅持多久呢?

朱高煦的失誤

朱高煦終於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權,他的陰謀策劃終於有了結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擊,而幫太子說話的文官集團也已經奄奄一息,形勢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話說回來,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勝利在望的朱高煦在歷史書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並在之後的歲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經常見人就說:「我這麼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嗎(我英武,豈不類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語,今日觀之,足以讓人三伏天裡尚感寒氣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現代,定可大展拳腳,拍些個人寫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詞,必能一舉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癡,他這樣說是有著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隱含意思,李世民與朱高煦一樣,都是次子,李建成對應朱高熾,都是太子,甚至連他們的弟弟也有對應關係,李元吉對應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這樣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殺掉了李建成,當上皇帝,朱高煦殺掉朱高熾,登上皇位。

朱高煦導演希望把幾百年前的那一幕戲再演一遍。

我們這裡先不說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樣的水平,既然他堅持這樣認為,那也沒辦法,就湊合吧,讓他先演李世民,單從這齣戲的演員陣容和所處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確實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導演也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他忽略了這場戲中另一個大牌演員的感受,強行派給他一個角色,這也導致了他最終的失敗。

他要派的是這場戲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親李淵,被挑中的演員正是他的父親朱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把這場戲演好,演完,搞一個朱高煦突破重重險阻,戰勝大壞蛋朱高熾,登基為皇帝的大團圓結局,就必須得到贊助廠商總經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淵,事實上,他跟李淵根本就沒有任何共通點,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戲中,李淵在李世民登基後的下場是被迫退位,如果這一次朱高煦像當年的李世民那樣來一下,他的結局也是不會超出劇本之外的。

朱棣雖然不是導演,卻是戲霸。

讓我演李淵,你小子還沒睡醒吧!

太子黨的反擊

就在朱棣漸漸對日益囂張的朱高煦感到厭惡時,太子黨開始了自己的反擊。

當時正值朱高煦主動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護衛,這引起了朱棣的警覺,永樂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決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說青州並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為了奪權的需要,不肯離開京城,又開始耍賴。

這次朱棣沒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朱高煦:你既然已經被封,就趕緊去上任,怎麼能總是賴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豈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斷的打擊太子,無非是想告訴太子不要急於奪權,但他的這一行動卻給了朱高煦錯誤的信號,他誤以為皇位非自己莫屬,越發專橫跋扈,最終觸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黨的精英們抓住了這個機會,發出了致命的一擊,而完成這一擊的人正是楊士奇。

由於平日表現良好,且自我改造態度積極,楊士奇和蹇義連監獄的門都沒進,就被放了出來,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萬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為懷的結論,要知道,他們的難兄難弟楊溥還在監獄裡看書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見,特赦也是有級別限制的

逃離牢獄之災的楊士奇自然不會洗心革面,與朱高煦和平相處,在經過長期的觀察和對時局的揣摩後,他敏銳地抓住了機會,發動了攻擊。

說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與前兩次一樣,他的這次攻擊也是通過問答對話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對話除了朱棣和楊士奇外,蹇義也在場,不過他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

朱棣問:「我最近聽到很多漢王(朱高煦封號)行為不法的傳聞,你們知道這些事情嗎?」

這話是對楊士奇和蹇義兩個人問的,但兩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

蹇義雖然忠於太子,卻也被整怕了,他深恐這又是一個陷阱,要是實話實說,只怕又要遭殃,便推說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轉向了另一個人——楊士奇,他注視著楊士奇,等著他的答覆。

楊士奇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和陰謀,自己身邊的同伴不是被殺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向朱棣揭發朱高煦的不軌行為,但作為一個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權力鬥爭就如同劍客比武,一擊必殺才是制勝的王道,因為一旦寶劍出鞘,就沒有收回的餘地。

朱棣已經喪失了對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經漸漸看清自己這個兒子的真面目,這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拔劍出鞘!

楊士奇從容答道:「我和蹇義一直在東宮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們看成太子的人(還裝,難道你不是嗎),有什麼話也會不跟我們講,所以我們不知道。」

奇怪了,這句回答不是和蹇義一樣,啥也沒說嗎?

要知道,自古以來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誇你,再罵你,楊士奇熟練地運用了這一技巧。所以別急,下面還有個但是呢。

「但是,漢王兩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現在陛下要遷都了,在這個時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細考慮一下他的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細細品來,楊士奇此言實在厲害,看似平淡無奇,卻處處透著殺機,要把朱高煦往死裡整,楊士奇之權謀老到實在讓人膽寒。

楊士奇終於亮出了他的寶劍,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對正確的人,使出了那一劍。

一劍封喉

朱棣被楊士奇的話震驚了,朱高煦三番兩次不肯走,如今要遷都了,他卻執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幹什麼?!

不能再拖了,讓他馬上就滾!

永樂十五年(1417)三月,不顧朱高煦的反覆哀求,朱棣強行將他封到了樂安州(今山東廣饒),朱高煦十分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確實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如果我們翻開地圖察看的話,就會發現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這個兒子將來不會老實,於是在封地時,便已做好了打算。樂安州離北京很近,離南京卻很遠,將朱高煦調離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將來就算要打,朝發夕至,很快就能解決,不能不說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這一點上,朱棣要比他的父親高明。

至此,儲君之爭暫時告一段落,太子黨經過長期艱苦的鬥爭,穩住了太子的寶座,也為後來仁宣盛世的出現提供了必要條件。

另一方面,朱高煦多年的圖謀策劃最終付之東流,至少朱棣絕對不會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但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會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陰謀活動完全轉入地下,並勾結他的同黨準備東山再起。

不過這一次他不打算繼續搞和平演變了,因為在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條路——武裝奪權。

雖然方針已經擬定,但朱高煦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厲害,他比誰都清楚,只要他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就絕對不會在自己老爹頭上動土。

朱高煦決定等待,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4 04:27 PM

第十章 最後的秘密

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志的主要政績史。在執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歷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並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力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告別

永樂十六年(1418)三月 北京慶壽寺

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裡,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裡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乾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此之後,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造反應該也算是一種勞動)的生活培養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並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後,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馬車)、美女、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麼也不要

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髮,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後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裡,接著做他的和尚。

他造反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了,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麼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只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志,到了6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干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只能繼續在寺廟裡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餘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

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卻並沒有得到什麼,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於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並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並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麼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1404)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長州,此時他已經是朝廷的重臣,並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父母已經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沖沖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姊不納),無奈之下,他只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願意見他(賓亦不見),只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姚廣孝終於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在大權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幹活外,其餘的時間都躲在寺廟裡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只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但這一切只是假設,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複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他瞭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這真是個聰明人啊!

只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後一次會面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瞭解,也就沒有什麼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著交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話終於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要求:

「請陛下釋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麼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

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並不是那麼重要,只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餘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燬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場的時候,留給他的只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尷尬局面。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只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係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後大喜,便將溥洽關進了監獄,至於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後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但溥洽卻從此開始難見天日,他不但是一個特殊的政治犯,還是一個絕對不會被釋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簡單,他不說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會放他,而如果他說了出來,朱棣也決不會把這個知情人釋放出獄,依著朱棣的性格,還很有可能殺人滅口,一了百了。

如無意外,溥洽這一輩子就要在牢房裡度過了。

但是現在,意外發生了。

朱棣知道姚廣孝這個要求的份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這畢竟是自己老朋友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個願望,實在難以抉擇。

姚廣孝目不轉睛地看著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這位皇帝正在思考,準備做出決定。

「好吧,我答應你」

姚廣孝釋然了,他曾親眼看見在自己的陰謀策劃之下,無數人死於非命,從方孝孺到黃子澄,凌遲、滅族,這些無比殘忍的罪行就發生在自己面前,他曾勸阻過,卻無能為力。雖然這些人並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確實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雖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滅人性的惡魔。殘酷的政治鬥爭和親人朋友的離去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很多人因為他而死去,他卻背負著罪惡活了下來。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不是為了救贖溥洽,而是為了救贖他自己的靈魂。

精神上得到解脫的姚廣孝最終也得到了肉體的解脫,三月十八日,姚廣孝病死於北京慶壽寺,年八十四。

這位永樂年間最偉大的陰謀家終於含笑離開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卻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麼,他的前半生努力實踐著自己的抱負,後半生卻背負著罪惡感孤獨地生活著。

無論如何,對於他而言,一切都已結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諾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出於對老朋友的承諾。

皇位奪下來了,首都遷過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韃靼沒戲唱了。

現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這場戲演到現在,也差不多了,當年三十一歲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終奪得天下,之後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統治,創造了屬於他的時代。

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年中,該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綜合來看,他確實是一位歷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面列出的那些政績裡的任何一條都很難做到、做好,但他卻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實在不容易啊。

按說有如此功績,朱棣也應該心滿意足了,但其實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個白天,睡在寢宮裡的每一個夜晚,有一件事情總是纏繞在他的心頭,如噩夢般揮之不去,斬之不絕。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執政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掛念著這件事,恐懼著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現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永樂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魯台又開始鬧事,他率軍大舉進攻明朝邊境,其本意只是小打小鬧,想幹一票搶劫而已,估計明朝也不會把他怎麼樣,這一套理論用在別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是從不妥協的朱棣。

朱棣聽說這個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說,雖已年屆花甲(當時五十五歲),好勇鬥狠的個性卻從未減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親征,大軍浩浩蕩蕩向韃靼進發,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到了七月,大軍抵達沙琿原(地名),接近了阿魯台的老巢。

阿魯台實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麼後著呢?

答案是沒有。

阿魯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簡單,他沒有能力抵抗。

這位當年曾立志於恢復蒙古帝國的人已經蛻變成了一個小毛賊,只能搶搶劫,鬧鬧事,他沒有退敵的辦法,唯一的應對就是帶著老婆孩子跑路。

蕩平了阿魯台的老巢後,朱棣準備班師回朝,由於當時兀良哈三衛與阿魯台已經互相勾結,所以朱棣決定回去的路上順便教訓一下這個當年的下屬。

他命令部隊向西開進,並說道:「兀良哈知道我軍前來,必然向西撤退,在那裡等著他們就是了。」

部下們面面相覷,人家往哪邊撤退,你是怎麼知道的?

可是皇帝說話,自然要聽,大軍隨即向西邊轉移,八月到達齊拉爾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軍隊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驚慌,朱棣卻十分興奮,按照現在的退休制度,他已經到了退休年齡,雖然按照級別劃定,他應該是廳級以上幹部,估計還能幹很長時間,但中國歷史上,皇帝到了他這個年紀,還親自拿刀砍人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敵之時,他橫刀立馬,以五十五歲之高齡再次帶領騎兵親自衝入敵陣,大破兀良哈(斬首數百級,余皆走散)。

此後他又率軍追擊,一舉掃平了兀良哈的巢穴,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從朱棣的種種行為經歷來看,他是一個熱愛戰爭陶醉於戰爭的人,是一個天生的戰士。

上天並沒有虧待這位喜歡打仗,熱愛戰爭的皇帝,僅僅一年之後,他又一次親征韃靼,不過這次出征的緣由卻十分奇特,很明顯是沒事找事。

永樂二十一年(1423)七月,邊關將領報告阿魯台有可能(注意此處)會進攻邊界,本來這不過是一份普通的邊關報告,朱棣卻二話不說,馬上準備親征。

人家都說了,只是可能而已,而且邊關既然能夠收到情報,必然有準備,何需皇帝陛下親自出馬?

就算阿魯台真的想要襲擊邊界,估計他也會說:「我還沒動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幹嘛搞這麼大陣勢?」

其實朱棣的動機十分簡單:

實話說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麼樣?

看來先發制人的政策絕非今日某大國首先發明的,這是歷史上所有的強者通用的法則。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親征,千里之外的阿魯台得到消息後,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溜號。他已經習慣了扮演逃亡者,並掌握了這一角色的行動規律和行為準則——你來我就跑,安全第一。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遠征,由於阿魯台逃得十分徹底,朱棣什麼也沒有打著,只好班師回朝。

雖然此次遠征並無收穫,朱棣卻在遠征途中獲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件對他而言價值連城的禮物。

這件禮物就是他已苦苦尋覓二十年的答案。

最後的答案

胡濙終於回來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獨自出行兩湖江浙,探訪大小寺廟,只為了尋找朱允炆的行蹤,十年之間費盡心力,卻毫無收穫。

胡濙十分清楚,朱棣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這個任務起,自己的命運就只剩下了兩種結局,要麼找到朱允炆,要麼繼續尋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個人來接替他。

沒有同伴,沒有朋友,不能傾訴也無法傾訴,胡濙就這樣苦苦尋找了十幾年,這期間他沒有回過家,連母親去世他也無法回家探望,因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沒有回家的權力。

朱棣也並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這項工作的辛苦,永樂十四年(1414),他終於召胡濙回來,並任命他為禮部左侍郎,從小小的給事中一下子提拔為禮部的第二把手,胡濙成為了眾人羨慕的對象,但只有朱棣和胡濙本人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對胡濙從事的秘密工作的報答。

歷時十年,胡濙沒有能夠找到朱允炆,他只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這個人真的還存在嗎?或許這一輩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後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濙的幻想。

永樂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濙出巡江浙一帶,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實際上是另一次尋找的開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棣是獲得了準確的情報,朱允炆就在這一帶!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濙這一去又是幾年毫無音信,這下子連朱棣也幾乎喪失了信心。

胡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過去了,兩個青年人的約定變成了老年人的約定,朱棣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約定還在繼續,也必須繼續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將被劃入永遠失蹤人口時,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這個懸疑長達二十年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答,在一個神秘的夜裡。

永樂二十一年(1423)的一個深夜,遠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內睡覺(帝已就寐),忽然內侍前來通報,說有人前來進見。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興,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願意在熟睡之際被人從美夢中驚醒,但當內侍說出前來進見的人的名字時,朱棣如同觸電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馬上召見此人。而這個深夜前來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濙。(聞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滿了興奮、期待、和恐懼,他十分清楚,如果沒有他的命令,胡濙是絕不可能私自回來的。而此刻胡濙不經請示,深夜到訪必然只有一個原因——他找到了那個人。

胡濙見到了朱棣,告訴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兩人交談了很長時間(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釋)。

相信很多人都會問,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這個懸疑二十年的謎團的謎底到底是什麼?

我必須飽含悲痛地告訴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說,現在說出這句話,我也很慚愧,胡濙最終沒有忽悠朱棣,他雖然讓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確實帶給了他答案。

而從我講這個謎團開始,到現在謎團結束,中間穿插了無數歷史事件,也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但我最終還是不能給大家一個肯定的答案。

說實話,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經說過,此文是採集多種史料經過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別寫成,雖然也採用過一些明清筆記雜談之類的記載,但主要依據的還是明實錄、明史等正史資料。

我這人膽子並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歷史懸疑問題,也實在不敢亂編,史料上沒有,我自然也不能寫有。不過大家也不用失望,因為我雖然不能給出結論,卻能夠推理出一個結論。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歷史學家的職責之一就是從過往的死文字中發現活的秘密。

下面我們就開始這段推理,力爭發現歷史背後隱藏的真相,在這段推理過程中,我們將得到三個推論:

首先,從上面的這段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胡濙的使命確實是尋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還如此興奮,其原因我們也已經分析過了,除非已經完成使命,胡濙是絕對沒有膽子敢擅離職守的。

由此我們得到推論1: 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帶來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爭議最多的部分,胡濙到底對朱棣說了什麼?

這似乎是個死無對證的問題,但其實只要在推論1的基礎上抓住蛛絲馬跡進行一些推理辨別,我們就可以知道在那個夜晚兩人交談的內容。

胡濙深夜到訪,會對朱棣說些什麼呢?有以下幾種可能:

A:我沒有找到建文帝,也沒有他的消息,這麼晚跑來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結論: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會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B: 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經死了。

結論:可能性較小

原因:雖然本人當時並不在場,我卻可以推定胡濙告訴朱棣的應該不是這句話,因為在史書中有一句極為關鍵的話可以證明我的推論

「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嗎,「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說一個人已經死掉,就算你是驗屍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講這麼長時間,胡濙為人沉穩寡言,身負絕密使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所以我們可以推定,他告訴朱棣的應該不是這些。

我們就此得出最後的結論C

C: 我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論: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兩推論皆不對,此為所剩可能性最大的結論。

就這樣,我們結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個推論.

推論2:胡濙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合推論1和推論2, 我們最終來到了這個謎團的終點——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些什麼?

這看上去似乎是我們絕對不可能知道的,連胡濙對朱棣說了些什麼我們都無法肯定,怎麼能夠瞭解到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什麼話呢?

其實只要細細分析,就會發現,我們是可以知道的。

因為建文帝對胡濙說過的話,必然就是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

胡濙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四處找人聊天的那種官員,他肩負重要使命,且必須完成,當他找到建文帝並與之交談後,一定會把所有的談話內容告訴朱棣,因為這正是他任務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在那個神秘夜晚胡濙告訴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訴胡濙的。

現在我們已經清楚,只要知道了胡濙和建文帝的談話內容,就能瞭解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那麼胡濙和建文帝到底談了些什麼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談論天氣好壞,物價高低等問題,當年的臣子胡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禮敘舊外,其談話必然只有一個主題——你的打算。

陛下,你還活著,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呢?

我們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給了胡濙一個答案。

而在那個神秘的夜裡,胡濙告訴朱棣的也正是這個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麼,這看上去也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實上,我們是可以瞭解這個秘密的,因為這個秘密的答案正是我們的第三個推論。

解開秘密的鑰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釋」

解脫了,徹底解脫了,二十年的疑問、憂慮、期待、愧疚、恐懼,在那個夜晚之後,全部煙消雲散。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同時可以推定胡濙與朱棣談話之時,建文帝應該還活著。

因為胡濙是一個文臣,之後他還因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為尚書,並成為了後來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尋訪過程中,為了保密,他一直是單人作業,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是幹不出殺人滅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訪朱棣,也充分說明了在此之前,他並沒有向朱棣通報過建文帝的消息。

當然,在談話之後,朱棣會不會派人去斬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難說的。

不過我願意相信,朱棣沒有這樣做,在我看來,他並不是一個滅絕人性的人,他的殘忍行為只是為了保證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也變成了一個老人,並且得到了那個答案,他也應該罷手了。

推論3: 答案

「二十年過去了,我也不想再爭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只想一個人繼續活下去。」

我相信,這就是最後的答案,因為只有這樣的答案才能平息這場二十多年的紛爭,才能徹底解脫這兩個人的恐懼。

坐在皇位上的那個,解脫的是精神,藏身民間的那個,解脫的是肉體。

我不會再和你爭了,做一個好皇帝吧。

我不會再尋找你了,當一個老百姓,平靜地活下去吧。

這場叔侄之爭終於劃上了句號。為了權力,這對親人彼此之間從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見,骨肉互殘,最終叔叔打敗了侄子,搶得了皇位。

但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登上皇位的人雖然大權在握,卻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裡醒來,會像上一個失敗者那樣失去自己剛剛得到的東西。

因為一無所有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後再失去。

被趕下去的那個人更慘,他必須拋棄榮華富貴的生活,藏身民間,從此不問世事,還要躲避當權者的追尋,唯有隱姓埋名,只求繼續活下去。

這種殘酷的心靈和肉體上的煎熬整整持續了二十年,六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發瘋。

得到了權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實很多人並不明白,在權力遊戲中,你沒有休息的機會,一旦參加進來,就必須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敗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這就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死於征途的宿命

無論如何,朱棣終於得到了解脫,雖然來得遲了一點,但畢竟還是來了,至少他不會將這個疑問帶進棺材。

也算是老天開眼吧,因為如果這個答案來得再晚一兩年,朱棣也只能帶著遺憾去見他父親了,不過現在他終於可以心無旁顧的過幾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這之後的日子對他而言應該是放鬆而愉快的,但這恐怕也是上天對他最後的恩賜了,因為死神已經悄悄逼近了他。

永樂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魯台又開始重操舊業,在明朝邊界沿路搶劫,侵擾大同等地,此時朱棣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但為了徹底解決問題,他還是十分勉強地騎上了戰馬,第五次率領大軍出征。

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兒子著想,幫他把對頭收拾乾淨,將來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遺產,也給你留個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來的父愛,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與往常一樣,挑選了幾個大臣與他一同出發遠征,而在他挑選的人中,有一個會在不久之後發揮極為重要的作用。

這個人就是楊榮。

六月,大軍出發到達達蘭納木爾河,這裡就是原先阿魯台出沒之地,然而此刻已經是人去樓空。搶劫慣犯阿魯台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經過反覆搜尋,仍然不見阿魯台的身影,朱棣的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們發生了爭論:

張輔表示,願意自己領取一個月的糧食,率領軍隊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魯台抓回來。

楊榮表示,大軍已經到此,如果繼續呆下去,糧草必然無法充足供應,必須盡早班師。

朱棣木然地聽完他們的爭論,下達了命令:

班師。

他也已經厭倦了,從少年時起跟隨名將遠征,到青年時靖難造反,再到成年時遠出蒙古,橫掃大漠。打了幾十年的仗,殺了無數的人,馳騁疆場的生活固然讓人意氣風發,卻也使人疲憊不堪。

還是回家吧。

七月,大軍到達翠微崗,週身患病的朱棣召見了楊榮,君臣二人之間進行了最後一次談話。

朱棣說道:「太子經過這麼多年磨練,政務已經十分熟悉,我回去後會將大權交給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過幾天平安日子吧。」

楊榮心中大喜,卻並不表露,他回應道:「太子殿下忠厚仁義,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重病纏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奪得了江山,也守住了江山,現在兒子已經很能幹了,大明帝國必將在他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自己也終於能夠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經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學習了朱棣這種凡事做絕的作風,他注定要讓這個喜愛戰爭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結束他的一生。

大軍到達榆木川後,朱棣那原本強撐著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於軍營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戰火硝煙中誕生的那個嬰孩,經歷了無數風波,終於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獲得了永久的安寧。

在我看來,在遠征途中死去,實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這位傳奇帝王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

這似乎也是一種宿命,生於戰火,死於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習慣,應該給這位皇帝寫一個整體的評價,其實對這位傳奇帝王的評價,在以往的明史資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認為最為出色的當屬明史的評論。

雖然明史有很多錯漏和問題,但至少在對朱棣的評價上,在我看來,史料中無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只是引用隻言片語,用來說明出處,但此段文字實在是神來之筆,在下本欲自己動筆寫評,奈何實在不敢班門弄斧,故引用如下:

讚:

「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

後,躬行節儉,水旱朝告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裡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得評如此,足當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個好人,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深夜的密謀

朱棣結束了他傳奇性的一生,終於故去了,死人沒有了煩惱,也不用再顧慮權力、金錢、前途之類的東西,但活人卻是要考慮這些的。

在朱棣死去後的那片哀怨愁雲下,卻隱藏著一股潛流。不同的利益集團正在加緊行動的步伐,他們爭奪的就是朱棣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皇位。

早在朱棣出發遠征之時,他的好兒子朱高煦就已經預見到,自己的這位父親可能很快就要走人了,他加緊了籌劃,派出自己的兒子朱瞻圻潛伏在京城,並用快馬傳遞消息,一晚上甚至會有七八批人往來通報,在沒有電話的當年,也真是苦了那些報信的。

朱高煦做夢都想要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須確認自己的父親搶救無效死亡後,才能動手,要是情況沒摸準,自己就起兵,結果老爹來個詐屍或是借屍還魂,來到自己面前:「小子,想學你爹造反啊!」不用打,自己就敗局已定。

在造反專家朱棣面前,朱高煦的道行還太淺。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消息的到來。

朱棣的內侍馬雲是個並不起眼的人,平日看上去不偏不倚,然而此時,他也亮出了自己的立場,朱棣死後,他以內侍身份深夜召集兩個人開會,這兩個人分別是楊榮和金幼孜。

他們三人經過密謀,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暫不發喪,每日按時給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並嚴格控制消息,禁止軍營中人擅自外出報信。

可能有人會問,皇帝死後,由於尚遠征在外,密不發喪不是通常的安排嗎,為什麼會說是密謀呢?

因為這看似尋常的安排實際上暗藏玄機,在朱棣死前,他召見的顧命大臣並不是這兩個人,而是張輔!

朱棣臨死前召見張輔,並傳達了傳位太子的旨意,這似乎並沒有什麼讓人擔心的,但問題就在於張輔這個人。

張輔是張玉的兒子,而張玉和邱福與朱高煦的關係十分緊密,他們都是靖難時候的戰友,在立儲問題上,靖難派是支持朱高煦的。

馬雲召集楊榮、金幼孜兩人密謀做出如此重大之決定,竟然沒有張輔在場,實在是十分之不尋常。很明顯,他們是有所防備的。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就在一年後,朱高煦起兵造反的前夜,派人去京城尋找的那個內應,正是張輔。

在封鎖消息之後,楊榮被賦予了最為重要的使命——回京向太子報喪,並籌備太子繼位事宜,這位潛伏多年的太子黨秘密成員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日夜兼程,終於將遺命及時送到了太子手中。

朱高煦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時候,太子已經做好了各項準備,登基即位了。

朱高煦先生,你又沒有猜對,吸取教訓,下回再來,你還有一次機會。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4 04:33 PM

第十一章 朱高熾的勇氣和疑團

明仁宗朱高熾

歷經千辛萬苦的大胖子朱高熾終於登上了皇位,定年號洪熙。

事實證明,這個體態臃腫的大胖子確實是一個仁厚寬人的皇帝,在他那肥胖殘疾的外表下,是一顆並不殘疾的,溫和的心。

他登上皇位後,立刻下令釋放還在牢房裡面堅持學習的楊溥同學,並將其召入內閣。此時楊士奇和楊榮已經是內閣成員。明代歷史上最強內閣之一——「三楊」內閣就此形成。

但此時一個問題出現了,雖然大家都知道內閣是皇帝最為信任的機構,其權力也最大,但由於這些內閣成員僅僅是五品官,要讓那些二品尚書們向他們低頭確實是很難的。

這個問題看似很容易解決,既然如此,那就改吧,把內閣學士提成二品,不就沒事了嗎?

事情哪裡有那麼簡單!你說改就改?你爹留下的制度,屍骨未寒,你就敢動手改造?正統的文官們在這個問題上一向是很有道理的。

可是不改似乎又不行,問題總得解決啊。

在這個世界上的無數國家民族中,要排聰明程度,中國人絕對可以排在前幾位,而其最大的智慧之一就在於變通。這樣做不行,那就換個做法,反正達到目的就可以了。

所謂此路不通,我就繞路走,正是這一智慧的集中體現。

朱高熾沒有改動父親的大學士品位設置,卻搞了一套兼職體系。

他任命楊榮為太常寺卿,楊士奇為禮部侍郎,金幼孜為戶部侍郎,同時還擔任內閣大學士。這樣原先只有五品的小官一下子成了三品大員,辦起事情來也就方便了。

目的達到了,父親的制度也沒有違反,從此這一兼職制度延續了二百多年,並成為了內閣的固定制度之一。

這類的事情在之後的歷史中比比皆是,每看及此,不得不為中國人的智慧而驚歎。

登基後的朱高熾並沒有忘記那些當年和他共患難的朋友們,洪熙元年(1425),他用自己的行為回報了他的朋友。

在一般人看來,皇帝回報大臣無非是賞賜點東西,誇獎兩句,而這位朱高熾的回報方式卻著實讓人吃驚,在歷代皇帝中也算極為罕見了。

同年四月的一天,朱高熾散朝後,留下了楊士奇和蹇義,他有話對這兩個人說。

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鬥爭之中,無數人背叛了他,背離了他,只有這兩個人在他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依然忠實地跟隨著他,楊士奇自不必說,蹇義雖然為人低調,卻也一直在他身邊。

年華逝去,大浪淘沙,這兩個歷經考驗的人決不僅僅是他的屬下,也是他的朋友。

朱高熾注視著他的兩個朋友,深情地說道:「我監國二十年,不斷有小人想陷害我,無論時局之艱難,形勢之險惡,心中之苦,我們三個人共同承擔,最後多虧父親仁明,我才有今天啊!」

回顧以前的艱難歲月,朱高熾感觸良多,說著說著竟流下了眼淚。

楊士奇和蹇義也泣不成聲,說道:「先帝之明,也是被陛下的誠孝仁厚所感動的啊。」

就這樣,經歷苦難辛酸的三個朋友哭成一團。

在我看來,這種真情的表述遠比那些金銀珠寶更能表達朱高熾的謝意。

朱高熾沒有辜負楊士奇的期望,他確實是一個好皇帝。

雖然他是一個短命的皇帝,皇位還沒坐熱,就去向他父親報到了,但在其短短一年的執政時間內,他。。。(以下略去若干字),保持了大明帝國的繁榮。

為什麼要略去呢,因為這些誇獎皇帝的內容千篇一律,什麼恢復生產,勤於政務等等等等。這些套話廢話我實在不願寫,大家估計也不喜歡看,如有意深入探究,可參考相關教科書。

在我看來,這些都是皇帝的本分事情,而真正能夠體現朱高熾的寬仁並給他留下不朽名聲的,是這樣的一件事:

我們已經說過,朱棣是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的,根據規定,如無特殊情況,皇太子在父親死後可以馬上登基為帝,但是,絕對不能馬上將當年改換成自己的年號元年,必須等到第二年,老爹的屍體涼透了,才能立下自己的字號。

比如朱棣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朱高熾立即即位,並有了自己的年號洪熙。從七月到十二月,實際上已經是他的統治時期,但這段時間還是只能算在永樂二十二年內,只有到第二年(1425)年,才能被稱為洪熙元年。

在這段時間內,是皇太子們的適應期,用通俗的話說,就是走出自己父親的影子,一般在這段時間內,新皇帝們還不敢太放肆,對父親們留下的各項命令政策都照本宣科,即使想要自己當家作主,改天換地的,也多半不會挑這個時候。

可是就是這個忠厚老實的朱高熾,在尚未站穩腳跟的情況下,在這段時間內,就敢於更改自己父親當年的命令。

這在當時的很多大臣們看來,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在我看來,朱高熾的這一改實在幹得好,幹得大快人心!

十一月的一天,朱高熾突然下達詔令,凡是建文帝時期因為靖難而被罰沒為奴的大臣家屬們,一律赦免為老百姓,並發給土地,讓他們安居樂業。

靖難之時,朱棣殺人無數,罰奴無數,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也被定性為奸臣,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斷無更改之理。

然而此時,他的兒子朱高熾卻突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讓很多大臣措手不及。可更讓他們吃驚的還在後面。

朱高熾接著問大臣:「齊泰和黃子澄還有無後人?」

大臣半天才反應過來,答道:「齊泰有一個兒子,當年只有六歲,所以免死,被罰戍邊。黃子澄沒有後代(後得知,黃子澄有個兒子當年改姓逃脫,後被赦免)。」

朱高熾沉吟許久,說道:「赦免齊泰的兒子,把他接回來吧。」

他接著問:「方孝孺可有後代?」

大臣們目瞪口呆。

方孝孺?您說的是那個滅了十族的方孝孺?

十族都滅了,還去那裡找後代?您不會是拿死人開心吧!

可皇帝已經下令了,就快去查吧

這一查還查出來了,雖然沒有後代,但確實有個親戚。

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有個弟弟叫方克家,這位方克家有個兒子叫方孝復(方孝孺的堂兄),當時也被罰充軍戍邊,至此終於回家了。

比起這些寬仁行為,更讓人吃驚的是朱高熾所說的一句話。

朱高熾當著滿朝文武大臣的面說道:「建文時期的很多大臣們,都被殺掉了,但像方孝孺這一類人,都是忠臣啊!」

底下的大臣們又是一片目瞪口呆,鴉雀無聲。

忠臣?您父親不是說他們是奸黨麼?到您這裡就給改了?那麼說您父親還是殺錯了?

就在這樣的一片爭議聲中,朱高熾完成了他的壯舉。

在立足未穩之時,朱高熾敢於憑借自己的正義感和良心改正自己父親的錯誤,不畏人言,不怕反對,這是毫無疑問的壯舉。

真正的仁厚也是需要勇氣的。

朱高熾是一個勇敢的人。

雖然這位明仁宗短命,只做了一年皇帝,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排名倒數第二,但他僅憑這一件事情,就足以對得起他謚號中的那個仁字,也無愧他一代英主的美名。

如果讓這位明仁宗接著幹下去,相信大明帝國一定能夠繁榮興盛,欣欣向榮,但還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人不長命」,洪熙元年(1425)五月,只做了十個月皇帝的朱高熾病重,不久之後就去世了。

這位厚道的皇帝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但他的義舉將始終為人所牢記。

至少那些被赦免的人們會記得。

謀殺的疑團

皇帝的位置又空了,但這個位置注定不會太久,很多人都排隊等著呢。

朱高熾病重,英明神武的太子朱瞻基自然十分關注,但除此之外,還有一雙眼睛盯著皇位,這自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朱高煦。

朱高煦雖然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以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決心和毅力,數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搞陰謀,搞破壞,朱高熾十分仁厚,並未因此處罰他,只是警告而已。而這位無賴兄卻越發囂張跋扈,現在眼見朱高熾病重,他也開始了自己的又一次奪位陰謀。

吸取上次的教訓,朱高煦加強了情報工作,安排了很多眼線時刻盯著朱高熾,當然不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而是要確定他什麼時候死。

他的計劃是這樣的,考慮到京城的三大營要收拾自己手下那些蝦兵蟹將易如反掌,出兵攻打沒有把握,幾乎等於自殺,他決定拿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開刀。

他準備等到朱高熾的死訊後,便立刻在道路上埋伏士兵,等朱瞻基奔喪路過之時,一舉將其擊滅,然後趁亂登上皇位。

朱高煦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何來信心?來自作案時間。

之前說過,他的封地在山東樂安,而太子朱瞻基在南京(根據慣例,太子守南京),只要死訊傳出,太子必然會從南京出發,所需時日很長,而他卻可以從容不迫地安排好士兵等著太子的到來。

樂安離京城很近,南京離京城很遠,朱高熾一死,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我朱高煦,等你聽到風聲,趕來京城的時候,我的士兵早就在路上等著你了!

我有充分的作案時間,朱瞻基,你就認命吧!

朱高煦的主意應該說是不錯的,但不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這件事情不但使他的計劃落空,也在歷史上留下了一個謎團。

洪熙元年(1425)五月,朱高熾逝世,朱高煦得到消息,十分高興,估計到朱瞻基趕到這裡還有一段時間,他不慌不忙地安排士兵準備伏擊。

可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他做好準備,可是左等右等,朱瞻基就是不來,沒等朱高煦吟出今夜你會不會來的詞句,就收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朱瞻基已經趕到京城,繼位為皇帝。

怪哉,真是怪哉!

難道朱瞻基會飛不成,或是他能預知未來,未卜先知?

這不但是朱高煦的疑問,也是後人的疑問。

關於這一點,史料上有很多不同的記載,有的說朱高煦襲擊太子只是傳聞,實際上太子是接到喪報後從容趕到京城的,有的說朱高煦是沒有準備好,等到太子過去了才派兵出去埋伏的。

還有一種說法就比較駭人聽聞了:

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自己父親的死訊。

路途遠近是客觀事實,只要報信的人不是在路上紮了帳篷,睡個幾天幾夜,樂安的朱高煦一定會比南京的朱瞻基更早知道消息。當年沒有電話電報,也沒有飛機,你就是想破腦袋,也找不出朱瞻基比朱高煦更早知道死訊的理由和方法。

其實方法是有的,也是唯一的可能性。

如果這一說法屬實,我們就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朱瞻基不能預知未來,卻創造了未來。

他謀殺了自己的父親。

如果你對這一推論感到不滿,也請不要向我丟磚頭,因為這個推論並非我首創,實際上,明仁宗朱高熾的死亡原因一直以來都是歷史懸案,到目前為止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朱高熾縱慾,加之身體有病,最終病死,另一種說法認為是他的兒子朱瞻基等不及父親傳位,謀殺了他,因為從朱高熾死亡前後的一些跡象(如登基禮儀已備)表明,朱瞻基可能已經做好了登基的準備。

前一種我們不去說他,單說後一種,事實上,朱高煦極有可能在路上設置埋伏,因為從他在後來朱瞻基已經登基,情況諸多不利的情況下也要造反的行為來看,他犯上作亂的決心是很大的。這麼好的機會,他應該不會錯過。

那麼為什麼他沒有遇上朱瞻基呢,這其中就有幾種原因,可能是朱瞻基繞開了大道,也可能是朱瞻基聽到父親病重,提前出發,更有可能是朱高煦有準備好,錯失機會。

對於這個問題,我不可能給出任何答案甚至推論,這可能注定又是一個永遠的謎團。

歷史的魅力可能就在於他永遠有無數的謎團讓人們去探究,卻總也找不出答案。

縱慾而死也好,被謀殺也好,反正不是自然死亡(很少有皇帝能遇上這個殊榮)。

我們最終也只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結論:

朱高熾死了,朱瞻基繼位。

僅此而已。

當然了,我們不應該忘記可憐的陰謀家朱高煦,這位同志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一事無成,多次眼見煮熟的鴨子飛掉,從父親到兄弟,再到兄弟的兒子,就是沒有自己的份,說實話,搞陰謀居然搞到這個份上,實在可悲,可憐。

如果要評最成功的陰謀家,姚廣孝一定能排在前三名,而朱高煦注定會名落孫山。

但如果要評最可憐搞笑的陰謀家,朱高煦必能當仁不讓,名列前茅。

真是悲哀,悲哀的陰謀家朱高煦空就是這樣等了幾十年,他的耐心已經磨滅殆盡,在他的心中,已經立下心願:

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定造一把反!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4 04:38 PM

第十二章 朱瞻基是個好同志

明宣宗朱瞻基

朱瞻基是個好皇帝,不是小好,是大好。

他勤於政事,恢復生產(不要怪我說廢話,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關心民間疾苦,他經常去民間私訪,但絕對不是乾隆皇帝那種下江南的方式,他微服出訪,不講排場,不向地方攤派,不給地方增加負擔,每次只帶侍衛出行。

有一次,他去給父親上墳(遏陵),回來時路過昌平(今北京昌平區),看到農田里有幾個老農在很辛勤地幹活,類似這種的勞動模範皇帝自然十分喜歡,他便叫身邊侍衛叫了一個農民過來問話,詢問為何他們如此勤勞耕作,估計這位農民不知道他的身份,於是皇帝得到了一個自己絕對想不到的答案。

農民回答他:我們春天耕種,夏天耕耘,秋天才能收稻子,如果任何一個時候偷懶,這一年的生活就沒有著落。連田租也交不起,要養活老婆孩子,只能每天不停地幹活了。

朱瞻基歎了口氣,他這才明白,這些人這麼拚命的幹,並不是為了他的江山社稷,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回答也讓朱瞻基十分尷尬,他只好打圓場地說:「那你們冬天可以休息吧。」

這次輪到農民歎氣了,他說:「冬天的時候,官府的徭役就派下來了,我們還得去出力氣呢。」

朱瞻基看了看田地裡農民那總也直不起的腰,感觸良多,吩咐侍衛準備回宮。

這位農民想必並不知道問他話的這個人的身份,他也絕對想不到,他和這個人的這番對話將會在歷史上流傳下來。

朱瞻基回到了皇宮,連夜寫了一篇文章,把他的這次經歷描述了一番,發給各位大臣,他動情地說道:「百姓如此辛苦,才能謀生,我們怎能不愛惜民力啊。」

當然了,皇帝陛下的感歎是否能夠對下面這些權謀老手有所觸動,那倒是很不一定的事情,但是從這個故事我們可以看出,朱瞻基是個明白人,也是一個能夠體諒老百姓的疾苦的人。

事實上,由於他的爺爺朱棣先生實在過於威猛,誰敢不服他就打誰,甚至有時候是沒事找事,主動去找別人麻煩,一來二去雖然確實很威風,但給百姓們也增加了很多的負擔,大軍出征要糧食,要民工,要很多的錢。朱棣自己既不種地,也不賺錢,他會向下級官吏去要,官吏大人們自然也不會去種地,他們便會把所有的負擔加在老百姓身上。

所以到了永樂後期,很多地方已經出現了逃荒的現象,生產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壞,朱瞻基沒有他爺爺那麼偉大的志向,但他很明白,現在已到了休養生息的時候了。

所幸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像「三楊」這樣的助手,面對著民生凋敝的現狀,朱瞻基躍躍欲試,要大幹一場。

可是在大干之前,他必須先料理一個人。

終於造反了!

朱高煦先生終於忍無可忍了。

他感歎自己找錯了工作,幹什麼不好,偏偏要去幹陰謀家,這一行雖然競爭不激烈,但對素質要求極高,雖然有姚廣孝這樣的成功人士作為自己的光榮榜樣,但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成功。

要想做一個成功的壞人、陰謀家,關鍵在於提高自己的素質。

朱高煦的素質不行,搞了幾十年陰謀卻什麼結果也沒有,幾個皇帝就在自己眼前不斷上下,現在連自己的晚輩朱瞻基也上台了,作為一位陰謀家,朱高煦的事業是失敗的,也實在混得太差。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他想造反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上到皇帝下到老百姓,大家都知道這位先生想要造反,陰謀家這一職業,最大的特點就在於隱秘工作和地下工作,相比之下,朱高煦先生可以算是這個行業的恥辱,也頗為同行們所嘲笑。

二十多年一事無成,造反造得人盡皆知,所有一切不但侮辱了朱高煦先生的人格,也侮辱了他的智商。

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忍了,兄弟我混二十多年容易麼!造反了!

朱高煦雖然激動,但並沒有喪失理智,他在造反之前,派出了親信枚青,去京城找一個人,他相信,憑著多年的交情,這個人一定能夠站在他的這邊,只要能把這個人拉過來,大事必成!

宣德元年(1426)七月,枚青潛入京城,去找朱高煦的好朋友——張輔。

張輔熱情地接待了他,共敘友誼之後,問清了朱高煦的意圖和枚青的來意,要說這張輔為人也實在沒話說,是個直爽人,他連睡覺的地方都沒來得及給枚青安排,就把他捆起來,連夜送給了朱瞻基。

朋友?交情?呸!時務!

朱瞻基知道了這個消息,卻並不想動手,他希望和平解決。

為達到這個目的,他派出了中官侯泰去山東樂安找朱高煦,希望對方能夠懸崖勒馬。

可是下面發生的事情卻實在讓人大出所料。

侯泰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他的是氣焰囂張的朱高煦,這位造反兄傲氣十足,竟然面對天子來使南面而坐,看那架勢大有我造反我怕誰的意思。

而朱高煦下面所說的話就很明顯是他的心裡話了:

「靖難時候,沒有我出力,哪有今天,結果太宗(朱棣)聽信讒言,把我封到了這個地方,仁宗想用金帛籠絡我,現在的皇帝又想用祖制來壓制我,我怎麼可能久居此地!」

接著,他又向侯泰主動出示了自己的兵馬軍器,明目張膽地說:「這些就可以橫行天下了!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歸報爾主),把那些煽動他的奸臣們抓來送給我,再和他接著談(徐議我所欲)。

看看這些用詞,所謂「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給三分顏色,卻想開染坊!無恥一詞當之無愧。

從古至今,像朱高煦這樣的無賴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明明自己搞陰謀,卻總喜歡誣賴別人,給他留面子,卻是給臉不要臉。

對付這種無賴,實在是不用講道理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其實你很脆弱

到了這個地步,不打也得打了,朱瞻基召開軍事會議,商討如何平叛,當時大臣們都認為應該派遣陽武侯薛祿帶兵平叛,而張輔更是十分積極, 希望能帶兩萬兵馬去掃蕩他的老朋友。

但楊榮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如果皇帝親征,必定能夠一舉擊敗朱高煦。

張輔不服氣,與楊榮爭論了起來,雙方爭執不下,事情又走到了十字路口。

朱瞻基也拿不定主意,派兵出去打固然省事,卻不能保證勝利,自己親征雖有氣勢,但危險太大,無法保證安全。

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大臣夏原吉只用了一句話,便堅定了朱瞻基親征的信念:

「皇上忘記了李景隆的事嗎?」

李景隆?對,就是那個飯桶李景隆。

當年建文帝把兵權交給這個飯桶,結果一敗塗地,想到這個飯桶的結局,朱瞻基立刻下定決心,親征!

誰說李景隆是飯桶、廢物?從這件事情上看,飯桶廢物也是有用的,至少他的愚蠢起到了警示後人的作用,功德無量啊!

宣德元年(1426)八月十日,朱瞻基親征樂安,大軍行動迅速,八月二十日已經到達樂安城外。

朱高煦固然是無賴,但無賴想要幹出點事情來,靠耍賴是不行的,還是需要點本事的。

他原先以為是薛祿帶兵來平亂,並不放在眼裡,沒有想到,自己的好侄子竟然親自前來,一下子慌了手腳,組織士兵們抵抗,卻少有聽命者。

這個時候,朱高煦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地脆弱。

朱瞻基實在不是等閒之輩,在征途之中,他曾經問手下的大臣們:「你們認為朱高煦會如何行動?」

有大臣回答:「樂安太小,他可能會進攻濟南,以抗拒大軍。」

也有大臣說:「他曾在南京多年,必然會帶兵南下。」

朱瞻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說得都不對,濟南雖然很近,卻不容易攻,而且大軍行軍迅速,他也來不及攻擊,南京更不可能,他的那些手下們的家屬都在樂安,怎麼可能願意往南邊走?」

「他會一直在樂安等著我的」

事實確實如此,朱高煦一直都在樂安,倒不是因為他想決一死戰,而是他別無去處。

大軍到達之後,並未強攻,只是用火銃和弓箭射擊城上守軍,雖然沒有動真格的,氣勢卻十分嚇人,城中守軍本來就沒有什麼鬥志,這樣一來更是失魂落魄,紛紛逃亡。

朱瞻基充分瞭解了戰場局勢和士兵心理,派人將敕令捆在箭上射入城中,敕令上說明首惡必辦,協從不問的原則,並給朱高煦很周到地標上了生擒和擊斃兩種價碼,城中的人頓時蠢蠢欲動,就連朱高煦身邊的侍衛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看著朱高煦時的眼神,就如同看著一個金燦燦的豬頭。

朱高煦狼狽不堪,只好派人出誠送信,表示願意出城投降,只是希望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告別親人,就前來自首。

朱高煦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第二天他準備打開城門,投降朱瞻基,然而他手下的部將王斌拉住了他,對他說了一番義正嚴辭的話:

「寧可戰死,決不做俘虜!」(寧一戰死,毋為人所擒)

朱高煦目瞪口呆,自己都準備投降了,這個部下竟然還如此有骨氣。他頓時精神大振,表示自己一定與城池共存亡!

發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講後,朱高煦昂首挺胸地走回了自己的指揮位置。

然後他換了一條小路,偷偷溜出城池,去向朱瞻基投降,還發表了他的投降演講:

「我罪該萬死,全由皇上發落!」(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這場鬧劇就此收場。

朱高煦是個徹頭徹尾的丑角,陰謀家做不成,造反也失敗,不但沒素質還沒人品,一個月前還大言不慚「歸報爾主」、「徐議我所欲」。

一個月後,就成了「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

不做好人,連壞人也做不成,這樣的一個活寶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朱高煦,你的名字是弱者。

在這場滑稽戲裡,朱高煦扮演了丑角,但這齣戲卻也在無意中成就了一位小人物。

朱高煦出來投降後,按照規矩,皇帝要派一個人數落他的罪行,通俗點說就是罵人,當然這個工作是不可能由皇帝自己來做的。

於是皇帝便指派了身邊的一個御史去完成這項罵人的工作,但皇帝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隨意指派的御史竟然罵出了名堂,罵出了精彩。

這位御史領命之後,踏步上前,面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王爺,無絲毫懼色,開始數落其罪狀,罵聲宏亮,條理清晰,並能配合嚴厲的表情,眾人為之側目。(正詞嶄嶄,聲色震厲)

朱高煦那脆弱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這位御史的凌厲攻勢下,他被罵得抬不起頭,趴在地上不停地發抖。(伏地戰慄)

這一情景給皇帝朱瞻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認定此人必是可造之才,回去之後,他當即下令派這個人巡按江西。(注意,不是巡撫)

巡按外地正是御史的職責,也不算什麼高昇,但皇帝的這一舉動明顯是想歷練此人,然後加以重用。

在歷史中,奸邪小人依靠一些偶然的閃光表現得到皇帝的歡心和信任,從而為禍國家的事情並不少見(比如和紳),但事實證明,這一次,朱瞻基並沒看錯,這位聲音洪亮的御史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二十年後,他將挺身而出,奮力挽救國家的危亡,並成就偉大的事業,千古流芳。

這位御史的名字叫做于謙。

鬧劇的終結

雖然這次造反以一種極為戲劇性的方式完結了,但搞笑並未就此結束,朱高煦先生將以他那滑稽的表演,為我們上演「朱高煦造反」這部喜劇的續集。

朱瞻基確實是個厚道人,雖然很多人勸說他殺掉朱高煦,但他卻並沒有這樣做,只是將其關在了西安門的牢房裡,按說他對朱高煦已經是仁至義盡,可朱高煦偏偏就是個死不悔改的人。

有一天,朱瞻基想起了他的這位叔叔,便去看望他,兩人沒說幾句話,朱高煦突然伸出一腳,把朱瞻基鉤倒在地。

我每次看到這個地方,都百思不得其解,總是搞不懂朱高煦是怎麼思考的,他的腦袋裝的是否都是漿糊。

既然腳能鉤到,說明兩人已經很接近,你上去撞也好,咬也好,掐也好,踢也好,都能起到點作用,這麼多方法你不用,偏偏就是鉤他一下,如同幾歲小孩的惡作劇,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鬧劇還沒有完,吃了暗算的朱瞻基十分氣憤,老實人也發怒了,便下令用一口三百斤的銅缸把朱高煦蓋住,那意思就是不讓他再動了。可後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朱高煦先生突然又不干喜劇演員了,轉而練起了舉重,他力氣很大,居然把缸頂了起來,但由於頭被罩住看不清,只能東倒西歪的到處走。

呆著就呆著吧,你幹嘛非要動呢?

這一動,就把命動沒了。

朱瞻基從頭到尾見識了這場鬧劇,他再也無法忍耐了,於是派人把大缸按住,然後找來很多煤炭,壓在缸上,把煤點燃燒紅,處死了朱高煦。

這種死刑方法極其類似江南名菜叫花雞的做法,不過名字要改成「叫花豬(朱)」。

朱高煦先生就這樣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他的一生,從陰謀家到喜劇演員,再到舉重運動員,無不是一步一個坑,極其失敗,但我們實在要感謝他,是他的搞笑舉動使得我們的歷史如此多姿多彩。

我曾數次懷疑這段記載的真實性,因為我實在很難理解這位朱高煦先生的行為規律和原因,懷疑他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但在歷史之中,人的行為確實是很難理解的。

不管這位朱高煦先生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史料記載是否真實,朱瞻基終於擺脫了這最後一個累贅,一心一意地去做他的明君去了。

朱瞻基的統治時間並不長,只有十年,加上他父親的統治時間,也只有十一年,但他和他父親統治的這短短十一年,卻被後代史學家公認為是堪與「文景之治」相比的「仁宣之治」。是中國歷史上的盛世。

何以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盛世何來?來自休養生息,清靜養民。

其實封建社會的老百姓們自我發展能力並不差,你就算不對他進行思想教育,他也知道自己要吃飯,要掙錢,要過好日子,只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賦,徵收徭役,給這些不堪重負的人們一點喘息之機,他們是會努力工作的。

明宣宗就是這樣的一個不擾民的皇帝,他沒有祖父那樣的雄才大略,但他很清楚,老百姓也是普通人,也要過日子,應該給他們生存下去的空間。

在他執政的十年裡,每天勤勤懇懇,工作加班,聽取大臣們的意見,處理各種朝政,能夠妥善處理和蒙古的衝突問題,能不動兵盡量不動,所以在他的統治時期,一直沒有出什麼大事。

這對於像我這樣敘述故事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於當年的百姓們而言,卻是功德無量。

好的皇帝就如同現代足球場上的好裁判,四處都有他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奔跑,卻從不輕易打斷比賽的節奏,即使出現違規行為,也能夠及時制止,並及時退出,不使自己成為場上的主角。

這樣的裁判才是好裁判。

不干擾百姓們的生活,增加他們的負擔,為其當為之事,治民若水,因勢利導,才是皇帝治國的最高境界。

這樣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朱瞻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皇帝,而且從治國安民的角度來看,他比他的祖父要強得多。

朱瞻基的痛苦

朱瞻基是明君,是好皇帝,但他也有著自己的痛苦。

世界上還有人能讓皇帝痛苦?

是的,確實存在這樣的人。他們就是那些平日跪拜在大殿上,看似畢恭畢敬的大臣們。

這些大臣們絕非看上去那麼聽話,在他們謙恭的姿態後面,是一個擁有可怕力量的龐然大物。

自唐朝以來科舉造就了很多文官,並確定了文官制度。歷經幾百年,這一制度終於在明朝開花結果,培養出了一個副產品。那些憑藉著科舉考試躍上龍門的精英們通過同鄉、同門、同事的關係結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實力集團——文官集團。

明仁宗朱高熾是一個公認的老實人,好皇帝,但就是這位好皇帝,卻被一個叫李時勉的大臣狠狠地罵了一頓,朱高熾品行很好,怎麼會罵他,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原來朱高熾先生做了這樣幾件事,他登基之後,要換侍女,新君登基,這個要求似乎也不過分,此外他還整修了宮殿(規模並不大),最後由於身體不適,他曾有幾天沒有上朝見群臣。

這些事情似乎並不是什麼大事,可是李時勉卻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數落了皇帝一通,全文邏輯性極強,罵人不吐髒字,水平很高,摘抄如下:

所謂整修宮殿——「所謂節民力者此也」

所謂選侍女——「所謂謹嗜欲者此也」(這句比較狠)

所謂有幾天不上朝——「所謂勤政事者此也」(你李時勉就沒有休息過?)

還沒有完,最狠的話後面,總結發言——「所謂務正學者此也」

以上,翻譯成通俗語言可以理解為窮奢極欲,好色之徒,消極怠工,不務正業。

大胖子朱高熾雖然脾氣好,但還是忍不住,把李時勉打了一頓,他的憤怒也是有道理的,勤勤懇懇幹工作,雖然有這些小問題,卻被戴上了這麼大的帽子,實在讓人難堪,畢竟當年還是封建社會,可這位李時勉卻著實有點現代民主意識,把皇帝不當幹部,就這麼開口訓斥,也怪不得朱胖子生氣。

朱胖子氣得生了病,可這位李時勉雖然挨了頓打,但還是活了下來,到了朱瞻基繼位,竟然又把這位罵過自己父親的人放了出來,還表揚了他。

坦言之,李時勉所說的這些東西確實是需要改正的,但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皇帝,這些行為實在不足以被扣上這麼大的帽子。事實上,在這些所謂的直言進諫的背後,有著複雜的歷史政治背景。

李時勉的行為並不是孤立的,他代表著一群人,這群人就是文官集團。

文官集團特點如下:

飽讀詩書,特別是理學,整日研習所謂聖賢之道。

堅持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原則,以聖人的標準來要求別人。(一部分)

擅長罵人,掐架,幫派鬥爭。

座右銘:打死不要緊,青史留名在。

要說明的是,這不過是文官集團的一般特徵,也不是否定文官集團的積極意義,實際上,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優秀文官是嚴於律己的。

明宣宗辛辛苦苦幹活,也不好色,沒有什麼其他娛樂,按說不應該有什麼值得指責的,可善於研究問題的文官們還是找到了漏洞。

這位明宣宗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活動,卻有一個小愛好——閒暇之餘斗蛐蛐。雖然這不算是健康的文體活動,倒也不是什麼不良嗜好。皇帝也有自己消閒方式,你總不能讓他每天做一套廣播體操當娛樂吧。

但就連這點小小的愛好,也被文官們批判了很多次,後來不知是誰缺德,竟然給這位為工作和江山累得半死不活的好皇帝取了個外號「蛐蛐皇帝」。

確實過分了

這些人的行為可以用矯枉過正來形容,無論誰當皇帝,恐怕都受不了,你想打他,那還是成全了他,當年因正義直言被打,可是一件光榮的事。

如那位李時勉就是一個例子,被打之後不但毫無悔意,還洋洋自得,深以被打為榮。

而在明宣宗時代,文官集團的勢力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內閣權力也越來越大,出現了所謂「票擬」。

票擬,也稱條旨,指的是大臣草擬對各種奏章的處理意見,並將這些意見附於奏章之上,送給皇帝御覽。

票擬的出現是必然的,朱瞻基明顯沒有他的祖先那樣的工作精力,整日勞頓還是忙不過來,很多奏章不可能一一親自看過處理,於是他便安排內閣人員代為瀏覽奏章,並提出處理意見,這樣他也會輕鬆得多。

可能有人會問,這樣的話,皇帝還有什麼權力呢,他不就被架空了嗎?

這個請大家放心,古往今來的皇帝除了極個別之外,都不是白癡,給內閣票擬權只是為了要他們幹活的,皇帝還留有一手後著,專門用來壓制內閣的權力。

這一後著就是同意的權力。

不要忘記,大臣只是給皇帝打工的,一項政令是否可以實施,大臣只能提出意見, 然後寫上請領導審批的字樣,送給皇帝大人審閱,如果皇帝大人不同意,你就是下筆千文,上萬言書,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的。

朱瞻基良好地把握了這一點,他有效地發動大臣們的積極性,讓他們努力幹活,卻又卡住了他們僕大欺主,翻身做人的可能性。所有經過票擬的奏章只有經過皇帝的批示,才可以實施。

由於皇帝用於批示的是紅筆,所以皇帝的這一權力被稱為「批紅」。

至此,到明宣宗時,皇帝的權力被正式分為了「票擬」和「批紅」兩大部分,朱元璋做夢也不會想到,僅僅過了不到三十年,他苦心經營的政治體系就被輕易地擊破並改動。

此後明代二百多年的歷史中,「票擬」的權力一直為內閣大學士所佔有,而「批紅」的權力卻並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在不久之後,這一權力將被另一群登上政治舞台的人所佔據。

這些人就是太監。

明宣宗這一輩子沒幹過什麼壞事,也不好酒色,除了喜歡斗蛐蛐被人說過幾句外,沒有什麼劣跡,但有一件事情例外。

有些後世的人甚至認為,明宣宗做的這件錯事給大明王朝的滅亡埋下了伏筆。

他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事呢?

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麼,他只不過搞了點教育事業——教太監讀書。

宣德元年(1426),明宣宗突然下令,設置「內書堂」,教導宦官們讀書,大家應該知道,在傳宗接代觀念極其嚴重的中國,去坐太監的都是不得已而為止,混口飯吃而已,這些人自然沒有什麼文化,而朱瞻基開設學堂的目的,正是為了給這些太監們掃盲。

可他不會想到,這次文化啟蒙運動不但掃掉了太監們的文盲,也掃掉了阻擋他們進入政壇的最後一道障礙。

要知道,當一個壞人並不難,但要做一個壞到極點的極品壞人是很難的。沒有文化的壞人幹點小偷小摸,攔路搶劫之類的勾當,最多只能騷擾騷擾自己家的鄰居老百姓,而讀過書的壞人卻可以禍國殃民,危害四方。

從事情的後續發展來看,朱瞻基的這一舉措確實也培養了不少極品壞人。

很多人認為,朱瞻基的這一措施確實是錯誤的,但其本意不過是要這些太監們學點文化,並沒有什麼其他的企圖。

真的是這樣嗎?

我認為不是,在我看來,朱瞻基是故意的,從法律上來解釋,就是明知其行為會導致太監參權的結果,卻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的發生。

這位皇帝厚道,卻不蠢,他的這一舉措帶有政治目的。

而要揭示他這一行為背後的秘密,就必須引出我們下面的一個話題:

太監是怎樣煉成的

先要說明,這個話題與生理方面無關,也不探究那要人命的一刀,只談談這個特殊的群體,及其參與政治的真正原因。

太監這個名詞大家都十分熟悉,而且大多數人還會在這個稱呼前面加個死字,罵起人來十分提神,且通俗易懂。

實際上在明代,要想混到太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謂太監是宦官的首領,不是誰都有資格被稱為太監的。

別說太監,就是想當普通宦官也很不容易,在明朝,宦官可是個搶手的工作。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混碗飯吃是不容易的,就算你有勇氣挨那一刀,還要有運氣進宮才行,不要以為當宦官那麼簡單,也是要經過挑選面試的。官方的閹割場所只閹割那些已經經過挑選的人。說句寒摻話,要是人家看不上,你連被閹的資格都沒有。

在明代經常有人在未經官方允許的情況下自行閹割,然後跑到北京去當太監。他們中間有很多人沒有被挑中,回家了此一生,當然,也有成功者(如鼎鼎大名的魏忠賢)。

到了明朝中期,由於想當宦官的人太多,很多有志於投身宦官事業的人沒有被官方處理的機會,便以大無畏的勇氣自行了斷子孫根,可到後來又沒能進宮。他們不能成家立業,只能到處遊蕩,這些人自然成為了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為了應對這一情況,後期的明朝政府曾經頒布了一條十分特別的法令:

嚴禁自行閹割!

對此我只能說,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明代宦官有很多級別,剛進宮時只能當典簿、長隨、奉御,如果表現良好,就能被陞遷為監丞,監丞再往上升是少監,少監的頂頭上司就是聞名遐邇的太監。

可見,要想幹到太監實在不容易啊。

宦官有專門的機構,共二十四個衙門,分別有十二監、四局、八司,其最高統領宦官才能被稱作太監,這二十四個衙門各有分工,不但處理宮中事務,還要處理部分政務。

事實上,在這些宦官衙門中,也有冷熱輕重之分,重者權傾天下,輕者輕如鴻毛。一個剛入宮的宦官要想出頭,先要看他被分在哪個部門。

如果你被分在了司禮監或是御馬監,那就先恭喜了,你的太監前途將一片光明,繼續努力下去,光宗耀祖或是遺臭萬年都是有可能的。

因為這兩個監局是權力最大的太監機構,司禮監就是專門掌管內外章奏的,相當於皇帝的私人秘書,我們前面說過,皇帝把票擬的權力給了內閣,自己保留了批紅權。

而到了明宣宗時候,由於文件太多,朱瞻基自己也沒有時間看完,便會讓司禮監的人按照票擬的內容抄下來,代理自己行使批紅的權力。

這個為皇帝代筆的人有一個專門的稱呼——司禮監秉筆太監。

於是,天下唯一可以壓制內閣票擬權的批紅權就落在了秉筆太監的手中。

到了明朝後期,皇帝不管朝政,某些太監便會自作主張,亂髮旨意,下面的官想告狀也告不了。因為你告狀的奏章最多只能告到皇帝那裡,可代皇帝批閱奏章的人很可能就是你要告的人,那你這狀能告下來嗎?

由此可見,秉筆太監實在位高權重。

但是這位秉筆太監卻還不是權力最大的太監,在他的上頭還有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

這很好理解,在印章文化十分發達的中國,你寫再多,我不給你蓋章你也沒辦法。

而一旦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了東廠太監(如馮保和魏忠賢),那就真是權傾四海,威震天下。事實上,幾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監都出自司禮監,如果當年有名監展覽館,司禮監必然是所掛畫像最多的地方。

司禮監出監才啊。

而作為一個有志氣的青年宦官,你應該以這些人為偶像,努力奮鬥,爭取名留青史!(當然一般來說都是惡名)

如果你有幸能幹到司禮監掌印太監,那說明你的太監生涯已經達到了光輝的頂點,你已成為了太監中的佼佼者,是太監中的成功人士。如果你還湊巧幹了些壞事,那麼你的名聲一定不限於當代,而會世代流傳下來,供眾人茶餘飯後談論和唾罵。

如果你沒有能夠進入司禮監,而是進入了御馬監,那我同樣要恭喜你,這也是個好地方,雖然這裡出的名人沒有司禮監多,但也不少,比如著名的汪直、谷大用等,都是你的好榜樣。

必須說明的是,這個所謂御馬監不是管馬的,而是管理御用兵符。說到這裡大家也應該知道為什麼御馬監是個有前途的部門了。

司禮監和御馬監一文一武,成為最為顯赫的太監部門,宮中宦官無不盡心竭力,想進入這兩個部門。

有好必有壞,萬一你不幸被分到了直殿監和都知監,那你就慘了。因為這兩個監名字雖然氣派,卻只管理一件事——清潔衛生。

這兩個監不但條件艱苦,沒有人瞧得起,連辦公場所都沒有(似乎也不需要),而且秋掃落葉冬掃雪,工作十分之苦。

這樣的部門自然是無法吸引眾多青年宦官的。

介紹完太監的奮鬥史,下面就要談太監參與政治的問題了。

在我們很多人的心目中,太監政治大概是這樣的一幕場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一所陰森的房子裡,幾個面目猙獰的太監在十分微弱的燭光下進行著密謀。

一個太監奸笑(標準表情)著對旁邊的人說道:「尚書王某某阻礙我們的奪權計劃,要把他幹掉!」

這時另一個太監也奸笑(保持形象)著說:「我看還是先把侍郎張某某幹掉。」

最後太監頭子(一般就是最壞的那個)發話:「照計劃行事,把那些忠臣們都清除掉,然後再把皇帝換掉,我們來坐江山!」

以往人們心中的太監形象就是如此,只要一提到太監,就會和壞蛋聯繫起來,然後就是朝廷中的忠臣們為了正義和理想與壞蛋們進行了不懈的鬥爭,成功了就是正義終於戰勝邪惡,失敗了就是人間悲劇。

真的是這樣嗎?

我認為不是,人們往往過於關注那些所謂忠臣們的行為,卻很少發現這些大臣們的可怕之處。

之前在我們的丞相怎樣煉成的專題中,曾經對明朝的相權君權分立做了分析,並用了一個拔河的比喻,皇帝和大臣各站在繩子的兩邊,不斷的拔河,朱元璋是優秀運動員,體力好,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能拔得過他。

他的兒子朱棣也是運動健將,雖然設立了內閣,但還是能夠掌握主動權。

到了朱瞻基,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文官集團十分之強大,連皇帝也奈何他們不得。

在我們很多人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沒有人能夠管得了。可是實際上,明朝的皇帝是不容易當的,那些大臣們就像一群蒼蠅,不但要向你提意見,甚至有時候還會挖苦你,諷刺你,你還不好把他怎麼樣。

明仁宗心地善良,卻因為小事被罵得氣急敗壞,他的兒子朱瞻基行為端正,只喜歡斗蛐蛐,也被那些人當成罪狀來批判,老百姓有自己的愛好,皇帝居然不能有。

繩子那一頭是一股極其龐大的力量,那些在我們看來無比正直的大臣們有著充分的力量控制朝政,他們有學識,有謀略,有辦事能力,有很多的同門、同事。

而繩子的這一頭,只有皇帝一個人。

皇帝那所謂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在文官集團的大爺們眼中也算不得什麼,罵你,諷刺你,那是為了國家大事,那是忠言逆耳,你能說他不對嗎?

而且這些大爺們既不能殺,也不能輕易打,殺了他們,公務你自己一個人能幹嗎?

勞動模範朱元璋老先生自然可以站出來說:把他們都殺光,我能幹!

可是朱瞻基不能這樣說。

於是在太祖皇帝死去二十年後,繩子失去了平衡,獲得了票擬權的內閣集團變得更強大,皇帝一個人就要支撐不住了。這樣下去,他將被大臣們任意擺佈。

苦苦支撐的朱瞻基一步步地被拉了過去,正在這時,他看見旁邊站著一個人,於是他對這個人說:「你來,和我一起拔!」

從此這個人就參加了拔河,並成為這場遊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太監。

太監更可靠

相信現在大家已經理解了皇帝的痛苦,他並非無所不能,他也要求人,大臣們飽讀詩書,卻並不那麼聽話,而要制衡這些不聽話的人,皇帝能夠選擇的只有太監。

太監真的都是壞人嗎?

至少皇帝不會這麼認為,在他看來,這些人很好,從小陪伴他一起長大,帶著他放風箏,陪著他玩耍,給他當馬騎,而且十分服從。

我們往往誤解太監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實際上,很多自幼和太監一起成長的皇帝是把太監當成自己的親人的,換了你是皇帝,你到底是喜歡一個從小到大無話不說,十分聽話的玩伴,還是那些表情嚴肅,經常批評自己,干涉自己行為的大臣?

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選擇前者。

明朝的文官集團的權勢已經到了十分猖狂的地步,他們不但干預朝政,批評皇帝(有些確實是故意找茬),還監控皇帝的私生活,不能隨便曠工出去玩,不能好色,不能貪杯,雖然他們自己也幹這些事,卻不允許皇帝幹(比如張居正)。

於是,皇帝們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讓太監去制衡大臣。

如果弄清楚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必為王振受到的寵愛而吃驚,也不需要為劉瑾魏忠賢等人的專權而憤憤不平。

因為他們的出現是明代政治制度發展的必然,沒有王振,還有李振,沒有劉瑾,會有徐瑾。

太監就是這樣被強行拉上皇帝的政治戰車的,他們並不是天生的奸邪小人,那些文官們的行為也未必比他們好到哪裡去,只不過他們出生低賤,且心理有些問題,所以行為比較偏激,更容易被人們反感。

綜觀整個明代,壞太監很多,好太監也不少,但十分神奇的是,無論太監如何猖獗,都無法危及皇帝本人的地位。要知道,中國歷史上宦官權力最大、氣焰最為囂張的朝代並不是明朝,而是唐朝。

在唐朝後期,宦官完全操縱國家大權,甚至可以立廢皇帝,儼然就是國家最高統治者,而在明朝,太監雖然專權結黨,但皇帝要動手解決他們,只需要寫一張小小的字條(明武宗)。

經過以上分析,我們應該對明宣宗教太監讀書的目的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這位聰明的皇帝是不會幹無謂的事情的。

他要培養的並不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太監,而是戰士。

為他而戰的戰士,足以對抗文官集團的戰士。

太監不過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僅此而已。

就這樣,朱瞻基將他老祖宗朱元璋集中的權力又分散了出去,票擬權給了內閣,批紅權由太監代理,但必須說明的是,由於批紅權十分重要,所以歷代明朝皇帝雖然委託太監代筆,卻從未放鬆過對此權力的掌握,當然也有例外,以下三人就是代表:一個頑童,一個懶蟲,還有一個工程師。

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穩固的政治權力體系,票擬權和批紅權的鬥爭,實際上就是文官集團和皇帝及其代理人太監的鬥爭。

換句話說,如果誰能夠同時控制票擬權和批紅權,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有這樣的人嗎?

應該說,確實是有的,在我看來,有三個人做到了。雖然他們同時獲得兩大權力的途徑和原因都各不相同,但很巧的是,這三位國家實際控制者的統治時期,正好對應上面所說的那三位不抓權代表的朝代。

這三位並不姓朱的皇帝分別是:「立皇帝」、「首席活太師」、「九千歲」

這三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面文章中的主角,在這裡先說一下「首席活太師」是什麼意思。

明代的最高文官不是尚書,而是三個名譽稱號——太師、太傅、太保。雖然這三個稱號都是一品,卻也有大小之分,其中以太師為最大。大家知道,所謂榮譽稱號很多時候都是送給死人的,而能夠在死後混到這三個稱號的,也是十分厲害的人。

當然也有某些更厲害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就得到過這三個稱號,而第一個被封為最高文官太師的活人,正是這位掌控大權的仁兄。除此之外,他還被封為太傅,「活太師」加「活太傅」的榮譽在明代僅此一人。足見此人之強悍。

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代後期的政治格局正是在朱瞻基打下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個結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因為這似乎也是唯一能夠制衡各方力量的辦法。

別折騰了,就這麼湊合著過吧。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4 04:42 PM

第十三章 禍根

內閣們對國家大事提出處理意見,並票擬出來送給皇帝,皇帝經過修改,加上自己的意見,或是直接同意,讓太監代為批紅。

這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工作流程。

大明王朝就在這樣的一個流程中平靜地向前發展著。

然而不久之後,這片寧靜就將被打破。

一個奇特的宦官

中國人有著十分濃厚的傳宗接代觀念,所以像宦官這種職業,雖然衣食無憂,但畢竟要挨一刀,比別人少點東西,也不能生兒育女。家裡要是出了個宦官,說出去也是十分丟人的。

基於這一點,當時的人們也形成了共識: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做宦官!

還是那句老話,凡事總有例外

永樂末年,朝廷下達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是這樣的:凡是各省各市教育局的官員,如果長期工作表現不好的,可以調到京城當官。

還有這樣的好事?地方上都幹不出頭,竟然還可以調到京城工作當官!

按說這樣的好消息應該會吸引無數人報名參加,可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去理會這件事。

為什麼呢?難道人們都願意錯過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當然不是,無人問津的奧秘就在於,調到京城後干的工作比較特殊——「淨身入宮中訓女官輩。」

開什麼玩笑!老子就是不干學官,也能做個老百姓,幹嘛要挨一刀進宮當宦官?!

是啊,誰會幹這種傻事呢?

就在眾人對此不以為然,把旨意當笑話看的時候,一個因為犯錯而即將受到懲罰的學官正在自己的家中猶豫。

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生活雖然並不寬裕,但是也不窮,大可以安安心心過日子,但在他的心中,卻有著別人無法瞭解的雄心壯志。

他自幼就渴望出人頭地,苦讀多年,雖成儒士被選為學官,卻一直無法金榜題名。現在已經成家,但立業卻遲遲不見蹤影。如今學官也幹不下去了,難道就此了結一生?

不會的,我總會等到機會的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可惜雖然是一個機會,卻不是一個好機會

如果迎接這個機會,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條艱苦的道路,會遇到無數人的白眼和歧視,入宮後要出頭更是難上加難,而且此後自己與妻子兒女也將天人永隔。

不管那麼多了,要出人頭地就要付出代價!

別人不幹,我來幹!

這個幹出別人不敢幹,也不想幹的事情的人,就是王振。

正是此人,打破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初衷和他創造的良好氛圍,影響了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

王振,出生年月日不詳,山西蔚州人(今河北),幼年讀書,任當地教官,後自願淨身入宮教育宮內人文化。

懷揣著敢為人所不為的勇氣,王振進入了宮廷,讓他十分驚喜的是,在宮中,他這個原本教不好書的學官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尊重,這其實也很自然,因為他的這份工作實在無人與他競爭。

由於在一堆文盲和小學文化者中鶴立雞群,他被大家稱為王先生,他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並受到了宣宗的關注,朱瞻基感覺到他是個人才,便派他去侍奉太子讀書。

從此,這位叫王振的太監就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朱祁鎮結下了不解之緣。

應該說,王振確實是一個好老師,他教導太子讀書,並對其嚴格管理,以至於朱祁鎮對其不敢稱呼名字,居然叫他「先生」。

姑且不論後來王振的是是非非,但他和朱祁鎮之間確實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然而就是這種過於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最終釀成一場大禍。

轉折的開始

朱瞻基和他的父親朱高熾的統治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盛世,而他們二人被合稱為仁宣,絕不僅僅因為他們是父子關係,實際上,他們兩人有很多相同之處。列舉部分如下:

首先,他們都姓朱。

其次,他們都是好皇帝,都是明君

最後,他們的命都不長。

朱高熾活了四十八歲,但由於自己老爹太能幹,足足干了二十年太子,只做了一年皇帝。

朱瞻基比他父親還少活十年,但由於父親死得早,自己二十七歲登基,做了十年皇帝。

這十一年是明朝的黃金時代,對這段時期的統治,史料中溢美之詞不勝枚舉。大明帝國空前繁榮強大,一切似乎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但長期觀看電視劇的習慣告訴我們,一般到了這個時候,就會出現一個轉折,電視編劇會特地搞點矛盾鬧點事出來,比如什麼男主角殺了人,女主角得絕症之類。要是一直都是花好月圓,人人平安,那這電視劇的收視率就不會高,也賣不出廣告。

歷史之神(如果真有的話)看來也是一個好編劇,他可能也覺得這樣的歷史沒有意思,便給這出喜劇劃上了一個句號。

這個句號最終結束了明朝的黃金十年。

宣德十年(1435),一代英主朱瞻基經搶救無效死亡,年僅三十八歲。

仁宣之治就此完結。

在朱瞻基臨死之前,他為自己那年僅九歲的兒子選擇了五位顧命大臣,雖然兒子還年幼,但朱瞻基並不擔心,因為他相信這五個人決不會讓自己失望。

此五人分別是:楊士奇、楊榮、楊溥、張輔、胡濙

確實是豪華陣容,文有三楊,武有張輔,還有一個專幹秘密工作的,朱瞻基應該走得很安心。

但他想不到的是,這五位風雲人物,朝廷精英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

一場狂風暴雨即將來臨

明英宗朱祁鎮

說起這位朱祁鎮,可能有的人會咬牙切齒,對其恨之入骨,但實際上,如果仔細分析史料,就會發現他應該不算是個壞人,他的政務處理能力也並不差,為人也很勤快,雖然有兩大污點(打錯一仗,殺錯一人),也並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與貢獻。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論人生的傳奇色彩與命運的跌宕起伏,估計除了朱元璋外,無人可與這位皇帝匹敵。

在明英宗的這個時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虜——囚犯——皇帝的傳奇經歷外,一位堪稱明代第二強人的登場也使得這個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奪目。

就此開始吧

從隱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個不簡單的人,他離別妻兒,願意受宮刑做宦官,忍受別人的歧視,決不是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在他的心中,有著很大的抱負。

而他很明智地意識到,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必須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個稀世珍寶——朱祁鎮。

朱祁鎮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學生,雖然他還只是太子,雖然他只有九歲,但他終究會長大,他終究會成為皇帝的。

就在這種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著機會,等待著獨掌大權,權傾天下的機會。

機會似乎到來了,朱瞻基駕崩了,這個精明的皇帝離開了人世,只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鎮,而朱祁鎮對自己言聽計從,大權在握的日子不遠了!

事實真是這樣嗎?

恐怕不是,因為在王振奪取大權的路上,有兩個障礙在阻攔著他。

事實上,對王振而言,要克服這兩個障礙可以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他也並沒有什麼好的方法,因為阻擋他前進的這兩個障礙代表著的是一股他絕對無法匹敵的勢力。

障礙

英宗即位時,楊士奇已經七十一歲,但這位歷經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戰勝的,從殘忍狡詐的朱棣、陰險無恥的朱高煦到仁厚寬容的朱高熾、精明能幹的朱瞻基,什麼樣的人他都見過,什麼樣的事情他都處理過。歷經大風大浪的考驗,使得他處變不驚,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權獨攬,首先要過他這一關,可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點花招把戲要想在楊士奇面前獻醜,還得回家再練幾十年。

除此之外,楊榮、楊溥都不是等閒之輩,這三個老江湖守在那裡,王振就只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監。

這股文官集團的勢力正是王振掌權路上的第一個障礙,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後證明,真正能夠對王振起到遏製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礙,而組成這道障礙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能擁有比文官集團更為強大的力量嗎?

是的,在我看來,還不僅如此。這位偉大的女性不但能夠左右朝政,還能廢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鎮的祖母——張太皇太后。

十一年前,她是張皇后,十年前,她是張太后,現在,她是張太皇太后。

在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個親人,她的級別就提升一次。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還得好好幹,張太皇太后擦乾眼淚,開始輔佐自己的孫子,實際上,如果不是她的決定,朱祁鎮是當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後,由於太子很小,且有傳言太子並非其母孫貴妃所生,而是由宮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穩固,外地藩王來當皇帝的謠言傳得滿天飛。在這關鍵時刻,張太后堅決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鎮,並擁立他為皇帝。

這樣的一個人,不要說論能力,就是排資歷也能嚇死人,真正做到了「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而這位祖母級的人物也並不是光說不練的,王振就曾經被她惡整過一次,這件事情也成為了王振心中永遠的痛。

正統(英宗年號)元年(1436)二月,張太皇太后召集五大臣入朝開會,等到這五個人到齊後,張太皇太后把皇帝領了過來,讓他看清楚這五個人,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五個人是先帝留給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麼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這五個人商量。」

隨後,她又說出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話:

「如果事情沒有得到這五個人的贊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鎮畏懼地看著他的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動,但他們想不到的是,這位太皇太后叫他們來絕不僅僅是要表示對他們的信任,她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要做。

過了一會,張太皇太后命令宣王振進宮,王振得命後立刻入宮面見,他也絕對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場噩夢即將開始。

王振入宮後,看見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場,估計是在開高級別會議,召自己前來,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此之前,張太皇太后的話已經講完,她之所以不散會,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禮後,剛才還和顏悅色地太皇太后一下子從慈母變成了惡煞(顏色頓異)!她突然對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過是個宦官而已,卻多有不法的行為,今天,我要殺了你!」

就在太后大喝的同時,殿上的侍衛拔出了亮閃閃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罵完後立刻就動手,招呼都不打一個,從其動作熟練度和時間連接上看,相信這一連串的舉動應該是經過預先綵排的。

原先一團和氣的大殿突然殺氣騰騰,王振頓時魂不附體,他萬想不到,今天讓他進宮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準備讓他進鬼門關參觀旅遊。

一臉殺氣的太后站在殿上,亮閃閃的刀劍拔了出來,面對著突然發生的一切,王振嚇得渾身發抖,不停地打哆嗦。這一景象的突然出現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讓在場的五位大臣一頭霧水。

他們這才明白,這位平常神色溫和的太后竟然還有這麼凶狠的一面,而讓他們到場的目的絕不僅僅是交待事情,還同時給他們安排了觀眾的角色。

朱祁鎮大為吃驚,便跪下來求祖母開恩,而大臣們也一起求情。其實張太皇太后並不是真想殺掉王振,因為當時的王振實在算是個老實人,也沒有犯什麼錯誤,於是她便順水推舟,饒恕了王振,但同時惡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為你求情的分上,就饒了你,今後不准你干預國事!」

王振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后那可怕的眼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陰影,自此之後,只要見到這位太皇太后,他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實也是如此,張太皇太后並沒有放鬆對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會找個時間把王振叫過去罵一頓,這種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罵七年。

有這樣的兩個障礙,王振的奪權道路可謂任重道遠,因此他及時轉變策略,對三楊禮敬有加,每次到內閣去傳旨時候,都擺出一副羞澀的表情,像剛上門的女婿見老丈人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外,不敢進門。

等到三楊發現他站在外面,讓他進來招呼他坐的時候,他都會表現得受寵若驚,好像能夠和三楊說話就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一樣,他的這些舉動使得三楊也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人。

然而在他謙恭的表象之下,卻不斷地拉幫結伙,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利用司禮監的權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為錦衣衛同知,並廣結黨羽,控制朝臣。

這位王山先生聽說自己的叔伯發達了,遠來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後,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恐怕打死他也不會來當這個官了。

三楊可以應付過去,但那個老太婆是應付不過去的,隔那麼幾天,王振總要被拉過去罵一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沒有辦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輩是他所對付不了的。

只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正統七年(1442)十月,歷經四朝的張太祖太后離開了人間,王振奪權路上最大的阻礙就此消散。

此時,三楊中的楊榮已經去世,而剩下的楊士奇和楊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無術了。

王振的機會來了。

他從此大權獨攬,廣結同黨,不但控制了錦衣衛,還收了很多屬下,其中不乏飽學之輩,聖人門徒,而要論最無恥的一個,莫過於工部侍郎王祐。

這位王祐先生曾經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們都留有鬍鬚,而王振沒有鬍鬚(身不能至,心嚮往之),但當他見到王祐時,才發現這位大臣也沒有留鬍鬚,便問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這樣回答他的:(以下內容可能引發嘔吐,請先做好思想準備)

「老爺沒有鬍鬚,兒子我怎麼敢留呢?」

在我看來,王祐先生真正達到了無恥無界限的境界,無恥到祖墳上都冒青煙。

正是有了這些無恥之徒的幫助,王振在朝廷內的勢力越來越大,他排除異己,利用楊士奇兒子殺人的事件,攻擊他教子無方,最終打垮了這位四朝老臣,之後他又陸續誣陷戶部尚書劉中、祭酒李時勉等不服從他的大臣,並把他們趕出了京城。

此時的王振,內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幫忙,獨掌大權,魚肉百官,可謂風光無限,成為了明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太監。

大權在手的王振並不滿足,他決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為了防止今天王振現象的出現,特地在宮門口立了一面三尺高的鐵碑,鑄上八個大字「內臣不得干預政事」。

可是正所謂人走碑涼,誰寫的,立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管,有沒有人執行,到了王振當權,這塊碑文就被當成了貼在牆上沒人管的獎狀,再也無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卻不一樣,他總是覺得這玩意太刺眼,於是便命人移走這座碑。

如果老朱還在,他一定會把王振這小子抓起來,剮上三千刀再讓他死,可時代不同了,也實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見開國皇帝的手跡突然沒有了,卻都保持了集體沉默,他們都知道是誰幹的,到最後卻成了打死我也不說,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氣焰滔天之時,也有一個人就不買他的帳,而這個人也實在不是等閒之輩,雖然吃了點虧,但王振終究還是不能把他怎麼樣。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正統六年(1441),當時太祖太后已經病危,無法再訓斥王振,三楊也無能為力,王振實際上已經控制了朝政大權,所有外地巡撫官員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銀財寶,多少倒無所謂,但總得意思一下,表示對這位死太監的尊重。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此人從山西巡撫回來,別說金銀,連陳醋都沒帶回來一瓶。王振氣得七竅冒煙,大發雷霆,當即把這個人關了起來。

王振是一個做事偏激的人,對於這種明擺著不給面子的人,他是不會留情的,他本已準備編織罪名,把這個人幹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幫他說話,連朝中重臣楊士奇等人也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面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絕,否則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對付的)

一貫整人到底的王振終於意識到,這個人雖然權位不高,卻很不簡單,是不能「人道毀滅」的,於是他一反常態,放了這個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確實厲害,他被整得很慘,卻一句軟話也沒有說過,一直痛罵王振,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堅持和他對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麼樣的氣勢。

這位硬骨頭有背景的仁兄就是于謙。

可惜在當時這樣的人太少了。

抱負

掌握朝政,統領群臣雖然威風,但這並不是王振的最終目的,事實上,王振並不只是一個貪財貪權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負。

王振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這位偶像一樣,橫掃千軍,銳不可當。他的這位偶像就是朱祁鎮的曾祖父朱棣。

雖然自己以前只是個文人(現在是太監),但卻十分嚮往率軍出征的威風凜凜,而先輩鄭和的豐功偉業也不斷鼓勵著他。

太監就不能橫刀立馬麼?立給你們看看!

這下問題嚴重了。

一個人如果飢餓就會去找東西吃,因為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經吃飽了呢?那麼他就會四處閒逛,找點事情幹,反正閒著也閒著。

如果一個吃飽的人又找不到什麼好事幹,他可能就會去幹壞事,實現自我價值。

王振大概就屬於後兩種情況。

他已經大權在握,家財萬貫,權和錢都有了,這位死太監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應該說,有這樣的志向是好的,但問題關鍵在於這位有志太監本身的素質如何。

就如同一個貪官污吏,平日只是貪污受賄,這樣的惡行固然讓人憤慨,但這並不是他們作惡的最高境界。

所謂作惡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沒有這樣的才能,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硬要去幹一些所謂的好事。

這才是惡人中的極品。

王振就是這樣的一個極品,他明明是個不成器的教書先生,明明是個投機的死太監,明明是個貪圖權位的小人,這些我們都不計較了。但他現在居然要把自己往軍事天才,戰爭英雄上面靠,就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偏偏當時的時局給了他這樣一個不要臉的機會。

敵人出現

我們前面說過,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馬哈木有個好兒子,這話確實不假, 永樂十六年(1418),馬哈木的兒子脫歡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並從此開始了稱霸蒙古的軍事行動。

事實證明,這位仁兄確實是有本事的,僅僅過了六年,脫歡就擊敗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統一了瓦剌,成為了瓦剌獨一無二的首領。

之後,他擁立黃金家族成員脫脫不花為汗,並開始攻擊阿魯台。

由於當年被朱棣打得太慘,阿魯台元氣不足,在與瓦剌的戰鬥中被擊敗,宣德九年(1434),阿魯台被脫歡擊敗,並最終戰死於大漠之中,這位曾與永樂第一名將朱棣周旋幾十年的風雲人物就此結束了一生。

脫歡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他的夢想絕不局限於做一個太師,他的真正理想是恢復大元的天下,重新佔據中原,但上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正統四年(1439),壯志未酬的脫歡死掉了,可是明朝並沒有因此得到和平,因為替代他的,是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也先。

也先是脫歡的兒子,他比他的父親更加強悍,也更加聰明,短短幾年之內,他向西攻擊哈密,控制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邊境,他向東攻擊兀良哈,正統十年,瓦剌徹底擊敗了兀良哈三衛,並控制了當時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脅到了朝鮮。

此時的蒙古已經完成了統一,而也先與他的父親一樣,也整日夢想著恢復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緒之後,他把自己的矛頭指向了明朝。

雖說也先進攻明朝報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來,引起這場衝突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錢。

蒙古人很會打仗,不過也很窮,他們不種地,也不紡紗,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只能通過兩種途徑,一種是交換,另一種是搶劫。

在朱棣的那個時代,蒙古人更多採用第二種方法,來得快又方便,但經過朱棣的幾堂軍事教學課,以及拳腳刀劍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漸意識到,繼續搶下去會虧本的。

而且在搶劫的時候,他們往往不能夠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搶幾匹布,可出去幾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準備好了讓你搶),蒙古人雖然善戰,但並不是打不死。他們也只有一個腦袋,而搶劫是刀頭舔血的行當,隨時可能完蛋。為幾匹布就把命丟了,實在不劃算。

於是,在此之後,蒙古開始走第一條道路——和平發展之路。

他們開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麼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記,雖然他們不搞農業和手工業,但他們也有畜牧業,蒙古部落家家戶戶都養馬,養羊,發財致富之道就從這裡開始了。

在部落首領的倡議下,蒙古部落開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貿易的形式以朝貢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經常帶著牲畜千餘頭,皮毛幾千張,浩浩蕩蕩地來做生意,隨行的還有使者,在我們的印象中,使者應該只有一兩個人,不過蒙古部落派來的使者人數卻要加個千字——一兩千人。

從古至今,估計沒有哪個國家派外交使節會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這些所謂的使者實際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販,他們都是趕著自己的牛羊馬來做搞對外貿易的。

如果就這樣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錯,畢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總是處於貿易的優勢地位,每年都是貿易順差。

因為手工業品的生產已經形成了規模化,從史料分析,當時的明朝政府也確實有抬高物價的嫌疑,各種瓷器、紡織品的價格確實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只能全盤接受。

道理也很簡單,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你想買就買,想賣就賣,不願意就散伙!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沒有紡織品,沒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伙。

然而這看似對明朝而言一本萬利的生意中,卻隱藏著危機。

到了也先時期,由於需求量大,朝貢貿易劇增,本來一年只做一次生意,漸漸發展到一年數貢,每次來做生意的有幾千人,牲畜皮毛和馬的數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東西來換,由於皮毛數量過大,而手工業品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明朝政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那麼多現貨供應。

明朝政府逐漸意識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個貿易陷阱,看似不懂貿易的蒙古部落實際上十分精明。他們選擇這些牛羊作為貿易品是有著很深的考慮的,因為放牧牛羊對於這些遊牧民族而言幾乎是不需要什麼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實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這個之外也沒有什麼工作可幹,自然也不需要統計誤工費。而牛羊吃的是草,這些都是天然資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當年,草原沙漠化似乎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牛羊養大後,直接送到明朝來交換東西,一頭牛可以換到很多明朝的農產品和手工業品。明朝的出口產品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遲早會供不應求,這樣下去,國家怎麼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統一蒙古的聲威和武力為後盾,玩了幾招陰招。

他用劣質的馬匹冒充好馬,索要更高的價格,此外,他還改組了自己的使者隊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強盜小偷,攪擾沿途居民,到了後來,他派去的那幾千人幾乎就不是來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搶劫的盜匪。

蒙古部落的這一傾銷行為讓大明帝國的大臣們十分不滿,某些大臣便有意搞點貿易保護措施,限制蒙古肉制產品衝擊國內市場。

在這些大臣中,有一個人推行這一政策最為積極,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這人竟然是王振。

王振本來就是個只顧自己,不管國家的人,他怎麼會這麼積極呢?

原來在此之前, 也先每次來做生意,都會給王振行賄,然而時間一長,也先把這茬給忘了。

於是王大人突然之間憤怒起來,命令核實使者人數,然後一下子減去了應付金額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實,是個奸商,但人家畢竟還是講信用的,牛羊還是送給你了,而王振卻一下子成了外貿稽查員,竟然幾乎全部沒收,連發票也不給。

也先被徹底激怒了。

原本只是用武力威脅,在此基礎上再幹點奸商的勾當,無非是想撈點好處,然而這次被王振稽查隊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罰了一次款,也先血本無歸。

本來就躍躍欲試,想搞點名堂的也先終於坐不住了,這次的事情讓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劍,備好馬匹,準備發動攻擊。

三十五年前,祖父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這個龐大帝國所擊敗,現在復仇的機會到了!
作者: urlkvn    時間: 2009-3-4 04:57 PM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0-1-14 01:53 PM 編輯

第十四章 土木堡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揮刀出鞘。

    蒙古騎兵分為四路,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對大明帝國分別發動了進攻。

    其中第一路攻擊遼東,第二路攻擊甘肅,第三路攻擊宣府,最後一路由也先自己統領,攻擊大同。

    戰爭就此全面爆發。

    消息傳到京城,大臣們十分緊張,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事發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沒底,但有一個人卻與眾不同,十分興奮。

    此人又是王振。

    受賄的是你,查貨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現在打仗了,你還有什麼可興奮的?

    要說明的是,王振從來就不是什麼主戰派,正統八年(1443),侍講學士劉球就曾經給皇帝上過一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數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禍心,希望能夠盡早整頓兵制,積極備戰。

    劉球沒有想到,他出於愛國熱情上書,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

    王振看到奏折後,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錢,還是認為劉球是在指責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反正他找了個借口,把劉球關進了監獄,在不久之後,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錦衣衛指揮馬順殺害了劉球。

    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死太監,自然是不會有什麼愛國情操的。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實現自己抱負,揚威天下的機會。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秘密地籌劃。

    當時也先的軍事實力已經非常強大,明朝的邊境將領已然不是對手,大同守軍連連失利,紛紛告急,朝廷經過會議,決定派出駙馬井源出兵作戰。

    駙馬井源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將領,他的出征緩和了當時的緊張局勢。

    然而就在他出征後第二天,皇宮就傳出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親征了!

    這正是王振搗的鬼。

    王振想要遠征立功,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威望帶兵出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一直聽自己的話,只有借助他的名義,才能實現自己統帥大軍的夢想!

    在王振的慫恿下,英宗朱祁鎮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召集大軍共二十萬,立刻準備出征。

    這裡要說一下,很多史書都說此次出征共有五十萬人,根據本人考證,這是不準確的,因為由當時動員兵力時間及京城附近佈防情況分析,幾天之內,絕對不可能召集五十萬大軍,當時京城的三大營總兵力是十七萬左右,加上附近軍隊,共計數量應當在二十萬左右。

    我們知道,兵家有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飯,要睡覺,這就必須準備好糧食帳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打仗就是打後勤。

    朱棣遠征之時,會徵用大量的民工、牛馬車輛,並設置專門的運糧隊,準備後勤時間往往長達幾個月。

    那麼王振統領的這二十萬大軍出發準備用了多長時間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邊關急報,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這個蠢貨看來,只要把人湊齊就行了,他事先通過邊報得知,也先只有兩三萬人馬,所以他徵召二十萬大軍,認為這樣就一定能夠取勝。

    是啊,這個算數小學生也會做,二十萬對兩萬,平均十個人對一個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腳也能把對手給踩死。

    王振就是這樣想的,他的作戰思想似乎也就源自於此。

    無知啊,真是極度的無知!王振這個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終於顯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來,戰爭似乎就等同於街頭的黑社會鬥毆,雙方手持西瓜刀對砍,誰人多,誰氣勢大,誰就能贏。

    話說回來,戰爭到底與鬥毆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開一個專題:


戰爭是怎樣煉成的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韓信的人對皇帝劉邦說出了一句話: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這不僅是一句成語,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壯語。

    在我看來,在韓信說出此言之後的一千多年裡,有資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會超過十五個人。

    而如果你仔細研究過軍事,就會發現,要做到帶兵多多益善,實在是太難了。

    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從什麼是戰爭說起。

    事先說明,請大家不要誤會,這裡絕對不是要介紹那些讓人頭疼的政治性質,階級本質。我們要講的是戰爭的形式——人與人之間的搏鬥。

    因為如果我們把戰爭的所有外表包裝脫去,就會發現:

    戰爭,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打架鬥毆。

    下面,我會借用經濟學中的模型理論(先預設基本框架,不斷增加條件的經濟分析法)來說明這個問題。

    先從兩個人講起,相信大家也有過打架的經歷,而兩個人打架就是我們俗稱的「單挑」。

    「單挑」實際上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情,因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輸是贏全要靠你自己。當然,如果你比對方高大,比對方強壯,湊巧還練過武術(最好是搏擊,套路不怎麼管用),那麼勝利多半是屬於你的。

    現在我們把範圍擴大,如果你有兩個人,而對方還是一個人,那你的贏面就很大了,兩個打一個,只要你的臉皮厚一點,不怕人家說你勝之不武,我相信,勝利會是你的。

    下面我們再加一個人,你有三個人,對手還是一個人,此時,你就不用動手了,你只要讓其餘兩個人上,自己拿杯開水,一邊喝一邊看,臨場指揮就行。

    就不用一個個的增加了,如果你現在有一千個人,對手一個人,結果會怎樣呢?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你反而不會獲得勝利。因為做你對手的那個人肯定早就逃走了。

    到現在為止,你可能還很樂觀,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你佔優勢。

    然而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如果你有一千個人,對手也有一千個人,你能贏嗎?

    你可以把一千個人分成幾隊去攻擊對方,但對手卻可能集中所有人來對你逐個擊破,你能保證自己獲得勝利嗎?

    覺得棘手了吧,其實我們才剛開始。

    下面,我們把這個數字乘以一百,你有十萬人,對手也有十萬人,你怎麼打這一仗?

    這個時候,你就麻煩了,且不說你怎麼佈置這十萬人進攻,單單只說這十萬人本身,他們真的會聽你的嗎?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這十萬人都是人,有著自己的思維,有的性格開朗,有的陰鬱,有的溫和,有的暴躁,他們方言不同,習慣不同,你的命令他們不一定願意聽從,即使願意,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如果裡面還有外國友人(比如朝鮮),那你還得找幾個翻譯。

    這就是指揮的難度,要想減低這一難度,似乎就只有大力推廣漢語和普通話了。

    要是再考慮他們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會十分頭疼,這十萬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對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讓他前進,他可能理解為後退,一來二去,你自己都會暈倒。

    很難辦是吧,別急,還有更難辦的。

    我們接著把這十萬人放入戰場,現在你不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裡,他們可能隱藏起來,也可能分兵幾路,準備伏擊。而你自己要考慮怎麼使用自己這十萬人去找到敵人並擊敗他們。

    此外,你還要考慮這十萬人的吃飯問題,住宿問題,糧食從哪裡來,還能堅持多少天。

    腦子有點亂吧,下面的情況會讓你更亂。

    你還要考慮軍隊行進時的速度、地形、下雨還是不下雨,河水會不會漲,山路會不會塞,士兵們經過長時間行軍,士氣會不會下降,會不會造反,你的上級(如果有的話)會不會制約你的權力,你的下級會不會嘩變。

    你的士兵有沒有裝備,裝備好不好,士兵訓練水平如何,敵人的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敵人的裝備如何,敵人的戰術是什麼,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敗仗怎麼撤退,打了勝仗能否追擊等等等等。。。。。。

    事實上,戰場上的情況還要複雜得多。相信看到這裡,你已經明白,別說帶十萬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帶十萬人出去轉一圈,旅個游,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可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揮的人數加上十倍,一百萬人,你就會發現,你面對的已經不是一百萬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萬個麻煩,是真正的災難。

    從十萬到一百萬,你的人數增加了十倍,但你的問題卻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問題如果不加以重視,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一百萬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不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是傻瓜,你怎麼控制一百萬個人,讓他們去聽從你的指揮呢?

    軍事指揮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揮的人數和指揮官的指揮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揮的人數越多,對能力的要求就越高。從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頂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種境界,它代表著指揮官的能力已經突破了人數的限制,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頂,無論是十萬、還是五十萬、一百萬,對於指揮官而言,都已經沒有意義。

    因為這種指揮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遠只有一個人,命令前進絕不後退,命令向東絕不向西。

    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才是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帶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軍事天才。

    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軍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構建過程,相信大家應該對戰爭和人數及指揮能力的關係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但這個模型是理想化的,我們在此還要補充兩種特殊情況。

    首先,這個模型設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異功能人士,如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能夠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幾米,穿牆入室,身負如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學,一個能打幾百上千個。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對手果真是上述傳說人物中的一個,那你還是快逃吧,不但是因為對方身負絕學,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方是正面入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據劇情限定,他就是睡著了你也打不過他的,你才幾斤幾兩,敢和大俠對著幹?劇情限定好了,他是穩贏的。

    其次,雙方裝備不能過於懸殊,比如對方拿火槍,你拿板磚,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計也是沒用的。

結論

    總之,戰爭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穩贏,實際上現在某些街頭鬥毆的人也開始注意戰術方法了,他們也時不時來個半路偷襲,前後夾擊之類的把戲。

    可見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帶幾十萬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國人口全帶出去也沒有人管你,問題是你要能保證打贏。而像白起、韓信、陳慶之、李靖這樣有能力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比如國民黨的著名將領胡宗南,手下長期擁兵數十萬,卻一直被只有幾萬人的對手牽著鼻子走,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黃埔同學最後給他下了一個定義——「胡宗南,也就是個團長。」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他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官,還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官,後來還成了宦官,然而這位身殘志不堅的仁兄居然一下子當上了二十萬人的統帥(實際統帥權在他手中)。

    後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設想。

準備與抉擇

    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王振一直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而其他的人也有著各自的行動。

    首先是大臣們,當他們聽說這個如同驚天霹靂般的消息後,頓時炸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帶頭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於主管官員任命職權,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也有了一個專門的稱呼——天官,可見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帶領下,百官聯合上奏折反對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禮監,並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對無效。

    除了這些人外,兵部的兩位主官也上書反對,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鄺埜和兵部侍郎于謙。

    鄺埜,宜章人,永樂年間進士出身,他為人清廉,十分正直,對於王振的胡作非為很是不滿,這次他上書反對,正是他一貫以來正派品行的表現,不出所料,他的反對也被駁回,但這並不是他勸阻行為的結束,事實上,作為一個從始至終參加了這次遠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誠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而這位于謙,正是我們後面篇章的主角,要說這位仁兄實在不是一般的強,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過第一號紅人王振,且從未認錯,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還能復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沒有辦法,可見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這兩位兵部高級官員的抗議被駁回後,也只好去繼續他們的工作,為遠征作準備。按照規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領導應該陪同,經過內部商議,最終做出了決定:

    鄺埜陪同出征,于謙暫時代理兵部事宜。

    事實證明,正是這一決定挽救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與他們相比,其餘兩位輔政大臣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三楊已經死了,胡濙沒有什麼能力,而真正應該起作用的張輔卻一言不發。

    這就太不應該了,張輔率軍平定安南,曾身經百戰,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舉動的危險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麼樣,如果要爭論起來,王振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年老心衰的張輔卻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雖然一言不發,雖然明知危險,但張輔最終還是與皇帝一起出發遠征,不是作為指揮官,只是作為一個陪同者。

    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們亂成一團,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動,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別親人,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朱祁鎮現在就面臨著這兩項工作,他首先把國家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應該說朱祁鎮是一個品行溫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關係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規矩,對於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不貪心,比如說——皇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祁鎮放心地將國家大權交給了他。

    然而朱祁鎮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事情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當一個人習慣了某種權威和特權後,他就無法再忍受失去它們的痛苦。

    權力在帶給人們尊嚴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自私。

    交待完國家大事後,朱祁鎮去向自己的妻子——錢皇后告別。
正統七年(1442)對大明王朝而言並不是個好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張太皇太后去世,王振奪取了國家大權,但這一年對於朱祁鎮本人而言,卻是幸福的。因為就在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后錢氏。

    自古以來,幾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后,而且皇后的人數只會多不會少。事實上,皇后一直以來都是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從武則天到慈禧,她們在歷史中擔任的戲份絕不比某些男主角少,當然,更多的皇后則是默默無聞,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后因為她們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權謀手段被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這位錢皇后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傳下來,為後人傳頌。

    但她與歷史上的那些權後們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權術陰謀、政治手段讓人們記住她的。

    她憑借的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誠的東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了歷代的史官,於是她的事跡就此流傳下來,並感動了更多的人。

    所以在之後的篇章中,我們也會講述這位不平凡的女人,講述她的不朽傳奇。

    一個女人的傳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后與皇帝之間有真的感情嗎,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在我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這位錢皇后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沒有任何功利、純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麗的深宮中,無數陰謀詭計每一天都在不斷上演,為了爭寵、爭權,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會變得比男子更加陰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骨肉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

    但這決不是說她們可恨,可憎,事實上,在我看來,她們是一群可憐的人。

    在那權力決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后和寵妃的名分,有了權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變得冷酷無情。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在我看來,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我們後人眼中,所謂後宮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爭寵、奪位、爭嫡週而復始,不厭其煩,烏煙瘴氣。

    這位錢皇后,就是烏煙瘴氣的後宮中盛開的一朵蓮花。

    朱祁鎮十分喜愛他的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顧她,錢皇后並非出生大富大貴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后以後,她也沒有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只是盡心盡力對待自己的丈夫,還經常動手做些針線。而朱祁鎮數次要給她的親戚封侯,都被她推辭。

    在很多人看來,皇后衣食無憂,母儀天下,做針線不過是消遣。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如果錢皇后知道,幾年以後,她竟然會用自己的針線手藝做活去換取東西,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而言之,這個皇后並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錢,除了一心一意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她對朱祁鎮的感情是真實的,經得住考驗的,在她眼中,這個叫朱祁鎮的人的唯一身份只是她的丈夫,無論朱祁鎮是皇帝,還是俘虜,或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關押的囚徒,這個身份始終沒有變過。

    在朱祁鎮向他告別,準備出征的那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但我相信,這位妻子會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樣,囑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並說出那句曾被說過無數次,但仍然值得繼續說下去的話:

    「我會等你回來的」。

出征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軍出征。

    不顧無數人的阻攔,王振執意出征,他要去尋找夢想的光榮。

    與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稱國家棟樑的文官武將,他們包括: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內閣成員曹鼎、內閣成員張益、兵部尚書鄺?等等,全部名單很長,就不單列了,總之,朝廷的文武精銳很多都隨行而去。

    能夠活著回來得很少。

    此時的朱祁鎮也不會知道,他的傳奇經歷就要開始了。對於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興奮經歷。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會錯的,親征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客觀地講,朱祁鎮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失敗是負有責任的,但主要責任絕不在他,因為他不過是個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且過於容易相信別人的一個年輕人而已。

    王振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暫時不說責任在誰,其實就在大軍出發的同一天,幾百里外的大同已經爆發了一場大戰。

    戰爭的地點在陽和,這一戰以明軍的全軍覆沒告終,必須說明的是,這場戰爭完全體現出了也先軍隊的強悍,因為明軍是有備而來,且得到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軍仍然不是也先軍隊的對手。

    除了全軍覆沒外,領軍大將宋瑛也被陣斬,隨軍的太監郭敬還算聰明,躲在草叢中裝死,才最終逃過一劫。

    只有一個人逃了回來,這個人叫做石亨,也是大軍的主將。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殺死,本人也落荒而逃,這對於一個指揮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運的,在不久之後,他將有機會親手拿起武器,為死去的同胞復仇。

    戰勝的也先已經打掃了戰場,養精蓄銳,等待著對手的到來。

    而對於這一切,尚在夢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終天真地認為,只要大軍出發,看見敵人,一擁而上,就能得到勝利。

    二十萬大軍就在這個白癡的引導下,沿居庸關、懷來,向大同挺進,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軍到達大同,在陽和差點被幹掉的郭敬已經逃回來,並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振。

    看著郭敬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和體態,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萬大軍,還怕也先嗎?」

    但郭敬接下來說的話,卻真正震驚了本就是無膽小人的王振。

    他匯聲匯色地向王振講述了那從前的戰鬥故事,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戰敗時的慘況。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在他大權在握的日子裡,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其實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騙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個小人,一個懦夫。

    於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壯語,立刻下令班師。

    此時大軍剛剛到達大同,並未走遠,如果按時撤回,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也先暫時也摸不透這二十萬大軍的底細,不會立刻進攻。雖說師出無功,就算是出來旅遊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偏要搞出點花樣來。

    王振是一個小人兼暴發戶,他的所有行為模式都是依據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這一類的暴發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愛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縣,當時屬於大同府的管轄範圍,於是他決定請皇帝到自己的家鄉看看,小小的蔚縣有什麼好看的呢?

    其實王振的目的很簡單,就如同現在的有錢人喜歡開著車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後大按幾聲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後讓全村老小出來看自己的新車、新衣服。

    王振帶了皇帝和二十萬人,回自己的家鄉也就是這個目的。

    他無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當年那個窮學官,現在出人頭地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太監。

一錯再錯

    既然王振決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軍於是調轉方向,向蔚縣出發。

    事實上,王振的這個決定倒是正確的,因為從他的家鄉蔚縣,正是由紫荊關入京的必經之路。只要沿著這條路進發,足可以平安抵達京城。

    八月三日,大軍開始前行,但行進僅五十里,隊伍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隊立刻轉向,回到大同,沿來時的居庸關回京。

    這簡直是個讓人抓狂的決定,大軍已經極其疲憊,如果繼續前進,不久就能回京,並確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頭取一條遠路回京!

    發佈這條命令的人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瘋了。

    王振有正當的理由,而且似乎還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軍路過蔚縣,必會踐踏莊稼,現命大軍轉向,以免擾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禮監王振踐踏人命,貪污受賄,禍害國家,誣陷忠良,現在竟然突然關心起蔚縣的莊稼起來,實在是明察秋毫。

    後世的史學家無不對此「高尚行為」深惡痛絕,還有很多人分析,蔚縣的田地應該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麼在乎。

    其實在我看來,是不是王振的並不重要,因為即使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說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無非是施以小恩小惠,顯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王振最終還是挽救了蔚縣的莊稼,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數十萬條人命。

    天降大雨,二十萬大軍行進更加困難,士氣極其低落,士兵們怨氣沖天,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也沒用了,老老實實地走吧。

    八月十日,經過艱難跋涉,軍隊到達宣府,眼看大軍就可以安全進入居庸關,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但也就在此時,一直尾隨而來的也先終於看清了這支明軍的真實面目,經過數次試探,他已經明白,只要發動攻擊,必定能夠擊敗這個所謂的龐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隨了一個月後,也先這只黔虎終於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擊。

    所幸的是,明軍發覺了也先的這一企圖,立即派出主力部隊騎兵五萬餘人進行阻擊,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親朱能是一位優秀的指揮官,就如同張輔的父親張玉一樣,但朱能和張玉的不同之處在於,張玉的兒子張輔也是個優秀的軍事人才,但他的兒子不是。

    朱勇帶領著五萬大軍自信地出發了,他雖然是負責後衛工作,但其實他的兵馬要多過也先兩倍,因為據可靠情報,也先只有兩萬騎兵。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體經過就不用多說了,只說結果吧:

    「鷂兒嶺中伏死,所率五萬騎皆沒。」

    五萬人中了兩萬人的埋伏,全軍覆沒,這充分地說明了朱勇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

    不過在我看來,死在鷂兒嶺的五萬大軍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奮戰而死的。

    他們沒有死在土木堡,沒有死得那麼窩囊。

    消滅了朱勇,通往勝利的道路終於打開了,也先的前面,是一片毫無阻攔的坦途。


土木堡

    雖然朱勇指揮不利,但他的軍隊還是為皇帝陛下爭取到了三天時間。

    三天救命的時間,但也僅僅只有三天。

    八月十日從宣府出發,明軍用三天時間趕到了土木堡,這裡離軍事重鎮懷來只有二十五里,只要進入懷來,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面的事情我想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個人反對。

    這個人還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樣,找到了一個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一點也不高尚。

    「我還有一千多輛車沒有運到,大軍暫時不入城,就在這裡等待!」

    一個人犯一次錯誤不難,難的是從頭到尾都犯錯誤,類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實在是天下少有。

    對於這位司禮監先生,我已經無話可說,拋開他的惡行,單單他的愚蠢和無知,就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為萬人唾罵。

    一個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於被罵,而在於罵無可罵。

    就這樣,明軍失去了最後一個脫困的機會。

    也先終於趕到了,他擦乾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跡,準備再次大開殺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發動攻擊,明軍促不提防,全軍敗退,但由於人數眾多,也先不敢過於深入,明軍於是趁此機會結成緊密隊形,並挖掘壕溝,準備長期作戰。

    據我估算,也先此時的兵力應該不止兩萬,應該在五六萬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的兵力,他也無法擊潰固守的明軍。

    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


潰敗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來使臣,表示願意和談,王振十分高興,立刻派出曹鼎參與和談,此時,似乎是為了表示誠意,也先的軍隊已退去。

    面對這種情況,熟知兵法的兵部尚書鄺埜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是也先軍隊的詭計,不能輕信,應該固守待援。

    也就在這個時刻,王振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後一個錯誤。

    「大軍立刻越出壕溝,馬上轉移!」

    在正統十四年的這次軍事行動中,王振以錯誤開頭,用錯誤結尾,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也能夠發揚厚顏無恥地精神,充耳不聞,真正做到了把錯誤進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會再寂寞,因為一個比你更愚蠢,更白癡,更無知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馬上就會來陪伴你。

    不出鄺埜所料,大軍出發僅三里,已經消失的也先軍隊就出現了,「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

    經過長期奔波,被王振反覆折騰得士氣已經全無的二十萬大軍終於到達了極限,並迎來了最後的結局——崩潰。

    徹底的崩潰,二十萬大軍毫無組織,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將,大學士,還是普通士兵,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說起逃跑,實在是個技術工作,除了看準方向外,還要有充足的體能作底子,這下子平日不勞動的大臣們遭了殃,因為也先的士兵們在屠殺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徹底,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是進士及第(曹鼎是狀元)還是進士出身,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張輔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也於此戰中被殺,一代名將就此殞命。

    此外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銘、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鼎、張益等五十餘人全部被殺。

    財產損失也很嚴重:

    「騾馬二十餘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

    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掃而光。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餘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有一個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護衛將軍樊忠在亂軍之中拚殺,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自己也將死於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萬大軍就此潰滅,只是因為一個人的錯誤指揮。

    可惜他沒有死在我的手裡。

    似乎是上天要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不久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的特徵也很明顯,他是太監,沒有鬍鬚。

    於是樊忠趕上去扯住了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錘捶爛了他的腦袋。

    「吾為天下誅此賊!」

    殺得好!殺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聲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關巡守都指揮同知楊俊報:近日於土木堡拾所遺軍器,得盔六千餘頂,甲五千八十領,神槍一萬一千餘把,神銃六百餘個,火藥一十八桶。」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總兵楊洪報:於土木所遺軍器,得盔三千八百餘頂,甲一百二十餘領,圓牌二百九十餘面,神銃二萬二千餘把,神箭四十四萬枝,大炮八百個。」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1 AM

貳 朱祁鎮篇 十五 力挽狂瀾(一)

    在懷來城內的守將親眼見到了這一幕慘劇,但他也沒有辦法,只能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報信,一天之後(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們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塌了。

    二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無數文官武將戰死,最為精銳的三大營全軍覆沒,京城已經不堪一擊。

    後宮太后和皇后哭成一團,大臣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從何處做起?

    薑還是老的辣,此時吏部尚書王直站了出來,他明確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也是當前必須先解決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亂成了一團,把皇帝給忘了,要知道,這確實是當前最為重要的問題。

    兵沒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實皇帝死了倒也沒有什麼,再立一個就是了。

    問題在於你得先確定朱祁鎮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把他當成死人註銷了戶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過兩天他自己屁顛屁顛地回來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社稷為重,君為輕,和國家比起來,你朱祁鎮不算啥,但問題在於你得給個准消息,死了開追悼會,活著咱們再想辦法。

    太后和皇后當然希望他還活著,但大臣們就不一定了。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大臣們的意見應該是:皇帝死了比活著好。

    朱祁鎮,你還是死了吧,反正這一次把你祖宗的面子都丟光了,你死後我們好重新立一個皇帝,簡單方便,別又搞出個建文帝來,折騰幾十年。

    有的時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錢的。

    雖然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朱棣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鎮的大臣們是幸運的,他們只等了一天。

    正當大臣們盤算著這個問題時,有人前來通報,一個叫梁貴的錦衣衛(千戶,隨同出征)有要事稟報,也正是這個梁貴,帶來了確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還活著。


人質

    朱祁鎮確實還活著。

    在大軍崩潰的時候,他的侍衛不是戰死,就是早不見了蹤影,人人只顧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殺聲,被砍殺士兵的慘叫聲匯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

    朱祁鎮雖然沒有識人之明,卻不是個窩囊廢。

    他失去了二十萬大軍,失去了大臣和侍衛,也失去了隨身的所有財產,卻保留了一樣東西:

    大明皇帝的尊嚴。

    在這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沒有像其它人一樣四散奔逃,而是安靜地坐了下來,等待著決定自己命運時刻的來臨。

    此刻陪伴著朱祁鎮的,是一個叫喜寧的太監。

    不過,他可不是個好人。

    一個瓦剌士兵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朱祁鎮,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貴重衣物。

    出乎這位士兵意料的是,這個坐著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位瓦剌士兵萬萬想不到,已經一盤散沙,只顧逃命的明軍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沉著鎮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張牙舞爪,這個人手無寸鐵,卻鎮定自若,他頓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於是他舉起了手中的刀,決定殺了這個人。

    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時,他的哥哥趕到了,這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氣度,便阻止了他,說道:「這個人舉止特別,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舉動自別)。

    他隨即請朱祁鎮先生去見也先的弟弟——賽刊王。

    賽刊王是瓦剌的高級人物,世面也算見得多了,但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朱祁鎮見到賽刊王后,也沒有和他說客套話,居然先給他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

    「子額森(也先)乎?伯顏帖木爾(也先之弟)乎?賽刊王(猜對了)乎?」

    賽刊王大驚失色,俘虜見得多了,但這樣的真沒有見過。派頭實在不是一般的大,膽量也確實過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只好跑去找他的領導——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後,大為震驚,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於是便讓兩個見過朱祁鎮的部下去看,並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想。

    一場爭論就此展開。

    七十多年前,蒙古貴族們被趕出中原,數十萬大軍被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擁立了黃金家族的脫脫不花為大汗,繼承了皇室正統,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雖無家恨,卻有國仇。

    也先首先發言,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對眾人說道:「我以前不斷向上天禱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統一天下,現在果然應驗了,明軍被我打敗,天子也在我手!」

    此時,一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道:「上天把仇家賜給我們,殺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個什麼身份,估計是個無名小卒,他說這句話可能無非是想湊個熱鬧,拍個馬屁而已,可是這個馬屁實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級貴族談話,哪有小人物說話的份,就如同電視劇裡的黑社會談判,大哥還沒有開口,小弟就先跳出來,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小弟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這句話,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朱祁鎮選擇題中的第二選擇伯顏帖木爾開口了,他大怒,跳出來對也先說:「這人是什麼東西,哪裡有他說話的份!」

    然後他用一個字打發了這位乃公:「滾(去)!」

    處理完這位小弟後,伯顏帖木爾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的話很長,大致意思是,打仗這麼亂,大明皇帝居然沒有死,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他,而且大明皇帝對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如果也先大人主動把皇帝送回去,能得個好名聲,豈不是更好?

    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史料記載如此,但我認為,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伯顏帖木爾和某些蒙古貴族不願意殺朱祁鎮,自然是歷史的真實,但如此描述,就有點問題了,在這場爭論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對意見,滿篇仁義道德,很明顯夾雜著後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雖然文化不高,但權謀手段還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與大明開戰,就說明雙方之間沒有什麼情分可談,他又不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所謂的好名聲,他又怎麼會在乎呢?

    在我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也先:現在怎麼處理朱祁鎮呢?

    伯顏帖木爾:殺掉他可能沒有什麼好處吧,不如留著他。

    也先:留著他幹什麼?

    伯顏帖木爾:真笨,皇帝在手裡,還怕沒有好處嗎,可以帶著他去要贖金,還可以帶著他去命令邊關守軍開城門,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於是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事實證明,這一推測並不是沒有依據的,在後來的數年中,也先玩的也就是這幾招。

    從此,俘虜朱祁鎮就成為了人質,而也先也搖身一變,成為了綁匪集團的頭目。

    根據綁匪集團內部安排,朱祁鎮由綁匪第二把手伯顏帖木爾看管,但估計這位二當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朱祁鎮是個有著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鎮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緣。

    在我們的身邊,經常會出現一些人,讓我們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這種氣質往往是天生的,我們都願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朱祁鎮正是一個這樣的人。

    年僅二十三歲的朱祁鎮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雖然身為皇帝,卻對身邊的下人很好,對大臣們也是禮遇有加,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並不過分。

    正是他的這種特質,使得他創造了一個奇跡。

    在被敵人俘虜的窘境中,在時刻面臨死亡威脅的陰影下,在異國他鄉的茫茫大漠裡,朱祁鎮始終保持著鎮定自若的態度,即使對自己的敵人也是有禮有節,時間一長,連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軍官都心甘情願為他效力。

    其中甚至還包括二當家伯顏帖木爾。

    而朱祁鎮的這種能力作用還不限於此,甚至在他回國後被弟弟關押起來時,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願任他驅使,為他出力。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病症叫「斯得哥爾摩症候群」,這個名稱來源於一起搶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質一反常態,居然主動掩護槍匪逃走,阻攔警察,讓很多人不解。

    這個現象是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的:人質在強大的壓力和威脅下,會傾向於服從控制自己的一方,這也正是為什麼人質會服從配合綁匪的原因。著名的戰爭影片《桂河橋》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日軍俘虜後,積極配合日軍軍事行動,患上「斯得哥爾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鎮先生卻開創了歷史,他創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這種能力的影響下,綁匪竟然會主動站在人質一邊!此後伯顏帖木爾不但數次要求釋放朱祁鎮,還主動為其爭取皇位,每每看到這些記載,都讓我目瞪口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


忠誠與背叛

    朱祁鎮固然是個有親和力的人,但很明顯,他的親和力並不是無往不勝的,至少對那位叫喜寧的太監就沒有作用。

    在朱祁鎮被帶走後,喜寧就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現在看來,當初他守在朱祁鎮身邊,實在是別有企圖,更為可惡的是,他還不斷為也先出謀劃策,並告知邊關的防守情況,為蒙古軍隊帶路,活脫脫就是一幅漢奸嘴臉。

    也正是這個喜寧,主動向也先提出,現在京城空虛,可以立刻進攻,必可得中原。

    估計這位太監與大明有仇,或是本來就是臥底,除此之外,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動機。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來,有了喜寧出謀劃策,一統天下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

    由於喜寧的背叛,朱祁鎮身邊沒有了人照顧,於是也先為大明天子另外挑選了一個僕人,這個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戰中被俘虜的。

    也先不會想到,他的這個隨意的決定卻給了朱祁鎮極大的支持,在後來的歲月裡,袁彬用他的忠誠陪伴著朱祁鎮,並最終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寧也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在這個叫袁彬的人的手裡。

    在做好一切準備後,綁匪也先開始實行綁架的最後一個步驟:通知人質家屬。

    這是一件十分緊急的事情,當年沒有電話,必須要找人去報信,而且這一次綁架比較特殊,報信的人必須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話,可能會出現「撕票」的情況。

    所以他釋放了一個叫梁貴的俘虜,讓他趕緊回去報信,務必在對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這也算是個舉世奇聞,綁匪竟然怕「撕票」?

    千真萬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孫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隊等皇位的人足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如果不趕緊,萬一新立皇帝,手上的這個活寶就不值錢了。

    於是,大明王朝的精英們就此得知:他們的好皇帝還活著。

    這就麻煩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個,失蹤也不錯,起碼可以先立個皇帝,把事情解決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軌,即使前皇帝最終沿途乞討回來了,也沒有什麼大的作用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種,人不但活著,還做了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地找你要贖金。

    錢不是問題,要錢給你就是了,問題是即使給了錢,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如果讓也先嘗到了甜頭,他可能會每年過年都會來要一次,就當是壓歲錢。拿錢後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給,就是不顧皇帝死活,輿論壓力也是頂不住的。

    然而這並不是最麻煩的,更大的問題在後頭。

    由於王振一味想靠人數壓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時帶走了京城三大營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軍的精銳,此時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而且士氣低落。也先擊潰了明軍主力,必然會借助餘威攻擊北京城。照目前的情況看,憑藉著這點兵力是很難抵擋住對方的攻勢的。

    而且也先進攻的時候必然會帶著他的人質朱祁鎮,作用很簡單——當人盾。

    其實朱祁鎮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的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問題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這個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這一點,只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隊伍裡,明軍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在亂軍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滅族的罪過。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該怎麼辦呢?

    在我看來,實在沒有辦法。

    大明王朝即將陷入絕境。


怒吼

    大臣們在思考著對策,他們畢竟經驗多,閱歷豐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夠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後宮就不同了,朱祁鎮被俘虜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震暈了錢皇后,在女人看來,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於是她立刻把後宮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軍營裡,希望能夠贖回丈夫。

    人回來了嗎?當然沒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這麼個稀世珍寶,還指望著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麼可能把人送回來!

    於是他耍了流氓,錢收了,人不放,表示這些還不夠,要宮裡接著給。

    後宮哪裡還有錢呢,錢皇后雖然姓錢,但也變不出錢來,於是只好每天哭天搶地,以淚洗面。

    沒經驗就是沒經驗啊。

    後宮干了蠢事,大臣們也無計可施,因為他們已經自顧不暇。眼看蒙古軍隊就要攻入北京,萬事無頭緒,人心惶惶,貪生怕死的倒是佔了多數,很多人主張南遷。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怕死是人的本性,不過這些怕死一族最擔心的,倒不單單是自己的性命,還有他們的前途。

    他們主張南遷,其實是有著私心的,在他們看來,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遷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遷,即使半壁江山丟了,自己還是可以接著當官。

    至於國家社稷,那實在是比較次要的事情。

    這種情緒一直纏繞著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經準備好包袱,南遷令一下馬上就走。

    但不管自己怎麼打算,如果沒有皇帝的命令,還是走不成的,於是怕死一族做好了準備,要在第二天的朝會上提出建議,一定要讓皇帝同意南遷。

    在這些逃跑派中,有一個人叫做徐珵。

    此時的徐珵正躍躍欲試,他將在第二天提出自己南遷的建議,而且他很有自信,自己的建議一定能夠得到皇帝的認可。

    因為他有充分的理論依據。

    第二天到來了。

    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

    大明王朝的國運就在這一天被決定。

    早上,朝會正式開始,由暫代皇帝執政的朱祁鈺主持。

    這是大明王朝歷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朝會,會議的主題是如何處理眼前的諸多問題,而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逃還是戰。

    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戰則可能玉石俱焚。

    朱祁鈺初掌大權,十分緊張,他迫切地等待著群臣提出建議。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大出他的意料。

    這些文武百官們上朝之後,竟然什麼也不說,只是嚎啕大哭,整個朝廷哭成一片。

    搞得朱祁鈺手足無措,呆若木雞。

    其實這也容易理解,這些大臣們都有同事親屬在這次戰亂中死去,而且好好的一個國家搞到如此地步,實在也讓人心寒,多日的痛苦終於在朝會上得以發洩,算是哭了個痛快。

    於是,這場關鍵朝會以痛哭拉開了序幕。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4 AM

貳 朱祁鎮篇 十五 力挽狂瀾(二)

    哭了一陣之後,大臣們漸漸恢復了理智,畢竟傷心總是難免的,活著的人還要應付眼前的難題。目前最關鍵的就是討論朝廷是走還是留的問題。

    徐珵首先發言,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因為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徐珵大聲說道:"我夜觀天象,對照歷數,發現如今天命已去,只有南遷才可以避過此難。"

    這似乎是算命先生的說法,在座的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也不是三歲小孩,徐珵怎麼會愚蠢到把所謂天像當成理論依據呢?他的這套理論又能說服誰呢,不是自取其辱嗎?

    可是奇怪的是,徐珵本人卻洋洋得意,認定大家都會相信他。他到底憑什麼如此自信呢?

    這其中還是有原因的。

    徐珵,吳縣人(今蘇州,姚廣孝的同鄉),宣德八年考中進士,正統十二年(1447)任侍講學士,大家知道,所謂侍講學士是個翰林官,如果不是博學之士是當不了的。而翰林院裡往往書獃子多,每天只是不停地讀聖人之言,四書五經,可是這位徐珵卻是工作休閒兩不誤,除了經學理學外,他還有自己的個人愛好--陰陽術數之學。

    前面提到過,所謂陰陽術數之學範圍很廣,包括天文、地理、兵法、算命等,可以說,這門學問如果鑽研透了,倒也確實能出人才。著名的陰謀家姚廣孝就是研究這個的,不過徐珵和姚廣孝有所不同,姚先生研究的主要是前面三項(天文地理兵法),徐珵卻偏偏挑了第四項(算命)。

    算命這玩意可謂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具體准不准我們不好說,但只要人類對未知的恐懼仍舊存在,它就會不斷延續下去。

    徐珵就是一個有志於研究算命的人,他經常主動給人家算,雖說他不收錢,只是憑興趣義務勞動,不過他經常算不準,所以人們也不大信他。

    似乎上天想要挽救他的算命名聲,在不久之後,這位失敗的算命業餘愛好者卻對當時的一件重要事件做出了準確地判斷。

    這件事情就是土木堡之敗。

    在明英宗親征前,他夜觀天象,大驚失色,跑回家對老婆說:"我觀天象,此戰必敗,到時瓦剌軍隊攻來就來不及了。你趕緊回老家躲躲吧。"

    可是徐先生的算命水平連他的老婆都不相信,對他的這一忠告,人們只是笑笑而已。

    所以當土木堡之敗的消息傳來後,徐珵除了對自己的將來命運的擔憂之外,還有幾分高興。

    "都不信我,現在信了吧!"

    這件事情最終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夠如此有底氣地說出那一番話。

    讓我們看看現在的大明王朝的五個關鍵詞:

    軍隊慘敗皇帝被俘京城空虛人心惶惶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國之象。

    這一幕似乎似曾相識,不錯,在三百二十三年前,曾發生過極其相似的情況。

    北宋靖康元年(1126)十月,盤踞北方的金兵對北宋發動進攻,太原、真定失守。十一月中旬,金軍渡過黃河。宋欽宗驚慌失措,不知該怎麼辦,而大臣們全無戰意,紛紛主張投降。

    在這種情況下,十二月初二,宋欽宗正式向金投降。

    靖康二年(1127)四月一日,金將完顏宗望押著被俘的宋徽宗、宋欽宗和趙氏皇子后妃、宮女四百餘人及其掠奪的大量金銀財寶回朝,北宋滅亡。

    如果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相隔三百多年的兩個朝代,境況竟然如此的相似,都是兵敗不久,都是京城空虛,都是人心惶惶,都是投降逃跑言論甚囂塵上。而且此時的大明境況更為不利,因為他們的皇帝已經落在了敵人的手上,投鼠忌器,欲打不能。

    但大明最終沒有淪落到和北宋一樣的下場,因為和當年的北宋相比,此時的大明多了一個人,多了一聲怒吼: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發言者,兵部侍郎于謙。


于謙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帝國送走了它的締造者——朱元璋,這對於帝國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但也就在同一年,浙江錢塘縣(現屬杭州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誕生了一個帝國未來的拯救者。這自然就是我們的主角于謙。

    當然,當時的于謙並不是什麼拯救者,對於還是嬰孩的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任務和目標就是吃奶。

    由於家庭環境不錯,于謙有著自己的書齋,他就在這裡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與當時的所有讀書人一樣,于謙也是從四書五經開始自己的求學生涯的。

    說老實話,像四書五經這種東西是很容易培養出書獃子的,但于謙似乎是個例外,他十分上進,讀書用功刻苦,卻從不拘泥於書本上的東西,除了學習考試內容,他還喜歡閱讀課外書籍(如兵法等),歷史告訴我們,喜歡看課外書的孩子將來一般都是有出息的。

    就如同現在的追星族一樣,于謙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把這位偶像的畫像掛在自己的書齋裡(此舉比較眼熟),日夜膜拜。

    有一次,教他讀書的先生發現他經常看那幅畫像,便好奇地問他為什麼這樣做。

    于謙聞言,立刻正色回答:「將來我要做像他那樣的人!」

    畫像上的人物就是文天祥。

    除此之外,于謙還在書齋中寫下了兩句話作為對文天祥的贊詞。

       殉國忘身,捨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在我看來,這正是少年于謙對自己未來一生的行為舉止的承諾。

    三十餘年後,他用生命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永樂十九年(1421),于謙二十三歲,此時的他已經鄉試中舉,即將赴京趕考。

    他將從此告別自己的家,告別江南水鄉的故土,前往風雲聚匯、氣象萬千的北京。

    前路艱險,但于謙卻毫無怯意,他明白,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實現平生抱負的時候到了。

    于謙收拾好行李,告別家人,遙望前路漫漫,口吟一詩,踏上征途。

       拔劍舞中庭,
       浩歌振林巒!
       丈夫意如此,
       不學腐儒酸!


    于謙,天下是廣闊的,就此開始你波瀾壯闊的一生吧!


清風

    在京城的這次會試中,于謙順利考中進士,並最終被任命為御史。在之後的宣德元年的朱高煦叛亂中,于謙以其洪亮的聲音,嚴厲的詞句,深厚的罵功狠狠地教訓了這位極其失敗的藩王,並給明仁宗留下了深刻地印象。

    從此,于謙走上了青雲之路。

    宣德五年(1430),明宣宗任命于謙為兵部右侍郎,並派他巡撫山西、河南等地。這一年,于謙只有三十二歲。

    年僅三十二歲,卻已經位居正三品,副部級,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于謙也成為了他同年們羨慕的對象。

    這當然與朝中有人賞識他是分不開的,而著力栽培,重用他的正是「三楊」。

    像楊士奇、楊榮這種久經宦海的人自然是識貨的,于謙這樣的人才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事實上,當時確實有人對于謙陞遷得如此之快表示不滿,而楊士奇卻笑著說:「此人是難遇之奇才,將來必成棟樑!我是為國家陞遷他而已。」

    奇才不奇才,棟樑不棟樑,也不是楊士奇說了算的,只有幹出成績,大家才會承認你。

    于謙就此離開了京城,開始了他地方官的生涯,不過他估計也沒有料到,這一去就是十九年。

    在這十九年中,于謙巡撫山西、河南一帶,他沒有辜負楊士奇的信任,工作兢兢業業,在任期間,威望很高,老百姓也十分尊重他,更為難得的是,他除了有能力外,還十分清廉。

    正統年間,王振已經掌權,他這個人是屬於雁過拔毛型的,地方官進京報告情況,多多少少都會帶點東西,即使是些日常用品,王振也來者不拒,讓人哭笑不得。可是于謙卻大不相同,他是巡撫,權力很大,卻能夠做到不貪一針一線。不但自己不貪,也不讓別人貪。

    一個貪,一個不貪,矛盾就此產生了。

    於是正統六年(1441),一直看于謙不順眼的王振找了個借口,把這位巡撫關了起來,結果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王振完全沒有估計到于謙的人望如此之高,如果要殺掉這個人,後果可能會極其嚴重。於是王振退讓了,他放出了于謙。

    這件事情也讓王振瞭解到,于謙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後來于謙官復原職,王振連個屁都不敢放,可見王振此人實在是欺軟怕硬,純種小人。

    在牢裡仍然大罵王振的于謙出獄後仍然堅持了他的原則,清廉如故。

    曾經有人勸于謙多少送點東西做人情,對於這樣的勸解,于謙做了一首詩來回答。

    估計他本人也想不到,這個無意間的回答竟然變成了千古名句,為人們所傳頌。

       絹帕蘑菇及線香,
       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
       免得閭閻話短長!


    成語兩袖清風即來源於此,于謙先生版權所有,特此註明。

    正統十三年(1448),于謙被召入京城,任兵部侍郎,他的頂頭上司正是鄺埜。

    鄺埜是一個十分正派的人,在其任間,他與于謙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兩人合作無間,感情深厚。

    如果就這麼幹下去,估計于謙會熬到鄺埜退休,並接替他的位置,當一個正二品的大官,死後混一個太子太師(從一品)的榮譽稱號,明史上留下兩筆:于謙,錢塘人,何年何月何日生,任何官,何年何月何日死。

    應該也就是這樣吧。

    對于于謙和鄺埜自己而言,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可是歷史不能假設,鄺埜不會退休,于謙也不會這麼平淡活下去,驚天動地的正統十四年終究還是來到了。

    之後便是我們已經熟悉的內容,貿易糾紛、邊界吃了敗仗、太監的夢想、愚蠢的決策、苦苦的勸阻、一意孤行、胡亂行軍,最後一起完蛋了事。

    于謙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但他無能為力,他也曾陷入極端的痛苦,鄺埜是一個好上司,好領導,他給了自己很多幫助,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犧牲在遠征途中的命運可能本來應該屬於自己。

    不要再悲痛下去,是應該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英雄

    在國家出現危難之時,總有一些人挺身而出,為國效力,這樣的人,我們稱為英雄。

    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著當英雄的渴望,就連王振也不例外,他出征也是希望得到這個稱號。

    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如果那麼容易,豈不人人都是英雄?!

    一般看來,英雄是這樣的幾種人:

    所謂英雄者,敢為人之所不敢為,敢當人之所不敢當。

    所謂英雄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所謂英雄者,堅強剛毅,屢敗屢戰。

    如此之人,方可稱為英雄!

    但是在我看來,真正的英雄絕不限於此。

    所謂英雄,其實是一群心懷畏懼的人。

    要成為英雄,必須先學會畏懼。

    何解?待我解來:

    我們都曾經歷天真無邪的童年,躊躇滿志的少年,也時常夢想著將來一展抱負,開創事業,天下之大,任我往來!

    但當你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就會發現,這並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你會遇到很多的不如意,很多的挫折,事情從來不會如同你所想的那樣去進行。

    於是人們開始退縮,開始畏懼。

    他們開始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那麼容易的。

    於是有人沉淪,有人消極。

    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時出現的。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著天生的英雄,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會剛毅果斷,堅強勇敢,在母親懷中的時候,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如果你的人生就此一帆風順,那當然值得祝賀。

    但可惜的是,這是不可能的。在你的成長歷程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

    而這些挫折會帶給你許多並不快樂的體驗,躊躇、痛苦、絕望,紛至沓來,讓你不得安寧。

    被人打才會知痛!被人罵才會知辱!

    當你遭受這些痛和辱的時候,你才會明白,要實現你的目標是多麼的不容易,你會開始畏懼,畏懼所有阻擋在你眼前的障礙。

    如果你遇到這些困難,感到畏懼和痛苦,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你應該同時意識到,決定你命運的時候到了。

    因為畏懼並不是消極的,事實上,它是一個人真正強大的開始,也是成為英雄的起點。

    不懂得畏懼的人不知道什麼是困難,也無法戰勝困難。

    只有懂得畏懼的人,才能喚起自己的力量。

    只有懂得畏懼的人,才有勇氣去戰勝畏懼。

    懂得畏懼的可怕,還能超越它,征服它,最終成為它的主人的人,就是英雄。

    所以英雄這個稱號,並不單單屬於那些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事實上,所有懂得畏懼並最後戰勝畏懼的人都是英雄。

    因為即使你一生碌碌無為,平淡度日,但當你年老回望往事時,仍然可以為之驕傲和自豪。

    在那個困難的時刻,我曾作出了勇敢的選擇,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這就是我所認為真正的英雄——畏懼並戰勝畏懼的人。

    關鍵只在於那畏懼的一刻,你是選擇戰勝他,還是躲避他。

    人生的分界線就在這裡,跨過了這一步就是英雄!退回這一步就是懦夫!

    于謙不是天生的英雄。

    至少在正統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的那個早晨之前,他還不能算是個真正的英雄。

    雖然他為官清廉,雖然他官居三品,手握大權,但這些都不足證明他是一個英雄。

    他還需要去顯示他的畏懼和戰勝畏懼的力量。

    于謙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從他怒斥朱高煦到不買王振的帳,他一直都很強硬,似乎天下沒有他怕的東西。

    但這次不同,作為代理兵部事務的侍郎,他要面對的是瓦剌的大軍和城內低迷的士氣。自己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如今國家的重擔已經壓在了自己的身上,必須謹慎處理,一旦出現失誤,後果不堪設想。

    于謙十分清楚,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所以不能逃。

    那麼戰呢,說說豪言壯語自然容易,但瓦剌攻來的時候,用語言是不可能退敵的。萬一要是指揮失誤,大明王朝有可能毀於一旦。

    是戰是逃,這是個問題。

    面對如此重擔,如此巨責,誰能不猶豫萬分,誰能不心生畏懼!

    于謙也是人,也會畏懼,但他之所以能夠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就因為他能戰勝畏懼。

    他並非天生就是硬漢。

    從幼年的志向到青年的科舉,再經過十餘年的外放生涯,直到被召回京城,擔任兵部侍郎,他並非一帆風順,他曾平步青雲,也曾被人排擠,身陷牢獄,幾乎性命不保。但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這一切都一直在磨練著他。

    也正是在這一天天地磨練中,他逐漸變得堅毅,逐漸變得強大。

    強大到足以戰勝畏懼。

    鄺埜臨走時期冀的目光還在他的眼前,到了這個時候,他應該站出來挽救危局。

    可是身陷敵營成為人質的皇帝,也先精銳的士兵,城中驚慌失措的百姓,不堪一擊士氣低落的明軍,還有類似徐珵這樣只顧著自己的逃跑派煽風點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這是一團亂麻,一盤死棋。

       殉國忘身,捨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于謙最終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國家興亡,我來擔當!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5 AM

貳 朱祁鎮篇 十六 決斷!(一)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于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他接著說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號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于謙,而明代歷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後來的憲宗重臣商輅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派終於打動了朱祁鈺,並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由于于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鈺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給了于謙。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散朝後,于謙走出了大殿,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回想起這個並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但此時的于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為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八月十九日

    于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爭,並最終在採石擊敗金完顏亮數十萬大軍的。

    于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佈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

    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當于謙真正瞭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乾淨了,京城裡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著。士兵數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倖逃回來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為厲害。

    城內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裡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麼也打不死。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於,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鈺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面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鈺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定軍心。

    于謙在聽完屬下的匯報後,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佈防圖後,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自即日起,奉命徵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

    1、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2、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3、運糧軍。包括江北所有運糧軍

    4、寧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鬥力較強)

    各軍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並按時趕到京城佈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以上部隊共計十餘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並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後勤部隊。

    主力部隊去了哪裡?

    全埋在土木堡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嚇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京城,只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眾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內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著很多的糧食,多到什麼程度呢?「倉米數百萬」。這麼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並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

    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為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並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為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並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著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裡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為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

    可現在這個局勢,保衛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餘的人去護衛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于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並運送至京城。」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將由十餘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于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繫在一起解決,即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備,方為國士。


秋後算賬

    于謙下達了命令,自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內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標只有一個——盡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麼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只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于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並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與此同時,一場政治風暴也即將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為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為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於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致了土木堡的失敗,朝廷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麼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擋,之後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的手裡。誰能嚥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願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只有兩場),淘汰無數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烏紗和手中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御史也幹不了,只能派到下面干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歷幾十年下來,最後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限制)、道德敗壞(貪污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號令天下!

    死太監,你憑什麼!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的命令,看著他胡作非為,也確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不但禍害朝政,現在還害得國將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但此時的于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八月二十一日,于謙正式接替了鄺野的位置,成為兵部尚書,正式執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于謙並沒有陞官的喜悅,因為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眾多問題,保衛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于謙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朝政的實際控制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于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歷史中最為嚴重的一次朝堂鬥毆即將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朝廷最為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鈺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溢。

    陳溢,蘇州人,都察院右都御史,為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剷除王振一黨。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面的朱祁鈺也被嚇了一跳。

    可是陳溢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溢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爭相向朱祁鈺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鈺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只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嚇得不輕,下面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著話,旁邊還夾雜著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再說些什麼,可憐的朱祁鈺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囂平靜了下來,下面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為可怕的眼神看著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著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麼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鈺膽戰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做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後再議。」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諭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再議之後再議?

    你糊弄誰呢?!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還會繼續操縱朝政,今天發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為國為己,只能拼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裡!

    諭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只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著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嚇得臉都發白了,旁邊傳諭令的太監金英也不停的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鈺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裡,在土木堡之戰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傢伙出現了。

    錦衣衛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幫著他幹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只是由於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

    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著有皇帝的諭令,竟然喝斥群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為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溢點火,朱祁鈺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結一致,即將演出了明史中朝廷最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才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那麼多的屈辱,那麼多的悲痛,毫無道理的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死被俘,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凌!

    動手!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6 AM

貳 朱祁鎮篇 十六 決斷!(二)

毆鬥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喝斥著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並沒有什麼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衝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髮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挨了好幾下。

    終於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夥。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囂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麼都別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

    他衝上前去,抓住馬順的頭髮,先用手中的朝笏劈頭蓋臉地向馬順打去,憤怒沖昏了他的頭腦,到後來,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陣,拿出看家本領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雲流水,密不透風,拳頭暴雨般落在馬順的身上,邊打還邊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囂張!」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氣,情緒激動到極點,竟然幹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王竑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出氣,於是放棄了拳腳,抓住馬順,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臉上的一塊肉!

    瘋了,徹底瘋了。

    這裡我們從技術層面評點一下王竑的這一系列鬥毆動作,他上來後首先抓住馬順的頭髮,抓頭髮這招在打架中應該說是很常用的,用這一招開頭,說明他確實有一定打架經驗。

    但考慮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時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暫不考慮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從他動嘴咬人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氣憤到了極點。因為男性過程打架中,用這此招往往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不會使出來的。

    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此時倒在地上的馬順是痛到了極點,也嚇倒了極點,他絕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面前動手,平時一呼百應,畢恭畢敬的大臣竟然變成了惡狼。

    馬順已經十分痛苦了,但更讓他痛苦的還在後頭。

    王竑的這一舉動也驚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們,但只在片刻之間,他們已經反應過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振那幫人竟然還敢欺凌自己,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該出手時就出手!

    於是,在王竑動手之後,大臣們立刻蜂擁而上,幾個跑得快的先趕了上去,對著馬順拳打腳踢,就是一頓暴打,很快馬順就被團團圍住,無數雙拳頭,無數只腳朝他身上招呼,轉瞬之間,他已經是遍體鱗傷。

    跑得快的還能打上幾拳,跑得慢的就沒有福氣了,人群圍了幾層,後來的大人們只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腳朝著被眾人包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順猛踩。

    於是,這些平日溫文爾雅、埋頭苦讀的書獃子們一改往日之文雅舉止,無論打過架與否,無論是翰林還是堂官,也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紛紛赤膊上陣。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並不是打架的專用服裝,為顯示官員的地位,他們的外袍比較寬大,有時走起路來還要提起下擺,免得踩到摔跤。而且這些大人們上朝還戴著烏紗帽,就這麼一幅裝束,怎麼能打架?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大人們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丟掉帽子,捲起官服,紛紛上前痛毆馬順,還有個別人打得興起,甚至捲袖赤膊上陣。

    往日不可一世的馬順此刻只剩下了求饒的份,但沒有人理會他,因為所有的人都記得,這個人是王振的幫兇,他曾經逼死了劉球,逼死了很多被關入詔獄的大臣。

    他罪有應得。

    不一會,群臣們停止了打鬥,因為馬順已經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這樣完結,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把目光對準了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目瞪口呆。

    他看著王竑衝了出來,看著王竑抓住了馬順的頭髮,看著王竑嘴咬馬順,然後他看見群臣也衝了出來,一擁而上,把馬順團團圍住,拳打腳踢。

    最後,他看見馬順被打死,就當著他的面。

    所有的這些行為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些文質彬彬的大臣們,一下子變成野獸,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諾諾,不發一言。這才是想像中的朝堂。

    可是現在,滿地都是被丟的官帽、官服、腰帶,一群近乎瘋狂的人在進行毆鬥,太監們也早已躲到了一邊發抖,哀號聲、痛罵聲、還有拳頭落在人肉上發出的沉悶而可怕的聲音。

    更讓他難以想像的是,不但那些年輕的官員們赤膊上陣,拳腳並用,連一些五六十歲的老臣也提著腰帶,顫顫悠悠地走過來對著馬順踩上一腳,中間還不乏一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

    這是幻覺?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朝廷,是皇帝與大臣們議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國的中樞,但是現在,這裡變成了鬥毆場所,變成了擂台,變成了地獄。

    如果是噩夢,就快點醒吧!

    可是事實提醒了他,這不是在做夢,因為那些剛剛打死馬順的大臣們已經把目標鎖定了他,他們睜著發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其中也包括那個嘴角還沾著人血的王竑。

    下面的事情越發出乎朱祁鈺的預料,大臣們竟然忘記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著自己,要他把王振的餘黨交出來!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挾皇帝(代理)!

    但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朱祁鈺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禮數的,他嚇得渾身發抖,面對群臣的質詢,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旁邊的侍候太監金英眼看局勢危險,這樣下去,朱祁鈺本人都可能有危險,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貴和王長隨。

    毛貴和王長隨是王振的同黨,金英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實在是不懷好意。

    兩人被連拉帶拽地拖到金英面前時,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金英也沒有和他們廢話,一腳把他們踢進大殿。

    此時的大臣們還在威逼朱祁鈺,突然看見這兩個人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就如同三天沒吃飯的老虎見了肥羊,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毛貴和王長隨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腳,被踢進了朝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見到一群衣冠不整,凶神惡煞的人朝自己衝了過來,然後就被雨點般的拳頭和踢腿淹沒。

    很快,兩人也被打死。

    此時大殿上三具屍體橫列,四處血跡斑斑,大臣們已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更多的人則是繼續朝朱祁鈺要人。

    有些大臣們覺得還不解恨,便把三個人的屍體掛到東安門外示眾,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夠了王振的苦,紛紛上前痛毆屍體。

    朝堂上更是熱鬧,既然朱祁鈺沒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黨,那就自己動手!

    大臣們自發自覺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這位為榮華富貴來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終於瞭解到了一個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榮華富貴,付出的卻是生命。

    大臣們仍然處於混亂之中,打死了馬順、打死了毛貴、王長隨,下面該怎麼辦呢,難道要一個個把王振的同黨們打死嗎?

    大臣們有的仍然怒髮衝冠,破口大罵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殺掉這三個人會不會遭到報復,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則是擁到朱祁鈺面前,向他要人,讓他下令。

    大臣的行為固然出氣,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順的身份。

    毛貴和王長隨不過是宦官而已,但馬順卻是錦衣衛指揮,我們說過,錦衣衛不但是特務機關,還擔任皇帝的警衛。

    大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他們當著錦衣衛的面打死了他們的長官,為什麼這些錦衣衛卻毫無行動呢?

    這是因為還有一個人在場——朱祁鈺。

    朱祁鈺是當前的攝政,如果沒有他的命令,錦衣衛是絕對不敢亂來的,但如果他不說句話就此退朝的話,大臣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因為局勢混亂,而錦衣衛中有很多王振的同黨(王山就是錦衣衛同知),大臣們打死馬順是自發行為,那麼難保沒有幾個像王竑一樣的錦衣衛站出來,在王振同黨的指揮下,打死幾個大臣,這似乎也可以理解為自發行為。

    此時朱祁鈺正打算做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這些幾近瘋狂的大臣和血肉橫飛的場面,他害怕了。

    朱祁鈺選擇了逃走,他要逃到宮裡去。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朱祁鈺真地走了,那麼錦衣衛和王振的同黨很可能會動手,馬順雖然功夫不怎麼樣,但他手下的錦衣衛要收拾這些文官還是很輕鬆的。

    但此時群臣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不斷的哭、罵,要朱祁鈺給王振定罪。

    只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個人正是于謙。

    于謙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他並沒有參加鬥毆,雖然他也很恨馬順等人,但他不會採取這樣的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他只是旁觀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經打死了,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要朱祁鈺下令,但這位攝政已經被嚇得腦袋不清醒了,現在竟然準備逃走,如果讓王振餘黨抓住機會,給參與打人的大臣定下一個殺人之罪(馬順確實無罪),問題就麻煩了。

    眼看朱祁鈺準備開溜,于謙十分著急,這實在是千鈞一髮之刻,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也不清醒,四處吵吵嚷嚷。

    顧不得那麼多了!

    于謙立刻向朱祁鈺跑去,他要攔住這個人。

    可是前面的群臣已經排得密密麻麻,于謙無奈,只好用力把人群分開,往前擠(排眾直前)。

    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在擁擠之中,于謙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終究還是趕在朱祁鈺逃走之前攔住了他。

    于謙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殿下(當時還不是皇帝),馬順是王振的餘黨,其罪該死(順等罪當死),請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動過手)無罪!」

    這響亮的聲音終於驚醒了朱祁鈺,他明白,如果現在不給這些人一個說法,局勢將無法穩定,於是他依照于謙的話下達了命令。

    大臣們也清醒過來,既然馬順等人已經定罪,那也就沒什麼事了。

    穩定情緒的朱祁鈺終於恢復了正常,他接著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綁至刑場,凌遲處死!

    群臣拍手稱快,八月二十三日的這場風波就此平息。

    三個人在朝廷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們一下子從書獃子變成了鬥毆能手,老少齊上陣,充分地發洩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場,鬧得雞犬不寧,鮮血四濺,代行皇帝職權的朱祁鈺也被結結實實地威脅了一把,弄得狼狽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還是發生在朝廷議事之時,這樣的亂像在明朝歷史上可謂是絕無僅有。

    所以,當群臣們恢復正常,整理自己的著裝,檢查自己的傷勢(大部分是誤傷),並走出大殿時,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是徹底瘋狂了一把。

    但有一點大臣們是很清楚地,打死馬順之後,錦衣衛已經磨刀霍霍,如果不是于謙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鈺,為他們正名的話,能不能活著走出大殿來還是一個未知之數。

    多虧了于謙啊。

    當于謙走出左掖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說在五天前他們對這個怒吼的人還有什麼疑慮的話,現在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共識:

    這個人一定能夠獨撐危局,力挽狂瀾。

    吏部尚書王直也感觸萬分,他十分激動地握住于謙的手,對他說道:「國家全靠你了,今天這種情況,就是有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啊!」(國家正賴公矣,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為)

    王振的罪行徹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產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殺得一乾二淨,其中還是王山先生最慘,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這是因為大臣們提議,雖然王振已經死了,但還需要找個人來替代他受刑,方可有個交待(夠狠)。

    於是,從千里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親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貴換了個凌遲,真是虧本買賣。

    說實話,從法理學的角度上來講,王山、馬順等人並沒有明顯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沒有理由,如果從程序上來說,大臣們的行為應該屬於故意傷害致死,絕對算不上是正當防衛。

    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正是因為他們,朝綱才會如此不振,國家才會如此混亂,數十萬士兵才會送命,所以在我看來,當他們出於義憤,打死這些王振同黨的時候,他們已經實現了正義。

    因為真正的正義,就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最後一個麻煩

    軍隊開到了,糧食充足了,王振的餘黨也徹底清除了,在于謙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他還有最後一個麻煩,這也是最大的一個麻煩:

    皇帝還在人家手裡呢。

    很明顯,也先把朱祁鎮當成了一張信用卡,把大明帝國當成了提款機,只要人還在他手裡,他就會不斷地刷這張無限額的金卡,直到把銀行刷倒閉為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一個解決的方法。

    于謙清楚地認識到,朱祁鎮之所以會成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為他是朱祁鎮,而是因為他是皇帝。

    朱祁鎮就是論斤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但皇帝的這個名分卻重如泰山。

    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再立一個皇帝。

    因為皇帝不是你朱祁鎮的,而是大明帝國的,這個名分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

    換句話說,朱祁鎮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鎮說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我說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貨,也是個過期產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權威認證機構在我這裡,想定期領工資?也先,你就別做夢了!

    方針已定,那麼立誰呢?

    最先被考慮的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不過這位仁兄當時只有三歲,別說處理朝政,話都說不好,字也認不全,立他當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選只有朱祁鈺。

    於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朱祁鈺為皇帝。

    皇太后倒是沒有什麼意見,畢竟朱祁鈺也算是他的兒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鈺推辭了,他說自己不想幹這份工作。

    這套把戲我們也見得多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肯定,朱祁鈺先生確實不是虛情假意,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太危險了。

    當皇帝要率隊出征,路途辛苦,運氣不好還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虜,幾年回不了家。

    這些且不說,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有餘悸,自己手下的這幫人根本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對鬥毆很有興趣。要是哪天重新來這麼一次,沒準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況且目前敵軍隨時可能攻過來,京城萬一不保,這個皇帝也幹不了多久,滅國的責任卻要擔在自己頭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不做不行!

    于謙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必須立一個皇帝,你朱祁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必須要做!

    而于謙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於是,在于謙和其他大臣們的堅持下,朱祁鈺終於「自願」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6 AM

貳 朱祁鈺篇 十七 信念(一)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鈺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號為景泰,第二年為景泰元年。

    而朱祁鎮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為太上皇。此後凡新舊皇帝衝突者,均以新皇帝為準。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鈺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要你干你就要干,不干也不行。

    要處理政務,要承擔風險,要對大明帝國負責,千頭萬緒的事情擺在眼前,不能偷懶、不能怠慢,即使做對了很多事,但只要在一個問題上出現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遺臭萬年。

    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啊。

    從朱祁鈺先生推辭干皇帝的行動上看,他是認識到了這些的,但同時,他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干皇帝這麼不好,為什麼從古自今,還有那麼多的人不惜性命,積極參加競爭,要做這份工作呢?

    因為做皇帝雖然辛苦,卻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權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臨天下,誰敢不服!

    事實證明,封建皇權是一種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且成癮性極大,一旦嘗試,極易形成藥物性依賴,無有效方法自動根除,易復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鈺和他的哥哥一樣,也是個溫和的人,兄弟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如果沒有意外,朱祁鎮會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鈺則是安心作一個藩王弟弟,逢年過節弟弟會登門給哥哥拜年,互致問候。

    但歷史的機緣巧合,將兄弟倆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朱祁鈺帶著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並嘗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

    奇跡並沒有發生,他毫無例外地進入了成癮者的行列。

    從此,任何敢於觸碰他權威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朱祁鎮也不例外。

    無論朱祁鈺將來變成什麼樣子,至少在目前,于謙終於解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務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漸漸穩定下來,軍隊的素質裝備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時,無論是京城的大臣還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經有了對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開始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敵人並非不可戰勝,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並非只是幻想。

    這種信心和勇氣來自於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個人——于謙。

    從一盤散沙到眾志成城,于謙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位兵部尚書有能力帶領他們擊敗任何敵人。

    謙之所在,必勝!

    從八月到九月,于謙不斷地忙碌著,大到糧食儲備,軍隊訓練,小到城內治安,修補城牆,所有的問題都要他來處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他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因為他很明白,現在他正在和時間賽跑,多爭取一點時間,多做一點事情,勝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衛基本完善,各大小關隘,要塞據點,都安置了人員防守,所有抽調軍隊經過嚴格訓練,已經有了與也先的精銳騎兵決戰的能力。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待著也先的到來。

    驚慌失措,士氣全無的景像已不復存在,勇氣又回到了城內士兵們的身上,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握著手中的武器,期待著也先的到來,期待著為土木堡死難的人們復仇。

    也先,來吧,我等著你!


試探

    也先最近比較煩。

    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顏帖木爾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

    每次看到朱祁鎮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

    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財寶,因為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財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還給大明。

    有這麼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幹嘛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後就不用再為錢發愁了。

    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為他明白,他正在巡視著自己的財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地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

    定期拿錢,一呼百應,衣食無憂。

    這就是也先夢想中的幸福生活。

    當然,只是夢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並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他全部笑納後,做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著索要。

    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裡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別說金銀財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天、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著,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

    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著朱祁鎮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裡,拿錢來贖!」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後,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

    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

    也先並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態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裡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

    你要殺朱祁鎮?好啊,正好給我們省事,就這麼定了,您受累了,早點動手吧,我們都盼著這一天呢!

    雖然稍顯誇張,但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


廢物利用

    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

    兵臨城下,並不開打,先叫守將在城頭說話,然後把朱祁鎮領出來給城內的人看,並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

    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這一招十分狠毒。

    要知道,邊關的將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的要求,以後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將來回去繼續作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著朱祁鎮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

    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並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寧的太監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寧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這也算是老傳統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

    也先對喜寧的意見十分讚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標上。

    這兩個目標分別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現,在我們前面的敘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明帝國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這是為什麼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

    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並不多。但也先並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並不好攻,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將領鎮守。

    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

    其一、大同鎮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高幹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著祖先的光榮傳統,他也一直幹著武將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等閒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

    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著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守者的職位的。

    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城內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動小規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定軍心。

    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作戰。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為並沒有贏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為,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著回去接著當官。

    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後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的注視著他們,並當眾拔劍立誓:

    「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諸君獨死也)

    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眾志成城,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刻。

    此後,郭登正式為任命為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

    其二、宣府鎮守者楊洪

    楊洪,人稱正統年間第一智將,性格冷靜鎮定,屢出奇謀,作戰之時極為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寧。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後來,也先只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

    現在也先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制服這兩位大將,他相信只要朱祁鎮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

    當然,這只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著朱祁鎮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

    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面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銃發射子彈為他送行。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我手裡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

    志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發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

    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於理不合。

    智將楊洪會如何應對呢?

    城內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

    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只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

    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著脅迫朱祁鎮,命令楊洪親自出面說話。

    這也是一招狠棋,楊洪無論怎麼囂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面違抗命令。

    可是城裡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

    「楊洪出差了!」(鎮臣楊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並不在於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為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

    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

    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到達大同之後,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找郭登說話,朱祁鎮在脅迫之下,只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

    郭登不開門。

    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只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係(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鎮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

    郭登確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於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

    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

    之後的歲月對於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著朱祁鎮四處旅遊,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鈺為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

    難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麼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將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帶著他去撞門!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於自取其辱。

    還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後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到後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

    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後,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鈺,而朱祁鈺給他的答覆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後收都不要收!」(偽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

    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攻擊!攻擊!

    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寧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面子丟盡了。

    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寧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戰爭的意念衝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

    不就是拔劍出鞘嗎!?不就是衝鋒陷陣嗎!?

    他鄙視地看著那個叫喜寧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麼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

    要恢復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衝鋒!

    目標,京城!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於是他決定繞路走。

    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裡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

    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標——紫荊關。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著最後的目標挺進。

    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

    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寧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為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御史孫祥戰死。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7 AM

貳 朱祁鈺篇 十七 信念(二)

    這裡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後,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麼光榮稱號,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後被草草火化(焚之),什麼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面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孫祥戰死之後,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發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後,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竇娥還冤。

    一年之後,孫祥的弟弟上書為哥哥辯解,朱祁鈺這才瞭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了撫恤金(詔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麼一句,不單是為孫祥討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諫留名青史的御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

    說起御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為名而罵,為罵而罵。

    這種敗類言官並不少見,在後面的歷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揭開他們臉上的面紗,顯示他們的醜陋真面目。

    言官的問題以後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

    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將無險可守。


兵臨城下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隨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並不驚慌,反而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因為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麼人,以及來幹什麼。

    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城外瓦剌軍主營

    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後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

    既然明軍最強部隊都被自己輕易打垮,所謂的三大營也已經全軍覆沒,明朝還有什麼能力和自己對抗?

    這次出征的進程更加增強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擊前行,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這座宏偉的帝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面前。

    在也先看來,進城只是個儀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經被擊潰的明軍還能做什麼樣的抵抗(視京城旦夕可破)。只要叫喊兩聲,嚇唬一下,城內的人就會嚇破膽,乖乖地出來辦理城防交接。

    在攻擊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自信地看著部落的其他首領們,用洪亮的聲音告訴他們,眼前的這座城市不堪一擊,大明的壯美河山,無數的金銀財寶、古玩希珍都將歸瓦剌所有,偉大的大元帝國將再一次屹立起來!

    「京城必破,大元必興,只在明日!」

    據說以前曾有一些餐館會在門前掛上一塊牌子,寫著「明日吃飯不要錢」七字。

    當然,這些飯館絕對不是慈善機構,因為那塊牌子上的日期永遠都是「明日」兩個字,而這個明日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如此做法不過是拿窮人開心而已。

    歷史已經證明,也先的這個明日最終也沒到來。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這次耍弄他的不是楊洪,而是命運。

    六天後的也先可能會奇怪,自己的兵力強過土木堡之時數倍,且士氣高漲,士兵強悍,最終為什麼會失敗?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別人回答,他的祖父馬哈木先生應該知道答案。

    決定戰爭勝負的最終因素,是人。

    就在一個月前,也先眼前的這座城池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樣的柔弱,經常還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僅僅過了一個月,這裡又恢復了帝都的氣勢,守城的士兵已經為也先的到來等待了很久,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東西,有仇恨,有興奮,有焦慮,也有恐懼。

    但並沒有畏縮。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我們不會後退。

    在這個月中,京城發生了很多變化,兵多了,糧足了,防護增強了,但最根本的變化卻絕不是這些。

    真正的變化在人們的心中,透過失敗的陰雲,他們已經從開始的絕望中走了出來,並逐漸相信自己終將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這是意志和信念的力量。

    這才是那些守護京城的人們最為強大的武器。

    當然,當時的也先是意識不到這些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前進的步伐和恢復大元的夢想將在這裡被一個人終止。

    一個有勇氣的人。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書于謙下達總動員令。


決戰的信念

    得知也先進軍紫荊關後,于謙敏銳地判斷出,這次也先的目標是京城。

    雖然現在京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將近二十萬,但畢竟作戰經驗不足,為以防萬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御史去各地徵集士兵充任預備隊。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畢,總計二十二萬人。

    勉強夠用了。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也先的兵力總計也不過幾萬人,為什麼城內有二十幾萬人還只是勉強夠用呢?

    這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絕不是于謙的能力不行,當年的朱文正能夠以數萬人馬擋住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是因為洪都城池不大,陳友諒雖然兵多,但在同一時間內無法全部展開,只有一批批地上,其實際攻擊效果並不好。

    但現在于謙守衛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這是真正的大城市,並不是比較大的城市(比如鐵嶺)。

    也先攻擊的目標是北京外城九門,此九門分別是:

    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

    這九門的位置大致相當於今天北京市的二環到三環之間,當年的北京雖然遠遠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規模,但也是相當大的。

    簡單做一個除法會發現,每個門的守衛兵力也就在二萬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單一攻擊其中一門時是佔據優勢的。更大的問題在於,也先的士兵素質要強於明軍,而且幾乎全部是騎兵,機動性很強,一旦打開缺口,就能夠立刻集中兵力攻擊。

    軍隊的戰鬥力並不單單決定於人數,還有機動力。

    所以明軍雖然在總的人數上佔優,但平均到每個門的防守卻是不折不扣的劣勢。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只要一平均就會原形畢露。

    這就是于謙所面臨的形勢,敵軍十分強大,己方兵力雖然也不少,但並不佔據優勢,形勢並不樂觀,但與此同時,于謙也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這位助手將幫助他完成防禦北京的任務,並成為他的親密戰友,並肩作戰。

    當然了,于謙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助手在八年後還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致自己於死地。

    從戰友到敵人,從朋友到對頭,那位完成這一戲劇性轉變的親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陝西渭南人,父親就是武官,他承襲父業,也幹了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鬥狠,極為驍勇,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與楊洪並稱。

    據說在石亨年青時,一次去街上玩,被一個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細端詳,以極為驚訝的口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麼會有封侯的面相!」

    且不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沒有收費,但起碼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

    亂世方出英雄。

    話雖如此,但正統十四年七月身處陽和的石亨卻絕對不能算是個英雄,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逃跑。

    數萬大軍全部覆滅,主將被殺,也先的騎兵肆無忌憚地踩踏著明軍的屍體,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發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為統兵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統領的軍隊被敵人殲滅,士兵被殘殺、被俘虜,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對於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窩囊,真是窩囊啊。

    窩囊的石亨活著回來了,然而等待著他的並不是安慰和撫恤,由於他也是軍隊主將之一,根據軍令,他要負領導責任。於是他被罷免職務,貶為事官。

    在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于謙幫助了他。

    在于謙看來,這個失敗的將領並不是無能之輩,只要能夠善加使用,他是能夠成就大器的。

    事實證明,于謙的判斷是正確的,石亨將成為一柄鋒利的復仇之劍,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軍旗在城外飄揚,蒙古騎兵們在城前騎馬來回馳騁,向城內的明軍顯示著他們的軍威,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終於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後,他們將再次成為這裡的主人。

    也就在幾乎同一個時刻,城內的于謙正在召開他戰前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

    參加會議的包括朝廷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衛北京的武將,這是一次氣氛壓抑的會議。因為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現在敵軍已經兵臨城下,只有戰勝敵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國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會議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退敵的問題。

    石亨發言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敵軍的實力要強於明軍,要想退敵,最好的方法就是堅壁清野,等待敵軍疲憊,自然就會退軍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也先的士兵並不是機器人,他們也要吃飯,只要堅守城池,等到他們吃光了所有的糧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這個提議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數人支持

    只有一個人反對

    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石亨的提議應該是會獲得通過的。但這次,即使贊成的人再多也沒有用,因為這個反對的人手中掌握著否決權。

    此人正是于謙。

    于謙是兵部尚書,也是會議召集人,在這個會議上雖然誰都可以說話,但只有他說了才算數。

    他站起來,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也先率大軍前來,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只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大明開國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縱橫天下,橫掃暴元,我輩豈懼小小瓦剌!」

    他環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

    眾臣鴉雀無聲。

    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

    于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

    「錦衣衛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于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

    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于謙那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

    「安定門,陶瑾!」

    「東直門,劉安!」

    「朝陽門,朱瑛!」

    「西直門,劉聚!」

    「鎮陽門,李端!」

    「崇文門,劉得新!」

    「宣武門,楊節!」

    「阜成門,顧興祖!」

    他停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

    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面,且正面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這裡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場。

    這裡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

    眾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于謙很快就說出了鎮守者:

    「德勝門,于謙!」

    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

    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後面,因為于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

    「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軍戰連坐法,此後的明代名將大都曾採用過這一方法。

    聽到這殺氣騰騰的語言,眾人彷彿不認識這個正在說話的于謙了,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從未指揮過戰爭的書生,還是儒雅的文官,是一個言談溫和,臉上始終保持著沉著鎮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于謙依然沉著鎮定,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已經成為了一位意志堅定,果斷嚴厲的戰場指揮官。

    在殘酷的戰場上,弱者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只有最為堅強、剛毅的強者才能活下來,並獲取最後的勝利。

    于謙就是這樣的強者。

    看起來會議要談的問題已經談完了,似乎也該散會了,正當眾人慶幸從于謙那令人窒息的軍令中解脫出來的時候,于謙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最後一道命令

    于謙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吳寧,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大軍開戰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後,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聽到這道命令,連石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也被震驚了,這就意味著但凡出城者,只能死戰退敵,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于謙,他們這才意識到,于謙這次是準備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還有大家的命。

    于謙毫無懼意地看著這些驚訝的人,對他們說出了最後的話:

    「數十萬大軍毀於一旦,上皇被俘,敵軍兵臨城下,國家到了如此境地,難道還有什麼顧慮嗎,若此戰失敗,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轍,諸位有何面目去見天下之人!」

    「拚死一戰,只在此時!」

    于謙是對的,這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爭,如果失敗,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國運也將從此改變。

    這場戰爭,于謙輸不起,大明也輸不起。

    所以于謙為守護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選擇:

    不勝,就死!

    與會眾人終於散去了,于謙也回到了他的住處準備出發作戰,之前那堅定強硬的講話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要做的,是實踐他許下的承諾。

    自古以來,發言演講是容易的,但實幹起來卻是艱難無比。很多人口若懸河,豪言壯語呼之即來,能講得江水倒流,天花亂墜,但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瞻前怕後。

    古代雅典的雄辯家們口才極好,擅長罵陣,指東喝西,十分威風,但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長槍一指,便把他們打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

    辯論和演講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個世界是靠實力說話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擊敗敵人,如果不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所以對于于謙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于謙看著房中準備齊備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後,他就要脫下身上的公服,穿上這套只有武將才會穿的鎧甲,第一次走上戰場。

    于謙,你真的毫無畏懼嗎?

    不,我畏懼過,我並不是武將,我沒有指揮過戰爭,沒有打過仗,沒有親手殺過人,在過去二十餘年中,我的工作只是在文案前處理公務和政事。

    那你為什麼要站出來挽救危局,指揮戰爭?

    在我看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場,去指揮你從未經歷過的戰爭?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曾立志做一個像文天祥那樣的人,無論寒暑,我在孤燈下苦讀不輟,踏入仕途,我曾青雲直上,也曾郁不得志,曾經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獄,經歷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我已無所畏懼。

    于謙實踐了他的抉擇,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鎧甲,離開了他的住所,向德勝門走去。

    在那裡,他將獲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榮。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衛戰前鋒戰開始。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8 AM

貳 朱祁鈺篇 十八 北京保衛戰(一)

西直門前鋒戰

    也先原先認為,京城已經是個空架子,只要兵臨城下,自然會不戰而勝,可當他來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戰時,才驚奇的發現,那些他認為絕對不堪一擊的明軍已經擺好陣勢,在城外等待著他。

    也先是一個有著豐富軍事經驗的人,單從氣勢上,他就已經看出,守在門前的這幫人是來拚命的,實在不好惹。

    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不打,於是他決定先試探一下。

    他選擇的目標是西直門。

    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挾持著俘獲的百姓向西直門發動了試探性進攻。

    西直門的守將是劉聚,他迅速作出了反應,派遣部將高禮、毛福壽迎敵。

    瓦剌士兵還沒有從土木堡的勝利中清醒過來,他們依然認為眼前的明軍會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樣任他們宰割。

    其實在戰爭中,惡狼和綿羊的角色是經常替換的,這一次,主演惡狼的是明軍。

    在土木堡之戰中,他們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戰友甚至親屬,滿腔怒火正無處宣洩,現在這些殺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還敢找上門來,真正是豈有此理!

    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於是他們抽出腰刀,睜著發紅的眼睛,大呼「殺敵」,以萬鈞不當之勢向瓦剌兵衝去。

    瓦剌兵驚呆了,在他們的想像中,這其實是一個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們前來是接受投降的,他們可以優先進城搶奪一番。

    可是到了這裡,他們才發現,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殺氣騰騰的人和他們的大刀。

    瓦剌軍一觸即潰,四散奔逃,數百人被殺,挾持的百姓也被明軍救走。

    當也先看到逃回來狼狽不堪的瓦剌士兵時,他已經明白,眼前的敵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

    對付這樣的敵人,如果硬拚是十分危險的,正在他躊躇之時,超級賣國賊喜寧出場了。

    他向也先建議,目前不要與明軍開戰,應該躲避其兵鋒,自己已經想好了一條計謀,必能不戰而勝。

    喜寧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在城外紮營,然後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說太上皇(朱祁鎮)在這裡,要他們派人出來迎駕。

    這條計策的毒辣之處在於,有意把朱祁鎮放在顯眼的位置,並公開通知對方前來迎接,如果對方來接,就可以談條件,索要錢財和利益,如果不來的話,明朝就會理虧,從禮法上講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賣國賊更為人所痛恨,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

    一道難題擺在了于謙面前,他會怎麼應對呢?

    這個在我們看來很難的問題,在于謙那裡卻十分簡單,他立刻派出了兩個人去辦這件事。

    這兩個人一個叫趙榮,另一個叫王復。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官職,王復是通政司參議,趙榮是中書舍人,在去談判之前臨時才分別提升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人事陞遷和派遣決定。

    奧秘在哪裡呢?

    只要分析一下他們的官職就明白了,通政司參議和中書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個是正六品,一個是從七品,也就是說,王復和趙榮這兩個人都是芝麻官,這種人在下層官員中一抓一大把。

    那麼他們陞遷後的官職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樣,都是正四品。

    正四品,也就是個廳局級幹部。

    于謙的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就沒有把也先說的話當回事,派這麼兩個小官出去,無非是做做樣子,應付一下而已。

    也先同志在城外苦苦等待著朝廷大員來和他談判,來懇求他放回朱祁鎮,然後拿到大批的金銀珠寶,風光一把。

    可他等來的是什麼呢?兩個六七品的小官,臨時給了四品級別,跑來和他談判。

    這不是談判,這是調侃,是侮辱。

    更可笑的是,也先對於明朝的官制和人員並不清楚,他還一本正經的要和對方談判,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應該是大人物。

    而王復和趙榮也是一頭霧水,他們本就默默無聞,別說代表國家出來談判,平日他們連上朝面聖的資格都沒有,在高官雲集的京城,說他們是官都是抬舉了他們。

    這兩位仁兄估計不久之前還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間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並被派任駐瓦剌代表,即刻出行。

    即未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更談不上什麼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

    談判雙方一個心裡沒底,一個自以為是,這談的是個什麼判。

    眼看也先就要成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監、賣國賊喜寧先生又出場了。

    他十分清楚這兩個所謂的談判代表不過是兩個小人物,便告訴了也先,回報王復和趙榮,拒絕和他們談,並表示他們的談判對像僅限以下四人:

    于謙、石亨、胡濙、王直。

    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慮。

    于謙對此的答覆是:不作答覆。

    你嫌小,大爺我還不伺候了!

    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話,算是給了個回復:

    「我只知道手上有軍隊,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只知有軍旅,他非所敢聞)

    也先,別廢話了,你不是要打嗎,那就來吧!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出戰!

    也先真的憤怒了,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城裡還會派人出來,並滿懷誠意地站在土坡上張望,但時間慢慢地過去,別說人,連狗也沒一條。

    他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又被忽悠了。

    他自己也應該為多次上當被騙負一定的責任,我查過也先同志的年齡,正統十四年,他已經四十二歲了,所謂四十不惑,到了這個年紀,性格竟然還這麼天真,被騙也實在不算冤枉。

    要說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論搞政治權謀,他和明朝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吏們比,水平還差得太遠。

    到了這個地步,玩手段玩不過,退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剩下了一條路。

    攻擊!用武力去征服你們!

    北京保衛戰正式打響。

    此刻的于謙穿戴整齊,躍馬出城,立於大軍之前。

    在他的身後,德勝門緩緩地關閉。

    于謙面對著士兵們驚異的目光,斬釘截鐵地用一句話表達了他的心意:

    「終日談論忠義,又有何用,現在才是展現忠義之時!報國殺敵,死而不棄!」

    士兵們這才明白,這位京城的最高守護者,兵部尚書大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出戰的,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此刻的于謙已經不僅僅是一位指揮官,對於戰場上的士兵們來說,這個瘦弱的身影代表著的是勇氣和必勝的信念。

    秉持著信念的軍隊是不會畏懼任何敵人的,是不可戰勝的。

    也先失敗的命運就在這一刻被決定。

    瓦剌大軍終於發動了進攻,他們的目標是德勝門。


圈套!最後的神機營!

    這是個大家都能預料到的開局,攻擊的最短路徑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為京城北門,德勝門必然會首當其衝。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明白德勝門已經有了準備,於是他派出了小部隊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盤是先探明形勢,如果該門堅固難攻,就改攻他門,如果有機可趁,再帶領大軍前來攻擊。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探路騎兵出發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有到德勝門就發現了明朝騎兵,而且神色慌亂,裝備不整,他們跟蹤追擊,發現一路都是這種情況。於是他們立刻回報也先。

    也先聽到這一軍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斷:明軍還沒有做好準備,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在也先正確的戰術指導思想的引導下,瓦剌派出了一萬大軍進攻德勝門,帶隊的主將是也先的弟弟博羅茂洛海,這支軍隊是也先的精銳,他派出主力作戰,表明其志在必得的決心。

    大軍由也先主營出發,騎兵馳騁爭先,煙塵四起,向德勝門殺去。

    躊躇滿志的博羅茂洛海萬萬沒有想到,他連德勝門的邊都沒能摸到。

    因為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支復仇的軍隊——神機營。

    早在幾天之前,于謙就和石亨分析了戰場形勢,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正面交鋒,明軍是不佔優勢的,要想戰勝敵人,必須用伏擊。

    那麼由誰來伏擊呢,他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機營。

    要說明的是,神機營主力部隊已經在之前的戰役中全軍覆沒了,剩下的這些人只是神機營的二線部隊,一線全都死完了,二線自然就變成了一線。

    作為京師三大營裡戰鬥力最強的部隊,神機營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和求勝的信念,但就是這樣的一支軍隊,在土木堡沒放一槍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樣乾淨利落地解決掉。

    神機營就此覆滅,覆滅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這樣一個窩囊的結果是這支光榮部隊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軍中,他們的求戰慾望最強,復仇心理最重。

    把任務交給他們,實在是最為合適的抉擇。

    最後的神機營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勝門的必經之路上,他們隱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設伏空捨中),當探路的瓦剌騎兵趾高氣昂地經過時,他們並沒有動手,因為他們明白,這不過是個誘餌,真正的大魚在後面。

    沒過多久,遠方道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馬蹄聲伴著風聲傳來,神機營的士兵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火銃。

    來了,終於來了。

    博羅茂洛海率隊飛奔在最前面,既然明軍不堪一擊,那還是跑快一點好,去晚了功勞就沒有了。

    他已經隱約看到了德勝門,只要越過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

    目標近在咫尺!

    其實他想的並沒有錯,他的目標確實就在前方,只是最後的目的地有點不同。

    不是京城,而是地府。

    博羅茂洛海,到此為止吧,這裡就是你的墳墓!

    當瓦剌騎兵衝入這片空曠的民居時,突然從前方兩翼衝出大隊士兵,堵住了瓦剌前進的道路。與此同時,大隊士兵在瓦剌軍後面出現,切斷了他們的退路。

    這種情形在兵法上學名叫做圍殲,民間稱之為打埋伏,通俗說法是包餃子。

    奇怪的是,這些士兵並沒有發動進攻,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博羅茂洛海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趕緊衝出去,等待著自己和萬人大軍的命運只有一種——死亡。

    他親自率領騎兵對圍堵的明軍發動了總衝鋒,希望能夠突圍。他相信憑借自己騎兵的衝擊力,足以擊退這些伏兵。當然,這需要一些時間。

    但可惜的是,他沒有爭取到突圍的時間。

    因為等待著他的,是神機營復仇的火槍。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和煎熬,神機營的士兵們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他們將用手中的火槍痛擊這些入侵者,為之前死去的戰友復仇,並贏回這支精銳部隊的榮譽。

    一霎間,原本平靜的民居突然發出巨響,萬槍齊鳴,神機營的士兵們發揚了地道戰的精神,以民房為據點,開鑿槍眼,貫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放空槍的原則,從各個方向射擊瓦剌騎兵。

    瓦剌騎兵如同陷入地獄之中,因為他們大部都是騎兵,在民居之間根本無法行動,站在高處的神機營把他們當成了活靶子,從容地裝藥,瞄準,發射。瓦剌騎兵抓狂了,他們瘋狂地揮舞馬刀,卻找不到目標,完全無法進攻,馬雖然跑得快,但並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當場就被擊斃。個別聰明的已經開始丟棄馬匹,拔腳逃跑。

    博羅茂洛海被這突然的襲擊打暈了,不過他並沒有暈多久,很快就被神機營亂槍打死。他沒有能夠成為第一個攻進京城的人,卻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一個在京城被擊斃的瓦剌高級將領。

    主帥被擊斃,一萬大軍立刻崩潰,幾乎被全殲,至此德勝門之戰結束,也先完敗。

    此刻的也先正在大營等待著勝利的消息,可他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的結果。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繼承父親偉業,四處征戰,滅兀良哈,平女真,統一蒙古,橫掃天下,無人可擋!

    而土木堡之戰,他又擊敗了最為強大的敵人——大明。甚至連對方的皇帝也抓了過來,如此武功,連自己的祖父馬哈木也無法比擬,他似乎已經看到,這座宏偉的京城即將歸為己有,而恢復大元的夢想也會在自己手中實現,並開創帝國基業,自己的名字將與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

    然後于謙給了他一悶棍,將他徹底打醒,並在他的耳邊大聲喊道:

    也先,醒醒,快點起床吧,打仗的時間到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49 AM

貳 朱祁鈺篇 十八 北京保衛戰(二)

也先的憤怒

    我不會輸的,更不會輸在這裡!

    也先終於清醒了,他開始認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座城池不是那麼容易攻克的。

    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一萬騎兵被全殲,弟弟博羅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面目見天下人!

    再賭一把!我親自動手!

    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所有騎兵對京城九門同時發動總攻,其實此時也先心裡應該明白,他已經不太可能攻佔這座城池了。

    但這是個面子問題。

    就算走,也要贏一把再走!

    自古以來,無數賭徒就是這樣傾家蕩產的。

    也先騎上馬,親自指揮騎兵發動了最後的衝鋒,之前,他經過仔細考慮,為自己這次表演選定了目標——安定門。

    安定門的守將是陶瑾。此人名氣不大,沒有什麼卓著的戰功,而安定門與德勝門一樣,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門,路途較短,十分適合軍隊進攻,也先選擇安定門為目標,似乎是想找個軟柿子作為突破口。

    隨著他一聲令下,精銳的瓦剌騎兵傾巢而出,向著京城最為薄弱的安定門發動了衝鋒。

    當然,與之前一樣,所謂最為薄弱的安定門,只是也先自己的判斷。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門外等待著他,並將帶給他意想不到的驚喜。

    當然這位老朋友並不是軟柿子,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也先帶領著他的精銳主力向安定門撲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謹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

    但讓他吃驚的是,一直到安定門前,都沒有遇到過任何麻煩,也沒有任何伏擊者出現,這更讓他確定了安定門是京城防守的弱點所在。

    可就在他準備向城門發起衝鋒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城門守軍竟然放棄了防守,主動向自己衝殺過來!

    到底出了什麼事?

    也先實在是摸不著頭腦,雖然他已經看清對方也是騎兵,但明朝騎兵並不是瓦剌騎兵的對手,這幾乎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可現在這支騎兵竟然放棄防守,主動向自己發動進攻,其中緣由實在讓人費解。

    原因其實並不難找,還是引用我們之前曾反覆說過的那句老話:

    凡事總有例外。

    瓦剌騎兵的整體素質固然要比明朝騎兵強,但並不排除某些例外情況的出現。一個優秀的將領加上合適的用兵方法,足以培養出優秀的騎兵部隊。

    駐守安定門的正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部隊,而他們的指揮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識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來做邊將的時候,就經常和也先打交道,當然,他們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劍,地點則是戰場。在他們之前的交往之中,雙方互有輸贏,但在後來的陽和之戰中,石亨輸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個讓石亨刻骨銘心的時刻,全軍覆沒,四周佈滿了手下士兵的屍體,自己孤身逃離,背後是緊追不捨的瓦剌士兵。失敗的痛苦和被人窮追不捨的恥辱交織在他的心頭,但石亨沒有時間去體會這些,當時他最重要的任務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還被削去了官職,並且終日生活在旁人鄙視的眼神中,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戰場上的失敗者,拋棄了他所有的屬下和士兵,獨自逃走並活了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從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正是這個人帶給了他失敗和恥辱,讓他無法面對那些死去將士的親人,讓他背負著苟且偷生著的惡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恥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並在戰場上徹底擊敗他,贏回屬於自己的榮譽!

    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被罷了官的人,復仇從何談起?

    就在此時,于謙出現了,他不計前嫌,提拔了石亨,並且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石亨仔細研究了瓦剌騎兵的特點,他利用這僅有的一個月時間加緊訓練手下的士兵,教導他們作戰方法和戰術。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的騎兵部隊。

    在戰前部署時,石亨與于謙一致判定,也先的進攻重點必然是德勝門和安定門,所以他們進行了分工,德勝門由于謙鎮守,並安排神機營設伏,而石亨則率領騎兵在安定門外迎敵。

    當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幟出現在安定門外時,一股強烈的興奮感衝擊著石亨的大腦,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等待已久的復仇機會終於到來了。

    安定門外的騎兵們抽出了馬刀,準備向眼前的入侵者們發動進攻,可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到下達軍令,一個人就單槍匹馬衝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守軍令率先出擊的人竟然就是軍隊的先鋒主將!

    這位十分生猛,帶頭衝鋒的仁兄名叫石彪,

    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為人就十分彪悍,蠻橫無理,屬於那種無風要起幾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人,他沒有什麼業餘的愛好,但對戰爭和殺戮有著特別的興趣,一上戰場就興奮無比,經常口喊殺聲,衝鋒殺敵,其勇武善戰連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見到敵人出現,便不顧一切,手舞兵器衝了過去。

    順便說一句,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較特殊的,據史料記載,他用的是斧頭,上陣殺敵當然不會用砍柴的斧頭,至於到底是李逵的板斧還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實在很難考證了,但是他用斧頭這種笨重的武器作為隨身兵器,起碼說明了一點: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眼見先鋒石彪率先向也先軍衝去,列陣的士兵紛紛醒悟過來,領導已經帶頭了,小兵還等什麼!

    石彪揮舞巨斧以萬軍不當之勢衝入瓦剌軍陣,左衝右突,大肆砍殺瓦剌士兵,很快,明軍也趕來助戰,在瓦剌軍中左衝右突,橫衝直撞,攪得瓦剌大軍混亂不堪。

    也先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沒動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睜睜地看著石彪和明軍在自己陣中勢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揮舞著馬刀,想要穩住陣腳,無奈對方太過兇猛,瓦剌軍前鋒和中軍簡直不堪一擊,紛紛四散奔逃,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這些明軍也絕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戰敗之師可以比擬的。他們是如此的善戰,如此的不顧生死,是什麼讓他們變得如此勇猛呢?為什麼自己的精銳騎兵竟然抵不住這些二流明軍的衝擊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守衛城池的明軍單論戰鬥力絕對不是瓦剌士兵的對手,但他們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入侵者所沒有的。

    這樣東西就是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信念。

    保衛自己家園的人總是有著無盡的勇氣的,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為了保衛身後的父母親人而戰,他們的奮戰和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當時的也先是否能夠理解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軍逃跑,就會全軍覆沒。

    眼看大軍即將崩潰,也先無奈地下令全軍撤離,石彪緊追不捨,跟著也先的屁股後面猛下黑腳,瓦剌軍叫苦不迭,只顧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狽,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運並沒有結束,一個真正的對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著他。

    石亨此刻已經列好了隊伍,正準備迎接也先的到來,在戰前,他與石彪已經商定了計劃,由石彪在安定門前佈陣,石亨則帶兵隱藏於也先的後路,等到也先大軍發起進攻時,便開始前後夾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石亨的預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僅憑一己之力就擊退了也先,這樣也好,通常打落水狗總是容易的。

    而當也先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離石彪的追擊,還沒來得及慶祝一下時,就驚喜地發現了為他接風洗塵的石亨軍隊。

    終於可以報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點也沒客氣,親自率隊對也先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也先軍毫無戰意,一觸即潰,勇猛的瓦剌軍隊將他們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軍肆無忌憚地在後面追擊也先,並殺死所有被他們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這次算是徹底虧本了,他雖然沒有還清在土木堡和陽和欠下的所有債務,但至少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利息。


西直門孫鏜的困局

    安定門和德勝門擊退瓦剌軍的同時,西直門守將孫鏜卻正面臨著尷尬的窘境。

    也先的軍隊是騎兵為主,機動性很強,在德勝門和安定門吃了敗仗後,他們立刻轉向了京城西面的西直門。這可就苦了正在鎮守此門的都督孫鏜。

    德勝門和安定門雖然是京城北門,正對敵軍,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防衛十分森嚴,而西直門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分配來的士兵戰鬥力和人數都十分有限,而也先軍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原先圍攻德勝門和安定門的士兵們紛紛轉向,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共識:西直門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衛戰的主戰場隨即轉移。

    孫鏜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將領,他帶隊在門前迎戰,率領守軍主動衝擊瓦剌軍前鋒,他本人武藝高強,勇猛異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親自參加白刃戰,斬殺多名瓦剌士兵(斬其前鋒數人)。

    可是孫鏜的勇猛並沒有改變西直門被圍攻的局勢,他十分鬱悶地發現,瓦剌軍越殺越多,攻勢越來越猛,守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經過仔細的思考後,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逃跑。

    臨戰退縮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實在是很羞恥的事情,但是對於孫鏜本人來說,這個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憑什麼武將就該送死,不能逃跑?!

    你能說他的想法不對嗎?

    但武將孫鏜很快發現,對於他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往哪逃?

    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瓦剌軍,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退入城內,可問題是于謙大人發佈了那條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門都是緊閉的。

    眼看局勢危急,孫鏜沒有辦法,只好退到城門前對著城頭喊話:「我已支持不住,放我軍入城!」

    此刻,守在城頭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個文官,具體說來,他是給事中,屬於言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頭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孫鏜也並非貪生怕死,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軍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個比較死板的人,通俗說來就是認死理。所以他沒有開門,而是站在城頭,對孫鏜喊了很長的一番話。

    這番話的大意是,雖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敵人很多,很想進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為上級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違背命令放你進來,其實只要你打退敵人,就可以進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會在城頭為你吶喊助陣的。

    這番話說得孫鏜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敵人,老子還找你幹嘛,不讓進就不讓進,說這麼多廢話幹啥?

    找一個言官來做武將的監軍,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組合,在很多時候會造成極強的喜劇效果。

    孫鏜明白,雖然這位城頭的言官說了一些廢話,但是主題意思是清楚的:

    能夠進城的只有兩種人,勝利者,或是屍體!

    他撥轉馬頭,轉向了激戰正酣的戰場。

    反正也進不去了,就戰死在這裡吧!也先,老子跟你拼了!

    人有時候必須有捨棄生命的覺悟,才能找到生路。

    孫鏜抱著必死的決心,揮舞大刀向也先軍殺去,士兵們被他的勇氣(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鼓舞,無不奮力死戰,明軍士氣大振,穩定住了局面。

    而城頭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還是很夠意思的,並沒有說空話,除了指揮啦啦隊為孫鏜吶喊助威外,還組織了一批士兵,用火銃和弓箭攻擊城外的瓦剌軍隊,用實際行動支持了孫鏜。

    正在戰局相持不下之際,石亨終於趕到,他之前已經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領軍隊開始武裝大遊行,四處掃蕩瓦剌軍隊,聽說西直門被圍攻,便立刻趕來支援,在這位猛將兄的指揮下,明軍三兩下就解決了進攻的瓦剌軍,把他們趕了回去。

    九死一生的孫鏜終於擺脫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於堅守有功,他在戰後還是接受了封賞。但是他不堅定的意圖和行為,使得他經常成為其他武將暗地裡嘲笑的對象,而很多的史書上都留下了「鏜力戰不支,欲入城」這樣不光彩的記錄,自此之後,他就一直在這樣的尷尬下幹著武將的老本行。

    但孫鏜最終還是恢復了自己的名譽,在十二年後那個混亂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挽回了聲譽。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50 AM

貳 朱祁鈺篇 十八 北京保衛戰(三)

也先的第二方案

    此時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後,是一群近乎瘋狂的明軍,這些人手持馬刀,喊打喊殺,大有不把他碎屍萬段誓不罷休的勢頭。

    他終於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著跑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

    這裡不能呆了,還是退回大本營吧。

    也先的大本營在京城外圍的土城,這裡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是也先牢固的進攻基地,當然,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當也先再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痛苦,他驚奇地發現,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紛紛爬上屋頂,毫不吝嗇地向他扔磚頭(爭投磚石擊之),也先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拍磚的痛苦。

    土城也不能呆了,趕緊走人吧。

    也先徹底絕望了,他滿懷希望前來,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弟弟被亂槍打死,幾萬軍隊被打得潰不成軍,自己也被當初的手下敗將石亨打得到處跑,真是丟人啊。

    從開始的躊躇滿志到現在的狼狽不堪,對於也先來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

    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決定應該是率領他的軍隊撤走。

    可是這位也先同志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自他領軍以來可謂橫掃天下,難逢敵手,在這裡吃了如此大虧,就這麼走了,面子往哪裡擺,回去怎麼見自己的手下?

    於是他決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內進攻無效,他將改變自己的計劃。

    這五天對也先來說是十分難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鎮,想同城內的人談判,其實他的要求也不過分,給點錢財讓他有個台階下,也就夠了,可城內的于謙根本就不搭理他,於是他就武力進攻,可總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打也不行,談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這樣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風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風,一無所獲,忍無可忍之下,他決定使用第二套方案。

    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進攻為主,不過這一次,他的進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關。

    居庸關是北京的門戶,只要佔據了居庸關,就等於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過多日的試探和進攻,也先已經明白,想要佔據京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決定轉而求其次,攻擊居庸關,這樣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好的戰術考慮。

    也先重整了軍隊,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記載約有五萬),轉向攻擊居庸關。

    應該說也先的這個決策還是正確的,居庸關沒有京城那麼多的兵力,也沒有堅固的城防,也先的軍隊雖然受挫,但戰鬥力仍在,正常情況下,居庸關是抵擋不住也先的進攻的。

    可也先想不到的是,當時的情況偏偏就不正常。

    守衛居庸關的將領叫做羅通,正如也先所料,他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和堅固的城防去抵擋瓦剌軍隊的進攻,但似乎是天不絕人,看似敗局已定的羅通此時卻迎來了一個幫手—天氣。

    因為1449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了一些。

    正統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而羅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學常識,城下重兵壓境,他卻絲毫不亂,只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內守軍不斷往城牆上澆水,城外的也先看著守軍的這一行為,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為何此舉動,只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關。

    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軍奇怪舉動的答案,因為一夜之間,昨天還是磚土結構的居庸關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冰磚,別說攻城,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也先下令停止進攻,駐營城外。

    也先的意志已經接近崩潰,總結自己一個多月來的經歷,他痛苦地發現,自己就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被楊洪、于謙、石亨、羅通等人不斷地耍弄,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面交鋒,卻總是用各種詭計算計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腦袋不爭氣,屢屢被他們得逞,搞到現在這個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境地。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麼攻進北京城恢復大元之類的夢想,因為現實已經擊碎了他的夢想,在我看來,他需要的不過是個體面的下台階的機會。

    進攻還是撤退,這是個面子問題。

    在這種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關外癡癡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這座冰山能夠融化,希望有人能夠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個說法,免得自己的這次龐大軍事行動成為人們眼中的笑柄。

    可他的得到的只是城內射出的弓箭和火銃,以及守軍無情的嘲笑。

    實在撐不下去了,還是收拾包袱撤吧。

    也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萬大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可是羅通實在是一個好客的人,他似乎覺得把也先這位客人晾在城外幾天不搭理有點過意不去,便不顧也先的反對,堅持派出全副武裝的士兵去為也先送行,於是「三敗之,斬獲無算」。

    也先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已經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如果再不逃走,連老命也保不住,他帶著朱祁鎮,準備撤回關外。

    在敗退的路上,也先最後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北京城,歎息而去。

    似乎是為了懷念自己那最終未能實現的夢想,也先在離北京城外不遠的地方紮營,度過了在京城的最後一個夜晚。

    估計也先的打算不過是好好的睡上一覺,再做個好夢,然後第二天走人。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于謙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作為給他的離別禮物。

    也先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指揮官,他已經預料到了城內的守軍可能會夜襲出擊,所以他把軍營設在了離京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加上他的軍隊以騎兵為主,所以就算守軍出城攻擊,他也能夠從容做出反應,將軍隊撤走。

    可是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由於在小時候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科學技術教育,也先同志這次又要吃大虧了,吃沒文化的虧。

    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于謙手中有一樣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營地就能置他於死地,而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發展而來,經歷長時間的改進,到了明永樂年間,大炮已經具有較遠的射程和極大的威力,此時的于謙已經準備了數十門大炮,並把炮口對準了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裡用這份意外的禮物給也先餞行。

    就在那個夜晚,也先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惋惜再次遙望了京城,事後證明,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後一瞥,他始終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軍隊裝備精良,士氣高漲,士兵強悍,而對手則是主力被殲滅,裝備不全,士氣低落,士兵也是臨時召集的預備隊,毫無經驗可言,這樣的實力對比,無論用什麼方法預測和計算,哪怕是搞民意調查,自己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事實是,他失敗了。

    他未必知道在這一個月裡,京城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覺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守軍,頑強地對抗著他,而擊敗自己,創造奇跡的正是這種力量。

    這種力量,我們稱之為勇氣。

    作為失敗者的也先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勝利者于謙卻沒有這樣的空閒,此時,他正忙於調集大炮,並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裡為也先組織一場盛大的焰火送行晚會。

    說到這裡,可能有些細心的讀者已經注意到了一個矛盾之處,既然于謙有大炮,為什麼一開始不用,卻非要等到也先夜間在城外紮營,準備撤退之時方才動手呢?

    這其中還是大有玄機的。

    在我們的印象中,于謙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事實確實如此,但我們往往會忽略了這樣一點,那就是于謙也是一個歷經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戰鬥的初始階段不使用大炮,是因為在也先的隊伍中有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鎮。

    朱祁鎮雖然已經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戰陣之中,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轟死,影響實在不好,輿論壓力太大,所以不能輕易動手。我們之前也曾經說過,朱祁鎮是死是活其實並不重要,這個人之所以重要只是由於人們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戰爭的前期大炮並沒有得到廣泛的使用。

    但于謙也絕對不會因此放棄使用這種武器,他充分發揮了靈活處理問題的能力,解決了這個難題。

    既然不能在眾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們走遠了再用,就算把你轟死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動手,大炮無眼,黑燈瞎火的時候就算一不小心「誤傷」或是「誤殺」了太上皇閣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後如果在打掃戰場時發現朱祁鎮先生的屍體,就追認一個名分,史書上寫些「為國捐軀,英勇獻身」之類的話,宣傳一下朱祁鎮先生奮勇殺敵,寡不敵眾被敵軍所殺的先進事跡,用以鼓舞後人,啟迪後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圓滿。

    於是就在那個夜晚,當也先的士兵們進入夢鄉,營地一片寂靜之時,遠處的明軍大炮開始了猛烈的轟鳴,數十門大炮齊放,也先營地頓時陷入火海,無數瓦剌士兵在睡夢中被擊斃,餘者四散奔逃,也先從夢中猛醒,拔刀出營準備組織抵抗,卻驚奇地發現眼前並沒有敵人,只有那不斷從天而降的致命禮物。

    瓦剌軍營地亂成一團,而遠處的明軍炮兵卻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們當成活動的靶子,從容瞄準開炮,也算是結結實實地上了一堂炮兵瞄準訓練課。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瓦剌軍營地陷入一片火海,損失慘重(發大炮擊其營,死者萬人),卻連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也先同志帶著他還沒有做完的美夢,連夜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

    至此,北京保衛戰結束,大明完勝。

    北京保衛戰是中國歷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戰役,如果此戰失敗,中國歷史將會改寫,因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將無險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難保,大明王朝的國運也將被改變,在這場決定歷史的戰爭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殲,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氣全無的情況下,採用了正確的軍事和外交方針,最終擊敗了來犯的蒙古軍隊,保住了帝國的北部領土,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從一盤散沙、行將崩潰到眾志成城、堅如磐石,從滿天陰雲、兵臨城下到雲開霧散、破敵千里,大明帝國終於轉危為安,北京保衛戰創造了一個力挽狂瀾的奇跡。而這個奇跡的締造人正是于謙。

    當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他挺身而出,擔當重任,挽救國家危亡。

    當情況一片混亂,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力承擔,苦苦支撐,直至勝利的到來。

    無論局勢如何複雜困難,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始終堅持著他的努力和抗爭。

    所以,在我看來,北京保衛戰絕不僅僅是史書上記載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勢力之間的一場戰爭,以及那由成王敗寇規則書寫的勝負關係,在這些公式化的語言背後,隱藏著人性的光輝。

    這場戰爭真正向我們講述的並不是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而是一個關於勇氣和決心的故事,是一個在絕境下始終堅持信念的傳奇。

    無論在多麼絕望的情況下,也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創造奇跡。

    于謙用他的行為為我們證明了這一真理。


也先的第二個敵人

    也先退出了關外,卻並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希望重整軍隊,再次入關進攻京城,但就在此時,一個隱藏的敵人出現了,打亂了也先的計劃,而這個敵人比明軍更為可怕,因為他就出現在也先的身後。

    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傳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過是蒙古太師而已,換句話說,他是也先的領導,不過他的這個領導幹得實在比較煩,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面總會被人加上兩個前綴字—傀儡。

    事實證明,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般都不是孬種,至少這位脫脫不花不是,據史料記載,他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人,對於現在的這種地位他十分不滿,但又苦於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兵力與也先叫板,只能一直隱忍下來。

    無獨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對也先不滿,這倒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像也先這樣強勢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裡。就這樣,看似強大無比的瓦剌內部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對於這些情況,也先心中也是有數的,但他仗著自己兵多將廣,不把脫脫不花和阿剌放在眼裡,把他們當成跑龍套的,任意使喚,可他想不到的是,這道裂痕將徹底毀掉他的宏圖霸業。

    瓦剌內部的這些鬥爭自然瞞不過明朝大臣們的眼睛,他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並擴大了他們之間的矛盾,而主持這一隱蔽戰線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實證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剛剛退出關外時還是有所期望的,因為在出發之前,他就下達了指令,命令龍套甲脫脫不花和龍套乙阿剌陳兵關外,一旦自己戰況不利就立刻進關會師合戰,可當他真正下達會師命令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二位龍套兄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來這兩位仁兄早在進攻前就打好了算盤,他們認為打勝了也是也先的功勞,自己撈不到什麼好處,而如果戰敗自己卻要損兵折將,這筆生意做不得(利多歸額森,害則均受之),所以他們樂得聽從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願做預備隊,在關外等候。

    而當他們聽說也先失敗後,不禁喜上心頭,大肆慶賀,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邊煽風點火,大搞策反工作,還沒等也先退出關外,他們就變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並贈送了馬匹。

    這下也先同志有大麻煩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說,逃出關外也無人接應,用狼狽不堪來形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些還只是小問題,更大的難題在於,他只是瓦剌的太師,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但畢竟還是名義上的領導,現在領導都已經求和了,自己這個太師還怎麼打?

    思來想去,毫無出路,眾叛親離的也先只好滿懷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統天下的夢想也就此永遠破滅。

    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挑起戰爭的侵略者終歸是會失敗的。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51 AM

貳 朱祁鈺篇 十九 朱祁鎮的奮鬥(一)

孤獨的抗爭

    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結束了,于謙用他無畏的勇氣擊敗了來犯的軍隊,從而留名青史,萬古流芳,朱祁鈺也由於這場戰爭的勝利獲得了極大的威望,穩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楊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賞,對於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謂是皆大歡喜,但就在他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正在痛苦中掙扎和抗爭,只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鎮。

    從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鎮一直被挾持著來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質,這個角色的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對於這一變化,朱祁鎮是有著親身體會的,邊關將領剛開始對他的到來還小心應對,到後來卻變成了毫不理會,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營中,卻仍然大炮伺候,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對於大明而言,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而綁匪集團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之前也先還能從他身上撈到點好處,可慢慢地他發現,大明王朝對贖回這個人沒有多少興趣,自己不但要背一個綁匪的名聲,還要管朱祁鎮先生的飯。歷來不做賠本生意的也先逐漸失去了對這位過期皇帝的耐心,對他十分怠慢。

    朱祁鎮就此陷入窘境,家裡人不要他,不會再派人來贖他,綁匪集團也對他這個過期人質失去了興趣,隨時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獨自一人身處異地他鄉,狼窩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隨軍四處漂泊。

    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敵營,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會有專人來伺候他的起居,其實衣食待遇不好還在其次,對於朱祁鎮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慮的問題。

    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足可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養尊處優的朱祁鎮竟然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應該說朱祁鎮的處境確實十分困難,因為很多被派來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貴族祖上都吃過朱棣和明軍的大虧,很多人的親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對他懷有極深的仇恨,但朱祁鎮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即使身處敵營,他也從未因為自己的人質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對於一些辱罵輕慢他的人,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漸漸地,在他身邊的那些原本對他懷有敵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別是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作為一個長期征戰的武將,他原本十分瞧不起這個打敗仗的明朝皇帝,但自從他奉命看管朱祁鎮以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年青人卻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斷地影響著他,即使在極為危險艱苦的環境下,這個人仍然鎮定自若,待人誠懇,絲毫不見慌亂,漸漸地,他開始欣賞並喜歡這個人。

    他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對這個自己看管下的人質不但沒有絲毫不敬,還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時常帶著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鎮,且態度十分恭敬(伯顏與其妻見帝,彌恭謹),如同見自己的上級前輩一般。

    伯顏的這種態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滿,他沒有想到,這個囚犯竟然反客為主,不但沒有吃什麼苦頭,反而過得很舒服,還讓自己的弟弟對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對於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

    這種情緒驅使著他,在他的內心催生了一個念頭——殺掉朱祁鎮。

    朱祁鎮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機即將到來。


謀殺與策略

    在向北京進軍的途中,也先的軍隊經過黑松林(地名),並在此地紮營,安排歌舞招待高級貴族,這其中也包括朱祁鎮。然而就在這個宴會上,又發生了一件讓也先十分難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殺掉朱祁鎮。

    在宴會召開時,伯顏帖木兒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身為囚犯的朱祁鎮禮遇有加,使得眾人側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這個人質!置自己於何地!

    也先氣得七竅冒煙,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決心,寧可不要贖金和人盾,也要殺掉這個讓他丟面子的朱祁鎮!

    但公開殺掉朱祁鎮影響太壞,於是也先便制定了一個周詳的謀殺計劃,由於朱祁鎮住在伯顏帖木兒的營區,很明顯,伯顏帖木兒是不會讓也先殺掉朱祁鎮的,而且他的營區距離也先的營區還有十幾里,為了掩人耳目,也先決定在夜間派人潛入朱祁鎮的帳篷,把他除掉。到時即使伯顏帖木兒有什麼意見,也沒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靜,也先決定動手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平靜的夜裡突然下起雷雨,狂風大作,這還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馬(會夜大雷雨,震死額森所乘馬)!

    老天爺的架勢一下子把也先嚇住了,他自然不會把這場雷雨和積雨雲、陰陽電極之類的玩意兒聯繫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上天對他謀殺行動的憤怒反應。

    看來上天真的還在庇護著這個人啊,懷著這樣的感慨,也先撤銷了自己的計劃。

    就這樣,朱祁鎮逃過了這一劫,但似乎上天還想要繼續考驗他,在他未來的道路上,有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正在等待著他。

    在影視劇中,叛徒和漢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那個比也先更加厲害,更難對付的人就是喜寧。

    不知這位仁兄到底有什麼心理疾病,自從他成為也先的下屬後,不斷地出主意想要毀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鎮。

    在北京戰敗後,喜寧充分發揮了太監參政議政的積極性,在也先狼狽不堪,無路可走之時,他故作神秘地告訴也先,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可以繞開京城,攻滅明朝,橫掃天下。

    喜寧的計劃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由關外直接攻擊寧夏,然後繞開京城,向江浙一帶攻擊前進佔領南京,從而佔據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圖,大致量了下距離,頓時感到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喜寧先生發揚大無畏之精神,竟然主動要求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真可謂是身殘志堅。

    當然了,與以往一樣,他仍然向也先建議,要帶著朱祁鎮去騙城門兼當人盾。

    如果這個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且不說最終能否實現那宏偉的目標,至少朱祁鎮先生很可能在某一個關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銃打死,而沿途的軍民也會大受其害。

    朱祁鎮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幸運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幫助他闖過了這一關。

    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袁彬,而另一個人叫做哈銘。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錦衣校尉,根本沒有跟皇帝接近的機會,但機緣巧合,這場戰亂使他不但成為了朱祁鎮的親信和朋友,還用他的忠誠與堅毅書寫下了一出流傳青史,患難與共的傳奇。

    而另一個哈銘則更有點傳奇色彩,因為這個人並非漢族,而是蒙古人,但從其行為來看,他似乎並沒有趁著戰亂,站到自己的同胞一邊以邀功,而是對朱祁鎮竭盡忠誠,其行為著實可讓無數所謂忠義之士人汗顏。

    正是有了這兩個人的幫助,朱祁鎮才得以戰勝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的難關,最終獲得自由。

    朱祁鎮是一個政治嗅覺不敏銳的人,聽到喜寧的遠征計劃後,他沒有看出喜寧的險惡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詢問袁彬和哈銘,兩人聞言大驚,立刻告訴朱祁鎮:此去極為凶險,天寒地凍不說,大哥您還不會騎馬,就算沒餓死凍死,到了邊關,守將不買您的帳,您怎麼辦啊(天寒道遠。。。至彼而諸將不納,奈何)?

    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鎮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隨同出征!

    打定主意後,朱祁鎮堅定態度,對喜寧的計劃推脫再三,還請出伯顏帖木兒等人多方活動,最終使得這一南侵計劃暫時擱淺。

    就這樣,朱祁鎮在袁彬和哈銘的協助下,贏得了這個回合鬥爭的勝利。

    經過這件事情,朱祁鎮與袁彬哈銘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他們已經由君臣變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和朱祁鎮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在瓦剌軍中,朱祁鎮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帳篷和車馬(所居止氈帳敝緯,旁列一車一馬),況且這位仁兄已經不是皇帝了,還隨時有被拖出去砍頭的危險,而根據相關部門統計,自古以來,被俘的皇帝能夠活著回去的少之又少,跟著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撈不到什麼好處,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風險投資,大可不必找朱祁鎮這樣的對象,因為風險太大,而收益卻遙遙無期。

    袁彬和哈銘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仍然堅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誠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在朱祁鎮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他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上演了一幕幕流傳青史,感人至深的場景。

    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晚上卻寒氣逼人,很明顯,朱祁鎮先生並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邊也沒有太監和宮女伺候,只有單薄的被褥,夜幕降臨,氣溫下降時,他就凍得直哆嗦,每當這個時候,袁彬都會用自己的體溫為朱祁鎮暖腳(以脅溫帝足)。

    可能有人會覺得袁彬的這一行為只能表現封建社會臣子的愚忠,那麼下面的事例應該可以證明,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在行軍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風寒,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幾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專門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鎮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情急之下,他緊緊地抱住袁彬,用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方法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浹背,轉危為安(以身壓其背,汗浹而愈)。

    在那艱辛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瞎子也看得出來,如果沒有什麼奇跡發生,這位朱祁鎮先生就只能老死異鄉了,但無論情況多麼險惡,袁彬和哈銘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不離不棄。

    這種行為,我們通常稱之為患難與共。

    自古以來,最難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祁鎮先生確實找到了兩個朋友,不為名利,不為金錢的真正的朋友。更為難得的是,朱祁鎮並沒有走他先輩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難不可共享樂的老戲,在之後的歲月中,雖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始終牢記著這段艱辛歲月,保持著與袁彬和哈銘的友情。

    就這樣,朱祁鎮、袁彬、哈銘團結一致,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堅持著與命運的抗爭,但他們逐漸發現,要想生存下去,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因為有一個人十分不願意讓他們繼續活著,非要置他們於死地。

    這個人還是喜寧。

    喜寧十分厭惡朱祁鎮,也十分討厭忠誠於他的袁彬和哈銘,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銘違反了這一規則。他多次向也先進言,希望殺掉朱祁鎮,但由於有伯顏帖木兒的保護,加上也先的政治考慮,這個建議很難得到實施,於是他靈機一動,希望拿袁彬開刀,可又苦於沒有借口,正好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幾乎促成了他的陰謀。

    事情是這樣的,也先為了緩和與明朝的關係,也是為了將來打算,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給朱祁鎮,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長得不好看,還是朱祁鎮不想當這個上門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絕了,但畢竟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綁匪願意招人質做女婿,已經很給面子了,萬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朱祁鎮想了一個很絕的理由拒絕了這門送上門的親事。

    朱祁鎮說:很榮幸您願意把妹妹嫁給我,我也很想娶她,可問題在於我現在還在外面打獵(即所謂北狩,史書中對於被俘皇帝的體面說法),雖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禮儀不全,實在太過失禮,等我回去之後,一定鄭重地來迎娶您的妹妹(駕旋而後聘)。

    朱祁鎮打了個太極拳,所謂駕旋而後聘,要想讓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讓我「駕旋」一來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雖然粗,卻並不笨,聽到這個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鎮回去再說?那得等到什麼時候?老子還不想放你呢!

    也先這才感覺到,這個貌似文弱的年輕人其實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兩刀洩憤,可考慮到政治影響,又只好忍了下來,正在此時,喜寧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也先告密,說這些話都是袁彬和哈銘唆使朱祁鎮說的。

    這個小報告十分厲害,也先正愁沒有人出氣,便把矛頭對準了袁彬和哈銘,開始尋找機會,想要殺掉這兩個人,所幸朱祁鎮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銘與自己住在一起,時刻不離,也先礙於面子,也很難在朱祁鎮面前動手,袁彬和哈銘的命這才保住了。

    但朱祁鎮畢竟不能二十四小時和袁彬哈銘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時候,雖然這段時間很短,卻也差點釀成大禍。

    一次,朱祁鎮外出探訪伯顏帖木兒回來,發現袁彬不見了,他大吃一驚,詢問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鎮頓感不妙,顧不上其他,問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尋而去。

    朱祁鎮不會騎馬,只能一路小跑,雖然汗流浹背卻也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險異常,如果趕不上就只能看見他的人頭了。

    好在上天不負有心人,體質虛弱的朱祁鎮緊跑慢跑,終於還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來的人正準備殺掉袁彬,此時的朱祁鎮體現出了他強硬的一面。

    他眼見袁彬有難,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來的人,以死相逼,絕不允許他們殺死袁彬,那些人看到這個平時文弱不堪的過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勢,也都被他嚇住了,便釋放了袁彬。

    就這樣,朱祁鎮用他的勇氣從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們同時都意識到,如果不除掉頭號賣國賊喜寧,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到時結局如何就不好說了,為了能夠解決這個心頭大患,朱祁鎮經過仔細思考,與袁彬、哈銘密謀,訂下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51 AM

貳 朱祁鈺篇 十九 朱祁鎮的奮鬥(二)

朱祁鎮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鈺年號,公元1450)元月,朱祁鎮突然一反常態,主動找到也先,表示願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贖金。

    也先聞言大喜過望,他正缺錢花,這位人質竟然主動要求去要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連忙詢問派何人前去,何時動身。

    朱祁鎮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什麼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來指定。

    這個條件在也先看來不算條件,只要你肯開口要錢,就什麼都好說,他立刻答應了。

    於是,朱祁鎮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人選,一個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個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寧。

    朱祁鎮提出了他的條件,等待著也先的回復,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悅沖昏了頭腦,他哪裡還在乎派出去的是誰,別說喜寧,就算是喜狗,只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

    他滿口答應了,並立刻下令喜寧準備出發。

    喜寧倒對這一使命很感興趣,他原本在宮裡當太監,之後又當走狗,現在居然給了他一個外交官身份,威風凜凜地出使,實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而此時的朱祁鎮則是長舒了一口氣,當他看見也先滿臉喜色地不住點頭時,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終於奏效了。

    在之前的幾個月中,為了除掉喜寧,朱祁鎮與袁彬和哈銘進行了反覆商議和討論,最終決定,借明軍之手殺死喜寧,但問題在於,如何才能把喜寧送到明軍手中,很明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寧派去出使明朝,但這必須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讓也先聽從自己的調遣呢?經過仔細思考,他們找到了也先的一個致命弱點——貪錢,便商定由朱祁鎮主動提出去向明朝要贖金,並建議由喜寧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應允。

    事情發展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寧都沒有看破其中的玄機,圈套的第一步圓滿完成。

    接下來的是第二步,而這一步更加關鍵,就是如何讓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領會朱祁鎮誅殺喜寧的意圖。

    要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不說清楚,明朝是不會隨便殺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還需要另一個使者的幫助,於是,他們為此又選定了一個人充當第二使者,這個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高斌(下有金字)具體情況不詳,在被俘明軍中,他只是個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鎮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說明此人已經深得朱祁鎮的信任,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辜負太上皇對他的這份信任。

    為保密起見,高斌(下有金字)事先並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贖金的,直到臨出發前的那天夜裡,趁著眾人都在忙於準備之時,袁彬暗地裡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給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過之後,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

    俾報宣府,設計擒寧!

    當然,這些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也先和喜寧對此一無所知。

    就這樣,喜寧帶著隨從的瓦剌士兵趾高氣昂地朝邊關重地宣府出發了,他有充分的理由為之驕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他更不會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後,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了宣府,接待他們的是都指揮江福,正如朱祁鎮等人所料,江福並不清楚這一行人的目的,以為他們只是來要錢的,應付了他們一下之後就準備打發他們走,喜寧自然十分不滿,而高斌(下有金字)卻另有打算,他找了個機會,將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江福,這時江福才知道,這些人其實不是來要錢的,而是來送禮的。

    這份禮物就是喜寧的人頭。

    於是,江福突然態度大變,表示使者這麼遠來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請他們吃飯,喜寧以為事情有轉機,十分高興,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穩,伏兵已經殺出(至其地,伏盡起),隨從的瓦剌士兵紛紛投降,喜寧見勢不妙,回頭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卻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賊!」並出其不意地將他緊緊抱住,使他動彈不得(直前抱持之)。眾人一擁而上,抓獲了這個賣國賊。

    此時,喜寧才如夢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為止,往日不同今時,他也指望不了什麼外交豁免權,等待他的將是大明的審判和刑罰。

    至於喜寧先生的結局,史料多有不同記載,有的說他被斬首,有的說他被凌遲,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死了,結束了自己可恥的一生。

    喜寧的死對時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此也先失去了一個最為得力的助手和情報源泉,他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進攻邊關,而朱祁鎮則為自己的回歸掃除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所以當喜寧的死訊傳到朱祁鎮耳朵裡時,他幾乎興奮地說不出話來,而袁彬和哈銘也是高興異常,他們似乎已經認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喜寧死了,不會再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朱祁鎮,也先似乎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屢次表示,只要明朝派人來接,就放他回去。並且已經數次派遣使臣表達了自己的這一願望,看似朱祁鎮回家之事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者不斷地派過去,明朝那邊卻一直如石沉大海,了無音信。

    朱祁鎮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鈺已經取代了自己,成為了皇帝,這些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敗和現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絕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

    說到底,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斷地等待著家裡的人來找他,來接他,哪怕只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現實總是讓他失望,他逐漸明白:

    他想家,但家裡人卻並不想念他。而他當年的好弟弟,現在的皇帝朱祁鈺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見到他。

    也先固然已經不想再留著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鈺也不想要他回來,朱祁鎮成了一個大包袱,沒有人喜歡他,都想讓他離得越遠越好。

    在我看來,這才是朱祁鎮最大的悲哀。

    面對這一窘境,袁彬和哈銘都感到十分沮喪,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風眺望,無論颳風下雨,日曬風吹,始終堅持不輟。

    袁彬和哈銘被朱祁鎮的這一行為徹底折服了,他們佩服他,卻也不理解他。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持著這個人,使他在絕境中還能如此堅守自己的信念。

    「為什麼你能一直堅持回家的希望?」

    「因為我相信,在那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回來。」


孤獨的守望者

    千里之外的京城確實有一個人還在等著朱祁鎮回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但這個人仍然在這裡等待著他。

    她就是朱祁鎮的妻子錢皇后。

    在土木堡失敗,朱祁鎮被俘後,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有的忙著準備逃跑,有的忙著備戰,有的忙著另立皇帝,謀一個出路,沒有人去理會這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這場巨大的風暴前,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作為呢?朱祁鎮都已經過期作廢了,何況他的妻子。

    但在這個女子看來,那個為萬人背棄的朱祁鎮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只知道,自己什麼都可以不要,只求能換回她的丈夫平安歸來。

    她不像于謙王直那樣經驗豐富,能夠善斷,也沒有別的辦法,聽說能用錢換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財產派人交給也先,只求能換得人質平安歸來。可是結果讓她失望了。

    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謙主持大局,朱祁鈺成為了新的皇帝,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當成累贅,再也無人理會他,更不會有人花錢贖他。

    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就發生在這個女人的眼前,在這段日子中,她充分體會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面對著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麼去換回自己的丈夫,於是她只剩下了一個方法——痛哭。

    哭固然沒有用,但對一個幾乎已經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還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著哭,所謂「哀泣籲天,倦即臥地」,孟姜女哭倒長城只不過是後人的想像,在由強者書寫的歷史中,歷來沒有眼淚的位置。

    痛苦沒有能夠換回她的丈夫,卻損害了她的身體,由於長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動,她的一條腿變瘸了(損一股),到最後,她不再流淚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損一目)。

    她已經無能為力,唯有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奇跡的發生,等待著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個已經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開始了她孤獨的守望,雖然前路茫茫,似乎毫無希望,但她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因為他也知道,這裡有一個人等著他。

    錢皇后希望自己的丈夫回來,朱祁鈺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來。

    作為領導了北京保衛戰的皇帝,朱祁鈺的聲望達到了頂點,而相對於他打了敗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鈺早已是眾望所歸,大臣們向他頂禮膜拜,百姓們對他感恩戴德,而這種號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終於明白了皇權的魔力,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的人要來爭奪這個位置。

    他倚在龍椅上,看著下面跪拜著的大臣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舒適感。

    是的,這是屬於我的位置,屬於我一個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攝政,不再是代理,現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於我的好哥哥朱祁鎮,就讓他繼續在關外打獵吧(北狩),那裡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相信他會喜歡並習慣這種生活的。當然了,如果他就這麼死在外面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就此永別吧。

    在權力面前,從來就沒有兄弟的位置。

    在我們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于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

    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于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一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

    于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裡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于謙卻拒絕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麼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

    朱祁鈺無奈,只得依從了他。而於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

    于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于謙是從一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只能餬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裡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于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餘資)。

    但就是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于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裡挑骨頭,找借口罵他。

    第一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祿之人」。

    這位仁兄很明顯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于謙、石亨輩」。

    于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折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幹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

    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一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可不久之後,翰林院學士劉定之又上奏折罵于謙,而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為明確,文中字句也更為激烈,摘錄如下:

    比如「德勝門下之戰。。。迭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

    還有更厲害的,「于謙自二品進一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

    就這樣,于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只接受了一個從一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

    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閒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定律: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罵一個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後代歷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一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一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

    于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折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

    其實于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

    不管于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煞,歷史最終證明了他的偉大。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于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

    到底他們幹了什麼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一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52 AM

貳 朱祁鈺篇 二十 回家(一)

    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復位,只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

    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只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個一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折也沒什麼,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一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

    他寫了一段什麼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

    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麼會讓朱祁鈺生氣呢?

    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

    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一篇文章來答覆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

    這明顯是一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裡還寫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作是他的辯護詞:

    「你的奏折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幹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幹的。」

    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只好閉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這麼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面對這一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一個朝會,狠狠地訓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于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

    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準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

    「你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麼?!」(屢以為言,何也)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復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衝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

    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麼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麼,一時氣氛十分尷尬。

    此時,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于謙。

    事實上于謙也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只用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寧復有它!」

    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于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

    于謙的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只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

    他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于謙連聲說道:「依你,依你。」(從汝)

    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于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

    計劃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

    在這裡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

    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一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一個職稱,讓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你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你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違天意,聽說你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一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麼多幹什麼?!」(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

    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這樣,一個小官帶著一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

    而千里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

    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注定寂寂無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一時,並在歷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


傳奇的對話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裡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

    君臣見面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

    雙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歷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

    朱祁鎮:太后(孫太后)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后(錢皇后)好嗎?

    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

    朱祁鎮:這裡冷,衣服不夠,你帶了衣服來沒有?

    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

    朱祁鎮:。。。。。。

    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

    朱祁鎮:這裡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帶吃的來了嗎?

    李實:不好意思,沒有。

    朱祁鎮:。。。。。。

    李實:臣這裡隨身帶有幾斗米,太上皇先吃著吧。

    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你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裡都呆了一年了,你們怎麼不來接我啊?

    李實:臣不知道。

    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你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只要能夠回去,哪怕是只做一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

    說到這裡,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

    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

    朱祁鎮開始了見面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

    李實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問題一

    李實:太上皇住在這裡,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問題二

    李實: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

    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

    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一的辯詞:

    「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

    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一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

    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

    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麼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

    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麼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

    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著說道:你回去告訴皇帝,只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

    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只是個芝麻官,哪裡有這樣的發言權!

    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麼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一段話:

    「太上皇帝留在這裡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閒人,你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

    一個不知所謂的使者,一個哭泣的太上皇,一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

    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帳篷裡,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一個芝麻官,這次不但陞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面,罵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卻並不糊塗,他從李實的反應中發現這個人並不是什麼大人物,而朱祁鎮除了在這裡浪費他的糧食外,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作用,於是他決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務必把這個累贅丟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馬尼哈馬(這個名字很有特點),但估計也先本人對這次出訪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這已經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跡出現,似乎也不太現實。

    可偏偏就是這位名字很有特點的仁兄促成了一位關鍵人物的出場,並最終將朱祁鎮送了回來。


奇跡的開始

    皮勒馬尼哈馬受命來到了京城,可他到這裡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草草找了個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後,就沒人管他了,別說皇帝、尚書接見,給事中也沒看到一個。

    皮勒馬尼哈馬心裡發慌,他雖然讀書不多,倒也有幾分見識,明白這樣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訪。

    這位先生在無人推薦的情況下,自己找到辦事的衙門,表示要找禮部尚書胡濙,禮部的辦事官員看到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領導報告了此事,最後胡濙終於得知此事,感覺鬧得太不像話,便立刻去見朱祁鈺,希望再派一個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鈺給他的答覆是,等李實回來再說。

    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書,自告奮勇要帶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監獄探望朱祁鎮(攜書及服御物,問安塞外)。

    朱祁鈺表揚了他的想法,然後不再理睬。

    李實回來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還人質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鈺耐心聽完,慰問了李實,還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堅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鈺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隨意指派了一個官員充當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夠讓使者帶去一點,免得他受苦。朱祁鈺表示他的意見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鈺非但不理睬這些人,連這批使臣的基本費用都不給足,甚至連給也先的禮物也少得可憐,而朱祁鎮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沒有。在朱祁鈺看來,讓也先勃然大怒殺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讓哥哥活活餓死凍死,都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朱祁鈺還故伎重演,又給了這個所謂使團一封國書,當然和上次一樣,這封國書也壓根沒提接朱祁鎮回來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夠意思。

    朱祁鈺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一個權力世界的常識: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個見面禮少得可憐、連路費都不充裕的使團,一個被隨意指派的官員,帶著一封莫名其妙的國書,向著瓦剌出發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似乎又是一場鬧劇。

    可是奇跡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朱祁鈺為使團的出訪設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礙,不給錢,不給禮物,甚至不給一個正當的出使名義,這些障礙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此次出訪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只要有一個成功的因素就足夠了。

    而在這個使團中,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成功的因素。雖然只有一個,但卻是決定成敗、創造奇跡的關鍵。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鈺自己造就的,因為成功的關鍵就是那位被他隨意指派出使的官員。

    這位官員的名字叫做楊善,時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雖然是個二品官,卻並不起眼,算不上什麼人物,這也正是朱祁鈺挑選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鈺並不知道,這位楊善先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而他的這項絕技即使在整個明代歷史中所有同類型的人裡也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楊善的這項絕技,就是說話。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53 AM

貳 朱祁鈺篇 二十 回家(二)

明代最佳辯手登場

    戰國時候,張儀遊說各國,希望找個官做,卻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的妻子心疼地對他說,為什麼要出去找官做,現在得到教訓了吧。

    張儀卻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的舌頭還在嗎?」

    他的妻子回答,當然還在。

    「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

    楊善就是一個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的人。

    楊善,大興縣人(今屬北京市),此人出身極為特別,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歷,才驚奇地發現,這位二品大員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進士中選出的精英),甚至連進士都不是!這在整個明朝三百年歷史中都極為罕見。

    明代是一個注重學歷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職,至少要考上舉人,而想做大官,就非進士不可,所謂「身非進士,不能入閣」,在當時的三級考試制度中,如果說進士是大學畢業,舉人是高中畢業,那麼楊善先生的學歷只能寫上初中畢業,因為他只是一個秀才。

    所謂秀才,也就算個鄉村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在假文憑尚未普及的當時,楊善是怎麼混到二品大員的呢?

    看過他的陞遷經歷就會發現,他能走到這一步,並沒有半分僥倖。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軍進攻北平,也就在此時,年輕的秀才楊善參加了燕王的軍隊,不過他並沒有立過戰功,而是專門負責禮儀方面的工作。

    楊善是一個合格的禮官,他幹得很不錯,但由於他的學歷低,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陞遷。

    就這樣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鴻臚寺卿(三品),實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歷經磨礪,為人圓滑,學會了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他算得上是個人精,無論政治局勢如何複雜,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楊執政還是王振掌權,這位仁兄一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這種處世方式,羞於和他交往,但他卻我行我素,到了正統年間,他已升任禮部侍郎。

    不久之後,正統十四年的遠征開始了,此時已經六十多歲的楊善也隨軍出征,要說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戰亂之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無數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大臣喪命其間,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竟然還逃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堅持跑步鍛煉的結果,著實讓人歎服。

    之後他調任都察院,被任命為右都御史,並充當使臣出使瓦剌。

    楊善不像李實那麼天真,他很清楚隱藏在出使背後的玄機,也明白朱祁鈺根本就不想讓他的哥哥回來,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預想,這個所謂的大明使團一沒錢,二沒物,甚至連個出使的具體說法都沒有。

    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這又是一次勞而無功的長途旅行。

    但楊善還是滿懷信心地上路了,他決心創造奇跡,即使什麼都沒有,他也要把朱祁鎮帶回來。

    憑什麼?

    就憑他的那張嘴。


牛是吹出來的

    楊善帶領著使團來到了瓦剌的營地,見到了也先派來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楊善經歷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輕慢,也先對這個楊善並沒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會之上,接待人員突然以傲慢的語氣問了楊善一個極為讓人難堪的問題:

    「土木之戰,你們的軍隊怎麼這麼不經打?」

    正在埋頭大吃的楊善聽見了這個故意找麻煩的問題,他抬起頭,直視對方那挑釁的眼神,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為了處理好這一複雜局面,即不丟面子維護國格,又不跟對方鬧翻,楊善決定吹一個牛,雖然他之前可能吹過很多牛,但這次吹牛我認為是最完美的。

    楊善突然愁眉苦臉起來,他歎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說的,但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告訴你們吧

    這句話說得對方一愣,連忙追問原因。

    楊善這才看似很不情願地接著說了下去:「土木之戰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壯者悉數南征)。王振率軍輕敵而入,才會失敗,現在南征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有二十萬人啊。再加上新練的三十萬軍隊,全部經過嚴格的訓練,隨時可以作戰!」

    聽完這番話,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他們萬想不到,下面他們聽到的話將更為聳人聽聞,因為楊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

    六十多歲的楊善此時擺出了老奶奶給小孫子講鬼故事的架勢,繪聲繪色地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們在邊界準備了埋伏了很多火槍和帶毒的弓弩,你們被打中就必死無疑(百步外洞人馬腹立死),而且我們還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鐵錐(隱鐵錐三尺),你們的馬蹄會被刺穿,根本無法行動。」

    估計楊善還是一個擅長編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後還煞有其實地對臉都嚇得發白的瓦剌人說:「實話告訴你們,每天夜裡你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派了很多刺客窺視你們的營帳,來無影去無蹤,你們還不知道吧!」

    就這樣,楊善終於結束了他的牛皮,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對面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嚇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楊善繼續了他的表演。

    他臉色突變,換上了一幅悲天憫人的表情,發出了一聲歎息:

    「唉,可惜這些都沒用了。」

    瓦剌人剛剛被這位仁兄那詭異可怕的語氣嚇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態度轉溫,搞不懂他玩什麼花樣,便追問他為什麼。

    楊善這才說出了他最終的用意:

    「我們已經講和,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樣,怎麼還用得上這些!」

    瓦剌人笑了,他們終於不用擔心那些火槍、鐵錐和刺客了,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存在。

    楊善也笑了,因為他又成功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結束了這場飯局上的較量後,楊善動身去見也先,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真正的考驗。


最後的考驗

    楊善終於來到了也先的面前,他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沒有豐厚的禮物,也沒有體面的國書,但他要讓眼前的這個一代梟雄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和談,並且免費(他也沒錢給)把朱祁鎮交給自己。

    他要實現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要征服也先這個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也先發火了。

    也先之所以憤怒,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開戰以來,他吃了不少虧,此刻他抖擻精神,採用先發制人的策略,向楊善提出了一連串的責難。

    「為什麼你們降低馬的價格?」(削我馬價)

    「為什麼你們賣給我們的布匹都是劣等貨?」(帛多剪裂)

    「為什麼我們的使者經常被你們扣留?」(使人往多不歸)

    「為什麼你們要降低每年給我們的封賞?」(減歲賜)

    問完之後,也先殺氣騰騰地看著楊善,等待著他的回答。

    雖然也先的態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這些問題也確實都是事實,而楊善作為一個只管禮儀的官員,這些國家大政根本就沒他的份,更不用說對外發言了。

    但是現在他必須回答。

    面對這樣的局面,楊善卻並不慌亂,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神態自若,腦海中卻在緊張地思索著一個得體的答覆,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經歷過無數的危機和困難,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這個難關應該也不例外。

    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

    楊善笑著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並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只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

    「至於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為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

    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態,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麼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只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

    「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

    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一次,也先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

    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態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裡霧裡,針峰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面子,實在不愧明代第一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

    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

    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

    「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

    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你們的國書上為什麼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

    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不說要接,我幹嘛要送呢?

    楊善卻早有準備。

    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沉著地說:「這是為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為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聽到這段話,也先作出了他的反應——大喜。

    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面子問題都能為自己顧及到,確實不容易。於是他決心一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是此時,又有一個人出來說話阻撓。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一句十分實在的話:「你們怎麼不帶錢來贖人呢?」

    楊善看了昂克一眼,說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覆:

    「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財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

    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為精彩的話:

    「太師不貪財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

    我每次看到這裡,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為了一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

    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你送回去。

    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著,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著:「好,好!」(笑稱善)

    奇跡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一寸土地,沒有付出一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將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著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楊善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賞竟然只是從右都御史升為左都御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帶回來了一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

    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

    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並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為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顏帖木爾。

    伯顏帖木爾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從伯顏帖木爾和朱祁鎮的關係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麼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

    伯顏帖木爾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一把。於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復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一言九鼎,決不反悔。

    於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顏帖木爾的深厚情誼。

    為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為朱祁鎮送行,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顏帖木爾卻一直陪著朱祁鎮,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

    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顏帖木爾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裡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隨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

    伯顏帖木爾在這裡下馬,最後一次看著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號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

    「今日一別,何時方得再見,珍重!」

    然後他掩面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面,四年後(1454),伯顏帖木爾被知院阿剌所殺,這一去確是永別。

    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0:54 AM

貳 朱祁鈺篇 二十一 囚徒朱祁鎮(一)

承諾

    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面,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麼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一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裡出了什麼事。

    京城裡確實出事了。

    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麼好?

    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復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麼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麼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只得出面,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麼敢違背!」(豈得違之)

    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一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裡,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面對著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嗯,

    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裡,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歷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

    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裡面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裡等待著你。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買不到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著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麼,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

    從此,荒涼的南宮迎來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鎮和他的妻子錢皇后,說他們是主人也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上,他們都是當今皇帝朱祁鈺的囚徒。

    朱祁鈺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著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眾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鈺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於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鈺的批准。

    朱祁鈺的答覆是不行。

    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

    為了確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內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鈺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為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

    王直、胡濙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只是一個囚犯。

    朱祁鈺把事情做絕了。

    他雖然迫於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

    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

    住在裡面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著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於朱祁鈺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繫,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不能保證。

    朱祁鎮並沒有去向朱祁鈺提出要求,因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玉食)

    只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

    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

    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

    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只能靠在樹陰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

    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為。

    他苦笑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陰也保不住。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鈺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為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於隱藏奸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鈺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於朱祁鎮先生的樹陰,當然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朱祁鎮終於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為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為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裡逼。

    朱祁鈺,你太過分了!

    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繼續這麼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態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

    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只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內待了四十年,卻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

    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確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繡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麼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

    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只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麼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

    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

    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於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鈺告密,罪名是陰謀復辟。根據就是繡袋和金刀,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

    朱祁鈺終於找到了借口,他立刻採取了行動。

    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只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復辟的企圖。

    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並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為盧忠認為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為了自保,供出點什麼,可事實告訴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麼無恥。

    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

    朱祁鈺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陞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為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

    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只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朱祁鈺的絕妙計劃

    朱祁鈺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為皇上,已經習慣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並尋找一切足以致其於死地的機會。

    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為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

    為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鈺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

    是的,只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

    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為早在朱祁鈺被臨時推為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后早已立了朱見深為太子,並言明將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鈺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鈺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麼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著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為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鈺召集內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內閣成員共六人,分別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閣員商輅、江淵、王一寧、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

    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鈺,行禮完畢後,等著聽皇帝陛下有什麼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面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皇帝陛下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內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滑,一聽朱祁鈺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面帶笑容,嘴上說著不敢不敢,腦子裡卻在緊張地盤算著。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可朱祁鈺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佈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著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志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

    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別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

    只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

    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只有一百兩!

    這就是興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歎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將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

    這六位仁兄拿著這點銀子,著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麼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但他們明白,別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面子。

    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

    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適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於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並建議馬上再立太子。

    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為收了那點錢的緣故,只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鈺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別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著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麼有臉見人啊!」

    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鈺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鈺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07 PM

貳 朱祁鈺篇 二十一 囚徒朱祁鎮(二)

八月十八日,另一個人的命運

    讓我們回到四年前的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于謙挺身而出,承擔了挽救帝國的重任,為萬人推崇,並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光輝的歷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個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以避禍。」

    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發言,接下來他得到的回應我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這兩句話就此決定了于謙和徐珵的命運,于謙在眾人的一致稱讚推舉下成為北京城的保衛者,榮耀無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監金英的訓斥:「滾出去!」(叱出之)

    然後,他在眾人的鄙視和嘲笑中,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大殿。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竟然會因為這句話被群臣恥笑,被看作貪生怕死的小人。

    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了。

    其實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過是說出了他們心底的話,為何只歸罪於我一個人?

    受到于謙的訓斥,被眾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離開宮殿,向自己家走去。因為只有在那裡,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可他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到家,另一個打擊又即將降臨到他的身上。

    因為當他走到左掖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江淵。

    江淵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二人平時關係很好,而江淵見到徐珵如此狼狽,便關心地問他出了什麼事。

    徐珵十分感動,哭喪著臉說道:「我建議南遷,不合上意,才落得這個地步。」(以吾議南遷不合也)

    江淵好聲安慰了徐珵,讓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轉機,自己也會幫他說話的。

    然後,江淵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進了大殿,他朝見朱祁鈺後,便以洪亮的聲音,大義凜然的說道:「南遷決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幾個月後,江淵被任命為刑部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成為朱祁鈺的重臣。

    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絕望了,並不只是對自己的仕途絕望,也對人心絕望,當時無數的人都在談論著逃跑,而自己的這套理論也很受支持,可當自己被訓斥時,卻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那些原本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變成了主戰派,轉過來罵自己苟且偷生,動搖軍心。

    這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變化給徐珵上了生動的一課,也讓他認識到了世態炎涼的真意。

    這之後,每天上朝時,很多人都會在暗地裡對他指指點點,嘲諷地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建議南遷的膽小鬼嗎?」而某些脾氣大的大臣更是當著他的面給他難堪。

    這些侮辱對於一個飽讀詩書,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讀書人而言,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這樣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時上班上朝,因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繼續下去,不上班就沒有俸祿,也養不活老婆孩子。

    窩囊地活著總比悲壯地死去要好,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學。

    人生中最難承受的並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堅持下來,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績終歸會被人們所接受,自己總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績很好,可總是得不到提升,無奈之下,他只好去求自己的仇人于謙。

    于謙確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徐珵建議南遷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動向朱祁鈺推薦此人,可是朱祁鈺一聽到徐珵的名字就說了一句重話:「你說的不就是那個主張南遷的徐珵嗎,這個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于謙沒有辦法,只能就此作罷,而徐珵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誤以為這是于謙從中作梗。從此在他的心中,一顆復仇的火種已經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諷,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報,只是因為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對於徐珵來說,這確實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變自己的窘境,卻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難道你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你了嗎?

    可是在當年,情況確實如此,畢竟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國,到戶籍地派出所備案,而只要到吏部說明一下就行。到提交陞遷的時候,皇帝陛下也只是大略看一下名單而已,絕對不會深究有沒人改過名字。徐珵抓住了這個空子,將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貞。

    瞞天過海後,徐有貞果然等來了機會,他被外派山東為官,徐有貞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強的處理政務的能力,外派幾年幹得很好,之後憑藉著自己的功績被提升為左副都御史。

    對此我曾有一個疑問,因為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第三號人物,有上朝的權力,也是皇帝經常要見的人,那朱祁鈺為什麼會認不出這所謂的徐有貞就是徐珵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來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記得徐珵的模樣了。

    無論如何,徐有貞的人生終於有了轉機,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諷刺,他在靜靜地等待。

    等待著復仇機會的到來。


瘋狂的朱祁鈺

    朱祁鈺得償所願,立了自己的兒子為皇位繼承人,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在這場皇位歸屬的鬥爭中,他獲得了勝利。

    可是這場勝利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的兒子,帝國的未來繼承者朱見濟去世了。

    這下問題麻煩了,兒子死了倒沒什麼,問題在於朱祁鈺只有這一個兒子,到哪裡再去找一個皇位繼承人呢?

    而更為麻煩的還在後頭,很多大臣本來就對朱見深被廢掉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求復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反正你也沒有兒子了,不如另外立一個吧。

    可是朱祁鈺不這麼想,他已經和朱祁鎮撕破了臉,要是復立他的兒子為太子,將來反動倒算,置自己於何地?!

    可問題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爭氣,生不出兒子,這兒子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這種事情也不能隨心所欲。

    一來二去,朱祁鈺急眼了,加上由於國事操勞,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想到將來前途難料,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疑心也越來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連夜雨,怕什麼來什麼,不久之後,兩個大臣的公然上書最終掀起了一場嚴重的政治風暴。

    這兩個大臣一個是御史鍾同,另一個是郎中章綸,這二位仁兄職務不高,膽子卻不小,他們各寫了一封奏折,要求復立朱見深,其實這個說法很早就有,朱祁鈺也讀過類似的奏折,就算不批准,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壞事就壞在此二人的那兩份奏折上。

    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麼問題呢,摘抄如下:

    先看鍾同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這句話如果用現代話說得直白一點,可以這樣解釋:老子的天下應該傳給兒子,現在你的兒子死了,這是天命所在,老天開眼啊。

    而章綸先生的更為厲害,他不但要求復立,還要朱祁鈺逢年過節去向朱祁鎮請安,中間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上皇君臨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解釋了,地球人都知道。

    說話就好好說話嘛,可這二位的奏折一個諷刺皇帝死了兒子是活該,另一個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當外人,也真算是活膩了。

    後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鈺看過之後,暴跳如雷,當時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經下班了,按規矩,有什麼事情應該第二天再說,可是朱祁鈺竟然憤怒難當,連夜寫了逮捕令,從皇宮門縫遞了出去(這一傳送方式緊急時刻方才使用),讓錦衣衛連夜抓捕二人。

    此兩人被捕後,被嚴刑拷打,錦衣衛要他們說出和南宮的關係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這件事情把朱祁鎮一併解決,但這二人很有骨氣,頗有點打死我也不說的氣勢,一個字也不吐。

    這兩個人的被捕不但沒有消除要求復立的聲音,反而引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潮,史稱「復儲之議」。一時間,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復立,朝廷內外人聲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

    朱祁鈺萬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他已經失去了兒子,現在連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脅,在越來越大的壓力下,他的情緒已經近乎瘋狂。

    為了打壓這股風潮,他動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傳家之寶——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則也很簡單,但凡說起復儲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個個都打!

    一時之間,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應接不暇,大臣們人人自危,這股風潮才算過去。

    當時復儲的大臣幾乎都被打過,而這其中最為倒霉的是一個叫廖莊的官員,他的經歷可謂是絕無僅有。

    廖莊不是京官,他的職務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湊了回熱鬧,上書要求復儲,不知為什麼,後來追查人數打屁股時竟然把他漏了過去,由於他也不在北京,就沒有再追究了。

    一年後,他的母親死了,按照規定,他要進京入宮朝見,然後拿勘合回家守孝,這位仁兄本來準備進宮磕了頭,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就立馬走人,沒有想到朱祁鈺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莊?」

    廖莊頓感榮幸,他萬沒想到皇帝還記得自己這個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莊。」

    朱祁鈺也沒跟他廢話,直接就對錦衣衛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莊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湊過一次熱鬧。

    朱祁鈺不但打了他,也給他省了回家的路費,直接給他派了個新差事,任命他為偏遠地區定羌驛站的驛丞(類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長,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莊,朱祁鈺猛然想起這件事情的兩個罪魁禍首鍾同和章綸,便詢問手下人這兩個人的去向,得知他們還關在牢裡後,朱祁鈺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個週年慶祝,連這兩個人一起打。

    為了表現他們的首犯身份,朱祁鈺別出心裁,他覺得錦衣衛的行刑杖太小,不夠氣派,便積極開動腦筋,自己設計了兩根大傢伙(巨杖)。專程派人送到獄裡去並特別交待:「這兩根專門用來打他們,別弄錯了!」

    說實話,那兩根特別設計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這一頓板子下來,那位鍾同先生就去見了閻王,而章綸估計身體要好一些,竟然挺了過來,但也被打殘。

    朱祁鈺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震驚了朝野內外,從此沒有人再敢提復儲一事。

    朱祁鈺本不是暴君,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賓,感情融洽,但皇權的誘惑將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變得自私、冷酷、多疑、殘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廢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對他的大臣,誰敢擋他的路,他就要誰的命。

    但他的這些舉動並沒有換來權力的鞏固,不斷有人反對他的行為,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去了,卻沒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們只關心下一個主子是誰,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撐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見深很有可能繼位,而朱祁鎮也會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了權力他六親不認,做了很多錯事,可事到如今卻回天乏術,欲罷不能,面對著隱藏的危險和潛流,他唯有以更加殘忍和強暴的方式來壓制。

    權力最終讓他瘋狂。

    歇斯底里的朱祁鈺終於用棍棒為自己爭得了平靜的生活,但這平靜的生活只有兩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規矩,朱祁鈺應該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經病重,已然無法完成這件事,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見他病重,大臣們非但不慰問他的身體,反而趁此機會上書讓他早立太子。

    人還沒有死,就準備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鈺的憤怒已經無以復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實在沒辦法了,他便找來了一個人,讓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他叫來的這個人正是石亨。

    此時的石亨已經成為了于謙和朱祁鈺的敵人。北京保衛戰立下大功後,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賞,被冊封為侯爵,而功勞最大的于謙卻只得到了少保的虛名,石亨心裡不安,便自行上書保舉于謙的兒子於冕為官,算是禮尚往來。

    可他沒有想到,于謙對此並不感冒,反而對朱祁鈺說了這樣一段話:「石亨身為大將,卻保舉私人,應予懲戒!」

    搞什麼名堂,保舉你的兒子,不但不領情,竟然還去告狀!

    石亨不能理解于謙這樣光明磊落的行為,他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于謙是一個不「上路」的人,一個不履行官場規則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的。

    但是于謙是不容易對付的,他的後台就是朱祁鈺,石亨明白,要解決這個對手,必須先解決朱祁鈺。

    而當朱祁鈺奄奄一息地召見他,讓他代為祭祀時,他意識到,機會已經來臨。

    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陰謀就此開始。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08 PM

貳 朱祁鈺篇 二十二 奪門

驚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為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

    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係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

    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

    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將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討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治鬥爭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

    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

    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幹,然後他告訴石亨,只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

    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終於等到了復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為說錯一句話被眾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掛在心頭,他要討回屬於他的公道。

    於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成員。

    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內的朱祁鎮取得聯繫,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鈺,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繫。

    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確定,計劃正式實施。

    正月十四日晨朝會

    朱祁鈺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為在這次會議將決定帝國的繼承人。

    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復立朱見深,因為朱祁鈺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

    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鈺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即使到外面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復立朱見深。

    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爭吵起來。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鈺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著下面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爭來爭去,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為了投機。

    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

    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

    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

    朱祁鈺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諭令:

    「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復議。」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

    「復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

    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只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

    朱祁鈺發佈了諭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贏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諭令,最後一次勝利。

    正月十四日夜石亨家中

    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

    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貞笑了,只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

    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內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為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鈺的軍隊反撲

    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著太上皇進入大內宮城,趁朱祁鈺病重,宣佈復位。

    這個計劃確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確,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

    「會不會還有什麼漏洞呢?」

    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

    然而這個計劃確實是有漏洞的!

    這個致命的漏洞就是:

    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內城城門,但他們並沒有南宮和大內宮城的鑰匙!

    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內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只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著徐有貞等人的只能是失敗的命運。

    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瞭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

    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

    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

    因為他別無選擇。

    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天下太平。

    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致問候,朱祁鈺在宮裡養病,那無盡的爭吵和勾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麼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將奔湧而出,改天換日。

    正月十六日晨

    于謙、胡濙、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復立為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輅,讓他起草一份奏折,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

    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將再無用武之地,因為朱祁鈺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只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

    狀元商輅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夜最後時刻到來

    徐有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陰謀集團的全部成員,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朝會即將召開,新的太子將被選出,而無論誰被選為太子,他們都將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干,還是不幹?

    平日驕橫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貞的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才是陰謀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面對著眾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斷的踱步,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和步驟,計算著自己的勝算。

    然後他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對那些焦急的人們說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眾人目瞪口呆,都什麼時候了,還看啥天象!?可是畢竟是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執意要去,那就讓他去吧。

    徐有貞登上了自家房頂,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天空,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站在這裡,準確地預測出了土木堡的失敗。

    但這次成功的預測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卻使他受盡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擠,忍氣吞聲許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謂天象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如果人生禍福能由天象而見,他早就能夠未卜先知,也不用受這幾年的罪了。

    現在他終於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這一次,他預測的不僅是陰謀的成敗,還有自己的生死。成,則生,敗,則死!

    天象根本幫不了他,他必須獨立作出判斷,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氣。

    人生的轉變往往只在那一刻的決斷。

    徐有貞最終作出了他最後的選擇。

    「成大事就在今晚,機不可失,動手!」

    當石亨等人聽到這句殺氣騰騰的話時,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最後時刻終於到來了。

    徐有貞的家人們已經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為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於言表。

    徐有貞卻沒有這樣的傷感,他藉著門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後一瞥,留下了一句話,便毅然離去。

    「若回來,就做人,不能回來,便是鬼!」


奪門之變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在夜色籠罩之下向著內城出發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長安門。

    長安門的鑰匙由石亨掌管,他將張軏統領的一千軍隊放進了內城,然後關上了城門。

    石亨看著這一千進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要是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尚未行動,他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開始慌張起來。

    徐有貞冷冷地看著已經六神無主的石亨,對他說了一句話:

    「門鎖好了嗎,把鑰匙給我吧。」

    石亨滿腹狐疑,不知徐有貞想幹什麼,但還是把鑰匙交給了他。

    徐有貞接過鑰匙,卻做了一件石亨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鑰匙扔進了陰溝裡。

    石亨驚呆了,他衝了上去,抓住徐有貞的衣服,厲聲問道:「徐有貞,莫非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在皎潔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貞的臉和他那陰狠堅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頓時湧上心頭,讓他不寒而慄。

    徐有貞死死地盯著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石亨害怕了,他這才認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頭綿羊,而是一隻餓狼。

    後路已經全無,幾個人只好在徐有貞的帶領下向著南宮出發。可就在此時,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張軏慌了,他們原本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見此情形,頓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願自己動手?

    他們站住了。

    徐有貞卻不為所動,他鎮定地看著慌張的張軏,冷冷地逼問道:

    「為什麼還不走?」

    張軏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事情能成功嗎(事濟否)?」

    徐有貞緩緩走到張軏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濟)!」

    武將石亨歷經沙場,砍頭無數,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卻臨陣慌亂,不知所措,他的所謂勇敢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徐有貞才是當之無愧的勇者。

    這並不奇怪,因為只有內心的堅韌和頑強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書生徐有貞的威逼和鼓勵下(雖然有點滑稽,但確是事實),石亨一行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南宮。

    宮門果然緊閉,叫門也無人應答,這正是奪門計劃中的第一個漏洞,但徐有貞卻胸有成竹,用一句話解決了難題:

    「不用叫門,把牆撞開就是了!」

    於是軍士上前,用木樁撞開了宮牆(毀牆入),那個被監禁了七年的囚徒終於走了出來。

    他看清了這些深夜前來的人們,也看清了他們心底的一切——慾望、投機、憤怒、抱負。無論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種選擇。

    「走吧,我們去東華門。」

    東華門是宮城的大門,只要進入東華門,到奉天殿敲響鐘鼓,召集百官前來,天下就將再次握在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當他們到達東華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計劃中的最大漏洞——他們進不去。

    東華門守衛不開門,他們也沒有鑰匙。沒有南宮的門鑰匙,可以把牆撞開,但這是因為南宮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沒人去投訴你,可東華門是大內重地,由專人看守,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侍衛,而這些夜遊神馬上就會變成黃泉鬼。

    愁眉苦臉的石亨看著徐有貞,他已經無計可施,只等著這位大哥說話。

    可這次徐有貞同樣保持了沉默,他雖然聰明,但並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對著門喊一萬聲「芝麻開門」,這門也是不會開的。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鬧也不是,隔著門把好話說盡,守門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進不去,大家就會一起完蛋!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聲: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開門!」

    七年的屈辱,恐懼和等待,最終換來了這一聲怒吼。

    包括守門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寶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朱祁鈺,我回來了,來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響了上朝的鐘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準備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貞終於成功了,他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得意的笑容,獨自站在大門前,擋住了上殿的道路。

    聞訊而來的內閣重臣們驚奇地看著這個以往並不前眼的小人物,準備喝斥他立刻離開。

    然而徐有貞很快就說出了他敢如此囂張擋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經復位了,諸位還是快去祝賀吧!」

    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

    此時的朱祁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寢宮內,但在迷茫之中還是聽到了鐘鼓的聲音,他很清楚,這個上朝的訊號並不是他發出的。於是他叫來了左右,問到底是誰在敲擊鐘鼓。

    左右人已經知道了真相,這些服侍朱祁鈺的人十分擔心,怕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嗚呼。但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們忐忑不安地告訴朱祁鈺:是那位被他關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來的表現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朱祁鈺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來,笑了。

    他笑得很從容,並最終吐出了三個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還給你吧,我雖然囚禁了你,奪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懼和孤獨中生活。

    我已經厭倦了。

    朱祁鎮坐上了闊別已久的寶座,八年前,他離開了這裡,淪為異族的俘虜,之後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城,卻又被自己弟弟關押起來,吃了七年的牢飯。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當年的起點,一條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開,他將再次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很多的事情即將開始,很多人的命運即將改變。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09 PM

三 朱祁鎮篇 一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改天換日

    當年的囚犯朱祁鎮終於回到了他的宮殿,八年前他從這裡出發,淪為人質和囚徒,八年後他回到了這裡,繼續做他的皇帝。

    中國的史書是很神奇的,再狼狽不堪的事情也能說得冠冕堂皇,朱祁鎮先生先後當過俘虜、人質、囚徒,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史書上卻說他是「北狩」、「靜養」,用今天的話來描述也可以說是出去體察民情,下放邊疆體驗生活與民同樂,協調民族關係。

    當然了,自己吃的虧自己知道,朱祁鎮先生也只能打落門牙往肚裡吞。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但這位胡漢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國家大政方針,而是要安撫他的「還鄉團」。

    朱祁鎮確實是個很夠意思的人,在登基後的第二天,他就給了「還鄉團」的成員們優厚的回報:

    「還鄉團」一號成員徐有貞:入閣,兵部尚書。

    「還鄉團」二號成員石亨:封忠國公(爵)。

    「還鄉團」三號成員張:封太平侯(爵)。

    「還鄉團」四號成員曹吉祥:司禮太監,總督三大營。

    功德圓滿,善莫大焉。

    根據我們以往的常識,既然是「還鄉團」,就一定會幹點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也難免,畢竟人家不是旅遊團、探親團,而徐有貞等人也牢記「還鄉團」的宗旨,雷厲風行地幹了幾件壞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貞便下令逮捕了于謙和王文等人,把他們關進了監獄,對於徐有貞而言,他已經忍得太久了,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然後就是內閣大換血,陳循、江淵、商輅、蕭等人統統被炒魷魚趕了出去,而徐有貞也很夠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對頭陳循和江淵失業後找不到工作,特別找人關照他們,給他們安排了一份工作讓他們繼續報效國家(充軍遼東)。

    當然了,某些受到處罰的人也是罪有應得,比如那個金刀案件中的盧忠,這位仁兄出賣朋友後沒有撈到什麼好處,此刻卻得到了報應——斬首。

    還有那個建議朱祁鈺砍樹、讓朱祁鎮曬太陽的高平,當年他一時興起,拿朱祁鎮開涮,此時也被砍掉了腦袋,其實他除了濫伐樹木外,倒也沒幹什麼其他的事情。

    看來破壞環境者還真是沒有什麼好下場。

    內閣被「還鄉團」掃蕩之後,只剩下了高谷,於是徐有貞又安排了自己的親信許彬、薛瑄入閣,至此他完全控制了內閣和朝政大權。

    此時的內閣加上徐有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個「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賢入閣。

    可是徐有貞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賢的人其實並不是他的親信,在徐有貞、石亨、曹吉祥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默默地觀察著這些奪門之變「還鄉團」的一舉一動,尋找著他們的弱點和矛盾,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無論後來如何,至少在當時,徐有貞等人確實是威風無比,特別是徐有貞,他不遺餘力地打擊誣陷所有與自己為敵的人,而他導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于謙案。

    徐有貞曾經認為,只要自己掌權,殺掉于謙易如反掌,但現在他才發現,想除掉于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於,他沒有殺掉于謙的理由。

    于謙為人清廉,威望極高,又沒有什麼劣跡,實在找不到啥借口,既沒有經濟問題,也沒有生活作風問題(這在當年也算不上是什麼問題),要把他搞倒談何容易!

    但最終,對于謙的刻骨仇恨讓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于謙是推立朱祁鈺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鈺的親信,而朱祁鎮最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鈺,徐有貞決定利用這一點加深朱祁鎮對于謙的反感,同時徐有貞還編造了一個謊言,說于謙有意請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並堅決反對朱見深繼位。

    做好了這些準備之後,他去見朱祁鎮,在他看來朱祁鎮一定會同意殺掉于謙。

    可是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貞在朱祁鎮面前慷慨陳詞,說于謙不願和談、擁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於死地,如此之人,應該殺之後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鎮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對徐有貞說道:「于謙是有功的。」(謙實有功)

    徐有貞傻眼了。

    他把朱祁鎮看得太簡單了,這位太上皇飽經風雨,深通人心,對徐有貞的動機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貞這樣做是為了報私仇,卻想借刀殺人,讓他背一個殺功臣的惡名,這種虧本買賣,他怎麼肯幹?

    徐有貞急了,如果留著于謙,將來一旦復起,自己必將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個殺于謙的理由。

    他相信,只要把這個理由說出來,于謙就必死無疑!

    于謙非死不可!

    徐有貞昂頭大聲說道:「不殺于謙,此舉無名!」

    朱祁鎮被驚醒了,他突然意識到,徐有貞是對的。

    所謂「奪門之變」是一場政變,並沒有正當的名義,而照徐有貞所說,于謙等大臣都是準備立外藩王為帝的,是反對自己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殺掉于謙,樹立一個陰謀集團的典型,向舉國上下表明自己行為的被迫性和正義性,「奪門之變」的合法性就不復存在。

    沒辦法了,這個惡名不背也得背了。

    于謙,你非死不可!

    徐有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經動了殺機,但這位皇上絕想不到的是,他其實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為所謂于謙非死不可,不過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而這個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則完全是建立在那個于謙準備立藩王為帝的謊言基礎上。

    這確實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直到兩年後,另一個聰明人李賢才最終為朱祁鎮揭開了其中的奧妙。

    不久之後,牢中的王文和于謙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這是極為嚴重的罪行,不但要殺頭,還要滅族。王文一聽就急了,他跳了起來,準備為自己申辯。

    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辯解理由,因為所謂迎立藩王,必須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于謙都沒有動過金牌,所以在他看來,這個罪名是很容易駁倒的。

    可是于謙卻絲毫不動,只是笑著對王文說道:「這是石亨他們指使的,申辯有什麼用!」

    事情確實如于謙所料的那樣,此案主審官最終查無實據,沒有辦法,只好向徐有貞請示如何辦理這個難題。

    徐有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句話,解決了這個問題,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句話會成為千古名句,為後人唾棄不已。

    他的這句話是:「雖無顯跡,意有之。」

    官員們濃縮了他的意思,將其提煉為更傳神的兩個字——「意欲」,並最後以此定罪。

    在中國歷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與此句匹敵的只有那句「莫須有」。

    「莫須有」殺掉了岳飛,「意欲」殺掉了于謙。

    好一幕精彩的醜劇!

    而徐有貞也憑借此句入選史上最無恥之輩排行榜,堪與秦檜並稱,遺臭萬年。


一個偉大的人

    正月二十三日,于謙被押往崇文門外,就在這座他曾拚死保衛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後的結局——斬決。

    史載:天下冤之。

    于謙被殺之後,按例應該抄家,可當抄家的官員到于謙家裡時,才發現這是一項十分容易完成的工作,因為于謙家裡什麼也沒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沒有多餘的錢(家無餘財)。

    抄家的官員萬沒料到,一個從一品的大官家裡竟然如此窮困,他們不甘心,到處翻箱倒櫃,希望能夠找出于謙貪污的證據。

    不久之後,他們終於發現于謙家中有一間房子門鎖森嚴,無人進出,大為興奮,認定這是藏匿財寶的地方,便打開了門。

    房子裡沒有金銀財寶,只陳設著兩樣東西——蟒袍和寶劍。這是朱祁鈺為表彰于謙的功績,特意賞賜給他的,于謙奉命收下,卻把它們鎖了起來,從未拿去示人以顯榮耀。

    抄家的人最終收斂了自己一貫囂張的態度,安靜地離開了于謙的家,因為他們眼見的一切都明白無疑地告訴了他們:這個被他們抄家的對象,是一個人品高尚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朱祁鎮事後不久也十分後悔,特別是在徐有貞陰謀敗露後,他曾反覆責問另兩個當事人石亨和曹吉祥,為何要編造謊言誣陷于謙,石亨沒有辦法,只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這都是徐有貞讓我這麼說的。」

    朱祁鎮聽到這句話,目瞪口呆,只是不斷搖頭歎氣。

    但皇帝是不能認錯的,朱祁鎮便將這一任務交給了他的兒子,八年後,太子朱見深剛剛繼位,便下了一道詔書,為于謙平反,並召回了于謙的兒子於冕。到萬曆年間,懶得出奇的明神宗也對于謙敬仰有加,授予謚號「忠肅」,以肯定他一生的功績。

    其實于謙並不需要皇帝的所謂嘉許,因為這些所謂的天子似乎並沒有評價于謙的資格。明英宗之前有過無數的皇帝,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而于謙是獨一無二的。

    人們不會忘記,正是這個人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保衛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無數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從小滿懷以身許國的志向,經歷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從一個孤燈下苦讀的學子成長為國家的棟樑。

    他身居高位,卻清廉正直,在他幾十年的官場生涯中沒有貪過污、受過賄,雖然生活並不寬裕,卻從未濫用手中的權力,在貧寒中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操守。

    他不畏懼困難和風險,在國家最為危難之時挺身而出,承擔天下興亡。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這個污濁的世界上,能夠乾乾淨淨度過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欽佩的。

    而如果他還能做出一些成就,那麼我們就可以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

    于謙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偉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證明,因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詩一樣,坦坦蕩蕩,堪與日月同輝。

        石灰吟

       千錘百煉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正是他一生的寫照。

    我曾往杭州一遊,並專程去拜祭這位英雄人物,但我到于謙祠時,所見之景象實在讓我大吃一驚,當時正值黃金周,杭城遊人無數,可于謙祠卻是遊人寥寥,極為冷清,倒是遇到幾位外國留學生正在向于謙像鞠躬,驚訝之餘上前攀談,這才得知他們是在大學讀書時看到這段歷史,對這位英雄十分仰慕,特意趕來瞻仰。

    聽完他們的話,我無言以對。

    神台之上,于謙先生依然保持著他那從容的神態,想來他在臨刑前也是如此吧。

    五百多年過去了,于謙似乎從來都沒有離去過,他始終站在這裡,俯瞰著這片他曾用生命和熱血澆灌過的土地,俯瞰著那些他曾拚死保衛的芸芸眾生。

    我釋然了,不管這裡是否門庭冷落,無人問津,也不管這裡有沒有仰慕者前來頂禮膜拜,都與這座祠堂的主人于謙無關。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即使再過五百年,無數浮華散去,于謙依然會站立在這裡,依然會因他的正直無私、勇敢無畏被世代傳誦。

    因為他是一個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而真正的英雄是不會被人們忘卻的。

    我堅信這一點。

    明代有很多厲害的人物,我曾給這些人物做過一個排行榜,而于謙在我看來,應該排在第二名,雖然明代有一些人物的豐功偉績不下於甚至超過了于謙,但他們的排名也在于謙之後,這是因為評定的標準有兩項:品行、才能。雖然某些人的才能確實勝過於謙,但他們的品行是有缺憾的。比如朱元璋同志的政治問題和張居正同志的經濟問題。

    而于謙不但才能過人,品德上也幾乎無可挑剔,所謂德才兼備者,千古又有幾人!

    如無例外,于謙本應排在第一,可惜的是,在他之後,還有另一位高人橫空出世,此人不但文武兼備、智勇雙全,而且五花八門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一不曉,且善始善終,堪稱不世出之奇才。對這位仁兄,英雄的稱呼似乎已不適用了,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有一個更適合他的稱呼——聖賢。

    這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面文章中的主角,這裡就不多說了。

    最後提一句,于謙死後,他的兒子於冕被罰充軍,而充軍的地點叫做龍門,後來的系列電影《龍門客棧》就是以此為故事模板的,而那位大反派太監的生活原型就是司禮監曹吉祥同志。

    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但閒來無事調侃一下曹吉祥等人,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過河拆橋

    殺了一批,換了一批,做新龍袍,修宮殿,改年號(景泰改為天順),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月,朱祁鎮終於消停了,這也難怪,平常人搬個家都累死累活的,何況是換皇帝。

    按說事情也算順利完成了,可朱祁鎮怎麼也沒有想到,雖然他已經思慮周密,事必躬親,卻還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這個錯誤將造就一個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現象,讓朱祁鎮成為歷史的笑柄。

    朱祁鎮到底犯了什麼錯誤呢,我們前面提過,朱祁鎮於正月十七日奪門成功,隨即登基為帝,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那個被他趕下皇位的人——朱祁鈺!

    當時朱祁鈺已經奄奄一息,所以朱祁鎮也沒有去理會他,直接就坐上了皇位,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弟弟生命力還很頑強,過了一個多月才死,這還不打緊,要命的是,他忘記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廢黜朱祁鈺的皇帝身份!

    這位老兄風風火火地干了十幾天,才猛然想起自己那個只剩半條命的弟弟仍然是皇帝,哭笑不得的朱祁鎮立刻用皇太后的名義宣佈廢黜朱祁鈺,但是已經太遲了。

    此時已經是二月初一,也就是說在這十幾天裡,大明王朝同時有兩個皇帝,而且這兩位皇帝都是現任皇帝,外面坐著一個,裡面還躺著一位。此真可謂千古難得一見之奇觀。

    朱祁鎮雖然鬧了笑話,但畢竟還是坐穩了皇位,並從此開始了他的第二代統治——天順。

    而那些「還鄉團」成員們在冤殺了于謙之後,前景似乎也是一片光明,如果用童話的語言就此結尾,可以表述為:「他們四個人手牽著手,從此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但是很可惜,在具有悠久的優秀歷史文化傳統(比如權謀鬥爭、厚黑學)的我國,童話是沒有市場的,類似他們這種陰謀集團,結局總是逃不開兩句話。

    一句叫「攘外必先安內」;另一句叫「過河拆橋」。而從後來的情況發展看,「還鄉團」大致適用於第二句。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0 PM

三 朱祁鎮篇 二 隱藏的敵人

    解決外敵,即刻內鬥也算是華夏文明的光榮傳統之一,很快,「還鄉團」的成員們便十分自覺地依照這一傳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內部鬥爭。

    說來有點滑稽,鬥爭的起因並非分贓不均,而是性格不合。因為徐有貞是一個有理想、沒道德、有文化、沒紀律的複合型人才,雖然他心黑手狠臉皮極厚,但還是想做事的,是有追求的。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這兩位仁兄,除了有野心和貪慾外,啥也沒有,如果壞人也分檔次的話,徐有貞就是一個有品位的壞人,而石亨和曹吉祥就是壞人中的渣滓。

    夫妻之間性格不合可以離婚,而政治家性格不合最終卻只有一個結局——你死我活。

    於是,壞人之間的鬥爭就此開始。

    你的素質太低!

    徐有貞和石亨、曹吉祥的矛盾從「奪門之變」後不久就開始了,他們原本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關係很好,但功成名就之後,徐有貞才發現,他的這兩個同夥素質實在太低。

    徐有貞入閣之後,開始操持國家大事,每日忙於辦理各種事務,畢竟他還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可石亨和曹吉祥卻截然不同,他們發達之後,只熱衷於幹一件事——貪污受賄,不但如此,他們還不斷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人,混亂朝綱。

    比如石亨同志先後打過多次報告給朱祁鎮,要求封賞奪門有功人員,前後竟多達四千人!真是天曉得這些人都是哪裡來的,估計他連那天晚上在自己家廚房做飯的老媽子(應該是有力地保障了後勤補給)也算了進去。

    曹吉祥也不甘人後,他的養子、侄子乃至於七姑八婆之類的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都封了官,令人歎為觀止。

    徐有貞每次看到這種烏煙瘴氣的情景,都會不由得羞愧有加:

    當年我怎麼和這幫人搞到一起了?什麼素質啊?

    自己雖然是一個陰謀家,可那二位仁兄充其量卻只能算是兩個混混,如果繼續跟他們混下去,實在太丟人。

    打定了主意,徐有貞開始和曹、石二人保持距離,見面了也不打招呼,他要樹立自己的光輝形象。

    石亨和曹吉祥終於發現,這位高學歷的仁兄想洗手下船,和自己決裂。

    決裂就決裂吧,怕你不成!

    天順元年(1457)五月,「還鄉團」第一次內鬥正式開幕。

    這天,徐有貞、曹吉祥等人正在朝堂之上議事,朱祁鎮突然拿出一份奏折,當眾宣讀,內容是這樣的:曹吉祥、石亨等人貪污受賄、專橫霸道、欺上瞞下、排除異己,應予懲戒。

    曹吉祥先生當時就懵了,他手足無措,張嘴想要辯解,卻不知說什麼好。

    朱祁鎮卻沒有看他,而是微笑著對徐有貞說:「御史敢於直言,是國家的福分啊。」

    徐有貞看了尷尬的曹吉祥一眼,也笑了。

    這封奏折的作者是都察院御史楊瑄,是個小人物,而根據厚黑政治學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彈劾大領導,排除個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結論就是有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我不說大家也能知道,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的沒落

    徐有貞沒有理會無地自容的曹吉祥,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殿。他有充分的理由得意,作為內閣首輔,他能夠調動文官集團的所有資源去對抗他的敵人,他有無數的打手(言官),在他看來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的對手是明代歷史上唯一可以與文官集團對抗的死敵——宦官集團。

    話雖如此,但當時的宦官集團並沒有太大的權力,司禮監曹吉祥是很難與內閣首輔徐有貞對抗的。

    為了解決徐有貞,曹吉祥整日冥思苦想,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長時間的業務(厚黑)鑽研,他終於發現了徐有貞的破綻,並由此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不久後的一天,曹吉祥進宮見朱祁鎮,君臣二人聊天,氣氛和洽,突然曹吉祥話題一轉,貌似輕鬆地說起了宮內的一件事情,且談得津津有味,可他的談話對像朱祁鎮卻臉色突變,大驚失色。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一幕呢?

    因為朱祁鎮十分清楚,這件事情他只告訴過一個人——徐有貞。

    於是他急切地打斷曹吉祥,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是徐有貞告訴我的。」(受之有貞)

    然後曹吉祥帶著疑問的表情加了一句:

    「皇上還不清楚嗎,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這句話同時也宣佈了徐有貞的結局:他徹底完了。

    背叛和洩密是皇帝絕對無法忍受的。自此之後,朱祁鎮漸漸遠離了徐有貞,不再將他看作是自己的親信。

    徐有貞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想來想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皇帝,受到如此冷遇。面對著朱祁鎮那冷淡的眼神,他無從申辯也無法申辯。

    曹吉祥贏了,他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給了徐有貞一次漂亮的回擊。徐有貞當然不會將那些隱秘的事情告訴他,那他是怎麼知道談話內容的呢?

    這個詭計的秘密在於,徐有貞進宮見朱祁鎮時,交談的確實只有他們兩個人,但聽見的卻有三個人,而那個多出來的旁聽者就是太監。

    這些皇帝的貼身太監受到曹吉祥的指使,將每次談話的內容告訴他,然後曹吉祥會在不經意間說出這些原本只有天地你我方知的事情,將徐有貞塑造成一個口不把門的奸臣。

    曹吉祥十分得意,和石亨彈冠相慶,從此更加飛揚跋扈。這也難怪,也該輪到他了,但曹吉祥想不到的是,他並不是這次勝利唯一的得意者,還有一個人正在暗地裡慶祝著自己的勝利。


隱藏者的圖謀

    曹吉祥和石亨所不知道的是,五月的那次彈劾,策劃者並非只有徐有貞一個人,這次攻擊的實際組織者是另一個人——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這個叫李賢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絕對忠實於他,事實上,這個人也確實極為精明強幹,很能幫得上徐有貞的忙(史載:頗得其力)。所以他與李賢共同策劃了對曹、石等人的攻擊行動,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這也讓徐有貞更加認定,李賢是一個極為可靠的人。

    可是徐有貞不知道的是,這位李賢先生除了是自己的下屬和親信外,還是一個卓越的社會活動家,喜歡廣交朋友,而他的朋友中有一個人叫石亨。

    早在徐有貞拉攏之前,李賢和石亨的關係已經十分融洽,石亨曾經勸說李賢參加奪門陰謀,但被李賢拒絕,後來吏部尚書王直退休,繼任尚書王翱也是個很有背景的人,根本不買石亨的賬,石亨十分不滿,便對當時任吏部侍郎的李賢私下表示,準備趕走現在這個不聽話的尚書,由他接任。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書被稱為天官,地位顯赫,石亨竟肯把這個位置交給李賢,可見在石亨眼裡,李賢也是「自己人」。

    然而出乎石亨意料之外的是,李賢竟然拒絕了,他謙恭地表示自己還沒有能力擔當此大任,還是讓原尚書留任的好。

    李賢的這一舉動讓石亨大為感慨,在他看來,李賢這個人與旁人不同,非但不爭名奪利,連到手的大官都不要,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不禁對李賢又多了幾分好感。

    可是石亨絕對想不到的是,李賢之所以拒絕自己的好意,是因為他有著更深的圖謀,為了實現這一圖謀,他已經制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並在暗中窺視著自己的獵物,隨時準備打出那致命的一擊。

    而在他的獵物名單上,有著這樣三個名字:徐有貞、石亨、曹吉祥。

    徐有貞已經被皇帝疏遠了,但他對自己的處境卻並不瞭解,每日依然以首輔自居,不把曹吉祥和石亨放在眼裡,這也使得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而上次指使御史彈劾也讓徐有貞嘗到了甜頭,所以他決定再來一次。

    這次他找到了御史張鵬,並搜集了大量石亨、曹吉祥不法的證據,準備向朱祁鎮提出彈劾,和以前一樣,他還是找李賢一起商議,並具體安排行動步驟。

    徐有貞的聰明終於到了頭,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他卻沒有自知之明,可是奇怪的是,雖然徐有貞並不通曉其中玄機,李賢卻是知道的,但他非但不阻止徐有貞的行為,反而積極參與籌劃,這一舉動也讓徐有貞倍感親切。

    因為李賢知道,他計劃的第一步即將實現,不久之後,他將把一個人的名字從他的名單上劃去。

    徐有貞開始行動了,他命令張鵬向皇帝上書彈劾石亨,這個時機很好,因為石亨此刻出征在外,正好可以對曹、石兩人分別擊破,這個算盤打得確實不錯,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的計劃還沒有等到實施,就已經破產了。

    石亨並不是笨蛋,他早已在言官中安排了自己的眼線,就在張鵬準備上書的前一天,他已經得到了消息,便連夜趕了回來,找到了曹吉祥商量對策。

    曹吉祥告訴石亨,告狀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變不了了,但只要你跟我進宮幹一件事,保管你我明日太平無事。

    然後他領著石亨進宮覲見了朱祁鎮,還沒等皇帝大人緩過神來,曹吉祥便向石亨使了個眼色,開始做他們預先商量好的那件事——痛哭。

    看著眼前這二位鼻涕眼淚一起下來,朱祁鎮手足無措,連忙追問出了什麼事情,  曹吉祥這才悲痛地說道:「御史張鵬受人指使,想置我們二人於死地,我們沒有辦法,只有請皇上為我們做主!」

    朱祁鎮聽了倒也沒有什麼大的反應,畢竟這是大臣之間的矛盾,與他沒有多大關係。所以他表現得十分平淡。

    然而石亨接著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觸動了他,最終決定了徐有貞的結局:

    「一個御史怎麼敢這樣做(安敢爾),現在內閣專權,容不下我們啊!」

    專權?

    對,就是專權。

    石亨的似乎無心之語擊中了朱祁鎮的死穴,他或許是一個好人,或許是一個寬厚的人,但如果有人敢於觸動他的權力,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商量!

    朱祁鎮決定動手了,他要用實際行動去顯示他的權威,告訴所有的人,他才是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第二天一早,朱祁鎮便下令關押了張鵬和之前曾經上書的楊瑄,矛頭直指徐有貞。

    此時,石亨已經得知,李賢也是攻擊他的策劃者之一,他十分驚訝,也非常憤怒,決定要把李賢和徐有貞一起整死。之後他不斷地在皇帝面前攻擊二人,最終促使朱祁鎮下定決心,把徐有貞和李賢關進了監獄。

    徐有貞徹底完了,他被關進了當年于謙待過的地方——詔獄,整日唉聲歎氣,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裡反思著自己,一切都宛如夢幻,他用盡心思技巧,膽大包天,最終鬥垮了于謙,卻也只高興了四個月,就淪為了囚犯。人生對於他而言,已經落幕了。

    可是同樣身在牢獄的李賢卻心如明鏡,其實在這場鬥爭中,他才是唯一的勝利者,他盡力協助徐有貞,利用徐有貞的力量去打擊石亨、曹吉祥。此外,他還充分發揮了徐有貞的盾牌作用,避過了石亨等人的反擊。

    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還是失算了,畢竟他也被關進了監獄,等待著他的是不可知的命運,殺頭、充軍,或是流放?

    但李賢卻絲毫不見慌亂,這一天的到來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不久之後,處罰決定下來了,總算是皇帝開恩,徐有貞被降為廣東參政,李賢被降為福建參政,這兩個地方在當時都是偏遠地區,也算是一種體面的發配。

    走出牢房的徐有貞抬頭看著久違的天空,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條命還是保住了,而在他的心底,卻對一個人始終感到過意不去,這個人就是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李賢是自己的親密戰友,也是因為自己才到此地步,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了李賢,滿懷歉意地對他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沒有料到,如今就要各自上路,離開京城,只好自己保重了。

    李賢的反應卻出乎意料,他一點也不沮喪,而是十分客氣地與徐有貞交談,表示自己並不在意,談完後還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徐有貞懷著愧疚走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李賢露出了笑容。

    「徐有貞,要走的只有你而已。」


李賢的真面目

    徐有貞老老實實地去了廣東,李賢卻沒有,因為就在出發前的一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正是那位差點被罷官的吏部尚書王翱,在這關鍵的時刻,他挺身而出,為即將出行的李賢說情,在他的大力遊說下,朱祁鎮終於辦了人情案,將李賢留在了京城,並在不久之後恢復了他吏部侍郎的職位。

    答案最終揭曉了。

    李賢不排擠王翱,不擔任吏部尚書,就是為了迎候這一天的到來。因為他需要王翱的幫助。

    徐有貞聰明絕頂,認定李賢是他的親信,可是他錯了。

    石亨位高權重,對李賢許以官位,以為可以拉攏他,可是他也錯了。

    他們都認為這個叫李賢的人會乖乖地聽他們的話,為他們辦事,卻絕不會想到,在李賢的眼裡,他們不過是獵物而已。

    他原本可以投靠「還鄉團」,做大官,拿厚祿,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在「還鄉團」肆虐的日子裡,他默默地隱藏著自己,從那些陰謀家身上學習權謀和詭計,並最終用這些武器打倒他們。但他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從他後來的言行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公道。

    徐有貞不是李賢的朋友,石亨也不是李賢的朋友,甚至於王翱也不是他的朋友,李賢周旋於這幾個人之間,似乎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但在我看來,他也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于謙。

    事實上,李賢和于謙的交往並不緊密,而且他們之間也有政治分歧,在繼位問題上,李賢主張朱祁鎮復位,而于謙似乎對這位太上皇並不感冒,卻主張由他的兒子朱見深繼位。

    因為有著不同的政治見解,兩人關係一度比較冷淡,但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中,李賢徹底被這個挺身而出、拯救國家危亡的人所折服,他的勇氣和頑強、清正與廉潔給李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混跡官場多年的李賢被打動了,他第一次認識到,在這個污穢的地方,還有像于謙這樣勇於任事、剛直不阿的人。

    但轉瞬之間,風雲突變,那群不知所謂的投機者——「還鄉團」一下子冒了出來,把朝政搞得烏煙瘴氣,還冤殺了為國家耗盡心力的于謙。

    在于謙被殺的那一天,李賢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決定,他要為這個為國家付出一切、鞠躬盡瘁的人討回公道。

    他並沒有站出來公開反對那些人的惡行,因為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要想戰勝那些奸邪小人,必須比他們更狡詐,更有權謀,他靜靜地隱藏了自己,細心觀察著對手的動向,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將他們一一擊破。

    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他逐漸變得成熟、機敏,雖然也曾歷經艱險、身陷不測之地,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信念。

    現在他終於除掉了徐有貞,下面該輪到第二個人了。


徐有貞的最後結局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明年到你家。對這句話,徐有貞應該深有體會,就在四個月前,他得勢之時,把于謙關進監獄卻仍不罷休,一定要置其於死地。但他絕沒有料到,現在這一情況竟然原封不動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他已經萬念俱灰,只想去廣東當一個扶貧幹部,可是石亨卻堅持認為,囚犯的身份更適合這位仁兄。於是又發動言官彈劾徐有貞,而且每天都到朱祁鎮面前去鬧,朱祁鎮被他煩得不行,加上他本人也確實討厭徐有貞,便連夜派人把正在路上的徐有貞抓了回來。

    二進宮的徐有貞苦不堪言,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錦衣衛詔獄,並傾情出演了《監獄風雲》第二部。在這裡,他與那些態度「和藹」的看守們重逢了,每天住在潮濕的房間裡,吃著霉變的牢飯,估計還吃了不少悶棍(錦衣衛指揮門達是石亨的人),整日以淚洗面。

    可是對於石亨而言,這些還不夠,他一定要殺掉徐有貞,朱祁鎮最終也答應了他的要求,準備選個黃道吉日給徐有貞放血。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京城發生的一件事情最終救了徐有貞的命。

    就在劊子手在家磨刀霍霍之際,京城突然迎來了一場大雷雨,很多建築被大風破壞,石亨家也被水淹了。古人辦事都講個吉利,婚喪嫁娶都要查查皇歷,殺人也不例外,出了這麼大的天災,大家都人心惶惶,認為此時殺人不吉利,徐有貞就此撿了一條命。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精神,石亨體貼地將已經五十多歲的徐有貞安排到雲南參軍,發揮餘熱,實現了老有所為。

    這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如果把徐有貞發配到遼東參軍,他很有可能在那裡遇到三個月前被自己安排充軍的江淵,成為他的戰友。而按照新兵老兵的排列順序,沒準徐有貞還要幫江淵洗襪子。

    之後,徐有貞在那個風景如畫的旅遊勝地扛了四年長矛,天順四年(1460)被放回老家蘇州,苟且偷生十餘年,最後死去。

    徐有貞,宣德八年(1433)進士,混跡官場十六年,毫無成就,正統十四年(1449)因為說錯一句話,被人取笑嘲弄,隱姓埋名七年,天順元年(1457)元月投機成功,飛揚跋扈,冤殺于謙。四個月後被關入監獄,免死充軍雲南,最後回到故鄉,在人們的鄙視和謾罵中死去。

    對於這個人,我已無話可說。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1 PM

三 朱祁鎮篇 三 公道(一)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話用來形容石亨是再合適不過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國遊戲裡設定的呂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夠奪門成功,靠的是徐有貞,能夠打倒徐有貞,靠的是曹吉祥,現在于謙沒了,徐有貞也沒有了,他終於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面目。

    愚蠢表現之一:

    一次,石亨帶著自己手下的兩個小軍官大搖大擺地去見朱祁鎮,言談極為隨意,朱祁鎮見狀,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畢竟這裡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場,什麼阿貓阿狗的都進來成何體統!

    他生氣地問道:「這兩個是什麼人?進來幹什麼?」

    石亨卻毫不在意地說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們。」

    朱祁鎮的忍耐幾乎快到極限了,卻還是耐著性子說:「這事情不急,改日再說吧。」

    石亨卻不依不饒:「請皇上今天就批准了吧。」

    朱祁鎮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憤怒的種子已經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現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有一次帶兵出去巡視,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結果殺死對方幾十人。回來後他靈機一動,向上報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為資本,反覆吹噓。

    事實上,當時的邊患已經十分嚴重,瓦剌不斷與明朝為敵,發動攻擊,朱祁鎮看到這份邊報,哭笑不得,只好順著意思給了點賞賜算是討個吉利,回頭卻找來了恭順侯吳瑾詢問相關對策。

    第三章公道「邊關吃緊,如何是好?」

    吳瑾只說了一句話:

    「如果于謙還在,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朱祁鎮沉默了,面對這樣的控訴,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報功使者是個二百五,看著石亨吹牛,他也跟著吹,說什麼斬獲無數,俘虜無數。內閣學士岳正是個喜歡調侃的人,便問他:

    「你說俘虜無數,可是人在哪裡啊?」

    「人數太多,沒法帶回來,都在樹林裡殺掉了。」

    按說這句話應該能搪塞過去,可使者沒有想到,這次岳正卻想把玩笑開到底。

    他拿出了當地的地圖,笑著對使者說:

    「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來的樹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遠不止如此,可這位老兄的腦袋似乎進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過是個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闆。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情也徹底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

    在這一年,朱祁鎮在自己的宮殿裡會見了一個特別的客人,正是這次會見解開了一直以來纏繞著朱祁鎮的一個疑團,並最終將「還鄉團」送上絕路。

    這位特別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鎮的叔叔,他正是當年傳言中要來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還鄉團」所說的于謙準備擁立的那個人。

    為了打消朱祁鎮心中的疑慮,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幹掉,他特意來到京城說明情況。賓主雙方舉行了會談,會談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舉行,雙方回顧了多年來的傳統友誼,並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交換了意見,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鎮不可分割的財產,表示將來會堅定不移地主張這一原則。朱祁鎮則高度評價了朱瞻墡所做的貢獻,希望雙方在各個方面有更進一步的合作。

    會議結束了,朱瞻墡滿意地走了,朱祁鎮卻憤怒了。

    事實最終證明了于謙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飛揚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還借自己的手殺死了于謙,這個冤大頭當得實在窩囊。

    朱祁鎮立刻跑去責問石亨,石亨啞口無言,只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可是這些托詞更讓朱祁鎮不滿,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靜靜觀察的李賢這才驚奇地發現,石亨實在是「還鄉團」中最蠢、最差勁的一個,和徐有貞相比,他的檔次實在太低,對付這樣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遲早會自取滅亡。

    話雖如此,但李賢仍然不敢輕敵,因為在石亨的背後,還有一個曹吉祥。

    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的遊戲就是政治遊戲,因為在這場遊戲中從來都沒有亞軍,亞軍就是失敗者,只有冠軍才能生存下去。李賢明白,在保證能夠完全擊倒對手前,他必須忍耐,接受無數次考驗,等待時機的到來。

    可是朱祁鎮卻沒有這樣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單獨找到李賢,問了他一個問題:

    「這些人(此輩)干預政事,搞得來報告事情的人不來找我,卻先去找他們,該怎麼辦呢?」

    李賢慌了,他知道,這位皇帝陛下的不滿已經到達了頂點,想發洩一下,才問出了這個問題,可是自己卻不能實話實說,因為時機還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講出了一個堪稱絕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著辦吧。」

    有人可能會納悶,這句話不是推卸責任嗎,到底妙在何處呢?

    要分析這句話,必須和問題聯繫起來,這句話絕就絕在一語雙關,聽起來好似是讓皇帝自己看著辦,實際上,它的意思是讓皇帝看著「自己辦」,收攬大權。

    這樣說話確實繞了太多彎子,有這個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李賢的高明之處恰恰就體現在此處。

    李賢比徐有貞聰明得多,他之所以這樣說話,是因為他知道,也許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雙耳朵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他無時無刻都始終記得,自己的敵人絕不僅僅是沒有大腦的石亨,還有一個管太監的曹吉祥。

    朱祁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停止了問話,他已經明白了李賢的意思。對於這幾個「還鄉團」成員,他已厭惡到了極點。但已經發生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他最終下定決心,與「還鄉團」決裂,直到翔鳳樓上的那次簡短的談話。

    這年冬天,朱祁鎮帶著恭順侯吳瑾和幾個大臣內監登上翔鳳樓,登高望遠,很是愜意,突然朱祁鎮指著城區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座豪華別墅問吳瑾:

    「你知道那是誰的房子嗎?」

    吳瑾不但知道這是誰的房子,還知道朱祁鎮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作為李賢的同道中人、于謙的同情者,他決定趁此機會下一劑猛藥,讓那些人徹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吳瑾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在聽到答案的瞬間,一絲殺意掠過朱祁鎮的臉龐,他冷笑著說道:

    「那不是王府,你猜錯了。」

    朱祁鎮回頭冷冷地看著那些跟隨而來的大臣們,拋下了一句話,飄然而去:

    「石亨居然強橫到這個地步,竟沒有人敢揭發他的奸惡!」

    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滅

    對於皇帝的反感,石亨並不是沒有感覺的,相應的,他也準備了自己的應對,埋伏在皇帝周圍的大臣自不必說,他還特意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自己則統帥京城駐軍,只要一有動靜,便可裡應外合,這是個相當厲害的安排,進可攻,退可守,確實有水平。

    陣勢擺好了,朱祁鎮你放馬過來吧,看你敢動我一手指頭!

    石亨太天真了,事實證明,朱祁鎮確實解決了他——用一種他絕對想不到的方式。

    在石亨看來,朱祁鎮不過是個任他擺佈的老實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敢如此專橫跋扈,現在他已經羽翼豐滿,自然更沒有什麼可怕的。

    事實似乎確實如石亨想像的那樣,朱祁鎮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委託自己最為信任的心腹錦衣衛指揮逯杲四處打探消息,得到的結果是宮內無事,天下太平,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順三年(1459)八月,一直默不作聲的朱祁鎮突然發飆,將鎮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獄。這一舉動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預料,讓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著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經被切斷,單憑現在手上這些人,別說造反,搞個遊行示威都不夠數,他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忠厚老實的朱祁鎮了,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那個懵懂無知的年輕人已經成為久經考驗的政治老手。

    但後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準備迎接朱祁鎮的下一次衝擊。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自石彪入獄後,朱祁鎮又沒有了動靜,石亨搞不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麼,便上書表示自己對侄子犯罪負有領導責任,要求罷官辭職回家種田。

    朱祁鎮卻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你不用擔心,你侄子的事情與你無關,放心大膽地過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話,便不再堅持,放棄了辭職的打算,同時也放棄了他的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於常人的,他們炒菜時從來不用大火爆炒,只用小火慢燉,打仗時從不中央突破,總是旁敲側擊。

    從朱祁鎮決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開始,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資料,他策反了石亨身邊的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錦衣衛指揮逯杲。

    說起這位逯杲,也算是個奇人,錦衣衛出身,人送綽號「隨風倒」,但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反應極其之快,北京保衛戰有他,奪門之變有他,整徐有貞有他,現在對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線。著實讓人佩服。

    於是石亨的罪證通過逯杲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朱祁鎮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卻只是每日平安無事的安慰。

    在逯杲的幫助下,朱祁鎮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掃清外圍的工作,現在石亨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可謂不堪一擊。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這關鍵時刻,朱祁鎮卻停住了進攻的腳步,遲遲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對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不乾脆解決石亨呢?

    但李賢卻是明白的,朱祁鎮這奇怪的舉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李賢十分瞭解朱祁鎮,這位皇上雖然歷經政治風波,但歸根到底還是個比較忠厚、念及舊情的人,他連擁立自己弟弟的于謙都不忍殺害,更何況是曾經有過奪門之功的石亨?

    李賢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鎮那最後的慈悲,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揭開奪門之變的真相!只有這樣,才能將這些「還鄉團」徹底一網打盡!

    于謙,屬於你的公道,我一定會替你拿回來!

    時機終於到了,他們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很快就將墜入萬丈深淵,永不超生。

    現在,只需要輕輕的一推。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2 PM

三 朱祁鎮篇 三 公道(二)

最後致命的一擊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奪門有功,全部革去未免太過了吧!」

    當李賢奉詔進宮議事,從朱祁鎮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他立刻意識到,完成最後一擊的時刻來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說道:「不瞞陛下,當初也曾有人勸我參與奪門,可是我拒絕了。」

    「什麼!」朱祁鎮頓時大為意外,他馬上厲聲追問,「那你為何不參加呢?」

    李賢不慌不忙地說道:「因為即使不奪門,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奪呢?」

    朱祁鎮糊塗了,這是什麼意思?不奪門我又怎麼會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賢,等待著他的答案。

    其實從奪門之變發生的那一天起,李賢就已看穿了這場所謂的政變的真相,他很清楚,這其實只是一個投機者的騙局,但當時由於一個關鍵問題尚未解決,他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現在時候到了。

    因為解決那個關鍵問題的,就是朱祁鎮與襄王的那一次會面。

    正是在這次會面中,朱祁鎮知道了所謂藩王進京繼位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氣,卻沒有意識奪門之變的偽裝已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被徹底揭去,直到李賢為他解開這個謎團。

    李賢帶著狡黠的笑容說出了他的謎底:「陛下難道還不明白嗎,如果景泰(朱祁鈺)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處南宮,天下也必然為陛下所有啊!」

    朱祁鎮沉思良久,這才恍然大悟!

    他終於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如果諸位還不明白,那麼就讓我來解釋一下這個謎團的開始和結束,下面探案開始:

    開端就是徐有貞的那句「不殺于謙,此舉無名」,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這句話很不簡單,徐有貞之所以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基於兩個前提。

    前提一:朱祁鈺已經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會駕崩,他也沒有兒子,到時皇位必然空缺。(此為事實)

    前提二:于謙準備擁立外地藩王進京繼位。(此為徐有貞編造)

    於是徐有貞就此得出了一個理所應當的結論:奪門有功,謀反無罪。

    當年如果不是我們奪門,讓你繼承皇位,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涼快呢!

    當年的朱祁鎮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于謙才會被認定為反面典型,而「還鄉團」卻大受重用。

    然而兩年之後的李賢卻用事實戳破了這個看似合理的邏輯陷阱。

    前提一依然存在:朱祁鈺沒有兒子,死後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這裡發生了變化,因為前提二已經被事實駁倒了,那麼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便浮出了水面——皇位到底會屬於誰呢?

    而當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後,就會發現,李賢的話是對的,天下非朱祁鎮莫屬!

    首先由於朱祁鈺沒有兒子,他這一支已經不可能繼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員(如襄王)繼位也已被證明是子虛烏有,那麼就只剩下了兩個可能性:

    一、朱祁鎮復位。這對於朱祁鎮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二、沂王朱見深繼位,他是朱祁鎮的兒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更為重要的是,他當年(1457)只有十歲,而維護朱祁鎮的孫太后也還在世,所以皇位傳給了朱見深,也就是給了朱祁鎮。

    謎團終於解開了,朱祁鎮這才明白,這場所謂的奪門之變真正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而是那些「還鄉團」。

    李賢看見朱祁鎮已經醒悟,便趁勢又點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說是迎駕還勉強可以,怎麼能說是奪門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奪!幸好事情成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事情失敗了,他們那幾條爛命沒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麼辦呢(朱祁鈺還活著呢)?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順利繼位,石亨等人便沒有絲毫功勞,他們拿陛下冒險,只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真正是豈有此理!

    被忽悠了幾年的朱祁鎮頓時火冒三丈,他立刻召集群臣,下達詔令:今後但凡奏折一律不准出現「奪門」二字,違者嚴懲不貸!那些冒功領賞的人,趁早自己出來承認領罰,不要等我親自動手!

    石亨終於活到頭了。

    天順四年(1460)正月,時值奪門之變四週年紀念日,石亨光榮入獄,一個月後淒慘地死於獄中。

    可他在地府還沒住滿一個月,就在閻王那裡見到了一個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於同月被押赴刑場斬決。

    這位正統年間第一勇將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從名將到奸臣,貪婪和私慾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人各有志,無須多說,只是不知他黃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當年的親密戰友于謙。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李賢卻似乎是一個熱愛生命、珍惜時間的人,解決徐有貞和石亨,他只用了四年,現在他的獵物還剩下最後一個人:曹吉祥。

    徐有貞足智多謀,石亨兵權在握,這兩位仁兄都不是善類,與他們相比,曹吉祥實在算不上啥,要學歷沒學歷,要武藝沒武藝。現在「還鄉團」的兩位主力已經被罰下了場,只剩下了他。對李賢來說,解決這個碩果僅存的小丑應該是他計劃中最為輕鬆的一步,可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壯志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這也難怪,不用細想,光扳指頭算就能明白,下一個也該輪到他了。

    在如此險峻的時刻,一般人考慮的應該是低調為人,苟且偷生,能混個自然死亡就謝天謝地了,可這位仁兄的思維卻著實異於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讓,還積極要求進步,他還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當皇帝。

    曹吉祥有個養子叫曹欽,他和曹吉祥一樣,有著遠大的理想,並對此充滿信心,但要真的動手,他還需要一樣東西。為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門客馮益,問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

    「自古以來,有宦官子弟當皇帝的嗎?」

    馮益心知不妙,但畢竟自己在人家裡混飯吃,便順口答了一句:

    「曹操。」

    對於這個答案,我們有必要說明兩點,首先,這個答案不能算對,因為曹操先生是死後才被追認為皇帝的,其次,估計馮益也沒有想到,為了這句話,他賠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論依據的曹欽大喜過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輝形象指引下,大張旗鼓地幹了起來。

    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欽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書生,他們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準備造反了,昔日司禮太監王振預備幾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緊隨其後,籌劃一個多月就動手了。

    曹吉祥和曹欽經過「仔細」籌劃,制定了一個簡便易行的計劃(簡單到只有一句話):

    曹欽帶兵殺進宮,曹吉祥在內接應,殺掉朱祁鎮,自己當皇帝。

    以上,計劃完畢。

    制定人:曹吉祥、曹欽。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雖然這是一個漏洞百出、不知所謂的計劃,但曹欽敢造反,還是有一定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手下的韃官。

    所謂韃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從朱棣時代的朵顏三衛開始,蒙古官兵就已經成為明軍中最精銳的部隊,曹吉祥曾經鎮守邊關,深知這些蒙古兵好勇鬥狠,便私下招募拉攏蒙古士兵,為自己效力。

    實事求是地講,曹欽手下的這些韃官確實相當厲害,其戰鬥力要高於明軍,可那也要看是由誰指揮,放在曹欽手裡,也只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但對曹欽有利的一點在於,宮內的駐軍不多,而明代為防止武將造反,調兵手續十分複雜,身為主將,如無兵符,一兵一卒也難以調動。等到大軍齊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關鍵在於時間。

    只要能夠在城外駐軍調動之前攻入宮城,抓住朱祁鎮,勝利就必定屬於我!

    一切就緒後,曹欽開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選定造反日期。

    選一個黃道吉日謀反,是古往今來所有陰謀家的必備工作,曹欽也不例外,而他在這個問題上還表現出了一定的科學精神,曹欽並沒有迷信皇歷,而是抱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去詢問他的同黨——掌管欽天監的天文學家、專業人士湯序。

    湯序接受了這個任務,他仰頭望天,認真觀察許久,然後面目嚴肅地告訴了曹欽那個起兵的黃道吉日。

    天順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大吉,利動刀兵。

    曹欽千恩萬謝地走了,他相信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時機,因為他相信科學。

    如果他知道湯序為他挑的這個日子到底多「好」的話,只怕他在造反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這位仁兄。


混亂的夜晚

    庚子日,夜。

    曹欽在自己的家中設宴招待即將參與謀反的韃官們,在宴會上,他十分興奮,對所有的人封官許願,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認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無量!

    曹欽造反前請客並不僅僅是請這些人吃一頓,他還有更深的目的。因為這些所謂的韃官都是為錢賣命的僱傭軍,他們能夠背叛自己的國家為大明效力,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為了更多的錢出賣自己呢?

    所以他雖談笑風生,同時卻用警惕的眼睛盯著在座的人,並囑咐親信看好大門,謹防人員出入。

    曹欽思慮確實十分周密,但隨著酒宴的進行,會場氣氛活躍起來,他也開始有些麻痺,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早有準備的人趁機溜了出去。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馬亮,平日並不起眼,曹欽只知道他是蒙古人,卻不知道他有一個叫吳瑾的朋友。

    馬亮溜出來後,一路狂奔,直奔吳瑾所住的朝房,此時已經是夜晚二更,吳瑾被上氣不接下氣的馬亮吵醒,聞聽此事,頓時大驚失色。

    可是吳瑾驚慌之後,才發現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因為他此刻孤身一人,手頭無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這個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衛戰中那個「力戰不支,欲入城」的孫鏜。

    他即將成為這個夜晚的主角。

    吳瑾實在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事實證明,在這個混亂的夜裡,正是這位孫鏜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奇怪的是,孫鏜平日並不住在朝房裡,可為什麼偏偏在這個夜晚,他會待在這個地方呢?

    事情就有這麼巧,原來就在一天前,朱祁鎮召見孫鏜,命令他第二天領軍西征,孫鏜收拾妥當,今夜本應該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體不適,為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裡。

    估計這種情況幾年也難得遇見一次,可是那位偉大的天文學家湯序經過仔細研究,偏偏就挑中了這一天,找了這麼個蹩腳的傢伙當同黨,曹欽的水準也著實讓人汗顏。

    孫鏜從吳瑾口中得知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即做出了決定:立刻報告朱祁鎮。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經下班回家睡覺了,而皇宮的門直到白天上朝才能開啟,所以當兩人趕到緊閉的長安門時,他們只剩下了一種選擇——急變。

    所謂急變,是明代宮廷在最為緊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繫方法,一旦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發生,必須在夜間驚動皇帝時,上奏人應立即將緊急情況寫成文書,由長安門的門縫中塞入。而守門人則應在接到文書的第一時刻送皇帝親閱,不得有任何延誤,否則格殺勿論!

    可這一次出現了意外,孫鏜和吳瑾在長安門外急得團團轉,卻始終沒有把文書投進去。

    因為這二位仁兄事到臨頭,才發現他們面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吳瑾攤開紙筆準備寫上奏,卻遲遲不動手,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孫鏜,原因很簡單——他認字不多,寫不出來。

    孫鏜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寫得出來,還用得著干武將這行?」

    於是,這兩個職業文盲圍著那張白紙抓耳撓腮,上蹦下跳,卻無從下筆。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什麼文書格式,問安禮儀,便大筆一揮,寫下了中國歷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只有六個大字:

    曹欽反!曹欽反!

    這二位也是真沒辦法了,如此看來,普及義務教育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給了朱祁鎮,危急之中,這位皇帝表現得很鎮定,他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各大城門,嚴防死守,並立刻逮捕了尚在宮中的曹吉祥。

    這項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吳瑾和孫鏜明白,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裡,他們兩個人都將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2 PM

三 朱祁鎮篇 三 公道(三)

    要知道,曹欽雖然兵力不多,但對付皇宮守軍仍綽綽有餘,如果在天亮援軍尚未到來之前,謀反者已然攻破皇宮,那一切就全完了。面對著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吳瑾和孫鏜沒有選擇退縮,雖然他們都是孤身一人,卻毅然決定承擔起平叛的重任。

    兩人決定各自去尋找援兵,平定叛亂,穩定局勢,商討完畢後,他們就此分別,並約定來日再見。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長安門前一別,他們再也未能見面。

    當吳瑾和孫鏜在宮外四處亂竄的時候,喝得頭暈眼花的曹欽終於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馬亮去了哪裡?」

    深更半夜,謀反前夕,他又能去哪裡呢?一個清晰的結論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裡:計劃已經洩露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間,曹欽做出了決斷:

    反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曹欽帶著他的僱傭軍們出發了,曹氏之亂正式拉開序幕。

    然而,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曹欽開始了他讓人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表演。

    根據原先的計劃,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皇宮,可是曹欽卻擅自改變了方向,他要先去殺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錦衣衛指揮逯杲,他也是曹欽最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經是曹欽的朋友,但後來因為「還鄉團」失勢,逯杲翻臉不認人,成了曹家的敵人。所以曹欽第一個就準備幹掉他。

    此刻,消息靈通的逯杲已經聽到風聲,正準備出門跑路,卻恰好撞到趕過來的叛軍,曹欽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腦袋。

    與此同時,曹欽還派出另一路叛軍進攻東朝房,因為在那裡有著另一個重要人物——李賢。

    李賢正在朝房裡睡大覺,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心知不妙,準備起身逃跑,卻被一擁而入的叛軍堵了個正著。

    叛軍也不跟他講客氣,揮刀就砍,李賢躲閃不及被砍傷了背部,而其他叛軍也紛紛拔出刀劍,準備把李賢砍成肉醬。

    如無意外情況,李賢同志為國捐軀的名分應該是拿定了,可在這關鍵時刻,一聲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賢想不到的是,喊出這一聲的人竟然是曹欽。

    曹欽剛剛從逯杲家回來,他喝住眾人,一手拿著血刀,一手提著逯杲的人頭,走到李賢的面前,笑著說道:

    「李學士(李賢是內閣學士),有勞你了,幫我一個忙吧。」

    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頭、身上沾滿鮮血的曹欽對眼前的獵物展開笑容,從他後來的行為看,由於原定計劃的洩露,此時的曹欽似乎已經有些不知所措,行為失常。

    李賢終於迎來了他一生中最為危險的時刻,幾年來,他歷經風雨,披荊斬棘,除掉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卻沒有想到,這最後的敵人竟然會狗急跳牆,拚死一搏。現在他已經身負刀傷,還成為了對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面對著的是一個不太正常的人。

    慌張是沒有用的,鎮定下來,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李賢恢復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強忍住傷口的疼痛,歎息一聲,說道:

    「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啊。」

    曹欽用一種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問題,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頭提到李賢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這個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賢強壓心中的恐懼,深吸了一口氣。

    「需要我做什麼嗎?」

    曹欽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賢的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請先生幫我代寫一封解釋的奏折呈交給皇上吧。」

    李賢萬沒想到,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個要求,可這位仁兄如此凶神惡煞,沒準寫完後等著自己的就是鬼頭刀,為了爭取時間,他故作為難地說道:

    「我寫是可以的,但此地沒有紙筆啊。」

    曹欽的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他指向了門外正嚇得哆嗦的一個人:

    「不要緊,他有。」

    那位被叛軍抓住的第二個人質,就是李賢的死黨——吏部尚書王翱。

    與此同時,分頭行動的吳瑾和孫鏜正在黑夜中尋求支援,但情況卻讓他們大失所望,長安門外住著很多文武百官,此刻聽見動靜,卻沒人出頭,看來該出手時就出手在某些時候只是梁山強盜的行為準則。

    吳瑾沒有辦法,只好回家找來自己的堂兄吳琮和幾個家丁,向東安門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欽今夜必反無疑,而叛軍要想抓住皇帝,控制局勢,進攻的目標必然是內城的城門,所以他準備去那個方向打探動靜。

    可他這一去就沒能再回來。

    而另一邊的孫鏜也是一頭霧水,他四處尋找沒有結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侯張瑾的家裡,要求他帶領家丁幫助作戰。

    張瑾是一位武將,家裡養著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來,確是不錯的辦法,可孫鏜在這個時候去找這位仁兄,只能說他是暈了頭了。

    因為這位張瑾就是「還鄉團」成員張軏的兒子!

    雖然張軏在奪門後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兒子卻還沒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覺悟,所以對跑上門的孫鏜置之不理,孫鏜也只好無奈離去。

    有人可能會注意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孫鏜不是準備帶兵出征嗎,為什麼不去調那些兵呢?

    孫鏜當然不是白癡,明明有兵還要到處跑,真正的原因在於那些兵只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後才能調得動!

    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幫手找不到,城外駐軍也指望不著,眼看就要陷入絕境,孫鏜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

    此刻,李賢和王翱已經在曹欽的威逼下寫好了請罪奏折,並塞入了宮門,他們曾以為曹欽準備就此罷手,卻萬萬沒有料到此時的曹欽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見那封文書被塞進了門裡,曹欽長出了一口氣,似乎事情已經了結,但轉瞬之間,他改變了主意,突然厲聲喝道:

    「眾軍集結,即刻攻擊長安門!」

    這是一道讓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欽的叛亂計劃已經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這封請罪文書糊弄不了朱祁鎮,騙不開城門,而且老兄你都請罪了,幹嗎還要打呢?

    無論如何,他還是動手了,可他手下的韃官雖然勇猛,卻一直無法打敗長安門的守軍,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曹欽放火燒城門,可守軍也早有準備,他們用磚頭塞住城門,還兼具了防火功能。曹欽在門前急得轉了幾圈,反覆調兵攻打,就是進不去。

    曹欽徹底失去了控制,他突然丟下了韃官,自己一個人跑回來找李賢和王翱。

    這兩位仁兄奉命寫完了文書,心裡正七上八下,突然看見曹欽風風火火地提著刀跑了進來。

    李賢心知不妙,當即站了起來,大聲對曹欽喊道:

    「你想幹什麼?!」

    曹欽也不說話,用他的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舉起了帶血的鋼刀。

    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沒辦法了。

    可是李賢等了很久,才發現這一刀始終沒有砍下來。

    曹欽先生似乎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惡狠狠地告訴李賢小心點,然後又急匆匆地走了。

    被嚇出一身汗的李賢和王翱這才鬆了一口氣,落到這個麼精神不正常的傢伙手裡,他們也只有認命了。

    就在幾乎同一時刻,孫鏜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到了軍營駐地,面對巡哨,他沒有亮出兵符,卻運足中氣,氣沉丹田,大呼一聲: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賞!(最後這句話很重要)。」

    正在睡覺的士兵被他喊醒,許多人都不予理會,但有些士兵卻聞聲而起,抄起傢伙就跟著孫鏜走了(賺錢的機會怎能放過),後經統計,孫鏜這一嗓子喊來了兩千人,正是這兩千人最終穩定了局勢,平定叛亂。

    孫鏜帶著兩千位想發財的志願者來到長安門附近,這才說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們看見長安門的火光了嗎,那是曹欽在造反!大家要奮力殺敵,必有重賞!」

    原本想來砍囚犯的士兵們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但既然來了也不能空著手回去,叛軍也是人,打誰不是打啊,反正有錢拿就行。於是大家紛紛捲起袖子憋足力氣,向長安門衝去。

    然而當孫鏜到達長安門時,才發現曹欽等人已經撤走,他立刻列隊,隨著叛軍的蹤跡追擊而去。

    原來曹欽眼看長安門無法攻下,天卻已經快亮了,於是他決定立刻改變方向,進攻東安門。

    然而在行軍的路上,他遇見了另一個往東安門趕的人——吳瑾。

    大家都攜帶武器,殺氣騰騰,不用自我介紹也知道是來幹什麼的,於是二話不說,開始對打。此時吳瑾身邊只有五六個人,根本不是叛軍的對手,但他毫無懼意,與叛軍拚死相搏,力盡而亡。

    這位于謙的昔日戰友最終死在了「還鄉團」覆滅的前夕,他沒有能夠看到最後的勝利。

    曹欽殺掉了吳瑾,帶領著叛軍到達了東安門,開始了新一輪攻擊行動,和長安門一樣,他這次又用上了火攻,燒燬了東安城門。

    曹欽原本以為東安門易攻,這才繞了個大圈跑過來,可他實在沒有想到,實際情況恰恰相反。

    東安門的守將沒有用磚頭塞門,卻想了一個更絕的方法。曹欽在外面放火,他也沒閒著,自己竟然找來木頭,在裡面又放一把火!這樣一來火勢越來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別說叛軍了,兔子也鑽不進來。

    曹欽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時,尾隨而來的孫鏜趕到了,看見這群深更半夜還在開篝火晚會的仁兄們,他立刻趁勢發動了進攻。

    按說到了這個地步,這場叛亂應該很快就能夠結束,可曹欽手下的韃官的戰鬥力實在讓孫鏜大吃了一驚,這些蒙古人在山窮水盡之際仍然十分勇猛,雖然人少卻能以一當十,孫鏜仗著人多,曹欽仗著人猛,戰鬥從東安門一直打到長安門,從凌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沒止息。

    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們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裡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躂,都待在家裡打開窗戶看街上的這場熱鬧。

    最苦的是曹欽,他已經沒有出路了,為了突出重圍,他集中了一百多騎兵,向著包圍圈發動了最後的衝鋒。

    可是曹欽的這點把戲在久經戰陣的孫鏜面前實在太小兒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隊伍前列,對縱馬衝鋒者一律射殺,雙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動已經持續了十二個小時了,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是曹欽萬萬沒有想到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曹欽發現韃官們的戰鬥力越來越弱,這也難怪,畢竟造反也算是體力活,韃官們為造反已誤了中午的正餐,這麼鬧下去誰能受得了?

    萬般無奈之下,曹欽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隨而來的孫鏜隨即領兵包圍了曹家,發動了總攻擊,眼見大勢已去,曹欽投井自盡,結束了他的一生。可攻進曹家的官兵們似乎還沒過癮,順帶著把曹家上下不論大小殺了個一乾二淨(估計是因為帶走了不少東西,順便滅個口)。

    這就是權傾一時的曹家最終的下場。

    最後補充幾個人的處理結果:當夜,朱祁鎮在午門召開大會,宣佈判處曹吉祥死刑(註:凌遲處死),與他一同被處決的還有在曹家混飯吃的馮益(多說了一句話),業務不精的天文學家湯序(其實我認為他應該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經過歷時五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爭,「還鄉團」的成員們全軍覆沒,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于謙,公道還是存在於世上的啊!」

    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李賢露出了笑容。

    李賢,立朝三十餘年,雖歷經坎坷,卻能百折不撓不改其志,終成大業。官至少保、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讚:

    偉哉!宰相才也!

    李賢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後事卻更為精彩。話說這位學士大人招了一個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後,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別出心裁出了一道考題,難倒了幾乎全天下所有的應試舉人,在那一年,只有兩個人答出了這道題。

    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兩個答出了考題的人不但沒有飛黃騰達,反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在歷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跡。而在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叫做唐寅,我們通常稱其為唐伯虎。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3 PM

三 朱見深篇 四 不倫之戀(一)

朱祁鎮的遺願

    經歷了無數的刀光劍影,權謀爭鬥,朱祁鎮終於迎來了安寧穩定的生活,就在這片寧靜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終點。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三十八歲,應該說這是個並不算大的年齡,但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煙、宮廷的爭鬥,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這位皇帝的一生並不算光彩,他寵信過奸邪小人,打過敗仗,當過俘虜,做過囚犯,殺過忠臣,要說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個好人。

    他幾乎信任了在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從王振到徐有貞、再到石亨、李賢,無論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下,他都能夠和善待人,鎮定自若,搶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顏帖木爾、阮浪,最後都成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實證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這年正月,朱祁鎮在病榻之上,召見了他的兒子、同樣飽經風波的朱見深,將帝國的重任交給了他。

    然後,這位即將離世的皇帝思慮良久,對朱見深說出了他最後的遺願,正是這個遺願,給他的人生添加了最為亮麗的一抹色彩。

    「自高皇帝以來,但逢帝崩,總要後宮多人殉葬,我不忍心這樣做,我死後不要殉葬,你要記住,今後也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

    「我一定會照辦的。」

    跪在床前的朱見深鄭重地許下了他的允諾。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制定了一項極為殘酷的規定,每逢皇帝去世,後宮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說,連老實巴交的朱高熾、寬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沒有例外,現在這一毫無人性的制度終於被這位歷史上有名的差勁皇帝廢除了,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朱元璋統一天下,建立帝國,留名青史;朱棣橫掃殘元,縱橫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們都是我們今天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他們的功績將永遠為人們牢記。

    但在他們豐功偉績的背後,是無數戰場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婦和幼子,還有深宮中不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萬骨枯!

    朱祁鎮最終做成了他的先輩們沒有做的事情,這並不是偶然的,他沒有他的先輩們有名,也沒有他們那麼偉大的成就,但朱祁鎮有一種他的先輩們所不具備(或不願意具備)的能力——理解別人的痛苦。

    自古以來,皇帝們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謂草民的生存環境,只要這些人不起來造反,別的問題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說什麼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但朱祁鎮做到了,至少在廢除殉葬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後宮那些無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從一個作威作福的皇帝變成了俘虜,之後又成為囚犯,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衣食不繼、相擁取暖,這一慘痛的經歷讓他深刻地瞭解了身處困境、寄人籬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麼的艱難。

    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決定違背祖制,去解救那些無辜的人。

    應該承認,這是一個勇敢而偉大的行為。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去奪取別人的生命和尊嚴的權力。

    雖然他一生中幹過很多蠢事、錯事,但在我看來,他比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們更像一個「人」。

    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評價朱祁鎮的一生:

    他是一個好人,卻不是個好皇帝。

    天順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鎮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終年三十八歲,太子朱見深繼位,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開序幕。


明憲宗朱見深

    曾經有一個朋友讓我幫他解決一個難題:他和他的女友關係很好,但是由於他的女友比他大兩歲,家裡人反對,他拿不定主意,想問問我的意見。

    我想了一下,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朱見深的故事。


悲慘的童年

    一般說來,皇帝的童年或許不會快樂,卻絕不會悲慘,明代皇帝也是如此,當然了,首任創業者朱重八同志例外。

    但朱見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客觀地講,這位仁兄確實受盡了累,吃夠了苦,雖然他後來終於成功繼位,當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過他的發展史,相信你也會由衷地說一句:

    兄弟你實在不容易啊!

    正統十二年(1447),朱見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來的繼承者,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可是沒有人會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他的人生悲劇就將開始。

    正統十四年(1449),父親朱祁鎮帶兵出征,卻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關鍵時刻,朱見深毛遂他薦,被鋌而出,在牙還沒長全的情況下被光榮任命為皇太子,時年兩歲。

    兩歲的朱見深自然不會知道,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被立為皇太子,有著極為複雜的政治背景。

    當時,朱祁鎮戰敗被俘,朱祁鈺即將頂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謀深算的孫太后早已料到這個弟弟是不會就此罷手的,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擁立朱見深為太子,並以此作為支持朱祁鈺登基的交換條件。

    雖然孫太后成功地將朱見深立為太子,但她深知深宮之中,人心險惡,保不準朱祁鈺先生什麼時候來一個斬草除根之類的把戲,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時刻與寶貝孫子在一起,為確保安全,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派出自己的一個親信去保護朱見深。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不經意的決定,改變了朱見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親信是一個姓萬的宮女,從此這位宮女開始無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見深。

    那一年,她十九歲,他兩歲。

    事實證明,孫太后的政治感覺是很準確的,朱祁鈺坐穩皇位之後,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連任,還想讓自己的兒子也能連任。於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買通了大臣,廢除了朱見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對於這一變動,孫太后雖然極不服氣,卻也無可奈何。

    這些政治人物為了自己的利益爭來斗去,卻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的舉動,已經為一場悲劇拉開了序幕。

    此時已經五歲的朱見深自然不知道大人們的事情,他每日只是在深宮中閒逛,由於他身處險境,且地位不穩,大家都認為他被廢掉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接近這位所謂的皇太子,對他十分冷淡。

    從兩歲時起,孤獨和寂寞就不斷纏繞著這個幼童,對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給他帶來安慰的就是那位萬姑姑。

    無論周圍的人對他如何冷淡,也無論人們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這位萬姑姑卻總是一直陪伴著他,安慰著他,照料他的生活,雖然他的母親周貴妃也常常來探望他,但宮中到處都是朱祁鈺的耳目,為了不惹麻煩,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中,這個日夜守候在他身邊的人才是他可信賴的依靠。

    就這樣,朱見深和他的萬姑姑相依為命,過著這種冷清而又平靜的生活,可有一天,這種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闖進了朱見深的宮殿,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稱謂,從此以後,你的稱呼是沂王。

    然後這些人告訴他,沂王是沒有權利繼續住在這裡的,你要馬上滾出宮去,因為你的堂兄朱見濟將很快搬進來,成為這裡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現任沂王身邊太監宮女的下崗分流遣散問題,而從使用價值方面來講,廢太子還不如廢舊輪胎。這是因為廢舊輪胎還能回收利用,而根據歷史經驗,廢太子往往會一廢到底,永久報廢。

    人們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這種時刻經常出現的景象就是樹倒猢猻散,身邊的人紛紛收拾行李,離開朱見深,另尋光明的前途。

    面對著這一突變,那位姓萬的宮女的表現卻異於常人,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那些離去的人,默默地為朱見深準備著出宮的行裝。

    五歲的朱見深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這裡,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即將離他而去,在他的腦海中沒有答案,只有疑惑和憂慮。

    「你也會走嗎?」

    「不會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這句話,她最終做到了。

    景泰三年,朱見深被廢為沂王,搬出宮外。

    這一年,她二十二歲,他五歲。

    朱見深的沂王生活開始了,事實證明,這是他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雖然他的父親已經從蒙古載譽歸來,但立刻又被委以囚犯的重任,關進南宮努力工作,由於事務繁忙,無法與他見面,而由於他已經搬出了宮外,他的母親周貴妃也無法出宮來看他。此外,他身邊佈滿了朱祁鈺的手下,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他的舉動,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沒準就要從廢太子更進一步,變成童年早逝的廢太子。

    五歲的朱見深,沒有父母的照料和寵愛,沒有老師的耐心教導,身處不測之地,過著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隨時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腦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後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對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終點,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掙扎,而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五年。

    在這讓人絕望的環境中,只有她始終守在他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也從未動搖過。

    對朱見深而言,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裡,這個人支撐著他,和他一起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刻。

    五年後(1457),朱見深的父親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終於熬到了頭,風水輪流轉,他又一次搬回了宮中,恢復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邊。

    這一年,她二十七歲,他十歲。

    在擔任東宮太子的日子裡,日漸成熟的朱見深逐漸對這位大他十七歲的女人產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這段時間之內,他們的關係發生了特殊的變化。

    對於這些情況,他的父親朱祁鎮和母親周貴妃都有所察覺,但他們並沒有阻止,而是為朱見深挑選了三個女子作為皇后的候選人,等待他登基之後挑選冊封。因為他們相信,這個姓萬的宮女絕不可能成為皇后,等到朱見深長大懂事後,自然會離開她的。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病死,朱見深繼位,從此這位萬宮女正式成為了皇帝的妃子。

    這一年,她三十五歲,他十八歲。


皇后又如何!

    雖然明代的宮廷政治十分複雜,王公貴族、文臣武將個個粉墨登場,捲起袖子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不過在我看來,要論鬥爭水平,後宮的諸位佳麗們也層次甚高,顧盼一笑,舉手投足之間,足以致人死命,可謂巾幗不讓鬚眉。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很早以前,親愛的花木蘭同志就曾經教導過我們:

    誰說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見深成了皇帝,萬宮女也變成了萬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圓滿,此時的萬妃歷經風波,已經年近不惑之年,但讓眾人驚異的是,這個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見深的大部分寵愛,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這一情況的出現,對後宮那些正值妙齡的女子們來說就不僅僅是一個理解的問題了,她們十分憤怒,也很不服氣:這樣的一個女人憑什麼得到專寵?

    在那些不服氣的女人中,級別最高的是皇后吳氏。

    要說這位吳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來頭,有背景,想當初競選皇后的時候,評委(朱祁鎮)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這位吳小姐憑著自己出身官宦,而且交際甚廣,竟然找人搞定了評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擠了下去,最終當上了皇后。

    要知道,皇后的人選是朱祁鎮親自定的,那這位吳小姐到底有什麼神通,能夠改變朱祁鎮的決定呢?

    這是因為她認識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牛玉。

    關於這個人我們不用介紹太多,只用說兩點就夠了:一、他是朱祁鎮的親信太監。二、朱祁鎮臨死前召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朱見深,另一個就是他。

    有這樣的一個人關照,吳小姐當上皇后自然不在話下,實在不用搞什麼潛規則。

    有這樣的後台和關係網,年輕貌美的吳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歲的萬阿姨放在眼裡,她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朱見深冷落,於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去整治萬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實證明,這不是一個好的方法。

    可能畢竟是太年輕了,吳小姐絲毫不考慮後果,竟然直接找到萬阿姨,把她拉回來打了一頓板子。

    這個方法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簡單粗暴。當然了,她打這頓板子還是有理論基礎的,她到底是皇后,所以對此美其名曰——整頓後宮紀律。這一頓板子打得萬阿姨差點丟了命,也幫很多後宮的妃子出了一口氣,此時的吳小姐可謂是威風凜凜,風頭甚猛。

    據說最猛的風是十二級的暴風,這位吳小姐的舉動也真可謂是暴風驟雨,但事實證明,在歷史中,最猛烈的風不是暴風,而是枕頭風。

    萬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見深告了狀,在這場爭鬥中,吳皇后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萬妃靠的是寵信,那麼結果如何呢?

    自然是萬妃贏了。(還是皇帝說了算)

    朱見深聽說萬妃被打之後,十分生氣,當即做出了處理。

    他廢掉了吳小姐的皇后名分,而此時她剛當皇后一個月。除此之外,吳小姐的父親也被免官充軍,而吳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牽連在內,這位原先的司禮監竟然被發配去孝陵種菜,做了菜農。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亂的孫鏜也被免了職,原因竟然是據說他和牛玉有親戚關係。

    皇后只幹了一個月就被廢掉,這可謂是前所未聞,而且此事竟然牽涉進去那麼多無關的人,影響實在太壞,內閣成員李賢、彭時向朱見深進言,希望皇帝能夠三思,收回成命。

    朱見深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只是一如既往地寵愛萬妃。

    一年後(成化二年1466),萬妃迎來了她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年正月,她為朱見深生下了一個兒子,朱見深聞訊大喜過望,立刻封她為貴妃,還為此去宗社祭天,感謝祖宗保佑。

    如無意外,萬貴妃的這個兒子必定會成為將來帝國的繼承者,可是遺憾的是,這一幕最終並沒有出現。

    第二年,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這一年萬貴妃已經三十八歲,她幾乎不可能再生育兒女了。

    這一事件嚴重地打擊了朱見深,卻並沒有影響到朱見深對萬貴妃的喜愛,此時的朱見深年僅二十一歲,正是少年風流的時候,可他卻一反常態,日夜守在這個大齡女人的身邊,似乎永遠也不會厭倦。

    朱見深不急,下面的大臣們可急了,內閣成員彭時估計是分管婦聯工作的,眼看朱見深如此專寵萬貴妃,而這位中年婦女很明顯已經過了生育年齡,擔憂皇帝無後,於是便發揮了文官集團以天下為己任、無論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會工作精神,給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別的奏折。

    這封奏折可算奇文,具體內容就不寫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後宮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現在卻還沒有兒子,臣想這應該是陛下過於寵愛某一個人所致吧,所以希望陛下能夠將寵愛分給其他的妃子,這是國家大計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位彭時先生竟然干涉起皇帝的私生活來,公然上書勸皇帝平時多找其他老婆聯絡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說一般的皇帝看到這樣的文書早就跳起來罵了:「我睡老婆,還要你管嗎?」

    可這位朱見深先生的反應更加出人意料,他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道:

    「這是我的私事,你讓我自己做主吧。」

    然後他依然故我。

    大臣們的疑惑已經到了極點,他們不明白,這個萬貴妃容貌並不突出,年齡也大了,為什麼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麼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專寵她一個人呢?

    朱見深明白大臣們的疑慮,但他並不想解釋什麼,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理解的。

    在那孤獨無助的歲月裡,只有她守護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走過無數的風雨,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是的,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在這世上,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從來都不需要。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6 PM

三 朱見深篇 四 不倫之戀(二)

意外的收穫

    對於朱見深而言,萬貴妃是他的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這位萬貴妃還有另外一副隱藏的面孔。

    要知道,雖然朱見深是一個很專情的人,可他畢竟是皇帝,絕不可能只寵信萬貴妃一個人,他也會時常找後宮的其他妃子或是宮女,萬貴妃也從未反對過,雙方似乎相安無事,但朱見深似乎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疑點:為什麼這麼久過去了,他還沒有任何子女呢?

    朱見深萬萬想不到,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所有懷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宮女都被人逼迫墮胎了!而幹這件缺德事的正是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萬貴妃。

    但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朱見深這些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如果就這樣搞下去,也許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時,萬貴妃真正的敵人出現了,正是這個人徹底打破了萬貴妃的如意算盤。

    說來滑稽,萬貴妃的這位敵手並不是選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成化初年(1465),廣西,大籐峽。

    都察院都御史、遠征軍指揮官韓雍正站在峽谷的入口,仰望著上方的懸崖絕壁,為了平定兩廣土官叛亂,他帶兵千里行軍趕到這裡,卻發現山勢險惡,方向難尋,常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這裡是最好的伏擊地點。

    正當他為找不到一條安全的出山之路發愁的時候,手下興奮地向他報告,他們在前方找到了十幾個當地的儒生和里長,熟悉附近地形,願意為大軍帶路。

    韓雍說:帶我去看看。

    他緩步走到那些當地人的面前,並沒有迎上前去和他們熱情握手,感謝他們即將為祖國做出的貢獻,卻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

    「就憑你們這幾個人,也敢來行刺!都給我抓起來!」

    儒生里長們大驚失色,左右人卻都是莫名其妙,士兵們隨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們身上發現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們十分驚奇:你怎麼就知道這些人是叛軍派來的呢?

    韓雍笑著說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此地荒郊野嶺,道路難行,鬼才來閒逛,而且附近都是叛軍,怎麼會有儒生里長四處活動?不是奸細刺客還能是誰?」

    這件事情傳到了叛軍那裡,沒文化的土官們十分驚訝,以為韓雍有特異功能,驚為天神,士氣受到了嚴重打擊,不久之後韓雍分兵五路進攻大籐峽叛軍營地,叛軍不堪一擊,被全部殲滅。

    得勝功成的韓雍站在山頂之上,俯視著山間的那條大籐,所謂大籐峽即因此籐而得名,歷來被土官們視為聖物,頂禮膜拜。

    韓雍笑著問被俘土官:「這籐是幹什麼用的?」

    土官對他的調侃態度十分不滿,一臉嚴肅地回答:「此籐橫跨山崖,白天不見蹤影,夜晚方現,是此地天賜神物。」

    韓雍的臉上閃過一絲壞笑,對身邊士兵說道:「拿斧頭來!」

    沒等土官們反應過來,韓雍突然舉起大斧,朝那籐全力砍去,於是神物就此一斧兩斷,成了廢物。

    這下子土官們一下子炸開了鍋,個個目瞪口呆、驚慌失措地看著韓雍,而韓雍卻只是輕鬆地笑了笑:

    「諸位不要激動,籐斷了也沒什麼,改個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後此地就叫斷籐峽吧。」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成化兩廣叛亂和斷籐峽之戰,要說這事也算是個大事,但因為如果和由此事引發的後續事件比起來,那可就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說來讓人難以相信,後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活劇竟是由這樣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亂後,韓雍準備班師回朝,這時他的一個部下向他請示了一件事:

    「我們俘獲了很多當地土民,如何處理?」

    韓雍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這還不簡單,交當地官衙放歸鄉里嚴加管束就是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便補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輕的,男女都要,我要帶回京去。」

    這裡有必要說明一下,韓雍的舉動也算是老習慣了,明朝每逢邊界打仗抓到俘虜,總會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進王府或是宮裡各有不同用場。

    一般說來,女的會被安排做宮女,而男的就比較慘,他們的新職業比較統一——太監。偉大的鄭和同志就是這樣進入宮廷的。

    韓雍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大明帝國帶來深遠的影響,並導致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八年心驚肉跳的亂世,十八年國泰民安的盛世。

    因為在那批進宮的人中,有這樣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紀,名字不詳。

    男的還沒到出場的時候,讓他先等等吧,而那個姓紀的女孩,將成為風光無限的萬貴妃最為可怕的敵人。


最強大的武器

    吳小姐的下場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常識:這個不起眼的萬姓中年婦女是皇帝最為寵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只有死路一條。

    接替皇后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膽戰心驚,經常串門,主動問安,就怕這位無冕之後什麼時候心血來潮,閒來無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這也難怪,吳皇后有容貌有權勢有名分,來勢洶洶,萬貴妃卻只用一個小報告就結束了她的皇后任期,殺人於無形之中,著實厲害得緊。

    此時的萬貴妃儼然已經成為了後宮真正的統治者,呼東喝西,指南罵北,但凡有後宮妃嬪宮女懷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墮胎,好不威風,自己生不出來就不讓別人生,真可謂是斷子絕孫、一統江湖。

    也就在這個時候,廣西來的紀姑娘進入了深宮,此時的她背井離鄉,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視著周圍陌生的一切,沒有人會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後,這個羞澀膽怯的小姑娘將會撼動萬貴妃那看似穩如泰山的權勢與地位。

    紀姑娘被分配入宮,做了一名普通的宮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這位宮女一進宮就得到了宮中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因為很快人們就發現,她是一個十分容易相處的人,她原先是廣西土官的女兒,養尊處優,還能夠識文斷字,卻從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淪為宮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負她,交給她很多髒活累活,她也並不在意,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做完。

    她雖然沒有權勢,沒有背景,甚至於沒有過人的容貌,卻有著一樣女人最為強大的武器——善良。

    她真心誠意地對待每一個人,從不去計較什麼,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給自己的工作,由於她的出色表現,上級派給了她一個重要的職務——倉庫管理員。

    一般來說,這管倉庫實在不能算是個體面的差事,但紀姑娘這個倉管員當得卻是十分風光,這是因為她管的那個倉庫比較特別——錢庫。

    更為重要的是,她管的這個錢庫並非國庫,而是內藏庫,這裡有必要解釋一下,國庫裡存放的就是國家的錢,是由戶部管的,而所謂內藏庫裡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錢,由他自己掌管,並不用交給後宮的老婆們(不容易啊)。這也為後來發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筆。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紀姑娘正如往常一樣認真清點著倉庫,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位仁兄就是朱見深同志,不知他是不是閒來無事,想去自己的錢庫數錢玩,便一路進了倉庫,正遇上倉庫管理員紀姑娘。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相遇。

    朱見深對這個管倉庫的小姑娘起初並不在意,他關心的只是倉庫裡的錢,四處巡視之後,他開始詢問倉庫的收支情況。

    可是問著問著,朱見深突然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後宮中女子眾多,許多人幾年也難得見皇帝一面,所以每當真正見面時,往往都是「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對這一場景朱見深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可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卻並沒有發生。

    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十分特別,雖然初次見面,卻應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問題條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緊張,好像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眾多妃嬪爭奪的對象、君臨天下的皇帝。

    後宮的那些你爭我奪、勾心鬥角的是是非非似乎與她毫不相干,回答完朱見深的問題,她便退後靜立一旁,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問一個多餘的問題。在她的眼中,管理倉庫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獲取什麼,也不想去爭奪什麼。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道德經》

    朱見深被深深地打動了,這個看倉庫的小姑娘沒有矯揉造作的儀態,也沒有心思機敏的試探,她的身上只有如清風流水一般平淡的隨和與友善,但這已經足夠了。

    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當然了,由於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經過加深瞭解、互致問候、拜見雙方父母之類的複雜過程,直接就「臨幸」了。

    這以後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倉庫管理員紀姑娘並沒有如諸多後宮小說中描述的那樣飛黃騰達,這並不奇怪,因為以她的性格,是不會主動向朱見深要求些什麼的。

    此後,她依然如往常一樣管理著她的倉庫,也從未對人談論過這件事情,對她而言,這件事情似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上天偏偏要給她一個不平凡的命運,就在不久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懷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該女子的家中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洽談將來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祖宗上炷香,而那些風水先生們也會跑到這家的祖墳上去搞理論研究,總而言之兩個字——風光。

    可當時紀姑娘面臨的環境則應該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危險。

    因為當時的後宮正處於萬貴妃的管轄之下,而這位萬貴妃最不能忍受的聲音就是嬰兒的啼哭,對於她而言,這無異於喪鐘的轟鳴。為了她的地位,她必須除掉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將誕生的。

    出於母親的天性,紀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將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隱瞞,可是很不幸,她懷孕的事情最終還是被萬貴妃知道了,於是這位後宮的統治者決定派她身邊的一位親信宮女去處理此事——墮掉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奪走她孩子的人就要來了,紀姑娘卻沒有任何對策,她身處後宮,無處可逃,更無處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嬪的孩子都是這樣被處理掉的,而她作為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又能夠做些什麼呢?

    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萬貴妃的親信終於還是來了,她走進紀姑娘那所簡陋的住所,目無表情地看著她挺起的肚子和驚慌的眼神,沒有說一句話,轉身走了。

    然後她回到萬貴妃的寢宮,回復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體有病,但並未懷孕。」

    「你肯定嗎?」

    「我肯定。」

    我沒有能夠在史書中找到這個宮女的名字,這並不奇怪,因為在後世史家的眼中,她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過在我看來,在王侯將相的歷史中,她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稱呼——一個有良心的人。

    萬貴妃被瞞了過去,而紀姑娘肚子裡的孩子終於保住了性命,後宮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外表下,事情才剛剛開始。

    成化六年(1470),七月,己卯。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經歷了痛苦分娩的紀姑娘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她欣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看著這個剛剛誕生的生命,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她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兄弟姐妹,因為即使他們沒有在戰亂中死去,也注定永遠不能再見面。

    現在她終於有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兒子。

    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獨的生命終於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可是她的幸福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這一聲啼哭也驚動了後宮中的另一個人,一個滿懷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終歸還是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誕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燒起來,為什麼她有孩子,而我沒有?!我才是後宮的統治者,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將這一切從我身邊奪走!

    她下達了命令:

    「溺死那個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張敏,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但希望大家能夠記住這個名字。

    他奉命來到紀姑娘的住所,推開房門,看見了紀姑娘和她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這一次,紀姑娘不再驚慌了,歷經這麼多的風風雨雨,她很清楚即將發生些什麼。

    她從容地說道:

    「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張敏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對母子,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他走了進去,從紀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過了孩子。

    「孩子在這裡不安全,還是交給我吧,過段時間你再來看他。」

    他沒有再看紀姑娘那驚愕的表情,抱著孩子逕自走了出去。

    張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宮中一間空置的房子,安頓了這個孩子,他還和宮中的其他太監商議,從他們那少得可憐的收入中擠出一些錢,買來乳糕裹著蜜糖餵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紀姑娘也會經常來看望她的孩子。

    從此,這個孩子就成為了後宮中宮女太監們那枯燥生活的最大樂趣。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孩子,原因很簡單,作為這座冷酷的後宮中的普通一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隨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張敏等人逐漸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他們養不活這個孩子。

    張敏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並非司禮監,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宮女們都只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後宮中的最底層,沒有額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銷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麼錢,雖然這個孩子不用上托兒所,也不用交什麼擇所費,更不用上那些各種各樣的輔導班,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無法承擔養育他的費用。

    對於這個問題,紀姑娘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也沒有額外收入,養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養不起,難道要拿去送給萬貴妃?正當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另一個人說話了。

    「那就交給我來養吧。」

    講這句話的正是前任皇后吳小姐。

    雖然是前任皇后,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小姐家有錢有勢,養一個孩子自然不在話下,當然了,她的動機估計沒有那麼單純,打倒萬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終目的,無論如何,這個孩子能夠活下來了。

    這之後的五年,紀姑娘的這個孩子一直在宮中生活,雖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親、吳阿姨、張叔叔以及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內監宮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長著——至少比他的父親幸福。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孩子一天天地長大,而這些生活在後宮最底層的人們卻沒有發現,他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奇跡。

    從成化六年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時間,緊密森嚴的後宮中多了一個孩子,這一點,幾乎所有的宦官、宮女、妃嬪們都知道,但他們卻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這個秘密。

    只有一個人不知道——萬貴妃。

    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的史實,是發生在以爭寵奪名、勾心鬥角聞名於世的後宮中的史實。在這裡,人們放棄了私慾和陰謀,保守了這個秘密,證明了善良的力量。

    讀史多年,唯一的發現是:幾千年來我們似乎在重複著同一種遊戲——權力與利益的遊戲,整日都是永遠也上演不完的權力鬥爭、陰謀詭計,令人厭倦到了極點。但這件事似乎是個例外,它真正地打動了我。

    我們這個古老國度有著漫長的歷史,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但我卻始終保持著對這些故紙堆的熱情。

    因為我始終相信,在那些充斥著流血、屠殺、成王敗寇、爾虞我詐的文字後面,人性的光輝與偉大將永遠存在。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6 PM

三 朱見深篇 四 不倫之戀(三)

最後的抉擇

    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就這樣在後宮中快樂地生活著,對他而言,有母親的陪伴,還有那麼多叔叔阿姨寵愛著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紀姑娘明白,這種日子是不會長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終還是要面對命運的最後裁決。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成化十一年,五月,丁卯。

    朱見深坐在鏡子面前,一個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梳頭,端詳著鏡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雖然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未老先衰,這倒也罷了,他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兒子啊!」

    當朱見深為自己的不育問題而煩惱時,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著自己的抉擇——說,還是不說?

    這個梳頭的宦官正是張敏。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個孩子,面對著那對孤苦的母子,他最終違背了冷酷的命令,選擇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這個孩子朝夕相處,看著他一天天地長大,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日子,可他很清楚,這件事情總會有一個了結。這個孩子必須獲得他父親的承認,才能活下去,並成為這個帝國的繼承者。

    現在時機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宦官,無權無勢,如果說出真相,以萬貴妃的權勢,他將必死無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來臨之時。

    這是張敏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時刻,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須捨棄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一生低聲下氣、地位卑微、終日帶著討好笑容的張敏終於做出了他人生最後的抉擇——一個偉大的抉擇。

    「陛下,您已經有兒子了。」


離別

    朱見深驚詫地回過頭,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這個為他梳頭的宦官。

    「你剛才說什麼?」

    「陛下,您已經有兒子了。」

    朱見深一動不動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張敏,確定他並非精神錯亂之後,方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在哪裡?」

    但這一次,張敏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選擇了沉默。

    朱見深疑心頓起,厲聲追問道:

    「為什麼不答話?!」

    跪在地上、半輩子卑躬屈膝的張敏抬起了頭,無畏地看著朱見深,提出了一個條件:

    「我自知說出此事必死無疑,但只要皇上能為皇子做主,死亦無憾。」

    就這樣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朱見深被眼前的這個小人物震懾住了,他知道,一個有膽量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我答應你,告訴我在哪裡吧。」

    然後他得知自己有一個已經五歲多的兒子,正在後宮的安樂堂內玩耍。

    此時的朱見深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喜形於色地奔向了後宮,並立刻派人去安樂堂接他的兒子——大明皇位未來的繼承者。

    此時的後宮已經亂成一團,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來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宮女們都十分高興,而妃嬪們也紛紛來到紀姑娘的住處,向她道賀。

    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來母以子貴,紀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為紀貴妃甚至紀皇后,甚至有可能取代萬貴妃成為後宮的統治者。

    紀姑娘微笑著送走了前來祝賀的人們,然後她關上了房門,向她的兒子做了最後的道別。

    她在戰爭中永別了自己的親人,被俘獲進宮,在孤苦中延續著自己的生命,直到這個孩子的出現。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終熬到了出頭的這一天。

    但此刻的紀姑娘並沒有絲毫的喜悅,因為她十分清楚,雖然皇位正向她的兒子招手,但死亡卻離她自己越來越近。

    萬貴妃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所有與她為敵的人,在這座皇宮中,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親。而孩子的父親,軟弱的朱見深對此也無能為力。

    她看著自己的孩子,這個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最後一次親手為他穿上了衣服,最後一次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哭泣著向他告別:

    「孩子,你走後,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裡,看見一個穿著黃色衣服,有鬍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親啊,今後一切千萬小心,母親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周圍的人今天表現得如此奇怪,為什麼母親會痛哭失聲。他只知道,自己就要離開這裡,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去找一個有鬍子的人。

    離開了哭泣的母親,這個孩子在他出生五年後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離開了母親,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轎,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很快,他到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他的父親正在那裡等待著他。

    由於深居簡出,這位皇子快到六歲了還未理髮,頭髮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向那個穿著黃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視著他的人走去。

    朱見深看著這個向自己走來的孩子,激動的心情再也無法抑制,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這個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細地端詳著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緊緊地抱著孩子大聲說道:

    「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啊,他像我!」

    不用親子鑒定,不用指認,不用證據,這就是我的兒子,毫無疑問。

    他牽著這個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並告知母親周太后和所有的大臣們,自己有兒子了。

    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周太后更是興奮異常,抱著她這個來之不易的孫子絲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為大明帝國後繼有人而高興,只有一個人例外。

    後宮中的那個女人已經憤怒得幾乎喪失了理智,派去墮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謀殺的人隱瞞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

  「你們都欺騙了我!」

    復仇的慾望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脹。

    讓那個孩子和她的母親消失,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敢於欺瞞我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那個在宮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寢宮,自己的宮女宦官,自己的從屬,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紀姑娘也變成了紀妃,正式成為了朱見深的合法妻子,這個廣西來的小姑娘似乎已經迎來了人生的轉折。但事實證明,她對自己命運的判斷十分準確。

    朱祐樘進宮一個月後(成化十一年六月),紀妃死於後宮住所,死因不詳。

    關於她的死亡方式,最終並沒有一個定論,有的說她是被逼自盡,有的說是突發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卻似乎並沒有引起什麼爭論,後世那些特別熱衷於挖人隱私的歷史學家們,出人意料地對這件事情也沒有產生太大的興趣。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兇手的名字以及行兇的動機。

    這位從廣西來的小姑娘就此結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員,甚至於她的準確年齡。因為她不善言談,入宮之後大多數時間,她只是靜靜地幹著自己的工作,接受著別人交給她的任務,從未向人談起她的故鄉和親人。

    十二年後,她的兒子、已經成為皇帝的朱祐樘曾發動無數人去尋問他母親的家世和親人,廣西各級官員自發動員起來,從布政使到縣令,甚至包括當年曾經出征廣西的韓雍手下的將領們,紛紛赤膊上陣,改行當了戶口緝查員。他們挖地三尺,歷時近十年,把廣西全境翻了個底朝天,鬧得四處雞犬不寧,最終卻只找到幾個想藉機發財的騙子。無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當地樹立祠堂,冊立封號,以緬懷對這位偉大母親的哀思。

    在歷史上,她最終也只是一個曇花一現、連名字也未能夠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記下了她的名字——一個盡力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一個善良的女人。

    聽到紀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張敏苦笑著歎了一口氣:

    「這一天遲早是會來的。」

    幾天之後,他在後宮中吞金自盡。

    當一個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時,自殺代表著尊嚴和抗爭。

    就在給朱見深梳頭的那一天,張敏對天許下了一個承諾,用他的死亡去換取這個孩子的生存。上天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很公平,他履行了義務,給了這個孩子快樂的生活,也行使了權利,把張敏送上了不歸之路。

    我查了一下史料才發現,從仕途上講,這位叫張敏的宦官混得實在很失敗,從頭到尾,他只是一個門監,在今天這一職務又被稱為「門衛」或是「看大門的」。

    可就是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門的宦官,卻做出了無數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夠做到的事情。面對死亡的威脅,他選擇了良知。

    捨棄生命,堅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諾。這種行為,我們稱為捨生取義。

    張敏,是一個捨生取義的人。


倖存者

    紀妃和張敏都死了,短短一個月間,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為親近的兩個人,此時的他還不懂得什麼是哀傷,只是偶爾會奇怪為什麼母親再也不來看他。

    而與此同時,死亡的陰影也正悄悄地籠罩著這個孩子,對於後宮的萬貴妃來說,這個孩子是個極為危險的人物,他會奪走朱見深的寵愛。於是另一場謀殺的陰謀即將實施。

    可能有人會奇怪,如此惡行,難道沒有人管嗎?

    要知道,萬阿姨雖然年紀大了,卻並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地除掉每一個她厭惡的人,其中自有原因。

    她看著朱見深長大,十分瞭解這位皇帝,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朱見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講,朱見深並不糊塗,智商也不低,算是一個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陰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軟弱,並且有極強的戀母情結(關於這個問題,可以參照四百年後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論),因而極度依賴萬貴妃。

    這樣的一個傢伙,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個女人站出來挽救了一切。萬貴妃雖然統領後宮,但這個女人,她無論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見深的母親周太后,按照輩分,萬貴妃還要叫她一聲娘親。要說這位周太后,那可是見過大世面的,想當年,正統土木之變,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周太后都挺住了,萬貴妃搞的這點名堂,只能算是和風細雨的小場面。

  「把孩子交給我,看誰敢動他一指頭!」

    一聲令下,朱祐樘住進了太后的仁壽宮,這下萬貴妃徹底沒戲了。

    可是歷史告訴我們,階級敵人是不會甘心失敗的,不久之後,朱祐樘就接到了萬貴妃的熱情邀請,希望皇太子(此時已冊立)殿下大駕光臨。

    朱祐樘也沒想太多,鬆一鬆腰帶就準備上路,此時周太后卻站了出來,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去到那裡,什麼也不能吃!千萬記住了!」

    「要是一定讓我吃呢?」

    「就說你吃飽了!」

    到了地方,萬貴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和顏悅色地對朱祐樘說:

    「吃點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說出了違心的答案:

    「吃飽了。」

    按說事情到這裡就算結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難料啊。

    「那就喝點湯吧。」

    完了,這句沒教過啊!

    他低下頭開始思考標準答案,一旁的萬貴妃卻仍在不停地催促著,要說這孩子心眼還真是實在,憋半天憋得臉通紅,終於蹦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我怕有毒!」

    萬貴妃目瞪口呆,看著一臉無辜的朱祐樘,幾乎當場暈倒在地: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陰謀被搞成了陽謀,這下徹底沒戲唱了,那湯裡到底有沒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過了一回眼癮,就此打道回府。

    萬貴妃暈倒前最後留言:

    「這小子現在就敢這麼幹,將來還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後,萬貴妃就如同鬥敗的公雞,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不敢再墮掉別人的孩子,而朱見深同志也趁開放的大好形勢,越發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個兒子(前兩個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個),此後他又接連生了十餘個兒子,一舉徹底洗刷了不育的惡名。可他怎麼都不會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個出生的皇子在經歷了無數風波之後,最終竟然也成了皇帝。

    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後了,還是先安排成化年間的諸位大人們出場吧,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9 PM

三 朱見深篇 五 武林大會(一)

    要說這成化年間的朝政,用一個詞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塗。

    這一點也不奇怪,朱見深同志的領導水平實在對不起人,他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麼管得住身邊的秘書們?

    在這種情況下,成化年間的政治頓時變得異彩紛呈,黑暗無比,而湧現出的各個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齊放,聚集在這個混亂的江湖中,召開了一場花招層出不窮、犯規屢禁不止的武林大會。

    下面我們開始介紹參加武林大會的各大門派(排名不分先後)。

    春派

    全稱:春藥研究派。

    掌門:梁芳。

    門下弟子構成:術士、番僧。

    獨門絕技:化學物品研究(春藥,現俗稱偉哥)、生理衛生知識研究;

    仙派

    全稱:修道成仙派。

    掌門:李孜省。

    門下弟子構成:和尚、道士。

    獨門絕技:煉丹(屬化學門類)、修道;

    監派

    全稱:內監宦官派。

    掌門:汪直、尚銘。

    門下弟子構成:太監。

    獨門絕技:地下工作(特務)、打小報告;

    後派

    全稱:後宮老婆派。

    掌門:萬貴妃。

    門下弟子構成:宮女、太監、外戚。

    獨門絕技:一哭二鬧三上吊(此絕技經過長期演變,現已普及使用);

    混派

    全稱:混日子派。

    掌門:萬安。

    門下弟子構成:文官集團。

    獨門絕技:混日子、彈劾(告狀)。

    這就是當時縱橫江湖的五大門派,要訴說他們的來歷瓜葛,您且上坐,聽我慢慢道來:

    什麼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話說兩千多年前絕世高手嬴政一統武林,榮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後,江湖便陷入了眾派林立、腥風血雨的光輝歲月。

    在眾多的門派中,資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兩大門派——監派和後派。

    這兩派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少林和武當。其中後派的歷史學名叫做外戚,監派的歷史學名叫權閹。

    兩派雖然都服從武林盟主(皇帝)的調遣,但從掛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此消彼長,你死我活,幾千年來就沒消停過,而兩派門中也都是高手輩出。

    比如監派的趙高、單超、李輔國、魚朝恩以及後派的呂後、楊堅、韋後等人,全部都是縱橫一時的高人,為本派爭得了極大的榮譽。兩派在鬥爭之餘,偶爾也會攜手合作,一旦這種情況出現,武林盟主便會趁機混水摸魚,不斷在兩派間挑起是非,以維護自己的盟主地位。

    當然了,有時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這兩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楊堅就成功地脫離後派,成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間,這一情況並沒有改變,後派和監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門派也趁此機會,開張的開張,壯大的壯大,這就是我們之前介紹過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後派的附屬門派,春派掌門人梁芳原先是後派掌門萬貴妃的物品採購員,由於膽大心黑,敢於中飽私囊、貪污公款,工作幹得十分出色,被提拔為春派掌門,自立門戶。

    這裡還要表揚一下梁芳同志的刻苦認真態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藥的,但他幹這行也真不容易,因為他本人是個宦官,在看得見吃不著且理論脫離實際的情況下,能夠如此賣力工作,著實體現了卓越的鑽研精神和職業素養。

    這是春派,下面我們說仙派。

    仙派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派別,該門派最出名的人物應該就是秦朝那個據說去了日本留學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頭地了,該派掌門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門裡當小公務員,後來改行去京城北漂,順便也幹點詐騙的活兒。

    後來他在行騙過程中遇見了春派掌門樑芳,就當了梁掌門的隨從,而梁掌門對他也甚是欣賞,支持他另立門戶,發揮特長,為盟主朱見深煉丹修道,從而一舉打響了仙派的威名。

    接著是鼎鼎大名的監派,此派在明代極為興盛,前有鄭和、王振,後有劉瑾、魏忠賢,可謂人才濟濟,而在成化朝,這一派卻出現了分裂。

    如同華山派有氣宗和劍宗一樣,監派也分裂成了東監派和西監派,兩大掌門各行其是,彼此之間鬥爭激烈,東監派掌門尚銘根基深厚,秉承傳統,不斷壯大本派的傳統附屬企業——東廠,腳踏實地做好刺探情報、誣陷忠良的特務工作。

    而西監派掌門汪直,自從被韓雍大軍帶到京城,挨了一刀變成宦官之後,奮發圖強,打破傳統發展模式,積極進取(拍馬屁),努力爭取盟主朱見深的信任,並以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創新精神在西安門開辦了西廠,他的辦廠準則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後派就不用多介紹了,成化年間的萬貴妃可謂一女當關,萬夫莫敵,她不但是後派掌門,還是武林盟主朱見深的老婆兼保姆,獨門招式枕頭風和枕頭狀橫掃武林,無人能擋。

    最後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與監派、後派齊名的大派,門下出過無數如李斯、霍光、房玄齡、王安石、三楊之類的絕頂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門萬安的手中,門庭冷清,萬掌門武藝稀鬆,除了堅持練習磕頭功和拍馬功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的本事,逐漸成為了後派和監派的附庸,直到十幾年後,這種情況才得到了改觀。

    綜上所述,成化年間的武林形勢是這樣的,後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關係,可稱之為泛後陣營。監派內部存在矛盾,對外則與後派同盟敵對,最窩囊的是混派,無論監派後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只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門派的情況,相信你已看得出,這些都是所謂的邪派,如果你還在等待著名門正派的出現,恐怕就只能失望而歸了,因為此時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這年頭,沒有好人了。


五派風雲錄

    各派都到齊了,好戲也就該上演了。

    春派掌門樑芳,卓越的藥品批發商,物品採購商,他的發家之路主要有兩條,其一是送禮給萬貴妃,此外就是製造春藥送給皇帝,兩面討好,大家都喜歡他,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他十分得勢。

    他雖身為宦官,卻並非監派成員,當時的宦官首領司禮太監尚銘和懷恩都曾試圖收編他,梁芳的回答卻是:你算老幾?一邊涼快去吧。

    他仗著有人撐腰,大肆侵吞財物,朱見深同志的內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錢,可沒過幾年,就被這位仁兄用得乾乾淨淨,氣得盟主大人幾天吃不下飯。

    但梁掌門也有一個好處,由於他本人讀書少,沒什麼見識,和王振、魏忠賢等人比起來,檔次差得太遠,除了撈錢之外,也就是幫萬貴妃去後宮墮個胎,更大的壞事他也幹不出來(不是不想,實在是水平不高),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做過的最有影響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後來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如果要問五派中誰最受朱見深的寵信,估計很多人會回答是後派或者監派,但實際上,朱見深最看重的恰恰是這個不起眼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對這一點,實在不必吃驚,朱見深的心聲可以明確地告訴我們原因: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春藥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只要有這條命在,隨時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寶貴的,朱見深明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號稱可以長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見深的寵臣,而他本人也可謂再接再厲,不滿足於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煉丹的同時還在生產線上加入了副產品——春藥,開始搶自己老領導梁掌門的生意。

    這樣一來,多面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混派的掌門萬安和大弟子劉吉、二弟子彭華都是靠他的關係才進入內閣,做大官的。

    可這位掌門並不滿足,他還打算跨行業發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務工作上,自己組織人員為盟主大人探聽消息,這下子可算是捅了馬蜂窩,東廠西廠的眾多特務們都眼巴巴地靠著這行吃飯呢,你李孜省算是個什麼東西?!竟然敢打破壟斷,搞競爭!

    監派掌門尚銘、汪直捲起褲腿,抄起傢伙,準備向這個無名小捽髮動進攻。

    可是鬥爭的結果是他們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監的鬥爭就放到後面吧,先說其他兩個門派。

    後派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萬貴妃仍然過著她的日子,三天兩頭巡視後宮,然後心有不甘地凝視著太子東宮的方向,僅此而已。

    下面輪到混派出場了,我個人認為,這是最有趣的一個門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內閣是一個莊嚴神聖的地方,那時的內閣成員是商輅和彭時。

    商輅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衛戰時,他就露了一次臉,站出來支持于謙的主張,但他更出名的還是他的考試成績——連中三元。想當初鄉試發榜的時候,榜剛剛貼出來,人家還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隨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覺去了。同鄉問他怎麼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無其事地指著榜單說道:

    「費那功夫幹啥,排最上面那個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難時被朱棣打擊報復、刪去名字的黃觀,他是明代唯一一個完成這一高難度動作的人,事實證明,他的為官也十分優秀,而彭時也是狀元出身,為官清正,在他們的帶領下,大明帝國有條不紊地向前行進。

    就在這個時候,萬安進入了內閣。

    萬安,四川眉州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這位仁兄書讀得很好,當年高考全國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從他後來的表現看,他實在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閣後,不理政務,只是一門心思地幹成了一件事——拉關係。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資源,竟然和萬貴妃拉上了親戚。

    什麼親戚呢?

    據萬安同志自己講,萬貴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親的妹妹是他的妾,這可是了不得的近親啊!

    於是他跑到萬貴妃的弟弟家,聲淚俱下地認了這門親事,並光榮地宣佈:我萬安終於找到親人了!

    無論親戚是真是假,萬安確實獲得了提升的機會,成化十四年(1478),商輅退休回家,萬安成為了內閣首輔。

    從此,在他的「英明」領導下,文官團體的歷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混派時代。


外號黨

    混派與別派不同,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許多精英都被賦予了外號。叫起來甚是響亮,不可不仔細談談。

    混派掌門萬安,江湖人送外號「萬歲閣老」。

    成化七年(1471),萬安和內閣其他兩名成員商輅、彭時前去拜見朱見深,商討國家大事,彭時開口剛談了幾件事,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聽見旁邊大呼一聲:

    「萬歲!」

    回頭一看,萬掌門已經跪在地上磕頭了。

    商輅、彭時瞠目結舌,呆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也跪了下來,磕頭叫道:

    「萬歲!」

    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會發生,完全是因為萬安的那一聲萬歲,這關係到一個嚴肅的禮儀問題。

    在清代,官員之間商談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著本人不想再談,請你走人,即所謂端茶送客。

    而明代面聖也有著一套禮儀,朝見完畢,口呼萬歲,這意思就是皇上再見,俺們下次再來。

    萬掌門不知是不是急著上茅房,沒等談幾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見,搞得內閣極為尷尬,成為了滿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這個光榮的稱號「萬歲閣老」。

    混派大弟子劉吉江湖人送外號「劉棉花」

    劉吉,河北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是萬掌門的同期同學,成化十一年(1475)成為內閣成員,這人品行和萬安差不多,但還有一點要強於萬安——臉皮更厚。

    明代彈劾成風,言官也喜歡管閒事,劉吉這種人自然成為了言官們的主要攻擊對象,可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說了什麼權當沒有聽見,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個雅號「劉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彈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進賢江湖人送外號「洗鳥御史」

    倪進賢,安徽人,半文盲,拜入萬掌門門下,系關門弟子,身無長物,卻有著一個祖傳秘方,據說配成藥粉溶於水後,可以治療ED(學名),萬掌門估計親身試驗過,所以一喜之下,讓這位兄台干了個御史。

    要是換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幹什麼御史,投身醫藥界,必定能興旺同類行業,勝過輝瑞公司,為國爭光。

    考慮到他對萬掌門的巨大貢獻,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給他一個外號「洗鳥御史」。

    內閣中碩果僅存的劉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於下面的六部尚書,著實不愧為混派的優秀弟子,秉承門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門裡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幹,嚴格遵守門規。

    由於成化內閣及各部官員的優異表現,人民大眾特別授予他們集體榮譽稱號:

    內閣三成員集體獲得「紙糊三閣老」光榮稱號。

    六部尚書集體獲得「泥塑六尚書」光榮稱號。

    這是群眾給予他們的肯定。

    歎服,歎服,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下面我們講最後一個門派——監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後講,是因為成化年間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卻也由此派而滅。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19 PM

三 朱見深篇 五 武林大會(二)

汪直的奮鬥史

    在韓雍帶回來的那一大群俘虜中,汪直並不是一個顯眼的人,也沒什麼特長,卡嚓之後老老實實地做了宦官,不過他的運氣很好,在宦官培訓完畢分配時,他有幸被分到了後宮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嬪——萬貴妃。

    事實證明,雖然汪直沒有啥才藝技術,但他的服務態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務水平也很高,哄得萬貴妃十分開心,一來二去,萬貴妃就推薦汪直到朱見深那裡繼續培養深造,而汪直也著實不負眾望,步步高陞,最終成為了御馬監的太監。

    我們曾經介紹過,御馬監是僅次於司禮監的重要部門,能爬到這個位置,可以說已經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並不滿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宮內最為神秘的太監管理機構——東廠。

    汪直自發組織人外出打探消息,匯報京城及各地的一舉一動,表現自己的情報收集能力,就是希望朱見深能夠把東廠的控制權交給他。一時之間,京城內外四處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沒日沒夜地打探消息,抓人關人,勢頭非常之猛。

    有了這些「政績」,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見深匯報,準備接手東廠這個明朝最大的特務組織,干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聽取了他的報告,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表示希望他繼續努力,可盟主似乎講上了癮,在上面長篇大論,講得頭頭是道,就是不說關鍵問題,汪直跪得腿發麻,終於忍不住插話:

    「皇上,東廠的事情應如何辦理?」

    盟主被打斷了發言,卻並不生氣,只是笑著擺擺手說道:

    「那個人幹得還不錯,就這樣吧。」

    汪直的東廠夢想就此破滅。

    盟主口中的「那個人」就是現任東廠掌印太監尚銘,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尚銘入宮很早,辦事十分利落,性格極其謹慎(注意這個特點),東廠在他的手下搞得有聲有色,為了擴大財源,他還幹起了副業——綁票敲詐。

    尚掌門有一個公認的閃光點——對待工作認真負責,對他的副業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個花名冊,上面一五一十地記載了京城各大富戶的地址、家庭環境,並就財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時他還有著紮實的哲學功底,始終堅信世界是一個聯繫的整體,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繫的,每當東廠有了案件,他都會把這些富戶和案件聯繫起來,並且逐個上門抓人,關進大牢,讓家人拿贖金來才放人。

    這實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雖然他一直這樣幹,名聲卻還不錯,許多人談到他還時有誇獎,著實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這是因為尚掌門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講究誠信。他雖然綁票,卻從不虐待人質,而且錢到放人,從不撕票,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質家屬也不禁如此感歎:收錢就辦事,是個實誠人啊。

    此外他雖然劫富不濟貧,卻也不害貧,從來都只在富戶身上動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層群眾中間很有口碑。他資歷很高,卻從不欺負後輩,人緣很好,還經常給盟主大人和後宮萬掌門送禮,群眾關係也不錯。

    這樣的一個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動的。

    可是汪直實在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他下定決心要打破尚銘的壟斷,開創特務工作的新局面。禁不住他的反覆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見深終於特批汪直開辦新型企業——西廠。

    新官上任的汪直對此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頒布了廠規和指導方針,大致可以概括為:

    東廠害不了的,我們害;東廠整不死的,我們整;東廠做不到的,我們做!

    此後,西廠特務就成為了死亡的代名詞,他們比東廠手段更為狠毒,一般百姓進了西廠幾乎就等同於進了鬼門關,壓根兒就別想活著出來。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談虎色變。

    西廠日以繼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後,汪直卻鬱悶地發現,無論業績還是名聲,他的西廠始終趕不上東廠。這是很自然的,畢竟東廠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特務文化積澱,短時間內西廠確實望塵莫及。

    汪直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不願意屈居在尚銘之下,也不願意等待,為改變這一局面,他發動下屬提合理化建議,並虛心採納意見。

    很快,一個下屬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要想快點壓過東廠,就得解決幾個重量級的人物,這樣才能短時間內打出威信,打響西廠品牌。

    事後證明,這是個餿主意。

    可是汪直卻覺得這個建議十分好,立刻準備付諸實施。

    方針已經確定,那麼拿誰開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一個當時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他決定首開先例,用來樹立自己的威信。

    這位即將倒霉的仁兄叫覃力鵬,也是個太監,他雖然不在京城,卻是除汪直外,地位僅次於司禮太監懷恩和東廠太監尚銘的第三號人物,時任南京鎮守太監。

    明代雖然遷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鎮守太監向來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位,而且覃力鵬背景深厚,和許多皇親國戚都有私人關係,雖然經常違法,卻從來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

    可是這次汪直決定麻煩一下他,雖然同是太監,但為了西廠的品牌,只好犧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馬上動起手來,收集了很多覃力鵬的罪證(那是相當容易),東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個罪當斬首的結論。

    覃力鵬萬沒想到,汪直竟敢拿他開刀,可這位仁兄也實在不是好欺負的,他連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結果大事化小,被批評了兩句也就算了。

    汪直沒有打垮覃力鵬,卻也得到了朱見深的表揚,被授予敢於辦事、公正無私的稱號,受到領導稱讚的汪直頓時精神煥發,接連搞出了幾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幾個刑部官員,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一進京城就被西廠的人逮捕,放進牢裡猛打了一頓,也不說他們犯了什麼法,就又被釋放出獄。搞得這幾個人稀里糊塗,還以為是在做夢。

    之後是一個外地的布政使進京辦事,還沒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廠的人拉去打了一頓,吃了幾天牢飯。

    這當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為看似很難理解,其實只是想證明一點:

    他能夠在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解決任何人。

    此時的汪直內有皇帝的寵信,外有西廠的爪牙,在很多人看來,他已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監。

    可是汪直並不這樣認為:

    成功?我才剛上路哎。

    他沒有滿足於目前的業績,謙虛地認為還需要不斷地進步,為了更好地確定自己的權威,他決定尋找第二個重點打擊的目標。不久後,他找到了。

    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楊曄。他本人雖然只是個小官,名氣不大,卻也不是等閒之輩,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楊」中的楊榮。由於在家惹了麻煩,他和他的父親楊泰一同來到京城暫住。

    對汪直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這一次,他準備大幹一場。

    當然,他不會想到,這件事情最終也解決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楊曄和他的父親楊泰,關進了大牢。

    在牢裡,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達命令,給楊曄表演了東廠樂隊的拿手節目「彈琵琶」。

    所謂「彈琵琶」,並不是演奏音樂,而是一種獨特的行為藝術。具體說來,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據說行刑之時痛苦萬分,足可以讓你後悔生出來。這一招當年開國時老朱也沒想出來,是東廠的獨立發明創造。

    可憐楊曄先生,足足被彈了三次,體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監獄裡。

    汪直卻並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絕,他接著安插罪名,判處楊曄的父親楊泰死刑,斬首。

    此時的西廠也已經囂張到了頂點,比如楊曄的叔父楊仕偉,時任兵部主事(正處級),西廠沒有辦理任何法律手續,逮捕證也沒一張,就跑到他家裡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雞飛狗跳,住在旁邊的翰林侍講陳音聽見動靜,十分惱火,拿出官老爺的派頭,隔著牆大喝一聲:

    「你們這樣胡作非為,不怕王法嗎?!」

    可對面的西廠特務倒頗有點幽默感,也隔牆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麼人,不怕西廠嗎?!」

    事情鬧大了,汪直卻滿不在乎,畢竟楊曄本人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可後來事情的發展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沒有想到,雖然楊榮已經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團的楷模,他的子孫出了事,大臣們怎肯甘休!

    第一個做出反應的是內閣首輔商輅,他派人查明了楊曄的冤情,召集內閣開會,痛斥汪直的罪行,並寫了一封奏折給朱見深,要求廢除西廠,罷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厲害的話:

    「不驅逐汪直,天下遲早大亂!」

    朱見深發怒了,他雖然脾氣溫和,看到這句話也氣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個太監,也會天下大亂嗎?!」

    他十分激動,立刻叫來身邊的人,傳達了他的口諭:

    「讓商輅明白回話,到底是誰指使他的!主謀是誰!」

    朱見深很少發火,但發起火來絕不善罷甘休,按照常理,商輅要吃大苦頭了。

    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錯,因為奉命傳旨的人,是司禮太監懷恩。

    懷恩,山東人,本姓戴,宣德年間,因父親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宮成為宦官,改名懷恩,歷經三朝,最終成為了手握重權的司禮太監。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時局,並在最後時刻力挽狂瀾,將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懷恩奉旨出發了,他剛剛領教了朱見深的怒火,卻沒有想到,在內閣等待著他的,是另一個更為憤怒的人。

    懷恩來到內閣,剛好商輅、劉吉、萬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話不說,傳達了朱見深的口諭:

    「奏折是誰寫的,何人指使?!」

    這是兩句十分嚴厲的問話,說明皇帝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可商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拍案而起,大聲說道:

    「奏折是我寫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這樣回復皇上好了!」

    「汪直不過是個太監,竟然敢私自關押處死朝廷官員,擅自調動邊關將領和內宮人員,讓他這樣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亂!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輅這一激動,內閣的全體成員也跟著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大有鬧事的苗頭。

    關鍵時刻,懷恩保持了鎮定,他安撫了商輅等人,即刻緊急回復朱見深,轉述了商輅的回復,希望朱見深認真考慮。

    聽完了懷恩的匯報,朱見深感到了一絲恐懼,他意識到,商輅是對的,汪直已經成為了一個有威脅的人,必須採取行動了。

    不久之後,朱見深下諭,罷免了西廠,將汪直逐回御馬監。

    對於內閣來說,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商輅等人彈冠相慶,高興萬分。

    但與此同時,御馬監太監汪直卻並不沮喪,因為他十分清楚,軟弱的朱見深不會堅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後,他就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20 PM

三 朱見深篇 五 武林大會(三)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對的。

    對於朱見深而言,正確還是錯誤、忠臣或是奸臣,都並不是那麼重要,童年時候的經歷給朱見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過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並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將,也不是在朝廷上罵人的文官,他只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汪直是一個聽話的人,不但老老實實地伺候朱見深,還能夠提供各種娛樂服務,這樣的人上級自然不會讓他閒太久。

    於是不久之後,西廠重新開張,汪直也成為了新任廠長。

    汪直又一次達到了他太監生涯的頂峰。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先輩曾經犯過的錯誤。

    和王振一樣,汪直也有著一個橫刀立馬的夢想。

    既然是個太監,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幹好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風頭,但問題是當時邊界比較平靜,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貫徹了新的邊防方針: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實證明,汪直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孬種,他所謂的進攻不過是殺掉人家進貢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去騷擾一下老少婦孺。等人家來報復了,他又成了和平主義者,一溜煙地就逃了,可經過他這麼三下兩下胡搞,韃靼和遼東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斷地到明朝邊界找麻煩。

    朱見深納悶了,原本平安無事的邊境突然四處傳來戰報,他沒有相信汪直的鬼話,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聽,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來的,這下他火大了。

    朱見深同志要求不高,只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兩天安逸日子,沒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藥之類的化學製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讓他消停,他開始對汪直不滿了。

    這種情緒很快被兩個人察覺到了,他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汪直徹底打垮。這兩個人一個是李孜省,另一個是尚銘。

    他們兩個人決定拋棄以往的成見,精誠合作,尚銘尋找汪直的罪證,而李孜省則串通萬安上書告狀,雙方各司其職,準備著最後的攻擊。

    成化十七年(1481),機會來了。

    這一年,韃靼部落開始進攻邊境,朱見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滿,立刻找汪直進見,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你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去解決!」

    汪直大氣也不敢喘就連夜去了宣府,可當他到達那裡的時候,人家已經搶完東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報告,說這邊已經完事了,我準備回去。

    朱見深同志回復:

    那裡非常需要你,多待幾天吧。

    尚銘和李孜省敏銳地感覺到,汪直快要完了,他們立刻按照計劃發動了最後攻勢。一時之間,彈劾滿天飛,原本的優秀太監、先進模範突然變成了卑鄙小人、後進典型。朱見深立刻下令,關閉西廠,將汪直貶為南京御馬監。

    出來時還風光無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風餐露宿,以往笑臉相迎的地方官們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汪直已經沒有別的野心,只希望能夠安心到南京做個太監。

    可是我國向來都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尚銘還嫌他不夠慘,又告了一狀,這下子汪直的南京御馬監也做不成了,只能當一個小小的奉御,他又操起了當年剛進宮時候打掃衛生的工具,在上級太監的欺壓下,幹起了雜務。

    成化初年進京成為奉御,成化十九年又被免為奉御,十餘年從默默無聞到權傾天下再到打回原形,一切如同夢幻一般。

    明史沒有記載汪直這位風雲人物的死亡年份,這充分說明,此人已經不值一提。

    汪直的離去,最為高興的自然是尚銘了,東西監派終於可以統一了。可他沒有想到,下一個倒霉的人就輪到自己了。

    要說仙派掌門李孜省也實在不夠朋友,當年彈劾汪直的時候,他就給尚銘準備了另外一份備用本,沒等過河,他已經準備拆橋了。

    很快言官們就把矛頭對準了尚銘,紛紛上書彈劾他的罪行,於是尚銘掌門終於也被盟主大人廢了武功——去明孝陵掃地。

    仙派和後派打倒了顯赫一時的監派,成為了武林的主宰,當然了,這兩派也不是啥好東西,江湖還是那個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種子開始萌芽。

    說來可笑,親自播下這種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為正是拜他所賜,尚銘和汪直才被趕走,從而使得另一個人登上了掌門之位,這個人就是司禮監懷恩。

    懷恩敏銳地抓住了時機,安排自己的親信陳准登上了東廠廠公的位置,全面掌握了監派的大權,小心地保護著光明的火種,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堅持到底

    我一直認為,好人和壞人是不能用職業以及讀書多少來概括的,飽讀詩書的大臣有很多壞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監裡也有很多好人,鄭和自不必說,而成化年間的懷恩也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他本來出生於官宦之家,衣食無憂,卻飛來橫禍,父親罷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進宮內,強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還要他感激涕零,賜了個叫「懷恩」的名字。

    在這樣的境遇下成長起來的懷恩,如果盡幹壞事,那實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這位仁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風陣陣的成化年間,他和商輅努力支撐著大局。但懷恩要比商輅聰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這黑暗時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萬貴妃,而是軟弱的朱見深。

    因為這亂七八糟的五派都是為皇帝服務的,春派給他提供化學藥品,仙派為他求神拜佛,監派為他打探消息,後派照顧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馬屁。只要朱見深還活著,這出醜劇將一直演下去。

    所以當商輅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時,懷恩依然堅持了下來,因為此時的他已經找到了破解這片黑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與後宮的人們一起保守過那個秘密,也經常去看望這個可憐的孩子,在張敏說出實情的時候,他主動站了出來,為此作證,他見證了朱祐樘的成長,並且堅信這個飽經苦難的少年一定能夠成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終沒有失望。

    但此時,上天似乎認為朱祐樘受的磨難還不夠,於是,它為這個孩子安排了最後一次,也是最為致命的一次考驗。

    事情是由一次談話開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485),三月。

    朱見深又一次來到後宮的內藏庫查看他的私房錢。由於忙於煉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可當他打開庫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來!」

    梁芳來了,朱見深沒有說話,只是讓他自己往庫門裡看。

    裡面空空如也。

    十餘年之前,這裡還曾堆滿金銀財寶,一個質樸的小姑娘在這裡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經是人去樓空。

    朱見深指著庫房,冷冷地說道:這些都是你花的吧。

    按說盟主發怒了,梁掌門就應該低頭認罪了,可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這些錢我可是拿去修宮殿祠堂,給皇上祈福了。」

    花了錢還不認賬,把皇帝當冤大頭!

    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氣得滿臉通紅,可他憋了半天,卻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我不管你,將來自然有人跟你算賬!」

    這句話大概類似現在小學生打架時候的常用語:你等著,我回家叫人來打你!

    盟主混到這個份兒上,也真算是窩囊到了極點。

    朱見深忿忿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這句話的意思發生了變化:

    「我管不了你,將來我的兒子會來對付你!」

    好吧,既然這樣,就先解決你的兒子。

    梁芳明白,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得到一個人的幫助,於是他跑到後宮,找到了萬貴妃。

    自從十年前的那次失敗之後,萬貴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對朱祐樘的仇恨卻一點也沒有消散,梁芳的建議又一次點燃了她復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殺死了朱祐樘的母親,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能再等了,趁這個機會徹底打倒他吧,否則將來我們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年,她五十五歲,他三十八歲,朱祐樘十五歲。

    雖然已經年過半百,萬貴妃的枕頭風依然風力強勁,在她的反覆鼓吹下,朱見深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做出決定的前夕,朱見深做出了一個關鍵的決定,他找到了懷恩,想找他商量一下執行問題。

    「我想廢掉太子,你看怎麼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懷恩聽見了這句話,卻沒有說話,只是脫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見深叩首。

    朱見深等了很久,也沒有回音。

    「為什麼不說話?」

    「請陛下殺了我吧。」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回復。

    「為什麼?」朱見深驚訝了。

    「因為陛下的這道諭令,我不會遵從。」

    「你不要命了嗎?」朱見深憤怒了。

    懷恩抬起頭,大聲說道:

    「今日我若不為,陛下殺我,但我若為之,將來天下人皆要殺我!」

    「是以雖萬死,亦不為。」

    朱見深驚呆了,這個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監竟然來了這麼一手,他以更為凶狠的眼神盯著懷恩,卻發現毫無效果。懷恩那平靜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慌亂。

    朱見深突然發現,雖然他是皇帝,主宰著千萬人的生死,卻戰勝不了眼前的這個人。

    一個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對懷恩說:

    「這裡不用你了,回中都守靈吧!」

    所謂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鳳陽,當時已經比較荒涼了。懷恩絲毫不動聲色,也沒有求饒,只是磕了個頭,謝恩之後飄然而去,只留下了無計可施的朱見深。

    但是懷恩的執著並沒有能夠打動朱見深,在萬貴妃的不斷鼓吹下,他仍然決定廢掉太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真算是無計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對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沒準他還真的喊過,因為不久之後,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進來摻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四月,泰山地震。

    古代雖然沒有地震局普及科學知識,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了,沒有啥稀奇的,可這次地震實在不一般。

    要知道,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禪的地方,秦皇漢武才夠資格上去,光武帝同志斗膽上去了一次,還被人罵了幾句。朱元璋一窮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沒敢去幹這項工作。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座山有著重要的政治意義。

    朱見深有點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結果那位算卦的鼓搗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

    「應在東宮。」

    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為東宮不穩,老天爺發怒了。

    朱見深一聽這話,馬上停止了他的行動,他還打算長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爺不能得罪。

    就這樣,朱祐樘在上天的幫助下,邁過了最後一道難關。

    但此時的朝政之黑暗,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朱見深雖不廢太子,也不怎麼管理朝政了,梁芳肆無忌憚地貪污受賄,李孜省肆無忌憚地安插親信,混亂朝綱,萬安則是肆無忌憚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制,開始了任意妄為的瘋狂,但這一切不過是黎明前的最後黑暗,因為光明即將到來。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見深終於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擊,萬貴妃在後宮去世了。

    這個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終於離開了,無論風吹雨打,她始終守護在這個人的旁邊,看著他從兩歲的孩童成長為四十歲的中年人,從未間斷,也從未背叛。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她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只是嫉妒的火焰徹底地毀滅了她的理智,對她而言,朱見深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搶走。

    卑劣、殘忍、惡毒不是她的本性,卻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她的愛情。

    朱見深徹底崩潰了,幾十年過去了,春藥、仙丹早已毀壞了他的身體,萬貴妃的死卻更為致命地摧毀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為了統治帝國的皇帝,但他的心靈仍然屬於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顧。

    謝幕的時候終於到了,你雖然先走一步,但你不會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會來陪伴你。幾十年後宮的你爭我奪,其實你並不明白,即使你沒有孩子,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權勢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也不感興趣,我所要的只是你的陪伴,僅此而已。

    結束吧,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只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朱見深病倒,十日後,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見深是一個奇特的皇帝,在他統治下的帝國妖邪橫行,昏暗無比,但他本人卻並不殘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溫和,能夠明白事理,辨別忠奸,出現如此怪狀,只因為他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軟弱。

    他不處罰貪污他錢財的小人,也不責罵痛斥他的大臣,因為他畏懼權力,畏懼懲罰,畏懼所有的一切,歸根結底,他只是一個想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

    他應該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農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選擇皇帝這個職業,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朱見深不是一個好皇帝,也不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懦弱的人,僅此而已。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24 PM

三 朱祐樘篇 六 明君(一)

明孝宗朱祐樘

寬恕

    朱祐樘終於登上了最高皇位,從險被墮胎的嬰孩,到安樂堂中的幼童、幾乎被廢的太子,還不到二十歲的朱祐樘已歷盡人生艱險,他不會忘記他含冤死去的母親、捨生取義的張敏、剛正不阿的懷恩,以及所有那些為了讓他能夠活到現在付出沉重代價的人們。

    他雖然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的母親永遠也看不到兒子的榮耀了,而那些為自己犧牲的人也是無法回報的。

    做一個好皇帝吧,就此開始,改正父親的所有錯誤,讓這個帝國在我手中再一次興盛起來!要讓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付出是有價值的。

    朱祐樘準備動手了,對象就是五大門派,他早已判定,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個被解決的就是仙派掌門李孜省,這位仁兄還想裝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卻根本不同他廢話,繼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勞動改造,而對他手下那一大堆門徒,什麼法王、國師、禪師、真人,朱祐樘乾淨利落地用一個詞統統打發了——滾蛋。

    仙派的弟子們全部失業回家種地了,掌門李仙人卻還撈到了一份工作——充軍,可是這位仁兄當年鬥爭手段過於狠毒,仇人滿天下,光榮參軍沒幾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終於飛升圓滿了。

    然後是春派掌門樑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給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這位太監最終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最為緊張的人叫萬喜,作為萬貴妃的弟弟、後派的繼任掌門,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絕對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況且萬貴妃殺死了他的母親,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頓飯認個錯可以解決的。他收拾好了東西,準備了後事,只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給他來一個痛快的,不要搞什麼凌遲之類的把戲,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發展似乎符合他的預料,不久之後,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關進了監獄,但那最後一刀就是遲遲不到,萬喜心裡沒底,可更讓他吃驚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竟然被釋放出獄了!

    萬喜想破腦袋也搞不明白,莫非這位皇帝喜歡玩貓抓老鼠的遊戲?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誰殺死了自己母親,很多大臣也接連上書,要求對萬家滿門抄斬,報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退回了要求嚴懲的奏折,用一句話給這件事下了定論:

    「到此為止吧。」

    六歲的朱祐樘還沒有記清自己母親的容貌,就永遠地失去了她。之後他一直孤單地生活著,還時不時被萬貴妃排擠陷害。對於他而言,萬貴妃這個名字就意味著仇恨。

    可是當他大權在握之時,面對仇恨,他選擇了寬恕。

    他寬恕了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並不是軟弱,而是因為他懂得很多萬貴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之後,他召回了還在鳳陽喝風的懷恩,親自迎候他入宮恢復原職,懷恩不敢受此大禮,嚇得手搖腳顫,推辭再三,可是朱祐樘堅持這樣做。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太監曾經冒著生命危險,無畏地保護了自己。這是他應得的榮耀。

    還有那位曾經養育過他的前任吳皇后,這位心高氣傲的小姐只當了幾個月的皇后,就被冷落在深宮許多年,此時已經是年華逝去,人老珠黃。朱祐樘也把她請了出來,當作自己的母親來奉養。

    被遺棄二十多年的吳廢後感動得老淚橫流,也許她當年的動機並不是那麼單純,但對於朱祐樘而言,養育之恩是必須報答的,其他的事情並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不復仇,只報恩。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為他不需要用暴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他比朱瞻基更為明智,因為他不但清楚種田老農的痛苦,也瞭解自己敵人的悲哀。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這仁兄還沒出場,先客串一下)更聰明,因為他不需要權謀,只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將迎來一個輝煌繁華的盛世。

    恩仇兩清了,但還有一派沒有解決,這就是混派,這一派十分特別,因為萬安、劉吉等人雖然消極怠工,安插自己的親信,卻也沒幹過多少了不得的壞事,朱祐樘暫時沒有解決這一幫子廢物,因為就算要讓他們下崗,也得找個充分的理由。

    日子如果就這麼過下去,估計萬安等人就算不能光榮退休,至少也能體面地拿一份養老金辭職,可混派的諸位兄弟們實在不爭氣,雖然他們夾緊尾巴做人,卻還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終一網打盡,一起完蛋。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遺物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個精緻的小抽屜,裡面放著一本包裝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隱秘,朱祐樘還以為是啥重要指示,鄭重其事地準備御覽一下,可這一看差點沒把他氣得跳起來。

    據記載,此書圖文並茂,語言生動,且有很強的實用性。當然了,唯一的缺點在於這是一本講述生理衛生知識的限制級圖書。

    朱祐樘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這類玩意兒,這種書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遺物,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開始追查此書的來源。

    偏巧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調,做了壞事也要留名,在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進。

    這就沒錯了,朱祐樘立刻召懷恩晉見,把這本黃書和一大堆彈劾萬安的文書交給了他,只表達了一個意思:讓他快滾!

    懷恩找到了萬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給了他,並轉達了朱祐樘的書評:「這是一個大臣應該做的事情嗎!?」

    萬安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不斷地說:「臣有罪!臣悔過!」然後施展出了看家絕技磕頭功,聲音又脆又響,響徹天籟。

    懷恩原本估計這麼一來,萬掌門就會羞愧難當,自己提出辭職,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兩句「臣有罪,臣悔過」外,萬兄壓根兒就沒有提過這事。

    沒辦法了,只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們罵萬安的奏折,當著他的面一封封讀給他聽,這麼一來,就算臉皮厚過城牆拐彎的人也頂不住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萬掌門的臉皮是橡皮製成,具有防彈功能,讓他實打實地領略了無恥的最高境界,萬掌門一邊聽著這些奏折,一邊磕頭,天籟之音傳遍內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懷恩氣得七竅冒煙,他看著地上的這個活寶,終於忍無可忍,上前一把扯掉了萬安的牙牌(進宮通行證),給了他最後的忠告:快滾。

    這位混派領軍人物終於混不下去了,他這才收拾行李,離職滾蛋了。他這一走,混派的弟子們如尹直等人也紛紛開路,混派大勢已去。

    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劉吉,這位劉棉花實在名不虛傳,他眼看情況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換了一副面孔,主動批評起朝政來,甚至對朱祐樘也是直言進諫,朱祐樘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當官,他故意找茬兒,說應該先封太后的親戚,不能偏私,頗有點正直為公的風範。

    劉吉自以為這樣就可以接著混下去,可他實在是小看了朱祐樘,這位皇帝自小在鬥爭中長大,什麼沒見過,他早就打探過劉吉的言行,知道這位棉花兄的本性,只是不愛搭理他,可他現在竟然主動出來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氣了。

    他派了個太監到劉吉的家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最好還是早點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劉棉花再也不裝了,他跑得比萬掌門還要快,立刻捲起鋪蓋回了老家。

    五大派終於全軍覆沒,趕走了這些垃圾,朱祐樘終於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兩個關鍵人物進京,準備開創屬於自己的盛世。

    這兩個人一個叫王恕,另一個叫馬文升。

    先說這位王恕兄,在當時他可是像雷鋒一樣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間,混派官員們天天坐機關喝茶聊天,只有這位仁兄我行我素,認真幹活,俗語說: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可見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還有一個特長——敢罵人。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達官顯貴,只要干了壞事,被他盯上了一準兒跑不掉,一天連上幾封奏折,罵到改正錯誤為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會提出很多意見,別人根本插不上話,到後來大家養成了習慣,上朝都不說話,先看著他,等他老人家說完了再開口。有幾天不知道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講話了,結果出現奇跡,整個朝堂鴉雀無聲,大家都盯著王恕,提出了一個共同的疑問:

    「王大人,你咋還不說話呢?」

    朱見深算被煩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著這位王大人在下面滔滔不絕,唾沫橫飛,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讓王恕退休,可這位仁兄十分敬業,從成化初年(1465)一直說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朱見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發到雲南出差,後來又派到南京當兵部尚書,可就是這樣,他也沒消停過。

    王大人時刻不忘國事,雖然離得遠了點,也堅持每天寫奏折,有時一天幾封,只要看到這些奏折,那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子的身影就會立刻浮現在朱見深的眼前。

    就這樣,王大人堅持寫作,一直寫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七十大壽過了,可習慣一點沒改,朱見深總是能夠及時收到他的問候。

    當年又沒有強制退休制度,忍無可忍之下,朱見深竟然使出了陰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馬顯上書要求退休,朱見深照例批准,卻在上面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王恕也老了,就讓他退休吧。」

    聽到這句話,大家都目瞪口呆,馬顯退休,關王恕什麼事?可朱見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

    「我是個不願意幹活的懶人,可也實在經不起嘮叨,不得以出此下策,這都是被王老頭逼的啊!」

    王恕啥也沒說,乾淨利落收拾東西回了家,這一年他七十一歲。

    朱見深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只有兩個字——麻煩。王恕這種人自然不對他的胃口,可是朱祐樘與他的父親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價值。

    於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歲高齡的王恕被重新任命為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書。這位老兄估計經常參加體育鍛煉,雖然年紀大了,卻幹勁十足,上班沒幾天就開始考核幹部,搞得朝廷內外人心惶惶。可這還沒完,不久之後,他向皇帝開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時間過短,很多事情說不完(符合他的特點),為了能夠暢所欲言,建議皇帝陛下犧牲中午的休息時間,搞一個午朝。

    這事要擱到朱見深身上,那簡直就算晴天霹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樘同意了。

    這就是明君的氣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書,開始折騰那些偷懶的官員,與此同時,另一個實權部門兵部也迎來了他們的新上司——馬文升。

    說來滑稽,這位馬文升大概還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資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當上了兵部侍郎,此後一直在遼東守邊界,當時汪直的手下在遼東經常惹事生非,挑起國際爭端,可每次鬧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幫他收拾殘局的就是這位馬文升,到頭來領功的還是汪直。

    時間一長,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軍功(挑釁鬧事)分給他一部分,馬文升卻笑著搖搖頭,只是拉著汪直的手,深情地說道:「廠公,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聲,我好早做準備。」

    汪直十分難堪,懷恨在心,就找了個機會整了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後,馬文升才回到遼東,依舊守他的邊界。

    朱祐樘是個明白人,他瞭解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擔任兵部尚書,這位新任的國防部長只比人事部長王恕小十歲,也是個老頭子。可他的手段比王恕還厲害,一上任就開除了三十多個貪污的軍官,一時之間兵部哭天搶地,風雨飄搖。

    這下馬文升算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兵部的這幫丘八們可都是粗人,人家不來虛的,有的下崗當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門口,準備等他晚上回家時射他一箭。

    馬文升也是個機靈人,從他的耳目那裡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躲了過去,可這幫人還不甘休,竟然寫了詆毀他的匿名信用箭射進了長安門,這下子連朱祐樘也發火了,他立刻下令錦衣衛限期破案,還給馬文升派了保鏢,事情才算了結。

    這兩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雖然頭髮都白了,卻精神頭十足,他們官齡也長,想當年他們中進士的時候,有些官員還在穿開襠褲呢,論資排輩,見面都要恭恭敬敬叫他們一聲前輩,而且這兩人經歷大風大浪,精於權謀,當年汪直都沒能奈何他們,何況這些後生小輩的小把戲?

    就這樣,二位老前輩上台之後一陣猛搞,沒過多久就把成化年間的垃圾廢物一掃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舉而定。

    當老幹部大展神威的時候,新的力量也在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學士丘浚接受了一個特別的任務——編寫《憲宗實錄》,這也是老習慣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兒子就必須整理其父執政時期的史官記載,製作成實錄,這些實錄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實性強,史料價值極高,我們今天看到的明實錄就是這麼來的,但由於這部史書長達上千萬字,且極其枯燥,所以流傳不廣。

    這是一項十分重要但卻十分繁瑣的工作,恰好擔任副總裁官的邱浚有個不太好的習慣——懶散。他比較自負,不想幹查詢資料這類基礎工作,就以老前輩的身份把這份工作交給編寫組裡一個剛進翰林院不久的新人來幹。這位新人倒也老實,十分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可過了一段時間,邱浚心裡一琢磨,感覺不對勁了:這要幹不好,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

    他連忙跑去找人,一問才知道這位新科翰林絲毫不敢馬虎,竟然已經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著寫好的草稿準備修改。

    可是他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動一個字!

    一向自負的邱浚對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驚奇地問道:

    「這是你自己寫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仔細地看了看這位新人,歎了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小子好好幹吧,將來你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位翰林不安地點了點頭,此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份量。

    事實證明,邱浚雖然是個懶人,眼光卻相當獨到,這位寫草稿的青年就是後來歷經三朝不倒、權傾天下、敢拿劉瑾開涮、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裡的楊廷和。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25 PM

三 朱祐樘篇 六 明君(二)

輝煌盛世

    父親統治下的那些驚心動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軟弱的父親,也不會容許那些暗無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現,為了建立屬於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這位仁兄自從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沒有休息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勞碌命,為了實現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批閱奏章,還要不停地開會,早上天剛亮就起床開晨會(早朝),中午吃飯時間開午會(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聽大臣的各種講座(日講),隔段時間還召集一堆人舉行大型論壇(經筵)。

    他的這份工作實在沒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還時不時被言官們罵上幾句,也沒有人保障他的勞動權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幹誰幹?

    朱祐樘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確實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這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大明帝國在歷史的軌道上不斷散發著奪目的光彩,國力強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馬文升的支持下,有三個人相繼進入內閣,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劉健、李東陽、謝遷。

    這是三個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們支撐著大明的政局,最終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這三個人堪稱治世之能臣,他們具有非凡的能力,並靠著這種能力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建立了自己的功勳,有趣的是,他們三個人的能力並不相同,而這種能力上的差異也最終決定了他們迥異的結局。

    劉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閣,資格最老,脾氣最暴,這人是個急性子,十分容易著急上火,但他卻有著一項獨特的能力——斷。這位內閣第一號人物有著極強的判斷能力,能夠預知事情的走向,並提前做出應對。正是這種能力幫助他成為弘治年間的第一重臣。

    李東陽,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閣,他是弘治三閣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也是最厲害的一個。

    他的性格和劉健剛好相反,是個慢性子,平日總是不慌不忙,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他也有著自己獨有的能力——謀,此人十分善於謀略,凡事總要考慮再三之後才做出決斷,思慮十分嚴密,內閣的大多數決策都出自於他的策劃。

    謝遷,浙江余姚人,弘治八年入閣,三閣臣中排行最後。這位仁兄雖然資歷最低,學歷卻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狀元,這人不但書讀得多,還能言善辯,這也使他具有了一種和內閣中另外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稱侃大山,又名忽悠,謝遷先生兼任內閣新聞發言人,他飽讀詩書,口才也好,拉東扯西,經常把人搞得暈頭轉向,只要他一開口,連靠說話罵人混飯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動退避三舍。

    當時朝廷內外對這個獨特的三人團有一個十分貼切的評語: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發揮各自所長,他們組成的內閣極有效率,辦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歷史上僅次於「三楊」內閣,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這三位能臣,按照朱見深那個搞法,大明王朝的歷史估計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當然了,李東陽、劉健、謝遷之所以能靠著謀、斷、侃大展拳腳,安撫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老闆的好領導。而十多年後,朱老闆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匯報工作情況了,在這之後不久,他們三個人將面臨一次生死攸關的抉擇,而這次抉擇的結果最終給他們的能力下達了一張成績單: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斷)是不夠的,謀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這也是一個文才輩出的時代,傳承上千年的中華文化在這裡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奪目的光芒。

    之所以說李東陽要勝過劉健和謝遷,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謀略過人,李先生不但是政壇的領袖,也是文壇的魁首,他的書法和詩集都十分有名,據說他還活著的時候,親筆簽名字畫就可以掛在文物店裡賣,價錢也不低。

    由於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門後面總是跟著一大群粉絲和崇拜者,搞得他經常要奪路而逃,這些追隨者還仿照他的詩文風格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流派,這就是文學史上名聲顯赫的茶陵派(李東陽是茶陵人)。

    而與此同時,一個姓名與李東陽極為類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廣為流傳,並出現了很多擁護者,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夢陽。

    應該說明,這位李夢陽並不是類似金庸新、古龍新那樣的垃圾人物,事實上,要論對後世文壇的影響和名氣,李東陽還得叫他一聲前輩。

    李夢陽,甘肅人,時任戶部郎中,用現在的話說,這人應該算是個文壇憤青。他鄉試考了陝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卻極為厭惡明代的文風。他認為當時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廢物。

    他的這種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你算老幾?有幾把刷子,敢說別人不行!

    李夢陽此時卻表現出了極為反常的謙虛,他表示:諸位說得不錯,其實我也不行,你們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幾個厲害的人,這幾個人你們不服都不行。

    然後他列出了這幾個人的名字,還別說,真是不服都不行。

    誰呢?

    秦朝的李斯,漢朝的司馬相如、賈誼,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這幾個人你們敢叫板嗎?

    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李夢陽終於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學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現在的文體不滿,但也承認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反對,但這些猛人是有資格的,大家一起向他們學習就是了。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復古運動,經歷了唐詩的揮灑、宋詞的豪邁、元曲的清新後,明代詩文又一次回到了起點。

    他的主張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個人名氣極大,後人便將他們與李夢陽合稱七才子,史稱「前七子」。

    當李東陽、李夢陽在文壇各領風騷的時候,江蘇吳縣的一個年輕人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上京趕考,博取功名,雖然他並沒有成功,但他的名聲卻勝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終成為了大明王朝的驕傲,並傳揚千古,流芳百世。

    這個人叫唐寅,字伯虎。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奇特的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懸樑刺股、鑿壁借光就能學富五車、縱橫古今,唐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唐寅是一個天才,從小時候起,周圍的人就這樣形容他,他確實很聰明,讀書悟性很高,似乎做什麼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眾人的誇耀使得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以為真,便不再上學,整日飲酒作樂,連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裡。

    在這位天才即將被荒廢的關鍵時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來拜訪他,承認了他的天分,卻也告訴他,若無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題名。

    祝枝山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雖然他自己淡泊功名,卻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夠幹出一番事業。

    唐伯虎聽從了他的勸告,謝絕了來客,閉門苦讀,終悟學業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應天府舉行鄉試,十八歲的唐伯虎準備參加這次考試,考試前,他聚集了平生關係最好的三個朋友一起吃飯,在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捨我唐寅,更有何人!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個朋友卻沒有絲毫異議,因為他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參加唐寅酒宴的這三位朋友分別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他們四人被合稱為「吳中四才子」,也有人稱他們為江南四大才子。

    事實證明,唐寅沒有吹牛,在這次的鄉試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為應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寫得實在太好,當時的主考官梁儲還特意把卷子留下,給了另一個人看。但他不會想到,自己的這一舉動將給後來發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團。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樣,小時候也是個神童,後來做了李賢的女婿,平步青雲,他看過卷子後也十分欣賞,並在心中牢牢地記下了唐寅這個名字。

    不久之後,他們將在京城相聚,因為第二年,唐寅即將面對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準備進京趕考,當時的他已經名動天下,所有的人都認為,在前方等待著這個年輕人的將是無比壯麗的錦繡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他的目標已不再是考中一個小小的進士,他將挑戰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連中三元!

    他已經成為瞭解元,以他的才學,會元和狀元絕不是遙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順利,他將成為繼商輅之後的又一個傳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將在那裡獲取屬於自己的榮譽。

    可是唐寅兄,命運有時候是十分殘酷的。

    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唐寅遇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徐經。

    徐經,江陰人,是唐寅的同科舉人,他在趕考途中與唐寅偶遇,此時的唐寅已經是偶像級的人物,徐經對他十分崇拜,當即表示願意報銷唐寅的所有路上費用,只求能夠與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誰不幹?唐寅答應了。

    徐經這個人並不出名,他雖不是才子,卻是財子,家裡有的是錢。才財不分家,這兩個人就這麼一路逍遙快活到了京城。

    進京之後,兩人開始了各自的忙碌,從他們進京到開考之間的這段時間,是一個空白,而事情正是從這裡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唐寅注定到哪裡都是明星人物,他在萬眾矚目之下進了考場,然後帶著輕鬆的微笑離開。和他同樣信心十足離開考場的,還有徐經。

    從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開始為最後的殿試做準備,因為考卷中的一道題目讓他相信,自己考上進士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不過是名次前後不同罷了。

    可不久之後,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唐寅落榜了!

    還沒等唐寅從驚詫中反應過來,手持鐐銬的差役就來到了他的面前,把他當作犯人關進了大獄。

    金榜題名的夢還沒有做醒,卻突然被一悶棍打醒成了階下囚,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這次倒霉的並不只他一個人,他的同期獄友還有徐經和程敏政。他們的入獄罪名是合謀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而罪魁禍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題目。

    在這一年的考試中,考官出了一道讓人十分費解的題目,據說當年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沒能找到題目的出處,還有人只好交了白卷,只有兩份卷子寫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當即表示,他將在這兩個考生中選出今科的會元。

    這兩份卷子的作者一個是唐伯虎,另一個就是徐經。

    其實事情到了這裡,似乎並沒有什麼問題,答出來了說明你有本事,誰也說不了什麼,可事情壞就壞在唐伯虎的那張嘴上。

    這位仁兄考完之後參加宴會,估計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兩句,愛發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當時大家正在猜誰能夠奪得會元,唐伯虎意氣風發之下說出了一句話:

    「諸位不要爭了,我必是今科會元!」

    唐寅兄,你的好運到此為止了。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很多人沒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卻把它記在了心裡。

    這是一句讓唐寅追悔終身的話,因為它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首先這裡不是吳縣,說話對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對手和敵人。

    更為重要的是,當唐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此次考試的成績單還沒發下來(發榜)。

    這裡有必要說明一下,當年的考生們對考試名次是十分關注的,由於進士錄取率太低,即使是才華橫溢,名滿天下,也萬萬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考上,更何況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雖有才學,也自信得過了頭吧!

    所以當酒宴上的唐寅還在眉飛色舞的時候,無數沉默的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這個人的自信裡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狀從來都是讀書人的專長,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這一情況,主考官們不敢怠慢,立刻匯報了李東陽。李東陽到底經驗豐富,當時就已估計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馬上報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樘當即下令核查試卷,事實果然如傳言那樣,唐寅確實是今科會元的不二人選。而選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態嚴重了,成績單還沒有發佈,你唐寅怎麼就能提前預知呢?當年那個時候,特異功能似乎還不能成為這一問題的答案。

    此時這件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整日探頭探腦的言官們也不失時機跳了出來,政治嗅覺敏銳的給事中華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認為他事先出賣了考題,因此唐伯虎和徐經兩人才能答出考題高中。

    華這一狀告得實在太狠,本來李東陽還想拉兄弟一把,讓徐經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後再考,把這件事壓下去,可是這樣一來,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陰謀、考場黑幕,只好公事公辦,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兒抓了進來。

    經過審理,案件內部判決如下:

    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謀作弊查無實據,但其僕人確係出賣考題給徐經,失察行為成立。結論:勒令退休。

    江陰舉人徐經:購買考題查實,作弊行為成立。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吳縣舉人唐寅:……。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當然了,這些都是內部結論,除處罰結果外,具體情況並未向社會公開。

    對了,還漏了一個:

    給事中華:胡亂告狀,所言不實。結論:貶官。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26 PM

三 朱祐樘篇 六 明君(三)

事實的真相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的僕人賣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而本著黑鍋人人有份的原則,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一起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複雜,各種史料都有記載,眾說紛紜,難分真偽,但只要我們以客觀的態度仔細分析案件細節,抽絲剝繭逐步深入,就會發現這起案件實際上——比想像中更為複雜!

    事實上,這起所謂的科場舞弊案歷經幾百年,不但沒弄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成了不折不扣的懸案。

    此案到底複雜在哪裡,我來演示一下:目前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共有三個:一、徐經是否買了考題作弊。二、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三、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回到案件的起點,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我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不過這並不重要,像我這樣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才,即使事先知道題目估計也要交白卷。

    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關鍵的一點:這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那麼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只要考量一下這二位仁兄的實力,就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不可能做出來的。

    唐寅是全國知名的才子,學習成績優秀,是公認的優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的高中生,要進北大清華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徐經雖然是個土財主,也考中了舉人,在全國範圍內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指望他的腦筋開竅,智商突然爆發,那是不現實的。

    所以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徐經很有可能確實買了考題。

    第二個問題,相信很多人都認為不是個問題,以唐寅的實力,還需要作弊嗎?

    其實我也這樣認為,但分析後就會發現,具體情況並非那麼簡單。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專門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極有可能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含義——潛規則。

    而這種潛規則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約定門生。

    在明代,如果要評選最令人羨慕的官職,答案並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們主要工作不過是在教室裡來回巡視監考,然後拿點監考費走人,可在當時,這實在是個搶破頭的位置。

    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將成為他的門生。

    明代的官場網絡大致由兩種關係組成,一種是同學(同年),另一種是師生(門生),官場風雲變幻莫測,新陳代謝速度很快,今天還是正部級,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閻王那兒報到了。要想長盛不衰,就得搞好關係。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緊,只要混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了,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麼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態度:今後就由老夫罩著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贏。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著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係網,抓幾個新人,將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場裡,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著退休,只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制,而這一體制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為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繫,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為師生,這樣無論將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確定的關係。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只有當真正眾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係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跡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裡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面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更為關鍵的一點在於,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只能指向兩個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題,並且認為別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二、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面,並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註: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標準答案。

    不管有多複雜,這件案子總歸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霉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霉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著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為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同志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裡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歎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簣,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只喜歡旅遊,別號徐霞客。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裡,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為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於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閒事,編劇為了調侃他,便以他為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裡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霉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著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樘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立為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為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禿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吃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兒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拚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樘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只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並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於疏於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樘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劉大夏想了一下,回復了朱祐樘: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內,必可見功。」

    「誰?」

    「楊一清。」

    朱祐樘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苟言笑,整日板著嚴肅的面孔,而且相貌出眾——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於是干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陝西(養馬之地),他將在這裡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煉,等待著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內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於到達了頂點。但朱祐樘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面對著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於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閣臣們回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著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樘笑著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麼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樘,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27 PM

三 朱厚照篇 七 鬥爭,還是隱忍?

明武宗朱厚照

    現在讓我們調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鬧的一位兄弟終於要出場了。

    據說清朝的皇子們在讀書時如果不專心,師傅就會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學朱厚照嗎?!」

    被幾百年後的人們當作反面典型的朱厚照並不冤枉,單從學習態度上講,他實在是太過差勁。

    朱祐樘這輩子什麼都忙到了,什麼都惦記到了,就是漏了他的這個寶貝兒子。朱祐樘命不好,只生了兩個兒子,還病死了一個,唯一剩下來的就是朱厚照,自然當成命根子來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兒子受苦,無論什麼事情都依著他,很少責罰,更別提打了。

    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親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也沒有人管他,這很自然,連他爹都不管,誰敢管?

    無數的敗家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朱厚照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敗家子,據史料記載,他的智商過人,十分聰明,也懂得是非好歹,只是這位大哥有一個終身不改的愛好——玩。

    玩,怎麼好玩怎麼玩,翻過來覆過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只是為了一個字——玩。

    請諸位千萬記住這個前提,只有理解了這些,你才能對下面發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朱厚照就這麼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歲,突然一天宮中哭聲震天,他被告知父親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將成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並不十分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加了個名譽頭銜,該怎麼活還怎麼活,沒什麼變化。

    可是不久之後,麻煩就來了,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書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並且他還在書中列明瞭朱厚照的幾條罪狀,比如不在正殿坐著,卻四處閒逛看熱鬧,擅自騎馬劃船,隨便亂吃東西等等。

    這些是罪狀嗎?

    應該說對於朱厚照而言,這些確實是罪狀,劉健可是有著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待著多好,幹嗎四處亂跑,萬一被天上掉下的磚瓦砸到,那是很危險的,有個三長兩短,大明江山怎麼辦?

    騎馬也不安全,摔下來怎麼辦?劃船更不用說了,那年頭還沒有救生圈,掉進水裡就不好了,為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隨便幹這些危險活動了。

    東西更是不要亂吃,雖然毒大米、爛花生之類的還沒有普及,萬一吃壞肚子的話,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劉健苦口婆心地說了很長時間,可朱厚照對此只有一個想法:

    全是廢話!

    老子當太子的時候就沒人敢管,現在做了皇帝,這個老頭子竟然還敢來多管閒事!

    但這個老頭子畢竟是老爹留下來的頭號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於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副忠厚淳樸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

    「我明白了,今後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劉健並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話,那是連春節都要過錯的。

    這之後,非但沒有看見朱厚照兄懸樑刺股,勤奮努力,反而連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說什麼午朝,整天連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著。

    這下輪到人事部長馬文升和國防部長劉大夏出馬了,他們早就感覺到不對勁了,為了能夠及早限制住這位少年皇帝的行為,把他往正道上引,他們準備奮力一搏。

    很快,兩人先後上書勸說朱厚照,並且表示如果皇帝不採納他們的意見,他們會繼續上書直到皇帝改正為止。

    朱厚照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驗,十六歲的他畢竟沒見過二位部長這種不要命的架勢,他第一次產生了畏懼感。

    然而這時耳旁一個聲音對他說:

    陛下,你不需要聽命於他們,你有命令他們的權力!

    朱厚照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當即對二位部長表示,你們也不用再上書了,因為我現在就不讓你們干了,你們下崗了,收拾東西回家養老吧!

    馬文升和劉大夏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不但沒嚇唬住,還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傷心之下,他們各自離職回家。

    發出那個聲音的人,叫做劉瑾。

    劉瑾,陝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詳,這也是個正常現象,家裡有識字認數記得生日的,一般不會去做太監。

    這位劉先生原本姓談,是個很堅強而且膽子很大的人,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他是自宮的。

    當然了,他自宮的動機並不是因為撿到了葵花寶典之類的武功秘笈,之所以走上這條路,只是因為他想找個工作。為了求職就拿刀子割自己,這樣的人自然很堅強。

    更懸的是,自宮也不一定有工作,當時想當太監的人多了去了,沒點門路你還進不去,萬一進不了宮,割掉的又長不回來,那可就虧大了。敢搞這種風險投資的人,是很有幾分膽量的。

    這位預備宦官還算運氣好,一個姓劉的太監看中了他,便安排他進了宮,此後他就改姓劉了。

    公正地講,劉瑾是一個很有追求的太監,他進宮之後勤奮學習,發憤用功,很快具備了初級文化水平,這在宮裡已經是很難得了,於是他被選為朱厚照的侍從。

    從王振到劉瑾,他們的發家之路提醒我們,無論何時何地,即使當了太監,也應該堅持學習。還是俗話說得好:知識改變命運。

    當劉瑾看到不愛讀書、整日到處閒逛的朱厚照時,他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了。只要能夠哄住這個愛玩的少年,讓他隨心所欲地玩樂,滿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當然了,劉瑾並不是唯一的聰明人,還有七個人也發現了這條飛黃騰達的捷徑。他們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個極為威風的稱號——八虎。

    朱厚照很快發現,與那些整日板著臉訓人的老頭子們相比,身邊這些百依百順的太監更讓他感到舒服。於是他給予這些人充分的信任,將宮中大權交給了他們,還允許他們參與朝政,掌握國家大權。

    有了皇帝的支持,劉瑾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這位劉先生實在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幾任太監的經驗教訓,將自己的手伸向了一個新的領域——文官集團。

    劉先生很清楚,自己雖然得寵,歸根結底也只是個太監,要想長治久安,穩定發展,就必須拉攏幾個大臣,劉健、李東陽這些人自然不買他的賬,但他知道,要在讀書人中間找幾個軟骨頭的敗類並不困難。

    經過仔細觀察,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吏部侍郎焦芳。接觸一段時間後,雙方加深了瞭解,形成了共識,決定從今以後狼狽為奸,共同作惡。

    焦芳,河南泌陽人,進士出身,還是個翰林,但你要是把他當成文弱書生,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想當年,萬安在內閣管事的時候,大學士彭華推薦晉陞學士人選,漏了焦芳,這位兄台聽到消息,當即表示,我要是當不上學士,就拿刀在長安道上等彭華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華聽到消息,嚇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這才了結。

    這位焦兄弟如此剽悍,在中進士之前估計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伙實在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焦芳就這樣成為了劉瑾犯罪集團的骨幹成員,考慮到投靠太監畢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並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著。

    劉瑾的行動終於引起了文官集團的警覺,馬文升和劉大夏的離去也讓他們徹底認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必須動手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不同的選擇

    劉健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場滾打的經驗告訴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面,後果不堪設想,而想要除掉「八虎」,單靠內閣是絕對不夠的。

    要獲得最後的勝利,必須發動文官集團的全部力量,發動一次足以致命的攻擊。

    基於這個認識,他找到了戶部尚書韓文,佈置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進攻開始。

    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折,他並不在意地翻閱了一下內容,卻立刻被嚇得膽戰心驚!

    這份奏折不但像賬本一樣,列舉了他登基以來的種種不當行為,還第一次大膽地把矛頭直接對準劉瑾等人,表示再也無法容忍,必須立刻殺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執行,他們絕不甘休。

    此奏折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壇領袖李夢陽,要說他也確實名不虛傳,寫作水平極高,引經據典,短短的幾千字就把劉瑾等人罵成了千古罪人、社會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並不是這份奏折的內容,也不是奏折的作者,類似這種東西他已經見過很多次,習以為常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份奏折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謂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長官六位尚書,加上都察院最高長官、通政司最高長官和大理寺最高長官,共計九人,合稱九卿。

    這一舉動通俗地說,就是政府內閣全體成員發動彈劾,威脅皇帝答應他們的條件和要求。

    劉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劉瑾等人的虛實,根本不與他們糾纏,而是發動內閣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盤,雖然這位皇帝鬧騰得厲害,畢竟只是個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嚇唬,只要擺出拚命的架勢,他是會服從的。

    劉健的想法是對的,他這一招把朱厚照徹底嚇住了,剛上台沒多久,下面的這幫人就集體鬧事了,要是不答應他們的要求,萬一再來個集體罷工,這場戲一個人怎麼唱?

    他準備屈服了。

    劉瑾等人得知消息,嚇得魂不附體,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劉健竟然這麼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個人馬上湊在一堆開會想對策,可是由於智商有限,談了半天也沒辦法,只得抱頭痛哭。

    朱厚照的環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劉健相比,他還太年輕,面對威脅,他只好派出司禮監王岳去內閣見幾位大人,以確定一個問題——「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王岳急匆匆地跑到內閣拜見三位大人,卻意外地看到了兩種不同的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開始詢問幾位閣臣的意見,還沒等他問完,劉健就拍案而起,說出了他的意見:

    「沒什麼可說的,把那八個奴才抓起來殺掉就是了!」

    本來就很能侃的謝遷也毫不客氣,厲聲說道:

    「為國為民,只能殺了他們!」

    然而剩下的李東陽卻保持了沉默,面對劉健和謝遷驚異的目光,他這才緩緩地表示,應該嚴懲違法的太監。

    李東陽此時的奇怪表現並沒有引起劉健和謝遷的重視,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岳的身上,等待著這位司禮監的表態。

    也算劉瑾運氣不好,因為王岳最討厭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監行業的競爭是很激烈的,對這位搶飯碗的同行,王岳自然沒有什麼好感。

    他對三位閣臣的意見表示完全接受,並立刻回到宮中向朱厚照轉達了內閣的意見。

    朱厚照想不到內閣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但他並不想趕走這幾個聽話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內閣談判,這次他降低了自己的底線:同意趕走八人,但希望能夠寬限一段時間執行。

    內閣的答覆很簡單——不行。

    同時更正了朱厚照的說法——不是趕走,是殺掉。

    朱厚照真正是無計可施了,他只能繼續派出司禮監前去內閣談判。

    此時「八虎」已經知道了情況的嚴重性,他們驚恐萬分,竟然主動找到了內閣,表示他們願意自己離開這裡前往南京,永不干涉朝政。

    內閣壓根兒就不搭理他們。

    劉瑾和其餘七個人都哭了,他們是被急哭的。

    這是匆忙混亂的一天,宮中的司禮監急匆匆地趕到內閣,又急匆匆地趕回宮裡,朱厚照也無可奈何,「八虎」完全喪失了以往的威風,只是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的裁決。

    出人意料的是,與此同時,內閣裡卻發生了一場爭論。

    計劃的發起人劉健眼看勝利在望,便召集內閣和各部官員開會商討下一步的對策。

    劉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虛傳,會議一開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劉瑾等人,謝遷、韓文也十分激動,一定要殺了「八虎」。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東陽終於開了口,但他說出的話卻著實讓在座的人吃了一驚。

    李東陽表示,只要皇帝能夠疏遠、趕走「八虎」就行了,沒有必要一定把他們殺掉,否則事情可能會起變化。

    他的建議引起了劉健和許多人的不滿,與會的人眾口一辭地認為他過於軟弱,對他的建議毫不理會。

    李東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他看來,這些憤怒的人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但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就這樣,內閣商定了最後的方針:除掉「八虎」,決不讓步。

    但劉健很清楚,要讓這一方針得到朱厚照的批准是不容易的,為了達到目的,他決定尋求一個人的幫助——王岳。

    在談判的時候,劉健就敏銳地感受到了王岳對劉瑾的敵意,這樣的細節自然逃不過閱歷豐富的劉健的眼睛。他隨即派人與王岳聯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這一提議正中王岳下懷,他立刻發動其餘的司禮監,對朱厚照展開遊說。

    整整一天的折騰已經讓朱厚照筋疲力盡,十六歲的他完全不是這些官場混跡多年的老狐狸的對手,所以當王岳等人向他進言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這樣吧,把他們抓起來,我同意。」

    朱厚照終於妥協了,王岳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劉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動手,徹底清除「八虎」。

    緊張了整整一天的劉健終於輕鬆了,因為明天所有的問題都將得到解決,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小學的時候,老師曾經反覆教導過我們這樣一句話: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劉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會議上,除去情緒激動的多數派和猶豫的少數派外,還有著一個別有企圖、冷眼旁觀的人。這個人就是焦芳。


潛伏

    劉瑾的工作終於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連夜把內閣制定的計劃告訴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絕路上,即使沒有辦法也會想出辦法的。

    明天一早就會有人來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能跑到哪裡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豁出去了!

    劉瑾明白,現在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挽救他們。於是,他和其餘七人連夜進宮,去拜會他們最後的希望——朱厚照。

    一見到朱厚照,八個人立刻振作提神,氣沉丹田,痛哭失聲。生死關頭,八個人都哭得十分認真敬業,朱厚照被他們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讓他們先停一停,把話說完。

    劉瑾這才開口說話,他把矛頭指向了王岳,說王岳與文官們勾結一氣,要置他們於死地。

    劉瑾實在是一個聰明人,他沒有直接指責攻擊他們的文官,因為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對於這個少年而言,文官從來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邊的太監,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岳才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只要把王岳歸於文官一夥,朱厚照自然就會和他們站在一起。

    朱厚照被打動了,他本來就極其討厭那些文官,只不過是迫於形勢,才屈服於他們的脅迫,聽了劉瑾的話,他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危險,連王岳也聽從文官的指揮,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可我又能怎麼辦呢?

    劉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關鍵的一句話: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決,誰敢不從!」

    朱厚照終於醒悟了,原來最終的解釋權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實並沒有任何不同之處,只要他願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岳等人的司禮監職務,由劉瑾接任,而東廠及宮中軍務則由「八虎」中的谷大用和張永統領。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劉瑾完成了逆轉,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劉瑾充分領會了時間寶貴的精神,他沒有等到第二天,而是連夜逮捕了王岳等人,把他們發往了南京。

    然後他穿好了司禮監的衣服,靜靜地等待著清晨的到來。

    第二天.

    興奮的劉健和謝遷興沖沖地趕來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岳的接應,他們信心百倍,準備聽這幾個太監的終審結果。

    可他們最終聽到的卻是幾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調令,然後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禮監劉大人。

    強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劉健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辭職申請,與他一同提出辭呈的還有李東陽和謝遷。

    很快,劉健和謝遷的辭職要求得到了批准,而李東陽卻被挽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焦芳將會議時的一切都告訴了劉瑾,包括劉健、謝遷的決斷和李東陽的猶豫不決。

    劉瑾根據這一點做出了判斷,在他看來,猶豫的李東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就這樣,弘治年間的三人內閣終於走到了終點,「斷」和「侃」離開了,「謀」留了下來。

    離別的日子到了,李東陽在京城郊外為他的兩個老搭檔設宴送行,在這最後的宴會上,李東陽悲從心起,不禁痛哭起來。可是另兩個人卻沒有他這樣的感觸。

    劉健終於忍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嚴肅地對李東陽說:

    「你為什麼哭!不要哭!如果當時你態度堅決,今天就可以和我們一起走了!」

    李東陽無言以對。

    謝遷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視著李東陽,然後和劉健一同離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東陽看著兩人的背影,舉起了杯中的殘酒,灑之於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時候,屈辱地活著比悲壯地死去更需要勇氣。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29 PM

三 朱厚照篇 八 傳奇就此開始

一號人物登場

    李東陽決不是劉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會猶豫,恰恰是因為他注意到了被其他大臣忽視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只不過是個偶然因素,劉瑾之所以能夠成功,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厚照,這位玩主是不會殺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李東陽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他思維縝密,看得比劉健和謝遷更遠,也更多,他很清楚要解決劉瑾,並沒有那麼容易。

    劉瑾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遠比想像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這個強大的敵人,必須等待更好的時機。

    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

    但是其他官員們似乎不這麼想,他們為劉健、謝遷的離去痛惜不已,紛紛上書挽留,第一批上書的官員包括監察院御史薄彥征、南京給事中戴銑等二十多人,劉瑾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十分果斷——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書一個打一個,一個都不能少!

    最慘的是南京給事中戴銑,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為了救戴銑,又有很多人第二批上書,劉瑾對這些人一視同仁,全部處以了廷杖。

    在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個叫王守仁的小官,與同期被打的人相比,他一點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對他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位三十四歲的小京官即將踏上歷史舞台的中央,傳奇的經歷就此開始。

    兵部武選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將冠絕當代,映照千古。


傳奇

    1905年,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為日本軍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將領,他率領裝備處於劣勢的日本艦隊在日俄戰爭中全殲俄國太平洋艦隊和波羅的海艦隊,成為了日本家喻戶曉的人物。

    由於他在戰爭中的優異表現,日本天皇任命他為海軍軍令部部長,將他召回日本,並為他舉行了慶功宴會。

    在這次宴會上,面對著與會眾人的一片誇讚之聲,東鄉平八郎默不作聲,只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與眾人,上面只有七個大字:

    一生伏首拜陽明。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貧寒,小小年紀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撈魚,家裡還有幾個生病的親屬,每日以淚洗面。這差不多也是慣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況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錢,而且他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屬實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條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輩們大都曾經做過官,據說先祖王綱曾經給劉伯溫當過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後世子孫雖然差點,但也還湊合。而到了王守仁父親王華這裡,事情發生了變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歲的王守仁離開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為他家的墳頭冒了青煙,父親王華考中了這一年的狀元。

    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華的責任感也大大增強,畢竟老子英雄兒好漢,自己已經是狀元了,兒子將來就算不能超過自己做個好漢,也不能當笨蛋。於是他請了很多老師來教王守仁讀書。

    十歲的王守仁開始讀四書五經了,他領悟很快,能舉一反三,其聰明程度讓老先生們也倍感驚訝,可是不久之後,老師們就發現了不好的苗頭。

    據老師們向王狀元反映,王守仁不是個好學生,不在私塾裡坐著,卻喜歡舞槍弄棍,讀兵書,還喜歡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有詩為證: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在先生們看來,這是一首荒謬不經的打油詩,王華看過之後卻思索良久,叫來了王守仁,問了他一個問題:

    「書房很悶嗎?」

    王守仁點了點頭。

    「跟我去關外轉轉吧。」

    王華所說的關外就是居庸關,敏銳的他從這首詩中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這個兒子非同尋常,書房容不下他,王華便決定帶他出關去開開眼界。

    這首詩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時年十二歲。這也是他第一首流傳千古的詩作。

    此詩看似言辭幼稚,很有打油詩的神韻,但其中卻奧妙無窮。山和月到底哪個更大,這個十二歲的少年用他獨特的思考觀察方式,給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這種思維模式,後世有人稱之為辯證法。

    王華做出了一個不尋常的承諾。當時的居庸關外早已不是朱棣時代的樣子,蒙古騎兵經常出沒,帶著十幾歲的兒子出關,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但王華經過考慮,最終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不久之後,他就為自己的這個決定追悔莫及。

    在居庸關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遼闊的草原和大漠,領略了縱馬奔騰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間的偉績,永樂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經的風雲歲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顆種子開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華原本只是想帶著兒子出來轉轉,踩個點而已,可王守仁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大吃一驚。

    不久之後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態,莊重地走到王華面前,嚴肅地對他爹說:

    「我已經寫好了給皇上的上書,只要給我幾萬人馬,我願出關為國靖難,討平韃靼!」

    據查,發言者王守仁,此時十五歲。

    王華沉默了,過了很久,才如夢初醒,終於做出了反應。

    他十分激動地順手拿起手邊的書(一時找不到稱手的傢伙),劈頭蓋臉地向王守仁打去,一邊打還一邊說:

    「讓你小子狂!讓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為國效力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但他並沒有喪氣,不久之後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計劃,一個更為宏大的計劃。

    王華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萬想不到,自己這個寶貝兒子還真是啥都敢想敢幹。

    也許過段時候,他就會忘記這些愚蠢的念頭。王華曾經天真地這樣想。

    也許是他的祈禱產生了效果,過了不久,王守仁又來找他,這次是來認錯的。

    王守仁平靜地說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實際,多謝父親教誨。」

    王華十分欣慰,笑著說道:

    「不要緊,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將來努力讀書,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現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幹什麼?」

    「做聖賢!」

    這次王華沒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復——一個響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毀在這小子手裡了。

    王華終於和老師們達成共識,如果再不管這小子,將來全家都要敗在他的手裡,經過仔細考慮,他決定給兒子談一門親事。他認為,只要這小子結了婚,有老婆管著,就不會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了。

    王華是狀元,還曾經給皇帝當過講師,位高權重,王守仁雖然喜歡鬧事,但小伙子長相還是比較帥的(我看過畫像,可以作證),所以王家要結親的消息傳出後,很多人家擠破頭來應徵。

    出於穩妥考慮,也是不想這小子繼續留在京城惹事,王華挑選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個官家小姐,然後叫來了剛滿十七歲的王守仁,告訴他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結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王華給王守仁安排這麼個包辦婚姻,無非是想圖個清靜,可他沒有料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愣頭愣腦的王守仁就這麼被趕出家門,跑到了江西洪都,萬幸,他的禮儀學得還算不錯,岳父大人對他也十分滿意。一來二去,親事訂了下來,結婚的日期也確定了。

    這位岳父大人估計不常上京城,沒聽過王守仁先生的事跡,不過不要緊,因為很快,他就會領略到自己女婿的厲害。

    結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結婚,新郎又是王狀元的兒子,自然要熱鬧隆重一點,岳父大人家裡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準備行禮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個關鍵的人——新郎。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結不成婚還在其次,把人弄丟了怎麼跟王華交代?

    岳父大人滿頭冒汗,打發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尋找,可怎麼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連尋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觀裡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動。

    可是失蹤一天的王守仁卻一點都不激動,他驚訝地看著那些滿身大汗的人們,說出了他的疑問:

    「找我幹啥?」

    原來這位兄弟結婚那天出來閒逛,看見一個道觀,便進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勁,就開始學道士打坐,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來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還有件事情沒有做。

    無論如何,王守仁還是成功地結了婚,討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傳遍了洪都,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個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並不知道,這個看似怪異的少年是一個意志堅定,說到做到的人,四書五經早已讓他感到厭倦,科舉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歲的他就這樣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唯一的目標——做聖賢。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這個理想可操作性實在不高,畢竟之前除若干瘋子精神病自稱實現了該理想之外,大家公認的也就那麼兩三個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著頭腦,所以他出沒於佛寺道院,希望從和尚道士身上尋找成為聖賢的靈感。但除了學會唸經打坐之外,連聖賢的影子也沒看到。他沒有灰心喪氣,仍然不斷地追尋著聖賢之道。

    終歸是會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堅信這一點。

    或許是他的誠意終於打動了上天,不久之後,它就給王守仁指出了那條唯一正確的道路。

    弘治二年(1489),十八歲的王守仁離開江西,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認識了一個書生,便結伴而行,閒聊解悶。

    交談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怎樣才能成為聖賢呢?」

    這位書生思慮良久,說出了四個字的答案:

    「格物窮理。」

    「何意?」

    書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聖人的書,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


聖賢之路

    朱聖人就是朱熹,要說起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無與倫比,連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譜,給他當孫子。

    可關於他的爭論也幾百年都沒消停過,罵他的人說他是敗類,捧他的人說他是聖賢,但無論如何,雙方都承認這樣一點:他是一個影響了歷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支持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反對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禁錮思想的罪魁禍首。

    其實朱熹先生遠沒有人們所說得那麼複雜,在我看來,他只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不過是他的目標有些特殊罷了。

    他追求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面的內容將敘述一些比較難以理解的哲學問題,相信按本人的講述方式,大家是能夠理解的,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就去翻書吧。)

    自古以來,有這樣一群僧人,他們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誦經念佛,而與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們往往幾十年坐著不動,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體,痛苦不堪卻依然故我。

    有這樣一群習武者,經過多年磨煉,武藝已十分高強,但他們卻更為努力地練習,堅持不輟。

    有這樣一群讀書人,他們有的已經學富五車,甚至功成名就,卻依然日夜苦讀,不論寒暑。

    他們並不是精神錯亂、平白無故給自己找麻煩的白癡,如此苦心苦行,只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

    傳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神奇的東西,它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輕若無物,卻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夠獲知這一樣東西,就能夠瞭解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奧秘,看透所有偽裝,通曉所有知識,天下萬物皆可歸於掌握!

    這並不是傳說,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這樣東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謂道,是天下所有規律的總和,是最根本的法則,只要能夠瞭解道,就可以明瞭世間所有的一切。

    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誘惑,所以幾千年來,它一直吸引著無數人前僕後繼地追尋。更為重要的是,事實證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為人所掌握的。

    對於不同種類的追尋者而言,道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對於和尚們來說,道的名字叫做「悟」,對於朱熹這類讀書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們夢寐以求追尋的「悟」,並不是虛無縹緲的,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玄妙的快感,遠遠勝過世間所有的歡悅和一切精神藥品,到此境界者,視萬物如無物,無憂無慮,無喜無悲,愉悅之情常駐於心。佛法謂之「開悟」。

    最著名的「開悟」者就是「六祖」慧能,之後的德山和尚與臨濟和尚也聞名於世。

    窮諸玄辨,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此即所謂佛者之道。

    而關於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這樣一個故事來說明:

    按照武術中的說法,兵器是越長越好,即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但據說五代年間,有一位高手用劍,卻是越用越短,到後來他五六十歲了,劍法出神入化之時,居然不用劍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陣,卻從未打敗過。

    當我看到這個故事時,才真正開始相信一句小說中的常用語: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開悟,也不是練習武術,這玩意兒是從書中讀出來的,而且還是能夠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唯天下至誠,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讚天下之化育;可以贊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釋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話,也不用去找翻譯了,概括起來,只要你懂得三點就夠了:

    一、道是個稀罕玩意兒,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二、無論什麼職業什麼工種,悟道之後都是有很多好處的。

    三、悟道是很難的,能夠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這樣了,能看明白就行。

    說了這麼多,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有解決,既然道這麼好,那怎樣才能悟道呢?

    還是按照職業來劃分,如果你去問一個已經開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會十分有趣。

    對於這個問題,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禪師的答案是:把佛像燒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來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賢是挑糞的。(罪過罪過)

    他們並不是在說胡話,如果你有足夠的悟性,就能從中體會到「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的真意。所謂目中無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處。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徑,也正隱藏在這些看似荒謬的語言中,簡單說來就是三個字——靠自己。

    他們以各種聳人聽聞的話來回答問題,只是想要告訴你,悟道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會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可以幫你。

    可是高僧們的答案可操作性實在不強,一般人幹不了,很難讓我們滿意,我們再來看看武者。

    對於練武的人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更加簡單,丟給你一把劍,你就慢慢練吧,至於要練多久才能到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最高境界,不要問師傅,也不要問你自己,鬼才知道。

    畢竟一本幾十萬字的長篇武俠小說裡絕頂高手一般也就一兩個人,如果兄弟你沒有練出來,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諸位一定要端正心態。

    現在我們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聖人身上,希望這裡有通往聖賢之路的鑰匙。

    朱聖人確實不負眾望,用四個字給我們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格物窮理。

    好,現在我們終於回到了起點,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那麼這四個字到底有什麼魔力,又是什麼意思呢?

    朱聖人還是很耐心的,他告訴我們,「理」雖然很難悟到,卻普遍存在於世間萬事萬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頭黃牛是有理的,後院的幾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頭的那幾貫私房錢也是有理的。

    理無處不在,而要領會它,就必須「格」。

    至於到底怎麼格,那就不管你了,發呆也好,動手也好,願意怎麼格就怎麼格,朱聖人不收你學費就夠意思了,還能幫你包打天下?

    那麼「格」到什麼時候能夠「格」出理呢?

    問得好!關於這個問題,宋明理學的另一位偉大導師程頤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會神地「格」,加班加點地「格」,是會「豁然貫通」的。

    那麼什麼時候才能「豁然貫通」呢?

    不好意思,這個問題導師們沒有說過,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格」吧,請你相信,到了「豁然貫通」的時候,你就能「豁然貫通」了。

    好了,我們的哲學課到此結束,課上討論了關於佛學、禪宗、儒學、宋明理學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這種講述方式大家能夠理解。

    其實我並不願講這些東西,但如果不講,諸位就很難理解王守仁後來的種種怪異行為,也無法體會他那冠絕千古的勇氣與智慧。

    聖賢之路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點,卻似乎永遠看不到終點。它神秘、詭異,又深不可測,它比名將之路更加艱辛,在這條道路上,沒有幫手,沒有導師,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成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敗,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放棄。

    然而十八歲的王守仁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道路,他最終成功了,在十九年後的那個地方,那個夜晚,那個載入歷史的瞬間。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30 PM

三 朱厚照篇 九 悟道(一)

躊躇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於帶著老婆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著他,唯恐他繼續幹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為王守仁讀的只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園裡,看著一枝竹子發呆,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問道:

    「你又想幹什麼?」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著那根竹子,只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著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華不理解王守仁的行為,但是大家應該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學課打底,我們已經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進在聖賢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實在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顧風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著這個有「理」的玩意兒。

    「理」就在其中,但怎麼才能知道呢?

    懷著成為聖賢的熱誠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幾天幾夜,沒有得到「理」,卻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朱聖人的話是對的嗎?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在故事背後,還有著一個人對未知的執著和探索。

    王華受夠了自己兒子的怪異行為,他下達了最後通牒,你想研究什麼我都不管,但你必須考中進士,此後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華沒辦法,畢竟他自己是狀元,如果兒子連進士都不是,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王守仁考慮了一下,認為這個條件還不錯,便答應了,從此他重新撿起了四書五經,開始備考。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王守仁確實繼承了王華的優良遺傳基因,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老爹終於露出了笑臉,打發了前來祝賀的人們之後,他高興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題名!」

    可是事實證明,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畢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幹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臨考前惡補只能糊弄省級考官,到了中央,這一招就不靈了。

    之後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兩次參加會試,卻都落了榜,鎩羽而歸。

    父親王華十分著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喪,他沒有料到,自己想當聖賢,卻連會試都考不過,心裡十分難過。

    換了一般人,此刻的舉動估計是在書房堆上一大堆乾糧,在房樑上吊一根繩子,再備上一把利器,然後拚命讀書備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經過痛苦的思索,終於有所感悟,並做出了一個決定。

    為了得到父親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親談話。

    「我確實錯了。」

    聽到這句話,王華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將來必成大業,落榜之事無須掛懷,今後用功讀書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發完了感慨的王華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好兒子,按照通常邏輯,王守仁應該謝禮,然後去書房讀書,可是意外出現了。

    王守仁不但沒有走,反而向父親鞠了一躬說道:

    「父親大人誤會了,我想了很久,適才明白,落榜之事本來無關緊要,而我卻為之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為此無關緊要之事煩惱不已,實在是大錯。」

    王華又一次發懵了,可是王守仁卻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我以為,書房苦讀並無用處,學習兵法,熟習韜略才是真正的報國之道,今後我會多讀兵書,將來報效國家。」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個禮,飄然而去。

    面對著王守仁離去的背影,剛剛反應過來的王華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你要氣死老子啊!」

    王守仁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六歲這年,他開始學習兵法和謀略,甚至開始練習武藝,學習騎射。

    當然了,最終他還是給了自己老爹幾分面子,四書五經仍舊照讀,也算是對父親的些許安慰。

    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學習中,王守仁逐漸掌握了軍事的奧秘和非凡的武藝,此時武裝他頭腦的,再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文武兼備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對於他們而言,王守仁已經變得過於強大。

    就這麼過了兩年,半工半讀的王守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會試,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要說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給的,他這麼瞎糊弄三年,竟然還是中了榜,而且據他父親調查,原先他的卷子本來被評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後門(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擠到了二甲。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王守仁總算是當了官,沒給他老爹丟臉,可惜他沒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設部),但根據工作日誌記載,王守仁不算是個積極的官員,他從來都不提什麼合理化建議,也不當崗位能手,卻認識了李夢陽,整天一起研究文學問題。

    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在光鮮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卻在不斷地加深。

    他的痛苦來源於他的追求,因為他逐漸感到,朱聖人所說的那些對他似乎並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狽不堪,卻毫無收穫。

    而一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發現,在朱聖人的理論中,存在著某些重大的問題。

    這裡先提一下朱聖人理論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觀點,說起來真可謂是家喻戶曉,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這句話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則更為著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曾經被無數人無數次批倒批臭,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但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意思,因為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這也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聖人的世界和我們的是不同的,這位哲學家的世界是分裂成兩塊的,一塊叫做「理」,另一塊叫做「欲」。

    朱聖人認為「理」是存在於萬物中的,但卻有著一個大敵,那就是「欲」,所謂「理」,是宇宙萬物的根本規律和準則,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來了,那好處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協調了。換在今天,這玩意兒還能降低犯罪率,穩定社會,那些翻牆入室的、飛車搶包的、調戲婦女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會統統地消失。最終實現和諧社會。

    可是「欲」出來搗亂了,人心不古啊,人類偏偏就是有那麼多的慾望,吃飽了不好好待著,就開始思考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搞得社會不得安寧。

    所以朱聖人的結論是,要用客觀世界的「理」,去對抗主觀人心的「欲」,而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說就是,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犧牲人的所有慾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慾望。

    這是一個對後世產生了極大(或者說極壞)影響的理論,到了明代,這套理論已經成為了各級教育機構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級官僚們的行為法則和指導思想,在那個時候,朱聖人的話就是真理,沒有多少人敢於質疑這套理論。

    可是王守仁開始懷疑了,這源於一件事情的發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調到了刑部(司法部),當時全國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頻發,他便從此遠離了辦公室的坐班生活,開始到全國各地出差審案。

    但是審案之餘,王大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四處登山逛廟找和尚道士聊天,因為他「格」來「格」去,總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讀佛經道書,想找點靈感。

    不久之後,他到了杭州,在這裡的一所寺廟中,他見到了一位禪師。

    據廟中的人介紹,這位禪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是各方僧人爭相請教的對象。

    王守仁即刻拜見了禪師,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啟示。

    可是他失望了,這位禪師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只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禪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禪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家嗎?」

    禪師睜開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親尚在。」

    「你想她嗎?」

    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空蕩蕩的廟堂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了窗外凌厲的風聲。

    良久之後,一聲感歎終於響起:

    「怎能不想啊!」

    然後禪師緩緩地低下了頭,在他看來,自己的這個回答並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慚愧的人,嚴肅地說道:

    「想念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麼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

    聽到這句話的禪師並沒有回應,卻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莊重地向王守仁行禮,告辭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裝,捨棄禪師的身份,還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親。

    寺廟的主持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上門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禪師勸回了家,要讓他再待上幾天,只怕自己這裡就要關門了,便連忙把王大人請出了廟門。

    王守仁並不生氣,因為在這裡,他終於領悟了一條人世間的真理:

    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會被泯滅的,它將永遠屹立於天地之間。


轉折

    正是從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識到:朱熹可能是錯的。

    他開始明白,將天理和人心分開是不對的,人雖然有著種種的慾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謂的天理來壓制絕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並不知道,經過十幾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經在無意識中突破了朱聖人的體系,正向著自己那宏偉光輝的目標大踏步地前進。

    可要想走到這條聖賢之路的終點,他還必須找到最後,也是最為關鍵的疑團的答案——「理」。

    雖然他不贊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認可人心和天理的分離,但「理」畢竟還是存在的,只有找到這個神秘的「理」,他才能徹底擊潰朱熹的體系,成就自己的聖賢之路。

    可是「理」在哪裡呢?

    這又不是豬肉排骨,上對門王屠戶那裡花幾文錢就能買到,奇珍異寶之類的雖然不容易搞到,但畢竟還有個盼頭。可這個「理」看不見摸不著,連個奮鬥方向都沒有,上哪兒找去?

    於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頤老師的話了,今天「格」一個,明天「格」一個,相信總有一天能「格」出個結果的。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啥都沒有「格」出來,王守仁十分苦惱,他開始意識到可能是方法不對,可他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堅定地相信,只要堅持下去,是能夠成功的。

    因為他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了那個最終疑團的謎底。

    成功確實就要到來了,可是老天爺偏偏不做虧本買賣,在將真相透露給王守仁之前,它還要給他一次沉重的打擊,考驗他的承受能力,以確認他是否有足夠的資格來獲知這個最大的秘密。

    這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六部九卿上書事件,事實證明,哲學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個只會整日空想漫談的人,他有著強烈的正義感和勇氣。南京的言官戴銑上書被廷杖,大家都上書去救,由於劉瑾過於強勢,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談從寬處理,唯獨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還在奏章中頗有新意地給了這位司禮監一個響亮的稱呼——權奸。

    劉瑾氣壞了,在當時眾多的上書者中,他特別關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還把他貶為貴州龍場驛的驛丞。

    這個職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龍場招待所的所長。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內,在改革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那地方都還算不發達地區,在明代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什麼人,那裡的招待所別說人,連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個六品主事,結果一下子變成了王所長,那麼龍場招待所所長是幾品呢?

    答案是沒品。也就是說大明國的官員等級序列裡根本就沒這一號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

    於是,天資聰慧、進士出身的王哲學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這還沒完,還有一場更為嚴峻的生死考驗在等待著他。

    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並不肯就此甘休,為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幹掉他。

    這一招確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並不真正瞭解王守仁。這位兄台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為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為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為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面臨著一個更為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麼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只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裡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餘,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於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的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36 PM

三 朱厚照篇 九 悟道(二)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幹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並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為他已經在中央掛了號,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板的讀書人,他並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只希望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足跡,好好讀書做人,將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隱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代。

    於是他連夜啟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父親老了。

    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礪,當年那個一本正經板著臉訓人的中年人已經變成了白髮蒼蒼、滿面風霜的老人。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為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斷地抹著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致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丟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欣慰頷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餘年的不懈「鬥爭」,王華終於瞭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為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王守仁歎了口氣:

    「我在這裡只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個地方隱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裡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於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別了父親,王守仁帶領著隨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驛站的道路。在那裡,他將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並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王所長向著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於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隨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麼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歡歌笑語不斷,只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裡,去幹什麼。

    走著走著,隨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隨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裡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對著隨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著猶豫不決的隨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鋒頭,山水南來亦勝游。
       布谷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里,五雲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里,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為!」王守仁大笑著。

    在這振聾發聵的笑聲中,隨從們開始收拾行裝,快步上前,趕上了王守仁的腳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當他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里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驛站。

    當他來到此地,準備接任驛站職位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裡確是龍場。」

    「驛丞在哪裡?」

    「就是我。」

    「那驛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麼會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裡應該是有驛卒的!」

    老頭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裡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裡確實沒有啊。」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麼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裡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為什麼?」

    「這裡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凶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裡來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餘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內部解決。」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於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麼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裡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製,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裡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於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面對著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捲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隨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裡,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當隨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分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面對著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為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並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裡呢?十餘年不間斷地尋找,沉思,不斷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為了衝破這最後的難關,他製造了一個特別的石槨,每天除了幹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裡面,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格物窮理!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他失望了,怎麼「格」,這個理就是不出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逐漸變得急躁、憤怒,脾氣越來越差,隨從們看見他都要繞路走。

    終於,在那個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滿達到了頂點。

    黑暗已經籠罩了寂靜的山谷,看著破爛的房舍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年近中年、一事無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信念終於崩潰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風華少年,他曾經有著輝煌的仕途、光榮的出身、眾人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他而去。

    最讓人痛苦和絕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賜予,然後再一一拿走。

    十幾年來,唯一支撐著他的只有成為聖賢的願望。但事實是殘酷的,多年的努力看來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漸稀少的頭髮,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矢志不移,追尋聖賢,錯了嗎?

    仗義執言,挺身而出,錯了嗎?

    沒有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那上天為何要奪走我的榮華,羞辱我的尊嚴,使我至此山窮水盡之地步?

    既然你決意奪去我的一切,當時為何又給予我所有?

    奪走你的一切,只因為我要給你的更多。

    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為讓你知曉世間百態。

    使你困窘潦倒,身處絕境,只為讓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奪走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才能擺脫人世間之一切浮躁與誘惑,經受千錘百煉,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為我即將給你的並非富甲一方的財富,也不是號令天下的權勢,卻是這世間最為珍貴神秘的寶物——終極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扎著,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竹子裡沒有,花園裡沒有,名山大川裡沒有,南京沒有,北京沒有,杭州沒有,貴州也沒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谷中,在這個死一般寧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內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谷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於在他人生最為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此一瞬已是永恆。

    我歷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於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瞭,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並非存於萬物,也無須存於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它在這個幽靜的夜晚,誕生於僻靜而不為人知的山谷,悄無聲息,但它的光芒終將照耀整個世界,它的智慧將成為無數人前進的嚮導。

    王守仁成功了,歷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39 PM

三 朱厚照篇 十 機會終於到來(一)

預謀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生活是很現實的,悟道讓人興奮,但你還是早點洗了睡吧,因為明天一早,你還要拿起鋤頭去耕你那兩塊破地,哲學是偉大的,是重要的,但你應該清楚,吃飽飯才是最大的哲學。

    根據歷史導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還要在這裡待段時間,直到一件事情的發生改變他的命運,這中間還有幾年,我們就不陪王聖人開荒了。因為與此同時,一場好戲正在北京開演。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頭,可李東陽比他還苦,自從謝遷和劉健走後,他一個人留了下來,但劉瑾畢竟是一個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懷疑李東陽別有企圖,便不斷安排人時不時整他一下。

    比如李東陽先生編了本叫《通鑒纂要》的書,這事情讓劉瑾知道了,就讓人去書裡挑毛病,想搞點文字獄玩玩,可是李東陽早有防備,一篇文章寫得密不透風,沒有什麼把柄可以抓。

    劉瑾聽到匯報,反而產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這是他的性格特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東陽,為此目的,他找來許多人,日夜翻查,終於找到了破綻。

    什麼破綻呢?原來李東陽先生在書中寫了幾個別字,劉瑾據此認為他的工作態度不認真(邏輯相當嚴密),準備藉機會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東陽得知了這個消息,他立刻準備了應對的措施。

    正當劉瑾準備下手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焦芳竟跑來為李東陽說情,原來李東陽給他送了禮,和他稱兄道弟,兩人關係一直不錯,礙於面子,劉瑾就放了李東陽一馬,事情就算了了。

    在這個回合裡,初中生劉瑾兄到底還是沒有玩過老謀深算的李東陽博士,可見多讀書還是很有用的。

    在展開艱苦鬥爭的同時,李東陽的地下工作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戰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劉瑾打算整死劉健和謝遷,一了百了,李東陽出面營救。

    同年,御史姚祥、主事張偉被誣陷,李東陽出面營救。

    正德三年(1508),御史方奎罵了劉瑾,劉瑾準備安排他去閻王那裡工作,李東陽出面營救。

    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可是李東陽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這些行為卻換來了一個十分尷尬的結局。

    有一天,李東陽上朝途中,正好遇見了自己的門生羅玘,李東陽很是高興,連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羅玘竟然不理他,扭頭就走,唯恐和他多說一句話。李東陽十分奇怪,想找個機會問個究竟。

    可還沒等到他去拉攏感情,晚上就收到了羅玘的一封信,李東陽看完之後,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劉健、謝遷)都走了,你留下來有什麼意思呢,拜託你還是早點退休吧,不要在這裡丟人了,今後我也不再是你的門生,就當咱倆沒認識過,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實在沒空搭理你。

    李東陽氣得吐了血。

    可是李東陽先生,吐完之後擦擦嘴你還得接著干啊,要知道,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從來就不是個輕鬆的工作。

    在這樣的環境下,李東陽仍然堅持著自己的信念,他堅信勝利終會到來。

    劉瑾是一個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還有一個消息靈通的焦芳,而自己這邊,除了幾個只會空談氣節的白癡外,並沒有智勇雙全、千里決勝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適當的人選出現之前,必須忍耐。

    相比而言,劉瑾可就風光得多了,自從重新改組內閣之後,他的派頭是一天大過一天,當時的大臣送奏章都要準備兩份,一份給皇帝,一份給劉瑾。

    當然了,給皇帝的那份是沒有回音的,這是相當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時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夢。大家只能指望劉瑾努力幹活,畢竟有人管總比沒人管要好。

    換句話說,在那幾年裡,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劉,朱厚照本人都沒意見,誰還願意管閒事?

    可問題在於劉瑾先生讀書不多,水平不高,處理不好國家大事,時不時還搞點貪污受賄,搞得朝政烏煙瘴氣。

    但這些都是小兒科,之前的很多太監先輩都幹過,劉瑾先生之所以惡名遠揚,其實是因為他的記性好。

    所謂記性好,就是但凡罵過他的,就算過幾年他也記得一清二楚,比如罵過他的劉健、謝遷,已經回家養老了,他還打算把他們抓回來游遊街。尚書韓文曾經彈劾過他,被免職後劉瑾還不放過他,明知他家裡窮,還要罰款,一直罰到他傾家蕩產方肯罷休。

    同時他還是一個在整人方面很有創意的人,明代有一種刑罰叫枷刑,和什麼扒人皮、殺千刀之類的比起來,這玩意兒也就算是個口頭警告,最多就是戴著枷站在城門口或是去街上游兩圈,雖然挺丟人的,但總算皮肉不吃虧。所以這一刑罰十分受大臣們的歡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劉瑾,聽到枷刑判決後就先別高興了,還是馬上讓家裡趕著買一口棺材吧,因為當行刑的時候,你會驚奇地發現,給你配發的那個枷具相當特別。

    特別在哪裡呢?

    根據史料記載,劉瑾兄為了達到用小刑、辦大事的目的,靈機一動,把枷具改造成了重達一百多斤的大傢伙,這就好比在你身上掛了一個超大的啞鈴,讓你舉著這麼個寶貝四處練舉重,不壓死你不算完。

    此外,劉公公還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他連自己手下的特務也信不過,別出心裁,設置了一個內行廠,這個廠連老牌特務組織東廠也不放過,經常跑去東廠上演特務抓特務的好戲。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劉瑾還實行了一條潛規則,所有大小官員,只要你進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匯報的也好,中央去下面扶貧的也好,甭管辦什麼事,走了多遠,都得去給他送禮。

    要是沒錢送禮,那你就麻煩了,後果可是很嚴重的。比如一個叫周鑰的言官,有一天出差辦事,也沒走多遠,回來的時候按規矩要送禮,可他家裡窮,沒錢。

    沒錢?沒錢就把命留下吧。

    這位窮官迫於無奈,最後竟然被逼自殺。

    劉瑾就這麼無法無天地搞了幾年,越來越囂張,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說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勢力也越來越大,而反對他的則是殺頭的殺頭,充軍的充軍,幾乎都被他乾淨利落地解決掉了,李東陽也只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劉太監當家!

    但請注意,上面我說反對劉瑾的大臣是「幾乎」被解決了,並不是「全部」,這是由於有兩個人例外。

    事實上,這兩個人劉瑾不是不想解決,而是不能解決,因為這兩個人,一個他搞不定,另一個他整不死。

    社會是殘酷的,競爭是激烈的,既然劉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後的結果也只能是被這兩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說說這個搞不定,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楊廷和。

    我們之前提到過他,現在也該輪到這位猛人上場了,他已經在後台站了很久。

    我們經常把很小就會讀書寫字、聰明機靈的小孩稱為神童,要是按照這個標準,楊廷和就是一個超級神童。

    楊廷和,四川新都人,生於官宦之家,如果你翻開他的履歷表,就會發現楊廷和先生保持著一項驚人的紀錄——考試紀錄。

    楊廷和小時候實在太過聰明,八歲就通讀四書五經,吟詩作對,搞得人盡皆知,當地的教育局長認為讓他去當童生、讀縣學實在是多此一舉,浪費國家紙張資源,於是大筆一揮直接讓他去考舉人。

    中國考試史上的一個奇跡就此誕生。

    成化七年(1471),楊廷和第一次參加四川省鄉試,就中了舉人,這年他十二歲。要是范進先生知道了這件事情,只怕是要去撞牆自盡的。

    第二年,十三歲的楊廷和牽著他爹的手,到北京參加了會試,同期考試的人看到這一景象,倒也不怎麼奇怪,只是聊天的時候經常會問他爹:

    「你考試怎麼把兒子也帶來了?」

    事實證明,中國到底是藏龍臥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楊廷和到了全國就吃不開了,這次考試名落孫山。可這位楊兄實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進了國子監讀書,放話說,不考上就不回去。

    楊廷和就這樣待在北京,成為了一名北漂,但他漂得很有成就,六年後他中了進士,讀書期間還順便勾走了他的老師、國子監監丞黃明的女兒。

    六年時間不但解決了工作問題,連老婆都手到擒來,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後楊廷和的經歷更是讓人瞠目結舌,他二十歲被選為翰林,二十一歲翰林院畢業,三十二歲開始給皇帝講課(經筵講官),四十三歲就成為了大學士。他陞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話說,簡直就是坐上了直升機。

    到了正德二年(1507),劉健和謝遷被趕走後,他正式進入了內閣,幫整天玩得不見人影的皇帝代寫文書,當時的聖旨大都出自於他的手筆。

    楊廷和不但腦筋靈活,人品也還不錯,他很看不慣劉瑾那幫人,但又不方便明講,有一次給皇帝講課時,他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句話:

    「皇上應該學習先帝,遠離小人,親近賢臣,國家才能興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聽課,嗯嗯兩句就過去了。

    這句話從朱厚照的左耳朵進去,從右耳朵飛走了,卻掉進了劉瑾的心裡。

    小人不就是我,賢臣不就是你嗎?

    這就是劉瑾先生的對號入座邏輯。

    他勃然大怒,連夜寫好調令,把楊廷和調到南京當戶部侍郎,南京戶部哪有什麼事情做,只是整天坐著喝茶,這種調動其實就是一種發配、打擊報復。

    可是楊廷和的反應卻大大出乎劉瑾的意料。

    這位仁兄接到調令後,一點也不生氣,樂呵呵地收拾東西就去了南京。這下子劉瑾納悶了:這楊廷和貶了官還高興,到底盤算啥呢?

    肯定有陰謀!

    劉瑾又用上了當年對付王守仁那一招,派人暗中跟著楊廷和,看他到底玩什麼花樣!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跟蹤的人發現,楊廷和一路去南京,不但沒幹啥事,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劉瑾聽到匯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沒有再找楊廷和的麻煩。

    劉瑾同志,你的道行還是太淺了點啊。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12:40 PM

三 朱厚照篇 十 機會終於到來(二)

    答案終於揭曉了,不久之後的一天,朱厚照先生退朝時,突然問了劉瑾一句話:

    「楊學士人呢?」

    劉瑾懵了,連忙回答:

    「在南京!」

    朱厚照一聽就火了:

    「他不是入閣了嗎?!怎麼又跑去南京了,趕緊把他給我叫回來!」

    於是沒過幾天,楊廷和又回到了北京,繼續當他的內閣大臣,還是和以往一樣,啥也沒說,也就當是公費旅遊了一趟。

    楊廷和得意了,劉瑾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劉先生應該調查過楊廷和,可他看檔案不仔細啊,這位仁兄哪裡知道,楊廷和曾經當過一個重要的官——詹事府的詹事。

    大家要知道,詹事府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的主要工作是輔導皇子讀書,當年朱厚照做太子的時候,對楊廷和的稱呼是「楊師傅」。

    人家「楊師傅」根基牢固,還有皇帝撐腰,劉公公連河有多深都不知道,就敢往裡蹚渾水。失策,失策!

    此後劉瑾對這位「楊師傅」敬而遠之,再也沒敢難為他。而經歷了這件事情後,楊廷和與劉瑾徹底撕破了臉,他轉向了李東陽一邊,開始籌備計劃,解決劉瑾。

    這個「搞不定」的楊廷和已經讓劉瑾丟了面子,可下一個「整不死」卻更為生猛,也更加厲害,劉瑾的這條老命就斷送在他的手上。

    這位「整不死」兄也在後台等了很久了(沒辦法,演員太多),他就是之前被派去陝西養馬的楊一清。

    說來讓人難以理解,養馬的楊一清怎麼會和劉瑾鬧矛盾呢,他倆前世無冤,楊一清也沒跟劉瑾借過高利貸,怎麼就鬧得不可開交呢?

    這事,要怪就只能怪劉瑾,因為他太有理想和追求了。

    大家知道,養馬在一般人看來不是個好工作,就連在天上這也是個下賤活,學名「弼馬溫」,連不讀書的孫猴子都不願意幹。

    但在明代,這卻是一個重要的職位,道理很簡單,沒有馬,難道你想騎驢去跟蒙古兵打仗?

    千萬不要小看楊一清,這位兄弟的級別是很高的,他當年可是帶著都察院副都御史(三品)的頭銜來養馬的,這位副部級幹部沒準之前還幹過畜牧業,他在這裡幹得很好,不久之後,朝廷決定提升他為右都御史(正二品)。

    更重要的是,朝廷還給了他個前所未有的職務——三邊總制。

    請各位注意,這個官實在不同尋常,可以說是超級大官,它管理的並非一個省份,而是甘肅、寧夏、延綏三個地方,連當地巡撫都要乖乖聽話,可謂位高權重。

    雖然楊一清十分厲害,但畢竟他還是守邊界的,和劉瑾應該搭不上線,問題在於劉瑾這個人與以往的太監不同,他除了貪污受賄、殘害人命外,倒也想幹點事情。

    可他自己又沒文化,所以為了吸引人才,他也會用一些手段去拉攏人心,比如寫奏折罵他的那個李夢陽,劉瑾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此人名氣太大,為了博一個愛才的名聲,人都關進牢裡了,硬是忍著沒動手,最後還請他吃了頓飯,光榮釋放。

    因為他老底太濫,這招沒能騙到多少人,卻也吸引了一個十分厲害的人前來投奔,這個人後來成為了劉瑾的軍師,也是李東陽、楊一清等人的強力敵手,他的名字叫做張彩。

    在劉瑾犯罪集團中,焦芳雖然地位很高,但能力一般,最多也就算個大混混,但張彩卻不同凡響,此人工於心計,城府很深,而且飽讀詩書,學問很好,連當年雄霸一時的馬文升、劉大夏也對他推崇備至,有了他的幫助,劉瑾真正有了一個靠得住的謀士,他的犯罪集團也不斷壯大發展。

    但劉瑾並不知足,他很快把目標對準了楊一清。

    劉瑾希望能夠把楊一清拉過來,當自己的人,可楊一清哪裡瞧得起這個太監,嚴辭拒絕了他,劉瑾十分惱火,想要整他一下,不久之後,機會到了。

    當時楊一清一邊養馬,一邊幹著一項重要的工程——修長城,這並不是開玩笑,今天寧夏一帶的長城就是當年他老人家修的,楊一清擔任包工頭,兼任監工。

    楊一清是個靠得住的包工頭,從不偷工減料,但意想不到的是,當時天氣突變,天降大雪,幾個帶頭的建築工商量好了準備鬧事逃跑。楊一清當機立斷,平定了這件事,劉瑾卻抓住機會,狠狠告了他一狀。

    這下子楊一清倒霉了,只能自動提出辭職。可是劉瑾沒有想到的是,準備走人的楊一清卻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請讓張彩接替我的職位吧。」

    劉瑾鬱悶了,他想破了腦袋也沒有弄明白,楊一清葫蘆裡面到底賣的什麼藥,是出於公心?還是他和張彩關係非同尋常?

    劉瑾對張彩產生了懷疑。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沒有放過楊一清,一年後(正德三年),劉瑾借口楊一清貪污軍餉,把他關進了監獄,這一次,他決心把楊一清徹底整死。

    可是劉瑾並不清楚,看似單純的楊一清和楊廷和一樣,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也有著深厚的背景。

    四十年前,十五歲的楊一清被地方推薦,來到京城做了著名學者黎淳的學生,在這裡他遇到了一位才華橫溢的師兄,兩人惺惺相惜,相約共同發奮努力,為國盡忠。在後來的幾十年中,他們一直私下保持著緊密的聯繫。

    他的這位師兄就是李東陽。

    所以當楊一清被關進監獄後,李東陽立刻找到了劉瑾和焦芳,希望能夠通融一下,罰點款了事,劉瑾開始還不肯,但禁不住李東陽多次懇求,加上楊一清是帶過兵的,手下有很多亡命之徒,沒準哪天上班路上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被人給黑了,思前想後,劉瑾決定釋放這個人。

    走出牢獄的楊一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前來接他的李東陽,會意地點了點頭。

    「你有什麼打算?」

    「先在京城待著,看看再說吧。」

    「不,」李東陽突然嚴肅起來,「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裡,不要回家,找個地方隱居起來。」

    然後他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楊一清:

    「等到需要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去找你的。」

    楊一清笑了,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那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早已不見蹤影,但這位深謀遠慮的師兄卻似乎從未變過。

    「好吧,我去鎮江隱居,時候到了,你就來找我吧。」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誤解了你,我也理解你的言行,明瞭你的用心,我知道,你一直在屈辱中等待著。


變數

    劉瑾打算做幾件好事。

    這倒也不稀奇,因為他壞事做的太多,自然就想幹點好事了,一個人幹一件壞事不難,但要一輩子只幹壞事,真的很難很難。

    更重要的是,他逐漸發現自己的名聲越來越臭,而張彩和他的一次談話也堅定了他的決心。

    「劉公公,你不要再收常例了。」

    所謂常例,是劉瑾的一個特殊規定,每一個進京的省級官員,匯報工作完畢後必須向他繳納上萬兩銀子,如果有沒交的,等他回家時,沒準撤職文書已經先到了。

    進京匯報工作的各位高官們雖然很有錢,但幾萬兩銀子一時之間到哪裡去弄呢?可是劉公公是不能得罪的,無奈之下,很多人只有向京城的人借高利貸,回去再用國庫的錢來還。

    可是張彩直截了當地告訴劉瑾,這是一個極其愚蠢的撈錢方法。

    劉瑾又懵了,用此方法,每次都可以收很多錢,而且簡單快捷,怎麼能說愚蠢呢?

    看著這個不開竅的傢伙,張彩氣不打一處來,他明確地指出,你收每個官員幾萬兩,似乎很多,可你要知道,這些傢伙都是貪污老手,他們不會自己出這筆錢,卻可以藉機在自己的省裡收幾倍的錢,當然了,都是打著你的名號,說是給你進貢,這樣劉公公你的惡劣聲名很快就會傳遍全國。

    劉瑾這才恍然大悟。

    「這幫混蛋,打著我的名號四處撈錢,真是豈有此理!」

    劉公公的憤怒是有道理的,小貪官們借用了他這個大貪官的名譽權,卻不交使用費和專利費,應該憤怒,確實應該好好地憤怒一下。

    憤怒之餘的劉公公立刻下令,取消常例,並且追查地方貪污官員。

    這算是劉公公幹的第一件「好事」。

    不久之後,劉公公決定搞點創新,他分析了一下國家經濟狀況,意外地找到了一個漏洞,他靈機一動,決定再幹一件「好事」。

    也許是對這件事情太有把握,他決定直接上奏皇帝,不再如往常那樣,先聽聽張彩的意見。

    於是他最終死在了這件事上。

    第二天,他獨自上朝,在文武百官面前向朱厚照提出了這件事情:

    「陛下,應該整理軍屯了。」

    一切就此開始。

    所謂軍屯,是明代的一種特殊政策,通俗點說就是當兵的自己養活自己,打仗的時候當兵,沒事幹的時候當農民,自己種菜種糧,還時不時養幾頭豬改善伙食,剩餘的糧食還能交給國家。

    這個制度是當年老朱費盡心思想出來的,可到了如今,已經很難維持下去了。

    因為要想讓軍屯開展下去,必須保證有土地,雖說地主惡霸不敢占軍隊的地,但軍隊的高級腐敗幹部是不會客氣的,一百多年下來,土地越來越少,糧食也越來越少,很多士兵都填不飽肚子。

    劉瑾發現了這個問題,便公開表示,要清查土地,重新劃分,增加國家糧食收入,改善士兵生活。

    劉瑾這麼幹,自然不是為士兵著想,無非是要搞點政績工程而已,大臣們心知肚明,鴉雀無聲。

    朱厚照卻聽得連連點頭,手一揮,發了話:

    「好主意,你就去辦吧!」

    然而站在一邊的楊廷和準備出來講話了,經驗豐富的他已經發現了這個所謂計劃的致命漏洞。

    可就在他準備站出來的時候,一隻手從背後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

    楊廷和回過頭,看到了沉默的李東陽。

    他又站了回去。

    散朝了,劉瑾急匆匆地趕回了家,他準備開始自己的計劃。

    楊廷和卻留了下來,他還拉住了想開路的李東陽,因為他的心中有一個疑問:

    「你剛才為什麼要拉住我?」

    李東陽看著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你剛才為什麼要說話?」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01:14 PM

三 朱厚照篇 十一 必殺劉瑾(一)

禍福由命

    回到家中的劉瑾見到了滿臉怒氣的張彩,聽到了他的責問:

    「這件事為什麼不先商量一下?」

    「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辦成了足可百世流芳!還商量什麼?」

    然而張彩皺起了眉頭: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問題。」

    可是有什麼問題,他一時也說不出來,於是他向劉瑾提出了另一個警告:

    「楊一清這個人不簡單,你要小心。」

    「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不用擔心。」

    張彩看著自信的劉瑾,輕蔑地笑了:

    「我與他同朝為官十餘年,深知此人權謀老到,工於心計,且為人剛正,絕不可能加入我們,你教訓他又有何用?」

    劉瑾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蔑視的態度。

    「我已經把他削職為民,即使有心作亂,又能如何?!」

    可他等來的,卻是張彩更為激烈的反應:

    「楊一清此人,要麼絲毫不動,要麼就把他整死,其胸懷大志,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劉瑾終於爆發,他拍著桌子吼道:

    「為何當年他要推舉你為三邊總制?!我還沒問你呢!你好自為之吧!」

    張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著劉瑾離去的背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禍福各由天命,就這麼著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寧夏。

    「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周東如此胡來,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絕不能束手待斃,就這樣吧!」

    「那就好,何指揮,現在動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鎮江。

    土財主楊一清正坐在大堂看書,屋外斜陽夕照,微風習習,這種清閒的日子他已經過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靜都將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楊一清立刻抬起頭,緊張地向外望去。

    他看見了一個急匆匆走進來的人,而此人身上穿著的飛魚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錦衣衛。

    在那年頭,錦衣衛上門,基本都沒有什麼好事,楊一清立刻站了起來,腦海中緊張地思考著應對的方法。

    可這位錦衣衛看來是見過世面的,他沒有給楊一清思考的時間,也不廢話,直接走到楊一清的面前,嚴厲地高喊一聲:

    「上諭,楊一清聽旨!」

    楊一清慌忙跪倒,等待著判決的到來。

    「欽命!楊一清,起復三邊總制!」

    魂都走了一半的楊一清定下了神,腦袋是保住了,還成了二品大員。

    而宣旨的錦衣衛此刻已經變了一副嘴臉,滿面春風地向楊一清鞠躬:

    「楊大人,恭喜官復原職,如有不敬,請多包涵。」

    要知道,干特務工作、專橫跋扈的錦衣衛有時也是很講禮貌的,至少在高級別的領導面前總是如此。

    楊一清拍拍身上的塵土,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任命隱含的意義。

    李東陽,我們約定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他轉進內室,準備收拾行裝。

    可是笑臉相迎的錦衣衛卻突然站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楊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發吧,軍情十分緊急!」

    楊一清呆住了:

    「軍情!?」

    「是的,楊大人,安化王叛亂了。」

    安化王朱?,外系藩王,世代鎮守寧夏,這個人其實並不起眼,因為他祖宗的運氣不好,當年只攤到了這麼一片地方,要錢沒錢,要物沒物,連水都少得可憐。

    樹挪死,人挪活,待在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換塊地方,可誰也不肯跟他換,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雖然愛玩,卻還不傻,虧本的買賣是不做的。

    急於改變命運的朱?不能選擇讀書,只能選擇造反,可他的實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尋死路。關鍵時刻一個人幫了他的忙,給他送來了生力軍,這個人就是劉瑾。

    劉瑾又犯了老毛病,由於文化水平低,他總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整理軍屯雖然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卻根本實行不了。要知道,那些佔據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財主,他們都是手上有兵有槍的軍事地主。

    這種人我們現在稱之為軍閥,接到指令的地方官只有幾個打板子的衙役,又沒有武松那樣的厲害都頭,除非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否則誰也不敢去摸這個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來了,但是按照規定整頓土地後,應該多收上來的糧食卻是一顆也不能少。百般無奈之下,官員們只好揀軟柿子捏。

    軍閥欺負我們,我們就欺負小兵。就這樣,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公糧壓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東就是欺負士兵的官員中,最為狠毒的一個,他不但責罵士兵,還打士兵們的老婆。

    這就太過分了,寧夏都指揮使何錦義憤填膺,準備反抗,正好朱?也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發動了叛亂。

    由於這件事情是劉瑾挑起來的,加上劉瑾本身名聲也不好,他們便順水推舟,充分使用資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殺死劉瑾,為民除害(這個口號倒沒錯)。

    事情出來後,劉瑾急得不行,畢竟事情是他鬧出來的,責任很大,人家還指明要他的腦袋,他立刻派人封鎖消息,並找來李東陽、楊廷和商量。

    李東陽和楊廷和先對事情的發生表示了同情和震驚,然後明確告訴劉瑾,要想平定寧夏叛亂,只要一個人出馬就可以了。

    不用說,這個人只能是楊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關鍵時刻,啥恩怨也顧不上了。

    楊一清就此結束了閉關修煉,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規定,但凡軍隊出征必須有一個監軍,而這次擔任監軍的人叫做張永。

    張永成為了楊一清的監軍,對此,我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誰提出來的?為此我還專門在史料中找過,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劉瑾將在這對黃金搭檔的幫助下一步步走向黃泉之路。

    張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氣暴躁,而且專橫跋扈,有時候比劉瑾還要囂張。

    但張永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他覺得劉瑾幹的事情太過分了,經常會提出反對意見。

    對於這種非我族類,劉瑾自然是不會放過的,他決定安排張永去南京養老。可惜這事幹得不利落,被張永知道了,

    下面發生的事情就很能體現他的性格了,張永先生二話不說,做了會兒熱身運動就進了宮,直接找到朱厚照,表達了他的觀點:劉瑾這個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著辦吧。

    朱厚照一聽這話,便拿出了黑社會老大的氣勢,叫劉瑾馬上進宮和張永談判,劉瑾得到消息,連忙趕到,也不管旁邊的張永,開始為自己辯解。

    劉瑾說得唾沫橫飛,朱厚照聽得聚精會神,但他們都沒發現,張永兄正在捲袖子。

    當劉瑾剛說到情緒激動的時候,突然一記拳頭落在了他的臉上,耳邊還傳來幾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張永兄沒有讀過多少書,自然也不喜歡讀書人的解決方法,他索性拿出了當混混時的處世哲學——打。

    他脾氣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場,掄起拳頭來就打,打起來就不停,可要說劉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過的,反應十分快,挨了一下後,連忙護住了要害部位,開始反擊。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可看見這兩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盤開打,也實在是不給面子,立馬大喝一聲:住手!

    老大的話還是要聽的,兩位怒髮衝冠的小弟停了手,卻握緊了拳頭,怒視著對方。

    朱厚照看到兩個手下矛盾太深,便叫來了「八虎」中的谷大用,擺了一桌酒席,讓兩個人同時參加,算是往事一筆勾銷(這一幕在黑社會電影中經常出現)。

    兩人迫於無奈,吃了一頓不得已的飯,說了一些不得已的話,什麼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幾聲哥哥,流幾滴眼淚,然後緊握拳頭告別,明槍暗箭,濤聲依舊。

    沒辦法,感情破裂了。

    懷著刻骨的仇恨,張永踏上了前往寧夏的道路。在那裡,他將找到一個同路人,一個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幫手。


試探

    楊一清並不喜歡張永。

    他知道這個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劉瑾的同黨。所以他先期出發,日夜兼程,只是不想和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當他趕到寧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叛亂竟然已經被平定了!

    原來他的老部下仇鉞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帶兵打了過去,朱?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對手,一下子就全軍覆沒了。

    楊一清沒事做了,他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等待著張永的到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這個人的。

    不久之後,張永的先鋒軍進了城,但張永還在路上,楊一清實在閒得無聊,只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閒逛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見張永的部隊分成數股,正在城內四處貼告示,而告示的內容竟然是頒布軍令,嚴禁搶劫。很明顯,士兵們也確實遵守了這個規定。

    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這是楊一清的第一個感覺,這個臭名昭著的太監為什麼要發安民告示,嚴肅軍紀呢?他開始對張永產生了好奇。

    應該見一見這個太監。

    很快,他就如願見到了張永,出人意料的是,張永完全沒有架子,對他也十分客氣,楊一清很是吃驚,隨即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此人是可以爭取的。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收回了這個念頭。

    很快,他們談到了這次叛亂,此時,張永突然拍案而起,聲色俱厲地大聲說道:

    「這都是劉瑾這個混蛋搞出來的,國家就壞在他的手裡!」

    然後他轉過了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楊一清。

    話說到這份上,老兄你也表個態吧。

    然而楊一清沒有表態,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頭不語,獨自喝起茶來。

    初次會面,就發此狂言,此人不可輕信。

    張永沒有等到回應,失望地走了,但臨走時仍向楊一清行禮告別。

    看著張永消失在門外,楊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別面孔,皺緊了眉頭,他意識到,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一個機會,或是陷阱。

    正當楊一清遲疑不定的時候,他的隨從告訴了他一條看似不起眼的新聞。

    原來張永進城時,給他的左右隨從發了一百兩銀子,這筆錢每人都可以拿,只是有一個條件——不允許以任何名義再拿老百姓一分錢。

    這件被隨從們引為笑談的事情,卻真正觸動了楊一清,他開始認識到,張永可能確實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張永又來拜訪楊一清了,這次他不是空手來的,手裡還拿著幾張告示。

    他一點也不客氣,怒氣沖沖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逕自坐了下來。

    「你看看吧!」

    從張永進來到坐下,楊一清一直端坐著紋絲不動,幾十年的閱歷讓他變得深沉穩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這是朱?的反叛文書,我早已經看過了。」

    然而楊一清的平淡口氣激起了張永的不滿:

    「他之所以反叛,只是因為劉瑾,上面列舉的劉瑾罪狀,句句是實!你也十分清楚,劉瑾此人,實在是罪惡滔天!」

    楊一清終於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踱到張永的面前,突然冷笑一聲:

    「那麼張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張永愣住了,他轉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的告示就是證據,只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狀,說明他造反的原因,劉瑾罪責必定難逃!」

    楊一清又笑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張公公,你還是想清楚的好。」

    「楊先生,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他嗎?」

    楊一清看著憤怒的張永,頓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圖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個動作。

    他畫出了一條直線,在寧夏和北京之間。

    張永明白了,他在寧夏,劉瑾在北京,他離皇帝很遠,劉瑾離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劉瑾的。

    他抬頭看著楊一清,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會談,張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張永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經在楊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種,他已下定了決心。


殺機

    楊一清已經連續幾晚睡不好覺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著對策,現在的局勢十分明了,張永確實對劉瑾不滿,而朱寘的告示無疑也是一個極好的契機,但問題在於,張永不一定會聽自己的話,去和劉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張永答應了,又怎樣才能說服皇帝,除掉劉瑾呢?

    事到如今,只有用最後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寧夏。

    楊一清將所有的犯人交給了張永,並親自押送出境,他將在省界為張永餞行,並就此分手,返回駐地。

    最後的宴會將在晚上舉行,最後的機會也將在此時出現。

    楊一清發出了邀請,張永欣然赴宴,經過兩個多月的接觸,他們已經成為了朋友。

    雙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鬧到很晚,此時,楊一清突然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張永看見了這個手勢,卻裝作不知道,他已經預感到,楊一清要和他說一些極為重要的話。看似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經緊緊地握住了衣襟。

    楊一清十分緊張,經過兩個多月的試探和交往,事情到了這一步,雖然很多事還沒有計劃完備,但機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後的機會。

    攤牌的時候到了,亮牌吧!

    「張公公,我有話要跟你說。」

    慢慢來,暫時不要急。

    「這次多虧了您的幫助,叛亂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亂已經平息,可是朝廷的內賊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張永渾身一震,他很清楚這個「大患」是誰,只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沉默了兩個月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出此事,看來還是知識分子厲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但還不能大意,要干,也要讓他說出口!

    「楊先生,你說的是誰?」

    好樣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極點,但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小心,千萬小心,不能讓他抓住把柄。

    楊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攤開自己的手掌,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個字——「瑾」。

    既然已經圖窮匕見了,索性就攤開講吧!

    「楊先生,這個人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的同黨遍佈朝野,不容易對付吧。」

    看著疑惑的張永,楊一清自信地笑了:

    「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張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見,到時將朱寘造反的緣由告知皇上,劉瑾必死無疑!」

    但張永仍然猶豫不決。

    已經動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這個誘惑他絕對無法拒絕!

    「劉瑾一死,宮中大權必然全歸您所有,斬殺此奸惡之徒,除舊布新,剷除奸黨,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張永終於把賬算明白了,這筆生意有風險,但做成了就前途無量。他決定冒這個險,但行動之前,他還有最後一個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話,那該怎麼辦?」

    沒錯,這就是最關鍵,最重要的問題所在——怎樣說服皇帝?但沒有關係,對於這個難題,我已經找到了答案。

    「別人的話,皇上是不會相信的,但張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會信你。萬一到時情況緊急,皇上不信,請張公公一定記住,決不可後退,必須以死相爭!」

    「公公切記,皇上一旦同意,則立刻派兵行動,絕對不可遲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楊一清終於說完了,他靜靜地等待著張永的回答。

    在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後,枯坐沉思的張永突然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怒吼:

    「豁出去了!我干!這條命老子不要了!」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0-1-15 02:29 PM

三 朱厚照篇 十一 必殺劉瑾(二)

    此時,京城的劉瑾正洋洋自得,他沒有想到,叛亂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當然了,在報功的奏折上,只有他的名字。而為了紀念這次勝利,他打算順便走個後門,給自己的哥哥封個官,就給他個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沒福氣當官,干了兩天就死了。

    劉瑾十分悲痛,他決定為哥哥辦一個規模宏大的葬禮,安排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為自己的哥哥送葬。

    這一舉動用俗話來講,就是死了還要再威風一把!

    為了保證葬禮順利進行,劉瑾反覆考慮了舉行儀式的日期,終於選定了一個他理想中的黃道吉日: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日。

    這確實是一個黃道吉日,但並不適合出喪,而是除奸!

    這之後的日子,劉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勞碌,為葬禮的順利舉行做好了準備,只等待著約定日子的到來。

    八月十五日,晴。

    天氣是如此的適宜,劉瑾正感歎著上天的眷顧,一群騎馬的人卻已來到了德勝門。

    張永到了,他從寧夏出發,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京城,在這個關鍵的日子。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疑慮和顧忌,因為就在密謀後的那個清晨,臨走時,楊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楊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夠說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劉瑾於死地嗎?」

    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幹,但你也要把你的後台說清楚,萬一你是皮包公司,個體經營,兄弟我就算犧牲了也是無濟於事的。

    楊一清笑了:

    「張公公儘管放心,劉瑾一旦失勢,到時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內必殺劉瑾!」

    張永鬆了口氣,拍馬準備走人,楊一清卻攔住了他。

    「張公公準備如何向皇上告狀?」

    「朱寘的反叛告示足夠了。」

    楊一清卻搖了搖頭,從自己的衣袖裡拿出一份文書:

    「那個是不行的,用我這個吧。」

    張永好奇地打開了文書,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這份文書上不但列明瞭劉瑾的所有罪狀,還有各種證據列舉,細細一數,竟然有十七條!而且文筆流暢,邏輯清晰,語言生動,實在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涼氣,看著泰然自若的楊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書,掉轉馬頭就此上路。

    娘的,讀書人真是惹不起啊!


夜宴(晚飯)

    張永準備進城,聞訊趕來的一幫人卻攔住了他,原來劉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張,對危險即將到來的預感幫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張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禮如期舉行。

    可他太小看張永了,對這些阻攔者,張永的答覆非常簡單明瞭——馬鞭。

    「劉瑾老子都不放在眼裡,你們算是什麼東西,竟敢擋路!?」

    張公公一邊打一邊罵,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進了城。沒人再敢上前阻攔。

    劉瑾聽說之後,對此也無可奈何,只好垂頭喪氣地告訴手下人,葬禮延期舉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實劉瑾大可不必鋪張浪費,他也就只能混到八月十五了,為節約起見,他的喪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辦。

    張永將捷報上奏給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興,立刻吩咐手下準備酒宴,晚上他要請張永吃飯,當然了,劉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張永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沒有去找朱老大閒聊,卻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靜靜地坐在床上,閉目養神,等待著夜晚的來臨。

    今晚,就是今晚,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纏繞著劉瑾,他雖然文化不高,卻也是個聰明人,張永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今天來,一定有問題。

    但他能幹什麼呢?

    向皇帝告狀?還是派人暗算?

    劉瑾想了很久,對這兩個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出了自己的準備,他相信這樣就可以萬無一失。

    然後他自信十足地去參加了晚宴。

    較量正式拉開序幕。

    晚宴開始,由朱厚照宣讀嘉獎令,他表揚了張永無私為國的精神,誇獎了他的顯赫戰功,當然,他也不忘誇獎劉瑾先生的後勤工作做得好。

    兩邊誇完,話也說完了,開始幹正事——吃飯。

    朱厚照只管喝酒,劉瑾心神不寧地看著張永,張永卻不看他,只顧著低頭大吃。

    不久更為奇怪的一幕出現了,眾人歌舞昇平,你來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張永似乎情緒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劉瑾卻滴酒不沾,他似乎對宴會沒有任何興趣,只是死死盯著張永。

    宴會進行到深夜,朱厚照還沒有盡興,這位仁兄還要接著喝酒作樂,張永似乎也很高興,陪著朱厚照喝,劉瑾不喝酒,卻也不走。

    這正是他的策略,只要看住張永,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能暫時控制局勢。

    但很快劉瑾就發現,自己不能不走了。

    我明天還要去送葬啊!

    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了,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陪著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於是他終於起身告辭,徵得朱厚照的同意後,劉瑾看著喝得爛醉的張永,放心地離開了這裡。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辦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嚴禁任何部隊調動!

    這就是劉瑾的萬全之策,堵住張永的嘴,看住張永的兵,過兩天,就收拾張永本人。

    可是劉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實在這場混亂的酒宴上,張永也一直暗中注視著他。因為在這個夜晚,有一場真正的好戲,從他離開宴會的那一刻起,才剛剛開演。

    張永等待了很久,當他發現劉瑾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看著自己時,就已經明白了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誰怕誰!

    在酒宴上行為失態的他,終於麻痺了劉瑾的神經,當他看見劉瑾走出大門後,那醉眼惺忪的神態立刻蕩然無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氣一瞬間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動手的機會到了!

    「陛下,我有機密奏報!」


拚死一搏!

    喝得七葷八素的朱厚照被這聲大喊嚇了一跳,他好奇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張永,打開了那封楊一清起草的文書。

    文書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圖謀反、私養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變等等,反正是哪條死得快往哪條上靠。

    看見朱厚照認真地看著文書,跪在下面的張永頓時感到一陣狂喜,如此罪名,還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回音。

    張永納悶地抬起頭,發現那封文書已經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發現張永看著自己,便笑了笑,說了幾句話,也算給了張永一個答覆。

    這是一個載入史書的答覆,也是一個讓張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覆。

    「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說,接著喝酒吧!」

    事前,張永已經對朱厚照的反應預想了很久,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答覆!

    張永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當他看見自斟自飲的朱厚照時,才確知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處境!

    話已經說出口了,宮中到處都是劉瑾的耳目,明天一早,這番話就會傳到劉瑾的耳朵裡,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所!

    怎麼辦?!怎麼辦?!

    張永終於慌亂了,他渾身都開始顫抖,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他想起了半個月前密謀時聽到的那句話。

    「決不可後退!以死相爭!」

    都到這份兒上了,拼了吧!

    他突然脫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頭,大聲說道:

    「今日一別,臣再也見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終於收起了玩鬧的面容,他知道這句話的份量。

    「你到底想說什麼?」

    「劉瑾有罪!」

    「有何罪?」

    「奪取大明天下!」

    好了,話已經說到頭了,這就夠了。

    然而張永又一次吃驚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奪!」

    這下徹底完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沒有心肝的人啊!

    張永絕望了,一切看來已經不可挽回,一個連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還有什麼是不可割捨的呢?

    不!還有一樣東西!

    霎時,渾身所有的血液都衝進了張永的大腦,有一個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歸了劉瑾,陛下準備去哪裡?!」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這才意識到了一樣自己決不能不要的東西——性命。

    劉瑾奪了天下,自己要去哪裡?能去哪裡?!

    玩了五年、整日都沒有正經的朱厚照終於現出了原形,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殺氣:

    「去抓他,現在就去!」

    其實那天晚上,劉瑾並沒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內值房,為的也是能夠隨時對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出應對。

    應該說,他的這一舉措還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碼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當他睡得安穩之時,忽然聽見外面喧囂一片,他立刻起身,大聲責問道:

    「誰在吵鬧?」

    劉公公確實威風,外面頓時安靜下來,只聽見一個聲音回答道:

    「有旨意!劉瑾速接!」

    劉瑾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門。

    然後他看見了面帶笑容的張永。

    第二天,權傾天下的劉瑾被抄家,共計抄出白銀五百多萬兩,奇珍異寶文人書畫不計其數,連朱厚照也聞訊特意趕來,一開眼界。

    但朱厚照並未因為劉瑾貪污的事實而憤怒,恰恰相反,過了一個晚上,他倒是有點同情劉瑾了,畢竟這個人伺候了他這麼久,又沒有謀反的行動,就這麼關進牢裡,實在有點不夠意思。

    於是他特意下令,給在牢中的劉瑾送幾件衣服。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張永開始忐忑不安起來,萬一劉瑾死魚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只過了一天,他就徹底的放心了,因為有一個人如約前來拜會了他——李東陽。

    張永總算知道了楊一清的厲害,他不但說動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猶豫與對策,還安排了最後的殺招。

    李東陽辦事很有效率,他告訴張永,其實要解決劉瑾,方法十分簡單。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禮、工、刑、戶)、十三道御史(全國十三布政司)同時上書,眾口一辭彈劾劉瑾,罪名共計十九條,內容包括貪污受賄、教育司法腐敗、控制言論等等,瞬息之間,朱厚照的辦公桌被鋪天蓋地的紙張淹沒。

    更為致命的是,有關部門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重新審查了劉瑾的家,他們極其意外地發現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時還發現,原來在劉瑾經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後,有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這麼看來劉瑾應該是一個絕世武林高手,隨時準備親自刺殺皇帝陛下,過一把荊軻的癮。

    看著滿桌的文書和罪狀,還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斷絕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劉瑾就是劉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還是做出了令人驚訝的行動。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眾官會審,劉瑾上堂之後,不但不行禮,反而看著周圍的官員們冷笑,突然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人,都是我推舉的,現在竟然敢審我?!」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的官員們頓時鴉雀無聲,連坐在堂上的刑部尚書(司法部部長)都不敢出聲。

    劉瑾這下子來勁了,他輕蔑地看著周圍的官員,又發出了一句狂言:

    「滿朝文武,何人敢審我?!」

    劉瑾兄,以後說話前還是先想想的好。

    話音剛落,一個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劉瑾面前大吼一聲:

    「我敢!」

    還沒等劉瑾反應過來,他又一揮手,叫來兩個手下:

    「扇他耳光!」

    劉瑾就這麼結結實實地挨了兩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來火冒三丈的他睜眼一看,立刻沒有了言語。

    因為這個人確實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雖然不大,卻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駙馬。

    而且這位駙馬等級實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鎮的女兒,朱祁鎮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該怎麼稱呼老先生,這個輩份大家自己去算。

    這就沒啥說的了,劉瑾收起了囂張的勢頭,老老實實地被蔡震審了一回。

    經過會審(其實也就他一個人審),最後得出結論:

    劉瑾,欲行不軌,謀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處理意見:凌遲。

    劉瑾先生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以前有很多人罵他殺千刀的,現在終於實現了,據說還不止,因為凌遲的標準刀數是三千多刀,劉兄弟不但還了本,還付了利息。

    我一直認為凌遲是中國歷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罰,但用在曾害得無數人家破人亡的劉瑾身上,我認為並不為過。

    因為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此後,劉瑾的同黨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謀的張彩先生也很不幸,陪著劉瑾先生去了陰曹地府,繼續去當他的謀士。朝堂上下的劉黨一掃而空。

    一個月後,楊一清被調入中央,擔任戶部尚書,之後不久又接任吏部尚書,成為朝中的重量級人物。焦芳等人被趕出內閣,劉忠、梁儲成為新的內閣大臣。

    經過殊死拼爭,正直的力量終於佔據了上風,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李東陽終於解脫了,他挨了太多的罵,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艱苦的歲月裡,所有人都指責他的動搖,沒有人理會他的痛苦。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東陽完成了他的事業,實現了他的心願,用一種合適的方式。與劉健和謝遷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為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

    李東陽,難為你了,真是難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東陽申請退休,獲得批准,他的位置由楊廷和接替。

    四年後,他於家鄉安然去世,年七十。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19 PM

第三卷 第十二章 皇帝的幸福生活

    玩是最重要的

    其實對于朱厚照而言,劉瑾先生是死是活倒也不怎麼重要,只不過是換了一個玩伴而已,找誰玩不是玩啊?

    之後不久,他就挑上了一個叫錢寧的人,關于這個人,就不說什麼了,他身世不詳,是一路拍馬屁拍上來的,大家只要記住他是個壞人就行了。

    劉瑾是個老頭子,除了百依百順之外,也沒有什麼長處,錢寧可就不同了,他那時年紀還不老,能夠緊跟時代潮流,什麼新鮮就玩什麼。

    在他的幫助下,朱厚照玩得是相當的厲害,野史上對這位仁兄的記載很多,也有很多駭人聽聞的事情,這里就不多說了,畢竟此文是以正史為主體的,不敢隨便誤人子弟,而對于朱厚照兄這麼一位有性格的兄弟,還是很有必要把他的傳奇事跡傳揚一下的。

    以下事件大都為朱厚照先生的真人真事,請諸位批判吸收,慎勿模仿,出了事本人付不起責任。

    首先說說那個聞名中外的“豹房”,一般人聽到這個名字就會產生類似兒童不宜之類的感覺,事實上,這個豹房,也確實是有點兒童不宜。

    先說明,豹房,並不是包房,而是朱厚照修的一座宮殿,就在西華門附近,這位老兄每天就泡在這里,所謂三千佳麗雲集的後宮也不去,那麼豹房里到底有什麼東西能夠吸引這位老兄呢?

    因為這座豹房里不但養了很多朱厚照從全國各地找來的美女和樂工,還是他的野生動物園,里面養了各種各樣的動物,最多的是豹子。

    為什麼養豹子呢,要知道這可是朱厚照先生經過千挑萬選,反復試驗才決定的,他經常把野獸養在地牢里,然後把肉吊在竹竿上,讓野獸來咬,久而久之,許多野獸也被他玩殘了。通過仔細觀察和科學實踐,他發現只有豹子的積極性最高,撲咬動作最凶狠,所以他最喜歡養豹子。

    有這麼個好地方,可以玩音樂、玩人、玩動物,朱厚照自然不願離開了。

    第十二章皇帝的幸福生活再說說這個女人問題,他在這方面,名聲是很不好的(或者說是很好)。經多方史料反映,朱厚照先生確有可能是逛過妓院的。當然,他是換掉那套上班的黃色制服才去的,而且他也確實比較守規矩,據說從來沒有賴過賬。

    而對于“家花不如野花香”這個法則,朱厚照也是頗有心得,他有他的皇後,也有數不清的妃嬪宮女,可奇怪的是,朱厚照對這些似乎並不滿意。對此,我也比較納悶,可能是那幾年入宮的妃嬪素質不好,或者說是朱厚照厭倦了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

    于是他做出了一些讓理學家們瞠目,老頭子們嘆氣,甚至是他的祖輩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不喜歡年方二八、剛選入宮的少女,卻喜歡結過婚的女人,漢族的看厭了,就挑少數民族的。總之,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了。

    比如當時的延綏總兵馬昂,他因為在任時候出了點事,官被免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無恥的人,他靈機一動,把自己的妹妹送進了宮,這本來沒有什麼奇怪的,可是問題在于他的這個妹妹是結過婚的,而且丈夫還健在!

    朱厚照非但不感到有什麼問題,反而照單全收,十分高興。

    沒過多久,他又找來了馬昂︰

    “聽說你的小老婆很漂亮?”

    馬昂大喜(確實無恥)︰

    “皇上喜歡就好。”

    于是馬昂的小老婆進了宮,這件事情被楊廷和知道了,據說氣得差點用頭去撞牆。

    看來楊先生的心理素質還是太差,因為下面發生的事情才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不久之後,楊廷和聽到了一個傳聞︰有一個孕婦被朱厚照召進了宮。

    他定了定神,然後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一定是謠傳,一定是謠傳!

    可當他來到朱厚照的面前,看見這位小祖宗漫不經心地點頭時,他徹底崩潰了。

    這算是哪門子事兒啊!孕婦進宮,要是真生下個孩子來,那可怎麼辦?算誰的?想想這位大爺一向干事情沒譜,他自己又不喜歡後宮那些有名分的女人,現在也沒有孩子,萬一心血來潮,把這個孩子收歸己有,沒準兒到時候大明王朝就會由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來繼承!這可怎麼得了!

    楊廷和越想越怕,只得吩咐手下人日夜盯緊這位小祖宗,生怕他干出更加過分的事情。

    還好,在女人方面,這位大爺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楊廷和沒高興多久,因為精力充沛的朱厚照真的干出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根據《水滸傳》的記載,在古代,要想一舉成名,有條最快的捷徑——上山打老虎。成功人士如武松、李逵等都是光榮的好榜樣,而朱厚照先生雖然已很有名,倒也想過一把打老虎的癮。

    有一天,他專門叫人弄來了一只老虎,本想自己制服它,想了想又沒膽子干,于是他朝錢寧揮了揮手,讓他代勞一下。

    錢寧快瘋了。

    他雖然一直帶著朱厚照玩,可也沒想到他真的玩得那麼過分,連老虎都玩!

    要知道,老弟我混碗飯吃也不容易,拍馬屁陪著玩,那也是為了討生活,現在竟然要豁出性命去逗老虎!不干!打死也不干!

    他搖了搖頭。

    朱厚照看見了,他又向錢寧揮手,錢寧接著搖頭。

    錢寧不夠意思,老虎卻很夠意思,它對朱厚照的揮手做出了友好的反應——猛撲過來。

    朱厚照也立刻做出了反應——逃跑,但他自然是跑不過老虎的,在這關鍵時刻,一個武官站了出來,擋住了老虎,眾人這才上前,控制住了老虎。

    這要放在一般人身上,估計嚇得不輕,可站在一邊的朱厚照卻毫不慌張,笑著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自己就夠了,不用你們。”

    這次楊廷和沒有做出過激的反應,因為他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

    這就是朱厚照先生的私生活,從以上種種表現來看,我們似乎可以給他定上一個荒淫無恥的帽子,但我們不得不說,這種結論未必是正確的。

    如果仔細分析這位先生的舉動,就能發現,在他的種種反常行為背後似乎隱藏著一種獨特的動機。

    這種動機的名字叫反叛。

    朱厚照不是一個適合做皇帝的人,因為皇帝這份工作,是個苦差事,要想干好,必須日以繼夜地干活,必須學會對付大臣、太監和自己身邊的親人,要守太多的規矩,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朱厚照做不到,因為他只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他就如同現在所謂的反叛一代,你越讓他干什麼,他越不干,他不殘暴,不殺戮,做出種種怪異的行為,其實只是想表達一個願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一個合格的皇帝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所以朱厚照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他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這才是那種種歷史怪狀背後的真相,朱厚照,不過是一個投錯了胎、找錯了工作的可憐人。

    朱厚照窮盡自己的一生去爭,想要的無非是四個字——自由自在。

    他一直在努力。

    夜奔

    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甲辰,夜。

    朱厚照努力控制住自己顫抖的雙手,他很少這麼緊張,因為很快,他將要做一件極為冒險刺激的事情,人們都將被他蒙在鼓里,包括那些不開竅的老頭子。

    一個武官來到他的身邊,提醒他準備出發,這個陪同者的名字叫做江彬,他就是當年那個為朱厚照擋住老虎的人。今晚的這件事情,正是他提議的。

    在夜幕中,朱厚照縱馬飛奔,沖出德勝門。

    一場偉大的冒險即將開始,再也無人能夠阻攔我!

    朱厚照對老頭子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這些古板的人總是阻攔他的行動,也不讓他自由活動,然而他也明白,治理國家不能離開這些人,所以他一直在妥協與反叛之間搖擺。

    但他之所以下定決心,要私自跑出來,卻與一個人的離去有著莫大的關系。這個人就是楊廷和。

    正德九年(1514),楊廷和的父親去世了,他是個孝子,所以請求回家守孝。但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不放他走。

    朱厚照和楊廷和一直以來都保持著奇特的關系,他很反感楊廷和,因為他經常會管著自己,但他更尊重楊廷和,兩人有著深厚的感情,因為楊廷和不但是他的老師,還是一個得力的助手,每當他不知道如何辦理國家大事的時候,都會哀嘆︰

    “如果楊先生在就沒有問題了。”

    但楊廷和實在是一個孝子,他堅持一定要回家守孝三年,朱厚照不得已同意了。

    楊廷和的離去讓朱厚照失去了最後一個束縛,之後的日子他經常換上老百姓的衣服,到京城附近閑逛,隨著活動範圍的擴大,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

    終于,在這個夜晚,他決定去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以證明他的勇氣。

    他選擇的目的地是關外。

    第二天一早,內閣大臣梁儲、蔣冕準備進宮見朱厚照,被告知皇帝今日不辦公,但很快他們就得到了宮中的可靠消息︰皇帝昨天晚上已經跑了!

    跑了?!

    梁儲的腦筋徹底亂了,他呆呆地看著蔣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帝也會跑?跑到哪里去?去干什麼?

    片刻,他終于反應過來,猛拍了同樣呆住的蔣冕一巴掌,大喊一聲︰

    “愣著干什麼!快吩咐備馬,我們馬上去追!”

    祖宗!你可千萬別出事,有啥意外,剮了我也承擔不起啊!

    這兩個老頭子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叫上幾個隨從,快馬加鞭去追朱厚照。

    那邊急得要死,這邊朱厚照卻是心情愉快,一路高歌,他終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很快,他們到達了北京郊區的昌平,在這里,朱厚照停了下來,發布了一道命令。

    他的這道命令是發給居庸關巡守御史張欽的,意思只有一個︰開關放我出去。

    這位張欽實在不是個普通人,他接到命令後,不予回復,卻找到了守關大將孫璽,問他對這道命令的看法。

    孫璽同樣無可奈何

    “既然皇上發話,那就開門讓他出去吧。”

    張欽聽後沉默不語,孫璽松了口氣,正準備去照辦時,卻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喝斥︰

    “絕對不行!”

    此時的張欽突然換了一副凶狠的面孔,抓住了孫璽的衣襟︰

    “老兄你還不明白嗎,我倆的性命就快保不住了!如果不開關,就是抗命,要殺頭,開了關,萬一踫上蒙古兵,再搞出個土木之變,我和你要被千刀萬剮!”

    孫璽的汗立馬就下來了。

    “那你說該怎辦啊?”

    張欽堅定地答復道︰

    “絕不開關!死就死,死而不朽!”

    事到如今,就照你說的辦吧。

    在昌平的朱厚照等到花兒也謝了,也沒有等到開關的答復,他派人去找孫璽,孫璽裝糊塗,回復說御史(張欽)在這里,我不敢走開。他無可奈何,去找張欽,張欽就當不知道,什麼答復也不給他。

    朱厚照沒辦法了,只能叫鎮守太監劉嵩,劉嵩倒是很聽話,趁人不備就抽了個空子想偷偷去接,他順利到了關口無人阻攔,正暗自慶幸,卻看見門口坐著個人,手里還拿著一把亮閃閃的劍。

    “張欽兄,你還沒休息啊?”

    張欽笑了,他揚了揚手里的劍,只說了一句話︰

    “回去!出關者格殺勿論!”

    朱厚照百般無奈,又派出了一個使者,以他的名義向張欽傳達旨意︰皇帝下令,立即開關放行!

    張欽也很直接,他拔出了劍,指著使者大吼︰

    “這是假的(此詐也)!”

    聽到使者的哭訴,朱厚照也只有苦笑著嘆氣了,他不過是喜歡玩,不要人管,可守門的這位仁兄卻真是不要命。

    正在此時,上氣不接下氣的梁儲和蔣冕終于趕到了,上下打量一下朱厚照,看看這位仁兄身上沒有少啥部件,這才放了心。于是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說我們兩個老家伙再也折騰不起了,大哥您就跟我們回去吧。

    前有圍堵,後有追兵,朱厚照感覺不好玩了,他悶悶不樂地答應了。

    所有的人都徹底解脫了,守關的回去守關,辦公的回去辦公,玩的回去接著玩。

    再奔

    梁儲和蔣冕都是由李東陽推薦的,也算是歷經宦海,閱歷豐富了,一般的主他們都能伺候得了,但這回他們就只有自認倒霉了,因為要論搗亂鬧事,朱厚照先生實在可以說是五百年難得一遇的混世魔王。

    這二位兄弟畢竟年紀大,經驗多,他們估計到朱厚照不會就這麼罷休,派人緊盯著他,可幾天過去了,這位頑童倒也沒什麼行動。他們這才稍微放松了點。

    其實朱厚照這幾天不鬧事,只是因為他在等待著一個消息。

    很快,江彬帶來了他想要的訊息——張欽出關巡視了。

    就在那個夜晚,他又一次騎馬沖出了德勝門。

    第二天,蔣冕進宮,正準備去見皇帝,卻看見一個人影朝自己飛奔過來,他定楮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梁儲。

    這老頭也顧不上他,只是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喊︰

    “又跑了,又跑了!”

    真是倒了血霉,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主。啥也別說了,兄弟一起去追吧。

    抱著上輩子欠過朱厚照的錢的覺悟,梁儲和蔣冕再次發動了追擊。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有追上。

    朱厚照吃一塹長一智,到了居庸關,並沒有貿然行動,卻躲在民房里,確定張欽不在關卡里,這才一舉沖了出去,為防止有人追來,他還特意安排貼身太監谷大用守住關口,不允許任何人追來。

    張欽和大臣們事後趕來,卻只能望關興嘆。

    至此,朱厚照斗智斗勇,歷經千難萬險,終于成功越獄。

    這是一次歷史上有名的出奔,其聞名程度足可與當年伍子胥出奔相比,在很多人看來,這充分反映了朱厚照的昏庸無能、不務正業、吃飽了沒事干等等,總之一句話,他是個不可救藥的昏君。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他躲避了張欽。

    怎樣才能出關?答案很簡單,殺掉張欽就能出關。

    其實以他的權力,殺掉一個御史十分簡單,而曾驅逐大臣、殺掉太監的他也早已意識到了自己手中的權力,但他卻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了躲避。

    為什麼?

    因為他是明白事理的,他知道張欽沒有錯,追他的梁儲、蔣冕也沒有錯,錯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他懂得做皇帝的規則,並且也基本接受這個規則,但他實在無法按照這個規則去做,他只想自由自在地玩。

    于是他選擇了鑽空子,和大臣們捉迷藏。

    關外

    一望無垠的平原,蕭瑟肅殺的天空,耳邊不斷傳來呼嘯的風聲,陌生的環境和景物提醒著他,這里已經是居庸關外,是蒙古士兵經常出沒的地方,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

    然而朱厚照興奮了,因為這正是他所要的,一個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願望將在這里實現。

    事實上,朱厚照之所以如此執著,鍥而不舍地堅持出居庸關,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做一件事,見一個人。

    這個人在《明史》中的稱謂叫小王子。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21 PM

第三卷 第十三章 無人知曉的勝利

    小王子

    下面我們介紹一下這位小王子兄弟的豐功偉績,不用報戶口,列一下他干過的事就行了︰

    正德六年(1511)三月,小王子率部五萬人入侵河套,擊敗邊軍而去。

    十月,小王子率部六萬入侵陝西,搶奪人口牲畜萬余。

    十二月,小王子率部五萬人進攻宣府,殺守備趙瑛、都指揮王繼。

    正德七年(1512)五月,小王子率部進攻大同,攻陷白羊口,守軍難以抵擋,搶劫財物離去。

    正德九年(1514)九月,小王子率部五萬進攻宣府,攻破懷安、蔚州、縱橫百里,肆意搶掠,無人可擋。

    鄭重聲明,這只是隨便摘出來的,在歷史中,很多人的名字都只是出現個一兩次,可這位兄弟出鏡率實在不是一般的高,每年他都要露好幾次臉,不是搶人就是搶東西,再不就是殺某某指揮,某某守將,實在是威風得緊。

    這位小王子是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呢?那還要從也先說起。

    也先自從在土木堡佔了便宜,在北京吃了虧後,勢力大不如前,最終被手下殺死,他死後,瓦剌的實力消退,而另一個部落韃靼卻不斷壯大。

    小王子就是韃靼部落最為卓越的人才,一位優異的軍事指揮官。在他的指揮下,蒙古軍隊不斷入侵明朝邊境,把當時的明朝名將打了個遍(王守仁還沒出來),從未逢敵手。

    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正德十年(1515)八月,小王子竟然發動十萬大軍,大舉進攻邊境,他興致還不錯,竟敢在明軍地盤上連營過夜,長度達到七十多里!他一路走,一路搶,一路殺,未遇抵抗,而明軍只能堅壁清野,龜縮不出。

    如果仔細查閱史料,就會發現,明軍倒也不是沒打過勝仗,不過這勝仗有點問題。

    第十三章無人知曉的勝利比如正德七年八月,平定安化王叛亂的名將仇鉞曾經打過一個祝捷報告,大意是,小王子近日帶大軍攻擊沙河邊境,我帶著軍隊進行了頑強反擊,一舉擊潰敵軍。

    如此勝利,實在值得慶賀,接下來我們看看戰果——斬首三級。

    最後報損失——死亡二十余人,傷者不計其數,被搶走馬匹一百四十匹。

    接到報告後,朝中的一個大臣立刻做出了真實的現場還原︰一小群蒙古兵來搶馬,成功搶走了馬,還殺了很多人,仇鉞避過風頭,解決了幾個落單沒跑掉的人。

    從此,這個小王子就成為了大臣最為頭疼的人物,說起這位大哥沒人不搖頭嘆氣,只有一個人例外。

    朱厚照和他的父親朱樘不同,朱樘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不喜歡惹事,而朱厚照則恰恰相反,他最喜歡的就是無事生非,無風起浪,還愛舞槍弄棍,熱衷于軍事。聽說有這麼個勁敵,他十分高興,一直就想出去和這位仁兄較量一下。

    可大臣們一想到土木堡這三個字,就斷然、堅決以及決然地否定了他的提議。

    但他血液中那難以言喻的興奮是不可抑制的,天王老子,也要去斗上一斗!

    于是,在手下的幫助下,他終于邁出了第一步——出居庸關。

    勁敵

    朱厚照知道敵人就在身邊,但他並不害怕,卻還有著期待,期待著敵人的出現,特別是那個讓人談虎色變的小王子。

    在這種情緒的鼓舞下,他一路快馬趕到了邊防重鎮宣府,可他在宣府鬧了幾天後才發現,這里竟然十分太平,蒙古人也不見蹤影。

    于是他決定再一次前進,前進到真正的軍事前線——陽和。

    陽和就這樣成為了他的新駐地,他就此成為了邊境的臨時最高指揮官。

    不久之後,大同總兵王勛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書信,信中讓他好好守衛城池,安心練兵,落款很長——“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

    王勛納悶了,他雖然讀書不多,官員級別多少還是知道的,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玩意兒?他連忙去看最近的朝廷公文,可找來找去也沒弄清楚這官是咋回事。

    他又翻來覆去地看這封信,口氣很大,也不像是開玩笑,後經多方打聽,才知道這封號就是皇帝大人自己的。

    原來朱厚照先生還是十分認真負責的,他認為作為一個軍事主帥,沒有一個稱號畢竟是不行的,所以他就給自己封了這麼一個官,還規定了工資和福利,反正是自己發給自己,也不費事兒。

    邊境的將領們被他這麼一搞,都暈頭轉向,不知所雲,希望他早點走人,可朱厚照卻打定了主意,住下就不動了。

    一定要等到那個人,一定。

    他最終沒有失望。

    正德十二年十月,大同總兵王勛接到邊關急報,蒙古韃靼小王子率軍進攻,人數五萬。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大規模的進攻,他連忙急報皇帝大人,希望他早點走人,自己死了也無所謂,萬一皇帝出了什麼問題,自己全家都要遭殃了。

    然而朱厚照告訴他,自己不走。

    不但不走,他還指示王勛,必須立刻集結部隊北上主動迎擊韃靼軍。

    王勛接到命令,只是苦笑,他認為,這位不懂軍事也沒有上過戰場的皇帝是在瞎指揮,自己這麼點兵力,能守住就不錯了,還主動進攻?

    他嘆了口氣,還是率部出發了,皇帝的命令你能不聽嗎?據說臨走時還預訂了棺材,安置了子女問題。在他看來,這次是凶多吉少。

    陽和的朱厚照卻正處于極度的興奮之中,他盼望已久的時機終于到來了。

    他聽到小王子來到的消息後,當即命令王勛迎擊,江彬提出反對,雖然這位仁兄著實不是個好人,卻具備很強的軍事能力。他認為,以王勛的兵力是無法進攻的。

    朱厚照沒有理會他,而是繼續著他的命令︰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游擊時春,率軍駐守聚落堡、天城。”

    “延綏參將杭雄、副總兵朱巒、游擊周政,率軍駐守陽和、平虜、威武。”

    “以上部隊務必于十日內集結完畢,隨時聽候調遣,此令!”

    江彬目瞪口呆,此刻,那個嬉戲玩鬧的少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久經沙場,沉穩鎮定的指揮官。

    朱厚照沒有理會旁邊的江彬,發布命令後,他揮了揮手,趕走了所有的人。

    在遇到那個人之前,必須充分休息,養精蓄銳。

    百里之外,率軍入侵的小王子似乎也感到了什麼,他一反常態,舍棄了以往的進軍路線,改行向南,向王勛的駐扎地前進,在那里,他將面對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

    朱厚照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手的變化,他立即調整了部署︰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游擊時春,離開駐地,火速前往增援王勛。”

    “副總兵朱巒、游擊周政即日啟程,尾隨韃靼軍,不得擅自進攻。”

    “宣府總兵朱振、參將左欽即刻動兵,駐守陽和,不得作戰。”

    然後他閉上了眼楮,開始了漫長的沉默。

    江彬在一邊站著,絲毫不敢吱聲,但在退下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咕嚕了一句︰這樣的兵力還是不夠的。

    看似已經睡著的朱厚照突然睜開眼楮,他笑了︰

    “不要著急,現在才剛剛開始。”

    王勛感覺自己快要完蛋了,他剛剛得知,小王子的大隊人馬已經朝自己開了過來,就自己手下這麼點兵,不被人砍死也被人踩死了。誰讓自己干了這麼一份工作呢?看來只能是為國捐軀了。

    然而就在此時,他突然得知遼東參將蕭滓、宣府游擊時春已經率軍前來增援自己,大喜過望之下,他下令全軍動員,務必英勇抗敵,與韃靼軍決一死戰,堅持到援軍到來。

    正德十二年十月,甲辰。

    戰爭在山西應州打響,應州之戰正式開始。

    小王子率軍長途跋涉,終于找到了明軍的主力(至少他認為如此),十分高興,畢竟帶五萬人出來不容易,不撈夠本錢也實在不好意思回去。二話不說就發動了進攻。

    王勛十分勇猛,他知道自己兵力不多,為了不讓對方看出破綻,一出手就竭盡全力去打,發動全軍沖鋒,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也確實迷惑了小王子,他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沒有敢于立刻發動總攻,給了王勛活命的時間。

    雙方在應州城外五里寨激戰,打了整整一天,到了黃昏,小王子發現自己上當了。

    對方轉來轉去就那麼些人,自己居然被忽悠了這麼久,他十分憤怒,但已經快到夜晚,為了防止意外情況出現,他命令部隊包圍明軍,等到第二天,再把王勛大卸八塊。

    然而情況總是不斷變化的。

    第二天,大霧。

    王勛樂壞了,他借著這個機會,堅持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真理,溜進了應州城,讓人啼笑皆非的是,等到大霧散開,他才發現,負責跟蹤任務的副總兵朱巒,竟然超越了蒙古軍,也跑到了自己這邊。

    小王子氣得不行,明軍非但沒有被打垮,反而越打越多起來,他失去了耐心,開始集結部隊,準備攻城。可還沒等他準備好,麻煩又來了。

    城內的守軍似乎比他們還不耐煩,竟然主動出城發動攻擊,小王子急忙迎敵,而他很快就發現,城內軍隊的自信是有原因的。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游擊時春終于率部趕到了,來得正是時候,王勛得知後立刻下令前後夾擊韃靼軍,到了現在,他終于看到了一絲勝利的曙光。

    不過很可惜,只不過是曙光而已,因為他的敵人是五萬精銳蒙古騎兵,而統帥是卓越的軍事將領小王子。

    小王子的名聲不是白得的,他沒有被這種氣勢嚇倒,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已經做出了準確的判斷︰敵軍兵力仍然不足。

    他冷靜地發布命令,將軍隊分成兩部,分別應敵,並保持相當距離,防止敵軍再次合流。

    他的這幾招獲得了奇效,一貫投機取巧的王勛再也沒能忽悠過去,反復沖擊之後,他們再次被分割包圍。

    王勛終于無計可施了,想來想去再也沒啥指望了。

    也就在此時,朱厚照叫來了江彬。

    “立刻集合軍隊,出征作戰!”

    江彬疑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但他的問題是很明顯的︰

    哪里還有軍隊呢?

    朱厚照知道他的疑問,直接說出了答案︰

    “我之前已暗中命令張永、魏彬、張忠率軍前來會戰,他們已經按時到達。”

    江彬終于明白了,在那些日子里,朱厚照到底在等待些什麼。

    朱厚照站了起來,他一改往日的調笑,滿面殺氣,大聲對還在發呆的江彬說道︰

    “該輪到我了,出兵吧!”

    謎團

    綜合看來,朱厚照的策略是這樣的,首先派出少量部隊吸引敵軍前來會戰,之後采用添油戰術不斷增加兵力,拖住敵軍,並集結大股部隊,進行最後的決戰。

    事實證明,他的計劃成功了。

    丁未,朱厚照親率大軍,自陽和出發,向應州挺進。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包圍圈內的王勛也算是久經戰陣了,可他這次也被折騰得夠嗆,從絕望到希望再到失望,一日三變,不厭其煩。事到如今,援軍也到了,接應也到了,仍然無濟于事,他扳著指頭數,也沒有發現還有哪支部隊能來救他。

    當然了,他是不敢指望朱厚照的,因為這位皇帝陛下是個不靠譜的人。

    天亮了,蒙古兵發動了總攻,王勛率部拼死抵抗,但仍然難以退敵,就在他即將支持不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蒙古兵突然開始潰退!

    朱厚照終于趕到了,他實在很夠意思,命令部隊日夜不停地向應州發動奔襲,正好看到王勛被人圍著打,當機立斷命令部隊發起沖鋒,蒙古軍沒有防備,又一次被打散,三路大軍就此會合。

    朱厚照見好就收,沒有發動追擊,而是命令全軍就地扎營,現在他手上已經有了五六萬人馬,足以和對手好好較量一番,他相信,那個敵人是不會就此退走的。

    小王子算是被徹底打悶了,先打王勛,沒打下來,還多打出了兩支部隊,現在又冒出了這麼個大家伙,派頭不小,也不知是什麼來頭。

    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麼算數,就看看這個新來的有什麼本事!

    從當時的史料分析,小王子確有可能並不知道與他對陣者的身份,但無論如何,他仍然集結了自己的所有兵力,準備與這位神秘的對手決一雌雄。

    第二天,仍然是大霧籠罩,小王子抓緊時間,布好陣形,準備發動最後的沖擊。不久之後,霧漸漸散去,他這才驚奇地發現,明軍列著整齊的隊形,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等待著他。

    朱厚照十分緊張,雖然自小他就曾向往過金戈鐵馬的生活,也聽過那些偉大祖先的傳奇故事,但當剽悍的蒙古騎兵真正出現在他的面前,叫囂聲不絕于耳,閃亮的刀鋒映成一片反光,晃花了他的眼楮時,他這才清晰地意識到,打仗實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難道要縮著頭退回去?

    這不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時刻嗎?他用力握緊了手。橫掃天下,縱橫無敵!先祖曾經做到的事情,我為什麼不可以?

    尚武的精神在他的身體里復甦,勇氣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所有士兵的注視下,他拔出了佩劍,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吶喊︰

    “沖鋒!”

    戰斗就此開始。

    看見明軍出人意料地發動了進攻,小王子也拼了老命,他發起了總攻令,總計十萬余人在應州城外反復廝殺,你來我往,據史料記載,雙方來回交戰百余合,相持不下。

    事實證明,朱厚照是一個優秀的指揮官,在戰亂之中,他保持了鎮定,還在陣中來回縱馬狂奔,鼓舞士氣。他這一無畏的舉動大大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士兵們英勇奮戰,向蒙古軍發動了無數次潮水般的攻擊。

    戰爭就這樣進行了一天,雙方也不講什麼策略詭計了,就是拿刀互砍,誰更能玩命誰就能贏!就這麼折騰到了下午,看著無數如狼似虎、渾似打了興奮劑的明軍,蒙古軍隊頂不住了,小王子也撐不住了,他本來只是想來搶點東西就算數,卻踫上了這麼個冤家,結果賠了大本錢,無奈之下,只能發出那道丟人的命令︰

    “退兵!退兵!”

    朱厚照不讀書,也不講什麼戰爭禮儀,看到蒙古兵退卻,他便下令全軍追擊,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路趕到了朔州,突然又起了霧,只能打道回府。

    這是一場沒有詳寫的戰爭,並非我偷懶,實在是史料記載太少,因為朱厚照兄是偷偷出來的,身邊沒有史官,文人也很少,他自己是半文盲,江彬、張永、王勛都是比他還粗的粗人,總不能指望他們吧。

    值得一提的是此戰的戰果,史書記載明軍死亡五十二人,蒙古軍死亡十六人,然後還有朱厚照先生的口述歷史——“我親手殺了一個!”僅此而已。

    我之前曾多次對史書上的記載提出過質疑,但這次我卻可以肯定地說,這個記載的的確確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是一個違背了常識的結論。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十萬人是個什麼概念,換在今天,那就是十個師,別說打仗,就是搞個軍事演習,也經常死那麼十來個人,即使雙方拿的都是板磚,互拍幾下也不止這個數。

    事實上,雙方是真刀真槍地互砍,而且是足足砍了一天,參戰的雙方既不是慈悲為懷的和尚,也不是練過氣功的義和團,而金鐘罩鐵布衫之類的高級貨,至少蒙古人那里肯定是沒有普及的。

    再談談朱厚照講的那句話——“我親手殺了一個!”這句話經常被後人拿來嘲笑他吹牛,其實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說的很有可能是實話。

    要知道,朱厚照先生在戰場上是很顯眼的,很多人無時無刻都在盯著他,眾目睽睽之下,他又是貴為皇帝,當眾扯謊是很掉價的,而且要吹牛也不用說只殺了一個,隨口說說十幾個,幾十個不也就出來了嗎?

    然而朱厚照堅持了他的說法︰“我親手殺了一個!”

    只有一個。

    所以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而據記載,這場應州之戰蒙古軍總共才死了十六個人,這樣看來,朱厚照運氣很好,因為他手下的五萬人一共才殺了十五個人。按照這個幾率,他買彩票是肯定能夠抽到一等獎的。

    所以結論是︰朱厚照被抹黑了,應州之戰也被人為抹黑了。

    抹黑他的人我們不好猜測,卻也不難猜測。

    可笑的是,抹黑的證據竟然是如此的確鑿,甚至連史書的記載者也留下了破綻——“是後歲犯邊,然不敢深入。”

    原來只是死了十六個人,赫赫有名的小王子就“不敢深入”,這樣看來,他真是名不符實,虛有其表。

    在明代的所有戰役中,被故意忽視的應州之戰本就不顯眼,但這場被忽視的戰役,卻是朱厚照勇猛無畏的唯一證明。

    誰曾憶,萬軍從中,縱橫馳奔,所向披靡!

    只記下,豹房後宮,昏庸無道,荒淫無恥!

    殘陽如血,大風卷起了黃色的帥旗,注視著敵人倉皇退走的方向,得意地調轉馬頭,班師回朝。

    那一刻無上的光輝和榮耀,你知道,也只有你知道。

    激化

    仗也打完了,癮也過完了,朱厚照卻還不打算回去,他還沒有玩夠,足足在外邊晃蕩了幾個月才回去,到了正德十三年正月,他又準備出去了,可這次出了點問題,他的祖母去世了,不得已回家待了幾天。

    可沒過多久,他就強忍悲痛,擦干眼淚(如果有的話),再次出去旅游,就這樣,從正德十三年(1518)二月,到正德十四年(1519)二月,一年之中,他出巡四次,行程上千里,最後回到京城。

    這中途,他還突發奇想,正式任命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本著娛樂到底的精神,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朱壽。

    當然了,這個名字剛出來的時候是引起過混亂的,慢慢地大家也習慣了,認定了朱壽就是朱厚照,反正名字就是個符號,你叫朱頭三我們大家也認了,只要別再繼續改來改去就行。

    大臣和皇帝之間的這場斗爭就這麼不斷地維持著,雙方你進我退,盡量不撕破臉,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可是到了這年二月二十五日,平衡被打破了。

    這一天,朱厚照突然下詔書,表示自己北方玩膩了,想去南方玩,可他沒有想到,這道詔書竟然成了導火線。

    大臣們已經忍無可忍了,楊廷和率先發難,主動上書,要求他休息兩天,不要再出去了。

    可是朱厚照的心已經玩野了,北方這片地方他不願意待了,想去江南一帶轉轉,因此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大臣們忍耐已久的憤怒開始井噴了,很快,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御史、六部高級官員,甚至地方駐京官吏也紛紛上書,要求不要出行。一天到晚,朱厚照的耳邊不斷響起的只有相同的兩個字︰

    “不行!不行!”

    還有很多官員也趁機會攻擊他的其他行為,比如出外旅游、擅自出戰等等,話說得十分難聽,甚至連亡國滅種之類的話都說出了口。

    朱厚照真的生氣了。

    竟然如此囂張,你們要造反嗎!?

    他的耐心到頭了。

    三月二十日,雷霆之怒終于爆發。

    這一天,午門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百零七個人,這些人都是上書勸誡的大臣,朱厚照特意把他們挑了出來,給了他們一個光榮的任務——罰跪。

    具體實行方法是,這一百多人白天起來不用上班,就跪在這里,跪滿六個時辰(十二個小時)下班。起止日期︰自即日起五天內有效。

    附注︰成功跪完可領取驚喜紀念品——廷杖三十。

    這是一次十分嚴重的政治事件,上書的大臣們被狠狠地打了一頓,後經統計被打死者有十余人,但他們卻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因為當朱厚照看到那些受傷的大臣後,他猶豫了,他明白這些人是為了他好,于是他當眾表示,不再去南方游玩了。

    這次旅游風波就此停息,大臣們被打了屁股,受了皮肉之苦,卻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朱厚照出了氣,卻留下了惡名。

    所以這一次爭斗,沒有真正的獲益者。

    出現這樣悲慘的一幕,要怪就只能怪朱厚照先生早生了幾百年,要知道,他如果晚點投胎,那可就風光了去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旅游,也沒有那麼多的文官來管他,歷史上還能留個好名聲。

    到那個時候,也不用叫什麼南游了,這名字太土,應該叫微服私訪,叫下江南,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一個人去,可以帶上太監、宮女、侍衛、大臣,如果有雅興,還可以帶和尚,沿路探訪民情,懲治貪官,或者是帶個上千人,一路吃過去,反正不用自己出錢,也沒什麼人反對。

    根據一般劇情規律,通常走到半路上還能遇見幾個美女,你來我往,你情我願,留下一段*天子的佳話。就此傳揚千古,萬人羨慕。

    唉,誰讓你生的不是時候呢?朱厚照先生,你認命吧。

    就這麼鬧來鬧去,到了六月,大家卻都不鬧了,因為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了京城︰寧王叛亂了。

    【仇恨】

    一百一十九年前,寧王朱權遇到了前來拜會他的燕王朱棣,由于一時大意,這位所有皇子中最為善戰的仁兄上了哥哥的當,被綁票到了北京,幫著打天下靖難。

    為了讓寧王賣命,朱棣還許諾,一旦成功取得天下,就來個中分,大家一人一半。

    當然了,事後他很自然地把這件事情忘得干干淨淨了,寧王沒有計較,只是要求去杭州,過幾天舒服日子,他不許。寧王還是不計較,希望能去武昌,他不許。

    最後他下令寧王去南昌。寧王沒有反抗,沒有非議,收拾東西乖乖地去了。

    寧王不是沒有脾氣的,只是他十分清楚,發脾氣或是抗議沒有任何用處,因為他沒有講條件的實力。

    但他的憤怒是無法平息的,他囑咐子子孫孫,不要忘記自己曾經受過的恥辱。

    仇恨的種子代代相傳,終于在這個時刻開花結果,而將其化為果實的那個人,叫做朱宸濠。

    朱宸濠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作為寧王的子孫,他繼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斗狠的性格,同時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一個安心做皇帝的人,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考量,他決定采取行動。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沒兵。

    因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特別防備藩王們起兵造反。所以他當皇帝的時候實行了大裁軍,當然了,裁的都是藩王的護衛。

    到了朱宸濠這里,幾乎就是個光桿司令,一批下人親軍,還有一堆破槍爛刀,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抓個小偷都還夠嗆,想要造反?那也真是太逗了。

    請示招兵也不可能,那相當于是在額頭上寫明“造反”兩個字,無奈之下,他想起了中華文化中一條古老的智慧法則——走後門。

    他的第一個後門就是劉瑾,送了一大堆錢後,請求恢復護衛,劉公公大筆一揮,給他批了。朱宸濠高興得不行。

    可惜過了沒多久,劉公公就被剮了,接任的人沒收過好處不買賬,大筆一揮,又把他的護衛給裁了。

    朱宸濠連眼淚都哭不出來,這錢算是白送了,他一邊咒罵那些收錢不辦事的惡人,一邊繼續籌錢送禮。這次他的目標是錢寧。

    錢寧和清廉這兩個字簡直就是不共戴天,他二話不說就收下了,還明白地表示,如果有什麼困難,兄弟你只管開口。

    在他的幫助下,寧王的護衛再次建立,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標。可他發現,光憑這些兵還不夠,思前慮後,他居然產生了一個天才的構想——招聘。

    他招聘的範圍主要包括︰強盜、小偷、水賊、流氓地痞、社會閑散人員等等,反正一句話——影響社會和諧的不安定因素。而且學歷不限,性別不限、年齡不限,能鬧事就行。

    這些被招聘來的各犯罪團伙頭目的名字也很有特點,比如什麼凌十一、吳十三,和當年的貧農朱八八,走私犯張九四一對比,就知道這都是些什麼貨色。

    這種兵匪一體的模式也決定了他手下部隊的作戰方式——邊打邊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由于長期從事特殊職業,他們早已養成了良好的工作習慣。

    甭管怎麼七拼八湊,反正人是湊得差不多了,就這麼著吧。

    除了兵力外,朱宸濠遇到的另一個難題是關系,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必須有一個良好的關系網,于是他利用當時的江西駐京衙門(相當于江西省駐京辦事處)結交了很多大臣,並且廣拉關系,四處請人吃吃喝喝,聲勢很大。

    朝中大臣對他的這一舉動都有所察覺,也有人上書報警,但奇怪的是,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卻對此不聞不問。

    原因很簡單,楊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錢。

    請諸位不要吃驚,這在史料上是有記載的,朱宸濠先生花錢拉關系,對這位第一把手當然不會放過,好吃好住,搞好娛樂,楊廷和先生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當然了,楊廷和並不支持、也不知道朱宸濠決心造反,他認為這個人不過想拉拉關系而已。當時的物價已經漲了,可是工資沒有漲,所以楊廷和兄似乎認為收點黑錢也不是啥新鮮事。

    生活是艱難的,工資是不夠的,當時另一位重臣忠臣楊一清也干過額外創收的事情,不過他主要是幫人寫字和墓志銘,再收人家的潤筆費,也算是按勞取酬,生財有道。

    無論如何,朱宸濠靠著錢財鋪路,打開了關系網,為自己即將開創的事業奠定了基礎。從當時的時局看,朱厚照本人不太願意做皇帝,奸臣小人如錢寧、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文官集團似乎也對朱厚照失望了。

    而自己不但佔據了地利,還有人在朝中接應,勝利應該很有把握。

    于是他終于下定決心,決心打破和平的環境,決心用無數無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實現他的野心,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他確實有可能成功,只是要實現這個“成功”,還要加上一個假設條件︰

    如果沒有王守仁。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23 PM

第三卷 第十四章 東山再起

    悟道之後的王守仁老老實實地在山區耕了兩年地,在耕地期間,他發展了自己的哲學,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山區哲學家,當時貴州教育局的官員們經常請他去講課,還有人專門從湖南跑來聽他的課。

    可這些並未改變他的環境,直到劉瑾的死亡。

    王守仁終于等到了出頭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為廬陵知縣,即將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三年,在這里,他獲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擁有了無盡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這個給他一生最重要啟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後一瞥,然後跨過重重山隘,走出了關口,重見天日。

    再起之時,天下已無人可與匹敵。

    王所長變成了王縣令,終于可以大張旗鼓地干活了,可剛過了七個月,他就奉命去南京報到,成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沒有坐熱,他又被調到了北京,這次是吏部主事,然後是南京太僕寺少卿,南京鴻臚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當上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僉都御史,奉命巡撫江西南部。

    翻身了,這回徹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從沒有品的編外人員一晃成為了三品大員,實在是官場上的奇跡。

    可是官場上是不存在奇跡的,他能夠在仕途上如此順利,是因為有兩個人在暗中支持他。

    這兩人一個是楊一清,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王瓊。

    楊一清曾經見過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滾的經驗告訴他,這個人是難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對此人一直十分關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個王瓊就更有意思了,這個人名聲很差,擅長拍馬屁,拉關系,他和錢寧、江彬的關系都很好(錢寧和江彬是死對頭),常常為正人君子所不恥。

    然而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

    壞人拍馬屁是為了做壞事,好人拍馬屁是為了干實事。所以在王瓊那里,馬屁只是一種技術手段,和人品問題沒有關系。

    王瓊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權,頒布了很多有利于國家的政策,並廢除了許多不合理的制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議,總是能夠獲得批準。

    因為管事的錢寧和江彬都是他的哥們,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時間簽字蓋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時候,就用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運用了權力,破天荒地連續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會別人的嘲諷和猜測,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達江西,開始履行巡撫的職責。可到了這里他才發現,情況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來王瓊任命他的時候,私下說是安排下基層鍛煉,轉轉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發現他的轄區當時正盛產一種特產——土匪。

    王守仁終于醒悟了,臨走時王瓊那老奸巨滑的面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

    尚書大人,你真不夠意思啊。

    但是哲學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難的,當年在貴州種田扶貧都不怕,還怕打土匪麼?

    可慢慢他才發覺,這幫土匪絕不是那麼簡單的。

    他們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作戰勇猛,消息靈通,更為可怕的是,在他們的背後,似乎有一股強大勢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這一點,他沒有倉促出兵,而是仔細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戰例,終于發現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擊,不是撲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夠展開作戰。

    土匪怎麼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動?答案只有一個——臥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臥底。

    王守仁決定解決這些人。

    不久之後,他突然發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滅土匪,來一次突然行動,要各軍營做好準備。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卻沒有得到開戰的命令,與此同時,身邊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蹤,之後又被放了回來,而且個個神色慌張,怎麼問也不開口。

    這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先放出消息,然後派人盯住衙門里的各級官吏,發現去通風報信的就記下,回來後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這些人他一個也不殺,而是先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再問清楚他們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員,聊幾句諸如“希望你的母親、子女保重身體,我們會經常去探望”之類的威脅性語言。

    軟硬兼施之下,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臥底,成為了雙面間諜。這下子土匪們就抓瞎了,很多頭目就此被一網打盡。

    王巡撫卻意猶未盡,他決心把這場“江西剿匪記”演到底,拿出了絕招——十家牌法。

    所謂“十家牌法”,通俗點說就是保甲連坐,十家為一個單位,每天輪流巡邏,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這一招實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過年都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深山里一邊啃樹皮一邊痛罵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嚴的,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與其被王大人玩死,還不如起來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實在是一個軟硬不吃的人。

    可憐的土匪們不會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後世人稱為“四家”︰偉大的哲學家、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

    這四個稱謂他都當之無愧。

    所謂軍事天才,就是不用上軍校,拿一本盜版孫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屬于這一類型,他不但會打仗,還打出了花樣。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兩個字形容——詭異。

    別人打仗無非是敵進我退,敵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學家卻大大不同,他從來不與敵人正面交鋒,從來都是聲東擊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經常搞得敵人暈頭轉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罷了,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還有個不合常理的習慣,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戰,士兵不夠他就玩陰的,什麼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飯,更為奇怪的是,即使他佔據絕對優勢,把對手圍得如鐵桶一般,也從不輕易發動進攻,如果時間允許,總要餓他們個半死不活,誘使對方突圍,鑽入伏擊圈,才開始發動總攻。

    基本上這幾招一路下來,神仙也會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講,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撫確實是一個正直忠厚的老實人,可到了戰場上,他就會立馬變得比最奸的奸商還奸,比最惡的惡霸還惡。

    江西的土匪們很快就要面對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們很快結成了同盟,集合兵力準備和王大人拼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擔心,勸他早作準備,王守仁卻滿不在乎︰

    “一起來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們,有啥可準備的?”

    土匪們也聽說了這句話,他們雖感覺自己的人格尊嚴沒得到承認,比較生氣,但這也同時說明王守仁輕視他們,暫時不會動手。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準備時機。

    其實土匪朋友們應該記住一個真理,在戰爭時期,王守仁先生說的話,是要反過來理解的,否則你被他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就在他們躲在深山中休養生息的時候,王守仁突然調集軍隊主力大舉進攻,土匪們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贛南山區,全部都被包了餃子。

    王守仁包圍了他們之後,卻突然不動彈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這事就不是他干的,土匪們急得不行,糧食也不夠吃了,是打是抓您表個態啊!

    沒辦法了,逼上絕路的土匪們準備突圍了。

    可他們剛向包圍圈發起沖鋒,後路卻突然出現大批人馬,退路隨即被切斷,他們又一次掉進了王守仁設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潰不成軍。大部投降,小部逃竄。

    經過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傳,說王巡撫長了八個腦袋,九條胳膊,厲害得沒了邊,于是剩下的土匪們一合計,這個閻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個軟,暫時招安,反正你老王總是要走的,到時候再鬧也不遲。

    就這樣,土匪頭們手牽手、肩並肩地到了巡撫衙門,表示願意服從政府管理,改當良民。

    其實這一招倒也不壞,可到王大人那里,實在是過不了關的。

    因為王大人有一個好習慣——查檔案。在剿匪之前,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里有數。

    土匪們看到王大人以禮相待,都十分高興,以為糊弄過去了,可是沒過兩天,王大人突然發難,殺掉了其中幾個人,而這幾個人都是曾經受過朝廷招安的,這種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興趣的。(這一條如果推廣使用,張獻忠早就沒命了)。

    殺雞給猴看,這一招用出來,就沒什麼人敢動了,于是假投降就變成了真投降。

    就這樣,煩了朝廷十幾年,屢招不安,屢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徹底掃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幾個月的時間里,連打帶拉,連蒙代騙,終于解決問題。

    江西剿匪記在明代歷史上並不起眼,但對于王守仁而言,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要知道大凡歷史上干哲學這行的,一般都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智商要過剩,弱智白癡是禁止入內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須是吃飽了沒事干(飯都吃不飽還搞啥哲學)。

    哲學有這麼高的門檻,是因為它是世間一切科學的基礎,如果你夠厲害,理論上是什麼學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錢學森先生曾經反復說,他之所以能夠搞導彈衛星,不斷出科研成果,是他長年累月學習馬列主義的結果。

    別人我不敢說,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而這幫贛南土匪們正好為他提供了另一個機會——突破的機會。

    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守仁終于發現光懂得哲學是不夠的,整天談論“心學”並沒有什麼效果,“心學”並不能打跑土匪,他隱約地感覺到,要想理論聯系實際,成功立業處事,還需要另一樣神秘的工具。

    經歷了荒山野嶺的荒涼,無人問津的落寞、曾經悟道的喜悅後,王守仁又一次來到了關口,在江西的兩年,由于遍地土匪,他只能四處出差專職剿匪,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哲學。

    上天沒有虧待王守仁,正是在這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兩年中,王守仁逐漸找到了這樣工具,並且熟練地掌握了它。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眾多的前輩,成為理學的聖賢。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輝煌武功,為後人敬仰。

    有了這件工具,他的哲學方為萬人信服,遠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後世的名臣徐階、張居正也正是借助了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勛,名留千古。

    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關于知和行的關系,是一個中國哲學史上的根本問題,這個麻煩從諸子百家開始,一直到後來的孫中山,歷時幾千年,罵了無數次,吵了無數次,始終無法解決。

    我也不能解決,但我可以解釋。

    其實這個問題說穿了,就是一個理論和實踐的問題,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懂得理論是容易的,實踐是很難的,有人認為知難行易,領悟道理很難,實踐很容易。

    比如朱聖人(朱熹)就主張知難行易,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個格法,悟道是很難的,但執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難想象,但就是這麼個玩意,折騰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沒停過。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來,他大聲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實現崇高偉大的志向,必須有符合實際、腳踏實地的方法。

    這絕不僅僅是一句話,而是一種高深的處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終身,所以它看起來很容易明白,實際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後,有兩個人先後讀了他的書,卻都看到了“知行合一”這句話,一個人看懂了,另一個人沒有看懂。

    看懂的那個人叫張居正,沒有看懂的那個人叫海瑞。

    四百年後,有一個年輕人看到了這句話,佩服得五體投地,以此作為自己的終身行為準則,並據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預兆】

    領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談理論和哲學,因為殘酷的現實讓他明白,光憑說教和四書五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要讓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槍。

    懷揣著這種理念,王守仁即將迎來自己人生中最為艱難的考驗。

    對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納悶,既不經看,也不經打,如此的一群廢物,怎麼就敢如此囂張搞規模經營呢,而在訊問土匪時,他終于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寧王朱宸濠。

    毫無疑問,這些土匪的背後或多或少地有著朱宸濠的影子,身為一個藩王,卻去和強盜打成一片,總不能理解為深入群眾吧。

    知縣拉關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關系是想當尚書,藩王拉關系是想……

    于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問題嚴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孫燧。

    孫燧,時任江西巡撫,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鄉,也是他同朝為官最好的朋友。

    當時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贛南)巡撫,且主要任務就是剿匪,這麼大的事情,他沒法拍板當家,只能找孫燧。

    然而當他跑到巡撫衙門,找到孫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件事情後,卻只換來了一個奇怪的反應。

    孫燧是苦笑著聽他說完的,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只說了一句話︰

    “兄台你現在才知道?”

    這下輪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孫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決定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孫燧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後面還有一個任命——派江西巡撫。

    江西,對當時的朝中官員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地。

    就在幾年前,江西巡撫王哲光榮上任,可沒多久,他竟突然離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過了八個月,董杰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後任的兩位巡撫還沒干到一年,就自動收拾包裹回來了,寧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其中奧妙朝廷的高級官員都心知肚明,卻不出聲。

    收了人家的錢,自然不好出聲。

    可是江西不能沒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孫燧有仇,竟然推薦了他。孫燧就這樣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然而孫燧回答︰“我去!”

    他叫來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後事,妻子嚇得不行,問他是怎麼回事。孫燧只是嘆氣說道︰

    “這次我要死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當這個官,不去還不行嗎?”

    “國家有難,自應挺身而出,以死報國,怎能推辭!”孫燧義正言辭地這樣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別妻子,帶著兩個書童,就此踏上不歸路。

    到江西後,他卻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寧王的熱烈歡迎,送錢送物不說,還時常上門探訪,可謂熱情之至。

    但孫燧拒絕了,他還了禮物,謝絕探訪。這是因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要給人家辦事。而寧王要辦的事情叫做謀反,現在收了東西,將來是要拿腦袋去還的。

    然而之後不久,他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在監視著自己,無論他干什麼事情,寧王總是會預先知道,有時還會故意將他在某些秘密場合說過的話透露出來。甚至他的住處也時常有可疑人員出沒。

    面對這一切,孫燧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毫無畏懼地留在了這里。

    因為留在這里,是他的職責。

    看著這麼個軟硬不吃的家伙,寧王十分頭疼,無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給孫燧送去了四件東西——棗、梨、姜、芥。

    看到這些東西的孫燧笑了,他知道了寧王的意思——早離疆界。

    之後的事情就出乎寧王的意料了,孫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這些特殊的“禮品”,卻一點也不動窩。

    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孫燧獨自堅持了四年,而現在,他終于有了一個戰友——王守仁。

    可這二位一合計,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勝算,說起來兩人都是巡撫,卻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沒有兵,因為明代規定,巡撫並無兵權,需經過中央審批,方可動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幾個民兵組織,抓扒手維持治安也還湊合,哪里能去打仗?

    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組織,可組織也沒辦法,二位同鄉又陷入了無言的彷徨中。

    孫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時候,寧王卻正干得起勁。

    【天才的悲劇】

    從寧王朱宸濠的行動來看,他始終遵循著這樣一條人生格言︰謀反大業,人才為本。

    從史料分析,這位仁兄雖有野心,但智商並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決不了,為了彌補自己的弱點,他掛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會上廣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門的人不少,可是經過面試,朱宸濠發現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幾乎沒有,只有一個叫劉養正的還勉強湊和,便就此拍板,任命他為造反行動總助理。

    之後又有一個叫李士實的,先前做過侍郎,後來辭官回家,朱宸濠感覺他也不錯,就一起招了回來,安排他再就業。

    但這兩個人並不能讓朱宸濠滿意,他十分納悶,人才都去了哪里?

    這個問題我來回答︰都去考試做官了。

    朱宸濠同志生不逢時啊,要知道,人才這種稀缺資源,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亂的年頭,才會四處亂跑去混飯吃。太平盛世,誰肯提著腦袋跟你造反?還不如好好讀書,混個功名,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這兩個人才,一個劉養正,舉人出身,進士考不上,仗著讀了幾本兵書就敢說自己熟讀兵法,運籌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沒有。

    還有那個李士實,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寧王這里吃閑飯,據說除了點頭舉手同意,就沒有干過什麼事情。

    就是這麼兩個貨,居然被他當作臥龍、鳳雛養著,也算別有眼光。

    其實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沒有辦法,正當他為此愁眉苦臉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已經在甦州找到一個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業必成。

    朱宸濠大喜,準備親自派人去請這個人。

    說來慚愧,此人已經被我們丟到後台整整二十年了,現在是時候請出來了。

    伯虎兄,上場吧!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趕考,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好歹出了獄,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過點平靜的日子。可當他返鄉後,才發現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預料。

    原先笑臉相迎的鄉親已經換了面孔,除了藐視還是藐視,他的書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時竟然還敢反客為主,大聲訓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體諒他,還時常惡語相向。

    更讓他痛苦的是,連在家門口看門的旺財看見他也是汪汪大叫,追著他來咬。

    這並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給朋友的書信,每一個字都是殘酷的事實。

    在殘酷的事實面前,唐伯虎徹底絕望了,他不再相信聖賢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讀,他已經失去了做官的資格,讀書還有什麼意義!

    從千尺高台跌落下來,遭受無盡的歧視和侮辱,從此他沒有夢想,沒有追求,他只需要一樣東西——醉生夢死的快樂。

    從此他開始在全國多個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竄,由于他文采出眾,迷倒了很多風塵女子,甚至許多人主動來找他,還願意倒貼,也算是個奇跡。

    所謂風流才子的稱號也正是從此刻開始傳揚的,畢竟風流倜儻,縱意花叢是許多人所夢想的,但他們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縱情的笑容背後,是無盡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朱宸濠來到了他的身邊,伸出了手——將他推向了更低谷。

    接到朱宸濠的邀請,唐伯虎一度十分高興,就算當不了官,給王爺當個師爺倒也不錯,而朱宸濠對他的禮遇也讓他感到自己終于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朱宸濠這個領導不太地道,他總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觸,而且囤積了很多糧草、兵器,還經常看著全國地圖唉聲嘆氣,作義憤填膺握緊拳頭狀。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雖然名聲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這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還是快點溜號吧。

    有飯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沒有朱重八那樣的革命覺悟和革命需求,他不過是想混碗飯吃。

    問題是,你想走,就能走嗎?

    讓你看了那麼多的機密,知道了內情,不把腦袋留下,怎麼舍得讓你走呢?

    四十九歲的唐伯虎面對著生命威脅,又一次迸發了智慧的火花,他決定學習前輩的經驗——裝瘋。

    只有裝瘋,才能讓朱宸濠相信,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即使看見了也不會說話,即使說話也不會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裝瘋也裝得很有風格,比當年吃狗屎的袁凱厲害得多,因為他想出了一個絕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錢啊。

    從此,伯虎兄摒棄了傳統觀念,堅決一脫到底,光著身子四處走,看見大姑娘就上去傻笑,還經常高呼口號︰“我是寧王的貴客!”

    他這一搞,整個南昌城都不得安寧,許多人紛紛出來看熱鬧,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給丟光了,他氣急敗壞,連忙下令趕緊把這位大爺送回甦州,別在這里丟人現眼。

    終于虎口脫險的唐伯虎松了一口氣,但在慶祝劫後余生的同時,他對人生也已經徹底絕望。

    他此後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徹底墮落。

    日以繼夜的飲酒作樂,縱情聲色,摧垮了他的身體,卻也成就了他的藝術,他的詩詞書畫都不拘泥于規則,特別是他的人物畫,被認為三百年中無人可望項背。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四年後(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這位中國文化史上的天才結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遠歸于沉寂。

    有時,我也曾看過電視上那些以唐伯虎為原型的電視劇,看著他如何智斗奸臣,看著他如何娶得美人歸,這些情節大都十分搞笑,但無論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來。

    因為在我的腦海里,始終浮現著的,是那個真實的唐伯虎,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那個懷才不遇的中年人,那個心灰意冷的老人。是那個在無奈中痛苦掙扎、無比絕望的靈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舊在訴說著他的心聲,縈繞千載,從未散去。

    【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杰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

    【訣別】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卻沒有絲毫的憂傷愁緒,他正鼓足精神,準備著自己的造反事業。

    王守仁與孫燧的曖昧關系沒有逃過他的眼楮,對這兩個人,他一直十分頭疼,孫燧就不說了,王守仁他也是久聞大名,將來一旦動手,此二人將是最強大的敵手。

    應該想個辦法解決他們了。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關鍵階段,畢竟是兩個巡撫,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們,恐怕要出亂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當。

    此時,劉養正卻提出了一個疑慮,打斷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們把這里的情況上奏朝廷怎麼辦?”

    朱宸濠看著擔憂的劉養正,突然笑了︰

    “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孫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們見一面。”

    孫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著對策,在對目前態勢進行仔細分析後,王守仁得出了一個我方前景的科學預測——死路一條。

    孫燧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沒工夫搭理這些事情,能給皇帝遞話的那幾個寵臣,如果沒有錢是打不通關系的。而根據最新消息,擁有兵權的江西鎮守太監也已經被朱宸濠收買。

    現在是徹底的“三沒有”狀態,沒有兵,沒有將,也沒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羅地網,無所遁形。

    這種情形在兵法里有一個特定的稱呼——“絕地”。

    “那就向朝廷內閣直接上書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議。

    然而孫燧搖了搖頭,反問了一句︰

    “有用嗎?”

    自從朱宸濠招兵買馬以來,從言官、御史到各級地方官員,告他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一個人能夠告倒他。

    為什麼?

    除了有寵臣錢寧保他之外,內閣中的那個人和他也有著扯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對于那個人,王守仁並不陌生,他明白孫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條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楮一亮,有了一個想法︰

    “還是寫封書信送到朝廷去吧。”

    孫燧有點不耐煩了︰

    “不是告訴過你沒用嗎?”

    “你誤會了,不是給內閣,而是送給另一個人的。”

    王守仁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樣東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兩人,朱宸濠邀請他們吃飯,務必賞光。

    王守仁和孫燧對視一眼,立刻答應了。

    這次宴會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間,距離最後日期的到來已經很近了,雙方將在這場宴會上展開撕破臉前的最後一場交鋒。

    出人意料的是,宴會是在和睦的氣氛中開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談其它問題,只是關心地問王守仁是否習慣這里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體的答復,但他並沒有放松警惕,因為他知道,這場宴會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不久之後,朱宸濠還是發難了。

    他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說道︰

    “皇上總是出巡,國事也不怎麼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這是一句很犯忌諱的話,朱宸濠竟然公開說出來,莫非是想攤牌?

    可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旁邊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

    “世上難道沒有湯武嗎?”

    這句話實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轉身,尋找發言人,然後他發現了滿面怒氣的退休侍郎李士實。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能不還擊了。

    王守仁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地接了句︰

    “湯武再世也需要伊呂。”

    幕後人物終于出場了,朱宸濠接著回答︰

    “湯武再世,必定有伊呂!”

    王守仁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有伊呂,還怕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漲紅了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對話,我來解釋一下,他們談論的湯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這里就不一一介紹了。這段話用我的語言來翻譯,大概是這個樣子。

    “世上沒有敢造反的人嗎?!”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此處意思是你李士實沒有什麼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會有得力的幫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幫手,但國家一定會有忠臣!”

    大意翻譯完畢,換到今天,這樣說話的人應該被拉出去修理一頓。

    宴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方都不發一言,以沉默互相對抗。

    此時,孫燧突然站了起來,對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大家都如釋重負,王守仁趁機提出道別,這場劍拔弩張的宴會就此結束。

    朱宸濠本想借著這次宴會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達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孫燧卻在宴會上感受到了濃厚的殺意,他們已經感到,反叛的刀鋒正向他們不斷迫近。

    之後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來歷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眼閉一眼,誰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孫燧則成為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視。

    就在這日漸恐怖的環境中,王守仁終于等到了他要的東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內的接收人並不是內閣,而是兵部尚書王瓊。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級只要了一樣東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種制度規定,這里就不多說了,我們只介紹一下它的作用——調兵。

    王守仁之前征討土匪時曾經拿過旗牌,之後又還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還,但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實他老兄不想還,可是又不得不還。

    因為明代的朝廷絕不允許地方擁有軍事力量,所有的軍隊都要統一聽從國家中央指揮。

    但眼下這個環境,寧王造反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一旦事發,沒有準備,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瓊破例給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權力,寧王實在太可怕了,寵臣中有人,內閣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過他的錢。而王守仁和孫燧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許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興,他興奮地跑去找孫燧。

    可當他來到巡撫衙門時,告訴孫燧這個消息時,他的這位同鄉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說出了一句王守仁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你還是離開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說點什麼,孫燧卻擺了擺手,說出了他必須離去的緣由。

    “那樣東西(旗牌)現在還沒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巡撫,對方卻是藩王,總不能自己先動手吧,所以現在這玩意還不能用。

    現在不能用,那什麼時候能用呢?

    很簡單,寧王謀反的時候就能用了。

    謀反不是搭台唱戲,到了那個時候,不肯屈服的孫燧必定是第一個被害者。

    王守仁徹底明白了,孫燧的意思是,他將在這里留守,直到寧王殺掉他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時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將拿起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亂。

    孫燧抱著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了王守仁,因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從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國家委派的江西巡撫,這里就是我的職責所在,死也要死在這里!”

    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

    他整好衣冠,鄭重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後大步離去。

    對著王守仁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孫燧大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的祝願︰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勇敢無畏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驚變】

    孫燧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朝中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最終讓朱宸濠的陰謀敗露了。

    寧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為他已經買通了錢寧、楊廷和等朝中位高權重的人,自認為後台夠硬,可他沒有想到,他的這番動作卻得罪了一個更為強勢的人。

    這個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將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還參加了多次戰斗,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紅得發紫,這下子錢寧就不高興了,因為他的特長只是拍馬屁,而江彬則比他多了一門技術,不但能拍馬屁,還能陪著皇帝打仗。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尋找對方的破綻。江彬先下手為強,決定在寧王的身上做文章。

    這個消息不徑而走,經過路邊社的報道,越傳越廣,很多對錢寧不滿的人也準備借這個機會下一劑猛藥。

    恰好此時,一貫善于隨機應變的楊廷和也感覺到不對了。照這麼個搞法,寧王那邊要出大問題,到時自己也跑不掉。他決定解決這個難題。

    于是在眾人合力之下,朱厚照決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寧王,讓他老實一點。

    事實證明,楊廷和先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還是很夠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只要把意思傳達到就行了,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為解決這件事情,楊廷和費盡了心機,用盡了腦筋,四處周旋,本以為能天衣無縫地做到功德圓滿,可惜,他還是疏忽了致命的一點︰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質不過關啊。

    當皇帝使者前來的消息傳到南昌的時候,朱宸濠正在舉辦他的生日宴會,聽到這件事情,他十分吃驚,當即停止宴會,找來了劉養正商量對策。

    面對著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劉養正十分鎮定,不慌不忙地對這件事情作出了客觀科學的分析︰朝廷中的關系都已經打通,而且一直無人通報此事,現在卻突然派出使者前來,一定是有了大的變故。必須立刻行動,否則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應該動手了!”

    劉養正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家伙,讀書沒心得,進士也考不中,卻整天目空一切,楊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試成績優秀,在官場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個轍,準備大事化小,卻被這位仁兄插了一槓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這麼看來,科舉還真算是個好制度。

    朱宸濠緊張了,他相信了劉養正的說法,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資質也就能和劉養正這一類人混了。

    他決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解決孫燧這個令人頭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選定了謀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這一天孫燧和巡撫衙門的官員將要到王府祝賀他的壽辰。而那時,將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第二天。

    孫燧帶著他的巡撫班子來到了寧王府,然而一進府內,他就大吃一驚。

    因為在祝壽的會場,除了來賓外,竟然還有另一群不該出現的人——幾百個身穿閃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撲面而來的殺氣讓孫燧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會的主角寧王出場了,他的臉上沒有過生日的喜悅,卻似乎有著無盡的悲痛。

    他哭喪著臉,向在座的人開始訴說他痛苦的原因︰

    “告訴大家,孝宗皇帝(朱樘)抱錯了兒子啊!”

    大家都傻了,這種八卦猛料您是怎麼知道的?

    寧王兄看見大家都被鎮住了,越發得意︰

    “好在太後發現了,現在她已經下詔,讓我起兵討伐朱厚照,就是這麼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著忽悠吧。

    孫燧最先反應了過來,事到如今,他也不講什麼禮數了,兩步跑到寧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後詔書呢?!”

    朱宸濠把眼一橫,風度也不要了︰

    “你少廢話!我現在要去南京,你識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孫燧終于發火了︰

    “你嫌命長啊!還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夢!”

    孫巡撫的反應很快,說完後立刻朝門外奔去,可又被侍衛攔了回來。

    朱宸濠被孫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間他已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走到孫燧面前,冷笑地表達了他的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對這一切,隨同官員們的反應卻著實讓人難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許逵挺身而出,大罵朱宸濠外,其余的人都保持了驚人一致的態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發布了命令︰

    “把他們兩個帶到城門外,斬首示眾!”

    然後他輕蔑地看著那些剩下的官員,親切地詢問︰

    “還有誰?”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脅面前,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

    孫燧和許逵就這樣被拉了出去,而孫燧實在是一條硬漢,即使被繩子捆住,依然罵不絕口,殘忍的叛軍打斷了他的左手,也沒有讓他屈服。

    他們就此被帶到了惠民門外,這里是行刑的地點。

    孫燧沒有絲毫地慌亂,只是平靜對許逵說道︰

    “事已至此,真是連累你了。”

    許逵肅然回答︰

    “為國盡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孫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對著幾天前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說出了最後的話︰

    “全靠你了。”

    殺掉了孫燧和許逵,朱宸濠開始處理善後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機佔領了巡撫衙門,接管了南昌城內的所有防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然後他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撫衙門的官員處一一登記,搞民意調查,內容只有一項︰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賞,回答否的人關進牢房。

    最後結果是四六開,大部分人拒絕跟著他干,當然了,並非因為他們有多麼的愛國,只是覺得跟著這位仁兄造反沒什麼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決了,劉養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報告人員的招募情況。

    朱宸濠看完了人員名單,卻皺起了眉頭。

    劉養正剛準備請示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朱宸濠揮手制止了他︰

    “還缺了一個人。”

    “他應該還沒走遠,現在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後,格殺勿論!”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26 PM

第三卷 第十五章 孤軍

    【孤軍】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麼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洩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後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面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制。

    雖然有巡撫頭餃,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里面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面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餃。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閣,內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寧王已經在南京登基了。

    內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麼對多年,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幫自己收個屍。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于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寧王已經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麼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並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系里,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著正義旗號的寧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人的生命,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寧王,將是另一個當權者。唯一的犧牲品,只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將是永遠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王守仁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只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余里,時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凶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隨從們不是白癡,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嚎聲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舍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後,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里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里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桿。

    可就是這位光桿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麼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麼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麼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這個關鍵的回答。現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里。”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復道︰

    “因為我在這里!”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贊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麼名堂?

    面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那麼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們將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說過,飛將軍李廣的外形很像一個普通的農民,無獨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呆子,活像個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塗的外表下,卻有著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後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于他的哲學,因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借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勝對手,眼下他只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後的史可法似乎並不了解這一點。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將在這里舉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後的決戰。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經歷也很特別,早年在江甦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面,和黑社會流氓地痞打交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凶殘,犯罪分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將成為王巡撫最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帶著臨江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歷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面,也不怎麼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別人跑,有幾個膽子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干掉了。

    經過這麼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寧王再凶殘,和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後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麼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聲音作了解釋︰

    “那家伙(此賊,指寧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眾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誇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于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隨即作了敵情通報︰根據情報,寧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為王府護衛,其余成分為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地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麼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于,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桿司令。他沒有八萬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斷寧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對于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寧王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他還干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寧王趁亂發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面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別廢話了,趕緊進攻寧王吧。

    于是王司令又一次發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

    那麼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寧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寧王又不是你兒子,你說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後,寧王駐地的街道牆壁上出現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當然了,不是辦證發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內容大致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暉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寧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全屬虛構,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壓根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偽造了文書,並派人四處散發,以打亂寧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為了讓寧王安心上當,他還安排了更為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內的寧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消息,正在將信將疑之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現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內有機密信件。

    寧王打開書信,卻著實嚇了一大跳。

    書信內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正兩位先生,你們干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寧王離開洪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寧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麼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台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下子不由得寧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為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復,最終卻只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楮。

    他們失望地走了,寧王朱宸濠卻就此確定了他的戰略︰

    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出緊急文書,集結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擬,沒有正規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只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統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吶喊兩句口號也是好的。

    就這麼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量不怎麼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熱了,平時只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麼大的派頭,這麼多手下,他們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寧王決一死戰。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爭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麼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里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全都不知所措,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在安閑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麼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麼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問︰

    “軍隊已經集結,為何不動?!”

    王守仁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並不生氣,只是淡淡地回復︰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起進攻,必可一舉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韜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後他挑釁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復。

    王守仁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並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只有八個字而已。”

    “此心不動,隨機而行。”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確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隨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確實應該速戰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爭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寧王經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此舉決不可行。

    現我軍龜縮不出,示弱于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後看準時機,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斗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著敬畏的神情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于明白為什麼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後,決戰序幕就將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寧王終于覺悟了,日子過了這麼久,別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買馬的消息傳來後,他才確實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余,他意外地發現,王守仁並沒有發起進攻,他隨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于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攻取南京。

    應該說,寧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因為寧王朱宸濠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志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發兵,幾天之內便已經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

    安慶,位處南京上游門戶,自古沿長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慶,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後世太平天國時,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猛攻安慶城,雖損兵折將,曠日持久,卻是死也不走,直至轟塌城牆,佔據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賊破矣!”

    不久之後,他率軍順流而下,一舉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國覆滅。

    朱宸濠雖然不認識曾國藩和洪秀全,卻也懂得這個地理學常識,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萬軍隊將安慶圍得水洩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踫到一些很麻煩的人,在江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寧王采用了統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于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紹一下這二位干過的一件事情,諸位對其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寧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寧王兄估摸著看在老鄉份上,城內的守軍應該會給兩分面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老鄉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屍,把手腳分別砍斷,一樣樣地丟下城樓示眾,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屍之類的事情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凶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後,楊銳在前面殺人,他已經繞到城內,把潘老鄉在城內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干干淨淨。潘老鄉聽說之後,當即吐血暈倒。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內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紛紛表示願意拼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寧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為什麼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只好自己親自出馬督戰,鼓舞士氣。可城內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大。

    十幾天過去了,寧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團轉,只能把劉養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麼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別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寧王還是要接著督戰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為什麼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正當寧王在安慶城啃磚頭的時候,王守仁先生那里卻已經亂成一團。

    寧王兵臨安慶城下的消息傳來時,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顧不上穿鞋,光著腳跑去看地圖,他雖然已經估計到了對方的計劃,卻沒想到寧王動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軍隊集結,準備出發。

    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王司令員突然恢復了平靜,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卻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還別有興致地和那些額頭冒汗,驚慌失措的下屬們拉起了家常。

    礙于之前的教訓,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聰明,也沒人詢問原由,而不久之後傳來的消息也驗證了司令大人的英明決策——安慶依然在堅守之中,暫時無憂。

    這下大家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只等王司令一聲召喚,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兵的他竟然表示要開會聽取群眾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只好跟著去湊熱鬧了。

    這是寧王之亂中最為重要的一次軍事會議,王守仁分析了局勢,表示目前有兩個目標,一個是救援安慶,另一個是攻擊敵軍老巢南昌,要求與會人等發表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會竟然沒有發生任何爭論,因為大家一致認為,前往安慶是唯一的選擇。

    理由很充分︰寧王造反準備多年,南昌的守備十分嚴密,如果貿然攻城,一時很難攻得下,而他進擊安慶失利,士氣很低,我軍抄他後路,與安慶守軍前後夾擊,必然一舉擊潰,到時候南昌不攻自破。

    實在是條理清晰,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無論怎麼看,這個結論都是對的。

    最後王司令總結發言︰

    “不對。”

    【判斷】

    “只能攻擊南昌。”

    這就是王司令的判斷,鑒于他一貫和別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麼吃驚,只是睜大眼楮,想看看王司令這次又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你們的看法不對,南昌在安慶的上游,如果我軍越過南昌直接攻擊安慶,則南昌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後部,斷我軍糧道,腹背受敵,失敗必在所難免,而安慶守軍只能自保,怎麼可能與我軍前後夾擊敵軍呢?”

    當然了,聽眾的疑問還是有的︰

    “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攻下?”

    對于這個問題,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諸位沒有分析過軍情嗎,此次寧王率全軍精銳進攻安慶,南昌必然十分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

    “南昌一破,寧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敗!”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為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在明代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兵部衙門里,有這樣一句嚇唬人的話——“敢鬧事,就發配你去職方司!”

    這句話但凡說出來,一般的兵部小官就會立馬服氣,老老實實地干活。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兵部下設四個司,類似于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級單位,而職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于它在明朝官場中有一個十分特別的評價——最窮最忙。

    但就是這個最窮最忙的衙門,卻在軍事戰爭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用。

    因為這個所謂的職方司,主要職責是根據軍事態勢作出判斷,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籌。大致就相當于今天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最高長官是郎中,相當于總參謀長。

    這職位聽起來很威風,很多人卻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很簡單,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沒油水,背黑鍋。

    千里做官只為錢,撈不到錢誰有動力豁出命去干?更要命的是,這個職位收益極小,風險極大,比如王守仁曾經當過主事(相當于處長)的武選司,就是兵部下屬的著名肥衙門,專門負責武將人事選拔調動工作,下去調研有好酒好肉好娛樂招待,提拔個把人上來就能收錢,就算這人不能打仗,歸根結底也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至于追究到人事部門來。

    職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沒有油水可撈,靠死工資過日子,還要作出正確的軍事判斷,並據此擬定計劃,一旦統籌出了問題,打了敗仗追究責任,那是一抓一個準,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戰爭中最有趣也最殘酷的,就是判斷。

    《三國演義》里面的諸位名將們是不用擔心判斷的,因為他們的勝負都是天注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風刮倒了自己營帳里的帥旗,就能斷定劉備先生晚上來劫營。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有志報國的各位青年就不用再讀兵書了,可惜的是,在時間機器尚未發明之前,戰場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預知對手的策略和戰爭的結局,將領們只能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和戰場經驗來作出預測,當然了,根據史料記載,某些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將領們,會使用最後的絕招——算命。

    但無論你有多麼精明或是愚蠢,最後你總會搞出一個自己的戰場判斷,該打哪里,何時打,該守何處,怎麼守。

    于是最能體現戰爭藝術奧妙的時刻終于來到了,一千個指揮官可能有一千個判斷,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戰爭結局揭曉之前,這一千個判斷似乎都是正確的,都有著確鑿的理由和證據。

    可是戰爭這道完美的數學題,只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王守仁放棄了看似無比正確的安慶,決定進攻南昌,後來的形勢發展證明,他的抉擇是正確的。

    但得到眾人認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還存在著一個極大的變數——攻取南昌之後,寧王卻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慶,直取南京,該怎麼辦?

    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攻擊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發布勤王軍令,並率領直屬軍隊日夜進軍,很快抵達臨江府,在那里,他再次會合了臨江、贛州、袁州各地趕來的“義軍”(成分極其復雜,大都是流氓強盜),總兵力達到八萬余人。王守仁馬不停蹄,命令軍隊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後的目標。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著這座堅固的城池。

    一個月前,他從這里逃走,滿懷悲憤,孤身奔命。

    一個月後,他回到了這里,兵強馬壯,銳氣逼人。

    無論如何,了結的時刻終于還是到了。

    【夜戰】

    按說到了這個份上,就應該動手打了,可大家別忘了,這支軍隊的指揮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帶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點自己的特色(陰謀詭計),是不會罷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處傳揚,大張旗鼓,說自己手下有三十萬人(敢吹),還特別說明這都是從福建和廣東調來的精銳部隊,絕非傳言中的烏合之眾(傳言是真的)。

    搞得守軍人心惶惶之後,他又派遣大量間諜,趁人不備,躲過城管監察,摸黑在南昌城內大肆非法張貼廣告告示,勸誡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閑事,關好自家房門,安心睡覺,聽見街上有響動,不要多管閑事。

    他的這一連串動作不但讓敵人驚慌失措,連自己人也是霧里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沒有士兵裝備,有必要耍陰招嗎?

    王守仁認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兵不厭詐正是他的兵法哲學,除了使用上述計謀外,他還選定了一個特別的進攻時間——深夜。

    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硬拼,早在行軍途中,他就已準備了大量的攻城雲梯,只等夜深人靜時,派出精干人員用雲梯突襲城牆,奪取城池。為了保證登城的成功,王守仁還同時派人預備攻城器械,潛進到城門附近,準備吸引守軍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他召集所有部下,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動員會。

    王守仁雖然機智過人,平日卻也待人和氣,所以大家經常背地稱呼他為老王。

    可是在會上,一貫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變成了閻王,滿臉殺氣地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親自督戰,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殺軍!四鼓令下未登城,殺將!”

    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都面無人色,就此達成共識——王司令著實不是善類。

    該準備的準備了,該玩詭計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著夜晚的進攻。但連他也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這些戰前熱身運動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襲正式開始。

    王守仁一聲令下,潛伏在城下和城門口的士兵即刻發動,攻城門的攻城門,爬城牆的爬城牆。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登城的軍隊竟然未遇阻擋,很多人十分順利地到了城頭,爬牆的人正納悶,城門這邊卻發生了一件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幾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門,仔細打探後頓時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朝那些正在爬牆的兄弟們大喊了一嗓子︰

    “別費勁爬了,下來吧!這門沒關!”

    遠處的王守仁也是一頭霧水,什麼預備隊,救援隊壓根都沒用上,城池就佔了,這打的是個什麼仗?

    他還怕有埋伏,可後來發現,守軍早就逃了個一干二淨,找個人問問才知道,因為他老兄之前的宣傳工作干得太出色,城內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還沒等到進攻,就紛紛溜之大吉。

    所以當王守仁進城的時候,他所遇到的麻煩已經不是叛軍,卻是自己的手下。

    由于時間緊,招兵任務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強盜,這些人一貫擅長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內一點不客氣,動手就干,四處放火打劫,還順手燒了寧王宮殿。

    這還了得!王司令大發雷霆,抓了幾個帶頭的(搶劫的人太多),斬首示眾,這才穩住了陣腳。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卻表現出了一絲與目前勝利不符的緊張,他還有一件最為擔心的事情。

    兩天之後,王守仁的探子回報,寧王已經率領所有主力撤回,準備前來決戰,不日即將到達南昌。

    消息傳來,屬下們都十分擔憂,雖然佔領了南昌,但根基不穩,如與叛軍主力交戰,勝負難以預料。

    王守仁卻笑了,因為困擾他的最後一個心頭之患終于解決了。

    寧王聽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時,正在戰場督戰,當時就差點暈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軍準備撤退,回擊南昌。

    關鍵時刻,劉養正和李士實終于體現了自己的價值,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並提出了那個讓王守仁最為擔心的方案——不理會南昌,死攻安慶,直取南京!

    這條路雖然未必行得通,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如果寧王采納了這個方案,就算他最後當不成皇帝,起碼也能鬧騰得長一點。

    可惜以他的能力,對這條合理化建議實在沒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終只能在鄱陽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寧王朱宸濠率軍自安慶撤退,抵達鄱陽湖西邊的黃家渡,他將在這里第一次面對那個曾從自己手中溜走的對手——王守仁。

    寧王就要來了,自己部隊那兩把刷子,別人不知道,屬下們卻心知肚明,于是紛紛建議挑土壘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卻似乎並不擔心城牆厚度的問題,因為他並不打算防守。

    “敵軍雖眾,但攻城不利,士氣不振,我軍已斷其後路,且以大義之軍討不義之敵,天亦助我!望諸位同心,以銳兵破敵,必可一舉蕩平!”

    到此為止吧,朱宸濠,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你已經殺死了太多無辜的人,這一切應該結束了。

    【流氓兵團】

    就在寧王抵達鄱陽湖黃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帶領軍隊主力趕到這里,于對岸扎營,準備最後的戰斗。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與平生最大宿敵陳友諒在鄱陽湖決一死戰,大獲全勝,掃清了奪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礙。

    一百五十二年後,當年曾激戰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陳屍無數的鄱陽湖又一次即將成為決戰的舞台。一百年前兩個人的那次大戰最終決定了天下的歸屬和無數人的命運。這一次似乎也一樣。

    但與之前那次不同的是,這確實是一場正義和邪惡的戰爭。

    因為交戰的雙方抱持著不同的目的和意志——一個為了權勢和地位,另一個,是為了挽救無數無辜者的生命。

    決戰即將開始,我們先來介紹一下雙方的主要出場隊員,因為這實在是兩套十分有意思的陣容。

    朱宸濠方

    總司令︰朱宸濠

    先鋒︰凌十一(強盜)

    中軍︰閔二十四(海匪)等

    後軍接應︰吳十三(強盜)王綸(降官)等

    參謀︰李士實、劉養正

    王守仁方

    總司令︰王守仁

    先鋒︰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軍︰戴德孺(臨江知府)、邢(贛州知府)等

    後軍︰胡堯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縣)等

    如果你還在等待名將出場的話,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奮戰于此的徐達、常遇春、張定邊等人早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參加這次戰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余大多沒有啥名氣。

    再說明一下,以上列出的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大多數人都沒啥露臉機會,只是擺個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總結雙方“將領”的身份陣型,對陣形勢大致可以概括為——流氓強盜vs書生文官。

    這也沒辦法,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雙方都是倉促上陣,能拿出手的人才實在不多,只能湊合著用了,請大家多多原諒。

    但這場鄱陽湖之戰雖然沒有一百年前的將星雲集,波瀾壯闊,卻更有意思。

    因為除了雙方陣容比較搞笑之外,兩方的軍隊也包含著一個共同的特點——流氓眾多。其實,這也是中國歷史中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問題。

    之前介紹過,由于時間過于緊張,雙方招兵時都沒有經過政審,軍隊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強盜,但這絕不僅僅是他們這兩支軍隊的特色。如果認真分析一下史料,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歷史普遍現象——軍隊流氓化(或是流氓軍隊化)。

    在春秋時期,參軍打仗曾經是貴族的專利,那年頭將領還要自備武器裝備,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質比較高。

    可隨著戰爭規模越來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來,靠自願已經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編入軍隊,之後又出現了常備軍、雇傭軍。

    到了唐宋時期,國家常備軍制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長期養兵花費大量財物,卻經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軍隊體制問題。那時也沒有什麼參軍光榮、軍屬優待的政策,一旦參了軍那幾乎就是終身職業,也沒有轉業退伍這一說。君不見《水滸傳》中犯人犯了罪,動不動就是刺字充軍幾百里。可見那時候當兵實在不是個好工作。

    出于前途考慮,當時的有志青年們基本都去讀書當官了,軍隊里游手好閑、想混碗飯吃的流氓地痞卻是越來越多。這幫人打仗不咋地,欺負老百姓卻是個頂個的強,而且還不聽指揮,這樣的軍隊,戰斗力自然是很難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軍(中央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奉命出征,可分到手里的都是這麼一幫子不聽話不賣命的二流子,政治工作愛國教育也不頂用,這幫人也不怕他,無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請來一幫流氓老千來自己軍營開賭局,並指使這幫人出千騙手下那幫流氓兵痞的錢。

    一來二去,士兵們的錢都輸得精光,還欠了賭債,要知道,流氓也是要還賭債的,此時他才光輝出場,鼓動大家奮勇作戰,回來之後他重重有賞,幫大家把債還了。

    就這麼一拉二騙,才算是把這幫大爺請上了戰場。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歧視流氓強盜,這幫兄弟的戰斗力還是很強的,某些成功人士人還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在這些人中,最有名的一個叫常遇春。

    當然了,軍隊里的流氓兵雖然很多,但良民兵還是存在的,如果說常遇春是流氓兵的典範的話,那麼第一名將徐達就是良民兵的代表。

    這都是有檔案可查的,比如徐達,史載“世業農”,革命前是個老實的農民。再看常遇春︰“初從劉聚為盜”,強盜出身,確實不同凡響。

    這兩個人的戰斗力都很強,就不說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決定了他們的某種表現,徐達是“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高風亮節,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卻是“好殺降,屢教不改”,連投降的人都要殺,實在不講信用,體現了其流氓習氣之本色。

    所以綜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當兵是當時的一個普遍趨勢和特點,大凡開國之時良民兵居多(迫于無奈造反),但隨著社會發展,流氓兵的比重會越來越大(那年頭當兵不光榮),這倒也不見得是壞事,畢竟流氓強盜們好勇斗狠,戰斗力總歸要比老百姓強。

    而到了明代中期,隨著社會流動性加大,地痞強盜二流子也日漸增多,于是在情況緊急,時間急迫的情況下,大量吸收流氓強盜參軍就成了作戰雙方共同的必然選擇。

    現在,王守仁和寧王將駕馭這幫特殊的將領,指揮這群特殊的士兵,去進行殊死的決戰。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27 PM

第三卷 第十六章 奮戰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雙方集結完畢。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決定先攻,時間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來了,可令人詫異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軍竟然沒有任何動靜,士兵們也沒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帶寂靜無聲,一片太平景象。

    這其實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習慣,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干一仗,那是很困難的,晚上發動夜襲才是他的個人風格,這次也不例外。

    深夜,進攻開始。

    王守仁親自指揮戰斗,伍文定一馬當先擔任先鋒,率領數千精兵,在黑夜的掩護下摸黑向寧王軍營前進,可他剛走到半道,卻驚奇地遇到了打著火把,排著整齊隊列的寧王軍,很明顯,他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沒辦法,王司令出陰招的次數實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詐狡猾,寧王也不是白癡,他估計到王司令又要夜襲,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

    看著對面黑壓壓的敵人,伍文定十分鎮定,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逃跑。寧王軍自然不肯放過這塊送上門的肥肉,朱宸濠當即命令全軍總攻,數萬士兵沿鄱陽湖西岸向王守仁軍帳猛撲過去。

    王守仁軍節節敗退,無法抵擋,眼看自己這邊就要大獲全勝,朱宸濠先生開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軍隊開始陷入混亂!

    伍文定的退卻是一個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當前的局勢,認定叛軍實力較強,不可力敵,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軍夜襲,目的只有一個——吸引叛軍離開本軍營帳。

    而在叛軍發動進攻的必經之路上,他已經準備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禮物。

    這份禮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堯元帶領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兩旁,伍文定的軍隊逃來,他不接應,叛軍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擊,等到叛軍全部通過後,他才命令軍隊從後面發動突然襲擊。

    叛軍正追在興頭上,屁股後頭卻狠狠挨了一腳,突然殺出一幫莫名其妙的人,連劈帶砍,黑燈瞎火的夜里,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此時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陣營,又殺了回來,前後夾擊之下,叛軍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前後這兩個冤家還沒應付了,突然從軍隊兩翼又傳來一片殺聲!

    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紀念品,他唯恐叛軍死不干淨,又命令臨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璉各帶上千士兵埋伏在敵軍兩翼,看準時機同時發動進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被人團團圍住,前後左右一頓暴打,叛軍兄弟們實在撐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實在逃不了就往湖里跳,叛軍一敗塗地,初戰失利。

    事後戰果合計,叛軍陣亡兩千余人,傷者不計其數,還沒有統計跳水失蹤人員。

    寧王失敗了,他率領軍隊退守鄱陽湖東岸的八字腦。

    自詡聰明過人的劉養正和李士實兩位先生終于領教了王司令的厲害,頓感大事不妙,主動跑去找朱宸濠,開動腦筋獻計獻策,這次他們提出的建議是撤退。

    然而一貫對這二位蹩腳軍師言聽計從的朱宸濠拒絕了。

    “我不會逃走的。”他平靜地回答道。

    “起兵之時,已無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戰死則已,絕不後撤!”

    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終于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嚴。

    軍師們沉默了,他們也懂得這個道理,只是他們面對的敵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詭計多端,在那個時代,他的智慧幾乎無人可望其項背。他意志堅定、心如止水,無法收買也決不妥協,這似乎是一個沒有任何弱點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低頭不語的廢物,終于開口說話︰

    “我有辦法。”

    劉養正和李士實霍然抬起了頭。

    “因為我有一樣王守仁沒有的東西。”

    朱宸濠所說的那樣東西,就是錢。

    王守仁招兵的秘訣是開空頭支票,所謂平叛之後高官厚祿,僅此而已。朱宸濠卻大不相同,他給的是現金,是真金白銀。

    他拿出了自己積聚多年的財寶,並召集了那些見錢眼開的強盜土匪。他很明白,對這些人,仁義道德、舍生取義之類的訓詞都是屁話,只要給錢,他們就賣命!

    面對著那些貪戀的目光和滿地的金銀,朱宸濠大聲宣布︰

    “明日決戰,諸位要全力殺敵!”

    下面說實惠的。

    “帶頭沖鋒之人,賞千金!”

    “但凡負傷者,皆賞百金!”

    于是屬下們立即群情激奮、斗志昂揚起來,紛紛表示願意拼死作戰。(錢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時還下達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隊撤防,立刻趕來增援!”

    失去南昌之後,九江和南康已經是他唯一的根據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這些也顧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來,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後的惡戰】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戰斗開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遠處的箭樓上觀戰,前日大勝後,對這場戰爭的結局,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當敵軍來襲時,他沒有絲毫慌亂,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鋒迎敵。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進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可是交戰的士兵卻驚奇地發現,這批敵人確實特別,他們個個渾似刀槍不入,許多人赤膊上身,提著刀毫不躲閃,就猛沖過來,眼里似乎還放著光(金光),面孔露出瘋狂的表情,就差在臉上寫下“快來砍我”這幾個字了。

    再正常不過了,沖鋒賞千金,負傷也有百金,比醫療保險牢靠多了,穩賺不賠的買賣誰不做?

    事實證明,空頭支票、精忠報國最終還是干不過真金白銀、榮華富貴,幾次沖鋒後,王守仁前軍全線崩潰,死傷數十人,中軍也開始混亂起來。

    遠處的王守仁屁股還沒坐熱,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他當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軍不遠的位置,前方抵擋不住,他卻並不慌張,只是拿起了佩劍,迎著敗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戰前線。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寶劍,指劍于地,突然間大喝一聲︰

    “此地為界,越過者立斬不赦!”

    說是這麼說,可在戰場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厲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貫以凶狠聞名的伍知府著實不是浪得虛名,他不但嗓門粗膽子大,劍法也相當了得,連殺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軍,後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們還是決定去打叛軍,畢竟戰死沙場朝廷多少還能追認個名分,給幾文撫恤金,死在伍知府劍下啥也撈不著。

    于是士兵們就此抖擻精神,重新投入戰場,局勢終于穩定下來,王守仁軍逐漸佔據上風,並開始發動反擊,然而就在此時,湖中突然傳來巨響!無數石塊鐵彈隨即從天而降,前軍防備不及,損失慘重。

    要說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窩囊廢,他也在遠處觀戰,眼見情況不妙,隨即命令停泊在鄱陽湖的水師艦隊向岸上開炮,實行火力壓制。

    這種海陸軍配合的立體作戰法效果實在不錯,不但大量殺傷士兵,還有極強的心理威懾作用,畢竟天上時不時掉鐵球石塊也著實讓人膽寒。

    戰局又一次陷入膠著狀態,關鍵時刻,一位超級英雄出現了。

    當許多士兵喪失斗志、心懷恐懼準備後退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在這弓箭石塊滿天飛的惡劣環境中,一個人卻依然手握寶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個人正是伍文定。

    在箭石橫飛的環境中,人們的通常動作是手忙腳亂地爬來滾去,相對而言,伍知府的這種造型確是相當的瀟灑,用今天的話說是“酷”。

    可是在戰場上,耍“酷”是要付出代價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頭,敵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藥點燃了他的胡須(易燃物),極其狼狽。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謂男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伍知府那是相當地狠,據史料記載,他胡子著火後毫不慌亂,仍然紋絲不動(火燎須,不為動),繼續指揮戰斗。

    這里插一句,雖然史書上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沒有交代著火之後的事情,但我堅持認為伍先生還是及時地滅了火,畢竟只是為了擺造型,任由大火燒光胡子也實在沒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雖然狠,卻也不傻。

    榜樣的力量確實是無窮的,伍文定的英勇舉動大大鼓舞了士兵們的士氣,他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奮勇前進,擋住了敵軍進攻,局勢再次穩定下來。

    一方有名將壓陣指揮,士氣旺,另一邊有醫療補助,不怕砍,兩軍在鄱陽湖邊僵持不下,竭力廝殺,你來我往,死傷都極其慘重。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仗打到這個份上,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勝負成敗只在一線之間,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朱宸濠已經用盡全力了,但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對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畢竟自己兵更多,還有水軍艦船,只要能夠挺住,必能大獲全勝。

    可是就在他眺望對岸湖面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王守仁也是有水軍炮艦的!

    奇怪了,為何之前艦炮射擊的時候他不還擊呢?

    還沒有等他想出所以然來,對岸戰船突然同時發出轟鳴,王司令的親切問候便夾雜著炮石從天而降,一舉擊沉了朱宸濠的副艦,他的旗艦也被擊傷。

    答案揭曉︰1、王司令喜歡玩陰的,很少去搞直接對抗;2、他的艦船和彈藥不多,必須觀察敵艦主力的位置。

    徹底沒指望了。

    所謂“行不義者,天亦厭之”,大致可以作為當前局面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著他的士兵節節敗退,毫無斗志地開始四散逃跑,毫無反應。

    大炮也用了,錢也花了,辦法用完了,結局如此,他已無能為力。

    戰斗結束,此戰朱宸濠戰敗,陣斬二千余人,跳河逃生淹死者過萬。

    【不長記性啊】

    到了現在,我才不得不開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為雖然敗局已定,他卻並不打算逃走,趁著天色已晚,他將所有的艦船集結起來,成功地退卻到了鄱陽湖岸的樵舍。

    他決定在那里重整旗鼓。

    下面發生的情節可能非常眼熟,請諸位不要介意。

    由于陸地已經被王守仁軍佔據,為保證有一塊平穩的立足之地,朱宸濠當機立斷,無比英明地決定——把船只用鐵索連在一起(連舟為方陣)。

    當然了,他對自己的決定是很得意的,因為這樣做好處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轉移、可以預防風浪等等等等。

    這是正德年間的事情,距離明初已過去了一百多年,《三國演義》已經公開出版了,而且估計已風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麼有錢,為什麼不去買一本回來好好看看?要麼他沒買,要麼買了沒細看。

    朱宸濠先生,這輩子你是沒指望了,希望下輩子能夠好好學習,用心讀書。

    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總算松了口氣,他活動活動了筋骨,回去睡覺。

    王守仁沒有睡覺,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時,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開始在後半夜活動,整整活動了一宿,搞定。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王守仁是應該看過《三國演義》的,而且還比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為今天他決定殺幾個人。

    在旗艦上,朱宸濠召開了戰情總結會,他十分激動地痛斥那些貪生怕死、不顧友軍的敗類,還特別點了幾個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這幾位拿錢不辦事的兄弟開刀。

    可還沒等他喊出“推出斬首”這句頗為威風的話,就聽見外面的驚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確的分工,將艦隊分成幾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璉率右翼,胡堯元等人壓後,預備發起最後的攻擊。

    得力干將伍文定負責準備柴火和船只。

    下面的情節實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能背出來,具體工藝流程是——點燃船只發動火攻——風助火勢——引燃敵艦——發動總攻——敵軍潰退。

    結局有點不同,朱宸濠沒有找到屬于他的華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徹底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乖乖地做了王守仁軍隊的俘虜,與他同期被俘的還有丞相李士實一干人等,以及那幾個數字(閔二十四、凌十一、吳十三)家族出身的強盜。

    不讀書或者說不長記性的朱宸濠終于失敗了,並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他有當年朱棣的野心,卻沒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只能到此為止。

    一般來說,奸惡之徒就算死到臨頭,也是要耍一把威風的,劉瑾算一個,朱宸濠也算一個。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獲得了高級囚犯的待遇——騎馬,他渾然不似囚犯,仍然擺著王爺的架子,輕飄飄地進入了軍營,看見了王守仁,微笑著與對方打起了招呼︰

    “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勞煩你如此費心?”(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

    王守仁卻沒有笑,他怒視著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馬,捆綁了起來。

    王守仁不會忘記,這個談笑風生的人為了權勢和皇位,殺死了孫燧,發動了不義的戰爭,害死了許多無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綁的繩索終于讓朱宸濠慌張了,他現在才開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于是他開始求饒。

    “王先生,我願意削除所有護衛,做一個老百姓,可以嗎?”

    回答十分干脆︰

    “有國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頭,他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什麼。

    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點吧!

    七月二十七日,寧王之亂正式平定,朱宸濠準備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亂,後為贛南巡撫王守仁一舉剿滅,前後歷時共三十五日。

    一個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無寸鐵,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沒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沒人給),轉瞬間已然小米變大米,鳥槍換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亂,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跡,可謂絕無僅有,堪稱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來,支撐他一路走來,建立絕代功勛的,除了無比的智慧外,還有他那永不動搖的信念——報國救民、堅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終于辦完了,叛亂平定了,人抓住了,隨從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個都沒溜掉(打水戰呢,人家咋逃),連通緝令都不用貼,更別說費事印啥撲克牌了,也算給國家節省了資源,多少為戰後重建打個基礎。

    一切都結束了。王守仁曾經這樣認為。

    然而一貫正確的王大人錯了,恰恰相反,其實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場真正致命的考驗正在前面等待著他。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29 PM

第三卷 第十七章 死亡的陰謀

    【最後的征途】

    雖然時間晚了一點,可是寧王叛亂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宮里,雖然此時王守仁已經跑到了吉安,準備反擊,京城里的官員們卻並不知道這一點。

    他們只知道寧王在過去的很多年里,送了他們很多錢,這麼看來,他的這次反叛一定計劃嚴密,難以平定。于是乎京城中一片慌亂,收拾行李準備溜走的大有人在。

    只有兩個人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態度,一個是自信,另一個是高興。

    自信的是兵部尚書王瓊,他自拍著胸脯撫慰大家那脆弱的心靈︰

    “大家不要慌,我當年派王伯安(守仁字)鎮守贛南,就是為了今天!有他在,數日之內,反賊必然被擒!”

    說得輕巧,有這麼容易嗎?

    至少在當時,王尚書的話是沒有幾個人信的。

    高興的那個人是朱厚照,他高興壞了,高興得手舞足蹈。

    朱宸濠,你居然敢造反,好,太好了,看我親自去收拾你!

    對于永不安分的朱厚照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天賜良機,不用出關走那麼遠打蒙古人了,現成的就有一個,真是太方便了。

    他很快下達了命令——親征!

    大臣們可以忽視王瓊的話,卻不能不管這位大爺,于是之前的那一幕又出現了,無數大臣拼命上書,還推出了楊廷和,希望這位楊師傅帶頭說話,阻止朱厚照的冒險行動。

    可是這一次,朱厚照沒有退讓。

    他已經忍受得太久了,這幫老頭子已管了他十幾年,看這樣子是想要管到他進棺材才肯罷休。

    還有這個“楊師傅”,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又不是你兒子,憑什麼多管閑事?!

    面對著朱厚照那堅定的目光和決然的口吻,楊廷和明白,這次他們是阻止不了這位大爺了。

    由他去吧!

    楊廷和無可奈何地擔任了留守的工作,看著朱厚照收拾行裝,穿戴盔甲,準備光榮出征。

    當時朝中的官員們對朱厚照的親征幾乎都持反對意見,只有一個人除外,這個人就是朱厚照的第一寵臣江彬。

    他極力地鼓勵朱厚照親自出戰,並積極做好各種籌備工作,這種賣力的表現也贏得了朱厚照的贊賞。

    然而朱厚照並不知道,這個看似聽話的奴才,在他唯唯諾諾贊成出征的背後,卻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陰謀。

    在江彬的幫助下,朱厚照很快召集了所有京軍的精銳,定于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正式出征。

    然而就在一切俱備,只等開路的時候,幾匹快馬奔入京城,帶來了一封加急奏報。

    奏報是王守仁發來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告訴大家,不用急了,也不用調兵,我王守仁已經解決了問題,諸位在家歇著吧。

    這是一封捷報,按照常理,應該立刻交給皇帝陛下,然後普天同慶,天下太平。

    然而江彬卻一反常態,將這封捷報藏了起來。

    這是一個十分怪異的舉動,他這樣做,絕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朱厚照南下游玩的興趣,真正的原因是,只有把這位皇帝陛下請出京城,他才有可能實現自己的計劃。

    身著閃亮鎧甲,風光無限的朱厚照終于如期踏出了正陽門,自由的感覺又一次充斥于他的全身,秀麗的江南正在召喚著他,對身後這座宏大的都城,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對他而言,離開這里就意味著一種解脫。

    然而朱厚照絕不會想到,這是他的最後一次遠征,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冒險,在這次旅途中,他將遇到一個真正致命的死亡陷阱,並被死神的陰影所籠罩,留下一個千古之謎。

    當然,這也將是他傳奇一生的終點,不久之後,他就將得到真正、徹底的解脫。

    遠征隊出發了,在這支隊伍中,除了興高采烈的朱厚照外,還有著兩個另有打算的人,一個是心懷叵測的江彬,另一個是心緒不寧的錢寧。

    江彬正在盤算著他的事情,就先不說了,錢寧兄之所以心慌意亂,原因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他是朱宸濠的人,是安插在皇帝身邊的內奸。

    他已然得知,朱宸濠戰敗了,行賄的人已經落入法網,他這個受賄的該怎麼辦呢?指望朱宸濠講義氣,不把他供出來,那是不大現實的。這哥們犯的可是死罪啊!

    沒準在牢里供詞都寫了幾萬字了,連哪年哪月哪日,送的什麼送了多少,左手還是右手接的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一路走一路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明知前途險惡,卻還要被迫走下去,這實在是一種煎熬。

    幸運的是,他的這種煎熬很快就要結束了,因為江彬決定要他的命,幫他徹底解除痛苦。

    大隊走了不遠,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指令,讓他回京幫忙料理生意(朱厚照先生也做點買賣),他頓感不妙,皇帝都走了,還有什麼生意需要料理呢?

    但他也沒辦法,只好乖乖打道回府。

    這是江彬的調虎離山計,畢竟大家都是熟人,當面不好下手,他一邊建議朱厚照安排錢寧回京,同時派人快馬加鞭趕到江西,尋找錢寧勾結藩王的證據。

    錢寧兄收錢收得手軟,這證據自然是一找一籮筐,使者回來報告江彬,江彬報告朱厚照,朱厚照發言︰

    “狗奴才,我早就懷疑他了!”

    和殺劉瑾時那句話差不多,既然早就懷疑,早干嘛去了。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很快,錢寧人被抓了,家也被抄了,事情干得相當利落,這個自劉瑾時代之後的第二大權奸就此垮台(第一名是江彬同志),被關進了監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階下囚竟然比關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還要長,也真算是老天閉眼。

    【陰影的威脅】

    料理了錢寧,朱厚照繼續前進,他的行程是這樣的,由京城出發,途經保定進入山東,過濟寧抵達揚州,然後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達江西。

    可以看出,這是一條凝結朱厚照先生智慧結晶的出行路線,既有人文景觀(揚州產美女),又有自然風光,他雖已經得知朱宸濠兵敗的消息,卻並未打消出游的樂趣,正相反,他準備借此機會好好地玩一玩,放松放松。

    按說皇帝出游,到下面調研視察,地方官員應該高興才對,可這條旅游路線一傳開,沿途的官員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因為他們有著一個普遍的共識︰皇帝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呆在京城里,哪里都不要去了,你干嘛要四處鬧騰呢?又管吃又管住,大家沒工夫伺候你,就別惹麻煩了。

    這麼看來,明代的官員們實在是覺悟不高,要知道,兩百多年後的盛世下江南,各地官員都是巴不得皇帝陛下光臨寒地,不但可以借機攤派搞點油水,如果伺候得好,還能給皇帝留下點深刻印象,升官發財,不亦樂乎?

    可是想讓皇帝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你得付錢,這也是著名的貪污犯和紳先生的一條重要的生財之道,誰給的錢多,他就安排皇帝去哪玩。這要是在正德年間,估計他會虧本的。

    就這樣,官員們拿著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去孝敬皇帝,得到皇帝陛下的幾句嘉獎,然後干淨利落地跪在地上,熟練地磕幾個頭,發出響亮有節奏的聲音,流幾滴眼淚,口中同時大呼固定台詞︰“折殺奴才!”

    我對明代的文官們感覺一般,這幫人總是喜歡嘰嘰喳喳,拉幫結派,有時候還胡亂告狀,排除異己。但他們仍然是值得贊賞的,畢竟敢于堅持原則、敢冒砍頭打屁股的風險,敢罵皇帝、敢罵權奸宦官、敢于抗命,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

    在我看來,父母生養多年,似乎不是為了讓自家孩子天天自稱“奴才我”,四處給人磕頭下跪的。在人的身上,多少還應該有一樣東西——骨氣。

    當時的地方官們似乎還是有點骨氣的,他們無一例外地對這位出行的皇帝表達了不同意見,朱厚照才走到通州,保定府的御史奏折就來了,大意是路上危險,一路不便,您還是回去吧。

    朱厚照不理。

    過了保定,還沒進山東,山東御史的奏折也來了,還是勸他回去。

    朱厚照回去了。

    但他老人家願意回去,決不是從諫如流,而是因為他丟了一樣東西。

    然後他脫離大隊,一路狂奔幾百里,帶著幾個隨從,一口氣從山東邊境跑回了京城,只為了對一個女人說一句話︰

    “我來接你了。”

    這個女人姓劉,史書上稱“劉姬”,是朱厚照十分喜愛的一個女人,出發之前,他本來打算帶著劉姬一起走,但考慮到戰場十分危險,朱厚照憐香惜玉,決定把她安置在京城近郊,看情況再說。

    臨走之前,劉姬給了朱厚照一根玉簪,約定如無意外,以此為信物相見。

    可是意外偏偏發生了,過盧溝橋(偏偏就在這地方)的時候,他一時激動,沖得太快,把玉簪給弄丟了。

    雖然那年頭沒有環衛工人天天打掃,但畢竟後面跟著十萬大軍,幾十萬雙腳下去,別說玉簪,玉棒槌也踩沒了。

    當時朱厚照也沒在意,到了山東,聽說朱宸濠已經完蛋,他便派人去接劉姬。

    可這位劉姬雖然是個弱女子,卻是個認死理的家伙,她見來人沒有信物,打死也不肯走。

    使者回去報告了朱厚照,說這事情很難辦,她不肯來。

    確實難辦,又不能因此就班師回朝,為了這個女人,皇帝陛下親自跑一趟?

    一百個皇帝中間會有一百個都說不,朱厚照是第一百零一個。

    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跑一趟,他認為很值得。

    于是,在極度的驚喜之後,劉姬坐上了朱厚照的船,一同向山東進發。

    這件事情再次考驗了文官們的忍耐極限,你玩也就玩了,現在還擅自脫離群眾一個人獨自行動,太過分了!

    沒等到京城的言官們動手,山東的一位熊御史就近上了一封奏折。

    看得出來這位御史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的奏折可謂奇文,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帶著幾個隨從,穿著便衣,露宿野外,這太不對了!如果出了什麼事情,國家怎麼辦?你媽怎麼辦(如太後何)?”

    朱厚照涵養很好,沒有收拾他,這是不太容易的。

    人接到了,繼續往前走,進了山東,過了德州,過了濟寧,向揚州前進。

    在山東境內可謂麻煩不斷,史書中記載的惡行一大堆,什麼耀武揚威,欺負地方官,搜羅財物之類,朱厚照也因此背上了一個很不好的名聲。

    但如果細看就會發現,大部分惡行的前面都有一個主語——彬。

    彬責之、彬索之、彬矯旨(假傳旨意),之類種種,不勝枚舉。

    江彬仗著朱厚照對他的信任,任意胡為,朱厚照坐擁天下,啥也不缺,出來惡作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玩。

    江彬不同,他本來只是個小武官,啥也沒有,不借此機會撈一把,更待何時?

    他干得相當過分,到了一個地方,立馬就向地方要錢,如果不給他就任意安插一個罪名,甚至把繩索直接套到地方官的脖子上,不把人當人。還派出士兵,四處搜羅百姓財物,敢抵抗的就拳腳相向,搞得地方雞犬不寧。他的架子也越來越大,狐假虎威,竟然連成國公朱輔見到他都要下跪!

    朱輔就是追隨朱棣作戰的靖難功臣朱能的後代,當年真定之戰,朱能敢帶幾十人追幾萬敵軍,老人家在天有靈,看見自己的後代如此窩囊,沒準能氣得活過來。

    雖然朱厚照自己也干過一些類似不太地道的事情,但總的來說,他本人做事還是比較有分寸的,連指著鼻子罵他的言官都能容得下,還容不下老百姓嗎?

    但他對發生的這一切是要負責任的,江彬是一條惡狗,他卻是惡狗的主人。

    可是朱厚照沒有意識到,由于他無盡的放縱,這條惡狗已經變成了惡狼,即將調轉他鋒利的牙齒,對準他的主人。

    江彬是一個武將,他以打仗起家,作戰很是勇猛,據說有一次在戰場上,他的臉半邊臉被冷箭射穿,這位粗人二話不說,立馬就拔了出來,臉上鮮血直冒也不管,繼續作戰,嚇得敵人魂不附體。此情此景,足可比擬當年的夏侯敦同志。

    但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貪污受賄、敲詐勒索無所不為,對于這些事情,朱厚照知道,卻不願意多管,在他看來,這個人不過是想撈點錢,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可惜他錯了。

    江彬的胃口很大,不但打算要他的錢,還想要他的命,他的江山。

    為此,他設定了圈套,準備借此出征的機會除掉朱厚照。而對于這一切,朱厚照還蒙在鼓里,在他的眼里,江彬是一個十分可靠聽話的人,說到底,他還只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缺乏社會經驗的年輕人。

    朱厚照這輩子也算是多姿多彩,短短的十幾年,他就遇上了三次謀反,劉瑾(存在爭議)、朱�、還有最近的朱宸濠。

    或許是上天保佑吧,這三次謀反竟連他的一根汗毛都沒有傷到,但這一次不同,致命的威脅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陰謀的黑手正慢慢地伸向毫無察覺的朱厚照,很快,它將扼住皇帝陛下的喉嚨,置之于死地。





第三卷 第十八章 沉默的較量

    【最後的敵人】

    可是生活就如同電視劇一樣,總會有點波瀾起伏,當江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時,他那自以為聰明絕頂、運籌帷幄的腦袋終于懵了。

    這封奏折比較長,精選內容如下︰

    “先于沿途伏有奸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

    “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遺憾矣!”

    這幾句話應該比較好理解,就不解釋了。最後介紹一下落款作者——贛南王守仁。

    順便說兩句,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卻並未理會。

    在這之前,江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種程度上的戰友,畢竟當時他們有朱宸濠這個共同的敵人。

    但王守仁的顯赫戰功讓江彬憤怒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一沒錢二沒兵的家伙竟然平定了叛亂,搶了自己的風頭。而這份奏折上的每一個字,在江彬看來,都是在說自己。

    紅眼病外加做賊心虛,江彬決定先拿王守仁開刀。

    有一份雜志曾經評過人類有史以來最不應該犯的戰略錯誤,經過投票選舉,一個結果以超高票數當選——武力進攻俄國。這個結果比較靠譜,連拿破侖、希特勒這樣的猛人,千里迢迢去啃了幾口西伯利亞的雪,最後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回來。

    如果要評選正德年間最不應該犯的錯誤,翻翻史書,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個結論——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其實王守仁寫的這份奏折並非指向江彬,他說的主要是朱宸濠的余黨,當然了,其間是否有隱含的意思,也是值得研究的。

    要知道,雖然王守仁先生看起來像個二愣子,實際上不但精通兵法,還擅長權謀。他很會做人,在官場也算是個老油條了,經常和人稱兄道弟,他和兵部尚書王瓊(此時即將調任吏部尚書)的關系一直很好,他的群眾基礎也是相當不錯的。

    當然了,內閣中也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楊廷和,不過這似乎也無關緊要。

    有了這些人際關系,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靈通,從半年後他采取的那些緊急行動看,他對于江彬的陰謀應該早有察覺。

    于是,繼朱宸濠之後,江彬成為了王守仁的新敵人,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對手。

    江彬想出了一個很惡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要像貓捉老鼠一樣,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後再除掉他。

    這個機會很快就出現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這次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夠將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里舉行獻俘儀式。

    王守仁的這個意見看似簡單,背後卻隱藏著極為深遠的考慮。

    按照朱厚照的計劃,是要到南昌與朱宸濠作戰,而朱宸濠雖然現在已經被捕,朱厚照卻似乎並不罷休,準備一路走下去,搞個轟轟烈烈的武裝游行。

    從京城到山東,已經惹出了那麼多的事情,十幾萬大軍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進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撈點外快,老百姓估計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點,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後就別動了,免得四處折騰,況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這里搞儀式也算有了面子,快點完事您就快點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軍路上收到奏折,看後沒多想,就交給了旁邊的江彬,詢問他的意見。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領會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為了百姓安寧,不願再起事端。

    然後他對朱厚照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絕對不可!”

    “千里迢迢帶領大軍到此,怎麼能夠空手而歸!”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還能打誰呢?

    “把他放回鄱陽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來,也算壞得只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興,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議。

    這是個十分陰毒的建議,其中包含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萬大軍進入了江西,以戰後的混亂局面,其給養必然無法供應。養兵要管飯,沒飯吃了就會去搶,到時局勢必然混亂不堪。

    而最為混亂的時候,也就是最好的時機。

    這個處理意見很快傳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他驚呆了。

    他很清楚,這個方案極其凶險,如果照此執行,一場新的浩劫必然興起,那些好不容易躲過戰亂,生存下來的無辜百姓終將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可是怎麼辦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講道理嗎?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窮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燈之下,他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大軍就要來了,局勢已經無法控制,時間所剩無幾,必須想出辦法,必須想出辦法!

    但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方法。

    看來只剩下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抗命。

    違抗聖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決定這樣做,去換取那些無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帶上朱宸濠去南京,絕不能讓他們進入江西一步!

    我確信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帶領隨從,押解著朱宸濠,向著自己未知的命運踏出了第一步。

    【覺悟】

    懷著揣測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應該說,他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識到,自己的這次無畏舉動可能並不能改變什麼。

    他突然發現,即使自己抗命離開地方,主動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夠保全江西百姓,萬一那幫孫子不依不饒,朱宸濠到手之後還是要去江西鬧事,那該怎麼辦?

    答案是沒辦法。

    可沒辦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繼續往前走,然而剛走到半路,他卻得到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隊,日夜兼程向江西進發,已經抵達杭州。

    應該說,這事和王守仁關系不大,管它什麼先遣隊、游擊隊,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後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殺要剮看著辦。

    可當王守仁聽見先遣隊負責人的名字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他決定去見一見這個人。

    這個關鍵的決定最終挽救了他,挽救了無數的無辜百姓。

    先遣隊的負責人是張永。

    對于這個人,我們並不陌生,他雖然經常干點壞事,不能算是個好人,卻也講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楊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劉瑾。

    正是基于他的這些優良表現,王守仁相信張永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夠爭取這個人,畢竟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帶著朱宸濠抵達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會張永。

    據說當時王守仁沒帶任何禮物,是空著手去的,這倒也比較明智,按張永的級別和送禮檔次,王先生就算當了褲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沒權也沒錢,卻準備爭取權宦張永的支持——憑借他的勇氣和執著。

    畢竟是個巡撫,看門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報了張永。

    正當他在門口考慮見面措辭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復︰不見!

    張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來干什麼,想干什麼,這麼大的一個黑鍋,他是不會背的。

    看門的二話不說,立馬把大門關上了。

    面對著緊閉的大門,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並沒有退縮。

    他不再接著敲門,卻退後了幾步,大聲喊出了他的憤怒︰

    “我是王守仁,為黎民百姓而來!開門見我!”

    飽含悲憤與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門,回蕩在空曠的庭院中,震動著院中每一個人。

    大門打開了。

    張永終于出現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並不打算和這位王先生交朋友,只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王巡撫來干什麼?”

    王守仁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態度,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出了發自肺腑的話︰

    “江西的百姓久經朱宸濠的壓搾,又經歷了叛亂,還遇上了天災(兵亂繼以天旱),而今大軍執意要去江西,兵餉糧草絕難供應,到時民變再起,天下必將大亂!蒼生何辜!”

    “張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勸聖駕返京,則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這番飽含深情的話卻並沒有能夠打動張永,對久經宦海的張太監來說,這些所謂的悲劇似乎並不重要。

    他仔細想了一會,面無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進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張永用手指了指,試探地問道︰“必須把那個人交給我,你願意嗎?”

    他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就是朱宸濠。因為對他而言,這都是一件可以用來邀功的珍貴禮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在這陣突如其來的笑聲中,張永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

    于是他用飽含殺氣的口吻問道︰

    “敢問王巡撫,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聲,正色地回答道︰

    “那個人自然是要交給張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請功領賞嗎?

    從張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為蒼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誠地作出了解釋,然後他低下頭,等待著張永的答復。

    然而這個答案卻讓張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這個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亂,事成之後卻不計功勞,不求富貴,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這對于張永來說,是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當年他與楊一清合作鏟除劉瑾,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劉瑾大權在握,與他水火不容,殺掉劉瑾,他才能夠獨掌宮中監權。沒有好處的事情,誰又會去做?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卻心甘情願地將手中最大的戰利品拱手讓出,只是為了那些與他並不相識的普通百姓?

    張永閉上了眼楮,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想解開這個難解之謎,想了解眼前的這個奇怪的人,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許久之後,他睜開了眼楮,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在爾虞我詐的一生中,他第一次開始相信︰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品質叫正直,有一種人叫義士。

    “好吧,我來幫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張永的住處,但興奮已經湧滿他的身體,他終于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足可信賴的盟友。

    這個朋友交得確實十分及時,因為不久之後,江彬就又來找麻煩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經帶著朱宸濠到了杭州,這麼大塊肥肉放在嘴邊,他立刻活泛起來。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來!

    但顧及身份,總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慮再三,他決定派一個錦衣衛去杭州要人。

    江彬充滿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錦衣衛也十分高興,因為在衙門差事里,這種奉命找下級官員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撈,不但可以耍威風,還能趁機敲一筆,如果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狀,讓你哭都沒眼淚。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錢,那是相當艱難的。

    王守仁聽說有錦衣衛來要人,便推辭不見,表示人已經送到了張永那里,你有種就自己去要人吧。

    錦衣衛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張永,人要不到,他卻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沒有錢,即使有錢他也不想給。

    但是礙于面子,他還是給了點錢——五兩銀子。

    沒錯,就是五兩。錦衣衛看著這點銀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極為憤怒,把銀子砸在地上,揚長而去。

    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煩了,得罪了這位仁兄,他回去之後自然會顛倒黑白,極盡能力攻擊詆毀,必欲除之而後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很難挽回了,即使送錢賠禮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擔心,王守仁卻怡然自得地告訴他們,他自有辦法讓這位錦衣衛不告黑狀。

    但他似乎並不打算送錢,也不想賠禮,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覺睡到天亮,悠閑地洗漱完畢,等著那位錦衣衛上門。

    不久,這位仁兄果然來了,他雖是錦衣衛,但按照品級,他是王守仁的下級,按照官場規矩,他應該來辭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著他,看著這個不懂規矩的鐵公雞,錦衣衛先生正想說兩句難聽的話,卻見王守仁先生三步並兩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誠地拉著他的手,深情地說道︰

    “我當年曾經蹲過貴部門的監獄(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見過不少,卻是第一次見到老兄你這樣的好人啊!”

    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徹底打懵了錦衣衛,他呆呆地看著王守仁,啞口無言。

    “我怕閣下來去辛苦,特備薄禮(確實夠薄),沒想到閣下竟如此廉潔,居然分文不取!我這個人沒有別的用處,就是會寫文章,今後必定為閣下寫一篇文章,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閣下的高風亮節!”

    錦衣衛踉踉蹌蹌地走了,唯恐在這里多呆一分鐘,這次他是徹底服了,心服口服。

    其實錦衣衛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開涮,但他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得脾氣!因為在王守仁的那幾句話中,也隱含著殺機。

    所謂“閣下如此廉潔”,是給他台階下,顧及他的面子,這是軟的。

    所謂“我沒有別的長處就是會寫文章”雲雲,是在警告他,你要敢亂來,就寫一篇罵你的文字,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惡行。這是硬的。

    軟硬兼施之下,豈有不畏懼者?

    王守仁清正廉潔,不願送禮,但麻煩一樣會自動找上門。面對著要麼送禮,要麼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方法解決了問題。他堅持了原則,也躲過了麻煩。

    如果你還不理解什麼是“知行合一”,那麼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錦衣衛先生哭喪著臉,給江彬帶回了那個讓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經被張永搶走了。

    江彬氣急敗壞,但他很明白,張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臉,自己也沒好果子吃,想來想去,只能拿王守仁出氣。

    于是這個小人開始編造謠言,說什麼王守仁與朱宸濠本來是一伙的,因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臨時起兵之類的鬼話,還派人四處傳播,混淆視聽。

    這話雖然荒誕不經,但要是傳到朱厚照的耳朵里,王守仁先生還是很麻煩的,關鍵時刻,張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說明了來龍去脈,並氣憤地說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國之棟梁,為何要受到如此中傷?天理何在!”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不服管,卻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當江彬來到朱厚照面前,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後,只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給我記住,這種話今後少講!”

    還沒等江彬反應過來,朱厚照又給了他一悶棍︰

    “王守仁立刻復命,即日起為江西巡撫,按時到任,不得有誤。”

    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的江彬退了出去,估計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打小報告了。

    【以德服人】

    其實江彬一直是個運氣不錯的人,他大字不識幾個,從小所學專業是打架斗毆,偏偏跟對了老板,頓時飛黃騰達,一發不可收拾。楊廷和對他客客氣氣,張永不敢招惹他,錢寧被他關進牢房,混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到頭了。

    直到他踫見了王守仁。

    費盡心思想奪人功勞,卻是竹籃打水,打小報告挖坑設圈套,最後自己掉了進去。

    失敗,極其失敗。

    到了這個地步,也該知難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考慮到皇帝面前有張永護著他,江彬決定轉移戰場,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惡人做到江彬這個程度,也算到頭了。不過這一次,他確實佔據了先機。

    當王守仁接到旨意,準備回到南昌就任的時候,江彬已經派遣他的同黨張忠等人率領部分京軍進入了江西。

    這位張忠剛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惡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來,要他交待所謂罪行。

    可伍文定豈是好欺負的?他也不講客套,剛被綁住就跳起來大罵︰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為國家平叛,有什麼罪?!你們這幫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飯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給朱宸濠報仇嗎?如此看來,你們也是反賊同黨,該殺!”

    這句話那是相當厲害,反賊的黑鍋誰敢背,張忠嚇得不行,最終也沒敢把伍文定怎麼樣。

    看著從伍文定這里撈不到什麼東西,他們靈機一動,開始詢問朱宸濠的同黨,希望從他們那里得到王守仁協同叛亂的口供。

    事實證明,反賊也比這幫人渣有道德,無論他們怎麼問,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冤枉王守仁。

    同時,張忠還鼓動手下的京軍,天天在南昌街頭尋釁鬧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員雖然盡力維護,但情況仍然很糟,人心日漸不穩,眼看要失去控制,釀成大亂。

    在這關鍵時刻,王守仁回來了。

    張忠終于找到了目標,他找來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門口,只干一件事情——罵人。

    這幫京城來的丘八都是老兵痞,罵人極其難聽,而且還指名道姓,污穢到了極點。

    王守仁的隨從和下屬們每每聽到這些話,都極為憤怒,準備找人收拾張忠。

    然而王守仁反對,他明白張忠的企圖就是挑起是非,現在必須保持冷靜。

    他采取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非但不跟京軍計較,還善待他們,病了給藥,死了給棺材,也從來不排擠歧視他們,本地人吃什麼,就給他們吃什麼。

    沒有人給京軍們上思想教育課,但他們親身經歷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告訴他們︰王守仁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而轉變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慢慢地,沒有人再去搗亂胡說八道,也沒有人再去尋釁滋事,張忠催促多次,鼓動挑撥,卻始終無人響應。

    王守仁又用他那無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發生的災難。

    京軍們大多沒有讀過什麼書,很多人原先還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動證明,這些準流氓們也是講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張忠先生是不講道理,沒有人性的,他連流氓都不如,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處尋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終于有一天,他覺得自己找到了。

    于是他立刻找來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經營多年,家產應該很多吧?”張忠得意地發問。

    王守仁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既然如此,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錢都到哪里去了?!”

    面對表情凶惡的張忠,王守仁開始做認真思考狀,然後擺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張公公(張忠是太監),實在對不住,正好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來一本帳,上面有這些財物的去向記載,還列有很多收錢的人名,張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張忠渾身打了個哆嗦,立刻就不言語了。

    因為他知道,這本帳本上必然有一個名字叫張忠。

    說起這本帳,實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處送錢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實看著都覺得心疼,曾勸他,即使有錢也不能這麼花,應該省著點。

    朱宸濠卻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麼,我不過是給錢臨時找個倉庫而已(寄之庫耳),到時候自然會拿回來的。”

    朱宸濠實在是個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簡單,等到將來他奪了江山做皇帝,就可以把這些行賄的錢再收回來。連造反都打算要做無本生意,真可謂是官場中的極品,流氓中的流氓。

    為了到時候要錢方便,他每送一筆錢,就會記下詳細的時間地點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這一本帳本。

    後來這本要命的賬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里,成為了他的日常讀物之一。

    張忠看著王守仁臉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無措,過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不必了,我信得過王先生。”

    “真的不用嗎?”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誠懇。

    “不用,不用,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

    張忠從此陷入了長期的抑郁狀態,作為宮中的高級太監,江彬的死黨,他還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

    一定要報仇!

    中國流傳上千年的整人學告訴我們,要整一個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點,從他的私生活著手,張忠認為,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可是王守仁先生實在是個奇跡,他很少喝酒,還不逛妓院,不打麻將,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張忠十分頭疼,他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終于從王守人身上發現了一個他認為可以利用的弱點——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優秀的軍事家王守仁先生,卻不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一直以來他的身體都不好,據史料記載,他還一直患有肺病,身體比較瘦弱。

    張忠看著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個整治他的主意,當然了,這件事情的後果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張忠突然來請王守仁觀看京軍訓練,迫于無奈,王守仁只好答應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軍正在練習射箭。王大人剛準備坐下看,張忠卻突然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手中,拿著一張弓。

    張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說射得不好,不射。

    張忠說不射不行,王守仁說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來難為文人,這就是張忠搜腸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京軍們停止了練習,他們準備看弱不禁風的王大人出丑。

    在放肆的談笑聲和輕視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場。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滿,箭出。

    十環(中紅心)。

    四周鴉雀無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滿,箭出。

    還是十環(次中紅心)。

    張忠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呆呆地看著這個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沒有理會張忠,他繼續重復著簡單的動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這幾個動作,拉弓,弓滿,箭出。

    依然是十環(三中紅心)。

    然後他回頭,將那張弓還給了張忠,不發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在短暫的沉寂後,圍觀的京軍突然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他們佩服眼前的這個奇人。沒有人會想到,文質彬彬、和顏悅色的王大人竟然還有這一手。

    這些京軍們被王守仁徹底折服了,他們曾經受人指使,窮盡各種方法侮辱他,挑起糾紛為難他,但這場斗爭的結果是︰王守仁贏了,贏得很徹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強權,以德服人而已。

    在這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張忠感到了恐懼,徹頭徹尾的恐懼,他意識到,這些原先的幫手不會幫他作惡了,他們隨時有可能掉轉頭來對付自己。

    于是在這場射箭表演之後兩天,他率領著自己的軍隊撤出了江西,歷時數月的京軍之亂就此結束。

    江西百姓解脫了,但王守仁卻將因此經受更大的考驗。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30 PM

第三卷 第十九章 終結的歸宿

    【朱厚照的幸福生活】

    看著狼狽歸來的張忠,江彬氣壞了。

    他完全無法理解,位高權重的自己,為什麼奈何不了一個小小的王守仁。

    不能再小打小鬧了,要整就把他整死!

    這一次,他本著刻苦認真的精神,準備策劃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陰謀,一個足以殺掉王守仁的陷阱。

    就在江彬先生刻苦鑽研的時候,朱厚照先生正在釣魚。

    對江彬的種種行為,朱厚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現在他十分自由,而且還想繼續自由下去。

    出了山東,他到達了南直隸(今江甦、安徽一帶),這一帶湖多,朱厚照先生雅興大發,每到必釣魚,他還是比較大方的,釣上來的魚都分給了左右的大臣們。

    大臣們當然十分感激,千恩萬謝之後,卻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錢呢?”

    大家都傻眼了,原來朱厚照先生的魚是不能白要的,還得給錢才行!看來這位皇帝陛下很有現代勞動觀念,付出了勞動就一定要報酬。

    朱厚照並不缺錢,他這樣做也掙不了幾個錢,一句話,不就圖個樂嘛。

    就這麼一路樂過去,到了揚州,惹出了大麻煩。

    當時的揚州是全國最大的城市之一,據說人口最高曾達到一百余萬,十分繁華,當然了這里之所以有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美女眾多。

    可是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這座著名城市的街頭卻出現了一場中國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的怪象。

    街道一片混亂,到處都站滿了人,但這些人卻幾乎保持著同一個表情和動作——左顧右盼,這些人四處張望,只為了做一件事——搶人。

    搶人的方式很簡單︰一群人上街,踫見男的,二話不說,往家里拉,拉不動的抬,總之要把人弄回去。

    等被搶的這位哆哆嗦嗦地到了地方,琢磨著這幫人是要錢還是要命時,卻看見了準備已久的鑼鼓隊和盛裝打扮的新娘子。

    然後有人走過來告訴他,你就是新郎。

    之所以會發生這戲劇性的一幕,原因十分簡單——朱厚照喜歡美女。

    皇帝感興趣的事情,自然有人會去代勞,而這位自告奮勇、自行其是的人是個太監,叫做吳經。

    很遺憾,這位吳經也不是個好人,他先行一步到達揚州,搶佔了很多民宅,說是皇帝要用,然後他又征集(搶)了很多未婚女人,也說是皇帝要用。

    對于這位吳經的行為,很多史書都用了一個共同的詞語來描述——矯上意。

    矯上意,通俗地說,就是打著皇帝的名號干壞事,讓皇帝背黑鍋。因為朱厚照並沒有讓他來干這些缺德事。

    客觀地講,朱厚照確實是干過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算豐富多彩,但從他容忍大臣,能辨是非的一貫表現看,這個人還是比較靠譜的,可偏偏他不能容忍一成不變、老氣橫秋的生活,他喜歡自由自在,馳騁遨游。

    而這種興趣愛好是那些傳統文官讀書人們很難接受的,他也沒興趣和老頭子官僚一起玩,所以搞到最後,陪在他身邊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卻會找樂子的小人。

    這些人沒有什麼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天天伺候這位大爺,無非也是為了錢,借著辦事,趁機自己撈點油水,那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所以在我看來,朱厚照的黑鍋雖然多,卻背得也不冤,畢竟人家陪你玩,也是要拿工錢的。

    吳經就是這樣一個拿工錢的人,他佔房子、搶女人之後,故意放出風去,讓人家拿錢來贖,也算是創收的一種方式。

    他這樣一搞,不但搞臭了皇帝的名聲,還搞出了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空前絕後的大恐慌。

    鑒于征集對象限于未婚女子,人民群眾立刻想出了對策,無論如何,必須先找一個來頂著,到了這個關口,什麼學歷、文憑、相貌、家世都不重要了,只要是男的就行。

    于是老光棍們的幸福時光到了,原本找不到老婆,一下子成了緊俏產品,很快被搶光,有一些有老婆的也被搶了,不過這個問題不大,當年娶兩個老婆也是國家允許的。

    而那些平日就出名的風流才子此刻就麻煩了,由于聲名在外,立刻成為了多家搶奪的對象,據說有一位姓金的秀才被三家同時拉住,最後被人多勢眾的一家搶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幾分骨氣,趁人不備就爬牆逃走,可剛落地沒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搶了回去。

    相信對于這一景象,很多男同志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不過請諸位節哀,在今天這一幕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最新數據顯示,男女比例已經達到117︰100,按照這個比例,一百多人中就有十七位先生是注定要將光棍進行到底了。

    據說這個比例還要進一步拉大,相信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娶到老婆的仁兄們就可以自豪地拍拍胸脯,喊一聲老天保佑,阿彌陀佛了。

    最後還要告誡大家,這種上街搶人的方式如果用在現代,那是未必能夠行得通的,因為在今天的街頭,憑外表相貌搶人,只能保證你搶到的是人,卻不一定是個男人。如果你運氣好,沒準還能搶到幾個超女。

    無論如何,揚州算是徹底亂了,如果鬧下去情況會完全失控,大禍將起,萬幸的是,揚州還有一個叫蔣瑤的知府。

    這位蔣知府平日與人為善,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出頭不行了,他跑去找吳經,希望他撈一把就夠了,及早收手。

    吳經哪里把這個地方官放在眼里,只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膽敢抗命,就殺了你!”

    蔣知府說了半天好話,卻得到這個一個答復,氣憤到了極點,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訴你,我抗命自然該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們,到時追究責任,你也跑不掉!”

    吳經一盤算,倒也是這麼回事,這才老實了點,局勢終于得到了控制。

    要說這位蔣知府也真是硬漢,經過這麼一番折騰,他也徹底想開了,無非就是一死,還有什麼話不敢講,他打定主意,要讓朱厚照早點滾蛋。

    朱厚照真的來了,他老人家倒還比較老實,只是拿著魚竿去湖邊釣魚。蔣知府也在一旁陪同,此時江彬已經得到了吳經的報告,說這個蔣瑤妨礙他們發財。于是江彬準備難為一下這位知府。

    正巧此時,朱厚照釣上了一條大魚,他按照老傳統,開玩笑地說︰“這條魚可賣五百金!”

    江彬在一旁聽見,立刻說道︰

    “蔣知府,這條魚你就買了吧。”

    這明顯是坑人,可出人意料的是,蔣瑤竟然答應了,他不但答應,還馬上趕回家拿錢。

    沒過多久,蔣瑤就捧著一些首飾和一堆衣服回來了。

    朱厚照奇怪了︰

    “你這是干什麼?”

    蔣瑤昂著頭大聲說︰

    “國庫沒有錢!我只有這些東西了。”

    江彬嚇得臉都白了,可是朱厚照卻沒有發火。

    他低頭想了一下,笑了起來,把魚丟給了蔣瑤︰

    “你去吧,這條魚送給你了。”

    事情到這里也算告一段落了,但蔣知府可謂是多年死火山突然爆發,一發不可收拾,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把朱厚照這尊大佛送出揚州。

    不久之後,朱厚照派人來找他要當地特產——瓊花。

    蔣瑤先生是這樣回答的︰

    “瓊花本來是有的,但自從宋徽宗去北方打獵,這花就絕種了,所以沒花送陛下。”

    這是一句十分刻薄的話,前面曾經說過,所謂去北方打獵,學名是北狩,就是當俘虜的意思,這是明目張膽地把朱厚照先生比作亡國之君。

    傳話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半天呆著不動。

    蔣瑤隨即大喝一聲︰

    “愣著干什麼,照原話去回就是了,有什麼事我來承擔!”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朱厚照聽到了這句話,只是嘆了口氣,笑了笑,輕松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也就這樣了,我們離開這里吧。”

    在這場皇帝與文官的斗爭中,執著的蔣瑤勝利了,他準備歡送朱厚照先生早離疆界。

    可是朱厚照先生永遠是出人意料的,就在即將離開揚州的時候,他找來了蔣瑤,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不能白來,無論如何,你得搞點本地土特產品給我。

    這就是傳說中黑暗專制、恐怖獨裁的明朝皇帝,如此低聲下氣地要東西,著實體現了其“專制獨裁”的本質。

    朱厚照的態度固然讓人吃驚,但更意外的事情還在後頭。

    對于皇帝的要求,蔣瑤只回答了一句話︰

    “揚州沒有土特產。”

    對此,朱厚照又是一陣苦笑,但皇帝大人就這麼空手開路似乎不太體面,結果無奈之下,他硬要了五百匹苧白布,也算掙回了點面子。

    蔣瑤終于松了口氣,雖然他不喜歡朱厚照,但基本禮儀還是要的,人都要走了,總得意思意思,于是他命令下屬擺了酒席,請朱厚照吃飯,算給皇帝大人送行。

    可在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卻讓這位知府終身難忘。

    朱厚照鄭重其事地接受了邀請,向官員們揮手致意,大家正準備聆聽他的指示,這位仁兄卻突然翻了臉︰

    “擺這麼多酒席干什麼,我也吃不了,你們竟然如此浪費嗎?”

    下面的蔣瑤捏了捏自己的臉,他怕自己在做夢,一夜之間,朱厚照怎麼就轉了性,成了勤儉持家的模範?

    可皇帝大人似乎越說越氣,發了話︰

    “我不吃了!”

    看著皇帝發了火,官員們不知所措,現場氣氛十分尷尬。不過不用急,朱厚照先生的這句話還沒說完。

    沒等官員們反應過來,朱厚照卻又換了一副笑臉,補充了剛才發言的下半句︰

    “把這些酒席折成銀兩交給我就是了。”

    現場立刻陷入了寂靜,極度的寂靜。

    怎麼著?吃不了打包帶走也就罷了,您還要折現金?

    這兄弟還真講實惠啊!

    看著發愣發呆的官員們,朱厚照得意了,他放肆地開懷大笑,就此揚長而去。

    皇帝陛下自然不缺錢,更不用說這幾個酒席錢,他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娛樂百官,其樂無窮啊!

    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丙辰,朱厚照終于到達南京,至此,自八月從北京出發,一路走一路游,足足四個月時間,朱厚照終于達到了他此次旅行的終點。

    在這里,他將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不祥的預兆】

    當朱厚照得意洋洋地踏入南京城時,他身邊的江彬也被激動的情緒所籠罩。

    但是他激動的原因與朱厚照先生截然不同,經過長期的籌劃和準備,他的計劃已經完成,即將進入實施階段,而實施的最佳地點,就是南京。

    而在這之前,他還必須處理一個心頭大患——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太不容易對付,所以這次他設計了一個極為陰毒的圈套,並指使張忠具體執行。

    不久之後,張忠在朱厚照前轉悠的時候,突然不經意間感嘆了一句︰

    “王守仁實在不是個忠臣啊。”

    朱厚照問他為什麼。

    “他現在一直在直隸(南)江西一帶,竟這麼久都不來朝見陛下,實在目中無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見他,此人一定不會來的!”

    聽起來是個有意思的事情,朱厚照決定試一試。

    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會應召,其中大致包含了“狼來了”的原理。

    以往江彬經常假冒朱厚照的名義矯旨辦事,大家心里都有數,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唯恐上當受騙,前來受死。而以王先生的性格,萬萬不會想到,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發布的。

    王巡撫,安心呆著吧,藐視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

    可沒過多久,他就又懵了,因為有人告訴他,王守仁已經趕到了蕪湖,正準備覲見皇帝。

    讓你來你不來,不讓你來你偏來!江彬想去撞牆了。

    這自然還是要托張永先生的福,他及時通知了王守仁,讓他日夜兼程,快馬趕過來,給了江彬一下馬威。

    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實在不是一句空話。

    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他倒真的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這下可把江彬、張忠急壞了,他們多方阻撓,準備把王守仁趕回去,絕不讓他與皇帝見面。

    王守仁已經受夠了,他知道江彬還要繼續整他,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很難有終結的時候,為了給江彬一個教訓,他準備反擊。

    一天後,張忠突然急匆匆地跑來找江彬,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

    “王守仁不見了!”

    又是一頭霧水。

    “他去哪里了?”

    “派人去找了,四處都找不到。”

    見鬼了,總不至于成仙了吧,看見他的時候嫌他礙眼,心煩;看不見他的時候怕他搞陰謀,心慌。

    “快去把他給我找出來!”江彬的精神要崩潰了。

    王守仁沒成仙,他脫掉了官服,換上了便裝,去了九華山,在去的路上,他逢人便說,自己已經看破紅塵,不想爭名奪利,準備到山里面當道士,了此余生。

    王巡撫要當道士!這個轟動新聞頓時傳遍了大街小巷,張永不失時機地找到了朱厚照,告訴他,王守仁平定了叛亂,卻不願意當官,只想好好過日子,所以打算棄官不干,去修道了此一生。

    朱厚照被感動了。

    他找來江彬,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讓他今後老實點不要再亂來。

    然後他傳令王守仁,不要再當道士了,繼續回來當他的官。

    于是王道士在山里吃了幾天齋,清了清腸胃,又一次光榮復出。

    江彬決定放棄了,因為他終于清醒意識到,王守仁先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是絕對無法整倒的。

    而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後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如果稍有不慎,就會人頭落地,必須集中所有精力,全力以赴。

    正德十五年(1520)一月,行動正式開始。

    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如同往常一樣,召集兵部的官員開會,並討論近期的防務情況,南京雖然也是京城,也有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卻是有名無實,一直以來,這里是被排擠、養老退休官員們的藏身之處。

    但兵部是一個例外,南京兵部尚書又稱為南京守備,手握兵權,負責南直隸地區的防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因此,雖然其他部門的例會經常都會開成茶話會和聊天會,兵部的例會氣氛卻十分緊張,但凡有異常情況,都要及時上報,不然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會議順利進行,在情況通報和形勢分析之後,喬宇正式宣布散會。

    就在他也準備走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名千戶向他使了個眼色。

    喬宇不動聲色,留了下來,等到眾人走散,這位千戶才湊到他跟前,告訴了他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江彬曾經派人去找守門官,想要索取城門的鑰匙。

    喬宇當時就呆了,他很清楚這一舉動的意義。

    城門白天打開,晚上關閉,如有緊急情況開門,必須通報兵部值班人員,獲得許可才能開。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如果是皇帝要開門進出,自然會下令開門,而江彬是皇帝的親信,日夜和皇帝呆在一起,要鑰匙干什麼用?

    答案很簡單︰他要干的那件事,是絕對不會得到皇帝同意的。

    喬宇打了個寒顫,他已經大致估計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你去告訴守門官,自即日起,所有城門鑰匙一律收歸兵部本部保管,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借用,違令者立斬!”

    “如果江指揮(江彬是錦衣衛指揮使)堅持要呢?”

    “讓他來找我!”

    江彬很快得知了喬宇不肯合作的消息,他勃然大怒,雖說喬宇是兵部尚書,堂堂的正部級高干,他卻並不放在眼里。

    江彬的狂妄是有根據的,他不但接替錢寧成為了錦衣衛指揮使,還被任命兼管東廠,可謂是天字第一號大特務,向來無人敢惹。但他之所以敢如此囂張,還是因為他曾經獲得過的一個封號——威武副將軍。

    這是個在以往史書中找不到的封號,屬于個人發明創造,發明者就是威武大將軍朱壽,當然了,這個朱壽就是朱厚照同志本人。

    朱厚照是一把手,他是二把手,他不囂張才是怪事。

    可當江彬氣勢洶洶地找到喬宇時,卻意外地發現,喬宇似乎比他還要囂張,無論他說什麼,喬宇只是一句話︰不借。

    苦勸也好,利誘也好,全然無用。江彬沒辦法了,他惡狠狠地威脅喬宇,暗示會去皇帝那里告黑狀。

    然而喬宇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去好了,看你能怎麼樣!

    江彬不是沒腦子的人,喬宇這種官場老手竟然不怕他,還如此強硬,其中必定有問題。

    他忍了下來,回去便派特務去監視調查喬宇,結果讓他大吃一驚,慶幸不已,原來這位喬宇不但和朝中很多高官關系良好,竟然和張永也有私交,張永還經常去他家里串門。

    而喬尚書的履歷也對這一切作了完美的注解——他的老師叫楊一清。

    江彬發現喬宇是對的,他確實不能把此人怎麼樣,他不想得罪張永,更不敢得罪楊一清,劉瑾的榜樣就在前面,他還想多活個幾年。

    很明顯,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必須用別的方法。

    江彬的判斷十分準確,張永確實和喬宇關系緊密,但他並不知道,就在他調查喬宇的同時,張永的眼線也在監視著他。

    根據種種跡象,張永和喬宇已經肯定,江彬有謀反企圖。但此人行動多變,時間和方式無從得知,所以他們只能靜靜地等待。

    【失蹤之謎】

    前方迷霧重重。

    這是張永和喬宇的共同感覺,畢竟朱厚照每天都和江彬呆在一起,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有天知道。

    雖然他們對即將發生的事情進行過預想,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當那一天終于到來時,事情的詭異程度仍然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丁已朔,喬宇突然氣喘吁吁地跑到張永的府邸,他的臉上滿是驚恐,一把抓住張永的衣袖,半天只說出了一句話︰“不見了!不見了!”

    張永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沒問誰不見了,因為只有那個人的失蹤才能讓喬宇如此驚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游覽,當年南宋名將岳飛曾經在這里打敗過金軍,朱厚照對此地久已神往,專門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時候,有人驚奇地發現,朱厚照失蹤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見了,他的隨從和警衛們卻對此並不驚訝,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去尋找,似乎很奇怪,卻也算正常——負責護衛工作的人是江彬。

    雖然江彬封鎖了消息,但是喬宇有喬宇的人,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嚇得魂都快沒了,連忙趕來找張永,並提出了他的意見。

    “情況緊急,為防有變,我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來!”

    張永倒是比較鎮定,他告訴喬宇,目前還不能動手,畢竟局勢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這人比較沒譜,出去玩個露營之類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過兩天朱大爺自己回來了,那就麻煩了,況且如果匆忙動手,還可能會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尋找。

    “先等等吧。”

    這是明代歷史上最為離奇的一次失蹤,讓人費解的是,對于此事,史書上竟然也是諱莫高深,其背後極可能有人暗中操縱,實在是神秘莫測。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朱厚照連個影子都沒有。

    “不能再等了!”

    已經近乎瘋狂的喬宇再也無法忍受了,在這些等待的日子里,他如同生活在地獄里,萬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盤上遇害,別說江彬,連楊廷和這幫人也不會放過他。

    “怎麼辦?”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著張永,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回答︰

    “我也不知道。”

    見慣風浪的張永這次終于手足無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找誰算帳呢?外加這位朱同志又沒有兒子,連個報案的苦主也沒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沒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幾天後,王守仁接到了張永的邀請。

    當他聽完這件離奇事件的詳細介紹後,就立刻意識到,局勢已經極其危險了。

    但與此同時,他也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朱厚照還沒有死。

    “何以見得?”張永還是毫無頭緒。

    “團營目前還沒有調動的跡象。”

    所謂團營,是朱厚照自行從京軍及邊軍中挑選訓練的精銳,跟隨他本人作戰,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裝,但平時調動大都由江彬具體負責。

    “如果陛下已經遭遇不測,江彬必定會有所舉動,而團營則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團營毫無動靜,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騙,藏身于某地,如此而已。”

    張永和喬宇這才松了口氣,既然人還活著,那就好辦了。

    然而王守仁卻並不樂觀,因為他的習慣是先說好消息,再說壞消息。

    他接著告訴這二位彈冠相慶的仁兄,雖然朱厚照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

    他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隱藏皇帝是很危險的事情,江彬一向謹慎,也早就過了捉迷藏的年齡,為什麼突然要出此險招呢?

    答案是——他在試探。

    試探謀殺後可能出現的後果,試探文官大臣們的反應,而在試探之後,他將把這一幕變成事實。

    在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後,王守仁終于找到了這個謎團的正確答案。

    現在必須阻止江彬,讓他把朱厚照帶出來,可是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面對著張永和喬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總是有辦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備軍突然開始行動,在南京附近展開搜索,但他們的搜索十分奇怪,雖然人數眾多,規模龐大,卻似乎既沒有固定的對象,也沒有固定的區域。

    而此時,南直隸和江西駐軍也開始緊張操練備戰,氣勢洶洶聲威浩大。

    對于這一切,很多人都是雲里霧里,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陰謀已經被人識破了,突然出來這麼大場面,無非是有人要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惹啥麻煩,最好放老實點。

    于是在失蹤了數十天後,朱厚照終于又一次出現了,對他而言,這次游玩是一次極為難忘的經歷。至于陰謀問題,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玩也玩夠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終于準備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要演一出好戲。

    正德十五年八月癸巳,南京。

    在一片寬闊的廣場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的喜悅,因為他的四周都是虎視眈眈的士兵。在僅僅獲得了幾秒鐘的自由後,朱厚照一聲令下,他又被抓了起來,重新關進牢房。

    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親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戲也好,想來也只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耍著人玩的花樣。

    終于平定了“叛亂”,朱厚照心滿意足,帶領全部人馬踏上了歸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沒有消停,路過鎮江,他還順道去了楊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鬧了幾天,搞得老頭子好長時間不得休息,這才高興地拍拍屁股走人。

    鬧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還是十分順利的,陰謀似乎並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動的人們對他也毫無辦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里沒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計劃看來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絕對不會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經悄悄伸開,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那個改變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已巳,朱厚照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充滿了迷霧的神秘未知之地。

    這一天,他坐上了一只小船,來到積水池,準備繼續他的興趣愛好——釣魚。然而不久之後,他卻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個千古謎團就此展開。

    隨從們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來,朱厚照似乎也不怎麼在意,然而這之後的事情卻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

    朱厚照雖然不怎麼讀書,卻是一個體格很好的人,他從小習武,好勇斗狠,長期參加軍事訓練,身體素質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落水之後,他的身體突然變得極為虛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養病,卻未見好轉。

    對于這次落水,史書上多有爭論,從來都沒有一個定論,我自然也不可能給出一個結論。

    但南京的城門鑰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蹤,一切的一切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

    還有那一天跟隨他釣魚的隨從和警衛們,我只知道,在牛首山失蹤事件發生的那一天,他們作為江彬的下屬,也負責著同樣的工作。

    這個謎團似乎永遠也無法解開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徹底掩埋。

    從此,朱厚照成為了一個病人,那個豪氣凌雲、馳騁千里的人不復存在,他將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丑,這一幕精彩離奇的活劇終于演到了盡頭。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著四周的侍從護衛,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就此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傳奇一生。

    “我的病已經沒救了,請告訴皇太後,國家大事為重,可以和內閣商議處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與旁人無關。”

    對于朱厚照的這段遺言,有人認為是假的,因為在許多人的眼里,朱厚照永不會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他的人生應該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實我也希望這段遺言不是真的,不過動機完全不同。

    如果這段話確實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將是他妥協的證明,這位個性張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與那些限制他自由的老頭子和規章制度斗爭了一輩子,卻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放棄了所有的努力,選擇了屈服。

    如果這是真的,那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因為他的傳奇經歷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知名度極高的一位皇帝,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實的父親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辭海里給他專門開一個詞條,估計注解中有兩個詞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標準來看,這兩個詞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實在不是個敬業的勞動者。

    但以人的標準來看,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並不殘忍,也不濫殺無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希望干自己想干的事,自由自在度過一生的人。

    作為人,他是正常的,作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

    皇帝這份活兒,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4:31 PM

本帖最後由 nomad231 於 2010-5-1 04:41 PM 編輯

第三卷 第二十章 新的開始

    【傳道】

    朱厚照走到了終點,但正德年間另一位傳奇人物的人生卻還在繼續著,王守仁仍然在續寫著他的輝煌。

    叛亂平定了,俘虜交上去了,閻王小鬼也打發走了,到此應該算是功德圓滿。王大人也終于可以歇歇了,正在這個時候,張永來了,不過這次他是來要一樣東西的。

    他要的,就是寧王的那本賬本。

    張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敵人的,平時就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天賜良機,拿著這本帳本,還怕整不死人嗎?

    在他看來,王守仁算是他的人,于情于理都會給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卻實在出人意料:

    “我燒掉了。”

    張永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面對著怒火中燒的張永,王守仁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理由:

    “叛亂已平,無謂再動兵戈,就到此為止吧。”

    張永發現自己很難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錢,不要官,不但不願落井下石,連自己的封賞也不要,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眾生,他甘願功成身退,拱手讓人。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啊!

    一聲歎息之后,張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也清靜了。經歷了人生最大一場風波的王守仁,終于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當然,只是片刻而已,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惹麻煩自然有麻煩來找他。

    這次找他麻煩的人,來頭更大。

    嘉靖元年(1522),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績,贊歎有加,決定把他應得的榮譽還給他,還當眾發了脾氣:

    “這樣的人才,為什么放在外面,即刻調他入京辦事!”

    然而之后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道命令卻遲遲得不到執行,拖到最后,皇帝連催了幾次,吏部才搞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結果——調南京兵部尚書。

    皇帝都說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膽,敢不執行?

    吏部確實沒有執行皇帝的命令,但他們也沒有抗命,因為他們執行的,是另一個人的命令。

    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個人比皇帝厲害。

    因為連當時的皇帝,都是這位仁兄一手擁立的。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楊廷和,這次找王守仁麻煩的人正是他。

    楊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個好人(相對而言),雖然他也收收黑錢,徇徇私,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努力干活的,朱厚照在外面玩的這幾年,沒有他在家拼死拼活地干,明朝這筆買賣早就歇業關門了。

    但他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心胸狹窄,很難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級王瓊有著很深的矛盾,對于王守仁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對于這樣的一個結果,王守仁卻並不在意,對于一個視榮華為無物,置生死于度外的人來說,這算得上什么呢?

    他收拾東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書。

    歷史是神奇的,雖然對于楊廷和的惡整,王守仁並沒有反擊,但正德年間的著名定律——不能得罪王守仁,到了嘉靖年間竟然還是有用的。

    楊廷和先生不會想到,他很快也要倒霉了,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雖然那件讓他倒霉的事王守仁並未參與,卻也與之有著莫大的關系。

    那是以后的事了,楊廷和先生還得等一陣子,可是王守仁的不幸卻已就在眼前。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剛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親王華去世了。

    這位老先生前半輩子被王守仁折騰得夠嗆,后半輩子卻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這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王守仁,他離任回家守孝,由于過于悲痛,還大病了一場。

    正是這次打擊和那場大病,最終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親的訓斥,格竹子的執著,劉瑾的廷杖,龍場的悲涼,悟道的喜悅,悲憤的逃亡,平叛的奮戰,如此多的官場風波,刀光劍影,幾起幾落,世上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擾亂他的心弦。

    他終于可以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學。

    他雖然已經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四處游歷講學,無論是貧是富,只要前來聽講,他就以誠相待,即使這些人另有目的。

    嘉靖元年(1522),一位泰州的商人來到了王守仁的家,和王守仁比起來,他只是個無名小卒,但奇怪的是,他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為這位仁兄的打扮實在驚人,據史料記載,他穿著奇裝異服,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手里還拿著笏板,放在今天這打扮也不出奇,但在當時,就算是引領時代潮流了。

    他就穿著這一身去見了王守仁,很多人並不知道,在他狂放的外表后面,其實隱藏著另一個目的,然而他沒有能夠騙過王守仁。

    王守仁友善地接待了這個人,與他討論問題,招待他吃飯,他對王守仁的學識佩服得五體投地,便想拜入門下,王守仁答應了。

    不久之后,他又換上了那套行頭,准備出去游歷講學。

    王守仁突然叫住了他,一改往日笑顏,極為冷淡地問他,為何要這種打扮。

    回答依然是老一套,什么破除理學陋規,講求心學真義之類。

    王守仁靜靜地聽他說完,只用一句話就揭穿了他的偽裝:

    “你不過是想出名而已。”(欲顯爾)

    這人徹底呆住了,這確實是他的目的,在他出發前,唯恐身份太低,被人家瞧不起,希望利用王守仁來擴大名聲,所以想了這么個馊主意來炒作自己。

    這位仁兄還是太嫩了,要知道,王守仁先生看起來慈眉善目,卻是耍詐的老手,當年他老哥出來騙人的時候,估計書生同志還在穿開裆褲。

    眼見花招被拆穿,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后的一絲尊嚴,向王守仁告別,准備回家。

    王守仁卻叫住了他,對他說,他仍然是自己的學生,可以繼續留在這里,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此人終于明白,所謂家世和出身,從來都不在王守仁的考慮范圍之內,他要做的,只是無私的傳道授業而已。

    他收起了自己的所有偽裝,莊重地向王守仁跪拜行禮,就此洗心革面,一心向學。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王艮,他后來成為了王守仁最優秀的學生,並創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學派——泰州學派。(王艮是泰州人)

    泰州學派是中國歷史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學派,它發揚了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反對束縛人性,引領了明朝后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此學派影響極大,精英輩出,主要傳人有王棟、徐樾、趙貞吉、何心隱等,這些人身份相差極大,如趙貞吉是朝廷高級官員,何心隱卻是社會不穩定因素,經常鬧事,實在是五花八門,龍蛇混雜。

    但這一派中影響最大的卻是另外兩個人,一個被稱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啟蒙解放的先鋒”(官方評價),叫做李贽。

    對于這位李贽先生,如果你沒有聽說過,那是不奇怪的,畢竟他不是娛樂圈的人,曝光率確實不高,但他在中國思想哲學史上的名聲實在是大得嚇人,這位仁兄還是一位傳奇人物,關于他的事情后面還要講,這里就不多說了。

    而另一個人更為特別,此人不是泰州學派的嫡傳弟子,只能算個插班生,但如果沒有這個人,明代的歷史將會改寫。

    這個影響了歷史的人的名字,叫做徐階。

    這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也是后面的主角人選,目前暫時留任候補休息。

    【光芒】

    王守仁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不嫌棄弟子,不挑剔門人,無論貧富貴賤,他都一視同仁,將自己幾十年之所學傾囊傳授,他虛心解答疑問,時刻檢討著自己的不足,沒有門戶之見,也不搞學術紛爭。

    據我所知,能夠這樣做的,似乎只有兩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處講學,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學識征服了無數的人,心學的風潮逐漸興起,但他的這一舉動也惹來了麻煩。

    官方權威的程朱理學家們終于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如同洪水猛獸,會蕩滌一切規范與秩序,他們紛紛發起了攻擊。

    寫文章的寫文章,寫奏折的寫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絕的是,當時的中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擊王守仁的話,當作考題拿來考試,真可謂空前絕后,舉世奇觀。

    漫天風雨,罵聲不絕,總之一句話,欲除之而后快。

    對于這一“盛況”,他的門人都十分氣憤,但王守仁卻只笑著說了一句話:

    “四方英杰,各有異同,議論紛紛,多言何益?”

    這不僅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

    他的這種態度打動了更多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里,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雖繁華紛擾之世間紅塵,已然空無一物。

    是的,前進的潮流是無法阻擋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縱然歷經千年,飽經風雨,卻終將光耀于天下萬物之間。

    嘉靖六年(1527)五月,天泉橋。

    王守仁站在橋上,看著站在他眼前的錢德洪與王畿。

    這兩個人是他的嫡傳弟子,也是他的心學傳人。他之所以此時召集他們前來,是因為最后的時刻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報,兩廣地區發生了少數民族叛亂,十分棘手,兩廣總督姚镆急得跳腳,卻又束手無策,萬般無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于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隊員的工作,他被委任為左都御史,前往平叛。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經過長期征戰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而且此時他已然成為了知名的哲學家,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完全可以拒絕這個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絕,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這一生就是為國為民活著的。王哲學家決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兩廣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溝。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幾句必須要說的話。

    錢德洪和王畿肅穆地看著老師,他們在等待著。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將赴任,但此去必定再無返鄉之日,此刻即是永別之時,望你們用心于學,今后我不能再教你們了。”

    錢德洪和王畿當即淚流滿面,馬上跪倒在地,連聲說道:

    “老師哪里話!老師哪里話!”

    王守仁卻笑著搖搖頭: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數,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別無牽掛,只是有一件事情還要交代。”

    錢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頭。

    “我死之后,心學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學,已經全部教給了你們,但心學之精髓,你們卻尚未領悟,我有四句話要傳給你們,畢生所學,皆在于此,你們要用心領會,將之發揚光大,普濟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寧靜,大風拂過了空曠的天泉橋,在四周傳來的陣陣風聲中,王守仁高聲吟道: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錢德洪與王畿一言不發,摒氣凝神,記下了這四句話。

    此即為所謂心學四決,流傳千古,至今不衰。

    吟罷,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間飄然離去: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嚎哭而來,歡笑而去,人生本當如此。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天泉論道,王守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后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還不能光榮退休,因為他還要去山區剿匪。

    王先生雖說是哲學家,但某些方面卻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槍就是良民,拿起槍就是悍匪,一旦兵權在手,大軍待發,他就如同凶神惡煞附身,開始整頓所有部隊,嚴格操練。

    這其實並不矛盾,因為王守仁很清楚,對于叛亂者,講解哲學是沒有用的,只有開展武裝斗爭,槍桿子才是硬道理。

    這就是智慧,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過估計王守仁先生也沒想到,他的到來對這場叛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起碼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到底有多大。

    在聽到王守仁前來征討的消息后,領導叛亂的兩個首領當即達成了共識——投降。

    王先生實在是名聲在外,他的光輝業跡、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聞,連深山老林里的少數民族也是聞名已久,叛亂者也就是想混口飯吃,犯不著和王先生作對,所以他們毫不遲疑地決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這二位首領倒還有個擔心,由于王先生之前的名聲不好(喜歡耍詐),他們兩個怕就算投了降,到時候王先生陰他們一下,翻臉不認人怎么辦?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無疑,還是投降吧。

    其實王守仁先生還是守信用的,只有對不講信義,玩弄陰謀的人,他才會痛下殺手,見到這二位首領后,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頓板子(教訓一下),就履行了諾言。

    就這樣,朝廷折騰了幾年毫無辦法的兩廣之亂,王守仁先生老將出馬,立馬就解決了。

    這件事情給他贏得了更多的榮譽,朝廷上下一片贊揚之聲,但這最后的輝煌也燃盡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發作,在生命垂危之際,他提出了最后一個要求——回家,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實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級審批,估計墳頭上都長草了,王守仁當機立斷,帶著幾個隨從踏上了回鄉之路。

    但他終究沒有能夠回去。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達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動了,這里就是他最后的安息之地。

    在臨終之前,他的門人聚在他的身旁,問他還有什么遺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鳥,我知道它能飛;魚,我知道它能游;獸,我知道它能走。飛的我可以射,走者我可以網,游的我可以釣。

    但是龍,我不知該怎么辦啊!學識淵深莫測,志趣高妙難知;如蛇般屈伸,如龍般變化,龍乘風云,可上九天!〗

    對于王守仁先生,我別無他法,只能用這段兩千多年以前的文字來描述他,這是他應得的稱頌。

    他的心學,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們每個人為之驕傲的財富,他吹響了人性解放的號角,引領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傳千古,近代的康有為、孫中山等人都從其中受益匪淺。

    除了中國外,他的心學還漂洋過海,深刻影響了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他本人也被奉為神明,日日頂禮膜拜,那位東鄉平八郎大將就是他的忠實粉絲。

    彪炳顯赫,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歷經坎坷,卻意志堅定,混跡官場,卻心系百姓,他反對暴力和貪欲,堅信正義和良知。

    〖贊:

    王守仁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是真正的聖賢,當之無愧。〗

    【聰明的選擇】

    朱厚照死的時候,最忙的人是楊廷和。

    公正地講,王守仁先生雖然是千古難得的聖賢,卻並非一個掌握時局的人物,他長期擔任中央下派干部,基本不在京城混,這種編外人員實在說不上是朝廷重臣。在那些年中,真正支撐國家大局的人是楊廷和。

    在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的那個深夜,當皇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后,楊廷和並不悲痛,這並非是他對自己的學生毫無感情,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時間悲痛。

    那個風雨欲來的夜里,他會見了兩個驚慌失措的人,一個是谷大用,另一個是張永。

    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只討論一個問題——誰當皇帝?

    朱厚照兄實在是不夠意思,玩夠了拍屁股就走了,您倒是輕松了,可是苦了剩下來的兄弟們,這么大個攤子,您倒是給留個接手的人啊!

    由于玩得太厲害,朱皇上沒生孩子(哪來這工夫),可大明國不能沒有皇帝,這下子張永也慌了,他雖然手握大權,畢竟只是個太監,到底該怎么辦,他也沒主意了,只能跑去找楊廷和。

    相對于他們的慌亂,楊廷和先生卻是穩如泰山,面對著張永急切地目光,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兄終弟及,皇位自然有人接任。”

    那么這個接替皇位的人是誰呢?

    “興獻王之子,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

    張永和谷大用這才松了口氣。

    請注意,以上說的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畢竟人家是皇族,祖宗三代是都要說清楚的,要知道,當年為了查實劉備先生的中山靖王之后的地位,找出來的族譜長度堪與大學論文相比。

    這個背負著四個身份的幸運兒,名叫朱厚熜。他就是明代歷史上統治時間最長的嘉靖皇帝。

    此時的楊廷和自然十分喜歡這位他推舉的皇位繼承人,但在不久之后,他將會改變自己的看法,當然了,這畢竟是之后的事情。

    而現在,看著神情放松,放心大膽准備官升一級的張永和谷大用,楊廷和卻板起了面孔:

    “事情還沒了結。”

    是的,正德年間的這一場大戲,還差最后的一幕才能完成。

    而這最后一幕的主角,就是江彬先生,他解決了錢寧,但沒有能夠搞垮王守仁。

    現在他將面對自己的新對手——楊廷和。

    很快,楊廷和發布了命令,解散由朱厚照組建,由江彬操縱的團營,解除了他手中的武裝,然后他發布命令,由張永、郭勳等人控制京城防務,嚴禁任何軍隊調動。

    很明顯,這是要動手了,京城很快就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流言蜚語四處亂飛,一貫驕橫的江彬也頓時亂了馬腳,慌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只能每天和同伙商量對策。

    湊熱鬧的人似乎也不少,不久之后的一天,京軍都督張洪深夜突然到楊廷和的家里,通報了一件事情。

    “現在江彬那一幫人正在四處活動,他們可能要造反,首輔不可不防!”張洪用飽含憂慮的語氣提醒著楊廷和。

    然而楊廷和卻不以為然:

    “你不用怕江彬造反,而今天下大定,他以何造反?況且即使他想造反,他的部下也不會跟著他,你多慮了,在我看來,江彬絕不會反!”

    張洪看著態度堅決的楊廷和,歎了口氣,走了。在他背后為他送行的,是楊廷和那道意味深長的眼神。

    他離開了楊廷和的府邸,卻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人的住處——江彬。

    這位張洪是江彬的心腹,他是奉命來打探消息的,得到了暫時無事的保證,江彬終于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楊廷和卻叫來了內閣里的蔣冕和毛紀,准備擬定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很快,江彬接到了一個通知,他獲邀參加一個儀式,原來宮里要修工程,按照規定,必須先搞一個祭奠儀式(封建迷信害死人),他老兄也在被邀之列。

    這在江彬看來,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所以他去了。

    江彬先生這一輩子干過很多壞事,害過很多人,用惡貫滿盈來形容實在並不過分,現在終于到了還本付息的時候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欠了債兮你要還。

    帶著一大群隨從的江彬出了門,直奔皇宮而去,可是到了宮門口,護衛通知他,參加儀式,只能讓他單獨進去,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江彬爭了一下,但涉及到程序規定,他也就沒有再說什么。丟下了所有手下,只身一人進了宮。

    從這里也著實可以看出,江彬先生實在不是個讀過書的人,要知道,這一招從古用到今,屢試不爽,是宮廷政變、殺人滅口、報仇雪恨的必備絕招,遠到呂后,近到朱棣,都是這一招的長期穩定用戶。

    現在用戶名單上又多了一個名字——楊廷和。

    江彬進了宮,行完了禮,正准備撤,張永卻突然攔住了他,說想請他吃飯。

    張永的面子是不能不給的,江彬就跟著他去了,可飯局還沒見到,半路上突然跳出來了一個大臣,對江彬說你先別走,還有一道太后的旨意給你。

    江彬雖然不讀書,卻也不是笨蛋,他看了看不懷好意的張永,然后又看著那位准備宣讀旨意的大臣,立刻做出了准確的判斷。

    江彬畢竟是武將,他掙脫了張永的手,拔腿就跑,張永卻沒有追,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

    既然喜歡運動,那就讓你多跑會吧。

    于是江彬先生就此開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長跑。事實證明,江彬先生雖然經常干壞事,但身體素質還是相當不錯的,他先是跑到了西安門,可是大門早已關閉。估計這位兄弟沒有學過撬鎖,爬牆的技術也不過關,一拍大腿,接著跑吧!

    江彬選手的長跑素質真不是蓋的,全速奔跑之下,他很快就跑到了北安門(順時針方向),到了地方沒人給他掐表遞毛巾,卻有一群看門的太監等著他。

    “江都督,你別再跑了,有旨意給你!”

    江彬倒還頗有幽默感,一邊跑還一邊回了句:

    “今天哪里還有什么旨意!”

    于是新的一幕出現了,江彬在前面跑,一群太監在后面追,估計江先生也是跑累了,慢慢地被后面的太監選手們追上,于是大家一擁而上,終結了江彬先生企圖打破明代田徑紀錄的幻想。

    不知道是太監們過于激動還是心理問題,據史料記載,江彬先生被抓后,身體沒受啥苦,胡子卻被人扯了個干淨。

    正德年間的最后一個權奸就此這種喜劇方式結束了他的一生。總體來說,表現得還是相當不錯的。

    楊廷和終于解決了所有的對手,他確實驗證了當年丘浚的預言,此刻國家已經在他一人的掌握之中。

    在正德皇帝去世的四十余天里,大明帝國沒有皇帝,唯一說話算數的就是這位楊先生,他在皇室子孫中千挑萬選,終于找到了那個叫朱厚熜的人。

    選擇這個人的原因有兩個:

    其一,他的血緣很近,而且據說很聰明,非常機靈。

    其二是一個不大方便說出來的原因,這孩子當時只有十五歲,對于官場老手楊廷和來說,這是一個比較好控制的人。

    楊廷和的前半生是十分順利的,他斗倒了劉瑾,斗倒了江彬,王守仁也被他整得夠嗆,老油條老狐狸這樣的詞語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智慧和狡詐。

    但是這次他失算了,誰說年紀小就容易控制?要明白,聖人曾經說過: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二十三日,那個略顯羞澀的少年朱厚熜來到了京城,繼位成為了新的皇帝,改明年為嘉靖元年,是為嘉靖皇帝。

    戰無不勝的楊廷和先生那輝煌的前景和未來就將斷送在他的手上。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7:33 PM

第四卷 第一章 皇帝很脆弱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朱厚熜來到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住在湖廣的安陸(湖北钟祥),這位皇室宗親之所以住在那個小地方,倒不是因為謙虛謹慎,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他的父親興獻王就被封到了那里.作為藩王的子弟,他沒有留京指標.

    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已經得知,自己的堂兄朱厚照死掉了,他將有幸成為新一任的天下統治者.

    十五歲的少年朱厚熜仰頭看著遠處雄偉的京城城牆,想到自己即將成為這里的主人,興奮的血液沖進了他的大腦。

    可還沒等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一群官員就迎了上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幫人其實並不只是來迎接他的.

    “請殿下(此時尚未登基)從東安門進宮,到文華殿暫住.”

    換了一般人,對這個要求似乎不會太敏感,只要能到偉大首都就行,還在乎哪條路嗎?至于住處,反正當了皇帝房子都是你的,住哪里都是可以的.

    可是朱厚熜不願意,他不但不願意,甚至表現出了極度的憤怒.

    因為像他這樣的皇家子弟,十分清楚這一行為代表著什么意思——皇太子即位。

    根據明代規定,這條路線是專門為皇太子設計的,做皇帝不走這條路。

    “我要走大明門,進奉天殿!”

    這才是正牌的皇帝進京路線。

    然而官員們不同意,他們也不多說,只是堵在那里不走。在他們看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會乖乖地就范,聽他們的話。

    可惜朱厚熜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有一種天賦,楊廷和正是看中了他的這種天賦,才決定扶持他成為新一代的皇帝,使他脫穎而出。

    他的這種天賦叫做少年老成,雖然只有十五歲,但他工于心計,城府很深,十幾歲正好是少年兒童長身體的時候,可這位仁兄很明顯只長了心眼.

    他拿出了朱厚照的遺诏,告訴他們自己是根據法律文書繼承皇帝位,不是來給人當兒子的。

    搞完普法教育,朱厚熜又開展了屠刀教育:如果你們再敢擋道,將來登基后第一個就收拾掉你們。

    然而大臣們的頑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們擺出了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態,看那意思,你朱厚熜想進大明門,得從我屍體上邁過去.

    “好吧,我不去大明門了.”朱厚熜歎了口氣.看來他准備屈服了。

    可大臣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勝利,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們震驚的話

    “東安門我不去了,我要回安陸。”

    下面是集體沉默時間,在朱厚熜挑釁的眼光下,大臣們被制服了,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略顯稚嫩的少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不要緊,不要緊,既然不讓我進大明門,我連皇帝都不做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古語有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是眼前的這位仁兄即不是玉,也不是瓦,而是一塊磚頭.攔路的官員們商量片刻,換了一幅恭謹的態度,老老實實地把朱厚熜迎了進去。

    必須亮出自己的獠牙,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這就是少年朱厚熜學到的第一課.

    皇帝從大明門進宮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楊廷和那里,但他並沒有在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耍耍性子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放松警惕,必須讓這小子接受點教訓,才能使他徹底明白,這個地方到底由誰來管事.

    很快,他就擬定了一個計劃.

    朱厚熜進了皇宮,卻並沒有絲毫的不適應,他看著金碧輝煌的宮殿,十分踏實地坐上了堂兄的座位.

    這里應該是屬于我的,我本就是這里的主人.

    從這一天起,明代歷史上最為聰明,心眼最多的嘉靖皇帝開始了他長達四十余年的統治,前面等待著他的,將是無數的考驗和折磨.

    在他登基后的第六天,第一次攻擊開始了.

    這一天,禮部尚書毛澄突然上書,奏疏中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列舉了很多人的事跡,念了很長時間.一般來說,這種東西都會讓皇帝聽得打瞌睡,但這一次例外發生了.

    朱厚熜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在認真地聽,而且越聽臉色越難看,到后來竟然站了起來,脖子青筋直冒.怒目盯著毛澄,恨不得撕了他.

    為什么呢?這倒真不能怪朱厚熜先生沒有風度,換了是你,聽到了毛澄說的那些話,估計你早就操起板磚上去拍毛先生了.

    事情全出在毛澄的奏折上.

    他的這份文件寫得很復雜,但意思很簡單:

    皇帝陛下,我們認為您現在不能再管您的父親(興獻王)稱為父親了,根據古代的規定,您應該稱呼他為叔叔(皇叔考),您的母親也不能叫母親了,應該叫叔母(皇叔母).從今以后,您的父親就是孝宗皇帝,管他叫爹就行.

    最后順便說一句,為保證您能夠順利地改變稱呼,免除您的后顧之憂,我們幾個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誰反對這一提議的,可以定性為奸邪之人,應該推出去殺頭(當斬).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讀書很早,這篇文章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但也十分納悶:

    怎么回事?當個皇帝竟然連爹都當沒了?不能認自己的爹,我爹是誰還得你們給我指定一個?這種事還能強行攤派?

    他發出了怒吼:

    “父母都能這樣改來改去嗎?”

    皇帝發怒了,后果不嚴重.因為楊廷和先生的回答是可以.

    朱厚熜不是個笨人,當他看見朝中大臣們異口同聲支持楊廷和的時候,就已經清楚了這個幕后人物的可怕.

    于是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丟掉了皇帝的尊嚴,叫來了身邊的太監,讓他去請楊廷和進宮

    朱厚熜叫楊廷和進宮,卻並沒有在大殿上下達命令,而是安排他進了偏殿,恭恭敬敬地請他喝茶.說白了,他是找楊廷和來談判的.

    于是這位少年皇帝放下皇帝的架子,用恭維上級的口氣吹捧了楊廷和一番,表揚他的豐功偉績,最后才為難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確實需要一個名分,希望楊先生能夠成全.

    可是這個歷經四朝,已經六十三歲的老頭子卻是一點面子都不給.他認真地聽取了皇帝大人的意見,表示會認真考慮,之后卻是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無奈之下,朱厚熜只好和楊廷和玩起了公文游戲,他把表達自己意思的文書下發,要內閣執行。

    然而這所謂的聖旨竟然被楊廷和先生退了回來,因為根據明代規定,內閣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意見不對,可以把聖旨退回去,這種權力的歷史學名叫作“封駁”。

    普通老百姓如果有了委屈沒處告狀,可以去上訪,然而朱厚熜先生連這個最后的退路都沒有,因為他的上訪信只能交給他自己。

    難道真的連爹都不能要了?無奈的朱厚熜終于意識到,他雖然是皇帝,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在這座宮殿里,皇帝的稱號論斤賣也值不了多少錢,要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和尊重,只能夠靠實力。

    然而他沒有實力,不但得不到支持,連一個為自己父母爭取名分的理論說法都沒有,要論翻書找法條,他還差得太遠。

    眼看父母的名份就要失去,痛苦的朱厚熜卻軟弱無力,毫無辦法,但天無絕人之路,在他最為絕望的時候,一個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了。

    算卦

    四年前(正德十二年,1499年)京城

    一個舉人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發榜處,這里剛剛貼出了這一科的會試結果,前前后后看了十幾遍之后,他終于確認自己又沒有考上。

    為什么要說又呢?

    因為這已經是他第七次落榜了,這位仁兄名叫張璁,他中舉人已經差不多二十年,此后每三年進一次京,卻總是連個安慰獎也撈不著,而這次失敗也徹底打垮了他的耐心和信心。

    他不打算繼續考下去了,看這個情形,沒准等自己孫子娶了老婆,還得杵著拐棍去北京考試,就算到時考上了,估計不久后慶功會就得和追悼會一起開了。

    那就去吏部報到吧,按照政府規定,舉人也可以做官,就算官小,畢竟能夠混個功名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吏部大門,成為一位候補官員的時候,卻遇見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人。

    這個人姓蕭,時任都察院監察御史,他這個御史除了告狀之外,倒也搞點副業——算卦,據說算得很准,于是張璁先生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覺悟,請他給自己算了一卦。

    蕭御史拿出了江湖先生的架勢,測字看相一套行頭下來,卻沉默了下來。

    張璁沒有心思和他捉迷藏,急切地向他詢問結果。

    “再考一次吧。”

    這不是張璁想要的答案,在科舉這口大鐵鍋里,他已經被考糊了。

    “只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夠考中!”蕭半仙打了保票,然而更刺激的還在下面:

    “你考上之后,幾年之內必定能夠大富大貴,入閣為相!”

    張璁瞪大了眼睛,看著神乎其神的蕭半仙:兄弟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

    連個進士都混不上,還談什么入閣為相,張璁不滿地盯著蕭御史,他認為對方明顯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准備結束這場荒唐的對話,去吏部接著報到。

    然而蕭御史拉住了他,認真地對他說道:

    “再考一次吧,相信我,沒錯的。”

    張璁猶豫了,雖然再失敗一次很丟人,但他已經考了二十年了,債多了不愁,頂多是臉上再加一層皮,思前想后,他決定再考一次。

    正德十六年(1521),第八次參加會試的張璁終于得償所願,他考上了,雖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余名),但總算是中了進士。

    不過這個考試成績實在不好,他沒有被選中成為庶吉士,這就注定他無法成為翰林,而當時的慣例,如不是翰林,要想入閣就是癡人說夢,更何況張璁賢弟已經四十七八歲了,這個年紀也就只能打打牌,喝喝茶,等到光榮退休。

    這樣看來,蕭半仙仍然是個大忽悠。

    張璁先生不抱任何指望了,他被分配到禮部,卻沒有得到任何工作,估計是禮部的官員對這個半老頭子沒啥興趣,只給了他一個實習生的身份。

    人只要沒事做,就會開始瞎琢磨,張璁就是典型范例,他窮極無聊之下,看到了毛澄先生撰寫的那份“爹娘名分問題研究報告”,頓時如同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他終于意識到,蕭半仙可能是對的,庶吉士當不上了,翰林也當不上了,但入閣為相依然是可能的!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飛黃騰達就在眼前!

    但風險也是很大的,張璁十分清楚,他的對手並不只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毛澄,真正的敵人是那個權傾天下,比皇帝還厲害的楊廷和。得罪了他,是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因此,在當時的朝廷里,大臣們寧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楊大人,十年寒窗混個功名,大家都不容易啊。所以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但誰也不敢多嘴。

    可偏偏張璁先生是個例外,他這個功名本來就是碰來的,和撿的差不多,況且中了進士之后也是前途渺茫,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實在太欺負人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怕誰,大不了就當老子沒考過好了!

    張璁先生雖然不算是個好考生,但也有個特長——禮儀學。他對于古代的這套形式主義很有心得,此刻正中下懷,挑燈夜戰,四處查資料,經過整夜的刻苦寫作,一篇驚世大作橫空出世。

    他看著這篇心血之作,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睜著滿布血絲發紅的雙眼,急匆匆地向宮中奔去。他明白,自己的命運即將改變。

    明代歷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大禮儀”事件就此拉開序幕。

    這篇文書的內容就不介紹了,這是一篇比較枯燥的文章,估計大家也沒有興趣讀,在文中,張璁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只向朱厚熜說明了一個觀點——你想認誰當爹都行。

    朱厚熜實在是太高興了,他拿著張璁的奏折,激動地對天高呼:

    “終于可以認我爹了!”(吾父子獲全矣)

    朱厚熜如同打了激素一般,興奮不已,他即刻召見了楊廷和,把這篇文章拿給他看,在這位少年皇帝看來,楊先生會在這篇文章面前屈服。

    楊廷和看完了,卻沒有說話,只是開始冷笑。

    朱厚熜問:你笑什么?

    楊廷和答:“這人算是個什么東西,國家大事哪有他說話的份?!”

    說完,他放下了奏章,行禮之后便揚長而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朱厚熜。

    好吧,既然這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朱厚熜發作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寫了一封手谕,命令內閣立刻寫出文書,封自己父母為皇帝和皇后。

    我是皇帝,難道這點事情都辦不成嗎?

    事實生動地告訴朱厚熜,皇帝也有干不成的事情,如果楊廷和先生不同意的話。

    內閣的效率甚高,反應甚快,辦事十分干淨利落,楊廷和連個正式回函都沒有,就把那封手谕封了起來,退還給朱厚熜。

    皇帝又如何?就不怕你!

    朱厚熜氣憤到了極點,他萬沒想到皇帝竟然當得這么窩囊,決心和楊廷和先生對抗到底。

    雙方斗得不亦樂乎,你來我往,實在是熱鬧非凡,可上天似乎覺得還不夠鬧騰,于是他又派出了一個猛人上場,不鬧得天翻地覆決不甘休!

    這位新上場選手成為了最終解決問題的人,但此人並非朝廷重臣,也不是手握兵權的武將,而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當然,她也不是什么外人,這位巾帼英豪就是朱厚熜他媽。

    俗語有云:女人比男人更凶殘,這句話用在這位女士身上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這位第一母親本打算到京城當太后,結果走到通州才得知她不但當不上太后,連兒子都要丟了.身邊的僕人不知道該怎么辦,詢問她的意見.

    “車駕暫停在這里,大家不要走了.”

    那么什么時候動身呢?

    隨從們發出了這樣的疑問,畢竟下人也有老婆孩子,不能總拖著吧。

    “想都別想!”,第一母親突然發出了怒吼,“你們去告訴姓楊的(楊廷和先生),名分未定之前,我絕不進京!”

    這就是所謂傳說中的悍婦,興獻王(朱厚熜父親封號)先生娶了這么個老婆,想來應該相當熟悉獅子吼神功,這許多年過得也著實不輕松.

    現在人都到齊了,大家就使勁鬧吧!

    嘉靖皇帝朱厚熜一聽到自己母親到了,頓時興奮不已,他趁熱打鐵,直接派人告訴楊廷和,如果你再不給我父母一個名分,我媽不來了,我也不再干了,寧可回安陸當土財主,也不當皇帝!

    張璁也看准了機會,又寫了一篇論禮儀的文章,要求楊廷和讓步給個名份。

    一時之間,三方遙相呼應,大有風雨欲來,誓不罷休之勢。

    但他們最終並沒有能夠得到勝利,因為他們的對手是楊廷和。

    腥風血雨全經歷過,權臣奸宦都沒奈何,還怕你們孤兒寡母?既然要來,就陪你們玩玩吧,讓你們看看什么叫高層次!

    首先,他突然主動前去拜訪朱厚熜,告訴他內閣已經決定,將他的父親和母親分別命名為興獻帝和興獻后,也算給了個交代。

    當朱厚熜大喜過望之時,他又不動聲色地給張璁分配工作——南京刑部主事。

    南京刑部是個養老的地方,這個安排的意思很簡單——有多遠你就滾多遠,再敢沒事找事,就廢了你。

    最后是那位悍婦,他可不像他的兒子那么好打發,對于目前的稱呼還不滿意,非要在稱號里加上一個皇字。

    研究這種翻來覆去的文字把戲,實在讓人感到有點小題大做死心眼,但楊廷和卻不認為這是小事,他用一種極為簡單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如果要加上那個字也可以,那我楊廷和就辭職回家不干了。

    這一招也算歷史悠久,今天的西方政治家們經常使用,楊廷和先生當然不是真的想辭職,朝廷中都是他的人,如果他走了,這個爛攤子怎么收拾?誰買你皇帝的帳?

    果然這招一出,朱厚熜就慌亂了,他才剛來幾天,內閣首輔就不干了,里里外外的事情誰應付?

    于是朱厚熜決定妥協了,他放棄了自己的想法,打算向楊廷和先生投降,當然了,是假投降。

    第一回合就此結束.楊廷和先生勝.

    可能現代的很多人會覺得這一幫子人都很無聊,為了幾個字爭來爭去,絲毫沒有必要,是典型的沒病找抽型。

    持這種觀點的人並不真正懂得政治,一位偉大的厚黑學政治家曾經用這樣一句話揭開了背后隱藏的所有秘密:

    觀點斗爭是假的、方向斗爭也是假的,只有權力斗爭才是真的。

    他們爭來爭去,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權力,幾千年來無數人拼死拼活,折騰來折騰去,說穿了也就這么回事.

    計劃

    張璁垂頭喪氣地去了南京,他明白這是楊廷和對他的懲罰,但既然是自己的選擇,他也無話可說.

    然而正是在南京,他遇見了另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在此人的幫助下,他將完成自己的宏偉夢想——入閣,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桂萼.

    桂萼也是一個不得志的人,他很早就中了進士,可惜這人成績差,只考到了三甲,連張璁先生都不如,分配工作也不得意,只得了一個縣令,這人不會做人,得罪了上司,被發配到刑部,混了一個六品主事。

    當張璁第一次與桂萼交談,論及個人的悲慘遭遇和不幸經歷時,桂萼已經認定,這位刑部同事將是自己一生的親密戰友。

    在無人理會、無所事事的南京,桂萼和張璁在無聊中打發著自己的時光,不斷地抱怨著自己悲慘的人生,痛訴不公的命運,直到有一天,他們握緊了拳頭,決定向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發起進攻。

    但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是很實際的,張璁是二甲進士,桂萼是三甲進士,而他們的對手楊廷和先生則是十三歲中舉人、二十歲當翰林的天才。張璁和桂萼是刑部主事,六品芝麻官,楊廷和是朝廷第一號人物,內閣首輔。

    差生對優等生,小官對重臣,他們並沒有獲勝的希望。

    但老天爺似乎注定要讓蕭半仙的預言兌現,他向這兩位孤軍奮戰的人伸出了援手。

    不久之后,一個叫方獻夫的人出現了,他站在了張璁桂萼一邊,為他們尋找與楊廷和作戰的理論彈藥。

    此后,黃宗明、霍韬等人也加入了張璁的攻擊集團。

    這些人的名字就不用記了,之所以單列出來,只是因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老師——王守仁。

    此時王守仁先生已經不在朝廷里混了,他被楊廷和整頓后,改行當了老師,教起學生來。需要說明的是,雖然他的學生參加這次*並非出自他的授意,但根由確實來源于他。

    由于王守仁先生的專業是心學,一向主張人性解放,學這門課的人見到不平之事一般都會去管管閒事,就這么解放來,解放去,終于解放到了皇帝的頭上。

    嘉靖先生雖然是貴為天子,卻被老油條楊廷和先生欺負,連父母都不能認,這件事情干得很不地道,當時許多人都看不過去,其中最為義憤填膺的就是心學的傳人們。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為打倒專橫跋扈的楊廷和提供了理論依據。

    由此我們得出了明代官場第一魔咒: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去惹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的魔力還不止于此,他活著的時候,得罪他的沒有好下場,在他死后,其精神力量依然光輝奪目,成為無數奸邪小人的噩夢。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張璁找到了桂萼,希望他干一件事情——上奏折向楊廷和開炮。

    桂萼不干。

    他雖然也算是個憤怒中年,但這種引火燒身的事情倒也不敢干,便又把矛頭對准了張璁:

    “這件事太過冒險,要干你自己去干。”

    張璁胸有成竹地看著他:

    “這是你揚名立萬的機會,盡管放心,若此折一上,我等必獲全勝!”

    桂萼饒有興致地等待著他如此自信的理由。張璁卻只是笑而不答。

    張璁的自信確實是有理由的,他得到了一個重量級人物的支持,這位仁兄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就是楊一清先生。

    說來他也算是陰魂不散,混了幾十年,搞垮無數猛人,雖然原先他和楊廷和是同志關系,有過共同的革命戰斗友誼(對付劉瑾),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也覺得楊廷和太過分了,楊先生向來幫理不幫親,他調轉了槍口,成為了張璁集團的幕后支持者。

    張璁從未如此自信過,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得到了如此大的支持。

    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已齊備,攻擊的時刻到了。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7:35 PM

第四卷 第二章 大臣很強悍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張璁向那個看似堅不可摧的對手發動了進攻。

    桂萼首先發難,他上書皇帝,表示現有稱謂並不適宜,應該重新議禮。

    這份文書呈上之后,嘉靖自然是十分高興,他又叫來了楊廷和,問他的看法。為了對付這塊硬骨頭,嘉靖已經做了長時間的准備,然而這一次,楊廷和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

    老江湖楊廷和沒有再表示反對,卻也不贊成,只是淡淡地對皇帝行了禮,歎息一聲道:

    “我已經老了,請陛下允許我致仕吧。”

    嘉靖驚呆了,他不知道這位老江湖又打什么算盤,當時就愣住了。

    楊廷和沒有開玩笑,他確實是不想干了,對于這位六十四歲的老人來說,長達四十余年的勾心斗角、你來我往,他已經徹底厭倦了。

    于是歷經四朝不倒的楊廷和終于退休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挽留,他還是十分絕然地走了。

    第二回合,嘉靖勝。

    嘉靖在高興之余,又有幾分納悶,為什么這個權傾天下,無數次阻撓妨礙自己的老頭子會突然自動投降呢?

    這是一個萦繞他多年的謎團,直到四十多年后,他才找到了答案。

    同樣的疑問也困擾著另一個人,這個人是楊廷和的兒子,叫作楊慎.

    這位仁兄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比他爹還要高,而且這個人還曾干過一件更讓人驚歎的事情——他中過狀元。

    這件事情看起來沒什么大不了的,畢竟中狀元雖然難得,也不是什么新聞,最多只能說明他是個優等生,如此而已。但此事之所以十分轟動,是因為他中狀元的年份有點問題。

    楊慎先生是正德六年(1511)的狀元,而在那一年,他的父親楊廷和已經是入閣掌控大權的重量級人物。

    古人是講面子的,像楊慎這種高干子弟如果中了狀元,不但不是個光彩的事情,反而會引發很多人的議論。可怪就怪在這件事情沒有引發任何爭議。

    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楊慎是理所當然的狀元,他少年時,學名已經傳遍天下,這個人還有個著名的外號——“無書不讀”,由此可見他博學到了何等程度。

    于是楊慎中狀元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不中,反倒是新聞了。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根據另外一些資料記載,他的這個狀元可能是潛規則的產物,也就是當年唐伯虎案件中的那個“約定門生”。

    據說在那一年殿試之前,曾有一個人私底下找到了楊慎,向他透露殿試的問題,使得楊慎輕松奪得了狀元。而那個人就是楊廷和的好同事,內閣第一號人物李東陽。

    但無論如何,楊慎先生確實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而當他的父親執意要退休時,他也曾發出了同樣的疑問——你為什么要走?

    楊廷和笑了笑,告訴他這個年少氣盛的兒子: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的。

    可楊慎並沒有仔細琢磨父親的這句話,他只知道,張璁告了黑狀,皇帝趕走了他爹,這個仇不能不報!

    于是楊慎強行從他父親的手中接過了旗幟,成為了張璁的新對手.

    可是還沒等到他發起進攻,另一幫人卻先動手了.

    嘉靖三年(1524)二月,內閣的最后反擊開始.

    楊廷和的離去觸碰了最后的警報線,在內閣大臣的授意下,禮部尚書汪俊上書了,但他並非一個人戰斗,這位兄台深知人多力量大,發動了七十三個大臣和他一起上書,奏折中旁征博引,大發感慨,這還不算,他的落款也是相當囂張:聲稱“八十余疏二百五十余人,皆如臣等議。”

    這意思就是,我現在上書還算是文明的,如果你再不聽,還有八十多封奏折,二百五十多人等著你,不用奏折埋了你,口水也能淹死你!

    要換了一年前,估計嘉靖就乖乖認錯投降了,可是經過和楊廷和先生艱苦卓絕的斗爭,這位少年皇帝不再畏懼任何人,因為他已然明白,這個世界只屬于有實力的人.

    但畢竟對手是一大堆讀書人,論學歷論口才皇帝根本就不是這些應試教育奇才的對手,于是他下達了一個命令——召桂萼、張璁進京。

    既然你們要鬧,那就索性搞大一點,開個辯論會,看看誰罵得過誰!

    內閣聽到了風聲,當時就慌亂了,他們十分清楚,如果張璁等人進京辯論,自己一定會失敗!原因很簡單,因為道理並不在他們一邊。

    逼著皇帝不認自己的爹,這種缺德事情哪有什么道理好講。

    不過老油條就是老油條,汪俊等人見勢不妙,馬上找到了嘉靖皇帝:

    “臣等考慮過了,皇上聖明,興獻帝后名號前應該加上皇字。”

    這就是混了幾十年的老官僚,眼見形勢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水平高超,名不虛傳。

    嘉靖高興地笑了,他苦苦追求的目標終于達到了。

    當然了,妥協是要獲取代價的。

    “請陛下下令,無關官員不必再參與此事。”

    所謂無關官員,就是張璁和桂萼。

    其實嘉靖還是不滿意的,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有兩個爹,一個是明孝宗朱祐镗,他親爹興獻帝只能排老二,而且名號也不好聽——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

    后面的稱呼倒是沒有什么問題,關鍵是前面的那兩個字——本生。

    這實在是個讓人不快的稱呼,因為將來嘉靖先生要介紹自己祖宗的時候,會比較麻煩,他必須指著孝宗皇帝牌位——這是我爹,然后再指著興獻帝牌位——這是我本生爹。

    在目前的形勢下,只要嘉靖能夠堅持下去,就能夠擺脫這種窘境,給自己父親一個恰當的名分,然而此時,他犯了糊塗。

    因為這位皇帝雖然聰明,畢竟還是個孩子,本就沒有什么更大的企圖,爹娘有個名份就夠了,事情到了這里,他也覺得差不多了,于是他答應了汪俊的要求,派出使者讓張璁打道回府。

    當使者見到張璁的時候,已經是嘉靖三年(1524)四月,張璁這位慢性子才剛剛走到鳳陽。

    他雖然走得慢,思維卻一點也不慢,一聽到嘉靖的旨意,就知道他被大臣們忽悠了,天理人情都在手中,認自己的父親,有什么錯!誰能阻攔!

    他沒有回去,而是立刻給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折,此奏折言簡意赅,值得一提:

    “皇上你被騙了!禮官們怕我們進京對質,才主動提出讓步的,並沒有什么意義(孝不孝不在皇),如果你不堅持下去,天下后世仍不會知道陛下親生父親是何許人也!”

    嘉靖被點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大臣們的緩兵之計。他收回了命令,張璁、桂萼終于進入京城。

    張璁看著四周熟悉的環境,不禁感歎萬分,他終于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這個他當初曾飽受蔑視和侮辱的地方,在他看來,一展抱負的時候來到了。

    但他絕不會想到,在前方等著他的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一場最為猛烈的疾風暴雨即將到來。

    左順門的圈套

    張璁進城了,內閣卻保持了讓人難以理解的平靜,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們確實辯不過張璁,因為道理從來都不會站在強迫人家認爹的一方。

    大臣們徹底沒轍了,但張璁先生離勝利仍然十分遙遠,因為一個更強的對手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當時的內閣掌權者主要是蔣冕、毛紀這些老頭子,他們飽經風雨,經驗豐富,也知道這件事情干得不地道,准備就此了事。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控制。

    因為新一代的青年官員已經崛起,而他們的領導者正是老同事的兒子楊慎.

    在楊慎看來,張璁不過是個無恥小人,趕走了他的父親,冒犯了自己的權威,對于這樣的人,一定要徹底消滅!

    但按照目前的形勢,要公開辯論,恐怕很難駁倒對方,那該怎么辦呢?

    楊慎不愧是高干子弟,略一思索,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找人打死張璁。

    文斗不行就改武斗,這種黑社會常用的手段竟然是楊慎的第一選擇,真不知道他這些年讀的都是些什么書。

    其實以楊慎的身份,要打死張璁這樣的小官並不難,找幾個打手埋伏起來,趁著夜深人靜之時一頓猛揍,張璁想不死都很難。到時候報個搶劫案件,最后總結一下當前治安形勢,提醒大家以后注意夜間安全,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楊慎估計是當*的時間太長了,誰都不放在眼里,竟然想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計劃。他不但打算干掉張璁,還選擇了一處讓人意想不到的行凶地點——皇宮。

    他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文武百官面前,當眾打死張璁!

    當然了,大明還是有法律的,打死人是要償命的,楊慎並不是沒有腦子的,他選擇的那個行凶地點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在這里打死人是不用負責任的.

    而這個天王老子也沒法管的合法殺人地域叫做左順門.

    左順門之所以能夠得到死刑豁免權,那還是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的.因為在七十多年前,這里曾經打死過三個人,而且所有行凶者全部無罪釋放.

    這就是正統年間的左順門事件,王振的三個同黨在左順門附近被大臣們一頓海扁,全都做了孤魂野鬼.按說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可也出了個副作用,此后這個地方竟然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聖地,每逢朝中出了個把小人,就有人到這里來拜,來罵,也沒人去管.

    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打死奸邪小人的指定地點,最后甚至發展到刑部官員也默認了此地的特殊意義,表示如果在這里打死人,可以按照前例不予追究.

    換句話說,這就是個打死人不賠命的地方.

    高干子弟楊慎選擇這個地方,可謂用心歹毒,這么一來,張璁死后也只能做個糊塗鬼,連個伸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楊慎的主意得到了眾人贊成,于是一個合法殺人的犯罪計劃就這樣定下來了.楊慎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集團頭目.

    楊頭目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就是大家埋伏在左順門附近,等到張璁走到地方,大家一擁而出,亂拳將他打死,然后各自跑回家.

    看上去似乎很完美,但事實證明,這實在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蹩腳計劃.

    因為楊頭目雖然書讀得好,卻沒有打架的經驗,他忘記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首先,皇宮不是菜市場,也不是監獄的放風場所,幾十個衣冠楚楚的大臣不去上朝,卻四處瞎轉悠,只要張璁還沒瘋,就肯定知道事情不對.

    其次,我們知道,但凡高水平的打群架斗毆,都有固定的行動計劃,逃跑路線,事前統一分發兵器(如菜刀,木棍等),事后找人出來背黑鍋,一應俱全才開始行動.

    楊頭目啥也沒有,就敢動手,實在是缺乏考慮,但就是這么個計劃,還是差點把張璁和桂萼送進了鬼門關.

    大臣們定下計劃之后,就開始每天在左順門閒逛,就等著張璁桂萼進京了.

    可是他們等來等去,卻始終不見張璁的蹤影,按說這人應該進京了,偏偏就是不見蹤影,難道他還長了翅膀?

    張璁沒有翅膀,卻有心眼,他在進京的路上已經得知有人想黑他,到了京城后沒有馬上晉見,卻躲了起來,趁人不備才一路小跑進了宮,楊慎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張璁早就安全撤退了.

    實現了勝利大逃亡的張璁終于定下了神,他拍了拍胸口,坐在家里開始安心喝茶,在他看來,事情已經結束了.

    可是這位仁兄實在高興得過了頭,忘記了另一個極為重要的人——桂萼。

    桂萼和張璁是皇帝的兩大理論干將,本該同時進京,可偏偏他們是分頭走的,張璁走得快,桂萼慢,張璁得到了消息,桂萼卻還被蒙在鼓里,雖說當年桂萼沒有手機,沒法收到短信通知,但張璁實在應該派人給他報個信,可張兄興奮之余,把這茬給忘了,這下桂萼同志要吃苦頭了。

    話說桂萼先生一路洋洋得意地進了京,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也不去看老戰友張璁,迫不及待地進了宮.

    踏入皇宮的那一刻,桂萼真正感覺到了權力的力量,一個無人理會的芝麻官歷經磨難,終于走到了中央舞台.

    他旁若無人地掃視著四周的人,周圍的人也以詫異的眼光看著他,在腦袋*的桂萼看來,這是對他的羨慕和妒忌.

    所以他並沒有在意,直到他走到了左順門.

    這一路上,桂萼的回頭率很高,他也已經習慣了被人關注,但在左順門,迎接他的已不僅僅是關注.

    當桂萼出現的時候,立刻引發了大幅度的騷動,原先散布在四周的官員們立刻聚攏起來,眼中放射出惡狼般饑渴的目光,大聲的叫喊此起彼伏:

    “來了!來了!不要讓他跑了!”

    事實證明,桂萼是一個運動神經十分發達的人,看著那群如狼似虎的大臣向自己沖來,桂萼沒有停下來對此進行詳盡分析和研究,而是立刻撒腿就跑.

    于是繼江彬之后,皇宮中的第二次賽跑又開始了,桂萼跑,大臣們追,而賽跑成績也證明,天天坐機關確實危害人的體質,這群大臣們連當年的那幫太監都不如,愣是沒有跑過桂萼.

    桂萼以百米沖刺的速度一路向宮門沖過去,由于沒有上級的授意,宮門仍然是開啟的,桂萼像兔子一樣竄了出去,就此逃出生天.

    氣喘吁吁的楊慎追到了門口,卻眼睜睜地看著桂萼帶著一路煙塵揚長而去,氣急敗壞卻也沒有辦法.他終于知道了要組織一次成功的斗毆有多么的困難.

    楊慎失敗了,但桂萼卻是驚魂未定,他剛到北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和楊廷和的兒子做對,誰還敢為他們出頭呢?

    關鍵時刻,張璁派人找到了他,告訴他有一個人可以保護他們的人生安全.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勳.

    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在當時敢于公開和楊慎作對的,也只有郭勳了.

    這位郭勳是何許人也?他又什么資本敢和高干子弟楊慎對著干?

    答案很簡單,他也是高干子弟,而且他家比楊慎家厲害得多.楊慎他爹楊廷和不過是個首輔,而郭勳家的后台可就大了去了.

    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洪武年間的功臣大都提前到閻王那里報到了,但事實證明,絕世高人依然是存在的,有兩位仁兄就突破各種阻礙和死亡陷阱,終于熬了過來,活得比朱元璋長.

    這兩個人一個叫耿炳文,另一個叫郭英.

    耿炳文我們已經介紹過了,由于他擅長防守,不會進攻,被朱元璋留下來為自己的子孫保駕護航,也就是說他的存活是出于領導的實際需要,並不值得驕傲.

    對比之下,郭英的待遇就很奇怪了,他也是身經百戰,而且很能打仗,這樣的一個人為什么能夠活下來?

    只要我們分析一下,你就會發現他確實有充分的生存理由.

    首先他的妹妹是朱元璋的老婆——著名的郭寧妃,而且這位英雄母親還給朱元璋生下了一個兒子——魯王朱檀。

    其次,他還是朱元璋的親家,他的兒子娶了朱元璋的女兒。

    最后,他很低調。

    這樣的一個人,朱元璋實在沒有殺掉他的理由,畢竟是熟人,確實不好意思動手。

    所以郭家就成了功臣中碩果僅存的名門,不管外面腥風血雨,漫天風浪,這一家子卻總是穩如泰山,長命百歲。

    不但郭勳本人活得很夠本,他的子孫也不是孬種,在正統年間土木堡慘敗后鎮守大同,為國家立下奇功的郭登就是郭家的優秀子孫。

    而到了嘉靖年間,這一家人勢力越來越大,比如郭勳雖然不是朝中重臣,也沒有發言權,卻沒人敢惹,因為他雖不管朝政,卻管禁軍!

    手上有這么一幫子打手,楊慎就算長了十個腦袋,也不敢跑到他家去鬧事。

    之后的事情就簡單了,張璁和桂萼每天提前上朝,到了下班時間兩個人看准機會,一溜煙就往東華門跑,出門之后直奔郭勳家,可以肯定的是兩個人的運動功底相當扎實,楊慎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下手。

    每天集結斗毆是個比較麻煩的事情,慢慢的大臣們都失去了打群架的熱情,張璁和桂萼就這樣躲了過去。而郭勳也就此成為了張璁等人的死黨。

    當然了,郭勳這種人是從來不做虧本生意的,他之所以要袒護張璁,原因十分簡單——投機。

    他早已看出,張璁身后有著皇帝的支持,而這位少年皇帝十分厲害,將來必定能夠控制大局,所以他把籌碼全部押了下去。

    現在看來,他是個高明的賭徒,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賭博最終讓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最后的示威

    郭勳先生離他最后的結局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在目前,他還是十分得意的,而情況正如他所預期的那樣,張璁即將成為這場戰斗的勝利者.

    雖然局勢很不利,但楊慎並沒有舉手投降,既然不能肉體消滅,他就換了個方法,聯合三十多名大臣上了一封很有趣的奏折,大意如下:

    “我們這些大臣談論的都是聖人(程頤、朱熹)的學說,張璁、桂萼卻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寧可信任張璁桂萼,而不相信我們的話,那就請把我們全部免官吧!”

    這一招叫做以退為進,楊慎老爹早就已經用過,實在不新鮮,嘉靖同志看過后只是付之一笑,根本不予理睬。

    另一方面,張璁桂萼卻是平步青云,被任命為翰林學士,而在他們的幫助下,嘉靖先生的計劃也已提上日程,他准備不久之后,就把那個礙眼的“本生”從父親的稱呼中去掉。

    楊慎終于走進了死胡同,皇帝不聽他的話,他也無力與皇帝對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無計可施。

    然而上天似乎並不打算放棄他,在這幾乎絕望的關頭,他給了楊慎最后一個機會。

    嘉靖三年七月戍寅

    朝堂上又是罵聲一片,大臣們爭相反對張璁桂萼,陳述自己的觀點,可是嘉靖已經掌握了對付這些人的辦法——不理。無論要罵人的還是想吵架的,他壓根就不搭理,等到這幫兄弟們說累了,下班時間差不多也到了,嘉靖隨即宣布散朝,告訴那些想惹事的大臣:今天到此為止,明天請早!

    日子就這樣在爭吵中一天天地過去,在嘉靖看來,今天和以往沒有什么不同,可是他錯了,沉寂的怒火終會點燃,而時間就在今天。

    因為在那些忿忿不平的人群中,有一個心懷不滿的人即將爆發!

    這個人是吏部右侍郎何孟春,今天他心情不好,因為他費盡心機寫的一封罵人奏折被留中了。

    所謂留中,就是奏折送上去沒人理,也沒人管,且極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你會在廢紙堆里或是桌腳下發現它們的蹤影。自己的勞動成果打了水漂,何孟春十分沮喪。

    不能就這么算了!他打定了主意。

    “諸位不必喪氣!”,何孟春突然大聲喊道,“只要我們堅持下去,皇上必定會回心轉意!”

    這一聲大喝把大家鎮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准備聽他的高見。

    吆喝結束了,下面開始說理論依據:

    “憲宗年間,為慈懿皇太后的安葬禮儀,我等先輩百官在文華門痛哭力爭,皇帝最后也不得不從!今日之事有何不同,有何可懼!”

    這里我插一句,何孟春先生說的事情確實屬實,不過這事太小,所以之前沒提,諸位見諒。

    聽到這句話,大家馬上理論聯系實際,就地開展了訴苦運動,你昨天被欺負了,我前天被彈劾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眾人情緒逐漸高漲,叫喊聲不絕于耳,憤怒的頂點即將到來。

    形勢已經大亂,文官們爭相發言,慷慨激昂,現場搞得像菜市場一樣喧囂吵鬧,混亂不堪,誰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么。

    關鍵時刻,一聲大喝響起,中氣十足,蓋住了所有的聲音,明史上最為響亮的一句口號就此誕生: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發言者正是楊慎.

    要說這位仁兄的書真不是白念的,如此有煽動性的口號也虧他才想得出來。

    一聲怒吼之后,現場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慎,看著這個揮舞著拳頭,滿面怒容的人.

    面對著眼前這群怒火中燒的青年人,楊慎的血液被點燃了.父親的淒涼離場、高干子弟的門第與尊嚴使他確信,正義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話已經說出口了,事到如今,要鬧就鬧到底吧!

    楊慎又一次振臂高呼:“事已至此,大家何必再忍,隨我進宮請願,誅殺小人!”

    憤青們的熱情就此引爆,他們紛紛卷起袖子,在楊慎的率領下向皇宮挺進。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比較流氓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鬧事的人固然很多,和平愛好者也不少,許多大臣看到楊慎准備惹事,嘴上雖然沒說,但腳已經開始往后縮,那意思很明白,你去鬧你的事,我回家吃我的飯。

    可就在他們准備開溜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人群中突然跳出來兩個人,跑到了金水橋南,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這兩個人分別是翰林院編修王元正和給事中張翀,他們一掃以往的斯文,凶神惡煞地喊出了一句聳人聽聞的話:

    “今天誰敢不去力爭,大家就一起打死他!”

    這就太不地道了,人家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你憑啥硬逼人家去,但此時已經容不得他們有絲毫猶豫了,去可能會被打屁股(廷杖),但不去就會被亂拳群毆!

    如此看來,楊頭目實在有點搞黑社會組織的潛質.

    于是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下朝的大臣們一個也沒走成,在楊慎的帶領下,他們一起向左順門走去.沉積了三年的憤怒和失落將在那里徹底噴發.

    實際上,這絕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君臣矛盾,如果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另有奧妙.

    根據史料記載,參加此次集體示威的官員共計二百二十余人,其中六部尚書(正部級)五人,監察院都御史(正部級)二人,六部侍郎(副部級)三人,另有三品以上高級官員三十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十余個國家重要機關的官員一百余人。

    中央一共六個部,來示威的就有五個部長,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皇帝你要是再不讓步,今天咱們鬧騰到底,明天不過日子了!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沖突,而是最后的攤牌!

    這群人氣勢洶洶,除了手里沒拿家伙,完全就是街頭斗毆的樣板,宮里的太監嚇得不輕,一早就躲得遠遠的,左順門前已然是空無一人.嘉靖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到來了,他將獨自面對大臣們的挑戰.

    二百多人到了地方,不用喊口令,齊刷刷地跪了下來,然后開始各自的精彩表演:叫的叫,鬧的鬧,個別不自覺的甚至開始閒扯聊天,一時之間人聲嘈雜,烏煙瘴氣。

    十八歲的朱厚熜終于開始發抖了,自從他進宮以來,就沒消停過,經歷多場惡戰,對付無數滑頭,但這種大規模的對抗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畢竟還是年輕,他壓抑不住心中的慌張,准備妥協.

    不久之后,幾個司禮監來到了左順門,向官員們傳達了皇帝的意思,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你們辛苦了,我都知道了,事情會解決的,大家回去吧!

    這就是傳說中的“官話”,俗稱廢話。

    老江湖們置之不理,依然自得其樂,該鬧的鬧,該叫的叫。沒有人去搭理這幾個太監,只是喊出了一句口號:

    “今日不得谕旨,誓死不敢退!”

    太監們铩羽而歸,朱厚熜也沒有別的辦法,既然一次不行,那就來第二次吧,既然要谕旨,就給你們谕旨!

    于是太監們走了回頭路,轉達了皇帝的旨意,讓他們趕緊走人,可這幫人就是不動,無奈之下,太監們開始向那些跪拜在地的人們討饒:諸位大爺,拜托你們就走了吧,我們回去好交差。

    可是在那年頭,跪著的實在比站著的還橫,大臣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天你朱厚熜不說出個一二三,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朱厚熜又一次發抖了,但這次的原因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他已經忍耐了太久,自打進宮以來,這幫老官僚就沒把他放在眼里,干涉自己的行為不說,當皇帝連爹媽都當沒了,現在竟然還敢當眾靜坐,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也應該到頭了。

    “錦衣衛,去把帶頭的抓起來!”

    既然已經圖窮,那就亮刀子吧,對于秀才,還是兵管用。

    一聲令下,錦衣衛開始行動,這幫子粗人不搞辯論也不講道理,一概用拳頭說話,突然沖入人群一陣拳打腳踢,把帶頭的八個人揪了出來,當場帶走關進了監獄。

    朱厚熜這一下子把大臣們打懵了,他們沒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動了手,在棍棒之下,一些人離去了。

    朱厚熜原本認為用拳頭可以解決問題,可事實證明他錯了,他的暴力將引發更為瘋狂的反擊。

    當錦衣衛沖進人群亂打一通的時候,楊慎早已躲在了一旁,這位仁兄實在是個精明人,一看情況不對就跳到了旁邊,打仗是重要的,但躲子彈也是必要的。

    估計他的隱藏工作做得不錯,錦衣衛抓首要分子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漏了過去,但事實證明,楊慎雖然機靈,卻並不奸猾,沒有給他爹丟臉,就此一走了之。

    面對著錦衣衛的圍攻,楊慎握緊了拳頭,憤怒掃蕩著他的大腦,沖動的情緒終于到達頂點,他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

    當人們有所動搖,准備離去的時候,他又一次站了出來,點燃了第二把火:

    “今日事已至此,各位萬不可退走!若就此而退,日后有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

    他的這聲吆喝再次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楊頭目發話了,自然是有種的就跟上來,大家又圍攏過來,雖說走了幾十個,但留下來的一百多人都是真正的精華——年紀輕,身體好,敢鬧事。

    事情徹底失去了控制

    一百多名精英鬧事分子紛紛站起身來,一擁而上,沖到了左順門口,他們這次的斗爭方式不再是跪,而是哭。

    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但這一百多位好漢倒未必有什么難言之隱,傷心之處,根據本人考證,這幫兄弟應該基本沒流什么眼淚,他們所謂的哭,其實是“嚎”。

    哭是為了發洩情緒,流淚是最為重要的,而鬧事要的就是聲勢,低聲哭沒啥用,一定要做到雷聲大雨點小,以最小的精力換取最大的效果。在這種工作思想的指導下,一百多人放聲大嚎,天籁之音傳遍宮廷內外,直鬧得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帶頭的楊慎和王元正不愧是領袖人物,還哭出了花樣——撼門大哭。大致動作估計是哭天搶地的同時用頭、手拍門,活脫脫一幅痛不欲生、尋死覓活的摸樣。

    朱厚熜快要崩潰了,趕走一批竟然又來一批,跪就跪吧,鬧就鬧吧,還搞出了新花樣!開始他還沒怎么想管,估摸著這幫人過段時間哭累了也就回去了。

    可他小看了這幫人的意志力,要知道他們雖然跑步水平不高,但嚎哭的耐力還是相當持久的,這一百多號人從早朝罷朝后一直哭到中午,壓根就沒有回家吃飯的意思,而且還大有回家拿被子挑燈夜哭的勢頭。

    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一百多人在這里嚎哭,此情此景實在太像遺體告別儀式,搞不清情況的初一看還以為新皇帝又崩了,政治影響實在太壞。

    皇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既然抓帶頭的不管用,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人都抓起來!

    他又一次派出了錦衣衛,不過這回他多長了個心眼,加了一道工序——記錄名字。

    朱厚熜終于下定了決心,參與這次事件的人一個都不能少,全部嚴懲不貸!

    可當錦衣衛拿著紙和筆來到大臣們面前准備記錄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按照常理,此時的大臣們應該是驚慌失措,隱瞞姓名,可讓錦衣衛大吃一驚的是,這些書呆子知道他們的來意后卻是大喜過望,立即表示不用他們動手,自己願意主動簽名留念。

    原來這幫兄弟根本就不害怕皇帝整治,他們反而覺得因為這件事情被懲處,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后還能在子孫面前吹吹牛:你老子當年雖然挨了打,受了罰,但是長了臉!

    縱使憨直,誠然不屈,這就是明代官員的氣節。

    但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人一點也不小氣,覺得自己光榮還不夠,本著榮譽人人有份的原則,在上面還代簽了許多親朋好友的名字,把壓根沒來的人也拉下了水。

    于是原本現場只有一百四十多個人,名單卻有一百九十個,真可謂是多多益善。

    簽完了名字,錦衣衛二話不說,把這一百多號人幾乎全部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這場嘉靖年間最大的示威運動就此平息。

    皇宮終于恢復了平靜,大臣們也老實了,話是這么說,但事情不能就此算數,因為氣節是要付出代價的。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7:39 PM

第四卷 第三章 解脫

    第二天,朱厚熜開始了全面反擊,明代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開序幕。

    除了年紀太大的,官太高的,體質太差,一打就死的,當天在左順們鬧事的大臣全部被*了褲子,猛打了一頓屁股,此次打屁股可謂盛況空前,人數總計達到一百四十余人,雖然事先已經經過甄別,但仍有十六個人被打成重傷,搶救無效一命嗚呼,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十二,怎一個慘字了得。

    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十幾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幾位仁兄卻還要活受罪。比如楊慎先生,他作為反面典型,和其他的六個帶頭者被打了一頓回籠棍。

    棍子倒還在其次,問題在于行刑的時間,距離第一次打屁股僅僅十天之后,楊頭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頓,這種槓上開花的打法,想來著實讓人膽寒。

    畢竟是年輕人,身體素質過硬,第二次廷杖后,楊慎竟然還是活了下來,不過由于他在這次行動中表現過于突出,給朱厚熜留下了過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還給他追加了一個補充待遇——流放。

    楊慎的流放地是云南永昌,這里地廣人稀,還尚未開化,實在不是適合居住之地,給他安排這么個地方,說明皇帝陛下對他是厭惡到了極點。

    從高干子弟到鬧事頭目、流放重犯,幾乎是一夜之間,楊慎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准備上路。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楊慎卻沒什么福氣,兩次廷杖沒有打死他,皇帝沒有殺掉他,但天下實在不缺想殺他的人,在他遠行的路上,有一幫人早就設好了埋伏,准備讓他徹底解脫。

    但這幫人並非皇帝的錦衣衛,也不是張璁的手下,實際上,他們和楊慎並不認識,也沒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設下圈套,只是為了報復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楊慎他爹楊廷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當年他做過的一件事情,給自己的兒子惹來了殺身之禍。

    楊廷和雖然有著種種缺點,卻仍是一個為國操勞鞠躬盡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時候,有一天和戶部算帳,尚書告訴他今年虧了本(財政赤字),這樣下去會有大麻煩,當年也沒有什么擴大內需,增加出口,但楊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個辦法。

    增加賦稅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逼急了,無數個朱重八就會湧現出來,過一把造反的瘾,這個玩笑是不能開的。

    既然開源不行,就只能節流了,楊廷和動用了千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招數——裁員。

    應該說,楊廷和先生精簡機構的工作做得相當不錯,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余機構和多余人員,並將這些人張榜公布,以示公正,國家就此節省了大量資源,但這也為他惹來了麻煩。

    要知道,那年頭要想在朝廷里面混個差事實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這一舉動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評語——終日想,想出一張殺人榜!

    雖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畢竟他還是朝廷的首輔,很多人只敢私下罵罵,也不能把他怎么樣,但是現在機會來了。

    由于楊廷和實在過于生猛,他退休之后人們也不敢找他麻煩,可楊慎不同,他剛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計也沒人管,政治影響也不大,此所謂不殺白不殺,殺了也白殺。

    此時楊慎身負重傷,行動不利,連馬都不能騎,但朝廷官員不管這些,要他立刻上路,沒辦法,這位仁兄只能坐在馬車里讓人拉著走。

    看來楊先生是活到頭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權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幫亡命之徒正等著他,而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一路趴著(沒辦法)去迎接閻王爺的召喚。

    但這次似乎連閻王爺都覺得自己廟小,容不下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終也沒敢收他,因為楊先生實在是太聰明了。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車夫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因為這位雇主實在太過奇怪,總是發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沒有章法,有時走得好好的卻非要停下休息,有時候卻快馬加鞭一刻不停。

    直到順利到達了云南,楊慎才向他們解開了這個謎團: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楊先生被打的是屁股,不是腦袋,他的意識還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煩,路上雖然一直趴著,腦子里卻一刻也沒消停過,他派出自己的僕人探路,時刻通報消息,並憑借著良好的算術功底,根據對方的位置、與自己的距離、以及對方的行進方向變化來計算(確實相當復雜)自己的行進速度和日程安排。

    就這樣,殺手們嚴防死守,東西南北繞了個遍,卻是望穿秋水君不來,讓楊慎溜了過去。

    雖說如此,順利到達云南的楊慎畢竟也還是犯人,接下來等待著他的將是孤獨與折磨。

    但這位仁兄實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卻是如魚得水,楊先生一無權二無錢,剛去沒多久,就和當地官員建立了深厚友誼(難以理解),開始稱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還公然違反命令,允許他回四川老家探親。其搞關系的能力著實讓人歎為觀止。

    楊慎就這樣在云南安下了家,開始吟詩作對,埋頭著書,閒來無事還經常出去旅游,日子倒還過得不錯,但在他心中的那個疑團,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當年父親為什么要主動退讓,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當時的朝廷勢力,如果堅持斗爭下去,絕不會輸得這么快,這么慘,作為官場浮沉數十年,老謀深算的內閣首輔,他必定清楚這一點,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放棄。

    楊慎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實在無法明了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后,他才最終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楊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這位歷經三朝的風云人物終于得到了安息。

    楊慎是幸運的,他及時得到了消息,並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父親的靈柩入土為安,就此終結的那一時刻,楊慎終于理解了父親離去時那鎮定從容的笑容。

    從年輕的編修官到老練的內閣首輔,從劉瑾、江彬再到張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斗爭中度過的,數十年的你爭我奪,起起落落,這一切也該到頭了。

    戰勝了無數的敵人,最終卻也逃不過被人擊敗的命運,在這場權力的游戲中,絕不會有永遠的勝利者,所有的榮華富貴,恩怨寵辱,最終不過化為塵土,歸于笑柄而已.

    想來你已經厭倦了吧!楊慎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仰望著天空,他終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

    留下一聲歎息,楊慎飄然離去,解開了這個疑團,他已然了無牽掛。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后三十余年,他游歷于四川和云南之間,專心著書,研習學問,寫就多本著作流傳后世。縱觀整個明代,以博學多才而論,有三人最強,而后世學者大都認為,其中以楊慎學問最為淵博,足以排名第一。

    這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評價,因為另外兩位仁兄的名聲比他要大得多,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與他同一時代,但剛出生不久。

    已經去世的人就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永樂第一才子解缙,而尚未出場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們叫他徐文長。

    能夠位居這兩位仁兄之上,可見楊慎之厲害。其實讀書讀到這個份上,楊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畢竟他呆的那個地方,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學習,天天向上,似乎也沒有什么別的事干。

    楊慎就這樣在云南優哉游哉地過了幾十年,也算平安無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著他。

    因為在朝廷里,還有一個人在惦記著他。

    朱厚熜平定了風波,為自己的父母爭得了名分,但這位聰明過頭的皇帝,似乎並不是一個懂得寬恕的人,他並不打算放過楊氏父子這對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終原諒了楊廷和,因為一次談話。

    數年之后,頻發天災,糧食欠收,他十分擔心,便問了內閣學士李時一個問題:

    “以往的余糧可以支撐下去嗎?”

    李時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倉還有很多儲糧。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白,他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李時。

    李時不敢怠慢,立刻笑著回禀:

    “陛下忘了,當年登基之時,您曾經下過诏書裁減機構,分流人員,這些糧食才能省下來救急啊!”

    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這道诏書,但他更明白,當年擬定下達命令的人並不是他:

    “你錯了”,朱厚熜十分肅穆地回答道,“這是楊先生的功勞,不是我的。”

    可皇帝終究是不能認錯的,這是個面子問題,于是在他死后一年,楊廷和被正式恢復名譽,得到了應有的承認。

    朱厚熜理解了楊廷和,卻始終沒有釋懷和他搗亂的楊慎,所以在此后的漫長歲月里,當他閒來無事的時候,經常會問大臣們一個問題:

    “楊慎現在哪里,在干什么,過得如何?”

    朱厚熜問這個問題,自然不是要改善楊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楊先生的生活狀態,只怕早就跳起來派人去斬草除根了。

    幸好楊慎的人緣相當不錯,沒當皇帝問起,大臣們都會擺出一幅苦瓜臉,傾訴楊慎的悲慘遭遇,說他十分后悔,每日以淚洗面。

    聽到這里,皇帝陛下才會高興地點點頭,滿意而去,但過段時間他就會重新發問,屢試不爽,真可謂恨比海深。

    但楊慎終究還是得到了善終,他活了七十二歲,比他爹還多活了一歲,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身,名揚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為出名的,還是他那首讓人耳熟能詳的詞牌,這才是他一生感悟與智慧之所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歷古千年,是非榮辱,你爭我奪,不過如此!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楊慎先生已經大徹大悟了,但嘉靖先生還遠遠沒有到達這個層次,很明顯,他的思想尚不夠先進。

    他曾經很天真地認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輕松的事情,就如同一頭雄獅,只要大吼一聲,所有動物都將對它俯首帖耳。但當他的指令被駁回,他的命令無人聽從,他的制度無人執行時,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夠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斗爭中,勝利者嘉靖得到了唯一的啟示:只有權謀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邊的人,但又不能讓任何人獨攬大權,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這就是他的智慧哲學。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書,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縱的木偶。

    在驅逐了楊廷和之后,他已經找到了第一個合適的木偶——張璁。

    張璁大概不能算是個壞人,當然了,也不是好人,實際上,他只是一個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歷經坎坷,學習成績差,也不會拍上司馬屁,好不容易借著“議禮”紅了一把,還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霉到了家。

    經過艱苦奮斗,九死一生,他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楊廷和走了,楊慎也走了,本以為可以就此揚眉吐氣的張璁卻驚奇地發現,自己雖然是勝利者,卻不是獲益者。

    考慮到張璁同志的重大貢獻,他本來應該進入內閣,實現多年前的夢想,可此時張先生才發現,他這條鹹魚雖然翻了身,卻很難跳進龍門。

    這里介紹一下,要想進入內閣,一般有三個條件,首先這人應該進過翰林院,當過庶吉士,這是基本條件,相當于學歷資本。其次,必須由朝中大臣會推,也就是所謂的*推薦,當然了,自己推薦自己是不行的。最后,內閣列出名單,由皇帝拍板同意,這就算入閣了。

    我們把張璁同志的簡歷對比一下以上條件,就會發現他實在是不夠格。

    學歷就不用說了,他連翰林院的門衛都沒干過,而要想讓大臣們會推他,那就是癡人說夢,光是罵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對于這位仁兄,真可謂是全朝共討之,群臣共誅之。

    于是張璁先生只剩下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板同意是不夠的,群眾基礎太差,沒人推舉,你總不好意思毛遂自薦吧。

    事情到這里就算僵住了,但其實張璁先生還是有指望的,因為皇帝陛下的手中還有一項特殊的權力,可以讓他順利入閣,這就是中旨。

    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不經過內閣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布法令,可謂是一條捷徑。但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皇帝願意給,大臣不願要。

    明代的官員確實有幾把硬骨頭,對于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員,他們是極其鄙視的,只有扎根于人民群眾,有著廣泛支持率的同志,才會得到他們的擁護,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們的統一評價是——不要臉。

    考慮到面子問題,很多人寧可不升官,也不願意走中旨這條路。

    但你要以為張璁先生是礙于面子,才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錯了。張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來強烈要求進步,有沒有臉都難說,至于要不要臉,那實在是一個很次要的問題。

    之所以不用中旨,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怪只能怪張璁先生的名聲太差了,皇帝還沒有任命,內閣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經放出話來,只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駁權,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這樣,就沒什么意思了,會推不可能,中旨沒指望,無奈之下,張璁開動腦筋,刻苦鑽研,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雖說在朝中已經是人見人厭,處于徹底的狗不理狀態,但張璁相信,他總能找到一個支持自己的人,經過逐個排查,他最終證實了這一判斷的正確性。

    那個可以幫助他入閣的人就是楊一清。

    楊一清可以算是張璁的忠實擁護者,當初他聽說張璁議禮的時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覺,也沒太在意這事兒,只是讓人把張璁的奏章讀給他聽,結果聽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擻地跳下了床,說出了一句可怕的斷言:

    “即使聖人再生,也駁不倒張璁了!”

    雖然這話有點誇張,但事實證明楊一清是對的,之后他成為了張璁的忠實支持者,為議禮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到了入閣的關鍵時刻,張璁又一次想起了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楊一清答應了,對于這位久經考驗的官場老手來說,重新入閣玩玩政治倒也不失為退休前的一件樂事。

    懷著這種意願,楊一清進入了內閣,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渦。事情果然如張璁等人預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彈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朝中罵聲一片。

    但群眾再激動,也抵不上領導的一句話,在楊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順利得到了執行,張璁終于實現了當年蕭半仙的預言,順利入閣成為了大學士。

    張璁終于心滿意足了,他對楊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楊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張永幫了他,並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二十年后,他給了張璁同樣的待遇,使這個小人物達成了最終的夢想。

    但是楊一清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並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卻使他的半生榮譽功名毀于一旦。

    張璁的詭計

    公正地講,在議禮紛爭的那些日子里,張璁還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為孤立無助的少年天子說話,對抗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應該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為,雖說他是出于投機的目的,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錯什么。

    讓人認自己的父母,有錯嗎?

    可是當他終于出人頭地,成為朝中大官的時候,事情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變化的起因來源于張璁本人,這位老兄自打飛黃騰達之后,就患上了一種疾病。

    更麻煩的是,他得的不是簡單的發燒感冒,而是一種治不好的絕症。事實上,這種病到今天都沒法醫,它的名字叫心理變態。

    而在張璁先生身上,具體臨床表現為偏執、自私、多疑、看誰都不順眼、見誰踩誰等等。

    說來不幸,張先生之所以染上這個毛病,都是被人罵出來的。

    自從他出道以來,就不斷地被人罵,先被禮部的人欺負,連工作都不給安排,議禮之后他得到的罵聲更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沒有罵過他的人可謂是稀有動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張先生青年時代本來就有心理陰影,中年時又被無數人亂腳踩踏,在極度的壓力和恐懼之下,他的心理終于被徹底扭曲。

    一個也不放過,一個也不饒恕。這就是張璁的座右銘。

    于是張先生就此開始了他的斗爭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聽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統統給予了相同的待遇——惡整。不是讓你穿小鞋,就是找機會罷你的官,不把你搞得半死不活絕不罷休。

    今天斗,明天斗,終于斗成了萬人仇,無數官員表面上啥也不說,背后提到張璁這個名字,卻無不咬牙切齒,捶胸頓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畫像掛在家里,回家就對著畫罵一頓,且每日必罵,風雨無阻。

    可笑的是,張學士一點也沒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還經常主動熱情地和同事們打招呼,自我感覺實在是相當地好。

    張璁先生的奮斗史為我們生動地诠釋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人是怎么傻起來的。

    欺負下級也就罷了,隨著病情的惡化,他又瞄准了一個更為強大的目標——楊一清。

    楊一清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平時也不怎么和張璁計較,但張璁是個說他胖就開始喘的人,越來越覺得楊一清礙事(楊一清是首輔),為了能夠為所欲為,他決定铤而走險,彈劾自己的領導。

    于是在嘉靖八年(1529),張璁突然發動了進攻,張先生果然不同凡響,一出手就是大陣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彈劾楊一清,

    而在奏章里,張璁還額外送給楊一清一個十分響亮的外號——奸人。

    張璁之所以敢這么干,是經過周密計算的,皇帝和自己關系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幫死黨,楊一清雖是老干部,初來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應該不成問題。

    這個打算本來應該是沒錯的,如無意外,皇帝一定會偏向他的忠實支持者張璁先生,但人生似乎總是充滿了驚喜。

    很快,楊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卻毫不吃驚,這套把戲他見得多了,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干的,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大舉反擊,只是上了封奏折為自己辯護,順便罵了幾句張璁,然后鄭重提出辭職。

    張璁很意外,在他看來,楊一清的這一舉動無異于自掘墳墓。這是因為楊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薦,才得以順利入閣的,而且據他所知,此人與嘉靖皇帝的關系一般,遠遠不如自己,提出主動辭職也威脅不了任何人。

    莫非楊一清已經看破紅塵,大徹大悟?事情就這么完了?

    存在著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說明張璁同志還沒有開竅,要知道,楊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進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為止已經干了57年,他的工齡和張璁的年齡差不多。如果翻開楊先生那份厚重的檔案,數一數他曾經干掉過的敵人名單(如劉瑾、楊廷和等),然后再掂下自己的斤兩,相信張璁會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斷。

    不久之后,結果出來了,皇帝陛下非但沒有同意楊一清的辭呈,反而嚴厲斥責了張璁等人,要他們搞好自我批評。

    這下子張璁納悶了,楊一清和嘉靖確實沒有什么淵源,為何會如此維護他呢?

    這實在不能怪張璁,因為他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太多。

    十多年前,當朱厚熜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湖北安陸當土財主的時候,他的父親興獻王曾反復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若朝中有三個人在,必定國家興旺、萬民無憂!”

    朱厚熜牢牢地記住了父親的話,也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李東陽、劉大夏、楊一清。

    在朱厚熜看來,楊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張璁不過是個跟班,跟班想跟偶像斗,只能說是不自量力。

    于是在朱厚熜的反復懇求下,楊老干部勉為其難地收回了辭職信,表示打死不退休,願意繼續為國家發光發熱。

    張璁徹底沒轍了,但他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頭。

    官員已經忍很久了,他們大都吃過張璁的虧,要不是因為此人正當紅,估計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現在復仇的機會總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頓亂拳相交,口水橫飛,張璁頂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讓他繼續頂了,便作出了一個讓張璁傷心欲絕的決定——辭退。

    而張璁也著實讓皇帝大吃了一驚,他聽到消息后沒有死磨硬泡,也沒痛哭流涕,卻采取了一個意外的舉動——拔腿就跑。

    張璁先生似乎失禮了,無論如何,也不用跑得這么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給打死了!

    事實上,張璁兄對自己的處境是有著清醒認識的,雖說那幫人現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踏上一腳,再吐上口唾沫。

    于是他和桂萼連行李都沒怎么收拾,就連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著實讓人瞠目結舌。

    當張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幾乎已經完全絕望,經歷了如此多的風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這個狼狽的深夜,他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點吧!

    可能上天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並未拋棄張璁,這一次他不過是和張先生開了個小玩笑,不久之后張璁將拿回屬于他的一切。他的輝煌仍將繼續下去,直到他遇見那個宿命中真正的敵人。

    事實證明,張璁是一個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還不到一個月,他就跑了回來。當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來的。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竟然只是因為張璁的一個同黨上書罵了楊一清。其實罵就罵了,沒什么大不了,在那年頭,上到皇帝,下到縣官,沒挨過罵的人扳著指頭也能數出來,官員們的抗擊打能力普遍很強,所以楊一清也並不在乎。

    但問題在于,皇帝在乎。

    他趕走張璁其實只是一時氣憤,對于這位為自己立下汗馬功勞的仁兄,他還是很有感情的,並不想趕盡殺絕。冷靜下來后,他決定收回自己的決定,讓張璁繼續去當他的內閣大臣。

    張璁就此官復原職,而與此同時,楊一清卻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請。

    斗了幾十年,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就此結束吧。

    但這只是楊一清的個人願望,與張璁無關。經歷了這次打擊,他的心理疾病已經發展到了極為嚴重的程度,對于楊一清,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其實皇帝不想讓他的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辭呈,但這一次,張璁卻用一種極為巧妙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趕走了楊一清。

    當許多言官順風倒攻擊楊一清,要求把他削職為民的時候,張璁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為楊一清求情。

    張先生求情的經典語句如下:

    “陛下請看在楊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對他寬大處理吧!”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楊一清被張璁理所當然地定了罪,而和削職為民比起來,光榮退休實在是天恩浩蕩,坦白從寬了。

    于是楊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准備安度晚年。

    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在老家,楊一清先生還沒來得及學會養鳥打太極,就得到了一道殘酷的命令——削去官職,收回賞賜,等待處理。

    楊先生的罪名是貪污受賄,具體說來是收了不該收的錢,一個死人的錢——張永。

    據說在張永死后,楊一清收了張永家二百兩黃金——不是白收的,無功不受祿,他給張永寫了一首墓志銘。

    楊一清和張永是老朋友了,按說收點錢也算不了啥,但在張璁看來,這是一種變相行賄(反貪意識很強),就糾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狀。

    楊一清確實收了二百兩,但不是黃金,而是白銀,以他的身份和書法,這個數目並不過分,但在*中,方式手段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楊一清終于崩潰了,經歷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在人生的最后關頭,卻得到了這樣一個下場。他發出了最后的哀歎,就此撒手而去:

    “拼搏一生,卻為小人所害!”

    其實這樣的感歎並沒有什么意義,每一個參加這場殘酷游戲的人,最終都將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算是一種解脫。

    張璁高興了,他竟然斗倒了楊一清!勝利來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沒有人敢觸碰他的權威!

    張璁得意地大笑著,在他看來,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好運已經走到了終點,一個敵人已出現在他的面前。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7:41 PM

第四卷 第四章 龍爭虎斗

    喪钟的奏鳴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見了張璁,交給了他一封奏折,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回家仔細看看,日后記得回禀。”

    審閱奏折對于張璁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他漫不經心地收下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后,他打開了這份文件,目瞪口呆,惱羞成怒。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封罵人的奏折,但在張璁看來,它比罵折要可怕得多。

    因為在這封奏折里,他感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威脅——對自己權力的威脅。

    這封奏折的主要內容是建議天地分開祭祀,這是個比較復雜的禮儀問題,簡單說來是這樣: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齊舉行的,而在奏折中,這位上書官員建議皇帝改變以往規定,單獨祭天,以示鄭重。

    這樣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可是對于張璁而言,卻無益于五雷轟頂。

    大事不好,搶生意的來了!

    張先生自己就是靠議禮起家的,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經歷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議禮能夠升官,何樂不為?

    很明顯,現在這一套行情看漲,許多人都想往里鑽,而張璁先生也著實不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准備搞點壟斷,一人獨大。

    他認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記住了那個上書官員的名字——夏言。

    敢冒頭,就把你打下去!

    沒有競爭的市場只存在于理論想象之中——引自微觀經濟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貴溪人,時任兵科給事中,說來有點滑稽,和張學士比起來,這位仁兄雖然官小年紀小,卻是不折不扣的前輩,因為他中進士比張璁早幾年。

    但他的考試成績卻比張璁還要差,張璁多少還進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說來確實有點丟人,考到這么個成績,翰林是絕對當不上的了,早點找個單位就業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進士官員,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個七品縣官當當,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難了,翰林院自不必說,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確實留在了北京,當然,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進不去大機關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門——行人司。

    夏言在行人司當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稱呼——夏行人。這個職務實在不高,只有八品,連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個跑腿的衙門,在中央各大機關里實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對此也頗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實在是撿了個大便宜。

    因為他驚喜地發現,自己跑腿的對象十分特別——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領受旨意,傳送各部各地,然后匯報出行情況。這是一份瑣碎的工作,卻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髒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見皇帝也著實是個美差,甭管表現如何,混個臉熟才是正理。

    當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謂伴君如伴虎,危險與機遇並存,歸根結底,混得好不好,還是要看自己,干得不好沒准腦袋就沒了,所以這也是一份高風險的工作。

    但夏言卻毫不畏懼,如魚得水,很快就被提升為兵科給事中,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

    要知道,夏言雖然低分,卻絕對不是低能,而且他還有三樣獨門武器,足以保證他出人頭地。

    請大家務必相信,長得帥除了好找老婆外,還容易升官,這條理論應該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因為他的第一樣武器就是長得帥(史載:眉目疏朗),還有一把好胡子(這在當時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個長得讓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寵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長得帥外,夏言先生還有第二樣武器——普通話(官話)說得好。

    請注意,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在明代,普通話(官話)的推廣工作還沒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譯機,所以每次召見廣東、福建、浙江一帶的官員時都極其頭疼。

    夏言雖然是江西人,卻能夠自覺學習普通話,所謂“吐音洪暢,不操鄉音”,說起話來十分流暢,那是相當的標准。

    有這樣兩項特長,想不升官都難。

    但無論如何,夏言這次還是惹上了大麻煩,畢竟張璁是內閣首輔,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雙方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事實上,張璁正打算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后生晚輩,他指使手下認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准備發動猛烈的反擊。

    張璁的資源確實很豐富,他有權有勢,有錢有人,楊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個什么東西?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張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折,卻沒有聽懂皇帝說過的那句話。

    很快,張璁的死黨,內閣成員霍韬就寫好了一封奏折,此折罵人水平之高,據說連老牌職業言官都歎為觀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當了,夏言,你就等著瞧吧!

    張璁徹底安心了,准備回家睡個安穩覺,然而他絕不會想到,大禍已然就此種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當庭就有了回復:

    “這封奏折是誰寫的?”

    霍韬反應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來,大聲回奏:

    “是臣所寫!”

    霍韬等待著皇帝的表揚,然而他等到的卻是一聲怒吼:

    “抓起來!即刻下獄!”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帶著滿頭的霧水,被錦衣衛拖了出去。

    張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夢,見鬼了,罵夏言的文章,皇帝為什么生氣?

    張璁先生實在是糊塗了,這個謎底他原本知道,看來這次是記性不好。

    他忘記了自己之所以能夠身居高位,只是因為議禮,而議禮能夠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做事情絕不會無緣無故,如果他不贊成夏言的看法,怎么會把奏折交給張璁呢?

    霍韬先生極盡罵人之能事,把夏言說得連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豈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這筆帳都算不出來,真不知道他這么多年都在混些什么。

    霍先生進了監獄,可事情還沒有完,心靈受到無情創傷的皇帝陛下當眾下達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為侍讀學士,授四品銜!”

    然后他瞥了張璁一眼,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張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在這次斗爭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但此時言敗還為時過早,這場游戲才剛剛開始。

    張璁仍然胸有成竹,因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將使用一種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對手。

    第三種武器

    滿臉陰云的張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達了一個命令:

    “從今天起,時刻注意夏言,若發現有任何不妥舉動,立即上書彈劾!”

    張璁的方法,學名叫“囚籠戰術”,說穿了就是罵戰,他要利用自己的權勢,注意夏言的一舉一動,日夜不停地發動攻擊,讓他無處可藏,精神時刻處于緊張之中,最終讓他知難而退。

    這是一種十分無恥的手段,是*裸的精神戰。

    當罵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湧來時,他又有什么力量去抵擋呢?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孤獨的小官而已。

    張璁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勝利看來並不遙遠。

    應該說,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夏言確實是個孤獨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沒有強硬的后台,但在這場戰斗中,他並不是毫無勝算。

    因為他還有著自己的第三樣武器。

    后世的許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還曾經送給他一個頭銜——“第一能戰”,因為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處並非長得帥,普通話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筆法。

    張璁所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實是一個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在十幾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的成績之所以那么差,只是因為他的文筆太過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當知情人跑來向他通報這一情況,為他擔心的時候,夏言卻作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回復:

    “大可不必費勁,就讓他們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擊如期開始了,張璁手下的十余名言官對夏言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從言辭不當到遲到早退、不按規定著裝等等等等,只要是能罵、能掐的地方概不放過。

    可張璁萬沒料到,這正中夏言下懷,很明顯,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點天賦的。對手只要找上門來,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文辭鋒銳無比,且反應極快,今天的敵人今天罵,從不過夜,效率極高。其戰斗力之可怕只能用彪悍二字來形容。

    由于夏言罵得實在太狠,連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見到他都要繞行,罵到這個份上,可謂是罵出了水平,罵出了風格。

    十分湊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謹,這位仁兄雖是文官,卻比當年的三國武將周瑜(公瑾)更為厲害,于是某些喜歡搞笑的大臣每次見到夏言,都會笑著對他講:

    “公謹(公瑾)兄,你還是改名叫子龍吧!”

    子龍,一身都是膽!

    張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罵成神經病,可事與願違,這位兄台不但沒瘋,還越來越精神,斗志激昂。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想不干也不行了,張璁決心把這場危險的游戲進行到底。

    他不會忘記楊一清那黯然離去的背影,事情很清楚,一旦失敗他的結局將更為悲慘,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絕招。

    這一招的名字叫結黨,雖然簡單卻絕對有效,不管對手多么厲害,只要拉攏更多的人,搞個黑社會之類的組織,成為朝廷的多數派,自然和諧無事,天下太平。

    說干就干,張璁先生立刻著手發展組織,*異類,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無意的舉動竟然就此開創了一個時代——黨爭時代。

    世界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事實證明,一對一的政治單挑已經落伍了,為適應潮流的發展,政治組織應運而生,大規模的集體斗毆即將拉開序幕。

    張璁的第一個目標是桂萼,說來慚愧,雖說這二位起家的時候是親密戰友,但發達之后,因為分贓不勻,感情破裂分道揚镳了。

    但關鍵時刻面子是無所謂的,張璁拉下老臉親自上門,酒席之間突然悲痛欲絕,痛陳以往的戰斗友誼,雙方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當然繞來繞去,最后只是要說明一個主題: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張璁再接再厲,繼續發展自己的勢力,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連內閣大學士翟銮都成為了他的同黨。

    看著滿朝的爪牙狗腿子,張璁終于放心了。

    夏言,你是贏不了的!

    張璁的氣焰越來越囂張,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們依然無畏地表示,自己會在精神上站在他一邊。

    雖然情況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亂,他本就了無牽掛,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軍奮戰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並非都是孬種,就在張璁最為強大的時候,另一個無畏的人出現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張璁的心理疾病達到了頂峰,為了能夠獲得皇帝的認可,他突發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這個死人還非常有名——孔聖人。張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實,沒有為社會做出具體貢獻,應該除掉封號,降低身份。

    這實在是個比較離譜的事,包括張璁在內,大家都是讀孔聖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這種和尚拆廟的缺德事情只有張先生才想得出來。

    可是事到臨頭,官員們似乎都集體啞巴了,誰也不出頭拉孔老二一把,可見他們的腦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對于這一場景,張璁十分滿意,絕對的權勢會帶來絕對的服從,他深信不疑。

    但沒過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輕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對。

    張璁開始沒有在意,但當他看到反對的奏章時,才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很明顯,這位翰林是個理論性的人才,他引經據典,列出八條理由推證廢除封號行為的錯誤,理論充分證據確鑿,矛頭直指張璁。

    無奈之下,張璁在朝房約見了這個不聽話的人,開始還好言相勸,多方誘導,可這位翰林軟硬不吃,張璁急了,問他到底想怎么樣。

    回答很簡單:我只是要個說法。

    說不通,就開始辨,張璁本來是辨論的好手,但這次也遇上了對手,無論他說什么,總是被對方駁倒,氣得不行的張璁失去了理智,開始高聲叫喊無理取鬧,卻只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久聞張大人起于議禮,言辭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句話十分厲害,所謂“起于議禮”,不但說他來路不正,還暗指張璁先生學歷低,成績差,沒有干過翰林。

    果然,張璁一聽就跳了起來,也不顧形象了,破口大罵道:

    “你算什么!竟敢背叛我!”

    這是一個嚴重的警告,意思是滿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聽話。

    首輔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圍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于好心,不斷向此人使眼色,可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論進行到底,慢條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來,所謂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並未依附過閣下,背叛又從何談起?”

    說完,行禮,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鎮住了,目送著英雄的離去,而站在中間的張璁卻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大吼一聲:

    “不教訓你,首輔我就不干了!”

    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階,時年二十七歲。這是他漫長人生中的第一次斗爭,也是最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張璁又一次用行為證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嚴懲徐階,其實徐階只是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也沒有犯法。

    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張璁當即給徐階定下了一個獨特的罪名:“首倡邪議”,處理方法也很簡單:“正法以示天下!”

    人無恥到這個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萬幸的是,張璁先生還不是皇帝,所以他說了不算,而徐階多少還有一些朋友,幾番努力之下,終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張璁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次就饒了他,讓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職吧。”

    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個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閣的時代,如果被剝奪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窮鄉僻壤干扶貧,只會有一個結果——前途盡毀。

    張璁沒有殺掉徐階,他要親手毀掉這位年輕翰林的所有前途,讓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當然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舉動不但沒有毀掉任何人,反而成就了這位年輕氣盛的翰林。

    而對于這個惡毒的命令,徐階沒有提出異議,因為他知道,在張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謝恩之后,便打好包裹離京而去。

    徐階第一次為他的魯莽交出了巨額的學費,從翰林到地方雜官,他對自己的前程已經徹底絕望,但他並不知道,這不過是他驚心動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在那個荒涼之地,他將磨砺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終領悟一種獨特的智慧與技能。而那時,張璁已然不配成為他的對手,未來的三十年中,他將面對一個更為可怕、狡詐的敵人,經歷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並取得最后的勝利。

    陰謀的陷阱

    趕走了徐階,張璁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他越發相信失敗是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再加一把勁,就一定能解決夏言!

    于是張璁的同黨越來越多,對夏言的攻擊也越來越猛,但讓人納悶的是,夏言對此竟毫無對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從不結黨搞對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張璁看來,夏言的這一舉動說明他已經手足無措,只能虛張聲勢了。

    可是在夏言看來,情況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現,是因為他已有了必勝的把握,而這種自信來源于他的一個判斷——張璁正在自掘墳墓。

    張先生的整人計劃可謂准備充足,思慮周密。他拉攏了很多大臣,擁有無數爪牙,財雄勢大,斗爭中的每一步他幾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個問題——夏言為什么不結黨?

    如果他找到了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沒准他還能多撐兩年,可惜他能做到。

    在激烈的斗爭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雖然夏言孤身一人,但從未屈服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無論多少攻擊诋毀,他從未低頭放棄。

    這人實在太有種了。幾乎所有的旁觀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干,為什么我不敢?!

    于是那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終于開始蠢蠢欲動,借投機而起,打壓,排擠,陷害,一切的控訴終于噴湧而出,一定要徹底打倒張璁這個無恥小人!

    越來越多的人圍繞在張璁的身邊,他們認定,這個人能夠帶領他們戰勝那個為人所不齒的家伙,為含冤而去的楊一清報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絕了,他接受大家的熱情,卻婉拒了所有的幫助,表示自己一個人扛住就行,不願意連累大家。

    無數人被他的義舉所感動,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夏言其實並不是一個如此單純的人。他這樣做的原因只有一個——他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夏言比張璁聰明得多,因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並不重要,最終決定自己命運的只有一個人——皇帝。

    他雖然官小言微,卻看透了這位嘉靖皇帝的底細——這是一個過分聰自信的人。而這樣的人,絕對不會饒恕任何敢于威脅他的人。

    張璁是個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經是首輔了,竟然還要擴大勢力,難道想做皇帝嗎?

    夏言很清楚這一點,他推辭所有人的幫助,只是為了得到那個最關鍵的支持。

    所以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張璁那得意的笑容和無限的擴張,因為他明白:權力的膨脹就意味著加速的滅亡。

    事實證明了夏言的推斷,轉機終于到了,皇帝對待張璁的態度突然大變,經常大罵他,而且屢次駁回他的建議和奏折,讓他大失臉面。

    張璁終于發現情況不對了,由于智商的限制,他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經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斃從來都不是中國政治家的風格,張璁的偏執達到頂點——只要解決了夏言,皇帝的寵信,眾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將恢復原狀!

    而要實現這一目的,只需要一個完美的陷阱——讓夏言身敗名裂的陷阱。

    這個陷阱由一封奏折開始。

    嘉靖十年(1531)七月

    行人司長官(司正)薛侃突然來到太常寺卿彭澤的家,交給了他一份文稿。

    這份文稿是准備交給皇帝的,基本內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會派一位皇室子孫留駐京城,以備不測,現在皇上您還沒有兒子,希望能夠按照先例,先挑選一位皇室宗親加以培養,這是社稷大計,望您能認真考慮。”

    薛侃略帶興奮地看著彭澤,等待著他的反應。

    “很好,”彭澤笑著回答,“這是有益于國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認為自己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合理化建議。而他會跑來跟彭澤商量,是因為他們不但是同科進士,還是十余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遲,我明日就寫成奏折上禀。”

    他興沖沖地收起了文稿,准備告別離去。

    彭澤卻攔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給我吧。”

    事情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為國盡忠,提出建議,彭澤大力支持,完全贊同。然而隱藏在背后的,卻是一個無比狠毒的陰謀。

    問題在關鍵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認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澤卻知道,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現這樣的偏差,說到底是個分工不同的問題。

    薛先生的工作單位是行人司,這是個跑腿的部門,見過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這是一個專門管理禮儀祭祀的部門。

    所以當彭澤看到這份文稿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到來了。

    作為掌管宮內禮儀的官員,彭澤十分清楚,嘉靖先生雖然經常因為各種原因被大臣罵,卻也有一個萬不能碰的禁區——兒子問題。

    不知為什么,這位皇帝繼位十年,卻一直沒有兒子,原因不詳,這種事向來都是絕對隱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嬸街頭談論的熱門話題,換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醫院,更何況在那萬惡的舊社會。

    竟然敢上這種奏折,真是活膩了!

    但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他卻微笑地告訴薛侃:這是一個十分合適的建議。

    看似很難理解,其實原因很簡單:

    首先,彭澤的后台同黨叫張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同時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澤外,還有夏言。而眾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黨。

    最后,彭澤是一個不認朋友的無恥小人。

    因為在彭澤的思維體系里,有著這樣一條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賣的,只不過朋友的價格要高一點而已。

    彭澤帶著老朋友的文稿連夜找到了張璁,向他通報了自己的計劃,求之不得的張璁當即同意,但為了達到最大的打擊效果,他決定再玩一個花招:

    “你去告訴薛侃,我很贊同他的意見,只管上奏,我一定會支持他。

    彭澤接受了指示,離開了張璁的家。

    但張璁卻沒有休息,他連夜抄錄了薛侃的文書,准備交給另一個人。

    第二天,他進宮觐見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著皇帝陛下那漲得通紅的臉,張璁不慌不忙地拋出了最后的殺招:

    “這是夏言指使薛侃寫的,請陛下先不要發怒,等到他們正式上書再作處罰。”

    嘉靖強忍著憤怒,點了點頭,在他看來,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個讓他難堪的陰謀,一定要進行徹底的追究!

    一天之后,得到張璁鼓勵的薛侃十分興奮地呈上了他的奏折,當然了,效果確實是立竿見影的——光榮入獄。

    雖然已經有了思想准備,嘉靖仍然氣得不輕,他看著這封嘲諷他生不出兒子的奏章,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后主使,無論何人,一並問罪!”

    夏言麻煩大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關系,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局勢一片大好,張璁和彭澤開始慶祝勝利,雖然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但意外仍然發生了。

    很快,刑部的審案官員就紛紛前來訴苦——審不下去了。因為薛侃雖然看人不准,卻非常講義氣。無論是誰問他,他都只有一個回答:

    “我一個人干的,與他人無關。”

    沒辦法了,幕后黑手親自出馬,彭澤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開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認夏言,馬上就放了你。”

    看著眼前的這個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審的官員,一反以往的激憤,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道:

    “我承認,那封奏折確實是我寫的。”

    看來有希望,彭澤松了口氣,正准備接著開問,卻聽見了一聲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當時你跟我說張少傅(張璁)會全力支持此提議,難道你都忘了嗎?!”

    傻眼了,這下徹底傻眼了。

    雖然彭澤先生的臉皮相當厚實,但眾目睽睽之下,也實在是不好意思。于是審訊就此草草收場。

    鬧到這個份上,已經結不了尾了,一定要審出來,業余的不行,那就換專業的上!

    所謂專業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這位仁兄有長期審訊經驗,當然,他也是張璁的同黨。

    為了能夠成功地完成栽贓任務,他苦思冥想,終于決定圖窮匕見,直接把夏言拉過來陪審,期望能夠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后證明,這是一個極其白癡的想法。

    夏言這種骠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門來,只能說是腦子進了水,一場審訊就此變成了鬧劇。

    要說汪御史也算開門見山,剛開始審矛頭就直指夏言,反復追問幕后主謀,甚至直接詢問夏言是否曾參與此事。

    汪御史的行為是一種*裸的挑釁,估計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引出來的竟然是一條巨蟒!

    夏言壓根就不跟他廢話,一聽到被人點了名,當即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姓汪的,你說誰呢!?”

    汪鋐被鎮住了,他害怕氣勢洶洶的夏言,卻也不願認輸,還回了幾句嘴。

    夏言徹底爆發了,他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准備沖上去打汪鋐,好在旁邊的人反應敏捷,及時把他拉住,這才沒出事。

    在此之前,張璁一直在現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頗有點黑社會大哥的氣度,但是情況的變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臉已經撕破了,夏言也就顧不得什么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后台老板,大聲怒斥:

    “張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樣?!”

    這算是以下犯上了,張首輔也不含糊,清清嗓門准備反擊,可還沒等他做好熱身,一句響亮的話突然橫空出世:

    “請張首輔即刻回避此案!”

    說這話的人是給事中孫應奎、曹卞。

    應該說孫、曹二位仁兄是很有點法律修養的,因為他們的話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稱謂的——“當事人回避”。

    可惜他們雖有律師的天分,張首輔卻沒有法官的氣度,准備送出去的罵人話被退了貨,張璁氣得眼珠都要蹦出來了,你們存心搗亂是吧!

    可張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發現竟然無話可說!掐架估計掐不過夏言,講法律也講不過這兩個突然跳出來的二愣子。

    百般無奈之下,張大人只好走人,臨走時拋下一句憤怒的留言:

    “你們等著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別傻呆著了,一起撤吧!這場奇特的庭審就此結束。

    但張璁已經決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向皇帝打了小報告,說他發現了一個反動團伙,此團伙組織嚴密,除夏言外,申請回避的兩位法律專家也是資深的團伙成員。

    嘉靖表揚了張璁,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關進了監獄。

    張璁聞言大喜,這事情看來就算解決了,可惜張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于是就多了下面這句:

    “讓他們從速審訊,把供詞給我,我要親自過目!”

    這下子玩不轉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專家孫應奎、曹卞自不必說,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從他們口中得到供詞,只怕要等到清軍入關。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這幾個人還打不得,畢竟他們目前還不能劃入敵我矛盾,這種領導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訊逼供,最后只會得不償失。

    該怎么辦?沒有辦法。

    就這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們搞了幾天幾夜,絞盡腦汁,終于得出了一個上報結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寫的,彭澤指認夏言指使,純屬誣陷(澤誣以言所引)。

    這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論,對張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應,他釋放了夏言、孫應奎和曹卞,並給予親切的慰問。

    但事情沒有那么容易了結,嘉靖又一次發火了,他這輩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于利用他的小人。

    張璁先生要倒霉了,這回不是降職就是處分,沒准還要罷官,可他沒有想到,嘉靖並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聰明的皇帝,他用了更為狠毒、別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后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面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面無表情地對張璁說道:

    “這是你交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于是張璁先生准備找個地縫鑽進去了,這件事情辦到現在,終于光榮謝幕。

    最后我們陳述一下此事的最終結果:

    張璁,因所設陷阱被揭穿,人格盡失,前途盡毀。

    彭澤,因參與挖坑,獲准光榮參軍(充軍),為國家邊防事業繼續奮斗。

    薛侃,雖說並非受人指使,但是罵皇帝沒有兒子,犯罪證據確鑿,免官貶為庶民(黜為民)。

    夏言,監獄免費參觀數日(包食宿),出獄,最終的勝利者(獨言勿問)。

    第二個木偶

    張璁算是廢了,雖說他四肢俱全,沒啥明顯缺陷,但從政治角度上看,他卻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殘疾人。

    皇帝不喜歡,大臣不擁護,連他的同黨都紛紛轉作了地下黨,唯恐被人知道和張大人的關系。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夏言先生卻正紅得發紫,熱得發燙,但凡是個人,就知道這哥們了不得了,張首輔都不在話下,還有誰敢擋路?

    于是一時之間,夏言的家門庭若市,前來拜訪者絡繹不絕,什么堂兄表弟、遠房親戚、同年同門、舊時鄰居一股腦全都找上了門,彎來繞去只為了說明一個古老的命題——苟富貴,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實在不便)上門攀談,指天賭咒、發誓效忠者更是不計其數。

    這一切都被張璁看在眼里,抱著臨死也要蹬兩腿的決心,他使出了最后一招——致仕。

    這招通俗說來就是避避風頭,等待時機,是一個極為古老的招數,無數先輩曾反復使用,這也充分說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遺憾的是,這招對夏言並不管用。

    因為面對大好形勢,夏言並沒有被沖昏頭腦,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為領導服務,早請示晚匯報,從不結黨,嘉靖先生十分滿意他的服務態度,一高興,大筆一揮就給了他一個部長——禮部尚書。

    于是張璁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后又跑了回來,幾年之間來來去去,忙得不亦樂乎。

    可惜的是,無論他怎么鬧騰,卻始終沒人理他,正所謂:不怕罵,只怕無人罵。混到了罵無可罵的地步,也著實該滾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張璁申請退休(真心實意,童叟無欺),經過反復挽留(一次),由于本人態度堅決(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終于批准,並加以表彰,發給路費。

    黯然離京的張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著這條道路春風得意地邁入京城,十余年的風雨飄搖,由小人物而起,卻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變化,反復無常,不過如此而已。

    但張璁並不知道,其實他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對比后來幾位繼任者,這位仁兄已經算是功德圓滿了,他親手燃起了嘉靖朝的斗爭火焰,卻沒有被燒死,實在是阿彌陀佛,上帝保佑。

    當然了,張璁先生能夠得到善終,還要怪他自己不爭氣,和即將上台的那幾位大腕級權臣比起來,他的智商和權謀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檔次。

    張璁離開了,想起當年爭爹的功勞,嘉靖也有幾分傷感,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豐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強的,而為了國家大計,要忘記一個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謂以天下為己任,通俗解釋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對于胸懷天下,公私合營的皇帝而言,張璁不過是個木偶而已,現在第一個木偶已經用廢了,應該尋找下一個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谕:禮部尚書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從一品),授武英殿大學士,進入內閣。

    第二個木偶就此登上戲台。

    夏言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為了第二個木偶,並且自覺自願甘于擔當木偶的角色,從這一點上說,他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機靈人。

    夏言的確比張璁聰明,所以他的下場也比張璁慘,因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來都堅守著一個人生信條:

    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還要拿去肥田!

    當然,在當時,夏言先生還沒有變成飼料的危險,因為他還有很多活要干。

    成為內閣學士的夏言並沒有辜負皇帝的希望,他確實是個好官,干得相當不錯,至少比張璁強,雖說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機取勝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是靠本事吃飯的。

    夏言是一個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權貴,干跑腿的時候就曾提議裁減富余人員,壓制宦官,那時他雖然官小,卻干過一件震驚天下的事情——痛罵張延齡。

    說起這位張延齡同志,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橫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還橫。當然,囂張絕非偶然,他是有資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憑著這個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間很吃得開,無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彈劾張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產,送上去后沒人理,連皇帝都不管,要知道,當時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顧不暇,連爹都弄沒了,哪有時間管這事。

    張延齡是個十分凶狠的人,准備搞打擊報復,可他沒想到,夏言比他更為凶悍。

    還沒等張國舅緩過勁來,朝中的內線就告訴了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二封彈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罵得更狠。

    張延齡氣瘋了,恨不得活劈了這個不識時務的家伙,不過對于夏言的攻擊,他並不擔心,畢竟此人人微言輕,無人理會,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舊沒有回音。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第三封奏折!

    這人莫不是發瘋了吧!

    夏言並沒有發瘋,但張延齡卻真的快被逼瘋了,因為夏先生的奏章並不只是上中下三集,而是長篇連載。

    之后,夏言又陸續出版了奏章系列之痛罵張延齡第四、五、六、七部,這才就此打住。

    之所以打住,絕不是夏言半路放棄,而是因為這事解決了,奏折一封接著一封,連皇帝陛下也被搞煩了,于是他在忙于爭爹的斗爭之中,還專門抽出時間料理了張延齡,退回了霸占的田地。他寧可得罪張國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這就是夏言的光輝歷史,當日的夏行人就敢動朝廷高干,現在成了夏尚書、夏大學士,估計除了閻王之類的傳說人物,天地之間已然沒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剛正不阿外,夏先生還有一個特點——廉潔,對官員們而言,這可算是要了老命了,領導不下水,問題就難辦了。偏偏夏學士反貪力度又格外凶猛,于是一時之間,朝廷風氣大變,哭窮叫苦聲不絕于耳。

    綜合說來,夏言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這個人不貪財,干實事,心系黎民百姓,國家社稷,他的才干不亞于楊廷和,而個人道德操守卻要遠遠高于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興旺發達、蒸蒸日上,發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畢竟不是雷鋒叔叔,他也有一個致命的軟肋。

    夏先生這輩子不抽煙、少喝酒、不貪錢,不好女色,除了干活還是干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這種郁悶得冒煙的生活。

    因為在枯燥單調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誘惑——權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們的命運,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動力。

    不過我們還是應該贊揚夏言的,他雖然追逐權力,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干活,事實上,他的權力之路十分順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時,成為了內閣首輔,走到了權力的頂峰。

    然而夏先生剛剛爬到山頂,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發現那里還站立著另外一個人,很明顯,這個人並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經是內閣首領,文官的第一號人物,卻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為這個人叫做郭勳。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7:43 PM

第四卷 第五章 鋒芒

    作為張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時候,他十分忠誠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貫原則——落井下石。朝廷誰當政並不要緊,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發現,這個新上台的夏言實在不簡單,此人十分聰明,而且深得皇帝寵信,也無意與他合作,遠不如張璁那么容易控制。為了將來打算,最好早點解決這個人。

    而郭勳采用的攻擊方法也充分地說明了一點——他是個粗人。

    這位骨灰級高干平時貪污受賄,名聲很差,人緣不好,腦袋也不開竅,竟然直接上奏折罵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專業選手,這就是傳說中的雞蛋碰石頭。

    夏言自不必說,馬上寫文章反罵,雙方拳腳相加,十分熱鬧,按照常理,這場斗爭應該以夏言的勝利告終,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嘉靖膩煩透了,手下這幫人罵來罵去也就罷了,可每次都要牽扯到自己,一邊是朝廷重臣,一邊是老牌親戚,雙方都要皇帝表態,老子哪來那么多時間理你們的破事兒?!

    不管了,先收拾一個再說!

    夏言運氣不好,他挨了第一槍。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過之后一言不發,只是讓人傳他火速進見。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比較安心,因為自己的這封奏折並沒有涉及什么敏感問題,可他進宮之后,才發現問題嚴重了。

    嘉靖不由分說,把夏言罵了一頓,搞得首輔大人不得要領,然后才說出罵人的原因——寫了錯別字。

    夏言懵了,這不是故意找茬嗎?

    換了別人,挨頓罵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還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實在是好樣的,他不肯干休,竟然還回了一句:

    “臣有錯,恰逢近日身體不適,希望陛下恩准我回家養病。”

    你故意鬧事,我還就不伺候你了!

    當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負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聲:

    “你也不用養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慘了,這下麻煩了。

    玩笑開大了,可是話說出了口,也沒法收回來,只能硬著頭皮走人。

    夏言開始滿懷憂傷地捆被子,准備離開北京,但就在他即將上路時,突然有人跑來告訴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確實不用走了,因為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

    這件事情出在郭勳身上,夏言因為錯別字被趕出了京城,郭勳很是高興了一陣,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不爭氣,很快就惹出了一個大亂子。

    這事具體說來是個工作作風問題,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給郭勳和王廷相(時任左都御史)一個差事,並專門下達了谕令。

    可是蹊跷的是,王廷相接到谕令后,四十余天都沒有動靜,不知到底搞什么把戲。

    這里順便說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還是著名的哲學家。之所以不干活,沒准是在思考哲學問題。

    可是郭勳就有點離譜了,王廷相雖然懶,也只能算是怠工,他卻膽大包天,明知有谕令,就是不去領!權當是不知道。

    郭勳雖說是皇親國戚,但也是拿工資的國家公務員,既然拿錢就得給皇帝干活,而郭先生明顯沒有這個覺悟。

    于是皇帝發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個多月竟然沒有回音,立刻下旨嚴查,王廷相也真算機靈,一看情況不妙,馬上補交了工作報告。

    相對而言,郭勳的認罪態度就不怎么好了,活還是不干,只寫了一封奏折為自己辯護,本來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干的份上,最多也就罵幾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折卻惹出了大禍。

    必須說明的是,郭勳的那封奏折並沒有錯別字,這是值得表揚的,不過他的問題比錯別字要嚴重得多。

    這位仁兄真不愧是個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辯,還寫下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何必更勞賜敕”。

    結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釋大致如下:

    這種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專下命令,多余!

    姓郭的,你有種,不廢了你就不姓朱!

    皇帝終于發怒了,他痛罵了郭勳一頓,並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位郭勳先生平日里貪污受賄,欺壓大臣百姓,做盡壞事,人緣極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霉,紛紛上書大罵一番,痛打落水狗。

    關鍵時刻,郭勳終于醒悟,立刻虛晃一槍,表示自己壓力過大患病休養,希望皇帝恩准。

    嘉靖同意了,對這位老親戚,他還是比較信任的。官員們見勢不妙,也就紛紛縮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郭勳成功避過風頭,大概還能有個安詳的晚年,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夏言回來了。

    在夏言看來,張璁多少還算是個干事的人,而這位郭高干不學無術,是純粹的社會垃圾。要想平安治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須清除這堆垃圾。

    但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郭家從老朱開始,已經混了差不多兩百年,根深葉茂,黑道白道都吃得開,一個普通的內閣首輔又能如何?

    普通的內閣首輔自然沒有辦法,但是夏言並不普通。

    他決心挑戰這個高難度動作,搬走最后的絆腳石。為此他找來了自己的門生言官高時,告訴了他自己的計劃,並問了他一個問題:

    “此事風險甚大,你可願意?”

    回答如下:

    “為國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乙未

    給事中高時上書彈劾:武定侯郭勳,世受皇恩,貪污不法,今查實罪行如下,應予法司嚴懲!

    這是一道極有分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勳罪行十五條,全部查有實據,實在是一顆重量炸彈。

    嘉靖發火了,他沒想到郭勳竟然還有這么多的“壯舉”,氣急之下將這位親戚關進了監獄。

    事發突然,郭勳十分吃驚,但入獄之后,他卻鎮定下來,因為他很清楚,憑著自己的身份,皇帝絕不會下殺手,無非是在牢里呆兩天而已。

    他的這個判斷非常靠譜,嘉靖只是一時沖動,很快就消了氣,還特別下令不准動刑,看樣子過兩天他就能無罪釋放。

    然而郭勳錯了,他的人生將在這里走向終點。

    不久之后,高時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內容如出一轍,要求嚴厲懲辦郭勳,嘉靖未予理會,退回了奏折。

    這個行動隱藏著皇帝的真實意圖——此事到此為止,不要繼續糾纏。

    然而夏言的攻勢才剛剛開始。

    與以往不同,這次司法部門的效率相當高,他們很快就匯報了對此案的預審結果——勳罪當斬。

    這下子嘉靖頭大了,他本來只想教訓一下郭勳,怎么會搞得要殺頭?

    事到如今,必須開門見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發回法司復查!”

    首輪試探到此結束,第二輪攻擊准備開始。

    高時再次上書,內容還是要求嚴懲,但這一次,嘉靖沒有再跟他客氣,他下令給予高時降級處分。

    得到了處分的高時非但不沮喪,反而十分高興,因為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戲即將上場。

    表明立場之后,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審的結果,然而就在此時,給事中劉天直突然上書!奏折中彈劾郭勳大罪十二條,這次就不是貪污受賄那么簡單了,罪名種類也更為豐富,包括擾亂朝政,圖謀不軌等等。

    就如同預先編排一樣,之前遲遲不動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審結論——除殺頭外,還額外附送罰沒個人財產。

    這一招實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為自己發話,下面的人自然會聽話,可事與願違,更絕的是,他吃了悶虧,卻還沒法發脾氣,人家有憑有據,按照證據辦案,你能說他不對嗎?

    皇帝陛下終于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冤大頭,讓人糊弄得團團轉,被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不過沒關系,對手雖然狡猾,但最終的決定權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發話,誰敢殺郭勳?!

    嘉靖這次學聰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卻根本不予理會,同時他多次召見相關大臣,旁敲側擊,要他們放郭勳一條生路。

    在他看來,只要他不點頭,郭勳就不會死,而多坐兩天牢對這位高干子弟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可惜他並不清楚,要殺掉郭勳,並不一定要經過他的認可,在這個世界上,要解決一個人,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

    皇帝傳達了自己的意見,可是大臣們卻出現了集體弱智症狀,毫不理會上級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殺掉郭勳。

    這倒也罷了,但幾個月之后,嘉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至極的消息——郭勳死在了牢里。

    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監獄里,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

    嘉靖終于出離憤怒了,這是*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殺!

    但他仍舊沒有辦法。

    人死了之后,偵辦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員十分自覺,紛紛上奏折寫檢討,在文中他們紛紛表示一定會吸取這次的教訓,搞好獄內安全檢查,防止同類悲劇再次發生,以后一定多加注意云云。

    總而言之,責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沒有的。

    氣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這次沒有廢話,他直接下令,對參與辦理此案的全部官員予以降職處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夏言又一次大獲全勝,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飯,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殺掉了郭勳,還調戲了一把皇帝,甚至連一點破綻把柄都沒留下。

    這次行動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斗爭藝術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邁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登上了頂峰的夏言開始俯視著腳下的一切。

    終于走到了這一步,所有的人都聽命于我,偉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將在我的手中實現。

    夏言終于開始得意了,毫無疑問他有足夠的資本,但歷史無數次地告訴我們,驕狂的開始,就意味著勝利的終結。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錯誤。

    在那座山的頂峰,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存在,永遠如此。

    自信的抉擇

    其實對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風血雨並沒有什么所謂,因為夏言雖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來,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歲的時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歲時,他用過人的天賦戰勝了楊廷和,十八歲時,他杖責百官,確立了自己的權威,而事實證明,他在治國方面也絕對不是一個昏庸之輩。

    登上皇位不久后,他就開始打聽兩個人的下落:

    “江彬和錢寧在哪里?”

    大臣回報,目前仍關押于獄中,聽候陛下處置。

    對于這個問題,屬下們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總要搞點特赦以示寬容,畢竟用殺人來慶祝開張還是不多見的。

    不過接下來的那句話和他們的想象有點差距:

    “奸佞小人,留著干什么,即刻斬首!”

    嘉靖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智商,還有他的生活經歷。

    與嬌生慣養,混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而他這位所謂藩王之子,實際上是比較慘的,因為除了吃穿好點外,他是一個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于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輝榜樣和成功經驗,歷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視作眼中釘,如藩王不領聖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處閒逛,在他的周圍,始終有人在監視著他,而他所平日能接觸的人,也不過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備,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當他聽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跡時,都不禁搖頭歎氣:

    “若我在朝,必當蕩滌奸邪,興旺盛世!”

    現在是時候了。

    在明武宗的時代,太監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不要說劉瑾、張永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監也是財大氣粗,他們不但可以管理宮中事務,甚至還有兵權在手(鎮守太監),連地方都指揮使也要聽這些武裝太監的話。

    可惜朱厚照不爭氣,三十歲就沒了,上面換了領導,于是夢醒之后,心碎無痕。

    嘉靖對太監的身份定位很簡單——奴才。在他看來,這幫子人就該去洗廁所掃地,安心干活,還想發財、帶兵、操控朝政?

    他公開表態:奴才就該干奴才的事情,如果敢于越界,決不輕饒!

    剛開始時,太監們並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屬于他們的悲慘世界確實到來了。

    嘉靖召集了司禮監,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駐外地的太監,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執行。

    人拉回來了,干什么呢?按程序走,先是訓話,訓完了就查,查出問題就打,經不住打的就被打死,這還算講人道的。有兩個貪污的太監由于數額巨大,情節嚴重,被打死后屍體還掛在外面示眾,實在夠狠。

    這是小喽羅的遭遇,大腕級的也沒有好下場。

    當年的“八虎”中,劉瑾已經被剮了,剩下也無一幸免。谷大用被免職抄家,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門衛。另一個叫魏彬的,埋頭苦干幾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禮監的位置,嘉靖一聲令下,就被下崗分流了,據說連套房子都沒給留,直接攆出了宮,流落街頭當了乞丐。

    其余的人也很慘,個個被整得夠嗆,甚至連那個唯一不應該整的人也給收拾了。

    無論如何,張永應該算是個不錯的人,他幫過楊一清,幫過王守仁,為人也比較正直,似乎不應該上黑名單。

    可是嘉靖先生太過生猛,在他看來,只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東西。很快張永被降職處分,然后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腦袋不保,楊一清站出來說話了。

    總算是好人有好報,楊先生信誓旦旦,拿人頭擔保,這才保住了張永,使他官復原職,成為了碩果僅存的掌權太監。

    除了對本地太監嚴加管束外,嘉靖先生還以身作則,著力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太監,比如那位后來十分有名的黃錦,從小就跟著他,鞍前馬后可謂盡心盡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臉,嚴厲警告他放老實點,不許玩花樣。

    嘉靖是一個排斥太監的人,從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一個個人喜好問題,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在它的背后,隱藏著一個秘密——抉擇的秘密。

    其實統治王朝就是經營企業,只不過治國這一攤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稅、還要應付工商檢查、安全檢查、消防檢查,逢年過節還得上貢,流年不利還會虧本破產。

    相對而言,建立王朝這筆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啟動資金過高(要敢拚命),經營周期不定(沒准明天就犧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馬鳥槍換炮。從此不但不用交錢,還可以收別人的錢,想收多少自己說了算,除了你管別人,沒人敢管你。

    因為開政府比開公司的利潤更大,前景更廣,所以自古以來,無數人都躍躍欲試,但成功者寥寥無幾(就那么幾個朝代)。

    而那些成功創業的首任董事長,一般來說都是極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如果不聽話,除了炒鱿魚外,還要交違約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從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總過世,繼任董事長能力不足,無法解決企業問題,無奈之下,只能對外招聘人才(科舉制度),並聘任其中的精英當總經理(內閣首輔)幫助管理。

    然而問題在于,這位總經理並不一定聽話,這在經濟學上稱為代理問題,而能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爬到這個位置的,一般都極其狡猾,絕對不是什么善類。嬌生慣養的家族企業董事長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為了能夠控制局面,董事長又引進了新型人才——秘書(太監)。這類人學歷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問題,還喜歡欺負員工。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優點——聽話,對董事長而言,這就夠了。

    所以對于嘉靖而言,秘書(太監)絕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綜觀整個明代,無論太監如何猖獗,如何欺壓大臣,卻都要聽皇帝的話。自明宣宗時起,太監就已然成為了皇帝的助手,協助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內,擺在眼前的有著兩種選擇——文化低,會拍馬屁,十分聽話的太監,或是學歷高,喜歡掐架找茬,桀骜不馴的文臣。

    連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后者容易對付得多,所以他的眾多同行都選擇了太監,但是嘉靖卻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夠對付所有的人。

    這是一個極其艱辛的選擇,從此以后,他將失去秘書的幫助,獨立對付狡詐博學的總經理,事實證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張的也好,姓夏的也罷,無論下面鬧得多么熱鬧,他都是冷靜的旁觀者和最終的裁決者。

    二十年過去了,勝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無論學歷、民族、性別、星座、個人嗜好,只要是給他干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絕頂高手的生活是比較痛苦的,既然沒有對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國的土特產,是中國人自主開發研制的,而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個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謂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著道經,四處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煙霧缭繞的丹爐前添柴火,然后看著那煉出的鬼都沒膽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誰也不知道這幫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

    總之一個字:玄。

    但你千萬不要就此認為,道教的追隨者們都是些吃飽飯沒事干的人,因為嘉靖先生就是該組織的老牌會員。

    對于嘉靖先生的性格,我們已經介紹過很多次了,這人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家伙,對公益慈善事業也絕對沒有絲毫興趣,然而他卻甘願犧牲日常的寶貴辦公時間,在宮中設置香爐,高薪請來一大堆道士天天燒爐子。

    看上去很奇怪,實際上很簡單。

    與別的宗教不同,道教有著一個終極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們始終相信有一天他們能夠擺脫地球引力,突破空氣動力學,超過機器人的壽命,想去那里就去那里,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這一點,所以他幾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學道,追求長生不老,他的這些行為被很多史學家下了一個定義——一心修道,無心從政。

    這是一個十分離譜的定義,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盤是十分精明的:修道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誰他並不關心,對他而言,修道只是為了多活幾年,為了他能夠永遠掌握統治天下,因為他還沒有活夠,他喜歡現在的一切——權力、操控、斗爭,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所以修道問題,說到底,是個政治問題。

    打結是個技術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無數人曾使用各種手段,試圖控制或是影響他,卻都未能如願。

    無論是大臣還是太監,他都能應付自如,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卻差點在一個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奪走,而未能如願的原因,只是一個繩結。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樣,住在他的后宮里,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這位端妃姓曹,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寵妃,皇帝長期在她這里安營扎寨,寵愛有加,皇后也恨得牙癢癢,卻無計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時,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竄入了寢宮,來到床邊,那個帶頭的人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了繩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較死),打了一個結。

    然后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緊了繩結,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來,那個君臨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這個正在打結的人叫楊金英,職業是宮女,具體情況不詳,但我仍可以肯定一點——她不會打結。

    睡覺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于是皇帝在半夢半醒之間,終于有了動靜。

    可是由于長年缺乏鍛煉,反應神經比較遲鈍,他還沒來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覺。

    按說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無力的舉動卻引起了凶手的恐慌。

    楊金英畢竟只是個宮女,估計平日殺雞的膽量都沒有,可是現在她手握繩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這個反差實在太大了,于是在慌亂之中,她卷起了繩索,在原來的結上,又打了一個結。

    相信但凡系過鞋帶的人,都知道這種結上打結的后果——死結。

    順便說一句,我對此是有深刻體會的,由于缺乏系統訓練,我的系鞋帶技術很差,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經常會打出死結。直到高人指點,才最終系出了科學合理的繩結——蝴蝶結。

    和系鞋帶一樣,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結,因為死結是勒不緊的,當然了,如果想把殺人滅口和追求藝術結合起來,那么打個蝴蝶結也是不錯的選擇。

    楊金英發現了這個問題,無論她怎么用力,繩結都沒有變緊,手忙腳亂之下,卻忘記了那個極為簡單的解決方法——解開再系。

    按照犯罪規律,一般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是力氣活(搬運屍體),人都是越少越好,這次也不例外。

    楊金英慌張的神態嚇壞了另一個同伙,她准備放棄了。

    這個膽小的幫凶名叫張金蓮,看到這混亂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徹底崩潰了。

    為了擺脫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備,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報信。

    這是一個挽救了嘉靖生命的舉動,卻也是個愚蠢的決定。因為自打她潛入后宮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名字就已經被寫在了閻王的筆記本上。

    無論她做什么,都是于事無補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這個消息,說話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親自帶著人趕到了案發地點,把犯罪分子楊金英等人堵了個正著,當時這位楊宮女仍然用力地拉著繩索,很明顯,她覺得這個結還不夠緊。

    皇后親手為皇帝大人解開了那個死結,拿走了那根特殊項鏈,太醫們也連夜出了急診,經過緊急搶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點活活勒死,而行凶者竟然是手無寸鐵的宮女。這要換在今天,絕對是特級八卦新聞,什么后宮黑幕,嫔妃秘聞必定紛紛出爐,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當時,這起案件的處理卻是異常的低調,所有的正史紀錄都諱莫如深,似乎在隱藏著什么。

    當然,結論還是有的,經過審訊,犯罪嫌疑人楊金英、張金蓮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為爭取寬大處理,她們還供出了此案的幕后黑手——王寧嫔。

    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后宮重量級人物之一,這里就不多講了,主謀的這頂帽子最終扣在了她的頭上。

    至此,此案預審終結,也不用交檢察院起訴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斬首示眾。

    這案子到這里就算結了,但真相卻似乎並未大白,因為還有一個時钟未能解釋的問題——殺人動機。

    要知道,殺皇帝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事情,決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據慣例,敢于冒這個險的人,必定要遵循一個原則——收益大于風險。

    虧本的買賣從來沒人肯做,那到底什么樣的收益才能讓她們干出這等驚天大事呢?在那年頭,武則天已經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點是王寧嫔,她並沒有理由這樣做,因為根據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這是一個沒有動機的案件,參與其中的人卻並不是受益者,這似乎讓人很難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女人的心理是很難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內分泌失調,情緒失控之類的原因。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案子仍然是一團漿糊,搞不清動機,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確的是案件中各個角色的結局:

    嘉靖十分郁悶,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點送了命。此后他搬出了后宮,住進了西苑。

    楊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終賠掉了性命。王寧嫔被控買凶殺人,如果屬實,那就算罪有應得,倘若純屬虛構,那只能算她倒霉了。

    但這件事情還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寧嫔,還趁機干了一件壞事,在她的操控下,謀殺專案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謀刺一事,于是皇后大人順水推舟,把這個危險的敵人(對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場。

    從此以后,這起謀殺案就成為了街頭巷尾議論的熱門話題,也是官員們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這起案件絕不僅僅是花邊新聞,事實上,它對后來那二十余年歷史的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可能是受驚過度了,嘉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從此不再上朝,剛開始的時候大臣們並沒有在意,就當皇帝大人養病休息,不久后自然會恢復原狀,只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8:04 PM

第四卷 第六章 最陰險的敵人

    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斗爭游戲卻剛剛進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為輝煌的那一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里)不停地罵,反復地罵,並最終獲得了一個榮譽稱號——明代第一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一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嚴嵩的故事也有著一個喜劇的開頭。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里雖不很富,卻也算個中產階級。他的父親嚴淮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后實在戰斗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啟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只是小事,兩年之后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一年,八歲的嚴嵩因為成績好,作為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你就知道其中奧妙: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范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余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為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准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讓人悲痛的事情,一般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一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么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后主人公擦干眼淚,抬頭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于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只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后,他帶著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于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后,名落孫山的嚴嵩歎著氣走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一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后,他拿著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

    于是他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后,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余大喜過望,他認為,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為翰林,成為了一名庶吉士,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年少高才,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嚴嵩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后,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一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日夜痛苦,傷心過度,差點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抉擇,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只為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二十七歲的嚴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為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制期,卻仍拒不入朝,只因為另一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

    那時的嚴嵩,是一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后,他終究還是答應了一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為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只是因為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贊揚有加,並成為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為十七年后(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一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后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為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正德十一年(1516),嚴嵩再次出山.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只干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一年多啥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變數的,正德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一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于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后一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他又一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

    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你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一位仁兄正在鬧騰一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准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面。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于是只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制,仗打完了該干嘛就干嘛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么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為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里,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干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著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后,又一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于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可剛一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么理會,搞得他十分尴尬。

    這人怎么說變就變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為他正忙著一件大事——和皇帝斗爭。

    嚴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復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禮儀事件。

    這一年嚴嵩已四十一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帳,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搾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當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為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后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一場無比凌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禮儀就此進入最高峰。

    斗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權貴登上舞台。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外,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斗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為事情並非看上去那么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后,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提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洛克菲勒。

    這之后,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后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谀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為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為了升官,而是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為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他雖然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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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禮儀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為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為以后歷代皇帝朝拜的對象,最后,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歷史上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稱宗袱廟。

    這是一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么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干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為他們要等待一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贊成會被眾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一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一封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余字,好像什么都說了,仔細一看,什么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一次兩面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蒙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象——騎牆、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于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于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一斤?

    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云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須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于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一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余音繞梁,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夠飛黃騰達、位及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一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為他還是一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准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為夏言還有一個他不具備的殺手锏。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為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藤紙,所以叫青詞。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后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一句,這一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夏言,另一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一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狀元)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于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于找到了另一條制勝之道。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只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辍,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問題,干不干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一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點,推遲了上朝,回頭一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無人回答。

    后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里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你就早退,還反了你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于,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著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要么不寫,要么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干過更為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為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制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發白了,他尴尬地盯著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一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于是他發火了:

    “這里不需要你,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你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后他冷笑著大步離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頂香葉冠中,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于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系一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后,出于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他才發現,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為,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一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只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為了緩和兩人的關系,他決定請夏言吃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因為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面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洩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對著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徑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吃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后,嚴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須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對了一半,因為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后,嚴嵩觐見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干淨利落地完成了整理著裝——下跪——磕頭等一系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后他淚流滿面,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發指的行為,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忾,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于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他早已做好了准備。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只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范!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御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為所謂的御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于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才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么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后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后,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上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于事,半個月后,他被削職為民,嚴嵩進入內閣。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並非一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干過除舊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里干嘛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只要天天在辦公室坐著,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志把茶水喝干、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動,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並授予太子太傅(從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志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余力,當時的內閣*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志翟銮(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贊、禮部尚書張壁。嚴嵩一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志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銮、然后干淨利落地獨攬大權,許贊和張壁入閣一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一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對于嚴嵩而言,這無異于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诏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為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並且明確表示:你一個人就行了,信得過你!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么多花樣,只是為了自己的愛好——貪污受賄。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懷著這一崇高理想,他在貪污戰線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數據支持,且公之于眾。

    而嚴嵩同志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為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為貪污第一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只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嚴嵩始終穩如泰山。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嚴嵩終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面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缭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就是我。

    當這種感覺反映到行為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匯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為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于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里,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著嚴嵩的背影,無時無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著將另一個人引見給他,並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你的位置,成為首輔,希望你繼續堅持干好工作,因為從此以后你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為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后,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為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簽批無權過問,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閒置人員。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為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變動,一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一切外圍和幫手,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牆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做得太絕了。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系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一群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連口水都不給人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里,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干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誇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于這一切,處于權力頂峰的夏言並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著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一般來說,要擺脫這一規則,唯一的方法是裝孫子,很遺憾,夏言為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后,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后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里,他還曾做過一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此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注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為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准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為將來接班做准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按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只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只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只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一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這是一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抬舉。

    對于這個不給面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時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做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為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

    徐階
作者: nomad231    時間: 2010-5-1 08:06 PM

第四卷 第七章 徐階的覺醒

    徐階

    粗略計算下,徐階應該算是一個死過三次的人。當然,沒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階誕生在浙江宣平,由于他的父親是松江華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后代史書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階有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他的父親是當地縣丞(八品),雖說官小,但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混口飯吃也不是太難。總體而言,他家還算比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當于小型地主。

    雖然家境寬裕,不用上街賣報紙,滾煤球,也不用怕餓死凍死,但徐階卻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歷是在周歲那一年,家人抱著徐階在枯井邊乘涼,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沒怎么著,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一琢磨感覺不對,手里似乎少了點什么東西,回頭一看,徐階已經掉進井里了。

    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體的徐階雖然沒有跌進水里,卻也和井底硬地來了次親密接觸。

    我一直認為,投井自盡算是個比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遠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產市場,想死都找不到個寬敞的地方,還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慮落地面積,末了還能欣賞無敵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誰也擋不住。

    枯井雖然摔不死人,但應該能摔殘,小徐階掉下井后,全家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撈出來(沒有工程機械),等重見天日時,徐階兄卻既不哭也不鬧——暈過去了。

    他這一暈可大了去了,無論如何搶救,掐人中灌湯灌藥就是不醒,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訴他們:快准備棺材。

    第四天,徐階醒了。

    徐階,繼續成長吧,下一次你會離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階隨父親外出趕路,父親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緊跟著,在經過一座高山的時候,徐階一不小心,又出了點意外,當然,他並沒有掉進枯井,相對而言,他這次掉的地點比較特別——懸崖。

    等老爹聽見響聲回過頭來時,徐階已經跌落山崖。

    這位父親大人即刻放聲大哭,枯井多少還有個盼頭,懸崖底下就是閻王的地盤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個准。

    痛快哭完了,還得去下面收屍,父親帶了幾個幫手繞到了懸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卻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總不能飛了吧,父親抬起頭,看見了掛在樹上的兒子。

    從此以后,徐階的經歷就成了街知巷聞的奇談,所有的人都認為如此大難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后福。

    這話似乎沒錯,從此徐階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驗仍在前方等待著他,只有經受住這次比死亡更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長為忍辱負重、獨撐危局的中流砥柱。

    這之后的日子是平淡無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階的父親辭去了公職,回到了華亭縣老家,在這里,徐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聰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后,他一舉考中了秀才,進入縣學成為生員。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歲的徐階前往南京參加鄉試,結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繼續備考。

    但這對他而言未必是件壞事,因為就在第二年,一個人來到了他的家鄉,並徹底改變了徐階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進士成為了華亭的知縣,他的名字叫聶豹。

    應該說聶豹是一個稱職的知縣,而在公務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后,他都會跑到縣學,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討經史子集。

    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徐階。

    當聶豹第一次和徐階交談時,這個年輕人高超的悟性和機智的言辭就讓他大吃一驚,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于是,當談話結束,眾人紛紛散去的時候,聶豹私下找到了徐階,問了他一個問題:是否願意跟隨自己學習。

    徐階不傻,他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復。

    自此之后,徐階拜聶豹為師,向他求學。

    但徐階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極為尋常的縣官,卻並非一個普通人,他即將展示給徐階的,是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后,徐階便驚奇地發現,聶豹教給他的,並不是平日談論的經史文章、更不是考試用的八股,而是一門他聞所未聞的學問。

    在徐階看來,這是一種極其深邃神秘的學識,世間萬物無所不包,而更為奇怪的是,連經世致用、為人處世的原理也與他之前學過的那些聖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並沒有猶豫,在之后的兩年里,他一直在刻苦認真地學習鑽研著,日夜不辍。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與眾不同的老師正在教授給他一種特別的智慧,並將最終成為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財富。

    嘉靖元年(1522),應天府即將舉行鄉試,這一年徐階二十歲。

    他對聶豹的欽佩和崇拜已經達到了頂點,在這兩年之中,他曾無數次發問,無數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聶豹所傳的精髓,了解了這套獨特的體系,但兩年來,仍然有一個讓他十分好奇的疑問,沒有得到答案。

    于是在他離家赴考的那天,他向為自己送行的聶豹提出了這個最后的問題:

    “你怎么會懂得這么多呢?”

    聶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幾年前,我在江西求學之時(聶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聽其所講極為怪異,甚是不以為然,當時我年少氣盛,與他反復爭辯幾日,終于心服口服。”

    聶豹抬起頭,走出了他的回憶,看著這個即將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輕人,說出了最終的答案:

    “當日我雖未曾拜師,卻蒙他傾囊以授,我所教給你的一切,都是當年他傳授于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領悟此學,必有大用。”

    “此學即所謂“致良知”之心學,傳我此學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驗

    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他拜別聶豹,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

    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徐階如行云流水般答完考題,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他很有信心,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丟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里。

    他的運氣實在不好,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順手就往地上一扔:這寫得是什么玩意兒!

    就在徐階先生即將成為復讀生的時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時,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看見了這一幕,他撿起了卷子,仔細看了很久,然后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當為解元”

    所謂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落榜。

    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雙方爭執不下,最后終于達成妥協,錄取徐階,不點解元。

    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不過無所謂,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一年之后,他將見識真正的大場面,去面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

    嘉靖二年(1523),徐階前往北京,參加了會試,看來京城的考官水平確實不錯,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雖然沒有拿到會元,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

    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見了大老板也不怎么慌張,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殿試后,內閣大臣審讀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極為驚訝,贊歎不已,認為此科狀元非他莫屬。

    就在此刻,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和鄉試時如出一轍,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

    這個人叫林俊,時任刑部尚書,沒事遛彎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評語脫口而出:

    “好文章!當評第一名!”

    這回麻煩了。

    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可是問題在于,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

    說來慚愧,這位仁兄雖說愛才,也是高級干部,卻有一個缺點——人緣不好,當時的內閣大臣費宏等人和他有著很深的矛盾,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現在他突然來了這么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論——此文作者與他有著不可告人的關系。

    托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本來眾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

    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但也算湊合了,冤就冤點吧,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階金榜題名,去朝廷見考官、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才能終于得到了肯定。

    在那里,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號人物——楊廷和。

    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面前的時候,楊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斷:

    “此少年將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報私仇的費宏也挨了領導的批評:

    “你是怎么做事的,為何沒把他評為第一呢?!”

    佩服、佩服,楊廷和先生這么多年還真沒白混。

    發達了,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強光燈還亮,領導賞識他,作為高考全國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庶吉士——升官——入閣,榮華富貴正等待著他。

    懷著極度的喜悅,徐階衣錦還鄉,他的父親激動萬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縣丞),兒子竟然這么有出息,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忙著興奮流淚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

    這個人就是聶豹,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去福建擔任巡案御史,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他找到了徐階。

    在過去的日子里,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他無私地將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但他十分清楚,這位學生雖然極為聰明,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為精要關鍵的一點。

    當他進入大堂,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他立即意識到,揭示那個秘訣的時候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里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階臉上的笑顏變成了錯愕,他張大了嘴,似乎想說點什么。

    聶豹卻笑著搖搖手:

    “你日后之前程無可限量,我沒有什么禮物可以送你,就為你上最后一課吧。”

    “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但其中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會貫通,自可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豹頓了一下,看著屏氣傾聽的徐階,繼續說道:

    “你天資聰敏,將來必成大器,但官場險惡,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艱難之時,牢記此四字真言,用心領悟,必可轉危為安。”

    “即使日后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切記!”

    徐階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沉聲答道:

    “學生明白了。”

    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並不明白”,聶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現在沒有。”

    嘉靖三年(1524),懷著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徐階拜別聶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為帝國的優秀人才,他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七品編修,這里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卻是萬眾矚目的中心,因為一旦進入這里,半只腳就已經踏入了內閣。

    此時的徐階少年得志,前途看漲,還剛剛辦完了婚事,娶了個漂亮老婆,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就即將滑入痛苦的深淵。

    嘉靖三年(1524)八月,剛進翰林院的徐階板凳還沒坐熱,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父親去世了。

    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極為悲痛,報了父喪,二話不說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單位上班,領導沒混熟,同事關系也沒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階並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一場致命的劫難即將向他襲來。

    嘉靖六年(1527),徐階回到了北京,官復原職,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整日抄抄寫寫,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麻煩來了,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折開始。

    之后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張璁要整孔老二,徐階反對,于是張璁要整徐階,最后徐階滾蛋。

    好像很簡單,事實上不簡單。

    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他並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就是罷官嘛,你能把老子怎么樣?還能殺了我?

    沒錯,就是殺了你。

    由于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御史也湊了熱鬧,跟著罵了一把,又*了張璁,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么寬,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干掉。

    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發表個人意見、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當孬種!

    他毫不畏懼,直接放話出來:要殺就殺,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還有更為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著他,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

    就在他靜坐等待處罰的時候,另一個噩耗傳來,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徐階悲痛萬分,他成婚僅僅六年,妻子就永別而去,但更讓他痛苦不已的是,他連辦理妻子后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他得罪了張大人,不能四處走動,必須呆在原地等候處理。

    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的眼里,徐階已然是必死無疑,因為根據路邊社報道,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都御史汪鋐受張璁指使,給徐階定了死罪。

    徐階終于沒有能夠逃脫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實殺頭也沒什么,眼一閉,心一橫,根據傳統說法,就當是多個碗大的疤(雖然治不好)。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把你關起來先不殺你,吊著你玩,讓你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階所承受的就是這樣的痛苦,每日籠罩在死亡陰影下,隨時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懼外,他還有更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還真是應了那句老台詞——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為了遠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現在前程盡毀、家破人亡,卻只用了十幾天。

    有時候,天堂到地獄只有一步之遙。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人發瘋,相信只要是人類,就會難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明明已經無法忍受,卻還要忍受下去。

    當都察院內定的死罪傳到徐階耳朵里時,重壓之下的他終于忍無可忍了,于是他抖擻精神,決定,從頭再忍。

    不忍又能怎樣呢?

    徐階開始准備后事了,他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沈恺,交給他一些銀兩,只委托他兩件事情:

    “請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帶回華亭老家,交給我的母親。”

    沈恺認真地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諾的徐階放心了,他大聲地說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無牽掛!請你替我轉告張學士(即張璁,時任謹身殿大學士),此事我一人所為,絕無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階偏偏還就死不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幾個司局級干部是徐階的老鄉兼好友,就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還四處幫他活動,最后終于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當然了,張璁是不會罷休的,既然殺不掉你,就毀掉你的前途,此后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別想什么尚書、內閣,老老實實地去福建吧。

    更為可惡的是,這位張學士還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狀,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看樣子是害怕自己記性不好,把這事給忘了(事后證明他記性確實不好)。

    好了,有了這八字評語,徐階的前程就算到此為止了。

    但他沒有多說什么,收拾行李便准備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還要回一趟華亭,去拜別在家的母親。

    徐階連殺頭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罷官,但對辛勤養育自己的母親,他始終懷著歉疚,榮華富貴已付之流水,何以見母?何以報歸?

    但當他見到母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母親顧氏聽他講完所有的經過后,卻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于直言而被貶官,這是我的榮耀啊!”

    然后她站起身,去為一臉驚訝的兒子准備遠行的行李。

    畢竟我並非孤身一人啊!徐階笑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去福建!普天之下,豈有絕人之路!

    徐階是幸運的,因為綜合前人經驗,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會有好處給你,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樣,老天爺早已准備好了一份珍貴的禮物,等待著徐階去領取。

    當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階折騰個七葷八素是不會罷休的,因為老天爺他老人家的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先收貨、再付款。

    秘訣、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個好位置嗎?

    答案是不,延平位于閩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區,在那里當知府連轎子都沒法多坐,經常要騎馬,而推官更是夠嗆,因為它專管司法以及各類刑事案件。

    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這個條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頻發,而且其司法系統的下屬官員大都由本地人擔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難搞。如此看來,當年張璁發配他的時候還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于是,當個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階出現在當地屬下面前的時候,當慣了地頭蛇的人們幾乎同時確定:這人很快就會滾蛋的。

    總體上看,這句話的語法和真實性是沒錯的,但主語的指向並非徐階,而是他們自己。

    徐階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積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這幾年的司法成績十分突出,案件推積如山,卻總不處理,監獄已經成為了延平最適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沒處理,新犯人又關進來。聲勢日益壯大。

    當年也沒有什么羁押期限,說關你就關你,說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沒個譜。拖個三五年,判個一兩年,審完后掐指頭一算,當庭釋放也算是常事。

    于是徐階對下屬們說,從明天開始,加班加點審查案件。

    下屬們反應十分熱烈,紛紛表示一定要協助領導搞好工作。徐階非常之高興。

    第二天,所有官員都按時報到,然而徐階驚奇地發現,這幫人雖然坐在了辦公室里,卻只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徐階終于明白了,眼前的這群看似親切的部下,整日笑臉相迎,呼前擁后,背地里卻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實只為一個目的——把自己趕走。

    徐階憤怒了,他言辭訓斥了幾個怠工的官員,卻沒有想到,這些人的脾氣比他還大,當場就頂了他幾句,之后索性不來了。

    爛攤子丟給你,看你一個人怎么辦!

    徐階握緊了拳頭,他知道指望不上這些人了,但問題擺在眼前,一個人怎么辦呢?

    其實很多事一個人也是可以辦的,只要你有足夠的決心。

    徐階打開了塵封的卷宗,開始逐件審查整理案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沒有助手、沒有朋友,在孤燈下艱難地工作,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他最終完成了這件看似無法完成的任務。

    該判的判了,該放的放了,什么千古奇冤、罪大惡極的也都處理了。這個世界第一次徹底清靜了。

    地頭蛇們跌破了眼鏡,他們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白白淨淨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骠悍,可他們更想不到的是,這並不是事情的終結。

    在不久之后,徐階突然下令逮捕了幾個法司衙門的官員——那幾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動的領導人,罪名是貪污受賄,以他們的那些爛底,這類證據實在並不難找。于是分流的分流,下崗的下崗。

    從此沒有人再敢和徐階作對,因為他們已經認識到,在這個文弱書生的身體里,蘊藏著極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記載中,這個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說明徐階的良好的工作態度,並體現了其全心全意為百姓服務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實事情並非那么簡單。

    在這層光環的下面,隱藏著徐階性格的另一面——先隱而后發,俗語又叫秋后算賬,或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后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明確地告訴了我們,在這位斯文讀書人的心中,始終銘刻著這樣一個人生信條——有仇必報。

    不久之后,徐階的名聲就隨著這件事情傳遍了延平,喜歡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幾位被他下崗分流的人還找來了當地的黑社會,揚言要給他放點血。

    于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已經不是京官了,在這小地方撈點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么認真呢?

    徐階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雖官小,卻有職責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雖偏,亦可勵精圖治!”

    說得好,說得好,可是勵精圖治的徐階先生,你很快就會遇到一個真正的麻煩,而這個麻煩,是你無法解決的。

    事情是這樣的,延平一帶雖然窮,卻還有個天然優勢——產礦。這礦出產的東西也比較特別——銀。

    當年那個時候,銀礦的地位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印鈔廠,只要能挖出來,就能用出去,還不用擔心通貨膨脹問題。

    延平是個民風骠悍的地方,所謂民風骠悍,通俗點講就是不讀書、敢鬧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于是各地未經生產安全部門批准的小銀窯紛紛開張,四處刨坑挖洞,還勾結地方黑社會,稱霸一方,魚肉百姓。

    剛剛斷完冤案的徐階意氣風發,他准備再顯身手,徹底解決這幫為害百姓的人渣。但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雖然三令五申,反復清查,情況卻絲毫沒有好轉。官員們依然喝茶聊天,惡霸們依然盜挖銀兩。

    徐階並不是個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員們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態度,是因為在那些被盜掘的銀子中,必定有屬于他們的一份。

    官匪勾結,蛇鼠一窩,沒有人肯執行他的命令。這一次,徐階真的無計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審,但是要他手提鋼刀、深入虎穴剿匪,這玩笑就開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階看來,這只是一件他必須解決的治安案件,但他沒有想到,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將成為他一生的轉折點。

    時間一天天過去,事情卻毫無進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階開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張璁惡整,皇帝訓斥的時候,徐階也從未畏懼過,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是站得住腳的,但是現在他似乎有點心虛了。

    二十多年以來,雖然飽經風雨,但徐階始終是一個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學到的四書五經,相信自己聽到的聖賢之言,那些歷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們的不朽功績一直都是他學習的榜樣。徐階曾經堅定地認為,只要信守聖人的教誨,遵循禮儀廉恥,必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可是現在出問題了,徐階驚奇地發現,雷厲風行、剛正不阿,在現實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現在這件事情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而他的屬下們並沒有相同的道德覺悟,也不打算培養類似的品德,他們並不理會徐階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等待著徐階的離去,然后繼續獲取他們的利益。

    徐階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離憤怒了,這個世界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它不是書中所記載的那個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這是一個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為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謂舍身取義,所謂心懷天下,在他那些貪婪的下屬心中,統統歸結為兩個字——放屁。

    絕望的情緒彌漫在徐階的心中,他突然發現,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聖人之道、處事原則原來竟然毫無用處,連福建延平府的幾個奸吏惡霸都解決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話!

    徐階終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機——信仰的危機,多年所學已然無用,世上還有什么東西可以相信?可以堅持!?

    然而他最終沒有放棄,因為他還有第二個選擇——良知之學,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學系畢業的好朋友曾經這樣對我說:大學里不應該開設哲學本科專業,因為學生不懂。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為這個世界上最為高深的智慧,哲學是無數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結晶,他們吃過許多虧,受過許多苦,才最終將其濃縮為書本上的短短數言。

    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是不會懂得這些的,他們太天真,太幼稚,他們或許能夠在考試中得到一百分,卻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的含義。所以他們雖然手握真理,卻無法使用,滿懷熱情地踏入社會,卻被撞得頭破血流。

    徐階大致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也不懂,雖然他了解心學的所有內容,卻並不知道該怎樣去做。至于六年前聶豹告訴他的那四個字,則更是不得要領。

    什么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與行的合一。評:廢話。

    徐階反復思考著這四個字,卻始終摸不著頭腦,聶豹說話時那鄭重肅穆的表情依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肯定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開涮。

    但問題是他怎么都看不出這四個字有什么作用,難道像念咒一樣把它念出來,礦霸們就能落荒而逃,官員們就會老實辦事?所謂良知之學,所謂光明之學,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又有何用處?

    于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處去尋?!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階沉默了,在官員們的冷眼旁觀和冷嘲熱諷中,他開始了漫長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終于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他堅守二十余年的信念和原則是存在很大問題的。這套傳統道德體系或許是對的,卻並無用處。真正決定大多數人行為的,是另一樣東西。

    只要找到這樣東西,就能解決所有的難題。于是徐階決定,否定自己所有的過往,把一切推倒重來,去找到那樣東西。

    說教沒有用,禮儀廉恥沒有用,忠孝節義也沒有用,這玩意除了讓人昏昏欲睡外,並沒有任何作用。

    在剝除這個丑惡世界的所有偽裝之后,徐階終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利益。

    胸懷天下、舍生取義的絕對道德確實是存在的,可惜的是這玩意太高級,付出的代價太高,從古自今,除了個別先進分子外,大多數人都不願消費。

    利益,只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驅動人們的魔力,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極其的殘酷,卻異常的真實。

    在這個殘酷的現實面前,徐階終于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無論有多么偉大正直的理想,要實現它,還必須懂得兩個字——變通。只有變通,只有切合實際的行動,才能適應這個變化萬千的世界。

    于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階丟棄了他曾信奉幾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面對那些肆無忌憚的礦霸貪官,作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

    不久之后,徐階的隨從們驚奇地發現,幾乎在一夜之間,那些霸占銀礦的地方黑社會突然退隱江湖,老老實實地回了家。

    在納悶和興奮的情緒交織中,他們向徐階通報了這個好消息,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徐階並沒有絲毫的驚訝和喜悅,似乎這早在他預料之中。

    而事實確實如此。

    幾天前,徐階帶領著幾個親信,來到了銀礦的所在地,他沒有去那里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當地的里長。

    當然,這些所謂的里長並不是什么善類,盜礦的好處自然也有他們的一份,就在他們不知這位大人來意、惶恐不安的時候,徐階亮出了底牌:鏟除那些礦霸,我將給你們更大的利益。

    于是一切都解決了,這些以往雷打不動的人突然煥發了生機,他們立刻動員起來,發動各村各戶,連夜把參與盜礦的人抓了起來,刻不容緩。

    在徐階的政策影響下,各地各村紛紛效仿,興起了打擊礦盜的高潮,對這種特殊的群眾運動,當地官員個個目瞪口呆,束手無策。礦盜干不下去,只好走人,危害當地十余年的禍患就此解除。

    徐階終于成功了,他沒有死守所謂的絕對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當他將所有內情坦誠相告的時候,一位隨從卻十分不以為然,憤然而起,指責徐階的處理方式是耍滑頭,搞妥協。

    “是的,這是妥協”,徐階平靜地回答道,“但我贏了。”

    經歷了艱辛的歷練,徐階終于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也徹底領悟了心學的含義和聶豹留給他的那個秘訣。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徐階注視著當年他來時的方向,作出了這個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階終于熬出了頭,他因政績優秀,被提任為湖廣黃州(今湖北黃岡)同知,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還沒來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學政。

    在浙江干了三年教育工作后,徐階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轉機,這一次他的職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為江西的高級官員,徐階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溝、深夜翻檔案了,

    但是麻煩還是找到了他的門上。

    一天,他家的門衛突然前來通報,說有一個人想見他,徐階還以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這位仁兄進來之后,即不哭也不鬧,卻直截了當地向徐階表示,自己積極肯干,要求進步,通俗點說,就是升官。

    徐階笑了,他從未見過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說升官就升官?憑什么?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這位找上門來的人說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輔的親戚。

    這實在是個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親戚,夏言自然也會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場規律。而已經學會變通的徐階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他拒絕了,留下一句話后,他把這個人趕出了家門。

    “我到此為官,是來管束你們(爾曹屬我誨),不是濫用職權,謀求晉升的!”

    這位仁兄灰頭土臉地走了,自然不肯干休,馬上給夏言寫信痛罵徐階,還四處揚言,要給徐階好看。

    徐階聽到了風聲,卻一點都不以為意,不理不睬,只當是沒聽見。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件,經歷磨難,懂得變通的徐階已然成為了一個熟悉官場規則的人,他很清楚,討好夏言能給自己帶來什么,但他卻堅定地回絕了。

    在很早以前,徐階曾決心做一個正直的人,匡扶社稷,為國盡忠,許多年過去了,他受到過無數打擊、經歷了很多痛苦,卻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初衷。

    事實證明,他始終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堅持原則的徐階遇上了堅持原則的夏言,于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在外歷練八年之后,他即將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來說,大興土木搞工程是當官拿回扣發財的不二法門,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築糧倉之類的項目,各級官員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而徐階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卻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個類似的要求——修建一個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來紀念某人的,可讓經辦官員驚訝的是,徐階所要紀念的這個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親屬,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

    “此人是我的老師。”徐階這樣回答旁人的疑問。

    于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階親自到訪,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整肅衣冠,向這位偉大的先輩跪拜行禮:

    “我曾隨文蔚(聶豹字文蔚)公習閣下之道,磨砺十年方有所悟,雖未能相見,實為再傳弟子,師恩無以為報,唯牢記良知之學,報國濟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別了這位素未謀面的導師,徐階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砺與歷練,那個不谙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變成了一個工于心計,老謀深算的官場老手。

    但這並不是徐階的唯一收獲,更重要的是,他終于領悟了所謂光明之學的真意。

    領教了黑暗中的掙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階終于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一個丑惡現實的社會,但耐人尋味的是,那門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學正是誕生于在這黑暗的世界中,倔強地閃耀著自己的光芒。而創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飽經風雨坎坷,卻懷著一顆光明之心死去。

    因為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縱使執著、縱使頑強,卻依然是軟弱的。他們並不明白,在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卻必須接受。

    只有真正了解這個世界的丑陋與污濁,被現實打擊,被痛苦折磨,遍體鱗傷、無所遁形,卻從未放棄對光明的追尋,依然微笑著,堅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經歷黑暗的人,是無法懂得光明的。

    背負著黑暗活下去吧,徐階,堅持下去,你會找到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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