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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22 PM

岳靖 - 情漾【單】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皇廉兮出身有傳統、講禮教的名門家族,懂規矩,有修養,
知道善待淑女的道理,就算遇見愛惹麻煩的女孩,
也從無惡感,總是保持著春日清風般的和煦神采;
但眼前這個撞毀他的酒館、說他像貓的女人──后飛雲,
正在毀掉他的紳士原則、家族禮教──
她來自「帆船島」,生於島上歷史悠久的造船家族,
自稱擁有駕駛帆船的專業執照,
卻開船撞毀他心愛的酒館,毀掉他大半的珍貴收藏!
但可惡透頂的是,她犯了這麼大的過錯,
居然還能擁有無辜到近乎純真的表情,
眼神裡帶著不確定的脆弱,為他的損失憂慮苦惱,
教他真的氣她、惱她,卻又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出版日期】 2005年12月29日

【出版社名稱】 狗屋

【書系及編號】 采花529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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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24 PM


楔子

  船揚帆,迎著風,你到了海洋中心,隻身潛入海底,捕捉動人美景。

  風和雲的聲音在天空蕩漾著,像情人的親密私語,不知道你聽見了沒--

  我是你海裡來的情人……

  航向無法固定。這應該是從未有過的情況,羅盤莫名失靈、桅燈故障,三至四蒲福風級吹得帆索嘎嘎作響。海夜通常不是全然的黑暗,下雨的晚上除外,難以辨識的無形浪端,像鋼索,陣陣拍擊船身。

  雨勢越來越大,失了航向,這艘四十四呎長的船也許隨時要翻覆。只有風與海願意配合,方能領會駕駛帆船的藝術。她不是一個操帆掌舵好手,風從來不是她的朋友,她更不懂海性。

  何以在這種夜晚揚帆航海?她忘了,至少現在想不起原因。

  帆腳索爆裂的聲音,使人神經緊繃起來,她摸黑找耳機戴上,此刻需要德布希的《月光》來幫她找回平靜。

  懂得駕駛帆船的人知道帆聲、側枝索的磨擦聲、木頭的吱嘎響,才是最美妙的海洋音樂……她管不了這麼多,這些對她而言才最可怕。

  風力似乎有越來越強的趨勢,船帆和船身難以平衡。

  她早忘了「風小,帆肚大;風大,帆肚小」的準則,一片闃黑中,什麼也看不清,儘管閉起眼睛,跟著耳機裡的樂音輕數拍子,身隨船動,想像月光朦朧地包圍而至,如果她注定就此殞命--

  至少她這輩子,獨自駕駛過一次,不辱門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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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25 PM


第一章

  「帆船撞上酒館了!」

  清晨的陽光偷偷從海面渡上岸畔,一路鋪蓋各個碼頭,穿行鐵道接縫,帶著一縷火車蒸氣輕煙,爬過蚌形廣場,登上遠山,無聲覷著一向繁忙而井然有序的菜園灣。這座環繞天然港灣建造的港口,既是海都也是山城,所有彎曲的石階巷道肯定是一邊通往山陵,一邊銜接海洋。起伏有致的住屋、陽台、院落從廣場外圍商店區開始延伸,猶如鮮麗的積木般,巧妙接連又高低錯落,堆迭一片奇彩景象。

  商店街上,運花的貨車才剛停住,司機尚未下車,立即有人趨近車窗,爭相走告:「帆船撞上酒館了、帆船撞上酒館了……」

  市街的人們都在往碼頭聚集。

  「帆船撞上酒館了!」

  昨夜降了場大雨,不知誰家的重型帆船沒收帆、沒繫纜繩,隨風飄行,撞上碼頭浮塢酒館。

  那座酒館是由「菜園灣三傑」之一--皇廉兮出資經營的。酒館設在八號碼頭附近的浮塢上,有一座涼亭式吧檯、一艘改裝成包廂區的老運輸船,吧檯地板下的海底更隱藏著廢棄潛水艇充當密室。皇廉兮喜歡在那海底密室裡,洗照片、玩拼圖。皇廉兮是個深海攝影師,經營酒館是他的副業,拍照洗照是他的正職,玩拼圖是他的業餘興趣。

  「真糟糕!不知道廉兮先生昨晚是不是又在密室裡一整夜……」

  那艘重型帆船像根天外飛來的巨大有桿船錨,從老運輸船側舷正中,橫鑿而入,幾乎把酒館切成兩半,露天座的浮塢地板爆開一道齜牙咧嘴般的縫,海水裡飄著鋸齒狀雲朵,到處是木頭尖刺。

  「慘不忍睹……」這是大家休閒聚會最愛的場所,看樣子得花一段時日整修重建了。

  「這艘帆船到底是哪一戶人家的?」暴怒的菜園灣三傑之一--此地區的最高統帥、負責人、老大--陶垚農對著圍觀的人群吼著。

  今早的菜園灣步調全被這艘該死的帆船搞亂了……返航的遠洋漁船,進港不順,漁獲沒人清點,大夥兒沒心情工作,全跑來事故現場,擔憂皇廉兮。

  「這不是菜園灣的帆船。」一個聲音傳來。人群聞聲退開。

  皇廉兮穿著成套的乳白色燕尾服,內襯綠背心、鴿子灰領巾,腳下一雙紳士專穿的三節式皮鞋格蹬格蹬地發出聲響,將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帶出。

  「Farmer,這艘帆船不屬於菜園灣。」皇廉兮取下禮帽,長指理理一頭黑亮、長度及領的曲髮,登上歪斜的老運輸船階梯,與陶垚農站在一起。

  「你總算出現了,我以為你昨晚睡在這兒。」陶垚農指指下方慘況。

  有人鬆了口氣。幸好廉兮先生沒待在密室裡。

  「你去哪兒?穿成這副德行--」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皇廉兮打斷陶垚農,深邃狹長的黑眸凝視著卡進酒館的帆船,神情閃了閃。「船艙裡有人!」他說了句,往下跳到帆船艉舷板,對陶垚農喊道:「Farmer,安排拖船。」

  晨風中蕩漾著海鹽味兒,皇廉兮那頂米色禮帽在蒼空飄轉,像每次出海揚起的船帆一樣,融進蔚藍的海天……

  光線很亮。后飛雲睜開眼時,有種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四周有風在拂動,后飛雲看見一抹人影走來,是個男人,英挺俊逸的男人,身著燕尾服,眼神內斂柔和,瞳仁幽黑得閃出藍紫色澤,充滿神秘感,令人想起大師動畫裡那個「貓男爵」……

  「妳醒了?」男人開口,語氣溫煦,也像「貓男爵」,有種優雅的自信,長腿邁著穩重的步伐接近她。

  后飛雲眸光迷濛,盯著男人,發出嗓音:「你是誰……你好像貓……」喉嚨乾痛,馬上語滯。

  皇廉兮挑了挑眉。「妳說我像貓?」沒有一個男人喜歡聽到女人如此形容自己,尤其這個女人開船撞毀男人的酒館。皇廉兮冷聲哼笑。「我是皇--Emperor。」高高在上地睥睨她一眼,他旋身離開。

  后飛雲呆望男人影像消失在一片光亮中,覺得疲憊感尚未褪盡,自己一定是在夢中,合上眼,又睡了去。

  ※※※※

  幾個小時後,后飛雲徹底清醒,從大床中央坐起身,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陌生房室。

  空間很大,中心點有個漂亮U形圍欄,鍛鐵鏤花,開口與床尾朝著同一方位,應該是房間樓梯出入處。房室格局圓順,雙弧書櫃鑲嵌在床邊兩側的牆裡,拋物線形地延伸出去,結束在對著床鋪的兩扇拱形大窗邊。窗外陽光金燦,偶有一、兩道陰影閃過,「颯颯」的重低音不知是什麼。窗與窗之間有張順牆砌靠的大桌,桌面很凌亂,一台筆記型電腦螢幕邊框貼滿memo紙,米白色禮帽掛在原木椅柱頭。

  后飛雲瞇細眼眸,下床,從床畔桌上的玻璃水瓶裡倒出一杯水,喝完後,垂眸搜尋陶磚地板。她腳上還穿著襪子,可找不到鞋子,就這樣沿書牆走動。

  空氣動力、流體力學、氣象學、地文航海、天文航海、水的知識、古船圖譜……全是與造船有關的書籍,有多少冊呢?大概兩、三千吧。后飛雲估量著。如果不是圓形房間夠陌生,她一定會以為這兒是自己家裡。

  這是那個男人的房間嗎?后飛雲走到桌邊,盯著桌角那個CD盒大小、插滿彩色鉛筆的吸音板。她伸手碰一下削尖、朝天的筆端。這並不是夢,不久前,的確有個男人姿態高傲地自稱「皇」。

  真了不起--「皇」耶,一個很會廢物利用,把吸音板當筆插,連個筆筒都沒有的Emperor呢!

  后飛雲蹙蹙秀挺的鼻樑,頗不以為然,打算再遇見他時,要告訴他,她是Empress,貨真價實的「后」--這個姓,在這一秒鐘,真教她得意。

  撇撇紅潤的唇,后飛雲低斂眉眼,走向大窗前。一個巨大東西掃過,風揚起她散落的髮絲。她驚訝地瞠眸,往窗台靠,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望著緩緩旋轉的風車扇翼。

  這建築是座風車塔,緊連一幢綠窗扉雙層樓房,塔身有陽台環繞,外側樓梯可通達地面和雙層樓房的屋頂花園,高高聳立在菜園灣海邊的石崖上。地勢很陡,遠方的浪花像是大海的手套,將屋前的斜傾草坪,往沙灘拽。一樓的開放空間是工作房,像車庫一樣,有上掀式大門被兩根粗木柱撐成遮蔭。這房子的主人是一名賭牌輸掉妻子的帆船家--虎大將。幾個禮拜前,他又在牌桌上把風車塔輸給了皇廉兮。

  皇廉兮抱著一口大箱子,自海邊方向走來,越過屋前草坪,登上雙層樓房與風車塔之間的樓梯。

  雙層樓屋頂花園裡傳來《飛行的荷蘭人》。

  「廉兮一定氣炸了……」有個女人格格地笑著。

  「那當然,男人的酒館被撞得稀巴爛,換做是我,也會生氣。」男人渾厚的聲音,懶懶地,帶著無賴勁兒。「妳知道嗎,寶貝,男人一生最重要的夢想就是美女、好酒和頂級雪茄--」

  「那是你這個不良中年的夢想吧,寶貝--」女人柔媚的腔調慢悠悠,拉長尾音譏諷著。

  男人笑聲低低揚漫。「是、是,我這個不良中年最愛做這種事--」

  「嘿,注意你的手,小心我把它做成『熊掌大餐』,寶貝--」女人半心半意地嗔道。

  皇廉兮循聲,往花園方向轉。

  除了沿牆垣亂長的野薔薇、盆栽植物以及地上的綠草外,這花園的桌椅、棚架……造景擺設,均是回收舊帆船物件重組而成。

  虎大將身著迷彩背心、灰藍牛仔褲,高壯魁梧的軀體圍著一條透明塑膠布,坐在帆布椅裡。椅背後的美艷女子一襲橘紅火焰紋、露背洋裝,像名性感舞孃,扭著惹火的嬌軀,移前移後,修剪著虎大將的頭髮。虎大將不時伸手撫觸女子的腰臀,女子不堪其擾就扯他的髮絲,讓他哀哀叫;兩人的舉動看在旁人眼裡實屬打情罵俏。

  「格麗姊,妳恢復『自由身』了?」皇廉兮通過樓梯與花園的接口,將箱子放在廢棄風浪板拼成的大桌上。桌面微震,《飛行的荷蘭人》在桌中央那具帆船造型的手提音響裡跳了一拍。

  背對大桌的美艷女子旋身,眨眨鬈翹得彷彿可以掛上兩條大旗魚的濃密睫毛。「哎呀!是廉兮大少爺啊!」嬌聲嬌氣,驚訝萬分似的。

  虎大將猛然站起,回頭盯著皇廉兮,神情閃過錯愕,繞過桌子走來。「兄弟,」緩緩氣息,手臂搭上皇廉兮的肩,背著美艷女子,往樓梯口移,他壓低嗓子說:「你這個時候來,是什麼意思?」

  皇廉兮平聲靜氣答道:「酒館被撞壞了,整修需要一段日子。我這時候來接收風車塔,時機正好--」

  「好個屁。」虎大將粗言低咒。

  皇廉兮挑眉。「虎帥想反悔?」

  「我虎大將哪是做事會反悔的人……」遲疑的語氣不像那麼回事。

  皇廉兮插一句。「別忘了我們簽下契約的--」

  虎大將搶道:「不用簽約,我也不會忘。」他虎大將是何許人物,不過就是輸了一座風車塔嘛。好幾年前,他把妻子賭輸掉,不也甘心履行賭約,讓妻子到某人船上做白工。「只是,廉兮啊……兄弟呀,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等你格麗姊出海後,再來接收呢?」

  「泰清的船已經起錨出海了,」皇廉兮說:「格麗姊這次沒上船,我想她應該是自由身--」

  「你們兩個大男人搭肩、交頭接耳,在商量什麼壞勾當?」女人嗓音乍起,近在耳邊。

  虎大將嚇了一跳,手臂離開皇廉兮肩頭,投降般地高舉,轉身對著妻子格麗「嘿嘿」笑著。

  格麗撥撥繫著紅緞帶的波浪捲長髮,瞇眼瞅看著自己的男人。「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美艷的臉容有抹冷笑,她動動手裡的剪刀。

  「剪頭髮、剪頭髮。」虎大將裝傻,食指點點額頭,攬著妻子的肩。「寶貝,我的頭髮好久沒剪,亂得跟鳥窩似的……」邊說邊回首對皇廉兮擠眉弄眼,努努下巴,要皇廉兮把桌上那口箱子搬走。

  皇廉兮和虎大將某些方面意氣相投,他們都是精力充沛、富於想像、喜歡冒險的人,唯一的不同在於皇廉兮是個徹徹底底的實踐者。

  「上午,我已經搬了不少東西過來,那個撞壞酒館的傢伙就在你的書房裡,風車塔關肇事者,挺適合的。我今天就要接收--」

  「什麼?!」虎大將跳腳吼道。

  皇廉兮微笑,繼續說:「虎帥,賭輸就是賭輸,親兄弟都得明算帳--」

  「什麼賭輸?!」格麗打斷皇廉兮的嗓音,揚起一道細柳眉。

  虎大將臉色大變,冒冷汗。皇廉兮優雅閒適地回道:「放心吧,格麗姊,虎帥這次輸掉的是風車塔,不是妳。妳好不容易才恢復自由身,我想虎帥不會再把妳當『籌碼』--」

  「別說了……」虎大將討饒地哀喊。

  格麗美顏凜了凜,將剪刀往桌上一放,換個燦爛甜笑的表情,姿態優美地坐進帆布椅中,抬眸凝著丈夫。

  砰地悶響,虎大將像頭笨拙的大熊,正以跪行方式移至妻子身前。「寶貝,妳聽我說--」

  「你真棒啊,」格麗截斷虎大將的聲音,柔荑拍拍他的臉頰,嗓音甜柔至極。「你很棒嘛,寶貝--果然是不良中年的最佳典範喔,這幾年,我飄泊,你逍遙嗯……」令人寒毛直豎的女性柔情。

  虎大將苦著一張臉,悄悄瞪向皇廉兮,心裡咒罵著這個外表看似柔和、神秘、內斂,其實情緒起伏大、易生悶氣,並且越來越錙銖必較,令人難以捉摸的皇家公子。

  皇廉兮昂首,仰望風車塔二樓。扇翼攪動的氣流中,陽光朦朧地勾勒著窗台上的孅孅倩影,《飛行的荷蘭人》仍在手提音響裡轉悠,那個說他像貓--百分之八十不懂駕駛帆船--的女人醒了。

  ※※※※

  后飛雲聽見風中飄渺的《飛行的荷蘭人》,不禁想起剛經歷的夜航。當時,耳機裡播放的明明是德布希的《月光》,不知怎地,她腦海裡一直運唱著華格納的《飛行的荷蘭人》。也許她真的太害怕,怕到後來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清楚,隱約只記得船身最後的傾斜與撞擊。

  皇廉兮踩過樓梯頂階踏墊,無聲無息地繞出樓梯口的U形圍欄,將大箱子放在陶磚地板上,雙手環胸靜靜瞅看窗前的后飛雲。

  她身形修長苗條、比例完美,斜陽使那女性曲線看起來更顯姣麗,很適合入鏡,只是有點兒狼狽,那一身雜混哥德式神秘品味與浪子風格的黑襯衫、緊身牛仔褲打扮,早在他把她從船艙裡拉出來時,弄得像乞丐裝一樣。她的手臂從撕裂的衣袖露出,纖細白皙,一看就知道此人不可能通曉帆船技藝。她散亂的長髮彎扭成誘人的弧度,猶如葫蘆籐,如果再捲曲一點可能會使人煩躁,再平順一點就呆板沉重,那一頭濃密的及腰黑絲,令他想起波特萊爾的〈髮〉,彷彿,空氣裡真有股深邃的芳香,像椰子油,像麝香,像瀝青……

  見鬼的波特萊爾!

  皇廉兮在心裡低咒,拋開不必要的雜想,眸光沉闇,彎身從大箱子裡取出一雙涼鞋,走往窗邊,把鞋往窗台一放。

  后飛雲頓一下,盯著突然出現的涼鞋,身子慢慢偏轉,朝向左斜後方一步之遙的皇廉兮。夕暮如衣披垂在他身上,風輕拂,她認出他是「貓男爵」,只不過此刻,他已換下紳士服,穿著棕褐色迷彩紋休閒褲,搭配淺草色棉質T恤,T恤上印著一個人頭像,仔細一瞧,那是……

  他自己?!

  后飛雲眨眨眼,像是窺視了不該看的東西般,侷促地低下頭,不經意地發覺他腳上的舊涼鞋,跟窗台這雙同款。

  「新的,沒穿過。」皇廉兮開口。「我不會要妳光著腳重返事故現場--」

  后飛雲抬頭,對上他的眼睛,表情閃過一絲不解。

  「妳得賠償妳所破壞的一切。」這女人藏不住心思。她不開口,他也看得出她剛剛注視他衣服圖案的表情,是怎麼一回事--她肯定在心裡嘀咕他是個自戀狂。無妨,隨她怎麼想。讓她為她撞毀酒館的事負責,最重要。「待會兒,我會帶妳到碼頭,讓妳看看我們的損失--」

  「我做了什麼……」后飛雲睜大美眸,語氣驚疑,帶點兒不確定的脆弱。「……是嗎?」

  皇廉兮直視她雙眼--一對晶瑩剔透沉澱傻氣的美麗瞳眸,他想,這個外表看似成熟的女人,其實是個迷糊的女孩吧。

  「妳撞毀了一間價值不菲的碼頭酒館。」皇廉兮神情凝肅地說。

  后飛雲抽了口氣。「那怎麼辦?」她心慌,柔荑拉住皇廉兮的手臂。「有沒有人受傷?嚴不嚴重?」

  「當然嚴重。」他的「海下八公尺密室」進了水,有些東西流失了,這是何等嚴重的事啊!皇廉兮看著她圈握在他手臂上、冰冷泛白的十根蔥指,說:「妳很擔心?」

  后飛雲求救般地盯住他,喃語:「我不是故意的……」

  「每個闖禍的人都會說這一句。」大掌扯開她的手,皇廉兮淡淡地道:「妳根本不懂得駕駛帆船對吧--」

  后飛雲又搖頭又點頭。「我懂得……只是……昨夜我的船出了狀況,突來的強風大雨讓我失了航向,我什麼都看不見,好怕翻船,才……」急聲急調欲解釋,卻顯得語無倫次。

  皇廉兮皺眉。「妳不懂得駕駛帆船。」語氣很重,有種不容反駁的肯定。

  「我懂……」后飛雲還要說。「我有執照--」

  「一個持照駕駛會不知道有壓艙龍骨的重型帆船不可能像小艇一樣容易翻覆?」皇廉兮一氣質疑,幽黑閃紫的雙眸浮現從未有過的嚴厲。

  后飛雲驚愣,這會兒,說不出話來了。

  那艘撞進碼頭酒館的四十四呎長帆船,是具有壓艙龍骨的重型帆船,抵禦強浪沒問題,甚至可耐八級以上蒲氏風力,昨夜的海況不可能使它翻覆。

  「我檢視過妳那艘船,設計、結構、建造的水準無可挑剔。最大的問題出在航員本身。」皇廉兮幾乎怒瞪著后飛雲。他出身自有傳統、講禮教的名門家族,知道善待淑女的道理,就算遇見愛惹大小麻煩的女孩,他也從無惡感,俊顏總是保持著春日清風般的和煦神采,但眼前這個撞毀他的酒館--說他像貓--的女人,正在毀掉他的紳士原則、家族禮教。

  「像妳這樣的女人要禮物,也許教人送妳名貴服飾、珠寶鑽石即可,何須要求不適合自己的東西。」他輕蔑她。

  后飛雲神情一恍,很受傷。她懂他的意思,他認為她是不自量力的嬌嬌女。她想為自己辯解,卻不知怎麼開口。

  皇廉兮別開臉龐,往樓梯口走。「把鞋穿上,跟我--」

  「皇廉兮!」一陣粗吼傳來。「瞧你幹的好事!」虎大將衝上樓,怒濤洶湧地扯住皇廉兮的T恤領口。

  皇廉兮頓了頓,視線定在一個怪物體上。

  「你惹瘋格麗,讓她把我剃了大光頭!這下你爽了吧!」虎大將吼罵著,圓碩的頭顱頂直往皇廉兮俊臉貼。

  皇廉兮臉龐朝後,嘴角抽動兩下,爆出一串笑聲。

  「你還笑!你這個不懂男人道義的爛傢伙!」虎大將放開他的衣領,猛推一把。

  皇廉兮退了幾步,撞著背後的后飛雲,笑聲倏地消失。他回首,額心深折,看著她,彷彿她是個麻煩人物。

  后飛雲的視線焦點落在虎大將臉上。「Tiger老師……」她發出輕細的嗓音,緩步走向虎大將,好一會兒,呼道:「你是Tiger老師!」

  虎大將皺皺眉,瞅著站在自己身前的絕倫女子。「妳是……」腦袋快速運轉,回顧自己過去的風流史,似乎沒有這張臉龐,何況女子太年輕,應該不可能是他的過去。難不成--

  「告訴我,妳媽媽叫什麼名字?」虎大將臉色青紅交雜,激動地抓住后飛雲的肩搖動,心裡想著,這女子該不會是自己留下的「戰績」,而她母親才是他的過去?!

  「Tiger老師……」后飛雲困惑地叫道。

  虎大將沉入驚懼的情緒裡,沒反應。

  「她叫你『Tiger老師』。」皇廉兮走過來,將虎大將的雙手自后飛雲肩上抓開。「你認識她嗯?虎帥--」深長的尾音渾厚有力。

  虎大將回過神,對上皇廉兮沉定的雙眼。

  「你認識這個女的?」皇廉兮問。

  后飛雲說:「Tiger老師,好久不見了。」

  虎大將面向后飛雲。

  后飛雲的嗓音繼續傳遞。「我是飛雲……」

  飛雲?帆船?啊!「我想起來了!」虎大將右拳擊左掌,大叫。「后飛雲、后飛雲--后家的小女兒嘛……哈哈哈……」他笑了起來,一邊拉起后飛雲的手,一邊對皇廉兮說:「飛雲是我帆船學校的學生……」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

  「所以,虎帥--」皇廉兮打斷虎大將的言詞,雙手交抱在胸前,歪著頭,星目微合,沉慢地說:「這個女人開船撞毀酒館的技術,是你教的?」

  「什麼?!」虎大將驚嚷,又扳著后飛雲的肩,問:「妳會開船了?」

  皇廉兮冷冷地嗤笑了一聲。

  后飛雲注意到他的反應,垂下臉龐,回答虎大將。「我撞壞了一座酒館,聽說情況很嚴重……」嗓音充滿罪惡與憂慮。

  虎大將吁了口氣,看皇廉兮一眼,斜揚唇角,挑挑眉。「有那麼嚴重嗎?」

  「她得賠償所有的損失--尤其她還是你的學生,更該如此,不是嗎?」虎大將是知名帆船家,他教出來的持照學生居然會有失格的表現,這還是頭一遭。皇廉兮強烈覺得后飛雲該受更多責罰。

  「你這傢伙!」虎大將把后飛雲拉到自己龐大的身軀後,掄拳朝皇廉兮肩頭打了一下。「我的頭,你怎麼賠償我!」吼著,他回首安慰后飛雲。「別擔心,Tiger老師幫妳解決--」

  「該賠就得賠。」皇廉兮態度強硬,眸光直視露出一部分美麗容顏的后飛雲。「躲在男人背後,不會抹去妳犯下的錯。」他推開虎大將,拉起她的手,拖著她下樓。

  「喂、喂!皇廉兮!」虎大將跟下樓,一面喊道:「飛雲是我的小寶貝,你對她客氣一點……」

  皇廉兮大步走,后飛雲步伐凌亂地被拖著跑,新涼鞋掉了一隻。

  格麗在這時進入風車塔內部樓梯迴廊,看見皇廉兮拉著一名女子迎面下樓,聽著丈夫的嗓音在嚷什麼「小寶貝、小寶貝」的。格麗慢慢昂高美麗的下巴,與皇廉兮錯身時,瞇細美眸打量后飛雲,質問地道:「她是誰?你們在做什麼、嚷什麼?」

  皇廉兮一乾二脆地答:「我在拯救這個『小寶貝』脫離虎帥的不良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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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26 PM

本帖最後由 fatbibis 於 2014-1-29 03:27 PM 編輯


第二章

  虎大將被格麗揪回屋頂花園,躺在帆袋拉成的吊床裡,像根大木頭,呆傻地盯著妻子手中磨得亮晃晃的剃刀。「寶貝……我的頭髮應該都剃光了吧……」他渾身緊繃,覺得頭頂涼颼颼地。

  「我剛剛還沒幫你刮鬍子呀,寶貝--」格麗坐上吊床。

  這吊床有四根帆船桅桿當系柱,索具、撐桿構成棚架,就搭在屋頂花園長滿野薔薇籐的牆邊,薔薇籐沿著桅桿攀爬、綻放花朵,吊床上方是一片美麗薔薇花遮蔭,躺在這兒,風景繽紛燦爛,虎大將卻只看到那長滿刺的籐。

  格麗讓虎大將枕在自己腿上,玉手摸著他頰畔下顎的青髭,冰冷的剃刀若即若離在他肌膚上滑動。

  虎大將吞嚥一口唾液,說:「寶貝……我想……我有電動刮鬍刀--」

  「我知道你有電動刮鬍刀。」格麗眨眨眼,美艷的臉龐漾著笑容。「但是,我比較喜歡用傳統的東西。」銳利的刀刃開始刮搔。

  虎大將感到臉頰刺痛,哀求:「寶貝,至少幫我上個刮鬍泡好嗎?」

  格麗唇角上挑,刀口往丈夫的喉結游移,甜柔地說:「放心--寶貝,你忘了我是藍帶名廚嗎,我使刀的技術可好了,這幾年來,我在泰清船上處理過各種不同動物的毛喔……」

  虎大將額際張脈,沁出冷汗。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加上「邪佞」纏身……今天結結實實不是他的日子。虎大將望著妻子美艷絕色的臉龐,乖乖地開口:「寶貝,我只有妳這個寶貝--」

  「哦?」格麗美眸深沉,笑應一聲。

  「我很愛妳。」告解般的語氣哄不了女人--

  「嗯?」

  「那個飛雲……」欲言又止會招來極刑伺候。

  刀子輕輕地,凜冽地劃過他頰鬢。「飛雲--你的『小寶貝』,是嗎?」

  打個寒顫,他說:「我只有妳這個寶貝。」然後,一五一十地招供「小寶貝」的身份背景。

  祭家海島東方海面約一百二十哩處有座「加汀島」,人們稱它「帆船島」,以這座島為名所生產的帆船總量,約佔全球三分之二帆船市場。后家是加汀島上歷史最悠久、最主要的帆船母廠。后飛雲誕生在這樣的環境中,理當三歲會游泳、五歲會駛小艇,十歲之前至少通過一、兩項國際性檢定,十五歲最好拿到二級遊艇船長及二級輪機師證照,二十歲開始,一年好歹航海個一千海浬……這是一個傳統帆船家族成員最基本、最平凡的經歷,后飛雲的父兄長輩們無不如此,偏偏后飛雲不是那塊料,她沒有天生掌舵操帆的能力,連打個簡單的縮帆結、八字結都得學上好半天,她需要專人指教、積極後天培訓。十六歲那年,她父親將她送到美國馬里蘭州的帆船學校接受指導,在「不良」老師虎大將的偏袒與掩護下,勉勉強強混到一張結業證書和執照。天知道--她的船藝還是只會令家族蒙羞……

  「我就說嘛--女人駛什麼帆船……」

  「嗯嗯,千萬別教女人操帆--」

  「否則會有收拾不完的麻煩。」

  進入蚌形廣場開始,時不時聽見有人--大部分是男人--在竊竊私語。皇廉兮拉著后飛雲快步走上碼頭坡道,直往破敗的酒館。七、八名孩童和一頭名叫「聖徒」的寵物狼,從蚌形廣場的冰淇淋攤販前跟過來,圍著他們邊跑邊將好奇的目光投射在后飛雲身上。

  「廉兮叔叔,」首先開口的男孩名叫虎千風,綽號「小番茄」。他舔著剛買的冰淇淋,問:「你要處罰這個漂亮阿姨嗎?」

  「嗯嗯……」孩子們都有相同問題地附和著。

  后飛雲很尷尬。除了她自己不清不楚外,這座港口似乎沒有人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事。

  「妳是今天菜園灣最紅的人。」皇廉兮放緩腳步。

  后飛雲抬眸,看見他側臉掠過一抹冷漠的譏誚,默默垂首,低語:「我會負責賠償的……」

  「那最好。」皇廉兮鬆開大掌,放掉后飛雲的手,長腿定止,回身對著孩童們說:「好了,別再跟,這邊很危險。」

  破敗的浮塢酒館,像戰後廢墟。包廂區的老運輸船尤其像電影裡,那艘斷成兩半的鐵達尼號,在八號碼頭附近的海面飄移。男人們已用鋼纜將它拖住,拴緊在岸上的繫纜樁,以免飄至港外,造成另一場事故。港口建物維護人員們戴著工程帽走來走去,菜園灣老大陶垚農和總工程師站在酒館過往的涼亭式吧檯前,看見皇廉兮的身影,他隨即將勘查資料交還總工程師,步下昔日堅固今日脆弱的木階,走向皇廉兮。

  「肇事帆船從兩側鋼構架中間撞進來,管式構件損毀不少,不過海底基樁沒問題。」陶垚農說著,看后飛雲一眼。這女人命大,幾乎毫髮無傷。

  「我帶她上去瞧瞧。」皇廉兮旋足,再次拉起后飛雲的手。

  「廉兮叔叔!」虎千風把最後一口冰淇淋餵給聖徒,小手拍著狼首,再次開口。「廉兮叔叔,這個阿姨好可憐,你別處罰她,好嗎……我會負責教她開好帆船的……」小男孩盯著后飛雲身上破亂的衣物,視線往下移,看看她少了一隻涼鞋的雙腳,無限同情地說著。

  其他孩童跟著猛點頭。「是啊……阿姨好可憐喔,衣服都破掉了,好像孤兒,好可憐喔……」

  陶垚農大笑。皇廉兮這下居然成了大混蛋!呵……

  皇廉兮轉過身,將后飛雲擋在背後,看著虎千風,攤攤手。「真是遺憾,小番茄。你知道這位阿姨的老師是誰嗎?」

  虎千風愣了愣,不懂大人話裡有什麼意思。

  「這位阿姨的帆船老師是你大將叔公--」皇廉兮的說明未完。

  虎千風驚訝地張大嘴巴。「阿姨怎麼會是叔公的學生?!」

  皇廉兮撇唇,搔搔虎千風頭頂。這聰明的小傢伙懂了--

  「你大將叔公都沒法教好她,你覺得誰能教她開好帆船呢?小番茄。」皇廉兮說。

  「不知道……」虎千風回道,一臉抱歉地望向站在皇廉兮背後的后飛雲。大將叔公是最棒的帆船家,如果連大將叔公都不行,這位阿姨真的……只能被放棄了。唉……虎千風晃了晃腦袋瓜,對同伴們說:「我們救不了她……」

  「那也沒辦法了……我們走吧!再去買冰淇淋……」一夥小鬼聳聳肩,帶著聖徒離開碼頭,往蚌形廣場走。

  「小孩的同情心真廉價。」陶垚農看著后飛雲。

  「我很感謝他們的關心。」后飛雲下意識地說了句,小小聲地,幾不可聞。

  皇廉兮聽見她的嗓音了。「擔心妳自己吧。」他說,大掌拉著她皓腕,往酒館走。

  「廉兮,」陶垚農叫住皇廉兮,說:「酒館地板有很多尖銳的木屑、碎玻璃還沒清,別讓女士那樣上去。」他指指后飛雲的雙足。

  皇廉兮視線低垂,皺眉。這女人,鞋掉了也不吭聲!

  后飛雲發窘,傻里傻氣地說:「我自己會小心的……」然後,依舊穿著一隻涼鞋,逕自先走上那座被她摧毀大半的酒館。

  「顯然這位女士很有良心要為此事負責。」陶垚農笑笑地說,今早的壞心情已一掃而空。他是菜園灣的管理者、負責人,有時也需要他人來分擔他的工作。「我得回牧場了。這邊交給你處理。」說完,他拍拍皇廉兮的肩膀,離開酒館所在的碼頭。

  皇廉兮往酒館走,一踩住木階,即傳出斷裂聲,他俐落地提腳避開,站上酒館浮塢地板,回眸看那崩解的階梯。「該死的……」低聲咒罵,走了兩步又踏中釘子,他再咒罵。該死的處處危機!幸好他的羅馬涼鞋皮革底夠厚。他看向后飛雲,俊臉若有所思,半晌,轉進涼亭吧檯。

  后飛雲在歪倒傘棚、桌椅、木頭支架間繞著,越走看罪惡感越深,就像地板中間那道大裂縫裡,望不見底的深藍海水一樣,她心感憂鬱。

  「女士,請不要站在邊上,很危險。」拿著長柄撈網走來的鬈髮男子--米雷對后飛雲發出警告。「受損的木板隨時會陷落。」他要后飛雲往後退,將長柄撈網探進大裂縫中的海面,攪了攪。

  海波流轉著,浮塢下漂出很多紙張、書籍和酒館的小裝飾物,一一被米雷打撈上來。

  后飛雲蹲低身子,檢視被撈上岸的物品。一張斷成好幾塊的黑膠唱片,已然報廢,紙殼也遭海水泡爛了。

  米雷眉角一跳,將撈網拉離水面,蹲下拼揀殘破的唱片。「嘖,大家最愛聽的絕版香頌……」

  后飛雲看著米雷面露惋惜,心頭更加難過,想安慰他,卻說不出話來。視線調向大裂縫裡幽藍的海面,她彷彿看見了昔日熱鬧的酒館,人們在這兒暢飲佳釀、品嚐美食,海天滉漾,悅耳的香頌曲在海風中飄縈,小孩玩海盜遊戲追逐著……美好的景象,突然被一艘黑夜帆船擊滅--這局面是她造成的,有些東西恐怕賠償不來。

  「米雷,」皇廉兮從吧檯拎著一雙鞋走來,對米雷說:「把這張唱片拼黏好,送去裱框。」

  「裱框?」米雷站起身,一臉不解。「廉兮大哥要做什麼用途?」

  「送人當警惕。」皇廉兮瞅一眼蹲在地上呆望海面的后飛雲。

  米雷撇唇。「廉兮大哥真幽默。」收拾撈網,取了黑膠唱片,他領命離去。

  后飛雲這一刻回神,注意到斜後方移動的人影。她站起,可能是蹲太久,轉身時頭暈目眩一陣,身形踉蹌地往皇廉兮撞。

  皇廉兮伸手扶住她。「小心點。」

  「謝謝……」后飛雲不自覺地攀住他的臂膀,搖搖頭,站直身軀。

  皇廉兮皺眉,放開后飛雲。「妳一向這麼冒冒失失嗎?」有疑問辭,但他的語氣聽來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后飛雲抬眸對上皇廉兮眉眼冷凝的俊臉,連忙鬆手,柔荑離開他線條陽剛、力感的臂膀。「對不起。」幽幽說了句,她回到大裂縫邊,俯對著海面的倒影,美顏暗暗赧紅。

  「把那隻涼鞋脫了,」皇廉兮站在后飛雲背後,將拎在手上的鞋往她腳跟邊的地板放,說:「穿這雙鞋。」

  后飛雲微微別過臉。那是一雙淺藍墨綠相間的男人尺寸帆布鞋,舊的,不過看起來很乾淨。

  「我不認為妳懂得什麼叫『小心』,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傷害與麻煩,妳最好保護好妳的腳。」皇廉兮把話說白。

  偶爾,幾名推著獨輪車來來去去的工作人員會將目光集往后飛雲身上,似乎,他們都聽見了皇廉兮的話,並且認同他的說法。

  后飛雲低斂眸光,配合地、靜靜地穿著鞋,穿換間,她果然很不小心地把僅剩的那隻涼鞋踢落海。「糟糕……」她抽了口氣,看著涼鞋沉浮泛開的波紋,屈膝跪下。邊上木板爆裂一聲。

  「退後!避開那兒!」皇廉兮警覺地叫道,正要探手拉她。她卻像被什麼給吸引般,往海面伸長手臂,身子懸掛出去。

  「別撿了!」皇廉兮以為她要撿落水的涼鞋。

  「有一本書……」后飛雲說著。她看見一本書從浮塢下漂出來,只要探手就可構著撿起。

  「起身後退!」皇廉兮斥喝。后飛雲的判斷有問題,浮塢地板與海面的距離絕對超過她一臂之長。「別做蠢事--」

  「撿到了!」后飛雲興奮地喊出,還來不及拿高手裡的書籍,邊上木板瞬間斷裂。

  夕光輝映海面濺起的水花碎浪,燦亮得令人眼花撩亂。

  「墜海了!有人墜海了!」

  皇廉兮本能地隨著嘈雜的喊聲躍入海中,迅速地游向撲騰不停的后飛雲,一手抓住她的下巴,讓她仰面向上。

  「不……不要……救命……」后飛雲吃了好幾口水,張皇失措地揮動手腳。

  「冷靜點。」皇廉兮與她頭靠頭,肘彎挾她的肩,抱住她下肋,單手划水側泳。

  「救命……我……不會游泳……」后飛雲嗆咳幾聲,氣息虛弱,掙扎著,想擺脫冰冷的海水。

  皇廉兮皺攏眉心,不悅極了。這女人--

  這女人不僅對帆船外行,甚至不會游泳,比一隻貓還怕水!

  ※※※※

  俊帥臉龐多出無數條貓抓般細小紅痕的虎大將,手攬抱妻子格麗,坐在大床中央,兩人表情一式驚愣--

  這應該是個無限美好的傍晚呀……

  虎大將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說盡甜言蜜語、使盡調情手段,好不容易安撫住妻子格麗的怒氣,愉愉快快地將妻子帶上床。怎奈皇廉兮竟突然抱著渾身濕答答的后飛雲,踹開虎大將家的主臥室房門,驚得虎大將和妻子像是兩個偷情的不良男女慌忙扯被掩身,僵坐而起,瞠眸盯著皇廉兮大剌剌闖入,一把將神思渙散,幾近昏厥的后飛雲往床尾的軟墊長椅丟。

  「你的學生落海了,你負責照顧她。」皇廉兮一開口,虎大將就確定這傢伙是生來剋他的。

  「你這個自私無禮、我行我素的惡少!」虎大將猛地跳下床。

  皇廉兮看一眼他赤裸的身體。「你比較無禮吧,虎帥。」

  「你……」虎大將氣結,隨手扯來床畔桌桌巾圍住下半身,走向皇廉兮,怒罵:「我衝浪時,能充分展現成熟男性瀟灑不羈形象的豐厚、烏黑髮絲,因為你的關係被剃光,又差點毀容……今天,你到底要害我多少次?」大掌抓住皇廉兮雙肩,狂暴地搖晃。

  皇廉兮身形一偏,伸手扒掉虎大將的魔掌。「虎帥,我鄭重申明,你的頭髮被剃光不是我的關係,我更沒有害你差點被毀容,我的樣貌你看得見,我有什麼理由害一個男人被毀容?」撥撥一頭濕亮黑髮,他冷冷撇唇,俊臉上的表情無不諷刺。

  虎大將像是被魚鉤扯動一下般,頓了頓,吼道:「你的意思是我長得比你醜?!」雙手激動地探出。

  皇廉兮閃開,微笑。「這個問題無須討論。」手指后飛雲,他轉折語氣,說:「你的這名學生,什麼都不行,需要再指導。」然後,旋身往門口走,出門前,又回首,看著床上的格麗。「格麗姊,我絕對相信妳的眼光。抱歉打擾了。」

  房門輕輕關上。

  虎大將伸出食指,用力地指射向房門,一面回首對妻子道:「妳瞧瞧……妳瞧瞧這自私無禮的爛傢伙--」

  「比進門時有禮多了。」格麗下床,披上衣衫,走到床尾,看著后飛雲,嗓音悠慢地道:「你打算怎麼處理你的小寶貝呢?虎、大、將--」

  虎大將神情轉溫,涎著笑臉,回身摟住妻子。「寶貝,我說了,我只有妳這個寶貝……」他吻吻妻子。

  格麗推抵他,厲聲問:「你打算怎麼處理她?」

  虎大將眸光轉了轉,不敢多看他可憐的學生,視線膠在妻子美艷的臉蛋上。「飛雲是被廉兮帶走,才落海的,當然得把她丟回風車塔給廉兮照顧……」他不能流露太多憐惜,否則又得被刮一頓,天曉得他已沒多少毛可以用在妻子精湛的刀工下。虎大將內心深處在哀泣,唇熱情地吻妻子。

  格麗回吻他,對他的決定,還算滿意。

  十五分鐘後,后飛雲被裹了三層乾布毯,像貨物一般,送到風車塔二樓圓形書房。

  風車塔內部格局有三層,頂樓是機械房,一、二樓被設計成住家房室使用,除了有內部樓梯相通,陽台也具備對外的獨立石階。

  一樓距地面大約兩米高,登上石階,通過陽台門拱,寬闊的空間是虎大將的娛樂交誼場所,設有雪茄室、品酒吧檯、豪華大理石撞球桌,一座擺置流行樂器的小舞台。虎大將興趣廣泛,偶爾會呼朋引伴組臨時樂團,在這海邊石崖巔上的風車塔,邊喝酒邊抽雪茄,性格地吼唱一、兩首Dream Theater或Metallica的成名曲。皇廉兮也經常在此「客串」,現在則叫「入主」。

  皇廉兮手拿一本滴水的書,走進風車塔一樓,雙眸掃視地上一箱箱的行李--是碼頭管理中心幫忙搶救、包裹、搬運的他的物品。皇廉兮將書本往撞球桌擱,花了些許時間拆封,找出裝衣物的那個,換掉一身濕衣褲,再取回滴水的書本,走內部樓梯上二樓。

  這座風車塔,他就接收了。從今以後,二樓的書房也當主臥室。虎大將好享受,在書房裡放張舒適大床,正好讓他得了個便宜。

  皇廉兮進入書房,直直往兩扇大窗之間的書桌走。他撥開桌上凌亂的物品,將手裡的書放上桌,小心翼翼地揭開封面。太濕、太軟了,這還能救嗎--內頁像紙漿,一翻就爛!

  皇廉兮握拳重捶一下桌面,回身,瞥見大床上的隆起物,頓了一下,走過去,拉亮床畔燈,看清被布毯裹住的后飛雲,他屏住氣,憤然往樓梯口走。

  「你要去哪裡?」虎大將恰巧上樓來。「風車塔已經是你的了,不是嗎--」這句故意說的話,充滿報復似的快感。

  「我的風車塔不收容你的學生。」皇廉兮站在樓梯口,嗓音硬邦邦地道。

  「開玩笑。明明是你說風車塔關肇事者正好,飛雲當然交給你處理。」虎大將反駁。「你不是要飛雲賠償--」

  「她的船抵給我,也不夠賠。」皇廉兮冷聲打斷虎大將。他發誓,虎大將若不趁早帶走后飛雲,下一刻,他會把她從窗口丟出去。

  虎大將濃眉一挑,饒富興味地看著皇廉兮。「不夠賠……那麼--」停頓一下,將手裡的衣物遞交到皇廉兮手中,說:「讓她用身體賠吧!哈哈哈……」他大笑,沒事人般地轉身下樓。

  皇廉兮愣住,呆看著反射性接手拿的女性衣物。

  虎大將心情爽快地又說:「廉兮啊--只要是正常男人都喜歡的賠償法,不知道適不適合你們講規矩、重傳統、修養好的皇家男人……」他調侃的嗓音漸漸消失。

  皇廉兮回神,咬牙。他媽的虎大將!真以為他是「皇家公子」,就只懂「彬彬有禮」、「紳士氣度」嗎?他其實奉薩德侯爵為行為導師、崇尚卡薩諾瓦勤奮又多采多姿的浪蕩生活、最欣賞法蘭克.哈里斯追求徹底赤裸人性的使命感!虎大將一定不知道他的座右銘是「衣冠禽獸」這四字!

  皇廉兮五指像捏菜乾一樣抓著衣物,走回床邊,一臉慍色地瞪著昏睡的后飛雲。

  ※※※※

  后飛雲感到有雙手在她濕淋淋的身體游移著,像在探索什麼般,使她溫暖起來,並且飢餓。她搞不清自己幾餐沒吃,肚子裡空燃著一把火,燒盡她僅剩的能量,她應該是寒冷的,卻是灼熱,熱得她睜眸醒來。

  床尾方向,近書桌處,有好幾個移動式暖爐。

  外頭已是夜幕四合,兩扇窗扉仍大開著。今晚並不冷,為何需要暖爐?

  后飛雲從床上爬起,望著床尾怪異的景象。

  皇廉兮光裸著上身,背對床鋪,坐在暖爐前的地板,整理書籍資料,烘烤一片片遭海水浸濕的拼圖。

  后飛雲移身,坐到床緣,雙腳落地。

  皇廉兮聽見細微聲響,回首,起身走來。

  「妳終於醒了?」他站在她面前,俊顏沒什麼好臉色,嗓音出奇冷淡。「我該和妳把帳算一算了--」

  后飛雲想起自己落海的事,直覺以為他指這樁,神情飽含歉意。「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造成你的麻煩……」她嗓音很小,沒吃飯似的。

  「妳已經造成我的麻煩了。」皇廉兮直言,毫不留情面。

  后飛雲微微一震,抬眸對著他。「我只是想撿那本--」語氣停了幾秒,她問:「那本書呢?」那本特別的書--她記得她撿上手了--像手工書,暈黃的封面有些剪紙似的花樣,兩行手寫般的文字:The Decisive Moment和Photography by Henri Cartier Bresson在水中漂漾時,她就看清、牢記著。

  「那本書呢--The decisive moment?」她再問。

  皇廉兮等她嗓音落定,才道:「毀了。」

  「啊--」后飛雲叫了聲。「怎麼會呢……」語帶失望。

  皇廉兮皺凝眉心。「妳在失望什麼?那本書是我的,妳在失望什麼?」他語氣不太好,聽得出怒意。

  后飛雲瞭解了,那應該是他很喜歡的書,會在海中漂流,肯定也是她的帆船撞上酒館造成的。「對不起……我會賠償你--」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題簽《決定性瞬間》1952年初版本。」皇廉兮報告般地說了一串,冷眼瞅著她。「妳怎麼賠?」

  題簽、1952年初版本……后飛雲風起臉龐,水亮的美眸盛滿一種哀愁顏色。「買不到……是嗎?」多麼憂慮又苦惱啊。

  皇廉兮視線定在她絕美的臉蛋上,許久,沉聲狠道:「我真想殺了妳--」

  這女人……

  這女人根本不懂何謂收藏……

  這女人根本不知道他花多少時間、多少心血擁有那本攝影集……

  這女人根本可惡透頂,居然還能有無辜到近乎純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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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28 PM


第三章

  她不像梁熒惑那般叛逆敏感,也不像揚天蓮那般嫻靜溫柔,但她很善良,有點傻氣,偶爾調皮,是個充滿責任感的人。

  一個禮拜過後,皇廉兮幾乎摸透后飛雲的個性。

  第一個晚上--她落海的那天晚上,當他差點掐上她那纖細白皙的脖子,只為一吐收藏品被毀的怨氣時,是一陣飢餓的腹鳴解救了她。

  她紅著臉,對他說:「可不可以讓我先吃點東西……」接著,又是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傳開。

  皇廉兮洩氣地發現自己無法對一個飢腸轆轆的女人動手,即使她毀了太多他的重要財產。死刑犯都有豐盛的最後一餐--這個想法教皇廉兮套上外衣,帶著后飛雲離開風車塔,駕駛帆船往北航行。

  與她夜航的情形不同,后飛雲發現皇廉兮是名好手。他控帆的技巧高超熟練,完全掌握風的特性,隨時與大自然力量保持最佳的平衡狀態,彷彿他自己就是風,主宰著這一片海天。

  經過半小時的航行,他們抵達祭家海島的中央港。那是一座比菜園灣大的港口,八十四米高的白色建築體既是導航塔也是天際線,聳立在鷹嘴岬,夜間看起來像鑲了明珠的國王權杖。皇廉兮的帆船順暢地進港停泊。上了岸,有專人詢問他是否要用車。他說不用,只是要到「岬邊」,步行即可。

  后飛雲不明白他為何要夜航至此散步,心想,他應該氣恨極了,欲看她慢慢餓死在海風狂吹的港口路邊……

  他們走路的速度不快,但不屬慵懶,也沒閒情。這座中央港的氣氛比菜園灣拘謹多了,沒有熱鬧的商店區,缺乏菜園灣那般趣味浪漫,散步的人不多;筆直的碼頭大道,車子一輛接一輛駛過,街頭巷尾見不到任何賣吃的小攤販,巴洛克式風格的港務廳,龐然氣闊,沒有隨興的多變外貌。行人的衣著整齊得不像話,似乎此處住的全是那種衣服沒燙沒漿就不出門的老學究、老貴族。中央港城不夠活潑,太正直,彷彿是每天辦嚴肅紀念會的英雄廣場,感覺有點冷。

  往港務廳後方走,登上雅致的露天長階梯,可看見一幢金碧輝煌的法蘭西式宮殿建築,半虛幻地座落在海岬邊,緊鄰高入雲端的導航塔,宛如國王權杖上墜下的一顆寶石。那就是皇廉兮口中的「岬邊」--這座海島最正式、豪華的餐館,在月光中顯得分外尊貴神秘。

  樹影掩映的石砌步道環繞著庭園,通達餐館門廳下的階梯。皇廉兮腳步未停地走去,后飛雲跟在他後頭,眼睛看著衣著光鮮的紳士淑女來來去去。

  接近餐館門廳時,皇廉兮稍停腳步,回首對后飛雲說:「妳可以盡量享用任何餐食,愛吃什麼就多吃點。」他完完全全當她是死刑犯。

  后飛雲美顏透出感動神采,心裡還為自己之前的猜疑升起罪惡--原來他不是氣極要看她餓死。他真是個心胸寬大的男人,帶她上這麼好的餐館。

  「謝謝。」她真誠地向皇廉兮道謝。

  皇廉兮目光深沉地瞅著她--真是個沒心眼的女人!他拉起她的手,步上餐館門廳台階。

  后飛雲步伐遲疑,看著門口衣著整齊的接待員,說:「我穿這樣……」欲言又止,視線移往皇廉兮身上的T恤、牛仔褲。難道他不覺得他們的穿著進這家餐廳有點失禮嗎?

  「沒什麼不恰當。」皇廉兮輕易地看出她的想法。「妳很餓了,不是嗎?有什麼比填飽肚子更該被重視?」他抓緊她柔荑,直穿門廳,走向餐館大門。

  門僮禮貌地恭迎他們。一進入餐館,立即有人上前來,朝皇廉兮鞠躬,說:「廉兮少爺,今晚真意外--」

  這入門處是候位廳,金色長沙發靠牆排放,幾個吃飽貪玩的小孩,雖穿得像小紳士小公主,依然在那兒丟抱枕撒野。挑高天花板垂墜而下的吊燈,釋出輕飄飄的光芒,如流螢,會飛,在一座優美、寬敞的弧形梯上飛著。一樓的桌席已是滿座,琴師彈奏著輕輕巧巧的華爾茲曲調,似乎有私人宴會在進行。

  「一樓有人包場是嗎?那麼--幫我安排一間可以看到海景的樓上包廂……」皇廉兮與餐館經理交談之際,門僮又迎進一對貴客。

  那是這座海島的大家長--祭氏老夫婦--皇廉兮的祖丈公與祖姑婆。人們稱他們老太爺和老太夫人,此兩位祖輩人物,平常注重養身、保養得宜,外觀完全不見老態。祭老太夫人風韻猶存、高雅端莊,睿智氣質神似義大利國寶女星蘇菲亞.羅蘭,祭老太爺留了個新潮的山羊鬍,比史恩.康納萊更具魅力。

  祭老太爺瞥見皇廉兮身影,發出渾厚有力的嗓音,道:「讓他跟我們一起吧。」

  餐館經理循聲轉頭,快步趨近祭氏老夫婦身前,說:「老太爺、老太夫人……您來了!」雙手接過他們褪下的衣帽,一刻不敢怠慢。

  皇廉兮黑眸閃了閃,也走向祭氏老夫婦。「祖姑婆、祖丈公,今晚好興致,來這兒用餐?」

  「你呢,小子,自己經營酒館還得上餐館?」祭老太爺看了看皇廉兮一身不合宜的衣裝,道:「來踢館嗎?」

  皇廉兮一笑,沒回話。長輩們還不知道菜園灣今早的意外,這樣最好,禍事沒必要報告。他望向后飛雲,招手要她過來。

  后飛雲美眸圓瞠一下,有些猶豫、有些納悶地朝他靠近。皇廉兮手一伸,將她拉到身側,逕自開口對兩位長輩說:「朋友來訪,總得讓人嘗嘗真正的美味。」

  「哦!廉兮的朋友嗎……」祭老太夫人笑容慈藹,看著后飛雲。

  朋友?是在說她嗎?后飛雲愣了愣,對祭老太夫人回以一抹乖巧的微笑,然後抬眸盯著皇廉兮溫雅注視長輩的神情。

  「怎麼稱呼呢?」祭老太爺撫著下巴問道。

  「她是……」皇廉兮腦子轉了轉,定聲道:「飛雲。」印象中,虎大將是這樣叫她的吧……他別眼看她。

  后飛雲像是接到了什麼訊號般,開口問候長輩。「您好。」

  祭老太夫人笑意盈盈,看著兩名年輕人牽手站在一起的姿態--顯然已是熟朋友了。

  皇廉兮介紹兩位長輩的身份,后飛雲跟著皇廉兮喚他們「祖姑婆、祖丈公」。單純禮貌,年輕人沒多想什麼,看在長輩眼裡、聽進長輩耳裡,就不是那麼回事。皇廉兮住在島上幾年了,從無聽說有朋友來訪,過去他交往的異性朋友也只是有聲無影,長輩們從沒見過他身旁有今日這般美麗的朋友出現。

  今晚很難得。飯店經理領著他們上二樓包廂,裝潰氣派、有落地觀景窗的包廂,是祭氏老夫婦的專屬包廂,成套的象牙白桌椅鑲了黃金腳柱,長桌中央有祭老太夫人最愛的阿爾巴泰玫瑰插在船形花盆裡。

  幾名侍者服務他們入座,皇廉兮待長輩、女士坐定位後,才在后飛雲身旁的位子坐下。

  上菜的速度很快,沒多久,桌面排滿了佳餚。前菜是松露水晶鵝肝凍,廚師已將肉凍片好了,以魚鱗迭花樣擺在細緻的白瓷圓盤,主要餐具是一雙Christofle的筷子,沒有其他刀刀叉叉。

  祭老太爺說:「用筷子吃法式料理,可以吧?」他看著后飛雲。

  后飛雲笑了笑,點點頭,右手持筷,纖指摸摸鑄銀鑲金的上端,說:「用法國製造的筷子吃法式料理,才最純正。」

  祭老太爺哈哈大笑。他喜歡這個反應天真的女娃兒。

  「妳看穿了他的用意,下次他又會想些不一樣的,說不定教我們用手抓飯吃呢……」祭老太夫人也笑了起來。

  皇廉兮皺了皺眉。這氣氛未免太好,想不到他身旁這個「死刑犯」跟長輩這麼投緣。他突然覺得悶怒,也許真該多點一些餐食,豐富她的「最後一餐」!這麼一想,他馬上召來侍者,加點餐食。他說:「不用菜單了,有什麼全上桌,讓女士嘗嘗鮮--」

  「廉兮,」祭老太夫人的視線轉向皇廉兮,打斷他的嗓音,笑道:「飛雲小姐是特別的嗯?」

  皇廉兮表情僵了一下,反應不過來。

  祭老太爺接著問:「你以前的女友呢?你也對她們這麼體貼嗎?」精明的眸光直掃皇廉兮。

  皇廉兮領會過來,別過臉看后飛雲。這女人可能真的餓昏了,一抓到空檔,就吃了起來,似乎也沒在聽他和長輩談什麼。他撇唇回答祭老太爺:「就是沒有,才都分了。」一個想法在他腦海迅速形成,他攤開餐布往后飛雲腿上鋪,順著長輩的認知故做體貼。

  后飛雲停下用餐動作,抬眸困惑地盯著他。

  「慢慢吃,我們有的是時間。」皇廉兮雙眼黑亮,定定看著她。

  后飛雲看著他的臉,想起自己還得賠償他很多東西,頓感到羞愧,正要開口說些什麼,祭老太爺的聲音搶先傳來--

  「飛雲小姐是哪裡人?」

  后飛雲回眸看著祭氏老夫婦,說:「我是加汀島的--」

  「加汀島!」皇廉兮驚訝地打斷她的嗓音。難怪他覺得她那艘帆船造得極好。他眼神懷疑地說:「妳別告訴我妳家是造船的--」

  「是啊。」后飛雲點點頭,美眸燦君地凝著他,一副率直、純真模樣。

  皇廉兮頭痛似的凝眉,大掌抓抓額前的髮絲。「居然有這種事……該死。」他低喃。

  「這怎麼回事,廉兮?」祭老太夫人問道:「你跟飛雲小姐已經是熟朋友了,不會連她家裡都不清楚吧?」

  皇廉兮抬眼,眸底映著兩位長輩打量探問的神情。「抱歉,祖姑婆、祖丈公,」他猛地拉著后飛雲站起身。「我跟這女人有事要談,今晚先告退了。」很沒禮貌地離席,往包廂門口走。

  這個女人?!祭老太夫人傻眼。

  祭老太爺還算鎮定,開口道:「等等,小子,我也有事要問飛雲小姐……」

  皇廉兮沒停腳。后飛雲一面被拉著走,一面回頭看著祭老太爺。「祖丈公--」

  「后正舷是妳什麼人?」祭老太爺直接問,

  后飛雲急答:「后正舷是我父親--」尾音尚未落定,她已被拖出包廂,門砰地關上。

  祭老太夫人眨眨眼,回神。「唉……這個廉兮……」

  「很會對長輩做表面功夫的臭小子。」祭老太爺說了句。這臭小子昨日上高原拜訪他們時,一身紳士衣裝,乖乖聽他們訓示,說什麼事都讓長輩做主,禮貌得很。「看樣子,今天這個廉兮才是他的真面目。」他摸著鬍子深思,對妻子說:「別管他了,皇家的子孫找上一個『后』,這不也是絕配嗎……」

  ※※※※

  皇廉兮拉著后飛雲離開「岬邊」,繞過大半建築體,走往岬角的導航塔迎風面。海風很強,嵌鑿在崖壁裡的岩梯,又長又陡。皇廉兮放開后飛雲的手,往下走,速度奇快。

  這不是他們來時的路徑,后飛雲走得心驚膽跳,冷風由下往上灌,她得用雙手壓著裙襬,才不會飛起來。下到巖梯半逸,她停了停,喘著氣叫道:「等等……別走那麼快……」風把她的聲音吹回來。皇廉兮聽不見她,很快地走入下頭防風林。

  導航塔投下的照明光芒,在岩壁反射成迷濛的銀白色。后飛雲望不見皇廉兮,緊張了起來,柔荑抓著岩梯扶手,快步往下。

  「喂……」后飛雲踩著質地柔軟的沙地,追進防風林,彷彿墜落秋天蒼白的湖泊,濃厚的霧氣在她肢體間穿流。

  風中有淡淡的海藻味兒,遠處傳來浪濤聲,樹影朦朧婆娑。月光聚集的地方,風特別明顯,卷刮著地上一個小小沙暴。后飛雲看見皇廉兮走在鋪木步道,提著裙襬跑往他身邊。

  「怎麼了?」后飛雲拉著皇廉兮的手,像每次他拉她那樣,用小手橫握他的掌心,跟緊他。「有什麼事嗎?我們這樣突然離開--」

  「妳是后正舷的女兒?」皇廉兮猛然頓足,回身打斷后飛雲的嗓音。

  水亮美眸對住皇廉兮那張被月光籠罩的臉,后飛雲看出他的怒意,有些不明白地微微頷首。「你在生氣嗎……」為什麼呢?難道她父親是后正舷這點令他生氣?后飛雲困惑地瞅著他。

  皇廉兮雙掌抓住她的肩膀,俊顏逼近她,眼對眼,又問:「后理帆、后尹帆是妳的兄長?」

  「你認識我大哥、二哥!」后飛雲好驚訝。

  皇廉兮沒說話。現在該被拷問的是她!

  「一個帆船王的女兒,她的兩位兄長精通各式船艇航行,打破船身速度的物理限制,就像要玩具一樣輕鬆……這樣背景的妳居然連游泳都不會?」揚起一道怒眉,皇廉兮放開后飛雲的肩,退開一步瞅著她,彷彿她是怪物似的。

  后飛雲神色浮動,眉頭輕蹙,幽幽地說:「我家是造船的,我不會游泳也沒關係啊……如果要渡海或到有水的地方,我可以開船--」

  「問題是妳連開船都不會!」她不說還好,她一說,皇廉兮的火氣都燒上頭了。「妳如果真懂開船,就不會撞壞我的酒館!這是何等可笑的事--帆船王的女兒不懂開帆船,還肇事!妳兄長知道妳開船撞毀我的酒館,一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她犯了一個以她的身份不該犯的錯誤。如果是一個來自內陸沙漠的阿貓阿狗駛船撞壞酒館就算了,偏偏她是帆船王后正舷的女兒,上頭還有兩個奇才兄長……他現在才知曉她的來歷如此了不得!該死!

  皇廉兮煩躁地走來走去,說到底,就是在氣后飛雲撞毀酒館。

  后飛雲看他這般氣怒,感嘆般地發出輕柔的嗓音。「我也許搭船就好……」

  皇廉兮長腿頓住,別過臉,朝向她,慢慢地轉身,瞇細狹長的眼眸睥睨她。

  后飛雲睫毛閃了閃,沾惹了霧珠,視線茫茫,美眸如淚眼。「你那麼會駛帆船……你的家人一定都是帆船王。」這溫溫柔柔的喃語沒有任何殺傷力。

  皇廉兮表情卻是僵愣,被擊中死門,說不出話來。

  風吹揚髮絲,后飛雲搖頭,站在他面前,昂著絕美的容顏。「我真的不行--」她像在對自己說。「我沒有辦法掌握風,沒辦法好好駛船,所以我決定把我的帆船賠償給你。你比我適合那艘船。」

  皇廉兮看著后飛雲澄澈透亮的眼眸,心煩。想法單純直接、思維不會彎彎拐拐的女人,有時更敦男人無法招架。這世上沒有什麼非得是絕對的。廚師的孩子難道一定要很會做菜?他突然覺得自己發的脾氣毫不合理,視線停留在她美顏,好一會兒,找回聲音,開口道:「妳那艘船不夠賠償--」

  「我知道。不夠的,我一定會負責到底……」

  她還真是個有責任感的女人。皇廉兮沉了口氣,怒意消退不少。

  后飛雲背過身,盯著地上的樹影,期期艾艾地說:「那個……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我可以用路易.馬登來賠嗎?」

  路易.馬登!?皇廉兮驚疑,體內釀起複雜情緒。他沒聽錯吧--路易.馬登?

  但願她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而不是把路易.威登與路易.馬登混為一談,意圖用一只皮包賠償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即便兩者共通點都是法國……他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依然會重新燃起--狂燃!

  「我有路易.馬登題簽的未發表作品,如果--」后飛雲回身,瞧見他神色怪異,停下嗓音,眸光黯淡地轉折語氣邁:「不可以嗎--用路易.馬登題簽的未發表作品賠償亨利.卡蒂埃.布列松?」

  她是真的知道路易.馬登!皇廉兮胸口沒來由地震了一下,心情翻了好幾轉,問:「妳怎麼會有路易.馬登題簽的未發表作品?」一般女性對路易.威登比較感興趣,不是嗎?他在心裡補述著,也許她不是一般女性……

  后飛雲沒回答路易.馬登題簽的未發表作品來源,只說:「可以嗎?你願意接受嗎?」美眸眨巴著。

  「好吧,」皇廉兮旋足,往回走。「我想,我可以接受這項賠償。」

  后飛雲綻開笑靨。「你接受,是嗎……」她跟著他的大步伐,問:「要回岬邊嗎?」

  「我點的菜還沒吃。」皇廉兮說,越走越快。

  「可是我已經沒那麼餓,有點飽了。」后飛雲停下步伐。

  「是嗎……」皇廉兮多走了幾步,才停下,若有所思地沉吟著。他剛剛在餐館順勢利用了她,故意強化長輩以為她是他們認為的他的「熟朋友」,好讓長輩打消安排他相親的主意……現下已露餡了,的確不妥再回餐館。「飽了就好。」他轉身,發覺她與他隔了一段距離。

  后飛雲站在沒有樹影的地方,弓仰纖頸,說:「從這兒可以看到導航塔!上頭好漂亮!」她似乎很興奮,高舉柔荑作著找焦距的手勢。

  月光照著她。她輕盈地倒退走,跟著月光走,可以一直看到導航塔美景。皇廉兮靜靜凝視后飛雲的一舉一動。她身上穿著虎大將下午從格麗那兒拿來的洋裝與平底涼鞋,林子裡的怪風掀起她的裙襬,露出她迷人的膝蓋和小腿。她有一雙修長的腿,腳踝纖細白皙,指甲像藝術品一樣光滑精巧。她是個完美的女人,肌膚細膩如絲綢,每一吋曲線均具備雕塑的美感,穿衣服、不穿衣服都完美。那襲紅色露背洋裝,是他親自幫她換上的,他知道她是個標緻的女人,莫怪他順從長輩誤解的巧合利用了她……

  皇廉兮撇撇唇,望著她絕倫的臉蛋,朝她走近。她在月光裡退著走,笑著,紅唇微微開合,時而抿時而噘,對他說著什麼。這一刻是否太性感,他覺得她像個西班牙女郎,渾身輻射著誘人的魅力。他們一進一退,跳舞一般,滿是熱情張力。這遐想是否來得太慢,不,他不是一個容易對女人產生幻想的男人,就算那女人再美,應該是有什麼東西在改變,例如,她有那麼一點特別,她是不一樣的女人……

  是吧,她是有那麼一點特別吧……

  至少,她沒把攝影大師和做皮包的混為一談--

  她知道路易.馬登。

  后飛雲一回身,鋪木步道岔了三條,不知該定哪個方向。她轉頭,想詢問皇廉兮,竟望不見他的身影。夜深了,霧越來越濃。

  后飛雲在迷霧裡往回走,邊喚:「你在哪裡?喂--」現在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他叫什麼。「你在哪裡?皇、Emperor……」隱約只記得他這麼自我簡介過。

  「皇,Emperor……」再叫幾聲,霧幕裡沒反應。后飛雲雙手拱在嘴邊,揚聲喊道:「貓男爵、貓男爵……你在哪裡?貓男爵……」好像在叫寵物,真有趣。她吐吐舌頭,調皮地繼續喊著「貓男爵」?

  「誰是貓男爵?」皇廉兮突然現身在她背後。

  后飛雲嚇了一跳,旋身瞧著他。「你在這裡啊……」

  「嚇到妳了?」皇廉兮挑眉,俊顏掠過一抹邪氣笑容,嗓音低沉地說:「不要在我背後亂叫。」

  后飛雲點了點頭。「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皇廉兮。」他馬上說。拉著她,走到比較亮的地方,撿了一根細長樹枝在沙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皇、廉、兮,清楚嗎?」他盯著她的眼睛。

  「嗯……」后飛雲頷首,像是不知道如何反應般,呆看他的臉,說:「你……你好。」

  皇廉兮唇角扯動一下。「好。」像是想了很久,才從喉嚨深處吐出這個字。

  后飛雲突然覺得有點糗,芙頰染紅。他應該不可能會好,他的酒館被撞毀,生了一天的氣,怎麼能說好。「對不起……」她又向他道歉。

  皇廉兮擺擺手,逕自往一條岔道走。「妳不用一直道歉。」

  后飛雲靜默地與他同行。

  皇廉兮沒再拉她的手。

  走到海邊時,霧散了。夜晚的海水藍靛靛地,近處有些色彩鮮紅的細長魚影躍出海面,宛若流星,飛漾一片,后飛雲驚奇地呼道:「那是什麼?」她往海水走,碎浪打濕了她的裙襬。

  「妳不怕嗎?」皇廉兮發出嗓音。

  后飛雲驀然回首,看著站在潔白沙灘上的他。「那是會咬人的東西嗎?」她問,神情怯然。

  「那只是正處交配期的興奮魚群。」皇廉兮答道。「妳太靠近,影響牠們,牠們可是會集體暴斃。」

  后飛雲頓了一下,急忙往別處挪身,遠離群躍的魚兒。

  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傢伙。皇廉兮淺笑。「妳不會游泳,再走下去,海水就要淹上肚臍眼了。」這才是他想提醒她的。

  「喔。」后飛雲笑了笑,尷尬地撥撥長髮,抓攏至同一邊胸前。「我會注意……」她說著,柔軟的語氣沒什麼說服力。

  皇廉兮看著她窈窕的身影又往深處移動,海水泡沫親暱地黏上她白玉般的美背,就說:「這次再溺水,我不會救妳。」也不會再幫昏迷的她更換濕衣服。

  皇廉兮目光深幽地瞅住后飛雲,直到她旋身往他走來,他黑亮的瞳眸逐顯藍紫色澤,唇角緩緩上挑。

  后飛雲走上岸,洋裝濕透了,裙襬吃水變重,她邊走邊擰,沒留心凹凸的沙坑,一個踩落,嬌軀跌進皇廉兮胸懷。

  皇廉兮扶住這個海裡來的女人,說:「妳就是這樣莽莽撞撞地毀了我的酒館嗯?」

  后飛雲倏地站直,紅著臉,說:「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皇廉兮低低哼笑一聲,手離開她美好的腰身,往碼頭方向走。「該回菜園灣了。」

  「好。」后飛雲輕應,跟著他走。被海水浸濕的衣服好冷,她的肌膚卻在燃燒。他的手掌好溫暖,近乎灼熱,她剛剛看見他的眼睛傳遞著特殊的光芒,藍紫色的……

  就像今夜的海水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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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31 PM


第四章

  皇廉兮摘下浮潛面罩,提著蛙鞋,半身赤裸,只穿長泳褲,走上清晨的沙灘。

  沙灘與草坪稜線邊,幾根吊船桿中間,立著那艘肇事帆船--一個星期以來,從風車塔窗台朝海邊望,總是看到這幅景象--后飛雲拿著刷子在清理船身,虎大將爬上爬下檢視著船具。她說要把船整理好,確定完全沒問題後,再交給他。

  皇廉兮踩過潔白如雪的沙灘,留下一路腳印,移往帆船棲地。前後走繞一圈,沒見到人影。今早,后飛雲沒在這兒刷船。也許還在睡覺,畢竟清理船艇,不是什麼輕鬆事。

  皇廉兮直接回風車塔,走陽台石階上二樓。一樓已供后飛雲居住,他盡量不行經一樓內部,免得打擾那單身女子。他可真是個好人,在她還沒賠償清楚前,還借住處給她。自嘲地撇撇唇,皇廉兮長腿跨越窗台,進入二樓房間。

  傳真機嗶嗶作響,吐出一串訊息。皇廉兮將蛙鞋丟在窗台邊,那兒還有他的一些潛水用具:氣瓶、濕式潛水衣、浮力圍肩、殘壓表與深度表……他前晚才出海回來,還有一大堆照片沒洗,實在沒時間整理這些。這座風車塔有必要再弄間暗房。腦海一面盤算著,他走至書桌前,撕下傳真紙頁讀取。

  海象預報資料顯示五天內都是出海夜潛的好日子,義大利那邊的搭檔把海圖、航線都畫好了。皇廉兮一笑,隨手把資料住桌面丟,掃落掛在閱讀燈下的小風車扇翼。那玳瑁制的小飾品掉在筆記型電腦鍵盤上,皇廉兮將它拾起,平和地掛回閱讀燈下,不搖不動。他五天內不打算出海,真可惜這幾個好日子。

  走離書桌,打開床頭附近、嵌在圓弧書牆裡的一道門,進去,先是衣物間,然後一扇霧面拉門,是豪華浴室。皇廉兮隨意沖了個澡,穿上簡便的襯衫、牛仔褲、卷縫便鞋,準備到碼頭商店區,吃早餐或喝個早點茶。

  站在樓梯口,樓下小男孩說話的聲音傳上來。皇廉兮往樓梯下走。好些日子不曾走這內部樓梯,樓彎處不知何時擺了不少東西,有些以帆船和風車為主題的畫……嗯,應該說是塗鴉。皇廉兮拿起幾個畫板觀看--不算醜,挺有生命力,尤其是雨夜帆船撞酒館這幅,畫得亂七八糟,帆船探出雙手摀著眼睛,酒館也長了一雙極度恐懼般的怪眼,旁邊寫著「風吹飛雲淚狂灑」,應該是隨筆--一笑,把畫板堆回原處。

  皇廉兮低喃:「把樓梯弄得像個雜物處,這也該反省吧……」他拾階往下,走出樓梯間。

  虎千風那小鬼大清早現身風車塔一樓,攀趴在大理石撞球桌緣,見到人,馬上站直身,禮貌地問安。「廉兮叔叔,早--」

  皇廉兮挑眉,往大理石撞球桌走。「小番茄,你一太早在這兒做什麼?」他雙手環胸,瞇眼瞅著鋪在桌上的布畫塗鴉--一個擬人化番茄?

  「這是飛雲阿姨畫的,我的小艇旗!」虎千風指著畫,開心地說道。「我今天就要把它掛在桅桿上!很帥吧!廉兮叔叔……」

  「嗯……不錯,很適合你。」皇廉兮撫撫虎千風頭頂,視線飄移著。七天沒進一樓,除了這些塗鴉--小舞台背景、品酒吧檯邊貼滿了有的沒的圖畫--其他一切擺設大致沒什麼改變。他從虎大將那兒贏來的風車塔、包括風車塔內部所有物,都還在。他回神,雙手拿起番茄布畫,攤平欣賞,問虎千風:「小番茄,你一大早來這兒拿這面旗?」

  「不是。」虎千風搖搖頭。「我是來找飛雲阿姨去碼頭的……大將叔公他們在米雷哥哥家等飛雲阿姨。」

  皇廉兮將布畫放回原位,眸光梭巡著。「她人呢?你沒找著,是嗎?」

  虎千風用力搖頭。「飛雲阿姨在換衣服啦--」

  「我好了。」后飛雲推開品酒吧檯隔壁的桃花心木門,從裡頭的房室走出來。

  皇廉兮眉角一跳。「妳在裡面換衣服?」

  后飛雲聞聲抬眸,紅唇驚訝地漾起笑弧。「廉兮!」她走向他。自從他同意讓她住在風車塔一樓,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這兒。他其實真的像貓男爵一樣,具備紳士風度。

  「妳在裡面換衣服?」她一靠近,皇廉兮隨即又發出濃厚的質疑。

  后飛雲愣了一愣,頷首。「嗯。」有什麼不對嗎?歪著頭,她以眼神詢問皇廉兮。

  皇廉兮說:「那是雪茄室--」

  「雪茄室?」后飛雲困惑了。「可是裡面沒有存放雪茄。Tiger老師打通一面牆,連結品酒吧檯另一端的衛浴間,說讓我當臥室比較方便--」

  「他什麼時候幹的事?」皇廉兮轉身,往那扇桃花心木門走去。

  后飛雲和虎千風跟在他背後。

  「你答應讓我住在一樓的隔天中午,Tiger老師把牆打通……」后飛雲說著,進入昔日的雪茄室。

  果然已是一間充滿女性綺彩的臥室。皇廉兮看著靠牆的月暈色沙發床,地板鋪的檸檬黃地毯--原本應該是黑色躺椅和深咖啡色波斯毯--為避免煙味殘留,全換過了。好你個虎大將,做得這麼乾淨俐落!雪茄櫃變置物櫃,真會廢物利用,被打通的牆設了一道朦朧新門,浴室景色若隱若現,多麼情趣。

  皇廉兮往房外走,問:「妳知道虎帥把雪茄移哪兒去嗎?」

  后飛雲停在房門邊,等虎千風走出來,才將房門關上。「我住進來時,就沒看過任何雪茄,我以為這是一間普通空房。」

  「雪茄是粗粗的、像巧克力棒的那種香煙嗎?」虎千風好奇地打斷大人的談話。

  皇廉兮看向小傢伙仰高的臉蛋。「是啊,我差點忘了你父親虎洋也是個雪茄愛好者。」

  「嗯嗯……爸爸說,男人抽那種像巧克力棒的粗香煙才帥……男人魅力喔!可以騙女人呢……爸爸說,有些女人抗拒不了抽煙的男人,我長大只要抽根雪茄,就可以娶到像媽媽一樣漂亮的女人喔!」虎千風露出白牙,嘻嘻笑著。

  「小番茄,廉兮叔叔告訴你,」皇廉兮斜扯唇角,揉亂虎千風的頭髮。「你父親絕對不是靠抽根雪茄娶到你母親的。像巧克力棒的粗香煙也不會是真正的男人魅力,你長大就會知道。」他點到為止,低笑著走開。

  「哦!是這樣啊……」虎千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而問后飛雲。「飛雲阿姨,妳會不會抗拒不了抽煙的男人?」他做個章魚嘴,「噗噗」出聲,頑皮地模仿大人吐煙德行。

  后飛雲又笑又愣,眼波悄悄流向站在陽台門拱下、臉微側、一隻手臂斜搭著石柱的皇廉兮,腦海描繪起他抽雪茄的模樣。他修長的手指拿煙應該很好看,略薄的雙唇叼銜著雪茄會像革命英雄,還是獨裁將軍呢?她想像著,輕笑出聲。

  皇廉兮回首,挑眉瞧著她。「怎麼了?」

  后飛雲搖頭,勾弧紅唇,對虎千風說:「小風,你的小艇旗乾了,可以一起帶走。」溫柔地移轉掉小傢伙對香煙話題的注意力。

  「太棒了!謝謝飛雲阿姨!」虎千風樂得鼓掌跳起,然後報告皇廉兮一則消息。「廉兮叔叔,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喔--大將叔公拿了很多那種像巧克力棒的香煙,放在爸爸的工作室呢……」

  皇廉兮神情閃了閃。「原來如此,」摸摸剛毅的下巴,他揚唇,望著外頭燦燦的金陽,道:「我們去找你父親聊聊--」

  「好啊!快走吧!廉兮叔叔,飛雲阿姨……」虎千風叫道,不忘拿取自己的小艇旗,歡呼著跑出去。

  兩個大人隨後走出風車塔。海風徐徐吹過石崖巔上的街道,后飛雲和皇廉兮並行,她輕揚的長髮絲搔著他手臂肌膚。皇廉兮轉頭,后飛雲也別過臉,兩人視線對個正著,好一陣,沒人開口說話。

  風裡的陽光,會浮動。他們在彼此的眼裡,既模糊也清晰。

  這樣的距離很近吧,視線都交融在一塊了--

  今天的天氣有靈性,像個美好戀日,陽光與海風知人心意,纏綿地灑落、柔情地吹拂。皇廉兮覺得后飛雲就是適合這種日子、這種光線,她身上穿著嫩綠色直條紋翻領襯衫、合身牛仔褲、藍絨球鞋,長髮紮成馬尾,中性打扮,卻使她看起來更加清麗迷人,比平常還美。他以為他認識她很久了,她總是「廉兮、廉兮」地叫他,天曉得,他們才認識七天,七天有何意義,舊約《聖經》說上帝七天創造世界。七天可以萌發美好的愛情吧。他眼前--這個知道路易.馬登的美麗女子……

  后飛雲看著皇廉兮。這麼近的距離,她發覺他的臉容沉潛著一種特殊的衝突感。他的肌膚是經常曬太陽的那種,可不顯黑,反而是淡金色的紅,她想,他的原膚色應該很白,也許像雪一樣,白帶點冷。那雙偶爾泛著藍紫光芒的黑眸,使他春日清風般的臉容俊朗也神秘,有種疏遠、有種迷離,但也近在眼前散發和煦的氣質。人們說「美的極致是衝突」這大概就是在形容他吧。她眼前--這個魅力多變的男人……

  「廉兮,Tiger老師說你是深海攝影師……」后飛雲心頭怦怦狂跳,侷促地先轉開視線。

  皇廉兮神思定後,注意到她頰側染了櫻花紅,應該是水彩,他想幫她抹拭,臂膀剛舉到一半,卻又放下,將手插進褲袋。半晌,才開口:「飛雲,妳臉上沾了水彩。」

  「嗯?」后飛雲心不在焉,回望他。

  「這裡,」皇廉兮指著自己左頰靠耳朵的地方,說:「沾了水彩。」

  「啊!是嗎……」后飛雲小手忙亂地揉著臉龐。「我以為已經洗乾淨了……」她呢喃,像貓咪洗臉,胡弄半天,臉都揉紅了,就是沒中目標。

  「我來。」皇廉兮終於忍不住,站到她面前,一手托高她的臉龐,另一手掌心虎口覆住她頸側,拇指輕摩那櫻花紅顏料,拭下去,他施點力,她柔嫩的肌膚瞬間泛紅。「痛嗎?」他皺眉。

  后飛雲搖搖頭,秀挺鼻端被他掌心指縫的清新香味繚繞著。她幽幽合眸,加深呼吸。她喜歡這種味道--像伽南?卻又不是,像海洋?但更深沉,像麝香?有一點點接近。這種難以言明的香味,使她心旌蕩漾,她想,蝴蝶吸的花蜜應該就是這種味道,也許伊甸園那顆禁果的味道也是如此……

  「可以了。」皇廉兮說。

  后飛雲張眸,垂首低語:「謝謝。」那抹櫻花紅消逝了,她的臉龐卻越發燒紅。

  皇廉兮的手有些戀戀不捨地收回,握緊殘留的溫澤,沒講話。

  他的靜默使她為自己剛剛的遐想神遊感到羞窘,急著想出點聲音掩飾,便重複道:「Tiger老師說你是深海攝影師--」

  「是。」皇廉兮很快就接話。「妳向虎帥詢問我的事?」他看著她。

  她抬眸,正正對上他的眼,以為他不高興。「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你--」

  「沒什麼。妳不需要道歉。」皇廉兮打斷她,凝視她美顏的目光慢慢轉沉,藏起某種深邃情緒。「我只是覺得妳可以直接問我。」這話突然不受控制地騰冒出口,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沒等她回應,他往前邁步,速度有點快。

  后飛雲盯著石板地上拉遠的影子,暗自點點頭,望著他挺拔寬闊的背,踽踽前行。

  好一會兒,皇廉兮頓足了,像在思考什麼,等她走來,開口道:「妳呢?我不知道妳那麼喜歡畫圖。」

  后飛雲猛地抬眸,臉紅了。「只是畫著玩的。」

  皇廉兮一笑,盯著她,說:「妳玩得到處都是--樓梯彎道堆滿了畫板,一樓像個畫廊。」

  「對不起,造成你的困擾了……」后飛雲一歉疚,美顏上未褪的紅潮氾濫地沿著纖細脖頸紅透一片。「有些是用油彩畫的,因為還沒乾,我才沒收。」她急著解釋。

  皇廉兮攤攤手。「沒關係。我目前不會用到一樓,妳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要把風車塔外牆當畫布也行。」又一次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發言。他趕緊轉移目光,盡量不把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太久。她似乎已能影響他……

  「廉兮,謝謝你。」后飛雲說,嗓音聽起來淡淡柔柔地,美顏不再緋紅,也沒多餘的笑容,沉靜的表情卻恍若開在陽光裡的嬌艷花兒。

  皇廉兮點一下頭,不去看她的臉,逕自邁動長腿。

  后飛雲走在他身旁。「深海攝影是怎麼樣的工作?」換她問他了。

  「還不錯的工作。」皇廉兮道,繼續走著。

  后飛雲慢慢停下步伐,他的回答太簡略、意興闌珊,讓她心頭竟湧起失望,不知如何前行。

  她沒跟上來。皇廉兮回首瞅她,一雙深幽黑眸彷彿將她看穿。「飛雲--」他走向她,拉起她的手,有那麼一秒想放開,但沒有,這次他將她握得很緊,說:「妳今晚上二樓來……」

  后飛雲聽著,美眸慢慢圓瞠。

  察覺她美顏上的表情變化,皇廉兮低咒:「該死!我在說什麼--」

  「你要我今晚上二樓。」后飛雲接續道,眼神沉定地看著他。

  皇廉兮放開她的手,閉一下眸。「我不是那個意思……」才開口,就打住。該死的,他是哪個意思?皇廉兮揉著鼻樑,覺得自己最好什麼都別再說。「總之,」他平穩嗓音,做了決定。「深海攝影是怎樣的工作,與其用說的,不如用看的。我想讓妳看看我拍的照片。」說完,他旋身,走在她前頭。

  后飛雲盯著他的背影,風中還有他的餘音。她又發覺了一點--他的嗓音沉鬱悠緩,連咒罵粗話,都像詠詩般教人神迷。她微笑,朝前跑,追上他,繼續對他提問:「廉兮,Tiger老師的那些雪茄--」

  「是我的。」皇廉兮糾正她的說法。

  后飛雲明白地點點頭。「你也喜歡抽雪茄,是嗎?」

  「從來不抽。」皇廉兮答道。

  后飛雲糊塗了。「那些雪茄……」不知該怎麼問。他擺明一副要去追回Tiger老師移走的雪茄的姿態,又說從不抽雪茄,這……

  「從虎帥那兒贏來,再以高價賣還他,我會感到相當高興。」皇廉兮朗朗一笑,愉快極了。

  后飛雲不懂皇廉兮和虎大將之間的「賭債情仇」,只是對著他回以同樣的欣喜笑容。她很高興自己和皇廉兮可以像朋友一樣聊天,她其實一直想問他很多事,明天,刷船時,可以不用像過去幾天那樣,豎著耳朵聽他和Tiger老師在談些什麼,她也可以坐在綠草地,同他聊聊深海攝影。今晚,她會上二樓看他拍的照片,就像他到一樓看她的圖畫那樣。

  ※※※※

  「Uno!」虎大將高亢的嗓音貫穿街頭巷尾。

  菜園灣碼頭商店區最主要的那條街--珍珠街,還是那麼炫目奪人,年代久遠的碎石子人行步道在陽光的垂照下,晶瑩閃爍的,悠緩起伏的石板車道一樣雪亮。

  麵包店「米鋪」位在珍珠街中段,店面朝港口蚌形廣場方向,店外臨街的遮陽棚咖啡座坐滿吃早餐、早點的男男女女,其中一桌坐了七個男人,在玩牌。小孩往珍珠街下坡的碼頭公園噴水池廣場聚集,在那兒快樂地騎車、玩耍,追逐著要抓大狼聖徒的尾巴。

  虎千風一到達噴水池廣場,馬上加入嬉戲行列,趴在聖徒背上,扮演「狼騎士」。

  后飛雲一直很好奇。「聖徒到底是誰養的?」

  皇廉兮轉頭,看著身邊的她。「牠現在的主人是我。」他們登一小段坡梯,慢慢往「米鋪」走。

  后飛雲看看皇廉兮,又回望噴水池廣場的聖徒,依然疑惑。「牠是你養的?」

  「也是也不是。」這個狀況真有趣,他竟然跟她討論起一匹狼。他今天似乎跟她提了不少事--圖畫、深海攝影、雪茄--現在要談寵物,等會兒,可能是婚姻?撇撇嘴,皇廉兮打住雜想,說:「聖徒經歷多任主人,那些傢伙一結婚,就棄牠不理--」

  「你結婚也棄牠不理嗎?」后飛雲衝口打斷他。

  皇廉兮頓了一下。后飛雲也被自己的問題嚇了一跳。

  他們真的討論起婚姻了?!皇廉兮停在路邊,大笑起來。

  幾個路過的行人對他投以目光,同時注視她。

  后飛雲急著說明。「我只是想確定聖徒是否會有安定的未來,沒有其他意思……」

  皇廉兮點頭。「我瞭解,」他止住笑,看著她。「我們在討論聖徒未來的安定生活--」黑眸隱隱浮現了藍紫光點,低沉磁性的嗓音繼續傳出:「妳放心好了,跟著我,會很安定的。」語畢,他的視線在她美麗的臉蛋上停了一陣,才轉開,往麵包店走。

  后飛雲出神了,心又開始亂跳。

  「飛雲阿姨,大將叔公他們在等妳,快走喔……」虎千風帶著大狼聖徒環繞著后飛雲,拉拉她、推推她、咬咬她。

  她回神,看著小男孩和狼。「這樣比較安定吧……」她摸摸虎千風的臉,說:「小風離結婚還很久,聖徒跟你最好。」

  虎千風歪歪頭,不懂她在說什麼,隨口回應:「聖徒是我的兄弟喔!」說著,他又趴到聖徒背上,要懶,要聖徒背著他離開。

  「Uno!」虎大將再次大喊,丟出最後一張牌。「我又贏了!哈哈哈……今天真是我的日子--」

  「虎帥果然最適合小孩玩意兒。」皇廉兮諷刺的嗓音傳來。

  遮陽棚咖啡座的男人們聽見「小孩玩意兒」五個字,有志一同地拋開手中的牌。

  「廉兮,你來了。」有著摔角選手外型的虎洋站起身,挪個位子,對皇廉兮說:「坐。」

  皇廉兮撇嘴淡笑,往漆白的橡木椅落坐。

  直徑一米半左右的圓桌上,除了散放著Uno牌,還有一籃麵包、多種口味果醬、各式三明治……新鮮果汁、上等紅茶和咖啡。

  「我們吃早餐無聊,邊玩牌。」說話的是坐在最靠街邊的陶垚農。「我得先走了。」他站起,拿起掛在椅柱頭的牛仔帽戴上,指著鄰座戴白色貝雷帽的柏多明我,對皇廉兮說:「柏兄和靄然要在海邊找房子定居,我介紹他風車塔。你跟他談談……」他揮揮手,過街離去。

  皇廉兮視線落向柏多明我。他是祭家海島的新居民,一年多前娶了高原白家的女兒,成了白氏女婿。「我以為你會選擇住在高原。」

  「靄然在船上多年,習慣了大海。我想還是住在海邊,她會比較自在、開心。」柏多明我摘下貝雷帽玩著,臉上笑容洋溢。

  一個婚姻生活幸福美滿的傢伙!皇廉兮斂眸笑了笑。「風車塔--」他開口,頓了頓,感受到隔壁座在蠢動。

  虎大將的雙眼斜睨皇廉兮。

  皇廉兮中斷與柏多明我的交談,偏首看向虎大將,焦點放在包裹他頭部的絲巾圖飾,說:「今天的頭巾很漂亮--『美麗的迎風帆』,很適合你的身份。」

  「拜你所賜。」虎大將嗓音乾乾地,下巴朝桌面的Uno牌一努。「要不要賭一把?」

  「不要。」皇廉兮回答得一乾二脆,逕自倒了杯紅茶。

  虎大將啐了句:「你沒種!」

  「我玩大老二--從來都贏。」皇廉兮表情平和,啜飲紅茶。

  虎大將瞪大的雙眼冒火了。「皇廉兮!你什意思?」他拍桌站起,伸手揪皇廉兮。這傢伙竟然當眾嘲笑他!是啦,賭「大老二」,他永遠輸,妻子格麗也曾警告他再敢玩,就閹掉他。皇廉兮這爛傢伙故意拿他這「痛點」灌鹽水,未免太下三流!「你還算不算男人!」他朝皇廉兮的俊顏吼罵。

  皇廉兮一臉傲然,撇嘴冷笑。「我是光明正大的男人,和那個偷偷搬走不屬於自己的雪茄的小賊不一樣。」

  「你說我是小賊?!」虎大將怒氣沖沖。

  「我說了嗎?虎帥--」皇廉兮挑眉。「你不要對號入座。」

  「你你你--」虎大將氣極語塞。

  「好了啦,叔叔。」虎洋起身,拉開虎大將和皇廉兮。「還有客人在,別翻了桌。」他說著。虎大將是他父親的麼弟,只比他大五歲,某些方面感覺起來像比他小好幾個五歲似的,簡直跟他兒子一樣。

  虎大將不爽地拉椅子坐下。「待會兒,跟你算帳。」他瞪著皇廉兮說。

  「我也是。」皇廉兮回道,優雅地落坐。

  「廉兮,好久不見。」皇廉兮對座的黑衣男子開口了。「你還是一樣,讓人氣得內傷的本領完全沒退步。」

  皇廉兮看向對座。黑衣男子隔壁坐著灰衣男子,這兩人是兄弟。皇廉兮同他們頷首。「的確好久不見,后理帆、后尹帆--兩位古代沉船打撈專家。」

  穿灰衣的哥哥--后理帆笑了笑,喝了口咖啡。「聽說舍妹飛雲撞毀了你的酒館。」

  「真抱歉。」后尹帆接著說道。

  「無所謂了,」皇廉兮意態悠然。「飛雲已經決定要對我負責……」說起曖昧話。

  「我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另一個男人嗓音插進他們的談話聲中。

  皇廉兮望向虎洋與后家兄弟之間的男子。男子長髮過肩,沒綁,臉上戴了副一體成型的手工眼鏡。

  「達遣,」后尹帆轉向男子。「我來幫你介紹一下。」手朝向皇廉兮,說:「這位是--」

  「皇廉兮--深海攝影名人。我清楚他。」男子先說道,然後對著皇廉兮採出右手。「久仰了,我是達遣。」

  皇廉兮神情深沉,雙手環胸,點一下頭。「久仰。」態度不熱不冷,卻令人尷尬。

  達遣僵硬一笑,收回采在半空的右手。

  一陣無聲無語,男人們拿起各自的飲料喝。

  后飛雲和虎千風、聖徒走到麵包店。虎千風指著臨街的遮陽棚咖啡座。「在那裡。飛雲阿姨,妳自己過去,我要回家換衣服,去浮潛……」說著,他跑進麵包店隔壁的民宅,溜個無影無蹤。他的「兄弟」聖徒則聞香竄向麵包店,在男人圍坐的圓桌下找到舒服的位子。

  就在聖徒窩的地方,后飛雲看到皇廉兮高大的背影。她快步走過去。「大哥、二哥!」驚訝地發現遮陽棚下、逆光處藏了好幾個人。「達遣?你怎麼也來了……」這語氣似乎不是歡迎。

  「坐下吧,飛雲。」虎大將往旁邊挪,空出自己的位子給她。

  后飛雲道了謝,坐在皇廉兮身邊。

  「還沒吃早餐吧,飛雲?」達遣溫柔看著她。

  后飛雲微微顰眉,隨手拿了杯子,很快地喝下一口茶。

  「飛雲,那是廉兮的。」后理帆皺眉。

  后飛雲眸光閃了一下,依舊拿著杯子,轉頭看皇廉兮。想道歉,結果說:「很好喝的茶--」嗓音乍停。天啊,她在說什麼……

  「喜歡就好。」皇廉兮態度自然地執起白瓷茶壺,往她手中的杯子倒茶,瞧見杯緣那淡淡唇印,似乎與他剛剛銜的地方重迭?「飛雲,杯子放低。」他想確定……

  后飛雲對上他的眼,趕緊擺低茶杯,靜靜盯著他倒茶的神情。

  后理帆開口說:「妳打算把帆船賠給廉兮,是嗎--」

  「我已經賠給他了。」后飛雲答得飛快,美眸望向兄長。

  后理帆皺眉。「妳這回麻煩大了,飛雲……」

  「我知道--」

  「我想妳不知道。」后尹帆發出嗓音。「那艘帆船並不完全是妳自己的……」突然,覺得自己的妹妹心飛了。

  后飛雲表情一詫。「那當然是我的--」

  「有一半是我的。」達遣嗓音徐緩地傳開。「那是妳父親給我們的訂婚禮物--」

  什麼?!隱約一陣瓷器碰撞聲。

  「這可精采了,」虎大將揚笑,看著達遣。「原來你是飛雲的未婚夫啊!怎麼不早說呢--我是飛雲的帆船老師啦,我們一家親、一家親……」他站了起來,熱絡地抓住達遣的手,拉著、握著。「以後你們生小孩,一定要找我當教父。哈哈哈……」

  「Tiger老師……」后飛雲伸手扯拉虎大將的衣袖。「你別這樣,我沒--」

  啪地一聲,皇廉兮猛然站起。所有眼睛看向他。「你們慢聊,我還有事。」平穩無起伏地說完,他移開椅子,走出遮陽棚。

  「廉兮……」后飛雲喚他。

  皇廉兮回頭了,卻是叫:「聖徒。」

  那大狼叼了塊麵包,跑向皇廉兮。

  后飛雲看著他們遠離珍珠街。風吹過她眉心深鎖的美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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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31 PM


第五章

  那是他們的家務事,他無須坐在那兒聽!也是的,他很忙,有一間被撞毀的酒館急待重建,一串與深海潛水相關的秘密事業不能不管……有時,更得貫注心神做正經事。

  皇廉兮走過碼頭公園的噴水池廣場。玩耍嬉戲的孩童們還在,一個小女孩跳進噴水池裡,叫著笑著朝聖徒潑水,其他小孩見狀紛紛跳進水池,無法無天起來。聖徒忽地也往池裡躍。

  皇廉兮獨自步上往風車塔的坡道,走了兩步,他回眼望聖徒,道:「不要忘了我是你的主人,跟著我,最安定。」

  噴水池濺起的水花高得擋住對面那條坡道。皇廉兮將臉轉正,快步爬坡。坡道兩側民宅庭院裡,萬紫千紅、花開茂盛,素妍的白色薔薇原來最不安分--探出牆垣,迎風蹁躚。

  皇廉兮探手攀折一朵白薔薇,長指被花梗硬刺紮了一下。「該死。」低聲咒罵,看著指腹冒出血珠,他沒理,握著花,走回風車塔。

  他今天才知道,風大花更美,更教人想摘取。

  回到風車塔二樓,皇廉兮把摘來的花放在床鋪枕頭上,走到書桌,找到那紙傳真,再看一次。

  今晚,他決定出海了。義大利搭檔Sergio規劃的海域,離祭家海島有點遠,正合他意,越遠越好,也許可以到天邊。

  窗台邊的裝備該整理檢查,皇廉兮走過去,提起氣瓶。「該死!」又放落,他煩躁地抓抓髮絲。沒有氣,還沒填灌!他這樣子,怎麼會沒有氣!他走來走去,離開窗台,雙手環胸,視線向下,盯著那氣瓶,久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就是空氣,高壓空氣,把一個大衣櫥體積左右的空氣壓縮進直徑十五公分、長六十公分的鋼瓶,瓶內壓力大約每平方公分兩百一十公斤--如果調節器壞掉無法減壓,會致命--如此簡單的事,菜園灣隨便一個小孩都會做。這座港城中,誰都可以給他氣!

  皇廉兮走到床側,重重地仰躺而下,俊顏對著天花板吊燈,好一會兒,慢慢轉動脖頸,看著枕頭上那朵白色薔薇花。

  多美、多純淨啊,卻扎得他泛疼流血。這是他第一次被花扎傷手,還真痛。他伸長手拿過花朵,移至鼻端,合眼聞一下清雅的香氣,將它放在自己胸口,大掌探往枕頭下,抽出那本最常閱讀的詩集《惡之華》,隨手一翻,兩行文字映入眼底:

  是來自九天,或湧自地底,

  啊,美!你那地獄般的神聖的眼神,

  他倏地把詩集蓋上臉。后飛雲那張美麗的容顏在他腦海蕩漾,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長髮絲滑過他手臂時散發的香氣,他想嘗嘗她的吻是否是媚藥,他想嘗嘗她的口是否是媚藥之壺……

  「廉兮……」甜柔的呼喚輕悄悄地接近樓梯口。

  皇廉兮收起詩集,抓著白薔薇坐起身。后飛雲從內部樓梯登上風車塔二樓,繞過U形圍欄,美眸盯著他的眼,走過來,定在床尾凳旁。

  皇廉兮站起,將手裡的白薔薇丟在地毯上,逕自往書桌走。「妳現在上來,還太早。」他語氣平緩,可聽得出冷淡。

  「我打擾你了,是嗎?」后飛雲跟著他。

  皇廉兮拉開椅子坐下。「現在沒有照片可看。我們在這房裡能做什麼?」

  后飛雲愣了一下,站在他背後,離他很近,說:「我有東西要給你。」

  「是嗎?」皇廉兮感到她的氣息似乎就吹吐在他耳畔,柔柔軟軟,芬芳的,只要他回頭,應該能吻上她,但他沒這麼做。他拿開桌上的一塊壓板,動手拼起近日在拼的圖,說:「我們之間應該沒什麼東西好給。」

  后飛雲搖搖頭,行至他身旁,將手裡的絨面本子放在他眼下,打斷他拼圖的動作。

  皇廉兮這才抬眸,凝視她的眼。他一看她,她便微笑,紅唇誘人地勾弧,彷彿,她嬌艷的笑容唯獨為他綻漾。

  「我答應要給你的--」她說,嗓音如春酒,迷醉人心。「路易.馬登題簽的未發表作品。」她傾前,打開相本,某部分身軀與他輕觸在一起。

  皇廉兮看著她,即使隔著衣物,他依舊感到她的體溫,她的柔滑肌膚。他沉了沉,說:「不怕妳未婚夫誤會嗎?」

  「什麼?」后飛雲撇過頭,愣著看他,沒聽清楚他說什麼。

  皇廉兮退開,離座。「誰幫妳拿來的?妳兄長,還是未婚夫?」他雙手交抱在胸前,站得好遠。

  后飛雲心口莫名一陣難受,抬眸迎著他冷淡的目光,說:「達遣他是個攝影史教授……」

  皇廉兮皺起眉來。他沒問的事,她幹麼說!誰管那傢伙教什麼鬼攝影史!

  「是嗎,」皇廉兮抑住內心翻騰的情緒,平聲平調地發出嗓音:「所以路易.馬登是他告訴妳的?」

  后飛雲紅唇一動,想說什麼。皇廉兮已轉過身去,走到樓梯口,說:「妳是有婚約的人,最好不要跟男人獨處一室。」

  后飛雲渾身一凜。他在趕她走……

  「風車塔一樓,我近期有用途,不能再讓妳住。」他說話的方式其實有情亦無情。

  后飛雲點著頭。「好,我知道了。謝謝你借我住了七天。」她往樓梯口移步,走到他面前時,美眸凝視他,說:「廉兮,謝謝你:雖然我今天沒有機會看到你拍的深海照片……」然後,她一笑,往樓梯下走。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皇廉兮才從她的笑容裡、聲音裡回過神,快步走到書桌,收起那絨面相本,沒去看是否真是路易.馬登。沒必要看的,不是嗎……

  他投入拼圖世界,想著要封鎖那道內部樓梯,要將一樓賣給柏多明我和白靄然。

  他曾經對一名女性很有好感,認為她是能與他心靈契合的女性,她的文字能精準地抓住他攝影作品所要展現的科普精神。當她嫁給他的長輩皇蓮邦時,他心感落寞,一個人出海。他常常一個人出海潛水,從來不覺得是一個人,只有那次,他就是一個人--獨自的一個人。今天,他體認了,獨自一個人沒什麼不好,但是如果心空了,就不好了。這種感覺與寂寞無關,卻更難受。今晚,不能出海,未來幾天也不能出海,否則,他可能會做出弄壞減壓閥,讓每平方公分兩百一十公斤的氣壓衝入體內,爆裂胸腔的事來。

  胸口很痛,后飛雲一走出風車塔,便感到臉龐一陣濕熱。她坐在石階上,想著要請Tiger老師幫她把畫具搬到哪兒。那些東西全是Tiger老師從碼頭商店區買來的,Tiger老師記得她喜歡塗塗抹抹,在帆船學校那段日子,她就經常幫忙彩繪風帆和船身。Tiger老師說她是真正的「船藝家」,她的作品點綴了海洋,讓那片單調的藍看起來不那麼憂鬱。

  「是這樣嗎……」后飛雲喃喃低語,望向草坪下方的沙灘。

  我的帆船還在那兒,帆收著,船身在陽光中,蒼白無趣。后飛雲從來畫別人的船,沒畫過自己的船,等到她想畫,那船竟不屬於她。她從石階上站起身,往海邊走,陡坡讓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太快了,她幾乎跑了起來,直到撲倒在海灘上。她的臉貼著細白的貝殼沙,感到濕冷的海水淹上來,像淚,鹹鹹地帶點苦澀味,浸透她的心。

  ※※※※

  出海的好日子過了。菜園灣下起連續大雨,時間在雨中流逝。

  風車塔一樓正在進行局部改裝。一個月前,皇廉兮把一樓以及一樓所有的物品、擺設,賣給了柏多明我和白靄然。后飛雲的東西沒留下半件,早在進行改裝前,就搬空了。她的動作還真快。皇廉兮心想,她應該已和未婚夫達遣離開祭家海島了。她的兩位兄長為她善後,賠了一筆錢放在碼頭管理中心,說要整建他的酒館用的。費用是足夠的,但,這對后家兄弟不知道他們的妹妹該賠他的--絕不只那些!

  皇廉兮好些日子沒走出風車塔二樓,他待在暗房--那道內部樓梯,封了一樓通口,改成的--忙洗照片。每天三餐,由米雷幫他送來。

  今天中午,他吃法式肋眼牛排和螃蟹醬義大利麵,嘗出味道不對,倏地丟叉,衝向落地門外的陽台,大吼:「米雷、米雷!」

  隔壁雙層樓房一樓的綠窗扉裡,探出一顆頭。「咆哮什麼!你這個搞孤僻的爛傢伙!」虎大將邊回吼,邊走出家門,冒雨跑上皇廉兮所在的陽台。

  皇廉兮一見虎大將,旋即回身,走進房內。

  「米雷在我家。」虎大將說了句。

  皇廉兮又出門,大步往雨中走,下了階梯,聽見一樓傳出的電鑽機械聲像針一樣穿進他耳裡,加深他的暴躁。

  皇廉兮越走越快,像頭瀕臨瘋狂的野獸,撞開雙層樓房正門。

  房裡流洩著慵懶的香頌樂曲,大壁爐的火光烘得室內正溫暖。格麗、米雷、柏多明我夫妻和他們的兒子,坐在窗邊的圓桌,吃著美味午餐、賞著雨景。可能是雨滴打窗玻璃的聲音太大,或者,香頌樂曲太動聽,誰也沒注意到凶狠狠闖入的皇廉兮。

  「格麗,這個義式辣牛肉卷很好吃。」美麗媽媽白靄然即使咀嚼著食物說話,聲調依舊清晰悅耳。

  「讓妳家的『白貝雷帥哥』來學吧。」曾經因丈夫賭輸牌而失去「自由身」的藍帶廚師格麗,一向喜歡調教男人進廚房。

  「好啊,我來學!」格麗口中的「白貝雷帥哥」柏多明我,為了愛妻什麼都肯做。他站起身,抱起坐在幼兒餐椅裡打瞌睡的兒子。

  「柏哥這下可成了廉兮大哥的師弟了。」米雷笑著拿起冰桶裡的葡萄酒,往柏多明我杯中倒酒。「柏哥,你可別像廉兮大哥那樣--死了味覺,那麼多餐了,居然沒嘗出每一餐都少了些味道--」

  「米雷!」皇廉兮吼道,走到桌邊。

  「唷!出關了呀?」格麗過度驚訝的表情,添了調侃成分。

  皇廉兮隱怒地盯住米雷,道:「肋眼牛排少了紅酒醋!」

  米雷縮了縮肩,抓抓一頭鬈髮。「嘿嘿……」乾笑著裝傻。

  「什麼紅酒醋……」虎大將從門外進屋,風涼地說:「哎呀、哎呀,原來只對酸味敏感啊。」他坐在妻子身旁,拿著餐布擦擦身上的雨水。

  格麗說:「我要斷絕與你的師徒關係。酒館重建後,可別再打著我的藍帶招牌攬客喔,廉兮少爺--」

  皇廉兮皺眉,針對米雷。「這是怎麼回事?」

  米雷看向虎家大人--虎大將與格麗同時遞個眼色,他才說:「廉兮大哥,你沒出門這段期間吃的東西,鹹甜苦辣都少過,結果你只嘗出今天少的酸味。你最近真的很不對勁--是格麗姊出這個主意要讓你走出風車塔的……」

  皇廉兮是一個對食物味道相當敏感,並且講究精確的人。他跟格麗學廚藝時,格麗發現這個看似溫和如春日清風的皇家少爺,其實很好被惹怒--他對食物味道的吹毛求疵,可說是已達偏執境界。只要給他一點點味道不對的食物,他就會跳腳。

  皇廉兮也許對什麼事都不容易生氣,但最無法忍受吃自己覺得少了味道的食物。他難搞,所以自己鑽研食譜、學藝、開酒館,做自己愛吃的東西、賣自己愛吃的東西。

  「以前,你只要嘗到一點不滿意,馬上就找人家廚師教訓一番。」格麗開口,嬌笑地說:「最近,你倒是很好養呢,廉兮少爺。」

  「廉兮,你是不是忙過頭,生病了,讓他幫你看看吧?」白靄然溫柔地詢問著,拍拍站在身旁的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將臂彎裡熟睡的兒子交給妻子,往皇廉兮靠近。「我可是個領有國際醫療證照的醫師--」

  「不用麻煩。」虎大將打斷柏多明我。「我看他沒生什麼病,只是要紅酒醋。讓我想想……」嗓音停了兩、三秒,茅塞頓開地揚聲說:「紅酒醋!就是那種混合橄欖油、加點黑胡椒,用來沾白麵包吃的紅酒醋嘛……農場多的是,而且還是裝在樗木桶裡的特級陳年醋,夠酸的咧……米雷,趕快帶你廉兮大哥去取一桶回來吧--」

  皇廉兮猛地轉身,離開這幢該死的房子。房門砰地關上,與他闖進來時不一樣,這回,大家都聽到了,八隻眼睛目送他出去。

  有人在說:「要不要賭他會不會去農場取醋?」

  皇廉兮回到風車塔二樓,倒掉那盤肋眼牛排,換吃螃蟹醬義大利麵,才吃一口,便將它也送進馬桶裡。

  難道這些日子以來,他真的食不知味嗎?

  是的,他只對酸味敏感。他想到后飛雲與達遣駕駛那艘該賠給他的帆船,揚帆回加汀島,他心頭就湧起一股酸意,連喉嚨都感到緊縮燒灼。該死的,莫非他得了那種叫做「胃酸逆流」的病,或許剛剛真該讓柏多明我瞧瞧。

  皇廉兮走到窗台邊,視線穿透雨幕,望向海邊。后飛雲拿著絨面相本來的第二天清晨,他從窗台望出去,發現船不見。吊船桿附近沒有她刷船的身影,她悄悄地走了,甚至偷走他的東西!

  那是他的船!她怎麼可以跟達遣把它當成「愛之船」!

  窗板呼地關上。這陣風來得恰好,皇廉兮轉身進暗房,拿出近日洗好的照片,找出一把舊雨傘。打傘出門,往碼頭方向走。

  雨很大。他的身體本就淋濕,可以不必要撐傘;他有種體認--雨下越大,越不該待在室內,在外面晃蕩或去衝浪,都是個好主意。沒必要使自己成為陰鬱善感的詩人。

  他走了很長的路,閒逛夠了,到達長輩皇蓮邦的海濱別墅。管家將他迎進門,遞上乾毛巾和毯子給他,再帶領他進入有壁爐的二樓小廳。

  他坐在雙人沙發裡,把帶來的照片放在鋪了絲綢墊的桌上,喝了一杯熱茶。

  管家問他要不要用餐。他說不餓,什麼都不想吃。管家又幫他倒了杯茶,才離去。

  等了半個小時,皇蓮邦西裝筆挺地走進來。「拿照片來給天蓮嗎?」他往壁爐口的公爵椅落坐,一向冷然尊貴的俊臉浮現一絲柔色,說:「天蓮進入懷孕後期了,隨時會有狀況,我送她上高原,由蘇林醫師照顧,我比較放心。」

  皇廉兮神情一恍。「恭喜你快要當父親了。」

  皇蓮邦唇微挑,摸著左手無名指的戒指,盯著爐火。「廉兮,」他嗓音悠遠,若有所思地。「我想做一系列兒童科普,讓孩子們知道青椒、番茄、南瓜花、綠花椰菜、紅蘿蔔……是他們的好朋友。」

  皇廉兮目光定住,看著皇蓮邦,爆出笑聲。「長輩--你的孩子都還沒出生,你就擔心他以後會挑嘴偏食?」他突然覺得,揚天蓮嫁給他這個長輩,是可以得到幸福的,比一般人更加甜蜜的幸福。

  皇蓮邦斜瞅皇廉兮。「有這麼好笑?」嗓音沉冷。

  皇廉兮撇嘴,拉拉半濕不乾的衣服,正襟危坐地說:「住在菜園灣,是不會偏食挑嘴的。」

  「是嗎?」皇蓮邦站起身,走到皇廉兮前方,看著桌上的防水袋。「你就很挑。」

  皇廉兮皺一下眉,沒說話。

  「聽說你最近忙著洗照片,可惜天蓮得休息一陣子。你新作的出版時間,我已吩咐Sergio做調整。你有一段悠閒時間可逛蕩,或者,你想參與兒童科普--」

  「長輩,」皇廉兮打斷皇蓮邦的嗓音。「我的工作跟生活是結合的。潛水和攝影本來就是我的興趣,就算閒逛閒蕩,我還是會出海潛水。至於出版的事,由你全權決定就好。」

  皇蓮邦頷首,指著桌上的照片。「這些照片你就先拿回去,過一陣子再給天蓮看。」其實,他大可將照片帶到高原給妻子,但妻子的個性,他瞭解,若讓她看了照片,她肯定不眠不休開始工作。

  「我知道了。」皇廉兮伸手拿防水袋,站起身。「先告辭了。」他點一下頭,往廳門走。

  「廉兮,」皇蓮邦叫住他。「你對碼頭一帶的人事比較清楚,可以問問那些孩子,他們小艇上掛的旗是誰畫的,我想請那人擔任兒童科普系列的畫者。」

  皇廉兮腳步定住。「你說的是虎洋他兒子的小艇嗎?」

  「不只一艘,所有孩子們的小艇都掛了旗--」

  皇廉兮沒把話聽完,便走出廳門,離開皇蓮邦的別墅。

  ※※※※

  皇廉兮跑到港口,站在專門停靠孩子們小艇的碼頭堤岸上。后飛雲只畫了虎千風的小艇旗,就離去,哪來那麼多小艇旗?

  孩子們的小艇像葉子一樣,編串在一起,棲靠著碼頭。帆都收了,只剩桅桿上的旗子被雨淋濕。皇廉兮跳下堤岸,站在其中一艘小艇中,身子擺動了一下,馬上找回平衡,動手攤開旗幟--一個擬人化洋蔥。是了,這圖跟虎千風的擬人化番茄系出同源。什麼時候畫的?那日在風車塔一樓,明明只有一張小艇旗布畫。莫非後飛雲還在菜園灣?

  「廉兮先生?」一個巡港員站在堤岸,看著小艇上淋雨的男人。「是廉兮先生嗎?」

  皇廉兮撇過臉龐,長腿一提,上了岸。

  「您怎麼在這兒淋雨?」巡港員問。

  皇廉兮馬上搶話。「飛雲沒離開是不是?」他有些激動。

  巡港員愣了一下。「喔……您說后小姐呀,她每天都到碼頭酒館--」

  皇廉兮又沒把話聽完,迅疾跑開。

  不到兩百公尺的距離,他看到那抹蹲跪在酒館露天座地板上的纖細身影。

  今天雨好大,午後的天空陰沉黑暗,時而岔開曲扭如蛇的閃電,像個可怕的雷雨之夕。重建工作暫停中,酒館裡沒有一個工程人員在、沒有任何孔武有力的男人在,整座菜園灣,除了巡港員,幾乎沒有人在室外。后飛雲居然連雨傘都沒撐,一個人出現在重建中、危機四伏的酒館裡,任狂肆雨珠打在那弱柳嬌軀上。

  「妳在這裡幹什麼?!」一聲暴吼。

  跪在地上的后飛雲震了一下,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處。

  皇廉兮大步跨過木階,走向她,一把將她拉起,怒問:「妳到底在這裡幹什麼?!」她的肌膚冷得像冰,嘴唇蒼白,顫抖著。

  「我撿到一個東西。」她將護在懷裡的黑膠唱片拿給他看。「米雷說酒館播放的都是絕版香頌,可被我--」

  「誰在乎這種東西!」皇廉兮生氣地抽走黑膠唱片,隨手一扔,沒了去向。「妳為什麼沒回加汀島?」

  她愣住,盯著他的怒顏,虛弱地搖頭。「我不想回去……」

  「妳該走的!」皇廉兮抓著她的手臂,在雨中嘶吼:「妳兩個兄長已經賠了錢,這裡再也沒有妳的事--」

  「哥哥給的錢跟我無關!」她也喊了起來,被雨淋濕的美顏,有種哀傷。「酒館是我撞毀,就該我負責。你不是說,躲在男人背後,不會抹去我犯下的錯嗎……為什麼要趕我走?廉兮……」

  她這麼一喚,他再也受不住了,緊緊地將她擁進懷裡。她也回擁他,柔荑牢牢環住他的軀幹,臉埋進他胸懷裡。

  他說:「達遣呢?妳的未婚夫呢?」

  她搖著頭,沒回答他,卻是說:「我不能住在風車塔,你不想看到我……Tiger老師安排我住在農場主屋。Farmer大哥借我的那間房間,聽說以前是你住的……廉兮,我和你睡在同一張床上--」

  她的嗓音被他吞進了心裡。皇廉兮狂吻著后飛雲,蒲扇似的大掌撫著她冰冷的肌膚。

  后飛雲啟開唇瓣,迎進他熱烈的糾纏。久久,他粗喘地離開她被吻的紅唇,靠著她的耳畔,低語:「我們回風車塔--妳願意嗎?」

  她微微點頭,嬌軀緊密貼著他,說:「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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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32 PM


第六章

  皇廉兮終於掀開絨面相本了。相本封面是銀白色的,暗繡著一艘紅色風帆,絨的觸感摸起來不像絨,倒像埃及天使棉,細柔溫暖,內斂著熱情。

  相本裡的照片紀錄的,是加汀島的人文脈動,題簽確實是路易.馬登--這位最具神秘魅力的探險家,發明者、作家、攝影師,原來還到過加汀島!

  「這些照片是誰的收藏?」皇廉兮坐在床頭,一手翻著相本,一手撫著枕在他腿上的后飛雲。

  后飛雲翻了個身,烏黑長髮披蓋著皇廉兮大腿。她仰著臉看他,視線順著他汗濕的精壯胸膛往上,停留在他性感的下頦。「廉兮……」她喚他。

  皇廉兮垂眸。

  「你剛剛說什麼?」她唇瓣濕濕的,嬌紅似血--

  那是他被白薔薇的刺扎傷、沁出,最後滴入花蕊中心的血。皇廉兮長指摩著她的唇,再次問:「這相本是誰的收藏呢?」他低沉的嗓音,充滿魅惑,彷彿不是在問相本。

  后飛雲眨著鬈翹的睫毛瞅他,細語如鶯。「你的--我給你了,就是你的收藏。」小手將他的掌拉向自己柔軟雪白的胸前。

  她不說賠償了,而是說「給」,這個說法太過美妙,充滿浪漫,讓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初戀,真正的初戀。

  皇廉兮將相本放至床畔桌,彎身親吻后飛雲,手摸著她的胸。「給我什麼,妳給我什麼呢?飛雲……」他的氣息清和,像是掠過火山口的風。

  后飛雲臉紅了,唇貼在他嘴上,輕聲訴說:「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

  皇廉兮一笑,移動身軀,摟著她躺到床中央。枕頭和被子--任何阻礙--早全被丟到地板上了。吊燈的亮度剛好,柔黃光芒冗長綿密地滑行,傳遞著烤爐般的暖澤。

  外頭的雨還在下,颳風了,正正是個雨夜。她撞上他酒館的那晚,就是今晚的這種雨、這種風。這真是命運的天氣。

  他們緊緊相擁、交迭著,親吻彼此的嘴,捨不得分開。

  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皇廉兮覺得自己好像一輩子沒遇過女人,緊張地怕后飛雲會離去。實際上,他經歷過幾個女人,那些人都說他像風,來來去去只是一道幻象,不留蹤跡。他我行我素,根本不會當好情人,但是懷抱著后飛雲,他深感讓她快樂就是他的天職。

  他吻她的胸,含吮她的乳頭。她有一副活潑的身體,很敏感、很嬌嫩,乳房圓潤生巧,散溢香氣,像天空擺顫的豐盈雲朵,纖細的長腿交叉在他背後,優雅又羞怯怯地。

  「廉兮……」她叫他,蔥白十指理著他黑亮的曲髮,嬌喘著笑了起來。

  皇廉兮昂起俊顏。「怎麼了?」

  「你的頭髮弄癢我了……」后飛雲笑著。

  皇廉兮挑眉。「一整個下午,倒沒聽妳喊癢,怎麼現在癢了?」說著,他眼中一閃爍的光芒更顯藍紫了。

  后飛雲突然有種想逃的感覺,卻更加接近他。皇廉兮俯身,托高她的臀,兩人腹部貼黏著,他挺腰,衝進她體內。她抽了口氣,合上美眸,跟著他擺動的身體。

  這是一種絕妙的流體動力學吧……

  像是能操縱一艘帆船以小於三十度的銳角逆風前進,風舔過耳畔,給人一記深入體內的吻。她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感覺,現在體驗了,只知道溺水般的吻最甜美。

  她緊緊攀著他的身體,像站在雙人小艇上,身形不穩地搖蕩。他對她說,放低點兒、放低點兒,否則船要翻了。他們蜷著身子,偎入狹小的船殼裡,擠在一起,太擠了,身體融合一塊,弄得濕淋淋的--真翻了船了。

  后飛雲急喘著,藕臂繞上皇廉兮肩頸。「廉兮……」求救似的呻吟。

  皇廉兮摟緊她的腰,吻她的唇,說:「我在,我就來。」這一刻,她狠狠吸住了他,將他層層迭迭包裹在滾燙潮濕的花唇中。

  他們同時喊了彼此的名,身體興致勃勃,又黏答答,就像泡在蜜裡一般,蜂啊蝶啊,從海面飛來,將他們搬上青空。它們說,風向來和雲談戀愛,海上的帆船是他們定情之物……那多棒,你們就著這一身蜜衣回海裡吧。

  他們被拋回海中,共享溺水般的吻--那甜蜜,緩緩流竄,滲入咽喉,侵襲舌根深處。

  「舒服嗎?」喘息定後,他們親暱的姿勢一直沒改變,皇廉兮捧著后飛雲的臉,懸在她上方,眸底的慾望不曾消退。

  后飛雲伸手摸著他的俊顏,纖指滑進他髮裡。

  他笑了,啄吻她的唇,說:「我的頭髮又弄癢妳?」他伏在她頸側,貪聞她的馨香。

  她雙手環在他背後,依戀地撫著那完美的肌理,微側臉龐,紅唇輕柔地吻他頰畔,嗓音慢慢地傳出:「廉兮,我不會要你像Tiger老師那樣剃光頭--」

  皇廉兮猛地抬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她。

  她卻無辜地說:「那樣很醜……」

  皇廉兮面無表情自她身上翻開,仰躺著,沒幾秒,哈哈大笑起來。

  后飛雲跟著起身,斜坐著,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廉兮?」

  皇廉兮一把拉過她,讓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這會兒,換她俯視著他。「你在笑什麼?廉兮……」他笑個不停,胸口的震動感染了她,讓她的美麗的雙乳微妙地顫抖著。

  皇廉兮忍不住愛撫她,說:「我謝謝妳不會要我剃光頭。」

  后飛雲搖搖頭,抓著他的手,吻吻他掌心,重複:「那樣很醜。」

  「是很醜。」皇廉兮坐起身,背倚床頭,將她抱得更靠近,輕巧地挪移,身體的一部分溜進她體內。

  后飛雲像是觸電般,腰臀往前蹭了一下,咬著唇,垂眸看著兩人緊連的肌膚。

  皇廉兮低啞地說:「飛雲,剃光頭是很醜,但是,妳知道嗎--男人有時候剃光頭是為了表示決心。」

  她說:「廉兮,我也有決心……」揚起一雙盈滿水的美眸,她凝視著他,不再轉動。

  他吻住了她的唇,扶著她的腰,讓她開始一起一伏,吞納他。

  這個下午,他們像是互許了決心,渴望永遠融入對方的身體裡,不斷地做愛。

  他說,他會愛她,直到他變成夕日蜉蝣……

  ※※※※

  皇廉兮清醒時,只摸到身旁略有溫意的空床位,他微微別過臉,瞧一眼床畔桌上的電子鐘,凌晨兩點二十八分。

  窗外,雨停了,漫起冷霧,夜色還很深濃。

  書桌那頭透過來些微燈光,皇廉兮起身,看見后飛雲圍著被單坐在那兒,俊顏浮現柔色,下床走去。

  后飛雲指尖捏著一塊拼圖,苦惱地思索著。皇廉兮站在她背後,低下頭來,吻她的髮。

  后飛雲太入神,震了一下,才轉首仰起臉龐。「你醒了?」

  皇廉兮微微笑。「妳呢,睡不著?」說著,他一把抱起她,佔了她的位,讓她坐他的腿上。「冷嗎?」他吻她的肩。

  后飛雲搖搖頭。「廉兮……」嗓音像在撒嬌。「你的這個拼圖好難拼……」說著,她眼光從拼圖盒蓋上的3D青空藍海離開,找到手中那塊拼圖的正確位置,拼上。

  皇廉兮看著自己原本完成一半的千片拼圖,現下只剩三分之一沒拼,挑挑唇,說:「妳是個色彩高手。」

  「嗯?」后飛雲歪著頭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皇廉兮一笑,揀了一塊拼圖,沒幾秒,拼接后飛雲剛拼的那塊。

  后飛雲驚呼:「你好厲害!」

  「這句話留待床上,再對我說吧--」皇廉兮吻吻她的唇。

  后飛雲芙頰沁紅,視線轉回拼圖上。「你真的好厲害……」她低語,不知道在說什麼厲害,教他心癢癢的。

  皇廉兮將雙手伸進被單裡,摸她的胸,拈著那鮮嫩的蓓蕾,另一手往下探著那柔軟的覆毛處。他在她耳邊說了一法法文「Puits d'amour」──愛的水井。

  后飛雲羞赧地夾緊腿,那濕意仍像湧泉一般,在他掌心氾濫。

  「廉兮,拼圖……」后飛雲搖著頭,眼神迷亂了。

  皇廉兮壓抑著勃發的慾望,沉聲要求:「給我一個吻,飛雲--」

  后飛雲隨即將紅唇獻上。兩人熱吻了許久,他才放開她,吻吻她的鼻、吻吻她的眼,說:「這些拼圖,單一色系,沒有強烈色差,一般人根本拼不起來。飛雲--妳不是一般人……」

  遇上他,她變成一個色慾強烈的女人。

  后飛雲滿臉通紅,小聲地說:「你為什麼拼圖?」

  皇廉兮拉好被單,臉貼著她的肩,回答她。「訓練辨識色彩的敏銳度,對一個深海攝影師是很重要的。」他又揀了一塊拼圖,放在掌心,問她:「要放在哪兒?」

  后飛雲抬眸看看他,拿起那塊拼圖,猶豫了一下,拼接在正確的地方。

  皇廉兮低低笑了起來。她愛畫畫,果然對色彩辨識也敏銳。他吻吻她,感到開心。「這幅圖,我們一起完成吧!」

  「嗯。」后飛雲點點頭,視線移往閱讀燈下的玳瑁飾品,伸手去碰觸。「怎麼會有這個風車扇翼?」她問。

  皇廉兮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妳怎麼知道那是個風車扇翼?」他看著她的手在閱讀燈下,瑩白似玉,沒戴任何定情物,心裡有疑惑,但他不想問。

  「這難道不是個風車扇翼?!」后飛雲取下它,回過頭,面對皇廉兮。

  皇廉兮笑了笑。「它是個風車扇翼--」

  后飛雲一聽,馬上微昂下巴,紅唇彎抿,一副「看吧,我說對了」的表情。

  她這神色太可愛、有點調皮樣兒,讓他忍不住想捉弄她,於是說:「那是我學生時期研究夥伴的遺物。」

  后飛雲美顏一閃,流露哀傷的歉意。「對不起……廉兮。」她將風車扇翼掛回,旋身摟抱著他的肩。

  皇廉兮竊笑,也抱著她。「沒關係,都過去了,我現在有妳就好。」這是他的真心話。他剛剛也沒說謊。事實上,那風車扇翼是他們研究的玳瑁遭盜獵者宰殺後,他們追回背甲做成的--這是為了紀念他們可憐的「被研究夥伴」。

  「飛雲,我現在有妳就好了。」他又說。

  后飛雲點點頭。「我也只有你啊……」

  皇廉兮將她擁得更緊了。他當然知道。他們在一起一個下午--卻像一輩子--他當然知道她滿心滿意全是他。他吻著她頸側柔膩的肌膚。「飛雲……妳不是想看我拍的照片嗎?」

  「嗯。」后飛雲低語:「現在就看好嗎?廉兮……」

  皇廉兮胸中湧流熱潮,抱著她站起,往床鋪走去。

  ※※※※

  時間臨近清晨五點,海邊已有飛翔的鷗影,依稀可聽見港口獵魚船返航的汽笛聲,皇廉兮出門去張羅吃的。再不吃不行,他們得好好進食,否則會因性滿足而亡,雖然這種死法很幸福,但長久幸福下去更重要。

  后飛雲泡了個熱水澡,真的覺得餓了。她穿著浴袍,坐在地毯上,邊等待皇廉兮,邊整理東西。

  皇廉兮有好幾口大箱子,桃花心木做的,很重,外型宛如寶藏箱,裡頭裝著從酒館「海下八公尺密室」搶救出來的書籍和照片。他還沒整理,整箱整箱塞在床鋪下,拖出來時,還算乾淨,只是凌亂,猶見當初的緊急。

  后飛雲從箱子裡拿出一本一本的書籍、相簿……還有幻燈片和光碟,零散的雜物也很多。她慢慢看、慢慢分類。迭放整齊的書籍,暫時置地,她把相簿全搬上床,幻燈片和光碟集中在床尾凳。皇廉兮收藏的音樂專輯很多--整整一大箱--CD、老式唱片、卡帶都有,她將混在書籍這邊的一張John Cage作品放進那個「音樂箱子」,然後繼續處理零散的小物件。

  拿起一本日記大小的冊子時,一張照片悄無聲息地掉出來,落在地毯上。后飛雲撿起照片,愣了愣。是一名女性,貌美年輕--這是誰?后飛雲盯著照片,幽幽出神。

  皇廉兮提著野餐籃回來,從陽台落地門進房。「飛雲。」他看著坐在地毯上的她,走過去,蓋上一口被掀開的木箱當桌子,把野餐籃裡的食物取出,說:「我借用米雷家的廚房親手做的,快吃吧……」他繞到她背後,坐下來,將她攬在懷前,長腿伸直出去。

  后飛雲回神,轉頭,飛速地吻一下他的唇。「她是誰?」她將手裡的照片拿給他看,問得輕聲細語。

  那照片有點折痕,皇廉兮看了看,說:「我以前在台灣交的女友。」那時候,他和兩位同年長輩--皇蓮邦、皇泰清,因為學業的關係,在老師梁亞夫台灣的家中,小住過一段日子,認識了不少女孩子也交往過一、兩個,只是後來都分了手。

  「你拍的嗎?」后飛雲將照片放往木箱上,又問。

  「不是。她自己給我的,希望我把它放在皮夾裡,隨身攜帶--」

  「那你隨身攜帶了嗎?」這會兒,她問得有些急,神情帶著莫名的緊張--也許,不該說緊張,而是醋意。

  皇廉兮環著她,端起木箱上的熱奶酪,用點心匙舀起,沉聲說:「吃一口,很酸,開胃。」

  后飛雲搖頭,不吃。皇廉兮還是技巧地將奶酪送進她嘴裡,用唇堵住她,深吻她,嘗著那美好的酸味,才說:「真奇怪,妳撞毀了我的酒館,竟沒讓這張照片隨海水漂走--」

  「因為你把它放在皮夾裡……」她嗓音細弱,真是委屈。

  「妳看到我把它放在皮夾了?」皇廉兮挑眉,沒事人般地吃著熱奶酪。

  「廉兮--」她嬌嗔,不像發怒,但真的在生氣。「為什麼你都不回答我的問題?」反倒一直對她發問。她捶了他一下,搶走熱奶酪,吃起酸黃瓜鯡魚三明治。

  皇廉兮咧嘴大笑。她不理他了,再也不理!

  他逕自說:「我從不使用皮夾。潛水不方便隨身攜帶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哪種東西?女友照片嗎?后飛雲想著,悶悶咬著三明治。

  「我和她分手很久了。」皇廉兮靠近她耳畔,「妳還想問什麼?飛雲--」說話同時輕吹著氣。

  后飛雲微顫著。「你們為什麼分手?」才說完,她就顰蹙眉心,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她站起身,離開他,坐上床鋪,翻起相簿來。

  皇廉兮轉身,一副懶老大坐姿賴在地毯上,長腿伸得直直的,手臂撐在地上,斜著頭顱瞅她,說:「路易.馬登。」

  后飛雲愣了愣,抬眸對住他的俊顏。

  他此刻的表情,就像那種路上擦肩的陌生人一樣,沒什麼特別,卻使她的心猛烈跳動起來。

  他繼續說:「她老是以為路易.馬登是路易.威登。」嗓音停了,他靜靜看著她。

  她斂眸,低垂臉龐,笑了,起身走向他,撲進他懷裡。

  皇廉兮伸手抱住她,躺在地毯上,也笑著。

  后飛雲問:「你那時候就喜歡上我了,對不對?」她第一次同他提及路易.馬登,似乎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開心地笑著,吻他。「廉兮,你對我一見鍾情,是不是?」

  皇廉兮眸光閃了閃。「不是。」回答得太乾臉,讓她臉色黯淡一下。他撇唇,說:「我只是幫妳加了十分。」這個道理就像無法抗拒抽煙的男人的女人一樣,她看到男人抽煙時,被那朦矓神秘,又迷離戚十足的表象深深吸引了,即使只是陌生人,她亦幫男人加了十分,可以進一步談談。

  「為什麼只有十分?」后飛雲抗議道。

  皇廉兮坐起身,額頭抵著她的,挑眉道:「別忘了,妳那時才剛撞毀我的酒館,我還願意幫妳--」

  后飛雲吻住他,不讓他講了。

  十分就十分吧,這十分會像風吹拂海面、帆船航行產生的波紋一樣,漸漸蕩漾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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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33 PM


第七章

  他說:「來吧,讓我看看妳幫我整理了哪部分?」

  海面又出現那些飄揚著鮮艷旗子的小艇了。今日天氣大好,菜園灣的街頭巷尾、港口碼頭、堤岸海灘……各個角落,全恢復了往常的氣氛,該熱鬧的地方熱鬧,該悠閒的地方悠閒。

  那巨大的風車塔像個流浪歌者坐在石崖巔上,慵懶地哼著風的詩歌。陽光溫暖地流染,猶如溢出瓶口的香檳,柔軟又金燦,澆著牆腳搖晃的風鈴草。

  他們吃過早餐後,上床睡了一下,醒來已是午後,不過,這倒是個美好午後--理想的曬書日。

  后飛雲將皇廉兮的一些書籍,拿到陽台上曬。皇廉兮看她幫他把雜亂的物品分門別類,移到這個箱子、那個箱子,在箱子上貼著她用他的彩色鉛筆畫的圖,標示內容物,令他覺得有趣。

  「妳打算一整個下午都做這些事嗎?」他的東西很多,整理起來得花些時間、精力。他不想她太累。

  后飛雲坐在地毯上,雙手伏在一口木箱上,正畫著要貼的圖。她分神看一下踏出衣物間的皇廉兮。他剛沖過澡,穿著一條褲頭沒扣的牛仔褲,走過來,赤裸的胸膛還有水痕在滑動。她對他笑了笑,說:「我覺得很有趣。你的東西都好稀奇……」

  「稀奇?」皇廉兮挑眉,隔著木箱,站在她前方,蹲低身子,探手摸她的臉,說:「現在對我而言,妳才最稀奇……」嗓音慢慢地消逝在舌尖。

  她睫毛微微顫動,美眸望著他,沉進他那黑得藍紫的雙眼深處,說不出話。那就別說吧……他往前傾,上半身橫過木箱,吻住她的唇。久久,他離開她,站起,將褲頭鈕扣扣上。

  后飛雲低垂臉龐,重新找回注意力,畫著圖。皇廉兮走回衣物間,一會兒,穿著一件黑色線衫出來。

  「餓了吧?」他問。

  她搖搖頭,沒將臉抬起。「不怎麼餓。」

  皇廉兮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看著她畫圖。她手邊放著John Cage的作品--那是他的。看她特別挑出來,似乎想聽。他說:「妳喜歡這位後現代音樂大師?」

  后飛雲抬眸,看著他,頭一歪,美顏流露靦腆,說:「我喜歡他的理念……」

  皇廉兮撇唇,道:「『縱是平凡與腐朽,亦有其美的潛在』,嗯?」

  后飛雲頷首,視線轉回紙上,畫了幾筆,才說:「我的船藝不好,對后家,我就是個平凡、腐朽……」

  皇廉兮想聽她往下說,會說些什麼,如何解釋「美的潛在」,她卻沒說,只是靜默地畫著圖。她畫了一個頭部形似十六分音符的馬尾女孩,戴著耳機、哼著歌坐在帆船裡,顯然這口箱子收納的是CD、唱片之類。

  皇廉兮將手往箱子上放,抓住她畫圖的右手。「飛雲--」一掌托起她的臉,他封住她的紅唇,深吻著她。

  他曾經在得知她的身份後,對她有過質疑、輕視。她剛剛那席話,讓他覺得他當時是傷害她了。她那欲言又止、沉默脆弱的模樣,像刀在割他的心。

  「廉兮……」后飛雲在他舌頭探過來的空隙中,發出低吟。這個吻很不一樣--狂猛卻不含情慾,傳遞著某種幽沉情緒。她承受著,說:「廉兮……你怎麼了?」

  她的傻氣、善良使她在這一刻變得敏感,這真教他心擰,明明受傷的是她,她卻擔憂他。

  皇廉兮離開她的唇,擁她入懷。「飛雲,妳永遠不需要擔心我。我沒事。我只是想告訴妳,我的父親一直對我很不滿意--」

  后飛雲一震,想抬頭。皇廉兮不讓,將她擁得更緊,貼著他溫熱的胸膛。他繼續說:「我出生在一個注重傳統,講規矩、講禮儀的家族裡,我父親是一名律師,在德國執業,他很嚴謹,完完全全一個冷漠的理性主義者。他沒說過要我繼承他的衣缽之類的話,但也從不滿意我所做的事。在他眼裡,我是個不切實際、只會玩樂的皇家公子哥,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一切與我有關的,對他而言,都是個腐朽。」他放鬆手勁,讓她仰起臉龐。

  「廉兮,我……」后飛雲想安慰他,但說不出話,鬱紆美顏。

  皇廉兮俊臉上的神情倒是自然,無異平常,根本不當一回事。「我父親怎麼想我,都好。我要告訴妳--」他聲調緩慢,掌心覆住她芙頰,溫著她略微冰冷的肌膚,說:「飛雲,我們要記得的是--美的潛在,而不是腐朽。」

  是的,他是個我行我素的標準皇家公子哥,對他而言,什麼佛洛伊德「父子衝突」甚至不曾存在,父親的想法根本不重要,他只想安慰她。他也許什麼都不在意,卻最在意她。

  后飛雲眼淚滾了下來,立即抹乾,又掉,一顆一顆掉不停,一下淌濕了他覆在她頰畔的手,只好又哭又笑地對他說:「我不會開船也沒關係,對吧?」

  「妳現在已經搭上我的船了。」皇廉兮摟摟她,吻著她笑得甜美的淚顏。「繼續幫我整理東西吧,副手--」

  后飛雲笑出聲來,點點頭。

  皇廉兮溫柔地放開她,站起身。「我要出門了。」他看著她身上的浴袍,說:「妳今天別去酒館工地,有什麼事,先找格麗姊,嗯?」

  「嗯。」后飛雲輕應,拉拉過大的浴袍,起身,踮著腳尖,吻他的唇。

  皇廉兮回吻她,牽她的手,走向落地門。他放開她,穿上外出便鞋。她倚著門框,看著他離開風車塔。

  虎大將算準似的在皇廉兮身影消失瞬間,登上風車塔二樓。他看著還倚在落地門邊的后飛雲,走過去,當著那張出神的美麗臉龐,「啪啪」拍手兩下。「回神,飛雲!」

  后飛雲眨了眨眼,如夢初醒。「Tiger老--」

  「皇廉兮那爛傢伙不在,對不對?」虎大將快言快語打斷她的嗓音,走進房裡,沿著書牆繞著,找書、挑書。「飛雲,拿個箱子來。」

  「喔。」后飛雲乖乖應答,拖著一口不久前才清空的桃花心木箱,移至虎大將身邊。

  「這本要,這本也要,」虎大將把手裡的丟進箱子裡,繼續挑繼續丟。「還有這個、這個、這個……全部都要!」最後乾脆掃空一層,然後說:「妳可以把那傢伙的書填上來。」

  「嗯?」后飛雲愣了愣,看著虎大將猛力抬起箱子。「Tiger老師,那箱子很重,我幫你--」

  「不用了。」虎大將輕鬆自如地扛上肩,露出潔白的牙齒,對后飛雲一笑。「這些我帶走了,妳把皇廉兮的書籍擺上,不要讓他發現空了一層。」

  后飛雲頓住,不太明白。難道她在幫忙一件--突然,想起之前的「雪茄事件」,她說:「Tiger老師,這些書--」

  「全是我的,沒有一本是那傢伙的,」虎大將強調主權。「我今天就先拿這些,其他的,待我擇日再取。」他往落地門走。

  后飛雲急跟。「Tiger老師,你沒知會廉兮,他會生氣--」

  「有美女相伴,他幸福都來不及了,還生什麼氣。」不良的傢伙只會說出不良的建議。「飛雲,為了Tiger老師正在進行的『資產奪回秘戰』,妳就善用妳的美色迷惑他吧。」

  后飛雲呆了一下,芙頰慢慢充紅。虎大將吹著口哨,扛著木箱,大剌剌地走出門,步下石梯。

  一輛吉普車沿著崖岸石板道,經過風車塔前,開往虎大將家的庭園草坪。

  「妳回來啦!寶貝。」虎大將加快下樓。

  「你又幹什麼了?」格麗優雅地從吉普車駕駛座下來,看著丈夫肩扛大木箱,半走半跑地靠近過來。

  「需要幫忙嗎?」前座的男人下車,朝虎大將走去。「這口箱子看起來很重--」

  「是你啊!達遣老弟!」虎大將咚地放下木箱。達遣閃電似的將踏出的腳收回,差點被壓到。虎大將哈哈一笑。「抱歉、抱歉,我一時沒注意。」大掌拍拍達遣肩頭。

  格麗走到丈夫身邊,垂眸注意到大木箱的角壓壞了草皮。她微掀箱蓋,瞥見是書,又蓋上。

  虎大將長臂一撈,摟住妻子,問達遣:「你怎麼會和我的寶貝愛妻在一起?」

  達遣笑了笑,撥順一頭被風吹亂的長髮,推一下鼻樑上的眼鏡,說:「原來格麗小姐是你的妻子……」

  兩個小時前,達遣剛下船,站在菜園灣港口的十六號碼頭,想著怎麼去風車塔。那日,他第一次來這座島,聽后飛雲說她住在風車塔一樓。風車塔是個明顯的目標物,站在蚌形廣場就能看見,似乎不遠,但看來不遠的東西,其實才最遠。風車塔應該離碼頭有段不短的路程。他該怎麼去?看著目標走上去,還是找人協助?

  後來,一輛吉普車駛過碼頭車道,行經他眼前,又倒退,那美艷的女駕駛問,要不要送他一程。這樣的搭訕,沒有男人會拒絕。達遣上車了,跟著女駕駛格麗,逛了一圈海鮮市場,買了一堆食材,當了兩小時提東西的小弟。這位美艷的女性才將他載來風車塔。

  「我以為格麗小姐未婚。」達遣說道。

  虎大將眼睛一亮,燃著警告的火苗。「少打我妻子主意!」

  達遣退開一步。「那當然。大將先生--」

  「不是大『江』。」虎大將皺眉,打斷達遣。「那日,不是跟你說過的了。本人的名字要發果醬的『醬』音--虎大『醬』,不是虎大『江』,如果你要叫我虎大『江』,就得多加一個『軍』字,叫我『虎大將軍』!」

  「當然、當然。」達遣舉起雙手,笑看眼前這對夫妻,說:「本人豈敢對大將軍夫人,有不妥的遐想。」

  「哈哈哈……」虎大將朗笑起來,聲音有些大。「好樣的,達遣老弟--我就知道你是個紳士。那日,匆匆一聚,沒機會跟你多聊,今天--」

  「達遣先生說是要來找飛雲,」格麗截斷丈夫有完沒完的囉唆。「乾脆一起喝個下午茶吧。」

  「好啊、好啊,我叫飛雲……」虎大將一轉頭,果然看見后飛雲還站在陽台。「飛雲,下來!」

  Tiger老師的聲音傳上來前,她已看見達遣。后飛雲不明白達遣為何來,她以為他們已經說清楚了……

  「飛雲,快下--」

  后飛雲沒聽進再次傳上來的呼喊,赤著腳,急切地下樓,無視旁人,走到達遣面前。「你為什麼還來?」嗓音很輕,一綹長髮絲被風吹得斜掠她的臉龐。

  達遣看著她身上的男性浴袍,凝起眉來。「那日,妳不是說妳住在風車塔一樓--」

  「寶貝……」格麗出聲打斷達遣的嗓音,對丈夫說:「你先和達遣先生把車上的東西,還有你這口木箱搬進屋,好嗎?」她推著丈夫高大的身軀往達遣和后飛雲之間擋。

  「喔、喔,我知道了……」虎大降連聲應道,手臂搭上達遣,說:「幫個忙吧,達遣老弟。」

  格麗拉著后飛雲,回身,往階梯走。

  ※※※※

  她們從雙層樓房的屋頂花園進入屋裡。

  格麗帶后飛雲到主臥房,拿了一件自己的洋裝給她。「換上吧。」猜想那浴袍底下的嬌軀肯定是一絲不掛,格麗又進衣物間,取出未拆封的禮盒,交給后飛雲。「這是妳Tiger老師前幾天才送我的『神秘禮物」--那不良中年能送什麼神秘禮物,我不用拆都知道,妳將就穿一下吧。」她把后飛雲推進梳妝室。

  百葉雙折門啪地關上,后飛雲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大理石鏡台前,手上拿著衣物。剛剛格麗師母似乎跟她說了什麼,她慢慢回神,開始動手脫下浴袍。她看見鏡子裡的女人,脖子邊,乳房上佈滿淡紅的痕跡,像花瓣,一片一片,好美。以前從沒有過的,后飛雲摸著自己雪白的胸,拿起男人的浴袍,輕輕掩鼻,瞇起眼睛。她的氣息已經融混了皇廉兮的,和諧地融混了,再也分不清……這麼一想,她突然像高潮來臨一樣,臉龐透紅,身子一顫,坐落鏡台椅上,嬌喘不已。

  「好了沒?飛雲,」格麗的嗓音傳來。「涼鞋放在門外。」

  后飛雲張眸,倏地起身,倉皇地換上衣服,將沾在腳底的草屑、細沙沖乾淨,踏出梳妝室,穿上門外的時髦涼鞋。

  「妳怎麼沒有把頭髮整理一下?」格麗說,眼神瞟著她胸前的吻痕。真糟糕,她沒有「古板」的衣物可以借人。她拉著后飛雲往床尾沙發落坐。「妳跟那位達遣先生是什麼關係?」

  后飛雲對上格麗的眼睛,道:「他只是我家鄰居……」莫名地使用起限定辭。

  格麗挑起一道彎彎的細眉。「哦--鄰家的大哥哥--我瞭解,你們一定是青梅竹馬,長大還論及婚嫁,嗯?」

  被格麗說中了。后飛雲低垂臉龐,神思縹緲,淡淡地說了一句:「我沒有要嫁給達遣……」

  格麗瞇細美眸,瞅了后飛雲好半晌,拉著她起身,一起走進梳妝室。

  「我看妳這一頭長髮盤起來好了。」格麗壓著后飛雲落坐鏡台椅。

  后飛雲心不在焉,像個娃娃,任格麗擺佈。

  格麗把她的長髮盤成法式扭卷,隨手拿了玻璃瓶中、含苞待放的新鮮紅薔薇簪上,說:「嗯,好看。雖然妳好像比較適合白薔薇……嗯……沒關係,就這樣吧。」她拉著后飛雲離開主臥房。

  樓下的男主人已經備好下午茶,放在客廳角窗前的八人座圓桌上。達遣靠窗坐,神思沉凝地喝著茶。

  「達遣老弟,虧我剛剛說你是個紳士--」虎大將端出最後一盤烤餅拼盤點心,放上桌。「女士還沒來,你怎麼先喝起茶了?」

  「抱歉。」達遣放下茶杯,取口布,擦擦嘴。

  虎大將拉開安樂椅,坐在達遣斜對面一點鐘方位。沒等多久,格麗和后飛雲下樓了。虎大將站起來服務妻子入座,達遣沒反應,后飛雲被格麗推坐在面窗的位置,與達遣隔了一張椅子。

  「達遣老弟,虧我覺得你是個紳士。連幫女士拉椅子都不會……」虎大將咕咕噥噥地說,重新落坐。

  達遣沒回應,沉定的目光集在后飛雲身上,對著她那斑紅的頸側,皺起眉來。「飛雲--」他叫她,等待她的視線。

  后飛雲轉動纖頸,面向他。

  達遣眉心更加深折。「我以為妳隔天會和理帆、尹帆回加汀島……」那日,他有工作在身,不得不先離開,以為她第二天會和兩位兄長返家,結果她沒回去,在這兒滯留的日數,跟他出外遠行工作的時間一樣長。他回加汀島,才知道她不在。「妳還住在風車塔一樓嗎?」

  「這個……我來說好了--」虎大將插言。

  「達遣先生問的是飛雲,又不是你。」格麗拿了塊烤餅送向丈夫雙唇,要他閉嘴。「飛雲,妳自己回答吧。」

  后飛雲看著窗外。「我想住在二樓,以後都住在二樓。」紅唇微揚,她像在自言自語般,笑著。

  達遣攢死的眉心,放不開。「妳不回加汀島嗎?」他語氣沉冷。「我今天是來帶妳走的。」

  后飛雲一震,轉頭看著達遣,像是這一秒才注意到他坐在這兒一樣,美眸圓瞠。「我現在不能跟你回去--」

  「是不能跟我,還是不能回去?」達遣問得隱含尖銳。

  后飛雲沒聽出他的尖銳,實在地答:「被我撞毀的酒館還沒重建完成--」

  「妳就是要等那酒館重建完成,才離開是嗎?」達遣再次打斷她,質問。

  「那可能要好一段時間喔……」虎大將難忍沉默地開口道:「以皇廉兮那難搞的個性,酒館要重建成原狀,估計要花半年以上時間。飛雲這下要待很久了,我看乾脆定居--」

  「寶貝,安靜。」格麗撕了一塊麵包,塞進丈夫嘴裡。

  達遣盯著后飛雲。「妳要在這兒待這麼久?」

  后飛雲點點頭。她不知道時間多長,她只想在這裡。

  達遣的不悅溢於言表。「妳請理帆、尹帆把戒指帶還給我,是什麼意思?」她從來沒戴過訂婚戒,但總是收著,到底是重視過這一段情緣,可那日起……或者更早些,她已讓人意想不到地變了。

  「那艘帆船,我要全部擁有。」后飛雲說著,神情浮現難得的堅定。「我用訂婚戒指換回你那一半。」

  達遣表情凜然,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握起拳來。「妳在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后飛雲反駁,看著達遣的眼睛。「我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能改變。我要把船賠給廉兮--」

  「我不允許。」達遣沉聲打斷后飛雲。「那艘船已經泊進港口了是嗎,我今天就要把它駛回加汀島--它真正該停靠的地方!」他瞪住她。

  后飛雲神情凝住,說不出話來。

  「那你就把它駛回去吧。」皇廉兮的聲音傳了進來。

  格麗和虎大將暫停觀賞眼前的戲,望向門口。

  皇廉兮關上門,慢悠悠地走過來,落坐后飛雲與達遣之間的空椅,逕自倒了杯茶,揀了點心吃。

  「菜園灣十三號碼頭。」皇廉兮看著達遣。「隨時可以開走。」

  「廉兮……」后飛雲拉著皇廉兮手臂,急言:「那是我要賠--」

  「妳已經賠給我了,」皇廉兮回首凝視她,眸光深邃,閃著藍紫光澤。「現在由我處理,妳別說話。」長指輕觸她的紅唇。

  達遣皺眉,盯著皇廉兮那碰觸后飛雲紅唇的指。這種舉動太逾越了!「皇先生莫非不清楚飛雲是我的未婚妻?」

  「我知道--」皇廉兮目光轉回,瞇細狹長的黑眸。「你和飛雲只是『未婚』關係,不是嗎?」平淡的聲調居然長滿了刺。

  達遣猛地站起,一會兒,又坐下。「皇先生,你不是個紳士。」他的嗓音很用力,在發抖。

  皇廉兮悠然閒適地喝了一口茶。「你很早之前就看透我是什麼樣的人了,不是嗎?」

  達遣長髮掩面,眼神深沉。「沒錯。」他撥開長髮,瞪著皇廉兮,重提自己多年前在一場國際攝影研討會上,對皇廉兮的評論。「你的攝影表達過於精準,缺乏對事物的溫情關懷,你根本是個冷酷的匠師!無法將真正的幸福傳遞至人們心底深處!你是沒有靈魂的人!」

  后飛雲震了一下,看向達遣。

  達遣也正看著她,說:「飛雲,妳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是不可能幸福的。」

  皇廉兮站起身,阻隔他們的視線,轉向達遣:「我至今才有機會親自謝謝你對我的評論。」他微微頷首,離席,走出去。

  關門聲很尋常。一會兒,皇廉兮的身影通過窗外,映了進來。

  后飛雲起身,追了出去。

  「飛雲!」達遣叫道。

  門這次砰地關上。

  「達遣老弟,你說話真犀利!」虎大將豎起大拇指。「他們皇家公子自傲得很--欠教訓。」

  「你也一樣。」格麗捏住丈夫的嘴,美眸沉沉望向窗外。

  達遣頹然地抓了抓長髮,執起茶杯,一飲而盡,喝茶像喝酒。

  后飛雲跑過草坪,看見風車塔前停了一輛小貨車,皇廉兮就站在貨車旁,手搭在車斗。

  「廉兮……」后飛雲走過去。

  皇廉兮聽見她的腳步聲。她身上的香味從他背後湧來,他瞇了一下眼,說:「我把妳的物品從農場主屋載來了,妳看看--」

  后飛雲看著車斗中的行李和畫圖用具。

  他說:「要不要搬上樓呢?」

  她伸出一雙雪白柔荑,圈住他的腰身,臉貼著他寬闊的背,緩緩地點著頭。「搬上樓,全部搬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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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34 PM


第八章

  皇廉兮抱著后飛雲走上風車塔二樓。

  落日半浸在西方海面,時起時落的波浪一吋吋吞食著橘紅霞光。他們無暇收拾陽台上的書本,也不需要收,明天還要繼續曬,往後都會是晴朗的好天氣。

  皇廉兮將后飛雲放上床,先脫掉她腳上的涼鞋,再褪除幾乎包裹不住她美麗胴體的低胸洋裝。然後,那套暗紅滾金的蕾絲物,讓他眼神一閃。

  后飛雲接觸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側過身,曲著長腿,雙手抱在胸前,像個嬌怯的初生女神,迴避著他。

  皇廉兮黑眸沉了沉,抑著慢慢急促起來的呼吸,動手抽掉髮簪和那含苞的紅薔薇,長指穿進她髮裡,順開那烏黑的長髮絲,與白色的床鋪成對比。他往後退,離開床鋪。

  后飛雲聽著他移動的聲響,心狂跳,不敢翻身抬眸看他。

  房裡變得好安靜。海邊似乎漲潮了,汐濤聲近在窗畔。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空氣中傳來一個啪嚓聲。

  后飛雲顫了一下,翻身,看見皇廉兮拿著相機站在床緣。她抽了一口氣,紅唇微啟,還來不及發出嗓音,皇廉兮就放下相機,上床吻住她。

  他抱著她翻滾,脫去線衫、牛仔褲和底褲,伏在她身上,摸著她的臉,說:「我要把妳隨身攜帶……」他的嗓音越來越沉、越來越縹緲,唇再次印上她的紅唇。

  后飛雲擁著他,回應他的唇舌。他的唇緩緩沿著她潔膩的下巴往下移,吻著她的頸,含住暗紅滾金蕾絲物下的突起。

  「廉兮……」后飛雲難耐地呻吟著。那蕾絲布料太磨人,他也磨人,讓她幾乎要哭了。

  皇廉兮解開鈎釦,撫揉她的肌膚,吮吻著,輕輕咬出淡淡齒痕,先是右邊,再咬左邊,啞聲問她:「痛嗎?」

  后飛雲搖搖頭又點點頭,迷亂了,柔荑按住他放在她乳房上的大掌。他的手不想受她控制,沿著她曲線往下滑,托捧住她的臀側,像要拉下她的底褲,卻沒有,手掌移進她大腿內。

  后飛雲覺得力量被消融了,乖順地為他伸展開來。皇廉兮吻向她的女性之花。她已經潮濕了,嬌軀泛著一種神秘淫靡的特殊香味,讓他的男性慾望焦燥不寧。他回到她耳畔低語著那一句法文「Puits d'amour」,要她抬高臀,手扣住她妙曼的腰,脫下她的底褲。他拉著她坐起,要她摸他,像他摸她一樣。她壓著他躺下,紅唇吻著他。

  皇廉兮閉著眼睛,感覺她輕撫著他,纖指在他胯股之間挑逗著,像在畫圖,弄得他頓感天旋地轉起來。他想起初遇時,她老說他是貓,現在她竟成了惱人的逗貓棒。天哪……他抓住她的手,一拉,兩人親密無間地貼緊了。他讓她的一條腿往他腰側跨,急切地穿透她體內。

  「飛雲──」他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刻,他絕對是縱情好色之徒。他無法放開她,他要隨身攜帶她,和她做愛,將她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讓不會游泳的她隨他下海,潛入五十米深海--那只剩藍色的地域,會因為她的關係,再度出現紅色、橘色、黃色、綠色和紫色,他們身邊會環繞著成群繽紛鮮艷的水中生物,為他們的戀情喝采歡呼。在水中聲音傳送的速度比空氣快四倍,他們很快可以聽見彼此的愛語……

  「廉兮……我愛你……」后飛雲抓著他的肩,身體如虹弓起,長髮拖垂在被單,搖晃著。「我愛你--」

  皇廉兮吻住她的唇,手往她腰椎推抵著,與她結合得牢緊。她嬌柔身體翻騰著,沁流汗水,他快抓不住她了。

  「飛雲……妳怎麼不會游泳呢……」皇廉兮放開她的唇,粗喘地發出聲音。「妳根本是條魚--是條在海底作亂、專門迷惑潛水者的美人魚……」他加快速度。

  后飛雲勾回他的頸,吻著他,腹部跟著起伏,肌膚緋紅,美眸泛著淚水,幽徑朝他一進一退的炙熱慾望緊縮著。她幾乎是哭喊地說:「別走……廉兮……」

  皇廉兮狂野地撞擊了幾下,軀幹挺直,朝她柔軟處噴灑而出,瞬間伏回她身上,低語:「妳讓我空氣用盡,上不了岸,飛雲……」

  我愛妳,直到我變成夕日蜉蝣……

  我對妳的愛情

  依舊

  會隨風飛漾在空氣之中

  永遠 永遠

  傳遞至妳心深處

  后飛雲懵懵中,聽見皇廉兮那吟詩般的沉鬱嗓音。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就枕在他赤裸的胸膛,可以聽見他清晰的心音。

  「醒了?」皇廉兮撫著她的肩,拉高被子。

  她更往他溫暖的身體靠。「什麼時候了?」外頭似乎吹起冷風,關上的窗板發出細微的吱嘎聲。

  「晚飯時間了,妳餓嗎?」皇廉兮低頭吻她。

  后飛雲搖著頭,舔咬他。

  「我覺得妳餓了……」皇廉兮離開她的唇,低低笑著。「下午,我在農場主屋拿了一些食物,放在車上。我下去取,妳等著。」他說,一面下床,穿上長褲,往落地門走出去。

  后飛雲坐起身。「廉兮……」怎麼不把衣服穿上?來不及把話說出口。

  沒一會兒,他上來了,一手抱著大紙袋,一手提保溫餐箱。他先把東西放在床尾凳邊的木箱上,走回床邊,問她:「用餐嗎?」

  后飛雲還是搖頭。「我只要你上來……」她坐在床頭,掀開被子,凝望著他。

  皇廉兮慵懶一笑,脫下長褲,回到床上,摟著她。「還要,是嗎?」他故意問得像個無賴。

  后飛雲沒講話,只是將燒燙的臉龐貼在他胸口。「廉兮……」她嗓音柔柔地,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皇廉兮直接問。

  后飛雲抬起臉龐看著他,半晌,又垂眸。「達遣下午說的話……」那些批評他的話。「你為什麼不反駁呢?」她為他感到心痛。

  「反駁什麼?」皇廉兮倚靠床頭,態度平淡。

  后飛雲皺起眉,搖著頭,有點激動。「你的攝影不是達遣說的那樣!達遣他根本不瞭解,我不喜歡他那樣說你--」

  「飛雲,」皇廉兮輕摀她的唇,阻斷她的嗓音。「達遣他是個攝影師,並且是個自認精通攝影史理論的藝評者。像他這樣的人,只是習慣針對他們學不來的東西做批評。我無須回應。我就是我,他再多的批評,我還是我。」

  虎大將常說皇廉兮是孤傲、自以為是又無禮的皇家公子,這倒是說得完全正確。

  后飛雲眸光閃了閃,爍爍發亮,拉著他的手,吻了吻。他是這麼一個自信迷人的男人,她當然愛上他。「廉兮,我愛你。」她說。

  皇廉兮撫撫她的臉,寵溺地笑了笑,將她擁進懷。「飛雲,有一天,妳也會是個世界知名的插畫家,妳也會遇上達遣那類的人,但妳不會有時間去理會每一個因自卑引起的嫉妒心。」

  后飛雲猛然抬起頭。「我不會遇到這種事的……」她笑了笑,垂首,長髮掩住了略微落寞的表情。

  皇廉兮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他沉斂眸光,說:「用餐吧,晚點,我們要一起出門--」

  ※※※※

  入夜後,碼頭有品酒會。以往都是在皇廉兮的酒館舉行,現在則移師至蚌形廣場,擴大舉行,供應八種以上農場新釀酒飲。

  這是后飛雲來到這座島後,第一次遇上品酒會。她以為皇廉兮說要出門,是要參與品酒會。車子開過廣場外環道後,她才知道不是。

  「要去農場歸還車子嗎?」后飛雲問道,皇廉兮開的這部小貨車,是下午從農場借來的。

  「不是。」皇廉兮答道。

  「品酒會都做些什麼事?」后飛雲頻頻回望熱鬧的蚌形廣場。

  皇廉兮說:「享受美酒、美食、音樂和性,喝到爛醉為止,與愛人上床--成人嘉年華。」

  后飛雲眨眨眼,看著他專心開車的表情上,唇角微挑。「不是你說的這樣對不對?」她突然覺得有時他講的事,該斟酌真假。

  「一直是這樣。只是爛醉無法與人上床……」皇廉兮笑了笑。「待會兒回來,有時間,我會帶妳去看看。」雖然不是在酒館舉行,氣氛不同,他不太感興趣,不過,他想看她喝醉。

  「真的嗎?!我們待會兒就去!」后飛雲開心地笑著,眼睛盯著依然映在後視鏡裡的熱鬧景象。

  皇廉兮撇撇唇,打轉方向盤,車子進入安靜的海邊道路,繞著坡,到達皇蓮邦的別墅。他帶著她下車,將車鑰匙交給應門的男管家,說:「找個人把車子開回農場。」

  管家頷首,領著他們進屋。

  后飛雲不明所以地抬眸看著皇廉兮。「我們待會兒--」

  「海邊有捷徑,我們徒步夜遊回去。」皇廉兮牽著后飛雲的手,神情像個正在說著約會計劃的毛頭小子。

  后飛雲微笑點頭,一心一意跟著他。

  管家帶他們進一樓大客廳,說:「廉兮少爺和女士稍坐會兒,我請蓮邦主子下來--」

  「長輩睡了嗎?」皇廉兮問道。

  「還沒,」管家恭敬地回答:「剛從高原回來,正在梳洗。」語畢,管家退出客廳。

  幾名女傭開始送茶點進來。皇廉兮和后飛雲一起落坐雙人沙發,女傭幫他們倒好茶便離開,留下他倆在客廳,等著皇蓮邦。

  「要見什麼人嗎?」后飛雲環視著週遭。所有的擺設和傢俱都不簡單,全是考究的骨董,剛剛皇廉兮說了「長輩」二字,讓她有點緊張。

  「是長輩想見妳。」皇廉兮喝完第一杯茶,續倒第二杯。

  「是上次的祖丈公和祖姑婆嗎?」后飛雲問道,接手幫他倒茶。他的長輩裡,她只見過那兩位,如果是他們,就不須緊張了。她將倒好的茶端給他。

  「不是祖姑婆、祖丈公,他沒那麼和善……」皇廉兮說著,正要接茶杯。后飛雲震了一下,把茶灑了出來,濺著他褲頭。

  「啊!」后飛雲叫了一聲,趕緊放下茶杯,拿桌上的紙巾幫他清理。

  皇廉兮抓住她的手。「妳有沒有燙到?」他察看著她每一根纖指。

  「我沒事。」后飛雲抽回手。「廉號,你的褲子……」

  皇廉兮垂眸,站起身。「我去洗手間清洗一下。幸好長輩這兒的人都是嚴格訓練的,不會準備燙口的茶給客人。」他說著,離開客廳。

  后飛雲一臉歉意,拿著紙巾,吸乾地毯上的茶汁。還好地毯是深色的,那位「沒那麼和善的長輩」應該不會看出來。后飛雲惶惶不安,站起身走了走,摸摸綁成馬尾的長髮,拍拍牛仔褲,伸直一條腿,踩住地毯被灑到茶汁的地方,用鞋底蹂踏一番。她東看西瞧,視線幽幽定在大壁爐牆上的輕劍擺飾--那擺飾以多把輕劍劍柄相連為圓心,筆直劍身放射狀朝外,化開一輪圓,輝映吊燈,閃爍著凜凜光芒。

  后飛雲入神地看著,慢慢走近大壁爐,踮起腳尖,柔荑伸得老長,欲觸摸。

  「那全是真的。」一個嗓音突然傳來。「很銳利。」

  后飛雲頓了一下,倏地收手,回身站好,看著陌生的男子走來。

  皇蓮邦依舊一身西裝筆挺,儀容整齊,散發尊貴之氣。「那是皇氏家徽。」他對后飛雲說:「每一位皇家人都有一把屬於自己的劍,劍裡藏著一個戒指……皇廉兮沒跟妳說嗎?」

  后飛雲盯著他搖搖頭。「我沒看過廉兮的劍。」

  皇蓮邦頓了一下,低笑。「我待會兒跟他說,叫他拿給妳看。」他往單人沙發落坐。

  后飛雲也坐回自己的位子,看著皇蓮邦的俊臉,問:「你是廉兮的兄弟嗎?」他身上有股跟廉兮一樣的氣質,只是他拘謹些,廉兮灑脫些。廉兮說過他父親是個很拘謹的人,這樣的父親--他的孩子,若不是像廉兮那樣灑脫不羈,肯定就會像他一樣拘謹。

  皇蓮邦微微笑,站起身。「廉兮是獨子,沒有兄弟--」

  「長輩,你下來了?」皇廉兮回到客廳,朝沙發走來。

  后飛雲一驚,忽地起身,美眸瞪著皇蓮邦。長輩?!是綽號嗎?

  「我是皇蓮邦--廉兮的叔公。」皇蓮邦逕自對后飛雲說道,然後坐回沙發裡。「妳也坐吧。」

  「嗯,您、您好。」后飛雲一板正經地坐下,手放在斜傾的雙膝上。

  「怎麼了?」皇廉兮落坐,看著后飛雲。

  后飛雲搖搖頭。「我不知道你的長輩這麼年輕……」她小小聲嘀咕。

  皇廉兮笑了笑,抓開她規矩放在膝蓋上的柔荑。「妳不用這麼拘束。」說著,他看向皇蓮邦。「長輩,這是飛雲--你要找的畫者。」

  皇蓮邦神情一亮。「太好了。」沉穩的嗓音聽得出喜悅,他說:「能在我的孩子出生前,與妳見面,實在是個禮物。」

  禮物?!后飛雲愣了愣,看向皇廉兮。

  皇廉兮說:「長輩見過妳幫孩子們畫的小艇旗,很欣賞妳的畫,要請妳參與一項出版工作--」

  「這個我來說明。」皇蓮邦打斷皇廉兮,將兒童科普系列的構想說給后飛雲聽。

  后飛雲慢慢攏起眉頭,壓低臉龐,兀自沉思。

  「妳的畫很活潑、充滿生命力,可以啟發孩子的創造力,同時勾起他們的閱讀慾望。這個系列的畫者非妳莫屬,飛雲小姐。」皇蓮邦看著她。

  后飛雲雙手交握在膝上,搖著頭,喃喃地說:「我不行……對不起,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無法接下這工作--」

  「飛雲?!」皇廉兮握住她的手。

  后飛雲抬眸,眉心輕顰,眼底盛滿為難似的情緒。她喜歡畫畫,皇蓮邦的提議很吸引人,她卻無法抉擇,不,不是無法--她是不能抉擇……

  「我不行,廉兮……」她看著皇廉兮。

  「我知道,妳需要時間考慮。」皇廉兮嗓音低沉地說,牽著她起身,轉向皇蓮邦。「長輩,你就等一陣吧--會給你一個回復的。」他沒說誰給回復。

  皇蓮邦沉了沉眼,說:「好,我等著。」

  皇廉兮頷首,帶著后飛雲告辭。

  ※※※※

  他們從皇蓮邦別墅後院,一條隱藏在樹影裡的碎石小徑離開。走在夜晚的白色沙灘,海風吹著他們沉默不語的臉龐。

  皇廉兮什麼都沒再問,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直到接近碼頭公園的沙灘時,他才問她要不要去品酒會。她搖搖頭,說想看海,看夜晚的海,想在那黑暗之中找尋帆船蹤影。

  帆船--是她的本命--父親幫她取名為「飛雲」,就是這個意思。

  她想起自己為什麼夜航了--

  她的兩位兄長熟衷古代沉船打撈事業,無心繼承父親的造船廠,父親好早以前就已決定要把帆船廠交給她。她一直受到很多照顧,即便她是個不精通船藝的后家人,仍得到父親很多關注。她學不會游泳時,父親說沒關係,后家是造船的,不需要學游泳。她駛不好小艇時,父親說沒關係,是加汀島環境不良,送她到專門的帆船學校,接受指導。后家從來沒有人上帆船學校的,操帆掌舵是他們天生的本領。她沒有這項本領,父親從來沒放棄她,還要把帆船廠交給她。她受到很多照顧,連在帆船學校時,都有Tiger老師護航,順利拿到執照。她沒有理由讓父親失望,從帆船學校返家後的幾年,努力學習船廠事務。

  那一夜,她聽見哥哥們回來的聲音,他們和父親發生爭執。大哥說她還是不行,根本無法繼承船廠。二哥要父親想想自己的女兒是否真的對帆船事業感興趣,不要將她束縛了。她看到父親那苦惱又憤怒的神情,覺得好難過,她的兩個哥哥是人稱的「奇才」,卻這樣傷害父親。她從來不覺得父親束縛她什麼,是她無法為父親做些什麼才對。她得向哥哥證明她行,她一定會繼承船廠,是他們太自私,才以為父親束縛了她。

  她揚帆夜航了,選在一個雨夜,為了證明她身為后正舷女兒的驕傲--

  她必須繼承后家船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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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35 PM


第九章

  后飛雲凌晨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父親后正舷,說要在虎大將的船坊,學習更多的造船技術,精進自身的不足,學成後,她會駕駛自己製造的帆船回加汀島,到時希望父親可以在港口迎接她。

  皇廉兮一覺醒來,看見后飛雲坐在書桌那頭,背對著床。他下床,披上晨衣,走過去。她穿著單薄的無袖絲袍,趴伏著,手臂下墊著他的筆記型電腦,睡夢中流了一臉的淚水,濡濕了電腦外殼。

  「飛雲,」皇廉兮摸她的臉。「妳這樣睡覺,會著涼的。」他將她抱起。

  后飛雲蹙了下眉心,微微張眸,對上他模糊的俊臉。「廉兮?」

  「是我。」皇廉兮吻吻她冰涼的肌膚,將她放上床,拉好被子。「什麼事讓妳非得趴在桌上睡?床不舒服嗎?」

  后飛雲搖搖頭,輕聲說:「我寫了信回加汀島。」

  皇廉兮挑眉,上床,倚靠枕頭,半腑著,黑眸盯住她臉上未乾的淚痕。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流了淚。他探手摩了摩她美麗的臉龐,問:「想家是嗎?」

  后飛雲愣了愣。「不是。我只是告訴爸爸,我要在Tiger老師的船坊學習、工作。」

  皇廉兮眸光沉了沉。「在虎帥那兒工作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后飛雲點點頭,別開臉,貼著枕頭,背對皇廉兮,合上眼睛。

  皇廉兮知道她不對勁,在皇蓮邦別墅裡,就已不對勁。她喜歡畫畫,卻拒絕了皇蓮邦的邀請,並且寫信告訴她父親要留在這兒同虎大將學習造船……他幾乎知道她在想什麼了。

  靜默了一陣之後,皇廉兮開口道:「飛雲,我要出海潛水,妳可以幫我的船畫一面潛水旗嗎?」他下床,走到窗台邊,看看外頭天色。

  后飛雲緩緩翻身坐起。「藍白A號旗嗎……」她喃問,下床,走向書桌。

  皇廉兮開始準備用具--她的畫圖用具。他打開大窗子,把畫布、畫板、顏料……擺在窗台上,說:「來這邊畫,飛雲--」

  后飛雲轉向皇廉兮,看見他朝自己伸出手,便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皇廉兮將她抱上窗台落坐,讓她面朝外,指著她身旁的畫圖用具。「會用到的全在這兒--畫吧--我要一面妳為我畫的旗。」嗓音低沉地說,他雙手放在她肩上,輕輕吻一下她的髮。

  「畫藍白A號旗嗎?」后飛雲再問一次,微微側過臉想看他。

  皇廉兮卻將她托回,讓她面對著清晨的海景。「畫妳所看到--」

  「廉兮……」后飛雲微微顫抖起來。

  「清晨的空氣很冷。」皇廉兮說著,脫下自己的晨衣披在她身上。「妳有一整天的時間,好好畫我的旗……」

  他那沉鬱溫柔的嗓音不斷傳來,她的眼淚突然啪啪地往畫板落,在畫布上暈開,她迅速用畫筆沾顏料塗蓋那淚花,用上各色顏料,塗著、畫著,她拿筆的手漸漸像是自有意識般停不下來了。

  皇廉兮站在她背後,望著旭日旋出雲海,白浪翻捲朝霞,第一聲鷗鳥鳴啼傳遞著柔情的傷感。他說:「飛雲,想做就做吧,我會一直在妳身邊……」

  ※※※※

  他沒有在她身邊。

  那天晚上,皇廉兮將她畫的旗,升至帆船桅桿的藍白A號旗下方,和一群愛好潛水的男男女女,出海夜潛。后飛雲從來沒看過那些男男女女,碼頭的人們說那些人是皇廉兮的員工,來自島外,最近是「年度員工旅遊」期。

  皇廉兮在世界各地的潛水天堂,經營潛水主題餐廳,他們提供美食、佳釀,討論潛水,研究海底攝影,這些都是皇廉兮的最愛。皇廉兮是一個把興趣、愛好,和工作結合在一起的人,他不但是夢想家,更是實踐者。

  后飛雲覺得自己跟他差太多,她也許當不了夢想家,至少該成為實踐者。她把自己的畫具收了起來。一個星期後,她在皇廉兮出海夜潛的晚上,踩著月光,走到風車塔隔壁雙層樓房的一樓開放空間。

  這有上掀式大門的工作房,是Tiger老師的船坊,與風車塔之間隔著住家一樓客廳,門被兩根粗木柱撐成遮蔭,內部格局很深廣,有些地方燈光沒點亮,空氣裡飽含天然的木頭香味。

  后飛雲越是往裡走,越是安靜。Tiger老師醉心手工打造帆船,能不用機器就不用,平時沒太多嘈雜的聲響,何況現在是夜晚。

  「Fire--」一個吼聲突然傳來。

  后飛雲嚇了一跳。

  「To begin whipping--」那有旋律的吼聲繼續著。「Fire--」

  后飛雲看向一艘還未上漆的小艇。那船裡有煙飄出,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嗅到木頭以外的特殊味道。

  「Breathing nevermore--」

  「咳……」后飛雲咳了幾聲,靠向船舷,往船底瞧。

  虎大將躺在裡頭,戴著耳機,瞇眼抽著雪茄,吼唱著歌,蹺起的腳搖晃不停。

  「Tiger老師!」后飛雲叫道。

  虎大將隱約感到有黑影,猛然張眼。「飛雲!」他坐起,拿掉耳機,嘴裡咬著雪茄說:「妳怎麼在這裡?」

  「格麗師母說你在這裡,咳……」后飛雲又被煙嗆得輕咳了幾聲,隨即說:「抱歉。」

  虎大將笑了笑,熄掉雪茄。「有事找我嗎?」飛雲真是個好女孩,要換成他妻子吸到煙味,恐怕他好不容易長了幾公分的烏黑秀髮又要被剃光,所以現在,雖然弄回雪茄,雪茄室卻被皇廉兮那爛傢伙賣給柏多明我一家子,害他只能躲在這裡抽--唉、唉、唉--三聲無奈。

  「Tiger老師,」后飛雲說:「我想跟你學造船。」

  「妳想跟我學造船?!」虎大將以為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嗯。」后飛雲點頭。「可以嗎?」美顏上流露出複雜的神情,有種渴盼、有種不確定,眸光卻出奇堅毅。

  虎大將搔了搔頭,站起身,跨出小艇。「妳為什麼要跟我學造船?我這裡可是手工造船,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后飛雲打斷他。

  虎大將雙眉一挑。他甚少--幾乎是沒有過--聽見飛雲用這麼強烈的語氣。「這是怎麼回事呢?妳要幫我畫船帆、彩繪船身,是很好啦--」

  「我想要造船。」后飛雲再次打斷虎大將,說:「我想靠自己的力量造一艘帆船,駛回加汀島!」

  虎大將神情一頓,明白了。飛雲是個有強烈責任感的女孩,她可以為她認為重要的事,犧牲自己的興趣。過去在帆船學校,他就是看穿她這點,對這個努力負責的女孩於心不忍,才處處袒護著她。他以為幫她弄幾張執照就夠了,可以讓她在責任之外,從事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沒想到她還是沒變。

  「妳真的要跟我學造船?」虎大將沉著臉問。

  后飛雲認真地點頭。「我是船廠女兒,生來就該造船。」

  虎大將皺了一下眉。她的兩個哥哥恐怕從來沒說過這種話。「好吧,我就教妳造一艘船。明天起,先從木頭磨光開始,早點睡吧……」

  「謝謝你,Tiger老師。」后飛雲微笑,但不怎麼激動,沒露出願望達成的開心反應,道了晚安,平和地走出去。

  「這樣好嗎--」格麗在后飛雲離開後,從燈光幽微的角落往丈夫面前走。「你真的要教她造船嗎?」后家的事,在后飛雲來海島後,丈夫全跟她說過。「我聽廉兮說蓮邦要給她一個適合她一展長才的工作,她卻拒絕了--」

  「就是這樣,才要教她造船啊。」虎大將咧嘴笑了笑,伸手將妻子摟近。「寶貝,我有我的調教方式喔……」

  格麗白了丈夫一眼,沉著美艷的臉容,沒說話。

  翌日,后飛雲開始到虎大將的船坊上工。虎大將一反過去在帆船學校的得過且過態度,對她要求非常嚴格。

  沒幾天,她就累得全身酸痛,幾乎下不了床。

  皇廉兮一早起來,還特地叫她,在她耳畔說:「飛雲,該起床了,虎帥等著妳去上工。」

  后飛雲睜開眼睛,看見皇廉兮單手支頤,斜躺在自己身旁,雙眸湧現了淚水。「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凌晨才回來。」皇廉兮撫著她疲累的小臉,俊臉往前吻吻她。「拍了不少好東西,洗出來再給妳看,嗯?」

  「嗯,我要看,廉兮,我要看……」后飛雲抱住皇廉兮,流下淚來。他最近常常出海,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見到面了。她以為他刻意避著她,因為她讓他失望了,他曾經說過,有一天,她也會是個世界知名的插畫家……她卻當著他的面,拒絕皇蓮邦給的機會。

  皇廉兮什麼話沒說,輕輕吻著她。兩人抱在一起好久,他才問她:「今天還要去造船嗎?」

  后飛雲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也還要出海嗎?」

  皇廉兮垂眸。「是啊,今天還要出海--」凝視著埋在他懷裡的她。

  后飛雲動了動,仰起美顏。「嗯……」嗓音輕軟,像是捲著天鵝羽毛飄落的絲緞,虛虛幻幻。「今天也要造船--」也許……也許有那麼一天,她可以讓他駕駛她造的船出海。

  ※※※※

  虎大將准許后飛雲動手造小艇,是一個月後的事;虎大將這時突然又轉性,寬容地讓后飛雲自由發揮,說只要她造好的小艇下水,不會滲水,就算她及格,可以進一步造大船。

  之後,又過了幾個月。皇廉兮依然出海潛水。后飛雲造好了小艇。

  一早,后飛雲獨自跑到海邊,開始組合小艇。她能自己豎起桅桿了--以前在帆船學校,他們都是兩人合力豎桅桿--這是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小艇,她知道該如何組合,安裝舵、架設帆具、打繩結……一切順利完成。

  朝陽對著海面撒下金色粒子時,她要下水了、她將小艇順著海灘坡度推入海水裡,深度適當後,她跨上船,操帆掌舵。

  她的小艇沒問題--沒有滲水,達到Tiger老師的要求了。她感到高興,抓著變化無窮的風向,操動帆,悠然地航了一段。今早這片海洋像她的,只有她的船在飄移。白雲映在閃爍著淡金色的藍海上,她出神地看著,手不知不覺離開了主帆索,風一呼嘯,小艇猛地微傾。她回神,手握回主帆索,移身換位子,將帆轉向,才轉一半,小艇啪地翻覆。

  后飛雲掉入冰冷的水中,被覆在小艇下,她掙扎著,伸手往上推,以為輕易就能將小艇翻正--這應該是小艇的特性。可她的小艇卻往下沉,壓著她往下沉,她痛苦地叫不出聲,也掙扎不開那片下沉陰影。失去意識前,她想起了--

  小艇容易翻覆,需要有適當的浮力,浮力通常來自中空密閉的船殼或在艇上增加輕質浮材……這些設計,她完全沒做到。

  「沉船了!有人沉船了!」清晨到沙灘衝浪的孩子們,第一次爆出不同以往歡樂氣氛的大叫。

  「飛雲、飛雲……」

  有人在拍她的臉頰。后飛雲睜開眼睛,看見格麗坐在床畔。這兒是她熟悉的風車塔二樓,大窗外的風車扇翼徐緩掠過。她咳了幾聲,覺得喉嚨有海水的鹹澀味道。

  格麗從床畔桌上的茶壺倒出熱茶,端給后飛雲。「喝杯茶吧。」她笑了笑。「樓下那個『白貝雷帥哥』醫師說妳命大沒事。」

  后飛雲坐起身,打了個寒顫,接過格麗手中的茶杯。「我的小艇--」

  「別說了。」格麗幫她調整好背後的枕頭。「妳Tiger老師很生氣,說妳不及格,這輩子只能當『船藝家』--彩畫一流的真正船藝家。」

  后飛雲雙肩抖動,抽了一聲氣,哭了起來,淚水嘩嘩流淌。「Tiger師母--」

  「噓……」格麗食指點住后飛雲的唇,一手擦她的淚,說:「別叫我『師母』,也不准冠上『Tiger』這個字稱呼我!」

  后飛雲點點頭。「格麗師--」

  「不准叫我『師母』!」格麗扠腰佯怒。她已經糾正過后飛雲很多次了。剛認識時,后飛雲老喊「Tiger師母」,她說過幾次她有名有姓,后飛雲改稱她「格麗師母」,她不滿意地警告威脅,后飛雲開始叫她「格麗姊」,可大多數時候還是叫她「格麗師母」。

  「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女老師的丈夫就叫『師丈』,男老師的妻子竟得被喊『師母』--老師的母親嗎?天哪……可別把我給喊老了。」格麗從床畔站起身,四處走,素手摸摸這兒、摸摸那兒,拿起書桌的相簿翻了翻,又放下,回到床邊,盯著后飛雲。「不過,若這個『母』字是針對丈夫的學生,那也不必了--女人沒必要當每個人的母親……」她說。這種偷偷利用稱謂把責任內化到女人意識裡的把戲最無恥,男人只會把責任掛在嘴巴說得好聽,成天卻做著不負責任的事,像是賭博輸掉妻子、房子……之類狗屁倒灶的事。「妳那兩個哥哥都不想繼承的船廠,妳幹麼管它?只有妳是帆船廠的女『兒』?」

  后飛雲聽進了格麗這一番話,一臉茫然,淚還在掉。

  格麗繼續道:「飛雲,女人不要老是把責任往身上攬。」她坐上床,撫著后飛雲的淚顏。

  「格麗姊……」后飛雲垂眸,雙手握緊茶杯杯身,發抖著。「我……」說不出話。她覺得自己好傻,可是無法不傻,父親的船廠……

  格麗抓住她冰冷的柔荑,看著她。「飛雲,我們要趕快把歷史灌輸的『母性』從體內抽離,『獸性』才最棒,還要母性幹麼!」她言詞激昂。

  后飛雲抬眸,對上她的眼,愣住了。

  格麗一笑。「妳別哭了。這有什麼好哭,瞧妳傻的……」她雙手胡亂抹后飛雲的臉,命令似的說:「走吧,格麗姊帶妳去裸泳--」

  「寶貝,」虎大將走進落地門,發出聲音打斷妻子。「飛雲才剛經歷翻船溺水的惡夢,妳就別為難她了。我跟妳去吧……」裸泳--這真是個好主意。他跟妻子已經好久不曾如此,是該裸泳了,在那溫柔海水的愛撫下,回歸原始最棒!人類還造什麼船呢……虎大將撇著唇緩步走著。

  皇廉兮走在虎大將背後,快步超越他,來到床邊,深深凝視著后飛雲。「格麗姊、虎帥,謝謝你們,剩下的事,我來解決。」他嗓音跟平常一樣和善無害,下的卻是逐客令。

  格麗和虎大將同時閃了閃眸光,兩人手挽著手,離開風車塔二樓。

  ※※※※

  皇廉兮先是在房裡走來走去,找了一片John Cage的作品播放,然後說:「我們最好在四分三十三秒內把這事解決。」

  后飛雲臉上的淚已經擦乾了,美眸甜還是噙滿淚光。「你一定覺得我做了蠢事--」

  「是蠢事。」皇廉兮接續她的嗓音,雙手環胸,站在床尾凳邊,瞅著她。她被一群孩子救上岸時,他跟柏多明我剛結束清晨浮潛。本以為孩子們圍著什麼新奇事物喳呼不斷,他還準備回房取相機拍下,沒想到一靠近,居然看見虎千風在幫她做人工呼吸!他當時真的氣壞了,氣得心抽痛不已。他出門時,她還在沉睡……他絕沒料到他在這片海洋,悠遊觀賞淺海生物時,她竟在同一片海洋差點成了淺海生物!皇廉兮想著,又開始走來走去。

  那前衛的後現代音樂在空氣中揪扯紛亂的情緒。時間早超過四分三十三秒。

  后飛雲垂眸,低語說:「你一定從來沒做過蠢事,對不對?」

  皇廉兮頓住,回眸看她,感覺又回到了他倆相遇之初。她那不確定的脆弱神態、無辜的雙眸……撞疼他的心。他沉了一口氣,走回床畔,落坐她身旁,陳述好幾年,他和兩位同年長輩、老師的兒子,跟著老師在一座熱帶島嶼研究玳瑁的事。

  他說,有一次,他們進入雨林區做生態採集,一行人走在潮濕又無分際的泥濘上,隨時有螞蝗吸附他們腿。老師要他們跟緊,別脫隊。但他們四個當時年輕氣盛,正是成就慾強烈的時期,為了找到不一樣的新事物,他們一面留意老師的動向,一面各行其道。最後,其他三人沒事,他卻脫隊了,並且身陷沼澤,往下沉,身體漸漸感到冰冷的侵襲,為了保持溫暖,他喝採集時隨身攜帶的藥用酒精--這是他一輩子最難忘的酒飲經驗--他發誓脫困後一定要善待自己。那一次,他差點沒命,同伴發現他時,他只剩一顆頭,像個蠢蛋一樣,發出悲涼微弱的呼救聲……

  「誰都做過蠢事。」皇廉兮結束陳述,看著后飛雲,轉折語氣道:「夠了,飛雲,妳該做妳真正想做的事--」他拿出一封信,交給她。

  后飛雲不解地望著他的眼,遲疑地接過手。皇廉兮沒再說話。

  那信是她父親后正舷親筆寫的,由達遣送到碼頭管理中心指名要給皇廉兮。她父親在信中說達遣是個可靠的人--對后家的船廠而言--他是一個熱衷造船的男人。這個男人因為家業的關係,才選擇走攝影一路,他真正的興趣其實是造船,也因此,他從小就喜歡往后家船廠跑。后正舷看出達遣在這方面的資質,不吝傳授他各種技巧,只是這個男人無法把工作與興趣結合,實在太可惜。最近,這個男人不知為何想通了,辭去攝影史教職與藝評家身份,回加汀島說要協助后正舷經營后家船廠。這麼一個對造船有熱情的年輕人,正是后正舷多年來渴求的人才。后正舷決定將船廠交給達遣,只是達遣有個要求--他要和后飛雲解除婚約。

  后正舷信中寫著,他在兩個兒子表明不繼承船廠後,曾詢問達遣將來是否想成為船廠主人。達遣笑了笑,說造船是他的興趣,但他不會把它當成工作,工作是不愉快還得要做的事,興趣則是熱情所在,是他不能混為一談的。

  達遣的觀念有點迫於現實,像是人家說「畫家、藝術家容易餓死」的道理一樣。但后正舷為了要留住他這個人才,便讓后飛雲和他訂婚--這是個錯誤的決定--他知道后飛雲不會拒絕繼承船廠,計劃將來由她繼承,達遣輔佐……想得太過美好,竟要犧牲女兒。

  后正舷在信末說,他差點把女兒變成像達遣那樣的人。他希望女兒可以做自己真正感興趣並且想做的事,盡情倘徉於自己的熱情所在,這才是人生最大幸福。

  后飛雲看完信,又開始掉淚。

  皇廉兮將她攬進懷裡,說:「達遣過分好面子。妳都把戒指還他了,他還提什麼解除婚約--」

  后飛雲搖著頭。「沒關係的……沒關係的,什麼都沒關係了……」她輕輕推開皇廉兮,下床走到一口桃花心木箱前,蹲跪著身軀,撕開封口的紅紙,打開箱子,取出以為會封一輩子的畫圖用具。

  皇廉兮走到她身旁,彎低身子,在她耳畔說:「做妳真正想做的,我會一直在妳身邊……」

  她突然懂了,為何在她到船坊造船開始,他會經常出海--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誡她,使她成為真正的自己。

  這個男人原來這麼用心良苦,尊貴、驕傲的他,竟為了安慰她,說出那段陷入沼澤、喝藥用酒精的蠢事。

  她想,他真的很愛她吧--

  那「十分」已經蕩漾開來的,成了無限大了……

  註:本章虎大將唱的英文歌出自Matallica《……AND JUSTICE FOR ALL》專輯裡的單曲(BLACKE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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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bibis 發表於 2014-1-29 03:38 PM


終曲

  天空流雲一線隨風飛漾,聽說--這是愛情的開始。

  碼頭酒館費時一年半重建,總算達到皇廉兮的要求,恢復得跟往日一模一樣。

  這天,后飛雲一身黑襯衫、Lagerfeld Gallery緊身牛仔褲、花豹紋的馬毛淺口便鞋--這幾乎是當年她開船撞酒館時的裝扮,只是她現在不開船了。她背著畫板,走入酒館,靠向涼亭式吧檯。

  「廉兮大哥去潛水了。」米雷從吧檯探出頭來。

  后飛雲眉心皺了一下。「又去潛水……」語帶怨尤。

  米雷又說:「是近海。應該快回來了。他要妳來時到密室等--」他打開吧檯門。

  后飛雲道了謝,走進去,往中央移,拉開地上的門,沿著樓梯進入「海下八公尺密室」。

  這密室有一面弧形玻璃牆,是觀景窗。書桌後方的牆則掛了兩幅他的作品製成、再由她拼成的3D拼圖,拼圖裡的海豚和七帶豬齒魚,像要跳出來似的活靈靈。

  后飛雲放下畫板,往觀景窗台坐。皇廉兮說,這個密室是她的水肺,她可以在這兒輕鬆呼吸,觀賞陸地上看不到的生物。

  后飛雲笑了笑,臉輕輕貼在玻璃上,美眸望著海中的魚群。

  突然,一個東西慢慢游近,靠向了她。她笑了起來,窗外的優雅身影拿著一把輕劍晃了晃。

  后飛雲眼睛睜大,好驚訝。那次,皇蓮邦跟她說過「皇氏家徽」後,她一直到最近才問皇廉兮,他為什麼沒有劍?他說,他的劍早在她撞毀酒館那日,就沉入海底。她感到遺憾、難過,說為什麼是劍,這種東西沉了海,找不回來的!他安慰她說無所謂,他的家族祖先據說是帶劍流亡的貴族--這多不吉利,沒有劍是好的。沒想到,他還是把它找回來了!

  后飛雲看著他在窗外轉了轉劍柄,取出一個戒指,貼向窗。她笑了,伸出左手。他隨即拿至她的無名指前,然後,取下面罩,讓她看著他在水中的俊顏,獻吻,以嘴形傳遞著「我是妳海裡來的情人」。

  后飛雲溫柔地將紅唇貼上玻璃--他的唇--回應:「我才是--你海裡來的情人。」

  他們的聲音在海裡以每秒一千四百公尺的速率蕩漾著--

  我愛妳(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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