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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3:53 PM

金吉 -【後.宮生還傳之一】庶帝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3-9-20 04:5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炎帝城,一座雄偉壯麗的宮殿
隸屬於至高無上的王者──她英明卻冷血的父親
多年來,她一直在這座偉大王城的高牆內
寂寞地,渴求地,期望一睹高牆之外的世界
可是當她終於鼓足勇氣踏出去
卻也從此步上充滿恨意與野心的奪嫡之路──
那一夜,喧鬧迷幻的慶典中
那名來自南國的王子,不見容於父兄的質子
與她,一個空有名位卻飽受冷落的庶出大公主
共度一小段幸福時光,分享彼此微小的美夢
內斂溫柔的他,成為她冰冷生命中唯一的安慰……
她從未想要得到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回憶
但為什麼老天卻非要逼她恨、逼她搶?!
她的意中人,即將被指為皇朝嫡公主的夫婿
而她,卻只能選擇當一顆和親的棋子或是出家為尼!
既然誰都對她不公平,那她就只有自己去搶──
去搶她想要的一切!那屬於皇位繼承人的一切!

【出版日期】 2013-09-06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紅櫻桃RC1103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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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45 PM

第一章

凡人,留心你的腳步。

夜霧將人間一切光與影揉碎,交錯的、旋轉的月白水袖與血紅彩綾,讓霧中慘澹的火光劇烈地顫抖。

凡人,停止你的窺探!

紅衣的伶人與白衣的巫女在夜霧中忘情地漫舞,他們有時分成數列,有時交錯而過。晦暗的夜色,迷離的燈火,讓那些披頭散髮的形影無限弔詭。

月暗星隱。

叮鈴……叮鈴……巫女手中的神樂鈴反映著火光,來自天上的風也依稀被鈴聲所牽引。咚!咚咚咚!伶人結上五彩絲帶的羯鼓,節奏凝重而肅穆。嗩吶和篳篥高亢淒厲的音調像會呼吸一般,飛掠、纏繞,在千年古都的任何一處。

戴上面具,年輕的姑娘!在衪發現你以前!

用鉛粉畫得蒼白而毫無情緒的臉突然欺近隱身在人群之中的少女,她向後踉蹌了一步,接著便像受驚的小貓一般退到更隱蔽的黑暗之中,小心謹慎地躲開了遊行的隊伍。

少女像要讓自己安心般摸了摸臉上的金色狐狸面具,確定它會保護她──就像歌謠裡唱的,今晚每個未婚少女出門都得戴上面具。她繼續茫然地遊蕩,巫女們誦經般低吟的歌聲仍然鬼魅似地忽遠忽近飄著。

夜神迷戀著公主,犯下天規也要帶走她呵……

雖然那些跳舞的伶人,唱歌的巫女,以及流動在這千年古都的祭典裡,扮演夜神手下,身上披著黑羽氅,臉上用泥金畫著象徵鬼神圖騰的年輕男性,他們被鬼靈附身般的動作總是讓她害怕,可是真正讓她惴惴不安的是遠在這祭典之外的一切。

除了臉上的面具外,她什麼也沒帶──當然,她有出宮的令牌,那還是她偷來的!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偷東西,到現在手都還會顫抖,只能將雙手交握著扣緊在胸前,像一種本能的防衛動作,也像是小心保護著懷裡的令牌。

她該去哪?她又能去哪?

衪偉大的宮殿,是天宮的孿生城,在天上,在地下,永恆倒影。當夜幕降臨,籠罩寰宇,傲視群倫!公主啊,能逃去哪?

若是她不小心迷路了呢?她這輩子也同樣沒離開過皇宮……

她回過頭,那座被諸王之國頌讚為天下至高城的炎帝城,絲毫沒有因為她已經走得兩腿發酸而變得遙遠渺小,皇宮主殿琉璃瓦上盤臥的巨龍,栩栩如生的姿態仍然清晰可辨。民間習俗裡,夜神的祭典當晚,家家戶戶晚膳過後便會實施火禁,歷代皇帝認同保護這些無害的文化傳統能夠讓人民更加擁戴他們的皇室,因此炎帝城內也盡可能地熄滅大部分燈火,此刻它就宛如夜空下一道巨大雄偉的剪影。

但街道上卻會沿街高掛五綵燈籠,行人在路上也可以帶上一盞花燈。以前每到夜神的祭典,她最喜歡爬到長樂宮最高的塔上──才送走雪季,夜神祭的夜晚總是多霧,整座天京陷入一片煙霧繚繞的黑暗之中,然而慶典一開始,大地就像突然竄出一條條小火龍般,把天京每一條街巷都點亮,晚風偶爾會把那些詭譎卻熱鬧的音樂送到塔上與她作伴。

雄偉的炎帝城就像巨人一樣。數百年前,帝國的工部發下豪語──他們將建造出神話中天宮與夜宮雙子城之間的第三座偉大宮殿,唯有如此才匹配得起人間至高無上的王者,諸國之王擁立的共主!

而這座宮殿就是炎帝城。矗立在千年古都的中心,八條驛道像太陽的光芒那般以炎帝城為起點,延伸向八方。這些驛道不只通往國境內的任何一處,也通往尊崇至高王者為共主的諸王之國。

祭典的遊行隊伍馺遝不絕。她現在正在哪一條路上呢?黎冰完全不知道,她只是有些茫然地到處走,偶爾不安地回頭看向炎帝城。但她想,反正無論如何,她是不可能找不到炎帝城的方向,於是她依舊放任自己遊蕩。

國王下令所有的少女戴上面具,來到大街上,徹夜地跳舞。夜神啊夜神,衪得自己找到新娘……

巫女們的歌聲有一種古老的共鳴,讓人毛骨悚然,但每個人似乎都習以為常,也許只有她覺得不安吧?那些扮作夜神手下的少年和青年有時會故意戲弄戴上面具的女孩們,女孩可以選擇邀請男孩共舞,也可以躲到巫女和伶人的隊伍中拒絕男孩的戲弄,笑鬧聲此起彼落。據說這個節日湊成不少佳偶,所以一直以來都很受民間喜愛,而皇室和貴族也會在同一天於炎帝城內舉辦類似的活動,但相比之下拘謹得多,她就是趁這機會跑出宮的。

事實上,今晚,母妃原是不准她離開長樂宮的,連炎帝城裡的祭典也不准她參加,但她做了會惹母妃勃然大怒的事,所以偷跑了出來,這才是真正讓她惶惶不安的主因。

不過,趁亂偷跑出宮的,似乎不只她一個。

一群身披黑羽氅的年輕人圍著少女們調情,但這群年輕人的黑羽氅下錦袍玉帶、環珮琳琅,絕非布衣。那些貴族公子哥兒,老嫌皇宮裡的祭典是給老人懷舊用的,只要逮到機會便溜出宮來玩,還能光明正大調戲民女哩!

黑鴉鴉一群高頭大馬的少年饒富興味地圍過來時,黎冰只覺得害怕。十多年來,她都活在炎帝城的高牆內,不是不曾渴望高牆外的世界,但在她終於鼓起勇氣踏出皇宮的今夜,驅使她的原因卻是想躲避母親的震怒。她完全沒有心思享受有生以來第一次偷來的自由。

畢竟,她總得回去的,如果她在外頭闖了禍,恐怕母親會更加生氣。她白著臉往後退,卻不知自己退到了暗巷裡。少年們彼此看了看,覺得有趣極了,這小女孩真大膽吶,他們一下子被挑起了興致,大步逼近。

黎冰腦袋一片空白。

她應該有更得體的表現──她總是無法做出讓人滿意的,或者該說,讓母親滿意的,讓父皇多關愛她一些的得體表現,永遠都不!所以她習慣躲藏,習慣縮在角落裡,害怕人群的視線。他們一定在想她為什麼這麼愚蠢,才會老是惹母親勃然大怒,令父皇失望得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這麼笨,這麼蠢,這麼不得體!

為什麼是你?!她總是想起那一年父皇的壽宴上,她出了醜,母親惡狠狠地拽著她回到長樂宮,像恨不得她消失那樣地打她。

四歲的她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知道她不小心打翻了獻給父皇的賀禮,壽宴上大臣們交頭接耳,皇后則慢悠悠地笑著道:大公主怎麼這麼莽撞呢?真是個傻孩子。

父皇臉色更難看了。那是她記憶裡最深刻的,關於父親的模樣。

父皇當然失望了,這個愚笨的女兒,竟然是帝國的大公主,有可能繼承大統的皇儲之一--這是多麼讓人難以忍受的事!

那時她還不知道,當壽宴結束後,回到長樂宮會有什麼樣的待遇等著她。

母妃從來不算仁慈,如果她對自己的奶娘沒有任何記憶的話,也許她會認為母妃是仁慈的吧?畢竟母妃偶爾會對她和顏悅色,比較不那麼容易生氣。母妃總是不耐煩,凜若冰霜,好似生著誰的氣,但偶爾,她會像奶娘那樣地對她溫言軟語,例如在那年準備參加父皇的壽宴時,母妃好溫柔好溫柔地打扮她,擁抱她。美麗的母妃對她輕聲細語,充滿愛憐地說話時,她暗暗地想,她會永遠當母妃的乖寶貝。

那時她真的以為,她好幸福啊。

但那天,壽宴還沒結束,母妃死命地拽著她,回到長樂宮後,那雙漂亮的眼睛佈滿血絲,那張艷紅的嘴吐出了毒焰,在壽宴前安撫地梳過她頭髮的手,指甲死命地掐進了她的手臂。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你會這麼愚蠢?你怎麼不去死!

她被母妃拽住了頭髮,將她的額頭一次次往牆上撞,她好痛,好害怕,卻不敢哭,怕母妃更生氣。

她太笨了,才會惹母妃生氣。

人們會說,帝國的大公主,竟然如此平庸愚昧。難怪父皇不喜歡她。

該怎麼做才是得體的,惹人疼的,她似乎總是學不會,於是在面對各種突如其來的狀況時往往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你想選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不會是貪心地想要全部吧?」少年們追著她跑進了死胡同裡,當中的一個見她遲遲不開口,便開玩笑地道。

這小姑娘不但沒往人群中躲避他們的調戲,還偏找無人的巷弄,不是引誘是什麼?

黎冰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讓人誤解的舉動。在宮裡,夜神祭典的規則與民間不太相同,貴族子弟們扮演的夜神部下只能邀請自己的未婚妻跳舞;或者在對方父母允許的情況下,在花園裡,兩兩成對地跳著規規矩矩的宮廷舞,之後男女雙方依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應對,必須隔著一張長桌,喝茶下棋談論合宜的話題──難怪那些紈褲子弟們嫌無聊啊!還真的是適合老人們聚在一起打呵欠的活動。

「我……我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啊?」他們原來也不是真的懷有惡意,但有時候,擁有特權確實容易讓人無法無天,反正無論如何他們都有個有權有勢的老子撐腰,諒這些平民老百姓也不能拿他們如何。

「我……」黎冰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她只知道她的身份絕不能曝光,而這些人和她此刻的行為會令皇室蒙羞。「對不起,我想回家。」

這麼掃興的答案,絕不是他們樂意聽到的。

「搞什麼啊?」其中一名少年伸手要抓她。

比起面對這些惡棍,母親的憤怒更讓黎冰懼怕,在少年被他的同伴攔住的同時,她立刻推開少年的同伴往大街的方向跑。

「算了,姑娘可能累了。」說話的是個年紀稍長的青年。

「祭典才開始,累什麼?」那少年笑得更惡劣了。「啊,胃口這麼大,難怪會累。」少年大步一跨,招呼同伴替他攔住人,原本等在巷口,顯然是少年同夥的幾個人,立即肩並肩堵住黎冰的去路,她只得往旁邊更窄的巷子鑽去。

「霍磊,別太過分了。」青年拉住被激起玩興的少年。

「少管我,要守規矩,你就回宮裡去,別來掃我的興!」少年推開他。

青年無語地瞪著表弟離去的方向,又不想他真的闖禍,只好追了上去。

黎冰以前曾經覺得母親軟禁她的房間又暗又可怕,但她現在才知道,她太天真了,這些小巷弄才真的是又暗又髒又駭人。當她發現自己和貓一樣大的老鼠擠在同一條窄巷裡大眼瞪小眼時,真是差點尖叫出聲,她更不想知道是什麼東西爬過她的腳……

但那些人還在追她。

總是這樣。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時,她就已經「錯了」。是不是真的就像母妃說的,她愚笨的存在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錯?

巷子四通八達,九彎十八拐,複雜到令她暈頭轉向,恐怕她不只無法躲開那些人的追捕,還很可能會先困在這些巷子裡。迫不得已,她推開一戶民宅旁不知做什麼用的低矮木門,低聲地頻頻道歉,矮著身子躲進門後。她聞到一股臭味,但這巷子裡,各種惡臭混雜在一起,她根本分不清這些氣味從什麼地方發出來,又是屬於什麼東西。

那些少年走近她躲藏之處,黎冰雖然喘息不止,但也只能用力屏住呼吸。何況她所在的地方真的很臭……

黎冰把臉貼向木門邊,就著木門上大大小小的隙縫,小心地呼吸新鮮的空氣,並且偷偷觀察著外頭的情況。當她看見少年披著黑羽氅和深絛色的衣袍下擺晃過門前時,嚇得瞪大眼,卻幸好仍是按捺住。

「這什麼鬼地方?臭死了!」顯然,少年也迷了路,而且頻頻抱怨。「臭丫頭,害得我這麼麻煩,今晚連樂子都沒享受到,讓我找到你就死定了!」

快走吧!她閉目祈禱,雖然她從小就知道,祈禱根本沒有用。

「霍磊!」稍早時制止了少年的年輕人又喊住了他。

黎冰更緊張了。那個叫霍磊的傢伙,本來正打算走開了啊!

「你煩不煩啊?平時我聽你的,這種日子你那些說教就省了行嗎?」霍磊心情正差,見表哥又跟來,以為他又要像平日那樣管束他。

鳳旋原本確實想說說他,但他瞥見霍磊身旁的小木門門縫竟露出了一截雪白衣袖,當下立刻面不改色地道:「我知道你想透透氣,但你這麼盲目地貓捉老鼠也不是辦法,外頭慶典正熱鬧,你何不讓底下人去忙,先去茶館喝杯茶歇歇吧。」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

這話正是霍磊想聽的,當下心一軟,心想表哥也不總是只會嘮叨他,說到底兄弟一場,還是關心他的,於是應道:「好吧,咱們上館子喝杯茶消消火,讓那臭丫頭搞得我興致都壞了。」

「你先去吧,我把其他人叫回來,免得有人不知輕重給你惹了事,到時姑丈那邊有你受的了。」

「……」提到他父親,帝國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霍磊就胃泛疼,整個身子都涼了。「好,那你去,我先幫你點菜。老樣子,仙閣酒樓二樓包廂,我再把鈴花和梨花叫過來陪我們解悶。」良家婦女麻煩死了,還是風塵女子知情趣!

鳳旋對表弟縱情煙花之地也是有微詞的,只是當下不好說什麼,隨意應和了聲,一邊不著痕跡地擋在小木門與表弟之間,以免霍磊發現那截衣袖。而在巷子裡追逐得口渴又心浮氣躁的霍磊,當下只想立刻遠離這又臭又髒又狹窄的鬼地方,揮手告別表哥,便大步離開了。

鳳旋站在原地半晌才邁步離開,但卻是謹慎地在巷子前後左右確認過,然後又折回小木門前。

原本鬆了一口氣,打算推開小木門的黎冰,一見那折回來的高大身影──啊,她是不知道對方多高大,但肯定比那個叫霍磊的更高──她嚇得縮回手,開始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逃出這個鬼地方?

鳳旋遲疑了一會兒,但一想到僵持在這裡也不是法子,便咳了一聲,「姑娘,出來吧,沒事了,我沒有任何惡意。」

黎冰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他怎麼發現的?

然而,這時候,從她躲進來時就隱隱有某種不對勁騷動的「小屋」,騷動更明顯了,她聽到了……某種……低狺!黎冰感覺到有什麼在拉扯她的裙擺,她僵硬地轉過頭,卻見黑暗中一對發光的眼睛瞪著她!

「吼──」

「啊──」她嚇得推開門,連滾帶爬地逃出那間狗窩,但被侵犯了領域,又被吵醒的狗兒立刻狂吠了起來。

鳳旋早覺得這姑娘躲藏的地方不太妙,卻沒想到竟然是個狗窩!同一時間他也聽到遠處的人聲,知道表弟的護院和保鏢想必已察覺這裡的騷動,正互相吆喝地趕來,而黎冰則是坐在地上,瞪著拚命想掙脫狗鏈朝她撲來的狗……

天啊!這條狗也太大了,牠一張開嘴都能咬斷她脖子,而她剛才竟然跑進牠睡覺的地方跟牠靠那麼近!黎冰本來不怕狗,但此刻她驚得腿都軟了!

大部分的人都參加慶典去了,在引來更多人的好奇以前,鳳旋當機立斷地扶起黎冰。「走!」

「在那邊!」身後有人喊道。

瘋狂的狗吠,雜沓的腳步聲,以及男人們的吆喝,讓熱鬧的慶典音樂都成了凌亂的陪襯。遠處的炎帝城鳴放起煙火,黎冰猛然嚇了一跳,鳳旋回過頭看著煙火與霍磊手下的方向,知道他也沒別的選擇了──和驕縱的表弟說道理嗎?孤身在大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來是他的行為準則,但他又無法昧著良心對眼前的事置之不理,那就選擇較迂迴的方式來解決吧!

他握住黎冰的手,「跟我來。」

黎冰顯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提起裙擺,被他拉著在巷弄裡奔跑。

無數黑影掠過那些閃閃發亮的祭典隊伍──或者飛掠而過的是他們。通往大道的每一個巷口都成了一片光,而在燦爛的灼光之中,教人不安的黑影蠕動著,鳳旋試圖尋找一個沒有打手的出口,讓他倆順利地回到大街上──只要混入祭典的隊伍裡,就安全了。

黎冰開始覺得面具礙事,但一想到萬一身份曝光……不!那絕對不行!於是她仍然不時地扶住面具,儘管那動作讓她顯得很狼狽。

是不是全天京的人都認得她?十三歲的黎冰可沒法子想那麼多。在炎帝城裡,誰都認得她,那麼出了炎帝城,她想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現身吧!現身吧!我的新娘!你怎能無視子民的苦難?她們為了你,徹夜未眠……

他們終於又回到了祭典正熱鬧的大街上,此地是天京南市,屬於權貴來往居住之處,治安也較好,鳳旋在兩人走出巷子前放開她的手。「如果你不想遇到剛剛的事,就跟著巫女們走吧,混進遊行的隊伍中就沒事了。」

對啊,她怎麼沒想到?如果在人群中,那些人也不敢胡來。黎冰雖然不知道這些民間祭典的規則,但是也恍然大悟這應該是常識才對。

她不由得有些汗顏,因為稍早被祭典中的巫女嚇到,她才沒想到能躲進人群裡,她驚魂未定又有些怯懦地道謝,「謝謝……謝謝你。」

鳳旋左右看了看,沒見到將軍府的人,他們應該安全了吧?那麼他也該走了……他看了一眼低著頭,不安地絞著衣袖的小丫頭。

天啊,他剛才都沒發現,她根本還是個孩子吧?

其實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戴著一張很特別的面具,面具底下露出來的粉嫩小嘴和下巴十分秀氣,少女纖細白皙的頸子向來誘人犯罪。

不知為何她站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看起來好茫然好無助,那麼惹人心疼。在他還沒有更多的想法以前,霍磊那惡棍已經走向她……

她不會是跟家人走散了吧?

「你一個人來參加祭典嗎?」這種年紀的小姑娘,家人不太可能放任她獨自在祭典裡到處晃悠吧?見她竟然點頭,他暗忖小丫頭有沒有可能說謊。

但,說真的,那關他什麼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表弟作惡,但插手管陌生人的閒事,對現在的他而言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那……你家在哪?」終究,理智是一回事,他依然像在故鄉一樣──啊,他難道以為自己仍是王子嗎?仍然在自己父親的領土內,因為太多餘的責任感與正義感,總是多管閒事,總是可笑地想為人民做點什麼,到頭來也是這份自以為是的責任和正義,讓兄長認定他野心勃勃,想要在父親面前表現他其實更適合繼承王位,最後父親為了不讓他們兄弟起嫌隙,要他離開高陽國,離開故鄉。

黎冰身子僵了僵,她知道絕不能吐實,偏偏又不知該如何說謊。

鳳旋見她為難的模樣,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果然又自以為是了。本想摸摸鼻子走開,但偏偏就是婆媽地放不下……

難道他真是天生好管閒事?但是,任何一個有惻隱之心的正常人,看到這麼個小女孩可憐兮兮地落單,都會覺得袖手旁觀太可恥吧!他對自己道,最後認命地問:「你知道怎麼回家吧?」

見黎冰仍是點頭,他心想,好了,那沒他的事了,他真的可以滾了!

「你……應該沒受傷吧?」可惡!他的嘴又背叛了他!但,知道怎麼回家,不代表這麼一個可憐兮兮在外頭閒晃的小丫頭,在經過方纔那番折騰之後能夠自己走回家。他只是習慣想得周全一點,跟好管閒事無關!

黎冰聽他這麼問,開始仔細檢視自己的手腳和身子。見她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模樣,鳳旋忍不住莞爾。

黎冰掀開袖子,早覺得手肘有點疼,這才發現原來那裡早已破皮淌血,八成是被狗嚇到後在地上連滾帶爬時磨傷的。

「有一點點流血。」

一點點?鳳旋真不知這丫頭是嚇傻了還是天生就傻?那傷口是算不了什麼,但在女孩子身上恐怕有留疤的疑慮,何況那血沫都沿著手肘往下流淌了。

「跟我來吧。」鳳旋心想,好歹替她包紮好再讓她回家。他領著她來到南市軍巡鋪與公共水井所在的廣場。

他不是第一次來到大辰的天京,但每一次總是要佩服天京這個城市的完善規畫──東西南北四區都有完整且潔淨的水利分配,而軍巡鋪與公共醫廬都設在能便捷取水之處。因為雪季長達三個月,大辰很早就發展出優秀的水利與蓄水系統,更是曾令孩提時的他大開眼界,回到高陽後立刻向父親提出應該師法大辰興建完善的水利系統,因此受到父親的讚賞與肯定;那時他才十三歲,哪曉得會因此在兄長心裡種下猜忌的種子?

他帶她來到醫廬裡,讓大夫給她清洗傷口,順便也把衣服上的髒污做些簡單的擦洗,包紮完傷口,順便處理了膝蓋上的淤血。

「謝謝你。」就算生長在宮中,黎冰也知道他沒必要做這些事。

在炎帝城,每個宮和每個宮之間向來是壁壘分明,自掃門前雪,尤其長樂宮不是皇后的太平宮,她雖身為大公主,也只不過是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當奴才沒有不勢利的,總得清楚誰才是該巴結該討好的,才不會無端被將來掌權的主子記上一筆。她也害怕在別的宮給母親惹麻煩,從小就是戰戰兢兢過日子,像這樣被一個陌生人所搭救、照顧,她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黎冰坐在對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方便藥師替她檢視膝上的傷口,這還是鳳旋怕醫廬裡的人不夠小心,對她道了句失禮,兩手合握她腰身將她抱上去的。那一瞬間黎冰差點以為她真是要飛身上雲端,害怕心跳的鼓動太明顯;而鳳旋則想著,這小姑娘方才沒被風吹跑真是奇蹟啊。

黎冰偷偷從面具底下打量著鳳旋,他早就把身上的羽氅隨手丟給一名乞丐,臉上的金泥原本也只是隨意抹上兩筆,身上是原來穿著的黎色大袖衫和深絛色腰封,沒有什麼特別彰顯貴氣與身份的裝飾,相較於少年們那種毛躁生澀又不知所以然的囂張外放,他倒是顯得特別內斂而且自在,黎冰突然覺得臉上的面具害她好熱啊!

鳳旋看到她瘦弱的膝蓋上觸目驚心的青紫,細嫩的手臂也包紮上白布,忍不住一再問藥師,到底會不會留疤?後來甚至跟藥師買了一瓶傷藥,據藥師保證能夠讓傷口不留疤,他把那瓶藥塞到黎冰手裡。

畢竟是表弟惹出來的禍,他就當幫霍磊收拾爛攤子,總不能讓人家小姑娘因此留下疤痕。這不算多管閒事吧!

「我送你回家去吧。」送佛送上西,若是害這小姑娘出了意外,他會睡不安穩的。

黎冰害怕她再推拒,會讓這個好心的大哥哥以為她有意排斥,情急之下只好道:「我和家人約在朱雀門外,可是時辰還沒到,我想再多走走逛逛。」

怎麼有家人放心讓這麼嬌滴滴的小姑娘自個兒逛慶典?不過今天晚上,只要姑娘們不隨便一個人跑到遊行以及懸掛燈籠的大街以外的地方,大致上都能算是安全的。

所以,接下來就不關他的事了。鳳旋思考著是不是要把她送到朱雀門附近,朱雀門是炎帝城的正南門,又緊臨南市,三品以上內閣大臣的官邸幾乎都在南市,也是內閣大臣們早朝時出入的地方,巡邏的官兵尤為勤快。這小姑娘身上的衣飾打扮確實不像尋常布衣,看來也是個官家千金,送她到朱雀門的話應該算安全吧?

偏偏這時,連晚膳都沒用就偷跑出宮的黎冰,肚子倒是很會挑時機地響了起來。雖然戴著面具,但她的耳朵和脖子還是紅得明顯極了,粉紅色的耳朵,白裡透紅的脖子,讓人下意識地嚥了嚥口水,低下頭來不敢見人的模樣竟然又讓鳳旋心裡升起濃濃的愧疚感……

啊,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啊!

「對不起。」她很小聲很小聲地道歉。

她又為何總是在道歉呢?鳳旋有些沒好氣,心裡只糾結了半晌,便決定不再掙扎。「走吧,反正你說時辰還沒到,我請你吃東西。」如果她在等候家人的時候被風吹跑就糟了……

什麼理由都好,把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放生」本來就違背他的本性。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尷尬,又身在異地,他根本不會顧忌這麼多。

黎冰沒有推辭。而且她有些害臊地發現,她心裡其實是竊喜的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46 PM

第二章

鳳旋帶著黎冰到南市某一家風評還不錯,但他向來很少光顧的茶樓,以免熟人認出他,又多嘴傳了些什麼出去。

霍磊和他約定的仙閣酒樓在北市,所以至少可以不用擔心會遇見霍磊。再說,依鳳旋對表弟的瞭解,只要有了他那些紅粉知己,霍磊很快就會忘了今夕是何夕,他只要記得在午夜以前去把表弟從溫柔鄉挖出來就行了。

黎冰還是沒取下面具,鳳旋也不勉強她。夜神祭典裡,女孩只有在心儀的男子面前才會拿下面具,於是很多用在夜神慶典裡的面具多為半罩式,女孩子整夜戴著也不影響吃喝。據說也有些大戶人家的千金,因為這個習俗難得能光明正大和情郎見面面具讓她們不至於拋頭露面壞了家族的門風。即便此時在這茶館裡,沒拿下面具的也大有人在。

見黎冰很客套地點了一碗麵疙瘩--他不知道黎冰對平民小吃好奇已久,尤其是這類上不了檯面,也不會出現在御膳房裡的小吃,點它的時候其實黎冰還有點興奮哩。鳳旋心想一碗麵疙瘩怎麼吃得飽?難怪小丫頭這麼瘦。於是他又點了一碟牛油酥餅,一籠蓮子蒸糕,一塊麻油漬嫩豆腐,一壺熱茶,兩人一起配著吃,他自個兒也點了家鄉味的冷湯麵,不時要她多吃點。

席間兩人沒什麼話好說,畢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小丫頭一些小動作實在令他感到好笑。黎冰對宮裡也常出現的酥餅和蒸糕興趣不大,對她碗裡的面疙瘩倒是挺驚奇的,連麵湯裡一小塊蔥花都吃得津津有味,一根豆芽也細嚼慢咽,喝湯時就好像那是什麼稀有的瓊漿玉液,輕啜一口,小心地舔了舔唇邊的湯汁,然後才一派神聖肅穆地讓湯匙裡的湯汁滑進嘴裡,讓用了豬骨、玉米、蘿蔔以及番茄熬煮出來,再佐以海鹽的鮮甜湯汁在口中流過,最後才緩緩吞進肚子裡,差點都要發出一聲讚歎了呢。

要吃麵疙瘩時,這小丫頭也很有戲,還特別仔細觀察隔壁桌怎麼吃,她便如法炮製,配湯吃,大口和著蔬菜吃,咬一半吃,或一口一個再三咀嚼著吃。至於從來沒聽過也沒看過的冷湯麵,就更讓她好奇了,見她頻頻偷看他碗裡的冷湯麵,小心翼翼,知道有點失禮卻又忍不住頻頻飄來打探的視線……鳳旋嘴角都快要失守了。

於是,鳳旋索性跟小二要了個小碗,把自己碗裡的冷湯麵盛一些給她。

「跟我家鄉地道的南方口味不太一樣,不過還算可以。」

吃別人碗裡的食物,實在不是一個皇室公主該有的行為,但她還是覺得很開心,而且迫不及待想嚐嚐這種南方的冷面,甚至忍不住對自己道,就把這小小的「不合禮節」當成一次獎勵吧,她難得叛逆的獎勵。

原來面疙瘩是這種味道,原來南方人吃這樣的冷面。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像在她不食人間煙火的象牙塔裡,開了扇讓她眼睛一亮的小窗。

「公子……是南方人?」第一次開口和陌生人閒聊,她好緊張,再三確認自己嘴裡沒食物才敢開口。

鳳旋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遮掩。「我是高陽人。」雖然他沒什麼口音,高陽和大辰的人外貌上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差異,若不說其實難以察覺。

高陽,她知道,是大辰的盟國之一,位在南方,土地豐饒,氣候溫暖,據說高陽國一年裡沒有幾天是下雪的,在他們國境更南方,有些人甚至終生連雪都沒見過。這些是她在太傅那裡學到的……

實際上當然不只這些。她很努力地聽母妃的話,努力學習,努力表現,讓父皇對她有好印象,就算犧牲睡眠與所有空暇時間也在所不辭。她可以默背出關於那些盟國的一切,研讀那些國主的治國之道,把太傅交給她的課題盡可能做到完美。

但顯然,那些都還不夠。永遠不夠。

她徹夜無眠地做好的功課和複習,日日夜夜所做所想就是達到母妃與父皇的要求,當她把自己耗盡,以為熬出了一點成果,片刻也不敢休息,雙手戰戰兢兢地捧著送到他們面前,卻永遠只看到失望和不耐。

她的兵術策論,好不容易得到太傅的認可,太傅說她已經寫得無可挑剔。

但,「另一位殿下」所寫的,卻連父皇也拍案叫絕。

完美和接近完美,令人激賞和無可挑剔,不是相差無幾,而是天差地遠!她被太傅寫了嘉獎批注的文章,回到長樂宮卻被母親發狠地撕毀,得到的依然是一頓痛打。

高陽國有些什麼?她其實背得好多好多,這一刻卻喉嚨發緊,拙於開口。

「高陽在南方。」以為小丫頭覺得陌生,鳳旋沒有不悅,就當作跟剛認識的朋友介紹自己的故鄉般開口。「是最早和大辰結盟的國家之一,不過我們的土地比大辰小,而且務農居多,所以我一直很想來大辰學習你們的水利……抱歉,怎麼跟你講這些?」他忍不住失笑。

這些她其實都有學過呢。黎冰囁嚅道:「我很羨慕你們……」

她說話時總是怯怯地,讓鳳旋以為自己聽錯了。「嗯?」

「下雪的時候,來不及往南遷或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就被凍死了。」她不喜歡下雪,偏偏天京的雪季常常長達三、四個月。

儘管她的話聽起來有些沒頭沒腦,鳳旋仍是會意了,看來她知道高陽很少下雪。「是啊,我來到天京兩年了,雪季對我來說是難挨了點,不過多鍛煉身體,多跟著工人一起幹活兒,長久下來也適應了。」這話題還真讓他有點想家了。「高陽很少下雪,不過水患總是三年四年便一犯,我真希望我在這裡所學到的,能早點回去紆解家鄉的困境。」

所以……黎冰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姿,「你會在天京住多久?」不知道為何,她突然在意起這個問題。雖然仔細想想,人家在天京待多久關她什麼事?她既管不著,也沒有影響吧?

鳳旋只當她隨口問問,便道:「住到我父親氣消了,或者……」其實真正需要「消氣」的是兄長,父親只是讓兄長有個台階下罷了。然而他想過,I兄長繼位,他也不見得就能獲得原諒,也許他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吧?這個想法讓鳳旋突然無比消沉,「不說這個了。」

他突然打住話題,而且神色一黯的模樣,讓黎冰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做錯了事,當下便放下竹箸,小手平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頭顱又低了下來,囁嚅地道歉:「對不起……」

鳳旋一愣。她怎麼又道歉了?

「不是……」看來她誤會了什麼,鳳旋有些頭疼,見她把頭垂得更低,簡直是挑戰他無動於衷的極限--他要是真懂得做到無動於衷,此刻也不會跟她坐在茶館喝茶了!

鳳旋幾乎想歎氣了,卻靈光一閃,突然道:「你知道水月行者嗎?」

黎冰緩緩抬起頭,一方面很高興他似乎不怎麼生氣,另一方面卻也有些汗顏,她完全不知道什麼是水月行者。

「那是來自高陽的流浪雜戲團,他們在大辰與諸王之國間一邊流浪一邊表演,在民間很受歡迎,經常在各國的重要節日和慶典時前往演出。」他可沒有半點敝帚自珍的意思,水月行者憑藉著實力受到各國百姓喜愛是事實,只是在貴族間不見得享有同樣的盛名。

「我知道他們今天在東市得到演出許可,本以為沒機會去瞧瞧,你有興趣陪我一起去嗎?我請你看來自我的祖國的表演。」

「可以嗎?」黎冰雙眼都亮了起來,即使隔著面具,依然熠熠如光,露在面具外泛紅的臉蛋,足以讓人明白她有多期待。

高牆外的一切,天京外的一切,大辰以外的一切,從來都讓她嚮往啊!

「當然。」原本只是想安撫她,不料正合她心意。

其實他自己也是期待的吧?在陪霍磊出門參加祭典時,他就遺憾自己今晚不可能有空閒去看看來自故鄉的表演。以前在高陽時,他對這類活動其實也不算熱衷,但身為王子,他樂於接觸各行各業的翹楚,喜歡和他們高談闊論,聽聽他們的想法……啊,他果真徹頭徹尾像個野心分子,難怪兄長總是把他當成那根在背上的刺!

那時他就是水月行者後台的常客,那些走江湖賣藝的一開始對他都還有些保留,畢竟他的身份地位與他們這些常人所謂的下九流格格不入,更不是特別熱愛民間雜戲技藝,但鳳旋沒有一點王子的驕矜與架子,又樂意傾聽百姓的聲音,並且會適時地向朝廷提出建言,這在高陽是很讓人津津樂道的。他或許是外行人,但他對人民與土地的熱愛,讓他甘於放下身段多聽多參與,久而久之這些江湖朋友反而比他那些貴族朋友,對他更推心置腹。

而現在,要去見這些故鄉的江湖朋友,他還是有一點「近鄉情怯」的。誰都知道,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美其名是表示對大辰的效忠,表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為大辰效犬馬之力,事實上根本是將他流放在外。

大辰皇帝也知道這一點。幸運的是,儘管大辰皇帝自己的家務事並不如外人看見的那般和諧美好,但他倒真是一位仁慈有遠見的君主。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其實有逼他當質子的意味,既能避免長子忌憚次子進而發生兄弟鬩牆、愧對宗祠的憾事,又能拍大辰馬屁,真是算盤打得響亮。

然而兩國既和平共處,派個質子過來也沒什麼意義,大辰皇帝不想讓高陽王的家務事影響兩國未來的關係看樣子也很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怕帝王將相也不例外。於是大辰皇帝讓鳳旋住在他姑母家,並且在他姑丈就是大辰皇朝的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麾下做事。這麼安排,對鳳旋來說算是相當友善的,住在親人家中,絕對比住在宮裡自在,意義上也有很大的不同。雖然朝中不少人認為讓高陽王子參軍無異是把軍事機密主動曝露給外人看,不過老皇帝似乎有他自己特別的打算。

而如今,他這個被流放在外的落難王子,就要去見故鄉的老朋友,心裡不由得百味雜陳。想念是一回事,真正重逢又是另一番掙扎啊!

不過,走江湖賣藝的人們,心胸和眼界與鎮日機關算盡只為名利的王孫貴胄們相比,又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境界。當那些不拘小節的江湖朋友抱著他,為了能夠「他鄉遇故知」而大笑時,鳳旋眼眶都熱了,不禁對自己前一刻那樣世俗的煩惱感到羞愧與狼狽。

但他的內心,其實仍是溫暖與喜悅的。

「俺就在想今晚能不能見到你哩!」

「好小子!有你的,到大辰沒幾年已經交上了個小姑娘啊……」眾人嘿嘿笑,一臉曖昧又揶揄地來回看著兩人,黎冰真慶幸她戴了面具。

「不是,她是……一個朋友。」

「我懂我懂,只是朋友嘛。」臉上還畫著丑角妝的團長偏要用他那特別戲劇化的表情,擠眉弄眼地說著,後面兩名專長特技的男團員也立刻很配合地手拉手,跳起了大辰男女在今晚兩兩成對所跳的舞。

「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在戲曲表演中反串小生的女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即興以地方小調編唱起來。

「喂,別鬧了。」雖然他很懷念他們的百無禁忌,但現在時機不對啊!鳳旋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黎冰,卻見她盯著團員們的即興演出,看得目不轉睛。

她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事物。就算在宮裡,有號稱全帝國最頂尖的戲班與樂官,母妃也不允許她浪費心力在這些無用的事物上。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安靜死寂的書房裡,對著一盞孤燈,屏氣凝神,聽著隱隱約約從遠處的太平宮,甚至御花園裡傳來的音樂……即便那細微得像是她的幻覺。她只能靠那些來想像、回憶,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很小的時候,當父皇和母妃仍然恩愛,當母妃臉上仍有歡笑,她在父皇和母妃的壽宴上,在各式各樣的慶典中,也曾看過那些讓她像做了一場絢麗美夢的表演。

「這才像樣啊!」團長的獨子,甫現身便讓外頭等了他一夜的少女們頻頻尖叫的水月行者首席奇術師,立刻賣弄起拿手的把戲,刻意在黎冰面前輕輕一彈指,手裡隨即出現一朵芙蓉花,他笑得無比風流倜儻地把花拿給黎冰。

黎冰覺得好神奇,好不可思議啊!雖然這少年看起來跟她年紀相仿,但也許是從小就天南地北地討生活,氣質神態老練得與他稚氣的臉明顯不相襯。對於少年送給她的花,她有些靦覜,卻仍是開心地收下了。

少年轉向鳳旋,「作為表演者,喜歡的是像姑娘這樣賞臉的觀眾,對我們而言是莫大的鼓勵與榮幸,您應該多學著點。」竟然是向王子說教來著!鳳旋不免也覺得有些好笑。

「好了好了,差不多要開演了!」團長夫人,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女馴獸師,進帳篷裡來催促大夥兒上工了。看似冷艷的大姊朝他們走來,雖然沒有什麼熱絡的笑容,卻道:「今天票都賣光了,幸好還有個好位置留給你們。來吧,這是看在阿旋終於帶了姑娘來才有的特別待遇唷!」

方纔跳舞的兩名團員擠眉弄眼,一搭一唱地道:「什麼?我們還有座位?怎麼可能?我們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場場表演坐無虛席的水月行者啊!」

「當然,妹妹,你有所不知,這可是傳說中用過都說讚,今年坐了,明年吃紅蛋的情人座!」

這兩個二百五!鳳旋離去前忍不住回頭瞪了他們一眼。

奇幻之夜,才要開始吶。

水月鏡花,是蒼天的虛無幻夢,抑或紅塵萬象的倒影?是詩人的浮誇妄念,抑或寄人間百態於一粟?

我等是幻夢的行者,來往於真實與虛幻之間,能在絛河裡盤旋,轉瞬卻迷失在浪花捲起的砂礫之中,那廣袤無垠的蜉蝣森林;能在日月眨眼的一瞬,引一曲古調,高歌英雄當年壯志豪情,回頭睡了一宿,卻已是滄海變桑田。

若您問我千百年前那則傳奇是真是假?不如讓我在今夜為您戲說從頭……

原來團長留給他們的位置是大帳篷正前方的拱門頂部平台上。這一小塊地力一般是不開放讓人上來的,怕人多不好管理發生危險,而且除了工作人員架設帳篷時使用的走道,根本沒有開放的道路讓觀眾上來。但是偶爾招待特別的貫客上來看一場免費的雜戲,倒是很方便。

團裡還有人特地上來送了幾樣小吃和點心,沒打擾到聚精會神盯著舞台的黎冰,是鳳旋發現了,才想說不要他們費事,那小胖便道:「老闆娘說吃完才准走。」他眨了眨眼,動作和身形一點也不相櫬地一溜煙不見了。

鳳旋一陣好笑,把一串葫蘆果拿給黎冰。

又是宮裡沒吃過的東西呢!她顯然很開心,「謝謝。」

鳳旋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在意,卻硬要故作無所謂地道:「這裡沒什麼人,你……我不會說出去,你想把面具拿下來也沒關係。」

黎冰也知道她再戴著面具,未免顯得太疏離,尤其他待她這麼好……故意盯著舞台,好半晌沒得到回應的鳳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定定地看著他,然後低下頭來。「對不起……」

又道歉!這丫頭真是……

「我不能給家裡的人惹麻煩,否則……否則他們會受到很大的傷害。」母妃那麼痛苦都是為了她,若大公主偷跑出宮的事被發現,將會是皇室醜聞,父皇會對她更失望,文武百官會同聲譴責,母妃會更加痛苦。

看來她也不是有心疏遠他。大辰貴族的伽鎖比高陽更繁重,這一點他早就有所體會,其實他的姑丈身為武將,霍家在這方面算是特別寬鬆的,只是這兩年來他的所見所聞都讓他明白:大辰雖然較高陽強盛,繁文縟節的包袱也同樣巨大。所以,他內心對大辰皇帝對他的發落是懷著感激的。

「不勉強。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名字不方便示人,就告訴我你的乳名之類的吧。」

「……」全天下都知道帝國的大公主叫什麼名字,她怎麼可能真的坦白?黎冰想了想才道:「小雪。」她撒了謊,真希望有一天能夠用真實的身份向他坦白,並對他道歉。黎冰難過又愧疚地想。

「小雪。」鳳旋笑了,「我覺得你真的很適合這個名字。」

那樣溫暖的笑容,黎冰幾乎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卻也暗自慶幸面具遮去了她臉上的無奈。

她也希望她是單純而平凡的小雪吶。

「我叫鳳旋。鳳凰盤旋的意思。」

黎冰愣住。高陽國主就姓鳳。那麼他是……有可能嗎?但鳳姓在高陽畢竟算大姓。

雖然身為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但顯然宮裡沒有人相信她真的會繼承皇位,黎冰的生活僅有永無止盡的、關於帝王教育的學習………哪怕所有人都相信她用不到,因為將要繼承皇位的人,比她優秀不知凡幾,她只是一個「以防萬一」的存在。更甚者,所有人都明白未來誰才是帝國真正的主人,她這個皇位「後備人選」的任何努力,都讓旁人側目,讓椒房忌憚,只是礙於身份,皇后必須隱忍她這個如芒剌在背、對大辰的皇室制度來說卻務必存在的存在。

她必須努力,為了母妃;但她的努力看在外人眼裡,卻代表著她野心勃勃地冀望有朝一日被扶正確實這也是母妃所期望,卻讓她在宮裡日日如履薄冰。宮裡上上下下,為了自己的前途也好,為了不得罪皇后也好,有志一同地讓黎冰在政治上被孤立著。何況龍椅上那位對此,態度一直是默許的。

長樂宮和母妃就是黎冰的全部。高陽國主派了次子前來大辰一事,黎冰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皇后默許黎冰讀死書……說不定更樂見大公主的平庸襯托她孩子的天資卓絕,但讓黎冰將那些「努力」延伸到能夠實際建立威望與勢力的政治戰場,她根本不可能容忍。

蘭妃則禁止任何干擾大公主學習-或者說,得到皇帝認同以外的閒雜瑣事出現在長樂宮。顯然關於一國之君該對國事有多少瞭解,蘭妃在政治上的思想是守舊而顢預的,這點從過去其母家闕氏一族曾費盡心思要求國君實行鎖國政策便可略窺二一;而黎冰則是只為了討好母妃,故也對此不甚留心;至於老皇帝,則也是有心冷落。

「你就跟他們一樣喊我旋吧。」

鳳旋。他叫鳳旋啊。黎冰奇怪自己都還沒吃葫蘆果,怎麼就覺得心窩甜甜的想笑啊?

「旋……」黎冰臉一燙,鳳旋雖這麼說,她卻害羞極了,連要喊他的名字都覺得舌頭有點兒麻,臉頰也熱辣辣的,最後她才低下頭,囁嚅卻又心裡禁不住喜悅地喊了一聲:「旋哥哥。」

鳳旋故意看著大舞台,實在不想承認他剛剛差點呻吟出聲……太令人羞恥了!但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登徒子老愛聽姑娘喊他們哥哥,真是打心坎裡又酥又麻啊!

鳳旋年輕的俊臉紅成一片,黎冰也兀自低著頭掩飾心頭的小鹿亂撞,只好默默吃著葫蘆果。

水月行者一場表演通常只演出一個劇本。劇本多是搜集全天下所有傳說與典故,再由團長將這些故事編成屬於他們的演出版本,表演者有奇術師,馴獸師和她的野獸,武功高強的特技演員,美麗的舞者或風格獨具的歌者等等,扮演劇中各種角色,舞台的變化也總是有如神仙變戲法般讓人驚奇。他們在開演前通常不會公開要演哪一出,儘管如此,觀眾仍趨之若鶩,因為就算是已經看過的劇目,每次表演的方式都會不太一樣,甚至劇情也不盡相同,畢竟傳說傳說,千人千年口耳相傳,也僅能對著迷霧描繪其輪廓,多少執筆人將自己心中所想所望,所思所念,寄托筆下世界?這一切,不就有如鏡花水月,讓人分不清是虛無幻夢,抑或紅塵倒影啊……

謝幕之後,夜深了,街上遊行開始稀稀落落。許多人都回家去了,雖是夜神祭典,當然不可能真像故事裡那般徹夜狂歡。

鳳旋護送黎冰到朱雀門,黎冰顯然還為方纔的表演沉醉不已,頻頻恍神,直到她驚覺自己跑出來那麼久,也該回宮了,心裡這才對鳳旋依依不捨。

「明天,你會出來嗎?」鳳旋決定,不如明天也藉故與表弟分開行動。他對上青樓實在興致不大,而夜神祭典就像傳說中所敘述那般,持續七天七夜,水月行者們也會待到最後一天,他當然想和故鄉的朋友多聚聚。歡場的一切總給他一種浮誇而饜膩之感,虛假的情感卻裹上一層又厚又重的脂粉,他不願沉淪其中,辜負家鄉裡還等著他回去的那些人……

真的還有人等著他回去嗎?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不浪費在大辰的每一天。清醒的人才能貫徹自己的信念,不是嗎?

他的意思是,明天也希望約她一起逛慶典嗎?黎冰難以克制內心的期待,儘管她知道,現在回長樂宮已經太晚了,母妃一定早就大發雷霆,明晚她要想再出宮來,根本難如登天。

「好啊。」但她仍是太雀躍地回應。

「不如明天我們也約在朱雀門。你認得我的樣子,戴著面具也沒關係,你來找我。」他說話時還刻意彎下身,笑著與她面對面,好像要讓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然而,這麼信誓旦旦的約定,卻讓黎冰心頭泛起酸澀,她只能慶幸自己臉上戴著面具,只需要勉強讓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除非有奇蹟,否則她明天根本不可能出宮來……

她應該對他吐實,別讓他明晚枯等,可是天知道她有多期待奇蹟出現!

鳳旋注意到的卻是她手上還拿著那朵芙蓉花。不知為何,這讓他很在意他摸了摸自己懷裡,向來也不習慣在身上帶些累贅無用的事物,瞥見一旁的小販,便道:「你等等我。」

就見他跑向已經要收攤的童玩小販,本來想買朵花--後來想想這念頭有些俗氣也有些讓人害臊,他那時就是覺得那朵花剌眼。後來隨手挑了根長得像花的東西……

「要收攤了,送你啦。」小販笑著揮了揮手。

鳳旋忍不住笑了,他總喜歡和民間各行各業的人當朋友,因為這些人總讓他看到一股樸實友善的親切與溫柔,也因為這樣,他更不愛佔他們便宜,他掏出一錠銀元給小販,「要回家了,不用找。」

「謝謝大爺啊!」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小販高興地頻頻鞠躬。

鳳旋拿著那支風車,折回黎冰身邊,本想學奇術師在舞台上逗得少婦少女們尖叫連連的花招,卻終究覺得有些尷尬,直接將風車拿給黎冰。「給你。」黎冰顯然有些愣住。鳳旋這才想到,他也不知為何想送她東西,就是一頭熱地去買來了,幸而黎冰紅著臉收下了。

起碼此刻她唇畔的笑,不是勉強笑給他看的。她是真的感到驚喜。

「謝謝,我好喜歡。」她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連折到芙蓉花都沒察覺,總算讓鳳旋心裡舒坦一些。

「快去找你的家人吧,很晚了,別讓他們擔心。」鳳旋叮嚀道,沒有多事地提議要陪她等家人,畢竟如果她整夜都和他在一起,也很難向家人解釋吧?但他仍是守在街角,雖然看不到她,卻忍不住原地踱著步子,想像她的家人終於等到她的情景,然後笑自己無聊,旋即又忍不住朝朱雀門的方向張望,卻早已不見她人影。

她的家人應該把她接走了吧?

鳳旋這才甘願邁步離開,先到北市仙閣酒樓去找表弟。

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讓她覺得幸福的那一刻就好了。

黎冰常常會有這樣的想法,於是低著頭怏怏不樂地看著自己茫然前進的腳步,就好像那些幸福也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消逝,而她……而她……永遠無能為力地,像等待接受命運凌遲的弱者……

像那一年在父皇的壽宴上;像此時此刻。

不,不一樣!她從不記得父皇慈愛的臉--他有的,但那不屬於她。在太平宮裡,在她面前,父皇有兩張臉。多麼難以想像,她不也是他的女兒嗎?而現在,她知道她擁有一夜真實的美夢與溫柔。真的好像做夢一樣……

她經過一個小女孩身邊,小女孩衣衫上有著補丁,神往地看著炎帝城在那高牆內,有一切凡人欣羨的美夢。他們指著某一座塔,好像身歷其境那般地對同伴說:那座是明珠塔,公主住在塔裡,睡在天鵝絨和絲綢鋪成的床,披著來自天宮的霓裳,佩戴著來自異域的寶鑽。她的水晶杯裡,永遠盛滿美酒佳釀;她的琉璃盆裡,千金難求的珍饈異饌不曾匱乏;她白天吟詩作詞,晚上唱歌跳舞,從來不識人間一切煩惱……

衣裳補丁的少女,聽得雙頰泛紅,兩眼燦亮,心頭悄悄編織起美夢。而黎冰依然是離宮時的那一身錦袍,低著頭,像沉默的影子,與她擦肩而過。

少女的父母在街的另一頭喊她,有些佯怒,有些焦急,卻是滿滿的呵憐。少女從夢中回到現實,歎了口氣,提起裙擺,跑回父母身邊。

「我也想用水晶杯喝雞湯。」她還在發夢。

母親沒好氣地用手指戳她的鬢角,「還吃?還吃?什麼水晶杯?今晚只准吃一塊燒餅,再多沒有了!再胖下去我都不知上哪兒給你找婆家!」雖然這麼說,卻仍是把剛剛買來、熱騰騰的燒餅塞到貪吃的小女兒手裡。

少女發出了哀號,而數尺之外,黎冰拿出炎帝城出入許可的令牌,走進厚達三尺的宮門內,丈餘高的宮門在她身後緩慢地、沉重地合上,高牆外,喧鬧的、平凡的、庸碌的一切,隨著那一道屬於人間的燦亮灼光越來越細,最後什麼都不剩地消失在黑暗中。

也把她一夜的美夢,終結。

這一次,和四歲那年不同,她早有心理準備。偷偷回到自己的寢殿,把芙蓉花擱在桌上,面具和風車小心地藏了起來,然後對著鏡子整理好儀容,沉靜地走向仍然燈火通明的母妃的寢宮。

宮女們早跪成一片,年輕的顫抖不止,頻頻拭淚,年長的看來則憔悴數十歲,而失寵多年,容貌依然美得像朵帶剌薔薇的蘭妃,卻若無其事般地用陶缽和陶杵,慢條斯理地搗磨著以香木、曬乾的香草為材料的香屑。

蘭妃闕氏,大辰皇朝天京士族之後,不管是以大辰,甚至諸王之國的標準來看,蘭妃毫無疑問是個絕世美人,哪怕早已失寵,也不若當年芳華正茂,穿著一身靛紫色華袍,斜坐在羅漢床上的她,依然美艷不可方物。

她向來厭惡緋紅色一類色調,好像在提醒她永遠也不可能坐上後位。黎冰記憶中的母親總是一襲深紫色或黑色錦袍,然而那絲毫無法讓她的艷容黯淡幾分,反而更將她的膚色襯得白如霜雪--她的神情亦然。

雪季才剛過,入夜後走在凜風之中呼吸時仍有白霧。蘭妃身上的袒領袍服衣襟邊緣滾了一圈紫貂毛,白玉般完美無瑕的頸子上垂掛的黑鑽與紫鑽頸鏈,在火盆的照映下閃閃生輝,昭告著多年以前她受寵的程度是如何讓人眼紅。紫貂毛滾邊的衣領在胸前交叉,雪團似的豐滿酥胸仍像少女那般誘人,纖細的腰身緊緊地束在紫緞黑櫻紋腰封裡,金色帶締繫了個繁複的花式結,像一朵金絲花開在腰封上。

就算在長樂宮裡,蘭妃依然每天精心打點自己的妝容,就好像皇帝隨時會駕臨一般,儘管當朝天子已經好幾年不曾踏進長樂宮。

黎冰沉靜地走進殿內,兩旁的宮女沒敢抬起頭來。

和長年備受冷落,氣質冰冷帶剌的蘭妃相比,黎冰除了母親給她的好容貌之外,更多的是屬於少女的羞澀與羸弱,靈秀出塵,難怪僅僅站在街上就讓那班登徒子失去理智。

黎冰在台階下便跪了下來,而蘭妃仍不為所動,神情像一尊雕像那般平靜,動作嫻熟優美,宛如所有貴族仕女的典範,緩慢地搗磨缽裡的香屑。火光照映在她側臉上,勾勒出迷人的長睫與高挺的鼻,略薄的唇就算不點上胭脂,也是好看的。

搗缽裡,所有的香材被磨成血紅的粉末。而黑檀木炕几上的方型烏金釉香盤上,稍早鋪上的爐灰已經壓得平整無痕,絲毫瑕疵也不見,上頭擱了銀製的方型香篆,篆上鏤空將要篩出粉末形狀的是連成一筆畫的福壽二字。

將缽裡的香屑輕輕倒在香篆上,用細長的古銀付香匙和香帚讓粉末均勻地覆蓋,並且仔細地不讓粉末灑到香篆以外的地方,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謹慎和耐心,而她的力道,手指的每一個動作與角度,都完美得像一幅畫,不疾不徐。

跪得較遠的年輕宮女,仍然驚恐地,努力想止住啜泣,整座長樂宮一片死寂,一呼一吸間的時光像被拉到了永恆那般長。

然後她將香篆提起,烏金方盤上便是從鏤空的香篆篩落的香屑所堆成,形狀完美的「福壽」二字,再取火摺子,於篆字筆畫的開端點燃。

香篆除了用以計時之外,也只有貴族有那閒情逸致將它發展成一種技藝,士族出身的蘭妃自然是精通這些的。血紅香屑燃燒時的香氣飄渺而迷離,隨著那一縷碧螺煙裊裊而起的,是蘭妃婀娜的身影,彷彿腳下踩著一地花毯那般款步走下台階。

與過去每一次自知惹母妃生氣時不同,黎冰此刻神情平靜無波,只有眼底有一絲微弱的認命,以及……祈求。

「母……」

啪……

蘭妃突然神情驟變,發狠地猛然甩了女兒一巴掌,動作之大,力道之猛,讓黎冰跌撞在地上。黎冰甚至來不及開口說什麼,蘭妃已經寒著一張臉,雙眼卻像噴出了火舌似地,撲上前抓住女兒瘦弱的肩膀。

「你就這麼想要我去死嗎?」她原本白皙無瑕的頸項與臉龐浮出一根根青筋,容顏依舊美艷,只不過此刻宛如地獄女妖。她一把揪住黎冰的頭髮,「那我們一起死吧!你以為我死了,這深宮中還有你的容身處嗎?」她猙獰地笑了起來,「錯了!那個女人只會把你除之而後快!」

「母妃……我再也不敢了……」黎冰努力抗拒母親將她的頭壓到冰冷的地板上,卻惹得蘭妃更怒。

「不敢?你還有什麼是不敢的?」她佈滿血絲的眼眸掃向一旁的嬤嬤,「還愣著做什麼?你們也想死嗎?」

今晚,她們母女倆謊稱染了風寒,不克參與皇宮的夜神慶典。

想不到「那人」連前來探問也沒有,只派了個太醫院的老御醫前來,老御醫給她診了脈,說她積鬱成疾。要再替公主診斷,宮女卻白著臉悄悄來報,黎冰不見了!她偷了出宮的令牌,顯然是偷跑出炎帝城!

她打發走御醫,就說大公主讓她罰禁閉,隨後來到黎冰寢宮中,發現她竟敢把她父皇賜給她的書冊丟進火盆燒燬火盆中只剩半片殘紙,一旁空有裝書的檀木書盒卻不見書冊,她當下就明白火盆裡燒得只剩灰燼的是什麼!

蘭妃在長樂宮的中庭,把黎冰吊起來狠打。

香篆幽渺的香氣,越來越濃烈,殘餘的灰燼像死一般的黑,當它們完全燃盡時,蘭妃才終於氣消了,讓宮女扶黎冰回寢宮,同時命人去太醫院通報。

黎冰幾乎失去意識,她彷彿身在烈焰灼燒的煉獄之中,卻夢見……夢見遙遠的天空中,出現一支支風車,但她連伸手去取都沒有力氣。

隱隱約約,她還聽見母親坐在床邊啜泣。

「他好狠……真的好狠……都這樣了還不肯來看你……」

黎冰恍恍惚惚地,想起被她丟到火盆裡燒燬的書冊。

她沒有告訴母妃,那是「另一個殿下」不要的,父皇才給了她。母妃仍然欣慰地相信父皇終於看見了她的努力,賞了書冊給她,卻被她不知好歹地給燒了,但她根本不知道父皇賞了什麼書給她。

女誡。父皇是裝作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留心,她的努力是為了什麼?他怎麼可以這麼不公平?她這輩子唯一一次的任性,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知昏迷了幾天,黎冰才終於恢復意識。一睜開眼,她看到母親憔悴了好多,衣不解帶地趴在她床邊睡著了,而那支風車……她不知道母親為何會發現那支風車。它被放在她枕畔。

期盼,焦心,嫉妒,痛恨,埋怨,憤怒,然後懊悔,自責。多年來這就是母妃生活的全部,一再的輪迴。

當她終於開始自責時,那時候母妃是溫柔的。她會抱著她掉淚,說著:對不起,我只有你了……

黎冰曾經恨過,曾經不耐煩過,但是……

她抬起有些虛弱的手,撫過母妃隨意披在肩上的長髮。向來光滑的青絲上冒出了幾縷銀白,美麗的長睫下已經浮現一圈陰影。母妃不願讓人因為她失寵而看輕她,無論如何她都要像過去那樣,讓自己永遠艷光四射。

炫目的美對母妃來說,也許是一種盔甲。只有在這時,她的怨怒發洩在最不該發洩的人身上,空乏了像只剩臭皮囊,她才終於無法抑止地卸下盔甲,用赤裸裸的悲傷擁抱她。

她的年華老去,她其實蒼老而脆弱,可她的心,她的愛情還在苟延殘喘,被凌遲卻仍捨不得心死。黎冰是最明白的。

蘭妃感覺到床上的動靜,醒了。

「冰兒!你覺得怎麼樣?」她捧著黎冰的臉,黎冰在她眼裡看到淚水。

突然之間,黎冰明白,她會一再地選擇原諒,是因為……這是她乞求母愛的方式。這時候,母親是愛她的。

「去傳御醫!」蘭妃對著殿外的宮女道,然後為黎冰倒了一杯茶水。口乾舌燥的黎冰喝得有些急了,蘭妃耐心地坐在床畔輕拍她單薄的背。

最後,黎冰給了母親一個虛弱的笑。「我沒事。」就算是此時此刻,她也明白,這樣的母愛,就是母親所能給予的全部了。

蘭妃拿起床畔的風車放到她手上。「你喜歡風車嗎?娘讓人到宮外買回來給你,買更多的風車給你,我知道我不曾給你這些……」蘭妃將她頰畔散落的發攏到耳後,黎冰乖順地不表示什麼,只是看著手上的風車。

幸好它還在。她小心地沒表現出這風車對她有任何意義,雙手卻牢牢握著。「不要再像那樣一聲不響地跑出宮去了,那女人等著我們出錯呢!她巴不得我們就此消失,那麼後宮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黎冰從來不在這種時候對母妃的話表示意見,她只要當個乖女兒,就能享有這片刻的親情。母妃會衝著她微笑,鼓勵她,養好身體,再接再厲地讓父皇認可她。

御醫到來之前,蘭妃便回寢殿去,把自己的盔甲再次穿上。

而黎冰享受母愛的短暫片刻,也結束了。

只是這一次,她握著風車,想起她沒能履行的約定。

夜神的慶典早已結束,鳳旋一定很失望吧。

對不起。她對著窗外,默默地道。悵然若失,為來不及悲傷的悲傷悼念。她卻不知道過去那數個夜裡,青年站在朱雀門前,一夜又一夜地,鼓起勇氣,也鼓起希望地想著、等著。也許,她今晚會前來吧?

然而到了最後一夜,她仍然沒出現,鳳旋只能無奈地將這份失落藏在心底最深處。每個人都有很多難處,他想。

喧鬧迷幻的慶典結束了。

一小片美夢,也結束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47 PM

第三章

朝暾未起,乳白色的幽微曝光才灑在琉璃瓦上,穿著素白衣裳的宮女已將太平宮裡裡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還有幾個在灑掃或修剪花園裡雪季過後便含苞待放的花卉雜枝。太平宮的主人偏好白色,除了遍植太平宮、緊接著就要盛放如枝頭雪的杏花以外,宮殿遊廊的頂上還有迤邐如雨絲的銀籐,威蕤繚繞,宛如天宮垂落人間的水晶簾,至於花園裡,絕大多數是白瓊花與白薔薇。

宮女雖然起得早,但她們的主子顯然也沒閒著。琉璃花房裡,豎琴流水般的輕語,與洞簫輕風似的呢喃,像在共吟一首詩歌,每天清晨伴著主子晨讀。主子說,該讓所有人也聽聽這天籟,她相信祥和寧靜的心緒能讓一個人把事情做得更好--她總是微笑地告訴不小心犯錯的宮女:你下去靜一靜,等你平靜了,再來告訴我你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會犯錯?

當金色暖陽把杏花蓓蕾上的水珠照映得晶燦如寶鑽,琉璃花房上每一片琉璃壁也早就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溫暖的花房裡白玫瑰早就盛開了,花房中央架了一座暖帳,兩面圍起金色紗羅簾幔,暖帳內的女子一手執書卷,一手正逗著金鳥籠裡的翠鳥,最後乾脆拉開了籠子的門,任牠飛翔。

「殿下。」一身雪白素衣的老練宮女來到帳外,帳內的女子只是側過身,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在樂聲中翻過書冊的下一頁,儘管她早已對書本的內容滾瓜爛熟。

這座琉璃花房,是大辰皇帝當年送給小女兒的七歲生辰禮。花房內遍植太平宮主人所喜愛的花草,雖然不可能四季如春,但能抵擋天京為時三個月的雪季。為了維護這座花房,雪季一來總得出動不少人清除花房頂上的雪,因此當年興建花房時朝野不少人有異議。

但當朝天子對身為嫡女,也是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小女兒向來寵溺,皇帝說蓋就蓋,旁人也無可奈何。

女子依然悠閒地將書看了一個段落,直到隨侍在紗帳右側的兩名宮女一曲奏畢,她才將書放下。

「說吧。」她衝著前來稟報要事的宮女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

「聖上請殿下用過早膳後到御花園一敘。」

用過早膳後?所以不是急事了。女子接過宮女呈上來的白瓷杯,喝了一口燕窩,似乎想起什麼,才道:「有客人?」

「是。西武國派了王子來訪。」

聽到西武國,女子臉上的微笑沒變,只有眼神閃過一絲不耐,快得讓人無從察覺,隨之而來的是她讓人熟悉的、更加溫柔優雅的微笑。

「我很快便過去。」她揮退宮女,讓人把白瓷杯收下去,招手要貼身侍女跟著她回寢殿換件衣裳。

見到她們的殿下,琉璃花房外的宮女們很快地福了福身,又繼續手邊的工作。這可是在太平宮裡才有的特例,她們的主子認為讓人身心愉悅的工作本來就應該是最優先的。她果然也一路微笑地看著宮女們進行手邊的工作。

「你要像對待稚子那般耐心地對它,它的尖剌才不會傷害你。」她一臉遺憾地看著某個宮女掐緊了被薔薇尖剌剌傷的手指,提醒道。宮女福著身子,回應她會更小心。

憤怒與暴力,向來是她和母后最不喜歡的。

這太平宮,果真一片太平,不似在人間。

寢殿外,白水仙開得正盛,身影倒映在碧水間,猶似顧影自憐。她在踩過淺水池上的台階時停了下來,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水中倒影,抬手順了順垂在胸前的長髮。

她一向喜愛白色,不管宮裡的人怎麼說,平日都是一身素白襦裙與上裳,重要的場合才換上一條金色或青蓮色腰封與披帛,在自己寢殿裡則連腰封也是月白底的織銀紋與銀白披帛,頭上的銀步搖綴著的、亮晃晃閃瞎人眼的珠串都是白水晶或寶鑽。

將來她繼位的話,說不定還會改白色為正色呢--當然,她只是開開玩笑地這麼想,禮部那群老傢伙真要折騰起人來,可會讓人笑也笑不出來。

身上最醒目的,自然是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以及抹上胭脂的紅唇了。

她在池上的台階站了許久,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只是欣賞自己的模樣,有些陶醉。

「算了,就這麼去御花園吧。」她驀然轉身。「啊,先去看看『王子』怎麼樣了。我想父皇和客人不會介意多坐一會兒。」她對著宮女甜甜一笑。

大辰皇朝,幅員廣闊,雖然有大半國土雪季長達半年,甚至更久,但天然資源豐富,人民天性強悍而堅韌。數百年以前,諸王之國興起,有北海之濱終年冰天雪地的扶瀾國,有位在土地貧瘠的半島但人民勤奮的永濟國,也有海島之上的霧隱國,以海權立國的西武國,策馬在大草原之上的羅賽族,以及南方土地豐饒但國勢積弱、水患連年的高陽國等等。

這數個小國間偶有爭戰與紛擾,再加上天災從來不曾在人類歷史上缺席。當時的大辰皇帝,擁有大陸上第一強盛的帝國,卻沒有因此野心勃勃地揮兵併吞這些國家,他幫助霧隱國對抗海盜,幫助永濟國解決饑荒,幫助高陽國妤解水患,儘管朝野總有許多聲音提醒皇帝:也許有一天,這些國家強盛了,他們會反過來成為帝國的敵人。

然而事實證明,任何覬覦冬將軍國度的野心分子,最後都將鎩羽而歸。沒有一個國家擁有足夠的戰力和大辰耗,從遙遠的國度前來的征服者,最後後援耗盡,迷失在雪原當中,士兵或餓死或凍死,這位征服無數國度的野心分子被押回大辰的天京,大辰皇帝以終身軟禁來宣揚他的仁慈以及國威。

最後,諸王之國有心悅誠服者,也有戰敗降服者,他們尊大辰皇帝為至高之王。

向來極少將心思耗在擴充後宮的大辰,並不像某些國家一樣忌諱女皇,只要是血統純正的皇子皇女,皇帝在百年後都會任命大臣輔佐新皇。

當今大辰皇帝有兩名皇女,即將繼承皇位的嫡女慕容霜華,以及極可能被熙皇當成政治聯姻棋子的長女慕容黎冰,兩位公主皆已過及笄之年。三年前大公主十六歲生辰,各國王侯子弟,甚至是國王與酋長們都紛紛派了特使到大辰提親,但皆讓慕容黎冰以母妃重病為由婉拒了,熙皇看樣子似乎也仍在拿喬,大公主的婚事才得以讓她拖上這些年。去年嫡公主慕容霜華也過了十六歲生辰,這會兒諸王之國前來求親者又更多了,整個天京到處都能看到那些覬覦大辰輔政親王之位的王子與世子,帶著他們的人馬招搖過市。

「我西武國乃西方第一強國,雖然國土不如大辰,海軍兵力卻舉世無雙,我父王對遠洋探險投入很大的心力,只要能夠發現新大陸,就有機會擴張領土,開發資源。但是我父王仍然期望得到大辰支持,假以時日開發新大陸,大辰能與我西武國共治,豈不是美事一樁?」

御花園中,大辰皇帝正招待遠道而來的西武國特使與王子,為首的那名金髮男子一身紅紅綠綠,衣飾上又是寶鑽又是珍珠,唯恐旁人不知他出身顯赫,可這身打扮即便在有許多外國人出入的天京,依然引人側目。但他身邊的隨侍個個一身黑皮衣,面容嚴峻,模樣倒是挺正常。

「這樣啊?」大辰皇帝,帝國與諸王之國的共主,熙皇慕容玄,也不知是真的被唬住了,或根本隨口敷衍,「你們打算怎麼個合作法?」

「由我西武國提供技術,大辰提供精銳勇士,我西武國海運技術願意無條件與大辰交流,為了促進兩國同盟,我父王特別要我來到天京,向兩位公主致上崇敬戀慕之意。我西武王室歷代以來,只承認血統純正高貴的繼承人,我的家世可以上溯數百年前的西方第一皇朝,至於我,十歲就率領海軍征東,與扶瀾國和霧隱國都交過手,他們都曾是我的手下敗將。

「而且我嚮往大辰文化已久,十二歲就開始學習你們的語言與歷史,我認為大辰擁有優秀的條件足以稱霸天下,但是未來卻缺少一位如聖上您一般智勇雙全的男性領導者。你們大辰有一句話說:天下沒有永遠的敵人。我倒認為,天下沒有永遠的朋友,總有一天大辰會面對鄰近的羅賽族威脅,羅賽族在馬背上打天下,向來只服從有力量的強者,更何況還有同樣強悍且崇尚武力的扶瀾國,以及陰險狡詐的霧隱國呢?大辰天下共主的威儀,絕不容許這些奸人質疑!我西武國願意永遠效忠大辰,若能娶得美麗的大辰公主為妻,締結世間難得良緣,天下必然永保太平!」

熙皇一手蓋在大鬍子上,完美地掩飾差點冒出來的呵欠,目光嚴肅得彷彿正在深沉地計畫些什麼,其實只是默默地想著:早知道就讓霜華立刻趕過來,再這樣下去他要是不小心打瞌睡,人家一路哭著回國可就糟了……

「我西武國……」

啊啊,還在講!熙皇有些坐不住了。堂堂皇帝,用尿遁好像不太妥當。

「王子!呀……笨王子,別鬧了……」輕柔悅耳的女聲遠遠地響起,「再鬧把你閹了!」

西武王子總算住口。是誰?好大的膽子,竟然罵他笨王子!

「吼汪汪汪--」一匹狼……那是狼吧?那只像極了狼,卻伸出舌頭一副憨樣的狗,突然朝瞪大眼、反應不及的西武王子撲了過去,西武王子靠著隨侍攙扶才沒腿軟!他想起在極北的冰天雪地裡看過那種堅韌的狗兒!

大狗卻撲到王子身上,接著,彷彿找到媳婦那般,興奮地磨蹭著他。西武王子臉色鐵青,「來人啊!」

「王子!」隨著一陣香風捲過來的,是一名全身雪白華服、濃眉大眼的端麗佳人,西武王子都看傻了。

慕容霜華優雅地抬手掩嘴,「呀,王子,你怎麼大白天的就跑到別人面前發情吶,好丟人,早該把你閹了,還不給我滾回你的老窩去!」

這女人是誰?好大的膽子!西武王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你……」

「公主殿下金安。」御花圜裡一干宮奴全跪了下來。

原來這美女是……西武王子意會到眼前仙女下凡似的美人就是他即將求婚的對象,原想端出最威武帥氣的模樣,無奈那隻大狗仍是巴著他的大腿,蹭得正亢奮。「你們還愣著做什麼?給我斃了這畜生!」他向兩旁的隨侍怒斥。

「住手!王子是我養的狗,你們怎麼忍心殺一隻無辜可愛的小動物?」慕容霜華一臉「你們真是殘忍無比」的震驚模樣。

在西武王子終於明白,原來「王子」是這只賤狗時,大狗正好「嗷」地一聲,西武王子感覺自己的小腿……又熱,又濕,又黏……

他的臉,漲成紫紅色。

慕容霜華搖頭歎氣,「王子啊王子,看你做的好事,本來以為你只會隨地撒尿,原來還會隨地發情呢,畜生就是畜生,還指望你聽懂人話,真是我犯傻了。」她朝兩旁的宮奴使了個眼色,宮奴立刻上前來給發洩完後特別順從的王子套上項圈。

「你太糟糕了,要把你閹了。」慕容霜華揮手,一臉痛徹心扉的模樣,偏偏面向著西武王子說這句話,讓人又是一陣尷尬。

之後,待宮奴把「王子」牽走,慕容霜華才一臉無辜又關心地朝西武王子走來。「這位……你沒事吧?」接著,她像聞到那股騷味似地,難掩嫌惡地掩鼻,但很快又楚楚可憐地道:「對不起,弄髒了你的褲子。」

「公主千萬別這麼說,區區一條褲子,怎麼比得上公主的關心?」他沒忘展現西武國男兒的風度。「在下安德烈·德·藍道夫,為了表示我對大辰友好的決心,我給自己取了個大辰的名字藍安德,將來冠了妻姓也不會太過突兀。」安德烈笑開一口白牙,他在西武國可是標準的美男子,就不信擄獲不了公主的芳心!

「連冠妻姓都想好了,真周到。」女兒總算到了,鬆了一口氣的熙皇在一旁沒事似地打趣道。

慕容霜華笑得好溫柔好優雅地看了父皇一眼,熙皇像是嗆著了那般,立刻坐挺了身子,不再吭半聲。

「安德烈王子。」慕容霜華笑盈盈地看向安德烈。

坦白說,嫡公主的外貌並非大辰傳統認知的美女,她有一對大眼,可大得太野,尖挺的鼻樑和瓜子臉可能是整張臉最秀氣之處,但恐怕比不上大公主美得細緻的懸膽鼻和袖珍的小臉蛋。

但她的笑容總是讓人如沐春風,她的優雅讓人心悅誠服。更何況,她是整個大辰帝國引以為傲,才德兼備,玉樹臨風,仁慈與睿智兼具的未來女皇。她這一笑,安德烈暗暗竊喜,忍不住想:公主肯定被他的風采俘虜了!

「我聽說,貴國正準備征服大海,開發新大陸?」

「以我西武國海軍的實力,探索新大陸是遲早的問題。」

連礁島都沒發現,還新大陸哩。慕容霜華笑得更甜美了,「我最欣賞肯冒險、有前瞻性的勇者了。」這話一出,安德烈鼻子都要頂到天上去了,但她繼續道:「不過我聽說,霧隱國已經秘密得知新大陸的位置,他們即刻就要廣徵勇士出海,如果霧隱國成功找到新大陸,那麼所謂天下海權第一……呵呵。」

「不可能!那群倭寇怎麼可能……」安德烈頓了頓,霧隱國不只同樣擁有堅強的海軍實力,這個國家本身就很神秘,他早已聽說霧隱國的海軍最近動作頻繁,難道真如公主所言,他們要在海上和西武一爭高下?

「因為霧隱國的特使前陣子也來求見我父皇,他信誓旦旦地說:一旦發現新大陸,只要大辰肯出兵,到時新大陸的殖民地願意與大辰共享。唉……」慕容霜華一歎,「但我對我父皇說,要是草率地答應出借兵力給他們,是置目前仍為海權第一大國的你們於何地啊?」

「公主說得是!西武國才是海上霸主,那幫倭寇都還沒找到新大陸,竟敢信口開河,真是可笑!」

慕容霜華聽了這話,笑得眼都瞇了起來,而熙皇更是早已不客氣地偷偷笑得雙肩抖動。「所以嘍,我就告訴他們,只要霧隱或西武國……噢,甚至也開始動起腦筋的扶瀾國,誰優先發現了新大陸,我大辰必會助其一臂之力。安德烈王子,我相信你明白,大辰身為諸王之國的共主,必須盡可能不偏袒任何一方的立場吧?」

「這……」為什麼他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是一時又無從反駁呢?

還有,扶瀾國也想加入爭奪海權的行列嗎?這恐怕更讓安德烈憂心,因為扶瀾的地理位置更接近西武,從過去以來就一直是西武國的心腹大患,要是他們也加入海權爭奪戰……豈不是讓能夠單獨坐擁南海的霧隱國漁翁得利?這怎麼行?

接下來的茶宴,安德烈心事重重,也未再提求婚一事。直到安德烈一行人離開了炎帝城,熙皇才道:「也許安德烈會發現,霧隱國大張旗鼓整備水師的目的並不是打算跟西武國一樣做蠢事呢?」霧隱國前陣子派特使來就是為了此事,先來安撫大辰,拍胸脯保證他們絕無非分之想-是鬼才相信。但總之他們不會承認打算和西武國競爭海權。

「他要怎麼知道呢?」慕容霜華好似壓抑著不要笑得太誇張,下巴擱在手背上,看著與父皇對弈的棋盤,隨手吃掉父親的將軍,在老人家吹鬍子瞪眼睛時又道:「如果您聽說您視為眼中釘的死對頭,其實並不打算跟您競爭,但他們仍是大動作不斷,您會相信嗎?」自然是打死都不信。

「再說霧隱國一旦得知西武王子前來求親,肯定不會按兵不動,西武國打什麼主意要跟大辰聯姻?從西武到大辰,得穿越沙漠和險境,然後借道羅賽族的領地,羅賽族向來看心情放行不說,放行了也得交出龐大的通行費,西武早就百般不願,但他們想跟大辰做生意,只能一再犯險。其次就是經西北海越過扶瀾國的領海,或是繞更遠的路穿越南海諸國和霧隱國,西武國不就是想光明正大通行這些海域才來尋求合作嗎?從他們在西方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們借道這些海域的目的不可能太單純,光憑這點就不能夠答應他。一旦答應西武國,您要怎麼向扶瀾國和霧隱國交代?更何況是要我大辰子民去替他們開疆闢土。父皇啊,您今天該不是真的想過安德烈是您的女婿人選吧?」

「他們海軍實力強是事實,而且還極有可能再次建立西方第一大帝國。」要是霧隱國有動作,大辰確實需要有能力對抗他們的海軍。

「這誰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遠得不需要大辰多這麼一個姻親來錦上添花。至於霧隱,我想第一個要擔心的,應該是與霧隱只隔著一道海峽的高陽,況且我不認為霧隱會那麼輕率地對高陽或大辰有所行動,這對他們吃力不討好又沒有太多實質效益,事實上我傾向於他們和西武做的是同一件事。」而且他們顯然不希望大辰去分一杯羹,但起碼是有骨氣的。

「就算要出嫁也輪不到你啊。」熙皇笑著安撫。

慕容霜華挑眉,「惹人厭的親家比什麼都麻煩,尤其是開口佔便宜還臉不紅氣不喘的,我想這點您很清楚。」她笑得更甜了,甜得熙皇頭皮發麻啊。熙皇一攤手,「好吧,你說了算。」

當夜幕降臨,百盞燭火也驅趕不了黑暗對一切繁華的蠶食,白日裡已經夠冷清的長樂宮,此刻更是鬼氣森森。

作為書齋的高塔之頂,朝東的窗被打開了。雖然書房裡燈火搖曳,但慕容黎冰一身的黑,皂色地黑翟鳥紋的袒領袍服,纖細得幾乎能讓男人合握的腰肢束著銀鼠灰腰封與絛色帶締,黑瀑般的長髮卻只是簡單地在腦後束成寬鬆的髮辮,遠看就像個妖嬈卻深沉無比的黑影,只有月光將她的肌膚輝映如白雪。

今夜的月是一輪碩大的冰輪,星子稀疏地數不出幾顆,天上的雲朵邊緣都染了或深或淺的銀灰或紺紫色。

她過了十六歲生辰後,不管是大辰帝國或諸王之國,王公貴胄前來提親者多如過江之鯽。對他們來說娶的是將繼承皇位的嫡公主,或注定會被當成和親籌碼的大公主都無所謂……啊,仔細說起來,向她提親的大多身份顯赫,身家雄厚,手握大權,只缺一隻花瓶帶回家炫耀;相反的,向慕容霜華提親的,有人徒具貴族頭銜卻兩袖清風;也有諸王之國那些注定繼承不了王位,專事敗家的紈褲公子們……當然條件好的也有,只是良莠不齊的程度令人大開眼界。

今夜月光清冷。黎冰在長樂宮幾乎不施脂粉,沒心思也沒必要,一雙眼不想搭理人時,既冷又艷,當真想搭理了……還沒人有那個福分,但總之肯定也不會讓那些男人太冷靜。

她的膚色太死白,這可能得歸功於長樂宮其實一點也不長樂。幸而她的身子不算差,誘人的粉唇不上胭脂也依然賽過桃花。

當年那個還脫不去羞澀與羸弱的小女孩,在她身上幾乎消失無蹤,如今她倒是越來越像她母親--但蘭妃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她也曾經嬌憨愛笑。黎冰像的是如今冷若冰霜的蘭妃,可那些見過她的王子或世子,沒人會認為她的冷淡是一種浪費。

他們認為她是生長在高嶺之巔、凡夫俗子無緣得見的絕世名花,兼具冰雪的剔透與白玉的無瑕,求親者更加為之癡狂。

夜裡還有點冷,下塔之前她披上黑斗篷,舉著宮燈,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塔裡悶悶地迴響再迴響。

高塔下,一名宮女已經焦急地候在哪兒。「殿下……」

黎冰只看了她一眼,便朝母妃的寢殿而去,腳步看似從容,攢緊的眉心卻透露出急切,但她仍然沒敢莽撞,在進入母妃寢殿之前,仍是在門口緩了緩氣息才敢推門而入,舉手投足全然是母妃所要求的那般,沒有半點失態。

「母妃。」她跪坐在床邊。

短短數年,蘭妃的髮絲幾乎已全白,兩頰凹陷,眼窩有一圈深沉的黑影。

心疼嗎?對於每天戰戰兢兢地面對母親的黎冰來說,有時更多的是恐懼,恐懼母親這副被凌遲的形骸,更恐懼她們相依為命卻終究要失去彼此。黎冰最怕的是偶爾蘭妃像失心瘋那般抓住她,分不清現實與幻境地撫著她的臉,不知想起什麼,然後黎冰才明白母親也許以為自己正在照著鏡子……

所以黎冰開始像繃緊的弦一般,嚴厲地要求宮女不准在長樂宮擺鏡子,湯湯水水必須以羹匙餵進母親嘴裡,梳洗的手巾要擰乾了才替母親擦拭。

有時,母妃像是清醒了,怔忡地坐在床上或倚在窗邊,不知想些什麼。但如今母親已經許久不曾下床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讓御醫來診脈,因為她美麗的盔甲早已腐敗。

御醫最後一次到長樂宮來時,隨後皇后也來了。太平長樂,不過是一座花園的左右兩側,卻像天和地一樣終年不相見亦不相聞問。那女人依然像當年一樣惺惺作態,蘭妃連客套都不想。誰知她走了之後,那人卻來了……那麼多年來,終於肯踏進長樂宮一步。可是接著,聽到皇帝駕臨,終於露出笑臉對鏡理妝容的蘭妃,驚覺她的容顏蒼老病態得像個妖怪-尤其是和前腳才離開,多年來備受寵愛,容光煥發,絲毫不見老態的皇后相比!

她摔碎了鏡子,躲在寢殿裡不肯出門,那人於是也沒耐心再跟她耗,揮袖便走。

她的心抽空了,血液也被抽空了。

那女人好惡毒啊!看著她落魄如斯,哪怕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那當頭倒是立刻去求皇帝來看看她,對她施捨敵人的慈悲。皇后母儀天下,雍容大度,是她蘭妃不知好歹!

她曾以為她不會再心痛了。那時候才明白……不是那樣,她日盼夜盼,盼到眼淚乾涸還不夠,那女人還要「好心」來揭她的疤,他還忍心把她當仇人。

她很得意吧?如果不是她,那人連踏進這裡看一眼她的醜態都不想呢!還有什麼樣的耀武揚威,比此更甚?

蘭妃不再讓御醫來,黎冰只好自己勤跑太醫院抓藥。那些奴才也許知道她對大辰還有些價值,沒敢給她擺譜。二十四衙也同樣,熙皇擺明等著哪個權勢大到足以和大辰抗衡的提親者出現,才會把她嫁出去,大概是怕她記恨,起居事務上當然不能苛待。

黎冰看了一眼床邊几上的湯藥,一口也沒喝,她不動聲色地就要起身教訓宮女,母親卻像看穿她心思般抓住了她的手。

枯槁的手,力道卻出奇的大,讓黎冰隱隱有些心驚。

「掌燈。」她連聲音都異常冷靜,宮女沒敢怠慢地將原本昏暗的寢殿內所有的燈都點上,而蘭妃就這麼沉默地看著女兒。

「母妃……」黎冰思忖著該怎麼勸她喝藥。今天以前,母妃會問她:是不是哪個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在她待在高塔上讀書時去打擾她?有一回黎冰要宮女在蘭妃娘娘有任何不適時上塔去通知她,結果那名宮女被蘭妃當著黎冰的面打個半死,最後送去了浣衣局。

蘭妃靜靜地看著黎冰好久,昨天黎冰掌摑宮女的狠厲模樣,竟然出現在蘭妃的夢裡,然後她驚醒,衣裳濕了大半。女兒總是越來越像母親,這究竟是不是一種悲慘的宿命?她的善良與溫柔,不就是她一點一點地連根拔除嗎?

然後她終於移開眼,手仍抓著黎冰,只是力道減輕了,黎冰沒敢走開。

「我走了之後……」

「母妃!」黎冰的嗓音有些顛抖,臉色死白。

蘭妃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失笑,「不用怕,你還有條件,好好握牢了,她不敢對你怎樣。」

黎冰不敢說,她原來還有一絲小女孩的脆弱與依賴。這女人和她,像用一條猙獰醜惡的荊棘,把骨和血連在一起,血和淚全都暴力地扭絞在一起,滲進骨子裡。

然後她說,她要走了……

蘭妃的眼,開始迷離渙散,握住黎冰的手卻抓得更牢,瘦得只剩骨頭和取的手,關節不只泛白,好像輕輕一撕,骨和血便會血淋淋地崩離。

「把我火化了,這臭皮囊一眼都別讓外人看見。不要讓那女人看見,更不要他看見,絕對不要……答應我!」

黎冰差點痛喊出聲,她強迫自己冷靜回應:「冰兒遵命。」

蘭妃得到保證,終於鬆手,卻沒合上眼,雙眼只是瞬也不瞬地看著床頂,黎冰於是片刻也不敢鬆懈地在一旁候著。

「玄郎……你在哪裡?」那個時候……那個女人沒出現的時候,他還會對著她笑,他說不會讓她受委屈,她還記得,一直記得。他是不是忘了?

黎冰呼吸一窒,感覺胃往下沉,她依然跪在母親床畔,卻用冰冷的神情將自己武裝起來。

她直挺挺地跪著,雙眼像看著仇人那般瞬也不瞬地看著床上那個在迴光返照之際陷入了自己的幻覺裡的女人。也許,她的眼穿透了母親,看著的是在她心裡,她眼裡,她腦海裡的另一個……

黎冰瞪直了眼,水氣與仇恨一起漫上眼眶。

「玄郎……我……我好痛,好難受……你不要走……」她像個小女孩般哭泣,腐朽的身子原來還能流淌出晶瑩無比的淚水,滾落在霜白的髮鬢間。

「不要丟下我……不要不看我……」她蜷縮成一團,那個冰冷多刺、無論如何總是優雅冷漠的蘭妃已不存在。

黎冰倏地將美眸掃向一旁待命的宮女,警告之色如鷹如狼般凜冽,老練的嬤嬤立刻會意,趕緊領著所有人退到寢殿之外。

所有人都退出寢殿,原來這一室光明竟像一場幻覺,幽影在每一個角落蠢蠢欲動。黎冰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深刻地感覺到,長樂宮竟大得這麼可怕!

她坐到床上,握住母親顫巍巍地、想抓住些什麼的手。她依然看不見她,但她沒放手,只是神色更冷,眼神更恨。

黎冰握牢了母親的手,害怕失去那般地執著與溫柔,而蘭妃,終於像溺斃的人在最後一刻抓緊了浮木。

「玄……」蘭妃抓住了女兒的手,像一口氣喘不過,感覺到手裡的溫度與柔軟,突然回過神來,看清床前的人,哪怕淚瀠蒙,她仍然很清楚。

她將卑微的腐爛在冰冷的宮殿裡,過去哪怕心如刀割也好,淚如雨下也罷,他不會來,不會愧疚,不會心疼,永遠也不!她十多年來眼巴巴地盼著的那些回眸,到最後,什麼都沒有!

她突然急喘一口氣,乾裂的唇扭曲起來,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

人死如燈滅。

她放開手,黎冰想抓緊,她卻默然垂在自己胸前。

那個小女孩仍是哭了。終究是小女孩呵,她極力隱忍,不想令母親失望,可眼淚還是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無法抑止地滾落,一聲壓抑到了極點的嗚咽在喉嚨深處,顫抖。

「冰兒。」

黎冰緊緊挨著母親。

「死也不要愛上一個……不會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絕不。」

黎冰一直呆坐到天亮,宮奴不敢來喊她。

直到曉光穿透窗欞,她如大夢初醒,卻一臉木然地僵著身子緩緩起身,宮女連忙入內來攙扶,她沒理會,遊魂似地靜靜往外走。

「殿下?」

宮女們見她走出長樂宮,卻是朝著太平宮的方向而去,一下子都慌了。黎冰緩緩地走,花圜裡灑掃的奴才雖然一個個跪地請安,卻仍是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狗仗人勢的奴才從來就不會少。黎冰站在太平宮門口,守門的理當入內通報,但她們想到此刻太平宮裡的人是誰,當下膽子也大了,氣焰也高了。

「大公主這麼早駕臨,恐怕奴才們不方便通報。」

身後長樂宮的宮奴都有些動怒了。就是不便通報,黎冰依然是主子,明有奴才這麼跟公主說話的?可是眼前她們也緊張得六神無主。主子薨逝可不是什麼小事,蘭妃生前又千交代萬交代,別讓她的遺容曝光,是以大公主此刻的脫序行徑,讓她們一顆心吊到了喉嚨上。

宮裡的妃嬪薨逝,要立刻火化並不可能,所以她們現在全都仰賴黎冰作主,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太平宮的奴才都是吃什麼?能騎到主子頭上來?」李嬤嬤是蘭妃未出閣前就帶在身邊的的貼身丫鬟,在宮裡資格老,不怕事地先發難了。蘭妃的轉變李嬤嬤是最清楚的,她的小姐也曾經溫柔善良,她不敢怨皇帝將她的小姐推入地獄,但另一個「仇人」就不一樣了,別人怕太平宮,她李嬤嬤可不怕!

兩個守門的宮奴對看一眼,也知理虧,只好悻悻然道:「殿下,不是奴才們不通報,而是聖上昨晚就在太平宮過夜,」奴才就是奴才,講到這兒,幾乎難掩趾高氣昂地鼻孔要朝天了。「請您體諒,要是惹得聖上不快,咱們都遭殃啊。」想想她們長樂宮的奴才,從不知道伺候聖上的戰戰兢兢,難怪啊!李嬤嬤氣得渾身發抖。

黎冰沒理會那些奴才,但也未再往前一步,她只是定定看著太平宮敞開的大門,芳蕤芬菲的花圜裡,掩在重重銀籐花之後,樂音裊繞,笑語飛揚的琉璃花房一角。

賭氣那麼多年,有沒有想過下場會是這樣?你嚥下最後一口氣那時,他心裡還是沒有你。你縮著身子心痛得無法呼吸,他在你最恨的那個女人懷裡安然入眠,多年以前你若知道今天,還會那麼傻嗎?

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琉璃花房剛蓋好那年吧,有個難熬的雪夜,大雪提早到來。清晨,積雪幾乎掩過門前台階,母妃還因此染了風寒,她難過地在花園裡,拿小花鏟把厚厚的雪挖開,替來不及南遷而被凍死的小動物造個墳,免得牠們被鏟雪的宮奴跟鏟出來的雪和圜裡那些凍壞的殘枝一起處理掉。

那時她心裡只是單純地羨慕著,如果她也有一座花房,那些小動物和她最喜歡的鈴花,就不用怕挨不過雪季了。

去太平宮玩耍吧,那兒有花房,來不及南遷時才不會凍著。夏秋之際,她總是對著飛到園內來的鳥兒這麼說。

為什麼這一刻,她突然鮮明地憶起那些凍僵而死的冰冷小身體,和母妃乾瘦無力的手,那些毫無生命的觸感?她握緊了,抱緊了,也不能把自己的一點溫暖給他們。

兒時她渴望有只寵物作伴,但母妃不准,她安慰自己,牠們自由自在也挺好,反正在她身邊,冬天來了,牠們就遭殃了。

她渴望母妃對她溫柔的那些時刻,儘管很少,卻足以讓她安慰自己,終究母妃仍是愛她的。

然而他們都走了,她雙手捧著的是從來沒得到過的渴望。

她在太平宮站得太久,宮奴們不敢議論主子,可氣氛仍是詭異到了極點。天才亮,熙皇準備上朝了,一出宮門就撞見失神的長女,他有些意外,卻見她一副疲憊落魄的模樣--與身後起了個大清早,神清氣爽地陪他用早膳、談政事的小女兒,簡直天差地別。那讓他不由得擰起眉。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不算責問,只是連跪趴在地上的李嬤嬤都暗自咬牙。這哪裡是父親對女兒的語氣?

黎冰像大夢初醒般看著她該喊父皇的這人。不管母妃怎麼說,她對熙皇已經漸漸沒有任何親情上的期待。小時候她會聽母妃的話,以為「父皇」會疼愛她,但她從來沒得到過,讓她怎麼相信?

見黎冰不說話,只是瞪著他,熙皇有些不悅了。「你母妃怎麼教你的?」

這句話就像在黎冰臉上甩一巴掌。

這一刻以前,她有股可笑的衝動,想知道父皇會不會起碼憐憫母妃走得孤孤單單,這句話卻完全將她打醒了,好像一把冰刃,狠狠往她心窩裡捅,粉碎她對這個男人任何多餘又可笑的希冀,也把她全身殘餘的溫度凍結。

你要努力,聽話,讓你父皇認可你。

過往那些力不從心與自怨自憐,轉瞬變成對這個男人的憎恨。她原本狼狽且泫然欲泣的神情,驟然變得深惡痛絕,瞪著眼前的熙皇,像看著仇人那般。

「造反了?」熙皇一瞬間有些駭著了,不明所以的他更加莫名其妙,原本大好的一個早晨,被本來就不親近的長女這麼沒來由的跑來跟他作對似地,擋著他的路不說,還大逆不道地瞪著他。「你這是成什麼樣?對長輩對父親一點基本的禮儀和尊重都沒有,你已經不是黃口小兒了,知不知道慚愧?」

李嬤嬤怕黎冰把事情鬧大,她開始拚命地磕頭,一把老骨頭在石子地上一下一下竟是磕得無比響亮。「萬歲爺饒命!聖上仁慈!公主昨夜受了風寒和驚嚇有些神智不清,蘭妃娘娘重病在身無法管束她,請聖上看在娘娘多年來抱病獨自教養殿下的辛勞,饒恕殿下無意的頂撞!」

老奴這番話,倒是說得熙皇啞口無言,再看李嬤嬤額頭都磕出血來了,熙皇雖然心裡不舒服--簡直就像無端被觸楣頭一樣,可是也不得不這麼算了。

「還不快把你們殿下帶回長樂宮!這次暫且不追究你們護主不力,讓帶病的殿下跑出寢殿,立刻傳御醫過來。」熙皇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般,「你們好自為之,大公主再出狀況,長樂宮的宮奴全給朕進浣衣局!」

黎冰只能顫抖地壓抑著,瞪著地上那攤血。李嬤嬤雖然咬緊了牙憤恨不平,卻也鬆了口氣,一班長樂宮的宮奴們全都忙不迭地跪下磕頭謝恩。

慕容霜華淡淡地看著這一切,直到父皇走遠,她才輕飄飄地道:「好啦,別磕了,再磕下去都要出人命了。父皇都走了,你們還不快去請御醫?」她忍不住看向同父異母的胞姊,而慕容黎冰也因她的開口,看向她。

她們倆,也許從沒有機會這樣把對方看個仔細吧。

這就是她的皇姊,在她出世後就注定只能當第二的慕容黎冰。儘管狼狽而楚楚可憐,到底是皇室養出來的金枝玉葉,果然非尋常粉黛能比擬,哪怕蒙了塵,都讓人心生不捨。但太平宮和長樂宮,一座炎帝城後宮的東西兩宮主人,就像天上和地下兩個死對頭,熙皇沒將蘭妃打入冷宮,是母后阻止的,怕天下人說話罷了,比起古往今來那些真正得不到寵愛的女人,蘭妃這些年依然是錦衣玉食,吃穿用度上完全比照貴妃該有的待遇,已經不錯了。

不管是慕容霜華或慕容黎冰,從小到大她們就是被這麼教育和灌輸的,太平宮和長樂宮水火不容,對方都不是好東西!所以慕容霜華多少覺得慕容黎冰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好似在指責她的不是,讓她打心底無法喜歡這個皇姊。她做了什麼?她可什麼都沒做!

這就是她的皇妹,父皇捧在手心裡,全天下的美與善都屬於她,全天下的美與善也都是她化身的慕容霜華。優雅的儀態,無瑕的妝容,僅僅一個眼神和姿態,就宣告著她才是天生的女皇,該令她自慚形穢。

她什麼都沒做,但她的存在卻將她完全否定!

一旦對你的敵人顯露出怨毒的情緒,那麼你就是個徹底的輸家。

尤其當慕容霜華無比閃耀地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像個女皇那般包容眾生地微笑看著她。然而她心裡那些黑暗與痛苦,卻是無比血淋淋的存在,她沒有辦法不痛恨慕容霜華。她美麗的眼睛果然是母妃給的,連怨毒地凝望著太平宮那母女倆時,都那麼相像。

而慕容霜華沒有生氣。

有兩種人在面對旁人無端的怨恨時不會生氣。

一種是聖人,一種叫作--目中無人。

慕容霜華只是淺淺一笑,「皇姊,你還是趁早回宮歇著吧,御醫很快就到了,妹妹我就不打擾你了。」她轉身,依然輕飄飄仙女似地走了。

黎冰知道自己難堪,但眼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得費神,她不得不打起精神領著一干宮奴和李嬤嬤回長樂宮。

「殿下,我知道您難受,但為了保全娘娘最後的心願,您還是要振作起來啊!」李嬤嬤在踏進長樂宮後對她說道。

黎冰看著李嬤嬤額上的鮮血流淌了半張臉,煞是嚇人。以前她並沒有多喜歡李嬤嬤,因為李嬤嬤不像奶娘總是護著她,李嬤嬤是愚忠的,儘管母妃在發怒時也不見得會對這個從小照顧她的老奴寬容幾分,但母妃只信任李嬤嬤卻是無庸置疑的。

「你先下去包紮吧。」黎冰道。

「御醫就要到了,殿下可有打算?」

打算?連太醫院恐怕也都是皇后的眼線。黎冰終於明白在這後宮,甚至是這整個大辰皇朝中,她沒有任何盟友。母妃一直是孤立無援,一個人咬牙熬了這麼多年!

黎冰泛起霧氣的美眸,那深處有什麼完全壞死了。曾經在高塔之上,怯懦卻善良,握著風車,遙望高牆之外的世界,內心仍有許多溫柔渴望的小女孩,彷彿就這麼孤零零地死去了、被遺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寒冰與劇毒的荊棘化身的魔女,盤據她生命的全部!

「任何人,」她不再哭了,永遠也不。那一刻她一字一句輕聲細語說話的口吻,她抬起眼邪氣又勾人地看著人的模樣,她優雅地緩步走向蘭妃的寢殿,那舉手投足都像極了蘭妃--不,蘭妃終究仍是個期待愛情回頭的傻女人,而黎冰什麼都不期待。那一身黑袍,儼然就是她的化身,她嗓音低柔,卻像吐信的毒蛇,「也別想再踐踏母妃的尊嚴,尤其是一個小小的御醫。」她抬起頭,眼裡帶著一絲諷笑地看向李嬤嬤,「終究我的命和御醫的命還是有差別的。不是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48 PM

第四章

王御醫來到長樂宮,他已經許久沒踏進長樂宮,一時間忍不住有些遲疑和卻步。

現在是大白天,為何整座長樂宮依然鬼氣森森?好像要確認自己的想法一般,他往外頭的花園一看,可不是陽光明媚,春色正好?

「殿下正在等你。」突如其來,沒有抑揚頓挫,也沒有溫度的嗓音就這麼冒了出來。

王御醫回過頭,差點嚇得口吐白沬。長樂宮的大宮女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素淨著一張慘白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邊。

「你……」以前長樂宮有這麼陰森嗎?王御醫記得相較於太平宮,蘭妃雖然一切待遇比照貴妃,可長樂宮確實和冷宮沒兩樣--但現在根本像地宮吧?然而,王御醫也清楚,所謂待遇比照貴妃,也只是不讓蘭妃顯得太落魄,以免有人非議皇后善妒。太平宮請御醫,除了左右院判外,還得帶上四名御醫隨行,到了長樂宮就沒那麼講究。如果不是因為大公主仍是金枝玉葉,恐怕長樂宮只輪得到官階更低,甚至沒有官階的小太醫診病,而不是由身為右院判的他來主治。

「殿下等您很久了。」宮女無視御醫撞鬼似的反應,依然面無表情地道。原本還有滿腹牢騷和疑惑的王御醫,當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提著藥篋隨宮女入內。

雖然分屬大辰皇朝的東西兩宮,可長樂宮的格局確實不比作為椒房的太平宮。二進院的格局,前後殿都是面闊五間,進深三間。太平宮和長樂宮都有一座琉璃塔,位在後殿,但太平宮的琉璃塔當然要高一些。幾年前嫡公主十二歲生辰,熙皇還將太平宮的琉璃塔大肆整修,如今不只比長樂宮更高,也更金碧輝煌,老遠就看到高高矗在那兒,好像怕人不知他心有多偏似的。

浮雕著蝙蝠萬字團花紋的影壁之後,東西配殿的門廊前各一排老楓樹,枝葉幾乎遮天蔽日,王御醫隨著宮女一路穿過前院,只覺陰風陣陣。

作為長樂宮主人的蘭妃住前殿,大公主住後殿,登上露台後方是前殿簷廊。王御醫一進明間就覺得不太對勁,裡頭一盞燈也不點,大白天的殿內也是暗影幢幢,也不知是不是他太久沒來,總感覺每樣陳設都陳舊了幾分,感覺不到一絲人氣,宮女在他身後把門關上,那門軸轉動時古怪尖銳的聲響,嚇得他心裡打了個突,還差點跳了起來,幸好忍住。

「大公主玉體微恙,不能吹風。」宮女在他身後,依然聲調死板地解釋。

王御醫也只能不作表示。

穿過梅蘭竹菊四面黑檀木鏤雕欄牆之後,就是平時他給蘭妃娘娘懸絲診脈的左次間,與蘭妃臥房的左稍間隔著黑瑪瑙龍鳳翔雲團屏風,向來在他看診時屏風前還會掛上布簾,然而今天不只沒瞧見布簾,屏風還給移開了,他一進次間就看見一身素衣躺在左稍間正中央,面容已經泛青的蘭妃!

在王御醫幾乎嚇破膽,就要喊出聲的當兒,黎冰已經來到他身後。

「王御醫。」她嗓音本就偏低柔,此刻更是壓低了嗓門,鬼魅似地連步伐都沒有聲響。

要不是見過大風大浪,王御醫此刻大概已嚇到尿褲子了吧?他轉身一見讓兩名提燈的宮女左右簇擁著,一身玄黑織銀紋袒領袍服的慕容黎冰,腦袋再不清楚也還記得該跪地請安。

「公主殿下金安。」

左次間對外的門又合上了,王御醫這下也忍不住瑟瑟發抖。皇后肯點頭讓他專門給長樂宮看診,就是知他膽小,幾次在太平宮裡恫嚇幾句,該說的不該說的,也就全抖出來了。

「平身吧,我是讓你來給母妃看病,不是讓你來罰跪的。」

王御醫心裡涼颼颼地起身。大公主原本就像蘭妃,這幾年常出入太醫院,氣質也是越來越冷冽,但高嶺梅花也是冷冽的,她再冷也還是個冰山美人。只不過今天這模樣根本是讓人不寒而慄!

大公主依然美艷,一身墨黑也是高貴出塵,猶比當年蘭妃初進宮時更甚。所以王御醫對心中的這股恐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黎冰下巴努了努蘭妃的方向,王御醫心中覺得不妥,但他也沒別的退路,長樂宮的宮女全都一身黑衣,素著臉,面無表情地站在角落,猛地一看還以為是女鬼哩!

王御醫走進左稍間,方看清楚蘭妃的模樣,雙目圓瞪,嘴唇發紫,眼角淌血--這根本……根本……他嚇得跌坐在地上。

黎冰若無其事地從他身後閒步走來,沉冷低柔的嗓音不疾不徐說道:「兩年前,母妃大病,多虧王御醫急於向太平宮表示忠誠,皇后和父皇先後來探望我母妃……」

「不,大公主……」王御醫話都說不清了。

黎冰沒有因他的打岔而發怒,她走到蘭妃遺體前,點了一盞燈,但對這殿內無邊無際的黑暗卻無濟於事。

「母妃的病因此加劇,也不再信任太醫院,這病就這麼折磨了母妃兩年,托王御醫的福。」黎冰持著燈慢步到王御醫跟前,眼神凌厲,艷紅的唇卻噙著冷笑,居高臨下地俯視跌跪在地上的王御醫。「你害死了我母妃,太平宮打算給你什麼賞賜?」

「不,殿下,不是……」

「不是心虛的話,你怕什麼?」黎冰笑著問,眼底沒有任何溫度。

王御醫頹然坐在地上,挫敗地道:「殿下,奴才身不由己啊!」他怎麼知道只是透露蘭妃娘娘的病情讓皇后知道,會惹來這些風波?

「王御醫,母妃的遺體需要立刻火化,我也不跟你迂迴了,我不用你昧著良心做事,只要你宣佈母妃的遺體不便見光,必須即刻入殮火化,我就不再為難你。」

「這……」宮內妃嬪薨逝,怎可能即刻火化?

「人都給你害死了,還不肯罷休?是不是明兒個就要讓皇后和父皇一起過來看笑話?做真以為區區太醫院判,本公主拿你莫可奈何?」

王御醫苦著臉。「殿下,奴才相信,皇后娘娘不可能會想……」除了觸楣頭之外,還能怎麼說?「若是聖上……」他也不知道聖上會不會想來看蘭妃最後一眼,畢竟蘭妃和聖上也有夫妻之情,但聖上貴為天子,好像也沒必要給自己觸楣頭……

但是王御醫念頭一轉,再細想大公主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不就是不讓皇后再想法子把聖上拉到長樂宮來看蘭妃娘娘的落魄嗎?替大公主辦這件事其實也不難,而且也不算得罪太平宮。

「若是不讓外人瞧見娘娘,褻瀆娘娘遺容,奴才倒有個方法……」

是日,王御醫宣佈長樂宮蘭妃娘娘薨逝,因遺體帶有病煞,不便讓外人插手入殮事宜。熙皇一聽,雖然震驚,隨即也想到黎冰清早時在太平宮外的舉止,總算明白了原委。饒是他有心冷落蘭妃這麼多年,當下也不免感到愧疚,更對自己不明所以卻痛罵長女一頓感到自責,偏偏御醫這一宣判,長樂宮暫時是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一步。

不過數日,王御醫被人發現猝死在太醫院,是他殺或意外,最後也沒能水落石出,因為熙皇一句給王御醫的家人從優撫恤,案子算是壓了下來,不了了之。

蘭妃的薨逝只辦了簡單而傳統的儀式。熙皇雖然未到長樂宮,但還是表現出他起碼的愧疚,豐厚的撫恤禮在祭奠後便送到了長樂宮。黎冰冷笑地想著,這些年來,她和母妃所有的生辰加起來,恐怕都沒得到這麼多賞賜。

而為大公主與嫡公主選婿一事,熙皇並沒有就此擱置,只是原本打算先讓長女出嫁,現在不得不緩一緩,終歸也還沒有適合的人選。

倒是嫡女的良配,也就是他大辰皇朝未來的輔政親王,熙皇心裡已經有了最佳人選。

「朕跟你提的,你覺得如何?」

熙皇千挑萬選,卻選中目前國力最弱的高陽國二王子,有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慕容霜華知道父皇這算盤才是打得精,這回她倒是一早就赴了宴。父皇選在離大內較近的內花園裡,而不是專門招待各國「使節」的御花園,她知道父皇這次是認真的。

高陽王次子這幾年住在天京,慕容霜華對他的風評時有所聞,也見過幾次面。是個好人選,她不反對,於是暗暗觀察著。

「只要你貴為大辰皇朝輔政親王,要派多少技師、工匠與高陽交流,都不是問題,霜華也會全力支持你。治水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果有大辰的國力當後盾,你可是如虎添翼,絕對比當前的你能做的事更多。」

鳳旋雖然一開始感到有些詫異,他早就聽聞最近各國王子和世子紛紛到大辰來提親,但他並不在那些提親的人當中。雖然不願這麼想,但高陽的國力並不強盛,他的國家有良好的條件,但卻被水患折騰了數百年,縱使這幾年有些地區因為疏導有方而得到改善,但最終的解決之道,仍是擁有一套完善的水利系統。總之在這樣的前提下,他認為自己應該是高攀不上帝國的公主,更何況他從來就沒有這樣的想法。

「鳳愛卿啊,」熙皇拍拍他的肩膀,端起了長輩的架子。「你在朕的愛將手底下替大辰效力也不少年了,朕喊你一聲愛卿也不為過。」

「陛下抬愛了。」

「朕知道你很想回高陽,但以目前的情況,就算你哥哥繼承王位,他也不可能讓你回去--別說我多嘴管你們的家務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是帝王將相也不例外。」

「臣不敢。臣明白陛下的苦心。」

「哦?」熙皇點點頭。「鳳旋,你是個聰明人,有能力,有才氣,但你最在乎最關愛的人卻成了你付出能力與發展長才的阻礙。朕也坦白跟你說,因為大辰不需要另一頭老虎來當親家,高陽又鄰近大辰,目前國力雖不強盛,但缺的只是個機會,總有一天高陽會強盛起來,在那之前高陽與大辰勢必得用更強的聯繫來維護兩國邦交,高陽和大辰都有對方需要的東西,和平共處絕對比勢不兩立、爭個你死我活更好--我們兩國週遭畢竟圍了不少老虎。」後頭這一句,熙皇壓低了嗓音,眨著眼戲譫地道。

事實上,以當前的政治立場來說,大辰不願高陽倒下,因為大辰土地雖廣闊,但有一半以上雪季長達半年或更久。一直到今日,高陽仍是大辰主要糧食作物的提供者--大辰有豐富的林礦等天然資源做對等交換,而大辰也願意庇佑高陽不受其週遭列強侵犯。

若未來高陽強盛了,對大辰當然也未必有利,因為高陽不再那麼需要大辰的庇護,除非大辰拿得出更多的優勢來拉攏這個盟友,但那也是未來的皇帝該煩惱的事。

數百年前的大辰皇帝,為何不併吞高陽以永久解決糧食問題?不只因為當時大辰未必能解決高陽的水患,強取豪奪無益,也因為兩國週遭的野心分子正在壯大,戰爭只會使得鄰國漁翁得利,毀掉當時與大辰友好的高陽,對大辰沒有半分好處。

國與國之間的問題,原本就是此一時,彼一時;過去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永遠會接著出現,當朝的執政者必須憑靠智慧來解決。熙皇相信數百年前的大辰皇帝就是這麼想的。

世人都相信,只有將所有的敵人連根拔起,才能確保自身長治久安,但天和地,亙古以來都在告訴人們關於生存真正的智慧在樹林裡,如果一棵大樹吸盡大地所有生氣只為保存自己,那麼當最後這片土地只剩這棵大樹時,它必定很快地枯亡;在湖泊裡,吃掉所有異己的大魚也是一樣。只有在當權者必須時時刻刻費心保持優勢,讓自己的國家擁有與他國制衡的能力,他的國家才不至於走向顢預腐敗之路。

妄想一統天下的人,其實是愚昧而自大的,他妄想以凡人短暫的一生,圖謀千秋萬代的霸業,卻不知後代子孫也只能靠他們自己,帝國沒有了敵人,更可能從根本腐敗。

大辰和高陽,依靠對方牽制週遭國家,自然遠比干戈相向來得有利,而對其他國家也是一樣--互相依靠,互相牽制,才能永不懈怠輕忽。這就是百年前大辰皇帝所留下,要後代繼承者做到的課題。

而此時此刻熙皇想的是:在高陽強盛起來之前,大辰勢必得與高陽有更深的羈絆。他能盡力的就是這些,剩下的便讓後代去煩惱吧。

「你對你的兄長來說是個威脅,但只要你成為大辰女皇的夫婿,大辰皇朝的輔政親王,這個威脅還能成立嗎?當他不需要顧忌你與他爭王位,又何必拒絕你回去?」高陽不像大辰,他們只承認男性繼承人,高陽王儲到現在只有三個女兒,就算立刻生下小太子,等到小太子懂事能夠管理國家也還要十幾年,這其間,若高陽王儲解不開心結,就得日日擔心弟弟回國與他爭王位。

十幾年,一個國家的進步與希望,經得起這麼消耗嗎?尤其,在海的另一頭,霧隱國可是越來越強盛。

「不是說閒話家常嗎?你們的臉色可真嚴肅。」慕容霜華來到兩人中間,一身雪白華袍,隨常雲髻只館著水晶簪,手中捧著盛裝了各色鮮艷碩大美果的水晶盤,笑容更勝三月春風--聰明卻懂得藏鋒,也必定宜家宜室,這不正是男人們的期待?

「高陽來的,你大概很久沒嚐過了吧?」她對著鳳旋輕聲道。

熙皇笑了起來。他的掌上明珠不只冰雪聰明,而且溫柔體貼,他相信鳳旋知道該怎麼選擇。

慕容霜華知道鳳旋遲早會答應,這是他實現所有抱負、撫平所有遺憾的好機會。而且,其實她不討厭他,她用銀叉叉起水果,依然不著痕跡地打量他。有這樣的男子當夫婿,大多數女子都會欣然接受的。

最後,鳳旋提出在這次掃蕩邊境建下戰功,如此他的競爭者才能信雖然他原本不想跟他們競爭--而且大辰的文武百官也會更樂意接受一個有戰功的親王。

這其實是鳳旋拖延的藉口,他還是需要再想一想。花園裡三位主角心裡都很清楚,但這個藉口起碼是漂亮的,熙皇不滿意但勉強接受,至於慕容霜華?她聳聳肩。她本來就不急啊!

夏季,天京總算迎來日暖花開時,整個帝國的活力也彷彿從冰封之中釋放,人們勤於工作,也勤於玩樂。熙皇邀請了仍在天京逗留的各國使節與貴族,於夏至當日在御花園舉辦酒宴。

御花圜裡,每一個賓客的坐席都架了金色紗帳,鋪了紫底織金厚地毯和大紅蒲團與引枕,琉璃碗和水晶杯裡裝的是大辰盛產的肉類與美酒,也有來自異國、馳名天下的名產,多是各國進獻的貢品。

早在今日以前,那些貴族與各國使節就對這次的酒宴有諸多討論,很多人相信收到邀請就是對自己身份的肯定,不只特別自豪,在酒宴開始後也把握各種機會和其他來賓交流應酬。

以熙皇為首的主位,左手邊是皇后,右手邊是兩個公主的席次,雖然大公主遲遲未現身,但無妨,較靠近熙皇的是嫡公主慕容霜華的位置,光是遠遠看著一身雪白華袍,白玉發篦上垂到髮鬢間的水晶珠串與寶鑽流蘇如天星與露珠般把她的臉烘托得像芙蓉花嬌美,她的光芒是天地間最光彩奪目的晨暾,當她衝著那些向她投以愛慕視線的男子們微笑,誰還能關心那些無關緊要的事物?

而主位之下,被安排在熙皇左手邊第一席次,席宴間被熙皇頻頻「關愛」問候的鳳旋,很快就成為酒宴中另一個焦點。所有人都暗暗在猜,鳳旋何德何能得此厚愛?想當然耳,熙皇有意招高陽二王子當駙馬的臆測,便像暗潮般在酒宴中無形地流竄了起來,有人更加緊巴結鳳旋,也有人老大不服氣。

「聖上真有眼光,我表哥可不像那些虛有其表,只知賣弄和擺架子的王子和世子,也不像有些人,雖說是武藝高超,智謀過人,性格卻孤僻又酷愛刁難人。他連個性都好,誰嫁給他都是上輩子燒了好香!」霍磊的席次在鳳旋之後。平時雖然討厭表哥嘮叨,可是一起在父親手下的這些年,他也很明白表哥仍是照顧他的,也因此霍青雲去年把這個不肖子和侄子分別調開到不同營裡,免得這不肖子又想事事賴著表哥,不知長進。

霍磊一邊向圍在他身邊的那一票酒肉朋友--當然也都是大辰的貴族子弟們吹噓,一邊也是故意說給那個「武藝高超,智謀過人,性格卻孤僻又酷愛刁難人」的某人聽。被送到驃騎大將軍旗下磨練的高官貴族子弟不少,除了鳳旋以外,還有宰相之子藍非。鳳旋、霍磊和藍非,算是同梯進到軍營裡的,這三個人有背景、有能力,儀表堂堂,當時可說各領風騷,但霍磊至今仍然只是個哨官--放眼大辰的軍營裡,肯定沒有一個世家子弟的位階比他更低!要不是為了跟父親賭一口氣,他早就離開軍隊了!

不管霍磊自己服不服氣,長不長進,霍青雲對兒子特別嚴厲倒也是真。今天他坐在這裡,還是因為他是將軍之子,是鳳旋的表弟。而鳳旋早已當上游騎將軍,藍非更是升上了參將,在這之前還曾經是霍磊的長官,霍磊對他早有成見,這些年兩人少不了諸多較勁與爭執--當然這是霍磊單方面的想法,對藍非來說,他只是依照軍法行事。

而藍非確實是有本領的,他的性格得罪不少人,但他的能力卻能服人,否則跟藍非一向水火不容的霍磊,怎麼可能會用「武藝高超,智謀過人,性格卻孤僻又酷愛刁難人」來形容這討厭的傢伙呢?

讓霍磊更不平的是,鳳旋和藍非一起在軍中這幾年倒是成了莫逆之交。藍非向來只把強者當人看,鳳旋性格又寬厚仁慈--所以只有他受得了藍非!霍磊唯一在才能上贏過藍非的,恐怕就是他朋友多,一呼百諾,而藍非真正的知交就只有鳳旋而已。

藍非的座位在鳳旋隔壁,霍磊又是一陣腹誹連連。心裡直道:孤僻鬼,除了表哥之外,想必沒人想跟他同桌!

「霍爺,吃醋了?」見他惡狠狠地將視線投向前方的藍非,深知霍磊、鳳旋和藍非之間「三角關係」的死黨忍不住取笑道。

「羨慕嫉妒恨吶!」另一個好友涼涼地調侃。

「去你的!」

「真羨慕鳳將軍,身邊好像儘是貴人吶,先是有個驃騎將軍姑丈,現在又有個未來宰輔當兄弟。你們知道聖上其實也有意栽培藍參將接他父親的位置嗎?因為藍參將和殿下同年,從小經常出入皇宮,說不定聖上會看中鳳旋,藍參將幫了點忙啊。鳳旋不只能夠娶得皇儲,還與未來這個國家權力第二高的人稱兄道弟,看樣子將來最吃香的人就是他,嘖……」有人這麼道。

霍磊聽出那口氣裡的酸味,性格直來直往的他立刻拍桌回嗆道:「那是他的本事,有驃騎將軍姑丈怎麼了?你看過我爹徇私了嗎?」

「噯,霍爺,他開玩笑的!」一名友人連忙打圓場,「啊,殿下往這裡看了!霍爺,形象!形象!」

「怕什麼?」霍磊揮了揮手,看向左前方,慕容霜華果然正注視他們所在的方向。時已向晚,夏季的白晝較長,垂在她長髮上的水晶與寶鑽折射出夕陽餘暉,像璀璨明星,然而那些終究是為了陪襯她臉上優雅的微笑而存在。「殿下要看也是看我表哥,你興奮什麼?唼!」

坐在前方的鳳旋也注意到慕容霜華的注視,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慕容霜華笑得更甜了,轉頭和隨侍的宮女說悄悄話,鳳旋這才收回視線,發現身旁的好友那張俊美臉龐上,又出現微妙的、只有熟識的人才看得出來的不悅。藍非的性格一向讓人難以親近,這下子看起來又更蒼白更陰沉了。

「怎麼了?」鳳旋記得他剛才明明心情還挺不錯的。

「沒事。」藍非似乎想眼不見為淨那般地盯著前方。

他不說,就表示他最好別問。鳳旋向來也很隨和,便由他了。

酒宴持續著,慕容霜華的視線也頻頻飄向他們的方向,眾人於是都以為這樁只差沒用言語和文字公開的婚事,看來是公主殿下對高陽王子情有獨鍾,當下反而恍然大悟。

是啊,高陽國雖然不比西武或霧隱,可是高陽王子比起那些或放浪或高傲的王子們,卻更顯得英英玉立,氣宇軒昂。那些王子們每在天京作客,總少不了負面的風言風語,像西武王子財大氣粗,霧隱王子目中無人,扶瀾王子根本是個大老粗之類的,反觀高陽王子,不只在軍中獲得袍澤們一致的信任與愛護,來到大辰數年,他也結交了許多朋友。這樣仙資玉質的人,若不是傳言熙皇有意招為駙馬,天京可是不少名媛淑女偷偷愛慕著他呢!公主殿下會傾心相對也就不難理解了。

而鳳旋這廂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向大辰最知名的水利工程師--前工部尚書,同時也是熙皇的太傅,如今雖然退下尚書之位,但被熙皇慰留在天京,加封弼國公的老爵爺--熱切地請教問題。老爵爺早就如閒雲野鶴,才不理會政治風向怎麼吹,本來被鳳旋纏得有點煩,但見這年輕人好學又誠懇,他也只能好氣又好笑地一一為他解惑。

至於坐在鳳旋隔壁的藍非,依然是那張滿肚子不爽快的臭臉,蒼白著一張俊顏,瞪著前方不知名的某個點喝他的酒,也不搭理別人。

慕容霜華依然看著他倆的方向,到最後甚至支起頰,臉上的微笑早就成了一種習慣,卻是默默地深思著。

鳳旋怎麼……跟那傢伙很熟嗎?她食指輕輕點著桌面,探究的眼光在某兩人之間飄來飄去。

最後的日頭隱去,御花園裡的琉璃宮燈與天上繁星一同點亮天上與人間,酒宴雖然從酉時開始,但前半個時辰是讓賓客們應酬寒暄,只上薄酒與水果,後半個時辰才開始提供美酒佳餚與宮廷表演。在表演開始之前,熙皇通常會利用此時眾人期待的情緒,先宣佈一些重要的事如果有的話。但有時僅是單純地宴請群臣,那就只說些嘉勉的話語。

就在熙皇思考著是否該先下手為強,在文武百官面前宣佈霜華與鳳旋的婚事時,意料之外的人,卻像風暴一般降臨。

夜後的斗篷一揮,天邊最後一抹屬於太陽的餘光,灰飛煙滅。

宮奴唱著那姍姍來遲者光鮮亮麗地示人的頭銜,宛如平地一聲雷,眾人無不帶點驚詫地看向那黑色的、魔性的、惑人的倩影。

每一雙眼睛都看著她,男人驚艷,女人嫉妒,她知道。

世人不禁讚歎,到底是大辰地靈人傑,得天眷佑,或者因為終歸是皇室嬌養的花蕊,無論溫柔可人或冷若冰霜,都是天仙般靈逸之姿。如果慕容霜華是朝暾下綻放的白芙蓉,那麼慕容黎冰就是開在異夢之中孤芳自賞的黑蓮花。

黎冰的優雅與霜華不同,冰冷帶剌,偏又讓人著迷,流露著一股拒絕紅塵欺擾,天下人若負我,我必負盡天下人的自私。那說穿了是父親的漠視與母親的痛苦所灌溉而來。

她只簪上月季銀步搖,玄黑的袒領袍服衣擺,隨著輕巧又不疾不徐的步伐在晚風中飄逸。宮燈與月光照映出衣袍上翟鳥與玫瑰的明暗織紋,銀灰束腰,月白花看帶在裙間垂下銀流蘇,一條纏枝薔薇鑲白鑽銀項鏈懸掛在袒露出的半片飽滿雪白乳峰上,讓男人們的視線都不知該往哪兒擺了。

熙皇有一瞬間恍惚著,以為自己看見了當年的蘭妃。然後他回過神來,才驚覺黎冰長得真的很像她母親。

蘭妃後來的樣子,他已經記不得了。反倒是看著黎冰,他開始想起當年那美艷的女子,大辰第一美人,嫁給他時的模樣--那般美艷的女子,卻如同每個期待愛情的少女一般,也有嬌憨癡傻的一面。她是他的嫡妃,卻沒能成為他的皇后,因為她從來就非他所愛,但她卻憑著闕家如日中天的權勢強嫁給他。

闕家自恃大辰最古老的權貴,也是當時朝中保守分子的領袖,處處與甫登基不久的熙皇作對,而他每每因為闕氏一族那些讓他難以忍受的守舊思想,在御書房裡大發雷霆,他甚至相信闕家根本是大辰的毒瘤!

熙皇向來最痛恨受到脅迫,他拔除所有外戚的權勢後,便再也不願對蘭妃假以辭色。如今闕氏一族全部被派到邊疆,或者替他守著一個可有可無的卑微職務……

但,也許他曾經是愛過她的?她剛生下黎冰那時,皇后也還未嫁給他。他一方面厭惡闕家的嘴臉,一方面努力讓自己對她公平一些。但出身自邊境一個小領主之女的皇后,卻讓他不願意再忍受闕家的氣!

那時候,皇后是爽朗而體貼的,他愛那樣的她。純粹而不受政治權力干擾的愛情讓他很快就不再勉強自己與蘭妃磨合那些不愉快。

皇后的家族是聰明的,他們把女兒嫁給皇帝,卻遠離朝政,在邊境過他們土皇帝般逍遙的日子。相比之下闕家實在太愚蠢。

蘭妃走了,他有些感傷,更多的是愧疚,但依然是顧忌著皇后的。多年來與他有夫妻之情的畢竟是皇后。

他愛過蘭妃嗎?當下,熙皇確實迷惘了。也許他一直是對她不公的……如果不是她的家人,他也許會心甘情願地接受她……

會嗎?永遠無解的「也許」,總是格外讓人難以釋懷。

黎冰維持著她如入無人之境卻悠閒的腳步,不動聲色,卻沒忽略熙皇閃爍的眼神與皇后驟變的臉色,心裡總算有一絲痛快。她當然是故意的。

對於那個美麗的「情敵」,哪怕蘭妃早已是輸家,這麼多年來也始終是皇后心裡的一根刺--愛情裡,她原來心胸狹小得連一粒砂都容不下。

直到黎冰來到熙皇面前,虛應故事地向他請安,熙皇才從震驚與回憶中警醒,再看清她的穿著,不悅之情溢於言表。「你就非得在這樣的日子穿著一身黑嗎?」黑色,是大辰的國喪之色。

黎冰有些無辜,楚楚可憐地回道:「父皇難道忘了?冰兒正在服母喪。」熙皇啞口無言,皇后原想提醒:那麼大公主可以不用出席。但這話對喪母的黎冰來說似乎太刻薄了,恐怕更會讓人以為她連庶出的公主都容不下。

熙皇沒好氣地讓長女入座,黎冰斂去眼裡的冷笑,回身時毫不費力地帶走這酒宴上所有男人的視線。

老實說,若非大辰國力雄厚,誰想娶一個高高在上的未來女皇,人前人後豈不是只有低頭當小相公的份?相比之下,天姿國色的大公主還能帶回家當花瓶,簡直是所有男人們的夢想。

之後的酒宴,慕容霜華不再是眾人焦點,那些獻慇勤的王子與世子,獻詩的,獻禮的,全都衝著黎冰而來。熙皇有些頭疼,皇后面帶微笑,桌下的玉手卻狠狠掐痛了掌心,而慕容霜華依然百般無聊地觀察某兩個人,頻頻要隨侍的宮女去替她打探關於這兩人的事,然後默默陷入沉思。

黎冰對於自己這小小的報復並沒得意太久,她很快就聽到酒宴上那些已經不需要遮掩的「耳語」,許多人已經毫不避諱地高談闊論,她不想聽都難。

「原來被安排坐在皇后左手邊那位高陽的鳳旋王子,就是聖上屬意的親王人選啊!」

鳳旋的名字讓黎冰如遭雷殛。她慘白著臉搜尋那些男人的面孔,他們每一個都在看她,但她無心學慕容霜華虛偽的那一套,面無表情地掩飾心慌意亂。

直到她終於找到那張她偷偷想念的臉孔。雖然他是少數不看她的男人,但她還是認出了他,當年的青年已經成長為男人,而當年怯懦的少女……

那個約定算什麼?那些想念算什麼?也許連情愛都算不上,卻是她這些年來唯一的安慰,那支風車,她小心翼翼、無比寶愛的珍藏著。當年那個還有著美夢與善良的少女,總是握緊了風車,儘管孤獨無助,關於風車的回億,卻能讓她掛著淚珠,在哭累的時候偷偷做一會兒美夢。

那位高陽的鳳旋王子,就是聖上屬意的親王人選啊……

她從沒想過要得到,哪怕只能放在心裡懷念一輩子。但為什麼,老天爺總是這麼不公平?

黎冰失魂落魄地回到長樂宮,一夜無眠,只是看著風車發呆。嬤嬤也不敢多嘴問些什麼。

她這才發現,她連怎麼哭都不記得了,這算好事嗎?黎冰冷笑,但這回面具卻好似裂了一角,那抹她這些年來越來越常掛在臉上的冷笑,竟出現一絲消失多年的脆弱。

她在酒宴上做的事,很快惹來皇后的關注,讓那女人駕臨長樂宮--自然是在熙皇為政務忙得分身乏術時。

「大公主這麼孝順,讓你嫁到異地去,豈不是分散你們母女倆,未免太殘忍。不如本宮向皇上建議,讓大公主出家為尼,替你母親和大辰祈福吧。」黎冰看著眼前這個費盡心思保持青春年華,優雅慈愛的微笑總是表演得毫無破綻的女人,盡力不讓自己顯露出真正的情緒。

這女人是在警告她,她所以為她能擁有的勝利與優勢……身為大公主對大辰僅剩的價值--其實一點都不存在,她隨時能摧毀它,是嗎?

「冰兒謝過皇后娘娘的慈愛,但冰兒仍是想為大辰盡一份心力。冰兒相信父皇不會讓霜華妹妹在未來登基後,少了一份助力。」她平靜地回道。

「我的霜華,不見得需要你這份助力--天知道那是助力還是阻力呢?」皇后笑著欺近她。「安分點吧。其實嫁人不見得好,大辰皇朝也許不以三從四德要求女人,但一個名聲敗壞的女人,或者是一個有不可告人病症的女人,仍然是為夫家所忌諱的,要是到時有些不好聽的流言傳出去,讓你父皇不得不隨便把你嫁了,看是嫁給販夫走卒或乞丐,無論是對你,或你死去的母親,都不好受的,不是嗎?」

慕容黎冰瞪著皇后,這女人春風似的軟語輕易就激起她的滔天怒焰,也把她所有的自信與鬥志粉碎殆盡,她卻只能咬緊牙壓抑著。「冰兒謹記皇后娘娘教誨。」

皇后知道警告奏效,嫌惡又不無輕蔑地環視一眼這鬼氣森森的長樂宮,得意洋洋地走了。

跪地恭送皇后離去的黎冰全身顫抖,握拳的手關節泛白。

「殿下……」李嬤嬤有些憂心地看著黎冰。長樂宮上下都知道,她們如今僅剩的一點尊嚴,全都繫在黎冰的婚姻上了。

那雙曾經也鑲在蘭妃臉上,盈滿怨憤與委屈淚水的美眸,在抬起時驟然變得冰冷無情,以及……恨。

她不想恨,老天非要逼她恨。

既然誰都對她不公平,那她就只有自己去搶!

去搶她想要的一切!慕容霜華的一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49 PM

第五章

「殿下,您千萬記得,在離開風雲城之前若未找到鷹軍,請您回頭吧!風雲城以東就是扶瀾、永濟和大辰的三不管地帶,貿然前進太危險了。」李嬤嬤憂心忡忡的話語言猶在耳,但鷹軍竟然比她所探問到的更早離開風雲城,黎冰實在不甘心。

李嬤嬤讓一個叫阿貝的女孩跟著她。阿貝是李嬤嬤的絰女,也是收養的義女。像李嬤嬤這樣的宮女,總得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有些宮女會領養親戚養不起的孩子,寄望將來老了,宮裡不再需要她們時,可以有個依靠。阿貝就是這樣來的。阿貝的父母原來是跑江湖賣藝的,阿貝又夠機伶,李嬤嬤原本想訓練阿貝進宮,可阿貝從小像野猴子似的,進了宮難保不會闖禍,李嬤嬤只好托人給阿貝在天京找份工作,後來阿貝就女扮男裝,跟在天京府衙的仵作身邊當學徒。

一路上阿貝說了很多很多,黎冰雖然表現出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模樣,但終究她骨子裡仍是那個對牆外的世界無比嚮往的少女,雖然冷著一張臉,可也始終沒開口阻止阿貝不斷地說著那些她從小經歷過的、在黎冰聽來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例如她為什麼崇拜天京府衙的余仵作,所以從小就立志當他徒弟。

偶爾她裝作沒興趣,自顧自看著馬車的窗外,可嘴角仍是禁不住往上勾,這時阿貝就說得更起勁了。黎冰忍不住有點佩服這樣的阿貝。

「小姐,我們回頭吧。」阿貝沒忘記義母的叮嚀,見黎冰瞪著城門外,看起來就是恨不得插翅飛去尋找大辰派到邊境掃蕩三不管地帶的鷹軍,心裡直叫糟。人家金枝玉葉若真的不聽勸要硬闖,她這個野丫頭難道有法子阻攔?

但黎冰沒有硬闖,她終於開口對阿貝說話了,讓阿貝受寵若驚。

阿貝完全沒想到她會被黎冰說服。兩人互換了衣裳,黎冰蒙起頭臉扮作傭僕,阿貝扮作主子。黎冰只告訴阿貝:若是她此行失敗,李嬤嬤會身無分文地被趕出炎帝城……

黎冰當然是騙她的。她要來找鳳旋,李嬤嬤也不贊成。接近鳳旋並不會改變長樂宮在面對太平宮時處於挨打位置的窘境,任何一個能夠繼承王位的王子都比鳳旋的條件好。然而不管是否因為當年的回憶在驅策著她,黎冰堅持要將

風旋從慕容霜華身邊搶走,作為她對太平宮那對母女報復的第一步--她是這麼對李嬤嬤強調的,李嬤嬤實在拗不過她,蘭妃又不在了,她一個奴才,除了順著公主殿下的意思以外,又能如何?

黎冰甚至連這一路的顛簸與刻苦都忍了下來。也許真正讓她無法忍受的,是慕容霜華輕易便能得到她這些年來唯一的一點安慰,那更讓她非要將鳳旋搶到手不可!

雖然阿貝拍胸脯保證會照顧義母,畢竟以前她在爹媽身邊只能跟兄弟姊妹們搶吃剩的食物,常常餓得前胸貼後背,是義母接她到天京,讓她從此衣食無虞,可是她當學徒的薪餉根本只夠她餓不死而已,義母老了,老了就病痛多,身無分文被趕出來,那是多悲慘的事?阿貝只有答應黎冰的要求。

阿貝和黎冰,原本順著馬蹄的去向一路尋找。黎冰雖然會騎馬,可母妃病後她便不再練習了,加上連日急行軍般地趕路,向來養尊處優的她此刻全靠意志力在撐著。騎術、射箭和馬球,是宮廷裡皇子皇女與貴族子弟必學的項目,兒時有段日子她天天苦練,只為了父皇面前好好表現--她苦笑著想,恐怕一開始,她那些心思就注定都是枉然。

她們追到城外十里處,已是一片蠻荒,草木扶疏掩沒大地,哪裡能尋得馬蹄痕跡?

就在黎冰絕望之際,前面白樺林的方向傳來雜沓的馬蹄聲,她還來不及欣喜,便發現馬蹄聲並非大辰的軍隊。阿貝臉色發白,知道她們顯然遇到最糟的情況,那是專門在國境邊緣打劫來往商旅的土匪!出了國境,若有治安問題,兩國之間大多習慣踢皮球,也因此土匪越來越猖狂。

阿貝首先想到的是黎冰的容貌,被土匪發現絕不會有好下場。雖然她替黎冰做了簡單的易容,但恐怕不容易瞞過土匪,於是她立刻抽了黎冰的馬一鞭。

「快跑,跑回風雲城!」

怎知馬兒受了驚嚇,反倒往土匪群裡沖,阿貝真想一掌劈了自己,只好策馬追上黎冰。

「小……」不對,阿貝住了口,靈機一動,大喊道:「欠了老子那麼多錢還想跑?給我回來!」

黎冰原本也已慌亂了,但聽到阿貝的喊話,似乎意會了什麼,她冷靜下來安撫著馬兒,讓牠掉轉方向。

黎冰的馬兒跑進了另一邊的白樺林,但土匪們也追了上來,顯然阿貝的喊話沒多大作用--再窮的人進了他們的地盤,都得繳保護費!

黎冰盡可能躲開那群來者不善的傢伙,而阿貝則不停地喊話:「你就算窮到要當褲子也得把錢還來!當老子是做善事的嗎?」

她知道阿貝想引開土匪,再怎麼說追一個窮鬼也不划算,可土匪們顯然沒那麼容易上當,他們圍住阿貝後,仍有不少人追著黎冰。

該怎麼辦?黎冰身上帶了煙火,是阿貝給她的,要是兩人走散了,她才好藉著煙火的方向找到她,但此時阿貝自己都插翅難飛。

正惶恐時,她卻在白樺林內的泥地上發現馬蹄與步行的痕跡。阿貝跟她說過簡單的辨別足跡新舊的方法,這些看來仍是新的。雖然不知道是否屬於大辰的軍隊,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步行的足跡,就應該不是那群土匪。

她循著足跡策馬奔馳,一邊騰出手尋找包袱裡的煙火和火摺子,結果包袱裡大大小小的東西全都滾落地面,幸好她抓住了火摺子和煙火,匆匆點燃。

那群土匪發現滾落的包袱裡竟然有銀票,而且好大一疊!有人下馬搶了起來,也有人繼續追逐黎冰,他們相信自己逮到了肥羊。

樹林裡的日光忽明忽暗,黎冰早就迷失了方向,只能不停地跑,卻不料林地崎嶇濕滑,馬兒不小心踩著了佈滿青苔的陷坑,把黎冰摔下山坡。那馬兒在陷坑裡嘶鳴不已,引來了土匪,黎冰只能忍耐著疼痛,滾進蛛網密佈又潮濕的樹洞裡躲藏。

另一個方向又傳來馬蹄聲,黎冰不知道來的是敵是友,她的腦袋已經一片空白,甚至感覺不到害怕。她摸索著懷裡,幸好匕首仍在,她抽出白晃晃的刀刃時,幾乎有點想笑。

不知為什麼,這結局比起就這麼懷恨老死在宮裡,反而讓她舒坦一點。

林內打鬥的聲響讓她遲疑了。她將刀刃反轉,屏氣凝神地聽著,竟聽到阿貝大喊救命!黎冰握緊匕首,生怕阿貝遭遇不測,她衝出樹洞的同時,卻差點撞上在林地間搜索的男人,萬分驚駭地將匕首指向來人。

「別怕!我是大辰的軍人,不是土匪。」那步兵模樣的男人沒有因此將武器對準她。鷹軍是霍青雲交給鳳旋和藍非訓練的精兵,目的在整肅大辰邊境,不只訓練有素,紀律更是森嚴,鳳旋不准鷹軍弟兄們對老百姓以武力恫嚇,尤其鷹軍必須遊走於大辰與鄰國邊境,這一點更需要強調,由此時的情況看來,他們果然嚴格遵守。

黎冰一聽是大辰的軍隊,立即放下心來,腿差點軟了。她拉開斗篷兜帽,那名士兵頓時睜大眼,沒想到自己救了個大美人。

「請救救我……和我的……朋友。」

鷹軍的右翼部隊輕易制服了土匪,隊長不知該拿黎冰和阿貝如何,黎冰出示宮中令牌,堅持要見鷹軍首領,隊長只好護送她們前往鳳旋所在的營地。

鳳旋一走出營帳,就看見右翼隊長身後的黎冰。雖然那日在酒宴上他只看過黎冰一眼,但她的容貌畢竟教人難忘,他立刻命所有人回到崗位上,請黎冰進他營帳中說話。

「殿下為何在此?」鳳旋交代心腹守在營帳外,他認為大公主出現在此地一事,仍是保密為上。

黎冰站在主帥營帳中央,挺直了背脊,儘管身上狼狽而落魄,她的儀態與眼神卻能一下子便讓人明白她絕非出身寒微。她做了三個深呼吸,相信自己穿起了盔甲,在轉身面對鳳旋之後,熱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竄上臉頰。

在見到鳳旋以前,她所想的只是如何搶走屬於慕容霜華的一切,對往日的懷念讓她選擇以鳳旋為首要目標。她並不知道鳳旋和熙皇做了什麼樣的約定,也不知道那個約定其實是鳳旋拒絕熙皇的緩兵之計,她只想搶奪!

如今來到鳳旋面前,他的眼神,他的模樣,輕易地讓她想起那個夜晚,黎冰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她仍然羞怯怕生,卻情不自禁地對這名男子萌生期待與憧憬。

她相信她一定臉紅得很明顯。於是她慌了,才剛武裝好的無形盔甲,在他寬容卻堅定的目光下冰消瓦解。彷彿迷霧散去,開在詭夢中的黑蓮花,原來只是一朵羞怯的小白蓮。

「對不起,我……」黎冰感覺自己好糗,當下更加手足無措。

鳳旋總會在一個人時想起當年那個怯懦的小雪。他也曾經試著在天京的士族千金身上尋找哪一個可能會是她。曾經有那麼一兩個女孩讓他感覺有點像小雪,但也只是有點。何況那些千金從來不曾表現出對那晚有印象的模樣,就算有機會深談兩句,不是聲音不對,就是差異立現,他也開始覺得在旁人身上尋找一個不確定的影子似乎有些可笑。然而此時的黎冰卻讓他心弦一動,但對象是帝國的大公主,由不得他胡思亂想。

為何黎冰能夠突然戳中他軟肋,鳳旋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這些年雖然待在軍中的時間多,但也不是真的完全沒機會和女人相處,難道是因為他終究也是個凡夫俗子,對美色難以抗拒?

「抱歉,我都忘了。」鳳旋立刻挪來一張椅子,又倒了一杯水。「營地裡諸多不便,還請殿下忍耐。」

「謝謝。」黎冰坐下時才發現腿有點抖,她累壞了。

「鷹軍正在執行任務,如果殿下不介意,末將希望在殿下休息過後即刻派人護送殿下回炎帝城。」

黎冰急得站起來與他對視,「我有私事要請鳳將軍幫忙。」

「什麼事?」鳳旋下意識地往後退,避開與她太親密的接觸……不,他們其實也隔了三五步的距離,但就因為「僅僅是如此」,他卻還是有一絲心緒浮動,失了平日的冷靜自持。

黎冰並未察覺他的古怪,只是不自覺地絞著小手。母妃向來最痛恨她這些小動作,然而離開了長樂宮,那些如影隨形、宛若鬼魅纏身的約束力似乎也變淡了。「我的奶娘是永濟國的人。」想不到她現在撒謊還會緊張啊?黎冰幾乎想苦笑。

「殿下想尋找您的奶娘?」鳳旋雖未往下說,但擰起的眉頭已坦白說明了他覺得不妥。

「奶娘很早便過世,卻沒能回到家鄉,我曾答應過她如果有機會,便把她的骨灰帶著,埋在家鄉的土地上也好。我知道這樣很莽撞,但正是因為知道大辰的軍隊會前往永濟,才想請求鳳將軍幫我這個忙。」

鳳旋看了她好一會兒。其實,她的模樣並不是讓他心猿意馬的主因。那日在酒宴上他早就看過她了。他似乎想證明這一點,看著她的麗顏良久,才緩緩開口:「好吧,這個忙末將還能出點力,殿下若信得過末將,請把您奶娘的骨灰交給我……」

黎冰竟沒想到這著,愣了一下,有些強勢地道:「我得親自做這件事。」

所以,她的意思是……鳳旋有點頭疼了,但他到底是鳳旋,仍然語氣溫和地道:「這次鷹軍到永濟國,有一些機要任務,恐怕不方便帶著殿下同行。」

黎冰並未因此感到挫敗,她早就知道事情沒那麼容易。「我沒有要隨你們進入永濟國,只要在國境邊緣就可以了,在能夠看得到永濟國的地方。我只有這次機會,未來說不定再也不可能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她垂下眼,長睫沾了水氣,有幾分刻意的表演,也有幾分真情流露。

鳳旋第一個想法是:他是不是該找藍非商量?但他幾乎不用猜就知道好友會作什麼決定--沒得商量,殿下該回哪去就回哪去!而且藍非肯定不會顧忌對方的身份,強硬執行他的決策。

他與她,同樣背負著皇室的枷鎖,一個回不去,一個到不了,是不是有些同病相憐?想到這,還真讓鳳旋有些心軟了。

想來霍青雲讓鳳旋與藍非搭檔,倒是有些遠見。藍非絲毫不講情面,鳳旋偏偏太重情,兩人根本是互相截長補短。

鳳旋沉吟著。如果他答應下來,代表到時他連藍非也得瞞住。要滿住聰明絕頂的藍參將,說簡單不簡單,說難倒也不是真的沒法子。他們這一路一直是採取「人」字形的隊形前進,防的是這三不管地帶裡的各路野心分子,他做前鋒,藍非領左翼,三方會以三色狼煙為訊號,要到約定的定點才會再次整合三路隊伍。

「我這一路都是扮男裝,你們不用伺候我,我也不想給你們惹麻煩,對我父皇不好交代。」

他真的不應該答應的!肯定是……他有些不對勁。

「只要出了一點狀況,殿下就必須讓我的部下護送您回炎帝城。」說出這句話時,鳳旋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鬆了一口氣的黎冰幾乎要破涕為笑,那模樣竟又讓他想起小雪。

啊……他在想什麼?現在該煩惱的是:接下來他得負責掩護她的身份。他真是給自己攬了個好大的麻煩!

第一個大麻煩,是就寢。

公主是金枝玉葉,整個營裡最好的床就是他的帳篷--其實也沒好多少,他一向以和弟兄同甘共苦來約束自己,帳內也就多了張吊床而已。

所以吊床當然得讓出來。

再來,如果接下來每一夜他都不回自己帳裡睡,準會啟人疑竇,大公主在此的消息當然半點也走漏不得;但如果要他和公主同睡一個帳內,儘管他已經做好打地鋪的準備,也實在是不妥。

實在沒法子,他只能怪自己,真是被鬼迷了心竅,竟然答應了她。

是夜,黎冰睡吊床,阿貝在她床下打地鋪,鳳旋在帳內的另一側打地鋪。「軍隊裡一切從簡,尤其在外頭執行任務都比較克難,殿下可能不太習慣,希望您忍耐。」他說。

黎冰是有些訝異主帥帳內真的這麼簡陋,但話說回來,嬤嬤早就警告過她,而且這一路從炎帝城到此也沒有比較輕鬆,她還不是一天一天挨下來了?「不會,這樣已經很好了。」不好也得忍。太平宮的嘴臉她都能忍了,這又有什麼不能忍?好像要賭氣一般,她躺進吊床裡,拿毛毯把自己蒙頭蓋住。

她沒睡過吊床,當床身因為她的動作晃了一下,她緊張得動都不敢動,好半晌又覺得自己的驚慌有些可笑,紅著臉拉下毛毯,看向鳳旋的位置,見他似乎沒察覺她可笑的舉止,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調整一個較舒服的姿勢。

接著她才想起這原來是鳳旋的床,今天以前他就睡這上頭……她的臉蛋一陣發燙,忍不住抓著毯子想將自己的臉遮起來。毯子的氣味混合著泥土、乾草和馬匹的氣味,畢竟拔營時可能跟一堆東西塞在一起,還有隱隱約約的男性氣息……她和鳳旋蓋了同一張毯子……啊!她怎麼開始胡思亂想了?

鳳旋轉頭看見黎冰抓著他的毯子把自己包起來的模樣,不知為何,腦門突然一熱,連忙甩甩頭,背過身去。

他在胡思亂想什麼?

吊床旁,連在義莊裡也照睡不誤的阿貝已經輕輕打起呼來了,黎冰從吊床縫隙看向帳篷另一側同樣也打地鋪的鳳旋,才想到自己佔用他的床位。吊床雖然不太舒服,但乾草鋪地更克難,她心裡有些愧疚,糾結了好久,終於困難地開口:「對不起。1

她已經許久不曾在人前放下身段。自母妃病後,她只要走出長樂宮,就會想起太醫院怎麼把長樂宮的悲慘當成對太平宮投誠的禮物,整座炎帝城都是一樣的!於是她強迫自己絕不向那些人示弱。

鳳旋已經背對著她們主僕倆側臥,淡然應道:「我已答應了殿下,殿下不必過意不去。」其實他心裡有些疑惑,大公主會是小雪嗎?但小雪並不像大公主,身上彷彿刻意包裹一層無形的冰和剌,他對自己沒來由的聯想感到可笑。

大概是因為以公主的身份來說,這麼常把對不起掛在嘴邊,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謝謝你答應幫我。」但,鳳旋不是「那些人」。黎冰側躺在吊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想起過去和現在,他依然慷慨而溫柔,她忍不住微笑。

「殿下客氣了……」他想了想,繼續道:「殿下的身份不宜公開,今天起如果有外人在,請讓末將喊您『先生』吧。我已經對下面的人說過,您是要前往永濟國的教書先生。」

「好。」

她這麼順從的應對,又讓鳳旋想起小雪,他幾乎要開口詢問,可是話到了嘴邊,偏又不知從何問起。

問她是不是小雪嗎?這未免也太怪異。

「殿下早點睡吧。」他只好道。

「你也是。」

可惜,他幾乎一夜無眠,也不知是後悔自找麻煩多一些,或是……想起小雪多一些?

而他身後的黎冰,幾乎捨不得翻身,噙著好久好久以前就已消失的、溫柔的微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終於敵不過疲憊與睏倦,沉沉睡去。

關於女扮男裝,阿貝可是駕輕就熟,畢竟她就是女扮男裝才能混進衙門得到那份蝴口的工作,而她此行任務還包括必要時得替黎冰引開鳳旋身邊的人。跟官兵打交道,稱兄道弟,她同樣很有心得,因此才到營裡第一天,鳳旋身邊幾個守夜的兄弟,誰負責游騎將軍帳裡的雜役,她大概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們必須在天未亮時拔營,趕在天黑前到達下一個紮營地,委實不輕鬆。幸好鳳旋已經對外說過黎冰是要前往永濟教授大辰文字的先生,為避免此去永濟再遇上土匪襲擊,鳳旋好意收留「他」同行。有關尊師重道這點禮節,大辰人民還是講究的,因此粗重的活都輪不到黎冰來做。

就這麼趕了兩天路,沒得梳洗,還得跟著吃粗糧,黎冰沒開口抱怨地忍下來,讓鳳旋更加訝異。

她依然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當然了,皇室嬌養的花朵置身在荒山野嶺,和一堆習慣於泥地裡打滾的臭男人待在一起,儘管穿著一身布衣作男子打扮,仍像泥坑裡的一顆珍珠。但黎冰從不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曾抱怨,她只是靜靜地、淡然地把自己打理好,努力不給鳳旋製造麻煩。

第三天他們在河邊紮營,弟兄們一個個幹完紮營的活兒便跳到河裡快活去了,鳳旋也在黎冰眼裡看見渴望--她依然面無表情,好像那已成為習慣,卻又忍不住頻頻看向清澈的河水,最後才趁著那些男人上岸後,到水邊小心翼翼地洗著手和臉,讓鳳旋心裡有些不忍。

於是他吩咐人燒了幾桶熱水送進他帳內,讓黎冰和阿貝都能簡單地梳洗一下,而他自己則雙手抱胸像尊門神似地矗在門口,好像盯著弟兄們操練似的,誰知道他們的鳳老大是在站崗呢?

這夜難得開伙--鷹軍算是已經離開三不管地帶,再往前就是永濟國--鳳旋忍不住將自己碗裡較豐盛的菜色分給黎冰一些,他想公主殿下這幾天肯定吃得很勉強,宮裡的食膳和行軍時的伙食畢竟有天壤之別。

三個「知情人士」之中,就只阿貝感覺到有些尷尬。這幾天她多方打聽,看來游騎將軍頗具威望,深受下屬信賴,講紀律也講情面,但他對公主的體貼似乎掩飾得不夠好,昨天開始有人竊竊私語,懷疑他們的鳳老大和這位文弱貌美的教書先生……好上了啊!

阿貝聽說,這幾年軍隊平日都在天京接受訓練,也不是沒有接觸姑娘的機會,例如霍大將軍的外甥女就對這位高陽二王子挺有好感,只是鳳旋一直都客氣到了極點,給那些姑娘軟釘子碰,到最後還有傳言,鳳旋會對那些姑娘這麼冷淡,是因為和另一個藍參將是一對呢!

想不到軍中也這麼多八卦。昨天才聽到有人說:看來藍參將遇上情敵了。原來竟是在講大公主?話說回來,藍參將是誰啊?

阿貝看著鳳旋將碗裡的菜先夾給大公主,然後自己才開動,一旁有人你瞄我、我瞄你,意在不言中。鳳旋全然沒意會到他的行為惹來了側目,而黎冰忙著掩飾她的欣喜與臉紅,更不可能有自覺,阿貝只好低頭猛扒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鷹軍在執行任務時是不許喝酒的,怕誤事,不過打打牌倒是可以。飯後阿貝照例拿著她的骰子和碗,去找這幾天她相中的肥羊賭兩把--賭博本來就是跟官兵打交道、探問情報的一種手段。

鳳旋巡完各個營帳回來,見黎冰依然靜靜地站在帳門口,看著那些玩摔角的士兵發呆,他才想起這幾天總沒注意她怎麼打發時間。

那其實與他無關。可鳳旋就是沒那麼想。黎冰太安靜了,這幾天除了紮營和拔營時他必須巡邏視察部下外,兩人幾乎都在一起。行軍趕路時,他讓黎冰的馬與他並騎;休息時,黎冰一定在他身側。他開始發現當自己給她一點小小的善意,儘管她努力保持淡然有禮的模樣,泛紅的臉頰和閃爍的美眸仍是洩漏好多情緒,到最後,唇邊那抹總是努力掩藏的、羞怯的笑,再也按捺不住。

那讓他無法對她不聞不問,更無法不替她多想一點。他承認第一次看見她笑的時候,他的胸口和腦門熱得都發暈了。看來他果真是對美色無法抗拒的凡夫俗子。

「天色還早,附近有個地方景色不錯,要不要去走走?」他想,大公主這趟出遠門,可能是她這輩子唯二次的機會。或許她將來會嫁給一國之主,到時也絕不可能有太多自由。

黎冰有些訝異,美眸燦亮地看著他。「好啊!」她頓了頓,想到什麼似的又道:「你忙完了嗎?」

她看起來是真的很怕帶給他麻煩。鳳旋點頭,「今天比較早紮營,所以該忙的都忙完了。走吧,趁現在還有夕陽。」

他挑了根較小的火炬給她,自己也拿了一根,然後再帶上火摺子,以免回程時天色已暗。

「我有這個。」黎冰拿出一顆如嬰兒拳頭大的珠子,用絲線編成的網子套起來。鳳旋認出那是極為稀罕的夜明珠,應該是扶瀾國或霧隱國的貢品。

對於黎冰這次出遠門,李嬤嬤從來沒那麼擔心過。她給自己的公主準備了兩個行囊,一個大的放身外物,一個小的、牛皮做的放救命物--匕首、解毒萬靈丹、夜明珠、炎帝城令牌等等,貼身收在黎冰懷裡。

鳳旋點點頭,表示同意。她拿夜明珠倒是安全一些,他就怕黎冰拿不好火炬,要是在山裡引起祝融之災可就糟了。

紮營處都是經過討論才決定,選擇視野好、不易遇襲,守備和退路較佳的地形,四周制高處還會分配兩兩一組、輪流守夜的哨兵。鳳旋帶著黎冰攀上一處不算陡的山坡,後來實在擔心她,連男女之防和身份之別都暫時忽略了,逕自伸出一隻手臂讓她攀住。

黎冰真不知是因為爬坡讓她氣息太喘,還是他的舉動讓她心跳加速?在一處樹枝盤根錯節、坡度較陡的地方,鳳旋先踩在前頭試過泥土鬆軟度,才回頭伸手要拉她,黎冰只遲疑了一下,便伸手握住他的大掌。

她想,她應該主動一些。她可不是千辛萬苦來到他身邊扮貞潔烈女的。然而那溫熱的掌心好像也熨貼著她的臉頰和心窩。當她藉著鳳旋的支撐爬上陡坡時,一下子似乎用力過度,有點腿軟,又喘不過氣來,身子一晃,幸而他即刻察覺,攔腰扶住她。「沒事吧?」

兩人幾乎心跳相貼,黎冰一手揪住他衣襟,一手仍被他牢牢握著,暈眩感很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暖融融、甜滋滋的喜悅。

「我……沒事,對不起。」

鳳旋本想立刻退開,以免唐突佳人,卻又為她這句對不起一陣無語。

不管她是不是小雪,都讓他忍不住莞爾又覺得心軟。他看了看四周,幸而這個點沒有其他人會看見他們,他索性不管男女之防,握緊了她的手。「抓著我,慢慢走。」

「嗯。」看著自己的手被他溫暖的大掌包覆住,黎冰低下頭,嘴角忍不住悄悄往上勾。

鳳旋知道自己逾越了,而且破了太多例。是因為她越來越像小雪嗎?

但小雪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麼?他也說不清楚,比較接近的答案應該是遺憾吧?當年一點小小的悸動,所有故事,所有可能,所有情感,卻都無疾而終的遺憾。這幾年他小心地和天京所有名媛淑女保持距離,是因為想返回故鄉的渴望讓他寧願蹉跎。其實他也明白那沒什麼意義,可是心裡多少有點不甘心,總覺得若是在大辰成家立業,就等於承認了自己回不去的事實。

過去在故鄉時他也和霍磊一樣豪氣又海派,如今寄人籬下的他有意收斂,個談那些風花雪月,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然而不管是黎冰或小雪,卻都讓他骨子裡熱血又好管閒事的那一部分再次抬頭。

「就在這裡坐一會兒吧。」他說。

兩人來到向陽處枝葉較稀疏的地方,有斷木和落石,鳳旋拿自己的披風鋪在大石頭上,讓她能坐著休息。

「前面是什麼地方?」黎冰忍不住問。

「夕陽西沉的地方是大辰,我們前方的曠野是扶瀾,右邊山區是永濟。」扶瀾國終年冰天雪地,她興致缺缺。永濟土地貧瘠,文明落後,她也不是很有興趣,不過仍有些好奇,看一看他們的樹木、土地和天空也好。

「那些國家你都去過嗎?」

「除了要搭船的霧隱和西武,以及高陽以南的另一些小國家以外,算是都去過吧,不過都是為了公事,能深入瞭解的地方不多。」

黎冰這才想到,鳳旋在大辰軍隊裡已經許多年,她一方面對父皇有意把她隔絕在後宮感到不滿,一方面也明白,她對所謂「國事」的關注仍是太被動也太不上心。這次能知道鷹軍的動向,是她特地讓人去打聽的,母妃在時,長樂宮向來閉緊門扉過自己的日子,只為了一個虛無的、想像出來的目標,可笑地白費多年力氣。

如果早點看見外面的世界,這一切會否不同?黎冰沒想過。是父皇的冷落與母妃的痛苦,拉扯她長大成人,也左右她一切的認知與思想。

「這裡的夕陽和長樂宮的夕陽不太一樣呢。」應該說,她這輩子所看過的風景,就只有長樂宮的高塔之上,那扇小窗外的一切。

那是天下至高之城,而她在至高之城的高塔上,那一小扇窗,竟是她有生以來所擁有的全部自由。

「我也覺得,大辰的落日和高陽的不太一樣。」他笑了起來。

高陽王室的問題,黎冰倒是聽說過。她想起當年鳳旋說過,也許得等到他父親氣消了,他才能回去。

他很想家吧?

「高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她問。

於是鳳旋開始述說著關於故居故土的一切。他年幼時就走過高陽國土不少地方,還有些沒去過的,一直是他的遺憾。離開那麼多年,他不知道那些風景變了多少,卻總在回憶和夢境裡溫習,好像一草一木都仍無比熟悉。

黎冰無法理解他那樣的感情--孺慕卻盼不到歸期。可是她著迷於他描述著最珍愛的土地與人們時的模樣,連天邊最後一抹餘光都消失殆盡,繁星在朦朧的灰綠色天空中幽幽轉醒,她都沒回神。

還是鳳旋先打住,因為四下早已暗得只能看到輪廓,他暗暗責怪自己只顧著回憶,這下兩人要下山可得加倍小心。「我都忘了時辰,下山得小心一點,你可以嗎?」他甩了甩火摺子,易燃的火摺子一下燃起火苗,他點亮自己手中的火炬,然後把火摺子蓋緊,收回繫在腰上的束口袋裡。

「我會小心。」黎冰說著。

山裡入夜不比平地,在黎冰因為下坡時不小心踩空差點滑倒之後,鳳旋決定不管什麼禮儀不禮儀,他吹熄火炬,蹲下身道:「我背著你,你替我照路,這樣比較好走。」

黎冰趴到他背上時,儘管緊張得心跳如擂鼓,但她還是悄悄將臉頰撒嬌似地貼著他的頸項,輕淺的氣息宛如羽毛般挑逗著他,嬌柔的身子更刻意貼緊他寬闊的背,偶爾她忍不住打量起他這副正經八百、不解風情的模樣,雖然有些氣結,但心裡仍是歡喜甜蜜的。

夜明珠的光芒幽微,但對鳳旋來說已經夠用,他背著黎冰,果然不多時就回到有警哨之處,這才放她落地。「方纔腳有傷到嗎?」

黎冰搖搖頭,當時她幾乎身子一晃就被他抱住了。現在想起來,她忍不住想笑,心窩一陣甜。

回到鳳旋的營帳,阿貝從裡頭出來時,趁鳳旋不注意給了黎冰一個暗號,黎冰會意,竟然緊張得差點絆倒自己。

「小心!真的沒受傷嗎?」鳳旋扶著她想看仔細,黎冰卻搖搖頭。

鳳旋只好先讓黎冰回帳內休息。他倒了一杯水給她,自己才接著牛飲了兩大杯水,黎冰卻捧著杯子,小心地喝了兩口便放在一旁,而且不時瞥向鳳旋和營帳入口。

看來,她的「盔甲」所具備的功能,並不包括讓她面對接下來的事不會緊張無措。

因為經常得討論戰略,鳳旋的營帳較大,進入營帳後,門內垂掛一大片厚壁毯,作用類似屏風,可確保帳內討論戰略時有一定的隱密性。

「我去外頭看看,順便拿點傷藥,比較保險。你好好休息吧。」鳳旋只覺一回到帳內就有點熱。

黎冰連忙拉住他。「我沒事,你能不能……先陪我坐一下?」她知道這理由很可疑,但情急之下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鳳旋雖覺得有些怪異,但他沒說什麼,仍是在拔營時收理營帳用的木箱上坐了下來,想了想才道:「抱歉,樹林裡入夜特別危險,我沒想到這點,應該早點帶你下來的。」他猜想是方纔那段路讓她嚇著了吧。

「嗯。」黎冰不置可否,不敢坐得離他太近,怕他有所警覺,可又擔心他跑了,只好在箱子的另一端坐下。「旋哥哥……」她緊張地舔唇,沒察覺自己喊了他什麼,此時此刻,公主的身份和母親的教誨都比天邊的雲朵更遠,她的手都在發抖了!

鳳旋正覺得口乾舌燥,忍不住又喝掉一大杯水,耳邊忽然聽到她這麼喊,一股惱人的騷動竟從下腹竄了上來。

但他更在意的是:公主為何這麼喊他?

在天京時,有些和霍家世交良好的士族千金也會這麼喊他,剛開始聽著總有些彆扭。以前他只道,因為小雪聲音嬌柔,戴著面具的她就像怕生的小貓兒般可愛,給他的感覺才會特別不一樣。

但公主她……

「你有沒有……」

「什麼?」他有些聽不清了,只覺得天旋地轉,氣血直往下腹翻湧。他知道那種衝動的感覺,此刻必定在黎冰面前失禮了,想起身離開,身體卻不聽使喚,才站起身就搖搖欲墜。

不對勁!他想喚來衛士,黎冰嬌柔的身子卻靠了過來,吃力地扶著他到乾草鋪成的臨時臥榻坐下。

「旋哥哥?」

「……小雪?」他的意識開始迷懵,分不清現實與幻覺。

黎冰原本有些緊張,卻聽見他這麼喊,當下心窩又暖又刺痛。她跪坐在他身前,替他寬衣,解開外袍和革帶後,卻不知該從何下手,但見他敞開的衣襟下結實的體魄,還有兩腿間隆起的腫脹。雖說為了今日的計畫,她研讀過不少關於男女房事的書籍,可是當真正要執行時,卻只覺耳內一陣嗡嗡響,心跳如脫韁的野馬,雙手抖得不知能不能把接下來的事做全。

鳳旋伸手撫向她的臉,拇指小心輕柔地在她嘴唇上摩挲著。

這些年,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常會去注意姑娘們的唇,因為當年小雪唯一露在面具外的就只有那張小嘴。他記得她有一張誘人犯罪的小嘴,滿足地吃著冷面和葫蘆果的時候,即便他刻意別開眼不看,綺思遐想卻已佔據心神。

黎冰看著他有些茫然,似清醒又似在夢中的眼神,一邊熟練地解開自己的腰帶,脫下外衣任它掉落在地上。今天沐浴過後,她就只在胸部上用白布隨意綁了兩圈,打個活結,一扯也就掉了。沐浴時她明白今晚是個好機會,再拖下去軍隊都要到永濟國了,只是那當下她和阿貝仍在苦思,到底該藉什麼機會下藥?直到鳳旋帶著她往山上去時,她還沒意會到這就是大好時機,阿貝卻已知道機不可失。

鳳旋的喉結滾了滾,大手往下,終究難忍誘惑。

這些年當弟兄們吆喝著上青樓找姑娘時,他始終窩在軍營裡練武,要不就是往工部跑--從軍是為了讓大辰接納他,但他真正想做的一直是學習水利工程,當然恨不得剩下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上面。

不過他畢竟正值青壯年,就此當和尚實在是一種酷刑。偶爾他睡得迷迷糊糊,夢裡出現一個成熟的女人,有著小雪的嘴、小雪的聲音和她羞怯的模樣,朝他靠過來……夢醒之後,他便再也壓抑不住地,像那些血氣方剛的少年般幹起了羞人的事。

眼前的夢境沒有消失。黎冰身上的衣服褪得只剩褻褲,她開始對他的注視感到害羞,於是傾身向前,吻住他。

那美好誘人的吻,得償夙願的吻,讓鳳旋拋開所有的遲疑,一把拉住身前赤裸的女人,令她坐在他腿上,而他鋼鐵般的臂膀圈住了她,不讓這旖旎春夢再次煙消雲散。

他的吻貪婪又急切,像餓了好多年的獸,終於逮著覬覦已久的獵物,恨不得一口吞下肚。一會兒他倆的下巴便暈開銀痕,黎冰白皙的皮膚被他的胡碴刮過,泛起一片嫩紅,惹來他愛憐地舔吻而過。

黎冰也不得不坐在他腿上。此刻她顫抖得像只小羔羊,內心卻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感到興奮與雀躍--是藥效的關係嗎?她明明只喝了兩口。

成熟的、嬌嬈的女體,以及她身上的氣味,是最致命的催情劑。鳳旋的鼻尖滑過她髮際與雪膚,炙熱的大掌以一種既是蹂躪又迷戀的力道,在她的雪乳上、腰上不停地愛撫,甚至抬起她的臀蹭弄他胯下--那一刻他感覺胯間的束縛如此令人不耐。

他低頭吮吻她的乳尖,近乎野蠻地吮吻出聲響,急切又淫靡的吸吮讓她的手指和腳趾痙攣蜷曲,也讓她一顆心吊到喉嚨上,好怕外頭有什麼人會聽見。

但他不在乎,反覆地把她一對雪乳吻得水亮,把他臂彎裡的人兒視為孌奴般寵愛,直到發覺這一切只是徒然在慾火上澆油,無法平息。

於是他將懷裡的人兒抱到榻上,一刻也等不及地以高大的身軀壓住她,然後急躁地扯掉腰下所有束縛。

黎冰躺在鋪了乾草的榻上,雙腿被他粗魯地扳開,露出早已濕了一片的褻褲底,讓她羞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此時又驚見他碩大的男性彈出褲襠,當下身子一軟,她幾乎想閉上眼當縮頭烏龜了。

鳳旋轉而動手去脫她的褻褲,從不耽溺在男歡女愛之中的他如今才明白,這是多麼挑逗人的一件事。他像剝開花苞一般,明知自己有點野蠻,卻止不住亢奮,更不放過撫弄她下身每一處的機會,甚至連那件雪白的褻褲掛在她膝蓋上的樣子,對他而言都充滿誘惑。他低下頭親吻她光潔的膝蓋,然後是雪白的大腿,恨不得咬上一口似地,把她白嫩的大腿內側吻得一片嫣紅和濕亮。

他伸手撥開她腿間早已濕潤的細毛,即便營帳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她隨手擱在木箱上的夜明珠,外頭的營地篝火穿透帳篷而入的火光,也足以讓他把她看個清楚。

黎冰搗著臉,根本不敢看他是怎麼做盡那些春宮圖冊裡邪惡至極的事,然而他在她身上所做的一切,卻透過她的觸覺和傳進耳中的細微聲響,全面侵佔她的知覺,以及從今往後關於他倆的記憶。

他看透了她最私密的一切,那雙長年來操練出厚繭的大手,輕佻地撫弄著未曾被探索過的花核,壞心眼地用他粗礪的手指來回摩挲,引誘出一汪春水和滿室淫靡之聲。

黎冰原想開口求饒,隨即想起帳篷外就有士兵,只好咬住手指,困難地忍住因為腿間歡快而急切的刺激,幾乎就要逸出口的呻吟。

鳳旋覺得自己好像愛上了她這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明明……清醒時看見她眼眶泛紅地道歉,他只覺心窩悶悶地難受,也許兩者終究有些不同吧。他放輕佻逗的動作,笑得一臉愛憐和邪肆,把她一隻腿抬起擱在他肩上,另一隻腿跨過他腰際,非要看著她的反應。

他俯下了身子,舌尖舔過她紅腫的花核,再往下劃過顫抖的花穴入口,黎冰弓起雪白的嬌軀,忍不住可憐兮兮地顫抖,吞下了呻吟,卻抑止不住嬌喘。

她的反應就像他得到的勳章,亦是對他的鼓勵,看到她用身體訴說對他的渴望,有多麼想要他的呵憐,無疑讓他更加亢奮。於是他偏要在她最敏感的私密地帶,用舌頭巡禮愛撫過每一處,尤其當他感覺到在花穴邊緣時,她顫抖得更為劇烈,甚至忍不住嚶嚶低泣……

啊,那多讓人心疼呵!好想將她揉進身體裡恣意呵憐,卻又更加快意地期待她在自己的操弄下完全失控。他以舌尖不斷地在花壁邊緣滑動,直到她終於忍不住兩手抱住他的頭顱,浪蕩地擺動下身,即便咬住了下唇緊緊懸住最後一絲理智不出聲,卻還是克制不住地扭動臀部迎合他。

他不想放過她任何一個狂亂的模樣,因此不顧她嗔怒的瞪視直起身子,卻仍一手抓住她的腳踝,逼她雙腿大開,讓他巡視她的私密處在他的臨幸下多麼春水蕩漾且誘人。

他逼近她,另一隻大掌猶如惡魔似地握住她的軟乳蹂躪,然後將她的腿掛在他肩上,一手抬起她的臀部,火燙的男性隨即進入那狹窄濕熱的水穴--

亂了狂了的獸,只知挺到最深,完全佔有。黎冰咬住手背,他愛憐地俯下身,拉開她被自己咬出齒痕的玉手,呢喃著他們倆都聽不懂的話語,細碎的吻落在她唇邊和下巴,誘哄似地親吻她的香腮和耳珠。

「旋哥哥……好疼……」她抱緊他的肩膀,貓兒撒嬌似地,一邊啜泣一邊低喃。

他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在她面前當個君子,那一聲溫軟的呼喚,讓他從背脊最下方升起一股又麻又酥又癢的快感,竄遍全身。然後他幾乎要克制不住地低吼,加速了身下的衝刺,卻也不放過哄她的機會。

「乖,」他吻她的唇,吻她的鼻尖,那麼溫柔,下身的挺進卻絲毫沒有遲疑,急切的喘息吹拂在她肌膚上。「你好緊,讓我好舒服……」他迷亂了,簡直語無倫次,抱緊了身下顫抖的嬌娃,非要她更深更完全地接納他,讓他徹底佔有她。

「嗚……」黎冰只好咬住他的肩膀。她不像他,仍然顧忌著外頭的人發現這一切,儘管篝火邊傳來士兵們高歌作樂的歡笑聲,似乎是誰帶了一把琴,唱起了他家鄉的歌謠。

鳳旋更加肆無忌憚地捧住她的臀,悍然挺進再抽出,他像貪婪的狼一般狂吻身下的羔羊,舌頭舔過她紅嫩的頰,肌肉糾結的腰一下挺得比一下猛,到最後黎冰的力氣在疼痛和快感交雜中幾乎被抽乾了,任由他在她身上忘情發洩壓抑了許多年的慾望。

鳳旋不知發洩了幾回,黎冰早已有些失神,他每一次都盡數射在她體內,而她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絞緊了他,明明是第一次,卻浪蕩地不捨他離去,讓他每一次都惡劣地笑著,再狠狠地進入她。

她幾乎要乏了,而鳳旋體內的藥性也隨著一次次的發洩越來越少。最後一次時,他肯定自己是清醒的,然而黎冰在他身下,他進入了她、佔有她、將慾焰餵給她的事實,竟讓他再一次感受到那股野蠻又歡快的強烈興奮感,讓他克制不住地抓緊她的腰,挺起身子猛烈地抽插,他甚至還看見在黎冰張開的白嫩大腿間,兩人交合處滿是彼此的津液和她處子的血液,他的抽離誘引出那片粉紅色的肉壁,好像她刻意的挑逗。

他的意識很清楚,卻仍發狠地上她,直到最後瘋魔般的慾望終解釋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50 PM

第六章

太舒服太歡快的身體記憶,竟然讓他一點也不想感到愧疚,可是他仍得退開。碩大的男性抽離的剎那,白濁的、沾著血絲的津液流淌在兩人腿間。

「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嗓音低啞到聽不清了。

黎冰累得只想縮起身子休息。「旋哥哥……」她想撒嬌,不讓他離開,她需要一個臂彎讓她什麼都不管地窩著、躲著,可是她好累……

鳳旋心弦又是一動,明知不妥,仍是彎腰去抱她。

這時他才終於聽見帳外早就掀起的爭執--

「等一下!你不可以進去!」

是阿貝的聲音。鳳旋立刻拿起擱在一旁的毛毯將黎冰全身包得密不透風,但他還來不及替自己找件衣服蔽體,在帳外被拖延了半天的藍非已冷著一張臉大步入內來。

「咳、咳……」鳳旋只能尷尬地乾咳兩聲,看著好友。

藍非當機立斷,一個肘擊,將想跟著他入內的副將打得飛了出去。

「沒我的命令不准進來。」他沉聲喝道,然後擰起眉,對這一室明顯幹過什麼好事的氣味一臉嫌惡,尤其對某人還大剌剌亮出剛休戰的兵器,幾乎要忍不住翻白眼,心裡想著:老子不會比你差,你這是在顯擺什麼?

他滿心不快地將眼光往旁邊瞟,卻一眼便認出那個被鳳旋用毯子把頸部以下包得密不透風的女人。

「……你當心了。」蹚進帝王家務事這淌渾水裡,真不知該說他帶種還是腦殘。「我在外頭等你,你最好別拖拉。」

鳳旋要阿貝準備熱水送進營帳裡,並且叮囑不許任何人進入營帳打擾。

這下好了,藍非進到鳳旋帳內,先是打了人,又說了那句話,早有人嗅到不尋常的味道,還在猜是不是他們藍參將打翻了醋桶,所以說男人也是挺八卦的啊!阿貝提著熱水,一路上總覺得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些什麼。

鳳旋跟著藍非來到紮營地外的山坡上,藍非頭也沒回地道:「我聽說你收留一個教書先生,原來是藏了女人來著?」

「她的身份不能曝光。」鳳旋提醒。

「你想吃完賴帳不成?,」藍非涼涼地取笑,鳳旋臉一黑,他不理會地繼續道:「不管怎樣,明天就要進入永濟國,永濟王儲向大辰請求援兵一事不能公開,我們這是去打仗,不是去遊山玩水,你最好趁早把她弄回去。」

「她說過一到國境就會離開。」

「我都不知道你和大公主什麼時候成了一對?」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明確拒絕皇上賜婚慕容霜華一事?藍非擰起眉,臉色不太好看。

「不是……」鳳旋也覺得方纔那一切失序,黎冰不可能是無辜的,但他不願藍非對黎冰有任何不好的臆測,便將黎冰她奶娘的事說了。

藍非沒說什麼,先講正事,關於進入永濟國之後,他的計畫做了些修正,最後在臨走前,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別怪我沒警告你--大辰皇室皇子與皇女的奶娘,都必須是本國人士。」他只說到這裡,便不再開口。

鳳旋看著藍非與他的副將策馬離去的背影良久。

其實他懷疑過黎冰說謊,真正的問題也許是:他究竟為何會答應她留下?

那夜,鳳旋把阿貝調到隔壁營帳去,罰她顧馬匹--他沒說為什麼罰,但阿貝和黎冰也沒膽主動開口問。雖然只能睡在乾草堆上,但阿貝反正也不挑,她知道明天差不多就能完成任務回天京,而且跟馬睡在一起其實挺安全的,任何風吹草動,馬大哥都會先有警覺,所以沒一會兒她抱著賭骰子贏到的錢又睡到打呼了。

黎冰緊張地看著鳳旋,擔心他察覺她們在水裡下藥的事,雙手忍不住又扭絞在一塊兒。

鳳旋拉下營帳的門,折回帳內,看了她一會兒才道:「睡吧,明天我會派一隊人馬送你們回天京。」

黎冰感覺他似乎看穿些什麼,不敢再提奶娘的事,卻坐立難安。直到鳳旋在她身旁坐下,大手又撫上她的臉龐,拇指在她唇邊輕輕撫過。黎冰抬眼看向鳳旋,他眼裡多了平日不輕易外露的深沉,似乎正在打算些什麼。

「旋哥哥,我……」如果她坦白了,他會原諒她嗎?

「等我回天京,我會向聖上提親,請求他將你許配給我。」

所以,她成功了?

「但是……父皇希望你娶霜華。」她小心翼翼地試探。

「我並不想成為大辰的輔政親王。」這也許是他決定將計就計的原因之一。

「那……」她可以放心了是嗎?他不會娶慕容霜華!黎冰沒察覺這個結果原來比對太平宮的報復更加讓她介意。

但黎冰還是擔心他追究下藥的事,還有她說謊的事,她有些不安地低下頭,終究沒膽在他面前坦白那些心機。

她害怕他的厭惡。哪怕一開始她是為了讓太平宮難看而接近鳳旋,如今她卻無法不在乎鳳旋的感受。

鳳旋看著她的模樣,此刻幾乎不想再掩飾任何慾望。

也許他一開始就想要她。他抬起黎冰的下巴,俯身吻上她的唇。

這一回,不需要任何催情的迷藥瓦解心防,他是清醒著,知道自己想要她。黎冰其實腿心處還有點酸麻,但她不願拒絕。

「回天京去,等我。」他在她耳邊誘哄般地道。

黎冰窩在鳳旋懷裡,順服地點點頭。她抱緊鳳旋,任由他的手探進她衣衫內,掏出沒有任何束縛的雪乳揉捏狎弄,由著他以鼻尖和嘴唇在她頸間和頰上搔癢,甚至有些粗魯地拉扯兩人的腰帶與衣褲。

夜很靜,他們將對方的呻吟吸吮進嘴裡,兩顆心的脈動藉由身體緊密的結合與律動,激切的節奏漸漸重疊在一起。

鷹軍協助永濟王儲平定叛亂,也帶回新任永濟王的效忠宣誓書,凱旋而歸後,熙皇龍心大悅,開口便問鳳旋和藍非要什麼賞賜--他原本以為鳳旋會按照他的劇本,開口請求賜婚嫡公主,卻不料鳳旋雖然開了口,想娶的竟是大公主!當下令熙皇臉色一變,幾乎想拍案大罵鳳旋不給他面子。

偏偏在這時,大內老總管錢公公來到熙皇身旁,悄悄在他耳邊說道:一個月前有人看見大公主出現在鷹軍的營裡,鳳旋為了公主的安全,和她同睡一個營帳數天……

先不論黎冰為何出現在前線,熙皇第一個反應是--「誰看到了?」

錢公公笑得一臉尷尬。「全鷹軍前鋒,幾百隻眼睛都看到了。」

熙皇當下臉色變得更難看,文武百官雖然聽不到聖上與老總管兩人神神秘秘地咬耳朵說些什麼,卻都很有默契地不插口皇帝的家務事。

過去,禮部老尚書就愛對皇帝的家務事插話。大辰皇室歷來國事與家事分得清清楚楚,就只有禮部夠資格說上兩句,儘管年輕的熙皇很難纏,禮部老尚書也不是省油的燈,兩人鬥法十幾年,熙皇仍是熙皇,老尚書仍是老尚書。

直到觸公主開始參與管理國事,她什麼大小事都要問老尚書,從她養的狗該叫什麼名字,她栽的花盆該擺哪個位置,她用膳該擺幾盤菜,她先吃飯還是先喝湯……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問個徹底,即使三更半夜也要把人從床上叫來,笑咪咪地、輕聲細語卻連綿不絕、死纏爛打、追根究柢地問,問到老尚書一聽到炎帝城召見就嚇得口吐白沫,神智錯亂,最後早早告老還鄉。

後來新尚書上任,嫡公主笑咪咪地一句:「敢問尚書大人,是禮部侍奉皇室,抑或皇室聽命於禮部?」

年輕的尚書早就聽說前任尚書是怎麼被未來的女皇「器重」到神智崩潰,當下雙膝一跪,伏地道:「禮部自是以皇室為尊,為皇室效犬馬之勞而謹守本分,絕不僭越君臣之禮。」

倒不是真的在慕容霜華管事後,滿朝文武才不敢再置喙皇帝的家務事,只不過慕容玄與慕容霜華這對父女,特別懂得怎麼聯手折騰人罷了。

言歸正傳,對於鳳旋的請求,最後實在不得已,熙皇只得允婚。

跪在階下的鳳旋很快地和錢公公交換一個眼神,表示感謝之意。

皇后原來對女兒的婚事並沒有太在意,畢竟她的霜華無論與誰成親,都是大辰未來的女皇,不需要依靠丈夫來榮耀她;皇后甚至覺得高陽王子是配不上她女兒的,但再怎麼配不上,也輪不到那女人的女兒來搶!偏偏聖旨已下,她又能如何?轉念一想,那女人的女兒嫁了個沒有王位、沒有封地,只能寄人籬下,將來還得看她女兒臉色的王子,其實也不壞,甚至還挺痛快的。

至於慕容霜華,卻沒表示什麼。她心裡大概知道慕容黎冰打什麼算盤,但其實鳳旋早就私下和她提過,他並無擔任大辰輔政親王的野心,熙皇期望的婚事能拖延則拖延,將來公主若有意中人,再主動要求與他解除婚約,他會誠心祝福。當時她雖然覺得這傢伙圓滑得過分,但仍是感謝鳳旋為她想到這一點,讓她保全了面子--堂堂大辰公主,怎能被一個小國王子拒婚?眼前反倒是慕容黎冰的舉動讓她好氣又好笑。

她的皇姊難道還不明白?能搶到手的,通常都不是好東西。真正好的,是會無條件守在她身邊啊!

「大公主仍在服母喪,婚事恐怕不宜鋪張。」皇后溫言軟語地對熙皇道,仍是不想讓那女人的女兒太好過。

於是,帝國大公主的婚事,最後竟然比民間閨女出嫁都要低調。不過熙皇到底還有點良心,在天京南市給小倆口置辦了一座公主府。

如此低調的婚事,意外的沒讓黎冰感到多少不滿或憤慨,出嫁前幾日以及當天,她只覺得整個人和整顆心都輕飄飄的。她相信這是因為她得到了第一步勝利,皇后的那點小伎倆,她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然而,當她把那年的風車和面具細心地收進嫁奩中時,卻是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與期待,那其中可沒有一點是因為對敵人報復的痛快,她甚至已經編織起未來的美夢。

那個困鎖在冷宮高塔上的小女孩呵,終於要嫁給她的夢中人了……

坐在紅眠床上等待洞房花燭夜時,她緊張得不知所措,也不知該怨那喜宴持續得太久了點,或是害怕它太早結束,讓她面對夫婿時仍有點忐忑?

內心一切紛亂,都在鳳旋掀開紅紗,握住她的手,微笑地與她對視時,煙消雲散。她全然忘了那些用來武裝自己的「盔甲」,忘了復仇。長樂宮的幽靈今夜無法影響她。

她雙頰酡紅、笑容靦腆的模樣,又讓鳳旋想起小雪,儘管他從不曾看過小雪面具底下的樣子。但他決定不再讓自己想小雪,他娶的是慕容黎冰,讓他心魂蕩漾、甘願化為繞指柔的微笑,是屬於慕容黎冰。

鳳旋替她取下鳳冠,慎重地道:「既然我倆成親了,那麼有些事,夫人是不是該對我坦白呢?」面對這樣怯生生的黎冰,他連說話都捨不得太大聲,更不想板起臉孔來啊!

黎冰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時間會意不了他說的是哪件事……他知道她是小雪嗎?

「夫人到前線去,真是為了奶娘的遺願?」

黎冰終於聽懂了,卻不知該失望或緊張。她看了一眼鳳旋,見他仍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不像要秋後算帳,於是她垂下頭想了想,終究忍不住耍了點心機,欲語還休地道:「我……我是去找你……」這是實話,但卻是別有用心的實話,反正她也的確羞得想找地洞鑽。

「為什麼?」能有為什麼?他似乎明知故問,而且樂在其中。

「……」黎冰扯著嫁衣上的流蘇,漲紅了臉,為他的「故意」賭氣不說話。

「夫妻之間應該坦誠相對。」鳳旋慢條斯理地道。

黎冰抬起頭,臉色紅得像三月櫻桃,吶吶地道:「你……就是去找你嘛!」

「無緣無故的,怎麼想找我?」

她是不是在他眼裡看見笑意?黎冰往旁邊一挪,好像要離他遠一些,嬌嗔道:「就是去找你,你……你不要得寸進尺。」可惜,她的嗓音軟了點,還有點被欺負的樣子,似有若無地帶著哭音,教鳳旋聽著心都軟了融了化了。

他朝賭氣的嬌妻坐近了些,將她摟在懷裡。「是不是我想的那樣?」他的下巴擱在她頭頂,她又垂下頭,似乎真想找個地洞當小可憐。「讓我受寵若驚又欣喜的答案,你肯告訴我嗎?我想聽……」

黎冰終於肯看他,臉頰紅得好可口,長睫沾了水氣,楚楚可憐。「你怎麼這樣……」

「厚臉皮嗎?」他以鼻尖在她頰畔搔癢,逗得她想笑。

「厚得讓人生氣。」她佯怒道。

「夫人喜歡嗎?」

「才……」她想說不,卻瞪著他,怨他又明知故問。她若是不喜歡,怎麼會冒這麼大的危險去找他?這男人實在太壞、太可惡了!

他這個既得利益者,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啊!鳳旋心想,不過他是真的想聽她親口說,為何獨獨挑中他?怕她彆扭得哭了,最後只好作罷,愛憐地低頭吻她,誰知等了他一夜的黎冰,那煞風景的肚子又咕嚕嚕叫了起來。

此情此景,怎麼如此熟悉?他忍不住失笑,揉著因為覺得丟臉而又低下頭的黎冰後頸。「吃點東西吧。」他扶她到桌邊,主動替她盛了些生津養胃的菜餚,沒把碗筷遞給她,而是一口一口地親手餵她。

黎冰本想告訴他,她可以自己吃。

不過,這也許是高陽的婚禮傳統?她默默想著,只好默默紅著臉被他細心又耐心地餵著。雖然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高陽根本沒有這項傳統,全是她的夫君一時興起吶。

那年冬天,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軍中有人早對鳳旋這個佔了高位的外來者不滿,聯合了幾個大辰本國階級較高的將軍在熙皇面前參他一本。主要也是因為熙皇對大公主的重視本就不如嫡公主,他們才敢這麼做。

而熙皇,也不知真是因為鳳旋娶了黎冰,讓他計畫生變,或另有想法,當真革了鳳旋的軍職。

對此,黎冰心裡當然是一陣憤慨與怨恨,她相信是因為鳳旋娶了她,父皇才不再對他另眼相待,不再願意重用他!

但鳳旋和那些與他交情較好的軍中袍澤可不這麼想。

天寒地凍的冬季不用練兵、不用執勤,而是窩在家裡抱老婆--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活?鳳旋離開軍營那日,羨慕的人多著呢,連藍非都嫌他一臉傻笑看了忒刺眼,送別酒會上灌得他喝到吐!

再者,離開軍隊,也代表不用再出生入死,可以好好當個丈夫。鳳旋真正欣慰的是這個。

更何況熙皇革了鳳旋的軍職沒多久,工部前任老尚書就來找鳳旋,說熙皇委託他做天京水道系統更新計畫,他來找鳳旋當助手,讓鳳旋欣喜若狂。

熙皇是否公平?他確實是失敗的父親,混帳丈夫,但親情以外的給予,至少不算太刻薄。

冬天過去,春天到來,雪融盡後,即將迎來新一年的夜神祭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51 PM

第七章

公主不願人民飽受折磨,終於摘下面具,來到夜神面前。

啊!她思念的人兒啊,她如願盼到她的現身。

喜悅如此真切,悸動如此狂野,祂令銀月點亮無垠的黑暗,讓繁星永恆照耀人間,祂將賜與她長生不死,成為他夜宮的後。

巫女低回的、誦經似的歌聲,與男女伶人或高亢或宛轉的唱腔,歌詞與節拍是同樣的,曲調則高低略有差異,卻奇妙地織就一曲天地人的同唱。

黎冰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不用待在高塔上,祭典就在她家牆外,她隨時可以走出去加入人群,而等著她回家的不再是嚴酷的宮規與高聳的城牆。

接近祭典那幾日,她似乎頻頻發怔。

「已婚的人只要看熱鬧就成了,去不去?」鳳旋看來玩興大好。黎冰知道今晚東市依然有水月行者的演出,她看過街市上華美的畫報。

終於能再與他一起參加慶典,她高興都來不及了。只是,難道太高興了,反而會笑得不太開懷嗎?

黎冰換上一襲銀灰上衫紺紫色襖裙,銀白石榴翠島紋雲肩通袖,裙角繡了一隻細緻的畫眉,雲髻只簪上古銀鴛鴦發篦,圓潤的耳垂上綴著兩隻細緻的銀耳墜。那些華貴的宮服她沒帶著出閣,日常打扮和一般富貴人家的女眷無異。

在慶典當中,那些成了親的,就在人群最外圍,夫妻倆手牽手,或扶老攜幼,逛市集,找個茶攤或點心攤,坐下來看遊行。

過去和現在,所有曾經經歷過、羨慕過、渴望過、悲傷過的那些情緒與回憶,就像穿梭在慶典之中那些紅的、白的、黑的身影,幽靈也似的朝她襲來,而她毫無抵抗之力,任由它們穿透她的身子,把它們再嚐過一回又一回,她猛地回過神來,卻驚覺丈夫不知何時離開了身邊,不見蹤影。她慌了,心痛了,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淚霧漫上了眼眶。

原來,太幸福也會恐懼,恐懼這一切是一場夢,醒來後她仍在高塔上,燈火闌珊之中沒有守護她的人。

鳳旋買了籐蘿餅,轉身卻不見黎冰,但他個子高,四下一探也就找到了。

本來就沒走遠,他跑回妻子身邊,卻見她慌慌張張、泫然欲泣,見了他,更是委屈地扁起嘴來,看得他又好笑又心疼。

「我說我買個餅,你沒聽見嗎?」他抬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珠,怕碰碎似的輕,卻忍不住好笑地想著:只不過不見一會兒就掉淚,要是他沒注意,她豈不是真得哭著回家?怎麼像小孩子似的。

黎冰小嘴顫了顫,看見他似笑非笑地,不禁有些生氣。「沒聽見!你那麼高,我那麼矮,我怎麼聽見你說什麼?」她說得忒委屈,讓鳳旋實在忍俊不住了,可又是自己理虧在先,只得好辛苦地忍著笑意。

是啊,他怎麼都沒想到,她得抬起頭看他,而他眼睛瞟過去就只看見她頭頂呢!鳳旋本來在南方身子就算高的,年少時來到大辰從軍,又練成了武將體格,饒是慕容家女子尚稱高挑的身段,往他身邊一站也顯得嬌小了。

「知道了,以後我會記得要這樣跟你說話。」他彎下腰來,在她唇邊親了口。「好不?」

黎冰不知道她算不算很好哄?這會兒又心窩甜滋滋地,臉蛋冒著熱氣,沾了水氣的長睫下,大眼閃閃發亮,看得鳳旋一陣心癢,忍不住又在她頰上和唇上親了一口。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們是新婚夫妻--雖然成親也數個月了,但不滿一年,說是新婚也沒錯吧?總之那旁若無人的甜蜜,看得路人都搖頭失笑啊。

不過她掉淚的樣子,讓鳳旋心裡還是有些介意,於是那一晚都記得不再放開手,把她的柔荑牢牢握著。

早在數天前他就買好了票,卻仍是到後台會會老朋友。這已經是在大辰這幾年的慣例了,後來他和霍磊一起進軍隊,霍磊每年這時候都是被他父親留在軍隊裡狠狠地操練,他反而自由許多。

黎冰看著那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在她還不懂得恨的時候,她總在夢裡回憶那一夜,總在高塔上幻想著他們又表演了什麼,幻想他們有一天會神奇地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鳳旋仍然記得她。在她的想像裡,他們之於她是如此熟悉,但現實畢竟無情,每個人經過這幾年來都有些轉變,獨獨她的心裡某一塊還遺留在過去。

鳳旋沒對黎冰提起小雪的事,就怕她胡思亂想。因此他在後台明示又暗示老半天,以免這群傢伙哪壺不開提哪壺,給他露了底。

也不知他們是聽懂了,或者因為後台來了個大美女而傻愣住,總之直到敘舊結束、表演開始,還真的沒有一個人提起小雪的事。

「那個傻蛋王子剛才說那些是什麼意思?」慢半拍的女歌者回過神來。

「娶了大老婆,卻以為自己娶到小老婆的意思?」畫了丑角妝的團長語畢,後腦被妻子狠狠拍了一掌。

「這樣都認不出來?」戴著面具的奇術師,依然還沒出場就能引來全場女士尖叫。他搓著下巴,遠遠看著那對在貴賓席上入座的男女,嘖嘖稱奇。「真是奇葩。」

那七天七夜,黎冰既快樂又害怕。究竟是害怕慶典太快結束,或者是結束後會證實一切仍舊是場夢?她不知道。只知道每當入夜後,她總是渾渾噩噩,既感到幸福,卻又覺得茫然不真實。

不!不!幸福需要代價,即便是神祇也不能強取豪奪!

公主不願屈服於不朽的神力,她以凡人之軀,對夜神設下三道考驗--什麼能穿越死與生?什麼能驅逐傷悲?

什麼能讓荒地開出花蕊,讓荊棘開出薔薇?

什麼能帶給人煩惱,卻又讓人忘卻煩惱?什麼能讓人笑著流淚?

把它帶來給我,我便成為禰的後。

鳳旋在天京並非無親無故,因此逢年過節總得去霍家向姑母和姑丈請安。黎冰身為公主,霍青雲夫婦當然不敢對她端長輩架子,不過黎冰對於民間禮數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每到霍家,就乖乖跟在丈夫身邊當個負責微笑的小傻妹,丈夫餵她吃什麼她就吃,丈夫拜見姑母和姑丈她也跟著拜,聽話極了,就只有一點--和女眷交際這件事,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打發。

鳳旋心想她從小就不習慣這些,也沒什麼不好,三姑六婆的可怕連男人都知道。於是大多吃完飯,送上禮物,小倆口就打道回府了。這一來一往幾次,有人說公主看起來挺好相處,就是木了點;有人說鳳旋非要把媳婦綁在褲頭上才安心;也有人說公主不和親戚交際是看不起人--三姑六婆嘛,要講得出好話早就天下太平了。

但是,好歹霍家也收留了鳳旋數個寒暑,有時候不見得真的吃了飯就能告退,長輩總有些話要交代,於是不得不讓黎冰先待在花廳等著他。

鳳旋的姑母,霍夫人算是天京貴婦團裡號召力頗強的人物,沒事便會召集貴族人家的女眷打牌看戲遊湖,就是心眼直,什麼事情都見山是山。鳳旋住在霍家時,霍青雲幾個侄女、甥女都對他頗有好感,這天正好幾個女孩也在--前幾次鳳旋帶新娘子回霍家,她們沒趕上,這回終於趕上了。

霍夫人對此也沒多想,畢竟鳳旋都成親了,還是聖上賜的婚,她們能怎麼著?於是她把所有的晚輩都一塊兒照應了,連黎冰也沒漏掉,讓他們聚在一起打牌喝茶下棋。

黎冰一直插不上話,也不會打牌,但默默聽著也挺有意思,畢竟這是她從未擁有與接觸過的新奇事物,哪怕對老百姓來說再平凡無奇,卻彷彿為她那座高塔的小窗外展開一個無垠新世界。她索性就坐著邊喝茶邊聽邊看。

「我聽說鳳哥哥去永濟國平亂時,大公主跑到前線去,鳳哥哥為了保護公主,跟公主睡在同一個營帳裡,聖上才不得不賜婚呢。」

那個誰來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別亂造謠,公主是金枝玉葉,潔身自愛,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這到底是平反,或者落井下石?

「我母親的姊姊是太平宮的管事,這些事在宮裡早就不是秘密了。皇后娘娘雍容大度,不跟庶出的公主計較,可我真是覺得太不平了,鳳哥哥本來該娶的是我們大辰未來的女皇,結果卻為了保護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而委屈求全。鳳哥哥那麼優秀,本來可以成為輔政親王,將來還能回高陽做他想做的事,現在卻全都成了泡影!娶了庶出又什麼都不是的公主,他還有機會回高陽嗎?」

花廳一片靜默,有人覷眼看著面無表情的黎冰,和那位好有正義感的表小姐。霍夫人乾咳兩聲,正要發話打圓場,另一位表小姐又開口了。

「真是替嫡公主不平啊,品行端正的人就是鬥不過厚顏無恥的小人!」

「你之前不是罵嫡公主仗勢欺人搶你的鳳哥哥嗎?」怎麼這會兒又替人家抱起不平了?這抱不平還真廉價。

「真正可憐的是鳳哥哥啊!皇室又怎樣?皇室就能不講理了嗎?」她才是真心真意地在為鳳旋抱不平,天底下有誰比她更體貼鳳旋的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公主嫁到民間來也只是人家的媳婦,我希望嫂子到時可別為難鳳哥哥,我只不過替他說出了真心話!」

「你什麼時候聽得懂人話了,還會替人講真心話?」霍夫人一臉稀奇,某表小姐氣得踩腳。

「我和大公主情投意合,是我要她到前線陪我一陣子。」

霍磊一聽花廳這裡的氣氛不太對,立刻就去把表哥拉來,還很快地把某表妹的正義之鳴大略講述一遍,是以鳳旋一進花廳就往黎冰身前一站,好像老鷹護著小雛鳥似的。

「我想皇后娘娘母儀天下,不會喜歡有人把太平宮說成專門道人是非的地方,如果有人狐假虎威冒充太平宮的立場說三道四,讓炎帝城的主子知道了,我很好奇這種造謠生事的宮奴還能在太平宮留多久?」他拉起黎冰,向霍夫人道別,離去前又道:「就算我成為輔政親王,大辰也未必會放我回高陽,史上從來就沒有親王與女皇分隔兩地。」熙皇所說的條件,充其量就是畫了個比現實更大的大餅,他很清楚。「能不能回去就看天意,但最起碼我可以娶我想娶的女人,我很快活,不需要替我覺得委屈。你不如替你過去自以為是傷害的那些人覺得委屈,還比較實際一點。」

兩人出了霍府,黎冰低垂著頭不說話,鳳旋拉著她走到轉角的李樹下,又忍不住揉著她因為梳起雲髻而露出的纖細後頸,像安撫小動物那樣。「不用放在心上,以後不會再碰上她們。」

黎冰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一群沒有什麼威脅性的女人,因為鎮日無事所以只能東家長、西家短,相比過去面對太平宮隨時隨地能壓迫得她們毫無立足之地卻還要假裝仁慈寬容,根本算不了什麼。「對不起,還要你撒謊維護我。」主帥帶女人進軍營,這不是害得鳳旋自己承認,他那些同僚扣在他身上的莫須有罪名都是真的嗎?他明明是個很盡責、很愛護部下的將領……

她的話讓鳳旋窩心地笑了。「我不在乎。我現在做的是一直以來最想做的工作,娶的是最喜愛的女人,天底下誰比我幸運?」

所以……黎冰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

喜愛和愛,很接近了吧?她知道他們的愛情還未成熟,依然一日日的在醞釀,他是疼她憐惜她的,終有一天那會變成愛吧?

他會愛她,而她始終戀慕著他。如果這是上天給她的補償,如果鳳旋就是她這輩子從未得到過的幸福與渴望,那麼……也許她能夠放下所有的怨恨,也許她不該再想早已成為往事的仇恨,只要想著他,看著他,與他廝守,就這麼並肩攜手走下去,那會多美好?

夕市開始了,鳳旋索性牽著她的手逛起市集,還買了一串糖球,豆沙餡外裹瓜子仁的,還有山藥和荸薺沾糖稀的,一顆顆都做得精巧又好看。他拿給黎冰,她吃了一顆後,舉起糖球串喂丈夫也吃一顆,兩人把那串糖球分著吃。

平凡夫妻小日子,因為很簡單,所以也很容易滿足啊。

後來,鳳旋還放話,以後他要到霍家拜訪時,若那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也在,那就恕他另擇良日再登門。

在親情裡失去的,能夠在愛情裡找回來,也許真是一種補償。如果能就此放下那些夢魘與怨恨就好了。

她是真的幾乎要放下的,鳳旋讓她相信,當兩個人相愛相守,平淡知足,這世間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那些怨恨,那些不甘,似乎就要在丈夫的呵護與疼愛下被安撫了。

然而讓黎冰輾轉難眠的,卻是來自太平宮如影隨形的嘲弄。

太平宮只是炎帝城的東宮,卻彷彿掌握炎帝城的一切,掌握那座黑色巨城裡所有人的生死和喜怒哀樂。沒有任何秘密能逃過太平宮的監視,沒有誰的尊嚴是一回事。她總是覺得好不公平,她都出嫁了,太平宮還是不肯放過她!

不久,炎帝城卻傳來讓黎冰失笑的消息。那時鳳旋不在,她聽完李嬤嬤從宮裡打聽到的消息時,笑得身子都顫抖了,忍不住雙手撐在桌緣。打磨得光可監人的黑檀木桌几上,倒映出她扭曲嘲諷的笑臉。

皇后病了。什麼病不得而知,倒是最近宮裡人人都知道,有個小宮女,竟然大膽接近熙皇自薦寢席,結果懷上龍種了。

帝后情深,有多情深,情深到凌遲另一個女人至死?她是不得而知。但她很好奇,那些深情能敵得過比皇后年輕數十歲的對手嗎?

皇后以為她臝了這輩子最怨恨的對手,誰知道年輕的新人更快後來居上,威脅竟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想必是恨到病了吧?九五至尊身邊的位置,多少女人虎視眈眈?她防著另一個女人取代她的位置,然而走了一個蘭妃,她還可以防得了其他更年輕、更貌美的女人嗎?呵呵呵哈哈哈哈……

黎冰笑到流淚。既痛快,又覺得悲哀。

其實皇后也挺可憐的。這輩子巴不得丈夫眼裡只有她,認定她才是他的唯一,好不容易,那個不該出現在她愛情之中的可恨眼中釘走了,誰知道馬上又冒出另一根肉中刺。

又過幾日,黎冰回宮給蘭妃過冥壽。其實在宮外過也行,但她就是故意找理由回去,還穿上母妃最愛的紺紫色黑蝶紋袒領華袍,細腰束上黑櫻紋腰封。婚後的她雖然圓潤了一些,但猶比過去更艷光照人,而她偏要打扮得像母妃一樣,連首飾都是母妃生前所佩戴的黑鑽石項鏈與耳墜--以前戴在母妃身上,雖然好看卻有些死氣沉沉,如今她春風得意,在她身上只顯得貴氣又華麗。

雖然非皇后所出,但禮數上,黎冰還是得到太平宮去向皇后請安。宮奴以皇后正在養病為由,拒絕放行,黎冰這回可沒那麼容易打發。

「我帶了補品孝敬母后呢。」她皮笑肉不笑,推開宮奴強行闖入太平宮。太平宮,就像陰森清冷的長樂宮永恆的對比,雕欄玉砌不見褪色,圜中百花盛放,群蝶漫舞,金陽斜灑在琉璃瓦和琉璃壁上,讓整座太平宮都浸潤在光澤之中,豎琴與洞簫偶然奏起天籟,鳥囀與風鈴聲此起彼落,這才真正配稱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哪怕是傳言皇后大病的此刻,依然如昔。這幅景象讓黎冰心裡更不痛快。

太平宮是面闊七間,進深三間,總共三進格局,硬是比長樂宮大了一倍。

黎冰冷著臉走進明間,宮奴雖試圖攔阻,但她仍是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到稍間的寢殿,皇后果真臥床不起,咳嗽聲一下急過一下。

她應該退開的。那一刻黎冰動了念頭,有些心軟,然而母妃臨終前的模樣卻在同時浮上腦海,那椎心刺骨的痛,那孤立無援的徬徨無助,至今每每讓她自睡夢中驚醒,早該成為過往的情緒仍然沖刷得她泫然欲泣,直到丈夫抱著她柔聲安撫,那一切痛苦才慢慢沉澱……啊!母妃那時被逼得連御醫都看不得,不像皇后,太醫院每日讓院判領著五六名太醫來看診。當下她眼神一冷,大步跨進皇后的寢殿。

「孩兒來給母后請安了。」

「誰?」皇后倉皇地從床上坐起,一見黎冰,她瞬間睜大眼。

黎冰知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誰,她衰老的臉龐慘白如紙,揉合了痛楚與不敢置信--她以為她終於贏了,那女人不再能威脅她,但為什麼……

最後,像是終於想起黎冰是誰,一切的情緒轉為憤怒。

「誰讓你進來的?」她厲聲斥責。

「那班狗奴才想必是在母后大病後沒人管束,倒是越來越大膽了,竟敢頂撞我,於是冰兒便自個兒進來了。冰兒聽說母后病得嚴重,趕忙回炎帝城探望母后,母后可別怪冰兒來得匆忙啊。」

「誰是你……的母后?咳……咳……來人……」

「這話可別讓父皇聽見了,母后。您不是一國之母,難道那個伍昭儀才是嗎?還是您希望我喊那個伍昭儀母后?」

「你……不用你來貓哭耗子。你想看什麼?看我失寵?」皇后笑了起來,「我還活著,我的女兒會成為女皇,那個小小的昭儀我還不放在眼裡!」話落,又是一陣連肺也要咳出來似的劇烈咳嗽。黎冰上前倒了杯茶,藉機坐在床畔。

「是啊,但父皇龍體還硬朗,伍昭儀也許會為父皇生下他一直期待的皇子呢!」她呢喃低語,卻字字如刀刃,如荊棘!

皇后大怒,揮開她遞上的茶水,茶杯滾到床底下摔個粉碎,茶水潑濕了絲被和她倆的衣裳,黎冰不為所動,驕傲地武裝起她美麗的盔甲和傷人的刺。

「輪不到你來得意!你母親輸了,你也一樣,這輩子就只能活在你弟弟妹妹的陰影下,你得意什麼?」皇后邊笑邊咳。

「得意我終於有伴了,也許霜華妹妹很樂意也一起待在陰影下?」

皇后發狠地甩了黎冰一巴掌,然而終究是病體,那力道還不足以把黎冰打痛。黎冰抬起頭,美眸狂亂,被報復的快感所驅策,她逼近皇后,用陰毒的、嘲諷的口吻道:「真可憐吶,我母妃走了以後,你就覺得能夠高枕無憂了吧?瞧你讓自己變成這副蒼老醜陋的模樣。」

當年皇后在母妃病中駕臨長樂宮的情景,對她而言不過是昨日,那份恐懼,那份屈辱,那份卑微,那份無奈,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你什麼都想把我母妃壓下去,但你絕沒想過,最後會輸在一個其實什麼都不如你們倆,但就是比你年輕的女人手上吧?你可以打壓你的敵人,但『敵人』真的能永遠消失嗎?父皇真應該來看看,他的皇后竟然變成這副德性。我剛才見到了伍昭儀呢,雖然沒有我母親漂亮,但也比你好看多了,父皇最後會記得他三個妻子的模樣--一個來不及見最後一面就走了,多年來托你的福,他甚至不曾見過她年華老去時的模樣,但她年輕時是絕世美人,以後每當他看到我,就會想起她;一個如今青春正好,他應該很懷念年輕女子的肉體;還有一個,現在就像個老妖怪,而且會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變得更恐怖。你覺得他還會回心轉意嗎?我看好難啊……」

「住口--」皇后像瘋了似地撲向她,黎冰迅速退開,讓皇后差點撲到床下,幸而宮奴及時扶住了,但卻拯救不了一國之母的狼狽與落魄。

「慕容黎冰。」被宮奴十萬火急找來的嫡公主,沉冷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黎冰轉過身,數月不見,慕容霜華依然一身雪白華袍,長髮只簡單地以白玉簪束在腦後,卻依然凜然大氣得讓她覺得刺眼極了。

看來,她向來輕聲細語、絕不嚴厲待人的皇妹,這回也動了怒呢。

「把她趕走……把那女人趕走……」皇后崩潰似地,可憐兮兮地哭了起來,慕容霜華來到母親床邊,坐下來柔聲安撫,像對待一個孩子那般的耐心。

黎冰冷冷地看著,心中若有剌痛,也是因為她看見母親過世前的自己。痛了吧?傷心了吧?她那時的悲愴,她們永遠也不懂!

慕容霜華再看向黎冰時,和看著她母親的模樣判若兩人。或者該說,和過去的慕容霜華判若兩人,她面容冷淡,眼神卻是震怒的。

「你跟我來,咱們把話說清楚。」

「終於有話對我說了?姊姊真是受寵若驚。」黎冰冷笑,不屑學她那套虛偽的嬌柔,嗓音依舊冷淡。

慕容霜華領著黎冰來到琉璃花房。這讓黎冰更痛恨起慕容霜華,即便是在此刻,她都能無聲地宣示她的勝利,她有多麼受到寵愛。

白得令世間一切自慚形穢,黑得像淬鏈自苦痛與絕望,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原來是炎帝城這片荊棘叢裡,注定容不下彼此的黑薔薇與白薔薇。

「如果你想親眼目睹我母親的落魄,來滿足你那扭曲的仇恨心,你已經做到了。但是我警告你,別以為我不能拿你如何。

「未來的女皇陛下已經擬好登基後整肅的對象嗎?」黎冰諷刺地問。「不過能不能等到那天還未可知呢。」

慕容霜華定定地看著她。「你覺得我會顧忌天下悠悠之口而放任你為所欲為的話,那你就太傻了。對付你的法子太多了,尤其是當我的權力比你大的時候--或者你想先看看,我會不會先拿你身邊的人開刀?王院判的命案是被誰壓下來的?你以為父皇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想你成為殺人兇手,但你身邊的奴才倒是很好的替罪羔羊。如果你以為伍昭儀肚子裡的孩子能讓我失去什麼,那麼你要先祈禱她生下男孩,而這個男孩又不至於像你一樣平庸。」

黎冰狠狠地瞪著她。

「安分點吧,別來惹我,否則你會後悔。鳳旋將來還是我的臣子,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你的把戲就和伍昭儀一樣拙劣,她撈了個昭儀的頭銜,還不知道未來如何,至於你呢?你就能保證你不會像那些失寵的女人一樣悲慘嗎?洋洋得意地看著戲,卻看不清自己的未來,你不覺得唏噓嗎?夠聰明的話,你今天就不該來。」慕容霜華說完,又恢復她平日笑容燦爛,溫柔優雅的模樣,並且招來宮奴。「送大公主離開。」她的口吻,儼然已是一家之主,一國之君。從一開始,勝負就注定了。

她是公主。

而她是女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53 PM

第八章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黎冰在皇室寢園蘭貴妃墳前一直待到日落,她始終直挺挺地站著,底下的宮奴也不敢打擾她。

多年受盡冷落,死後換來一個不要不緊的貴妃封號,還是安撫皇后多日才終於下了旨,說到底,那女人輸給一個年輕的姑娘又有什麼值得同情?女人都會老,最怕的是花開花落無人憐。後宮專寵十數年,皇帝為她不再納新妃,世間多少女子有她一半幸運,她那副悲苦模樣是演給誰看?到最後還要她女兒,那個最後的勝利者來威脅她!

是她蠢,以為終於能出一口怨氣,妄想在旁人的落魄中得到復仇與快慰,最後卻只是看清楚自己其實更加可憐罷了。

鳳旋來接黎冰回去時,就聽說她在母親墳前站了一下午。他沒多想,只是取了遮陽的布傘來到她身後,擋去西斜的灼光,心疼日頭曬了她這麼久,她卻無所覺。

黎冰感覺到身後來了人,看向他,心緒有些恍惚,彷彿從那自困的煉獄之中回到人間。

「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家吧。」鳳旋以袖子輕輕替她擦拭額上的薄汗。

你就能保證你不會像那些失寵的女人一樣悲慘嗎?洋洋得意地看著戲,卻看不清自己的未來,你不覺得唏墟嗎?

「夫人?」鳳旋見她臉色慘白,不禁有些擔心。

黎冰有些暈眩,身子一軟地往前傾,幸好鳳旋扶住了她。

「去請太醫。」鳳旋轉身喊道,黎冰卻拉住他的衣襟。

「我沒事。」她靠在丈夫身上,好像只是累了稍作休息,一雙手卻忍不住環住他的腰,芙頰貼著他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與體溫。

鳳旋向來喜歡由著她這麼撒嬌,當下也沒說什麼,舉著傘替她遮陽,就讓她靠著休息一會兒。

慕容霜華什麼都有了,所以不懂她的恐懼,三言兩語就能將她打擊得心驚膽戰,毫無招架之力。而那樣的「不懂」,讓人好痛恨。

「我們回家吧。」鳳旋說,黎冰乖順地點點頭,由著他牽手走出寢圜。

他一路牢牢地握著她的手,沒放開。她知道那是她的全部。但,她能握得多牢呢?

走過太平宮外,絲竹淨瑙之聲越是曼妙悠揚,就越是像在諷刺她。黎冰只想盡快離開任何與太平宮有所牽扯的地方,但鳳旋突然停下腳步,她有些不快地看向他,卻見他抬起頭向上望。

太平宮的樓閣之上,一身雪白華袍的慕容霜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又或者她只是興致一來,登高眺望風景。

但鳳旋知道她看到他們了。他壓根不知這兩姊妹的恩怨,而且慕容霜華好歹是大辰未來的女皇,所以他仍然衝著她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慕容霜華也輕輕點頭回禮。就像個女皇接受臣下致意那般,哪怕她只是隨便往高處一站,黎民也必定視若神子與領袖,不由自主地仰而望之,而那就像是她生下來便應該擁有的。

慕容霜華靜靜地看著他們,就像蒼天靜靜睥睨蒼生。

黎冰只覺得那是一股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存在,她忍住了尖銳的恐懼與痛恨。

她能握得多牢?再牢,也比不上慕容霜華高高在上,隨時能定奪這天下的一切!她所擁有的、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幸福,就是她的全部!她甘願放下一切只求保有的全部,她的敵人卻可以輕易地隨時摧毀它!

她一路心事重重,不覺兩人已出了宮門。鳳旋見夕市正熱鬧,心想今日兩人都出門,回去再讓廚房準備晚膳也太麻煩,於是便道:「今晚我們在外面吃吧,偶爾到外面吃吃館子也不錯。」

黎冰總算回過神來,鳳旋看她神情恍惚,臉色不太好,有些擔心,一手貼上她的額頭。「還是你累了,不如咱們早點回去休息?」

黎冰搖頭。「沒有。就吃館子吧,我也想吃館子。」她想起當年他帶她上南市的館子吃冷面,便道:「我想吃冷面。」

「你在寢園站太久,都熱了吧?就吃冷面。」

他們在一家異國料理做得挺地道,也因此頗富盛名的酒樓用餐。鳳旋帶兵的時候,天京許多人就見過他的樣貌,即便現在,還是有很多人喊他「鳳將軍」,畢竟就算鳳旋不是將軍,好歹也是個王子,還娶了公主,如果他算不上大人物,那天京也沒多少大人物了。於是小二立馬給鳳旋清空一座包廂,好讓小倆口不被打擾。

鳳旋並不是非知名的大酒樓不光顧,但是考慮到妻子畢竟不是出身市井,多半會優先選擇環境較舒適的店家。也因此這類店家貴胄名流出入亦多,包含那些滯留天京的異國貴族。

黎冰注意到西武國的王子就在其中。王子看來在天京過得挺不如意,他的錢快花光了,他帶來的人有一半是傭兵,傭兵們認錢不認人,反正在天京要找肥羊主子也容易,只是西武王子娶不到公主,回西武國又繼承不了王位,索性就賴在天京看看能不能混出個名堂,畢竟還有個嫡公主未嫁,如果能撈到輔政親王的身份,就能完全解決他的困境,所以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天京。

想當然耳,鳳旋的現身讓西武王子相當在意,所以鳳旋一進酒樓,西武王子便大聲道:「駙馬爺大駕光臨啊!」語氣頗有要找碴的樣子。

同樣是外來的王子,這個鳳旋可以當將軍、娶公主,他卻被熙皇晾在一旁,教他怎麼甘心?雖然說叫他從軍他也絕不願意就是了。他在自己的國家都不用當兵了,還替別人打仗呢!

鳳旋本想扭頭就走。他一個人無所謂,但不想黎冰也被騷擾,是店老闆和小二拚命安撫,他又不想為難這些百姓,加上安德烈似乎也安分了,便作罷。

想不到他們在接近用餐完畢時,小二送來一碟水果,說是西武王子請客,為方纔的魯莽道歉。鳳旋有些訝異,但也沒道理給人釘子碰。

然後安德烈便來到包廂客套一番。

也許這腦包終於想到,如果他還妄想娶嫡公主,那未來他與鳳旋就有可能是連襟--雖然現在還不是,所以更需要與「未來連襟」打好關係,多套點交情,肯定比他現在連進炎帝城都找不到理由的機會更大!

雖說安德烈實在不是鳳旋的同一路人,但幸好他也很擅於應付像安德烈這種紈褲子弟,畢竟他來到天京後,接觸最多的就是這一類人。

黎冰不多話,但她倒是因此得知,安德烈目前住在城西某條街--他故意講城南,因為天京裡大多數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住城南,王子顯然不願意讓人以為他在天京吃不開,必須捨城南的豪宅而去屈就平民區。事實上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畢竟遠在他鄉,但他住的地方確實很接近城南,黎冰反正就把地址記下了。

記它做什麼?黎冰還沒想清楚,不過她心裡隱隱萌生一股陰鷥而不能言明的念頭,她需要時間去醞釀,去計畫,安德烈說不定會派上用場。

雖然除去了軍階與軍職,但當手邊的水道工程從規畫階段進行到實際展開工程的部分,鳳旋清閒的時刻算是結束了。雪融盡後,實地勘查的工作便已如火如荼地展開,必須在入冬雪季來臨以前完成一個段落,因此他幾乎都忙碌到深夜才回府。

而黎冰卻開始接受天京那些士族的邀約。大辰已婚婦女仍是比其他國家都要來得自由,貴族間偶爾舉辦茶宴或花宴,已婚的婦女都會受邀,有些貴夫人的丈夫身份顯赫,忙於公務,所以她們單獨出席也是被允許的。鳳旋心想他開始忙碌後,黎冰有個事情做也好,於是態度一直是支持的。

黎冰利用這些應酬,密集地接觸來自各國的使節與王子。那原非她所擅長的事,但她發現也沒有想像中難,也許她對應付男人比應付女人更有天分,適時地裝柔弱、扮可憐,假裝用心傾聽,男人很吃這一套。

於是,流言四起。

「嫁個挖泥坑的駙馬,難怪大公主要夜夜笙歌,畢竟回家就得聞一身臭泥味啊!」

這日工程告一段落,鳳旋其實不在乎一身狼狽,以前在高陽,他還曾跳到田里跟農夫學習種田呢。正要回家去,迎面卻遇上昔日軍中同袍,而且正是當初聯合參他一本,與他齟齬不和的那幾位。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鳳旋自知他們不會有好話,忙了一天的他也沒力氣與人爭執,加上多年來寄人籬下總習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於是他道:「鳳某一身髒污,就不擋各位軍爺去路,以免冒犯了。」他轉身繞路離開。

「這是咱們曾經威風凜凜的游騎將軍嗎?」那群人大笑。

當工程越來越忙,黎冰也越來越常夜歸,兩人常常一天沒機會講上半句話,這樣的嘲諷或好事的耳語就越來越常發生,雖然他不說什麼,但工部的同仁都清楚,鳳旋臉上那好脾氣的笑容消失了。

鳳旋的人緣其實一直都不差,但人緣再好的人也防不了那些睚眥必報的小人怨妒,尤其他這種好像什麼都好,跟誰都沒有仇恨的人最受小人怨恨,那些人遇到如今沒有官職,妻子又像花蝴蝶一樣的他,總少不了一頓尖酸刻薄的奚落。有人替他抱不平,但好意偶爾也會成了多事,因此鳳旋除了面對那些偶爾針對他的嘲諷外,旁人太過熱心的建言或探問也間接成了壓力。

他想找黎冰談,但她回到家也是累得倒頭就睡。

何況,有時他會想,問題真的是出在黎冰身上嗎?那些人本來見了他就沒好話,即使黎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們見了他也不會客氣幾分,住大辰這些年,諸如此類的嘲弄他應付得還算少嗎?說到底讓他感到不愉快的,其實是他們意有所指地譏笑他綠雲罩頂。

他該相信黎冰的,不是嗎?於是這種情況維持了一整個夏季,鳳旋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消瘦。

黎冰終於注意到了,那晚她抱住枕邊人時,他的身子似乎瘦了許多,在睡夢中也是擰著眉。她想是因為工事太忙了吧?於是隔天她早起,燉了一盅雞湯給他,雖然有點燒焦了。

妻子當然是關心他的。鳳旋喝光了那盅味道不太好的雞湯,露出許久不見的微笑。

可惜黎冰當時沒有意會到,那個她本該用心去守護的微笑有多珍貴。

直到秋風起,那天黎冰依然一身昂貴華麗的派頭,絕不輸給天京任何一位貴婦--銀鼠灰的錦緞三重衣,裙擺繡著白蝶,外披黑貂毛羽氅,步搖上亮晃晃的成串白鑽,不是王公貴胄不可能佩戴得起。她離開某個貴族的宅第,想到水道工程正好做到這附近,便想去找鳳旋,給他一個驚喜。

天之驕女,哪想得到工地是什麼樣子?鳳旋開始親自跑工地時,她也天天往那些貴族的宴會跑,回到公主府時他早就梳洗完睡下了。

她皺著眉避開那些泥水,對於裙擺因為路過的馬車而被潑髒了一大片感到悶悶不樂,卻在轉角看見丈夫被方才宴會上和她搭訕的貴族子弟嘲笑的景象。

她呆立在原地。

「我要是大公主,我也寧願夜夜生張熟魏,不想對著一個泥坑裡出來,連封地都沒有的窮王子啊!」

向來盡可能隱忍的鳳旋,聽見這已經是暗罵黎冰像個妓女的話,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他丟下身上的重物,一把揪住對方衣襟。

見他總算動怒,工部的同仁也按捺不住了,幾個虎背熊腰的壯漢來到鳳旋身後,扳著手指,扭動臂膀,大有要幹架算他們一份的氣勢。

紈褲子弟哪裡是這群靠勞力做事的漢子對手?尤其這群所謂的「工人」,是大辰工部的高階技師與技工,不是一般吃不好也穿不暖的低階勞工,要不也不會一個個肌肉糾結得像個武夫。事實上,大辰工部裡退役軍人確實是不少。

這場糾紛在鳳旋逼著口出惡言的男人道歉後,算是平息了,他們敢出言不遜,卻沒膽動手,誰都知道鳳旋曾經是游騎將軍,要是真被揍得半死,還不見得能拿身為駙馬的鳳旋如何,這群平日游手好閒的貴公子們,只是沒想到鳳旋會真的動怒罷了。

黎冰躲在街角看見這一幕,心窩像壓了顆大石頭那般難受,她突然意會到自己用這副模樣去見鳳旋,也只是突顯她是個不適任的妻子罷了!於是她急忙轉身,雇了馬車,自個兒回到公主府。

她拔掉頭上所有珠釵,換下一身華服,把臉上的脂粉洗淨。

奴僕前來稟報,廚房裡已備好晚膳。她突然想起,除了那盅燒焦的雞湯,她連最起碼的為他洗手做羹湯也沒做過。

「嬤嬤,教我煲湯。」

李嬤嬤一臉詫異。

「先做最簡單的吧,在旋哥哥回來前能做好的。」

那就只有……蛋花湯了。

那天鳳旋回家,見到黎冰也在,雖然有些訝異,但沒說什麼,畢竟每天的工程實在不比練兵輕鬆。

黎冰本以為他會說些什麼或暗示些什麼,例如她看到的那些。但他只是低頭吃飯,難得開口,也是問她今天過得如何,其他隻字未提,就和過去一樣。

黎冰默默地想,也許那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吧?但她又不知該不該開口問他工作上的事,怕他想起那些人的侮辱。

她感到挫敗,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失職感到自責。

直到鳳旋喝湯時,她總算打起精神,看著他默默喝了兩口,頓了頓,然後繼續喝。她有些忐忑地問:「湯的味道怎麼樣?」上次的雞湯她自己沒喝到,但丈夫喝光了,應該還可以吧?

鳳旋也沒想到湯是她做的。「忘了放鹽。」

「啊?」怎麼會?她照著嬤嬤講的……噢,她以為嬤嬤放了,所以……

因為上一回喝到燒焦雞湯的經驗,鳳旋看著妻子的模樣,突然領悟。「湯是你做的?」

黎冰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那般,垂下頭,只覺得好丟臉。

鳳旋心窩一暖,忍不住笑了。「正好,我今天不想喝鹹湯。」他又舀了一大碗。

黎冰看著丈夫,感到好心疼。她為了鳳旋那麼維護她,所有委屈自己吞而心疼,卻不知道那是鳳旋在他們漸漸減少相處之後,第二次發自真心的笑。

那鍋湯,鳳旋全喝光了。黎冰後來才知道鹽直接加也可以。

她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再去應酬,其實乖乖待在家裡學習怎麼料理家務,就夠她忙翻天了。

那陣子,公主府天天都有災情,不是花瓶打破了,就是鍋子燒穿了底。可是黎冰也發現,鳳旋不只被她那些難以下嚥的料理喂胖了一些,臉上的笑容也回來了。

她並非喜愛那些應酬,而是……黎冰捏緊了西武國王子給她的秘密書信。他已經替她找齊軍隊,雖然都是傭兵,但有她的錢和他的人面,想達到她的要求並不難,前提是他們必須能夠接近慕容霜華。安德烈見她許久不曾出現在那些宴會裡,問她是不是想反悔?

爐灶上,她為丈夫熬的湯已經好了。黎冰把信丟到火中,暫時不想管,先給書房裡的鳳旋送湯要緊。她把陶碗擺在冰鎮用的冷水裡冷卻,雖然手被燙得起了水泡,不過她並不在意。夜已深,她讓傭僕都下去休息,現在她煲湯起碼有模有樣了,鳳旋夜裡還要把工程的紀錄再看一遍,替他熬湯這種事她想全程自己來。

黎冰端著湯進書房,鳳旋一見她,便放下手邊的工作。

「怎麼還不睡?」他看到她小心翼翼端著湯,笑著伸手接過,怕她端不好燙著手。「給我的?」他毫不吝於表現自己的期待。

「還有點燙,慢慢喝。」

書房裡本來有兩張書案,他們倆剛成親的那個冬季,工程還沒開始,便常一起窩在書房裡--看書是有的,不過新婚燕爾嘛,膩在一起,看書當然是次要的,大多數時間,黎冰不是坐在自己書案前,而是坐在丈夫腿上。於是鳳旋這會兒要喝湯時也很順手地拉她坐在自個兒腿上,邊喝邊吃豆腐,一整天的疲勞都忘卻了。

黎冰本想嗔他不正經,桌上的東西卻讓她心頭一凜。「這是……」

「嗯?這是機密,不過讓你看看也不打緊。炎帝城地底水道的改建圖,這是舊的,這是明年要動工改變的部分,父皇不放心讓外人做就交給我了,所以明年我的職務內容是監督跟規畫,到時在家裡陪你的時間就比較多。」他說著還捏了捏她的臉。

雖然不懂工程,但是黎冰也大略看出,圖上確實是炎帝城的平面地形,她認出太平宮,長樂宮,也記起宮裡確實有些上了鎖或沒上鎖的孔穴……原來那是地下水道!

潛伏許久的黑暗念頭再次躁動。

鳳旋不知道妻子正在想些什麼,他滿足地喝著湯,抓起她的小手把玩,卻看見十指上又是水泡又是傷痕,教他不捨至極。他將那隻小手牢牢握住,放下羹匙,拉著她起身。

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黎冰這才回過神來,只能任鳳旋拉著她到書房另一角的窗邊,坐在羅漢床上,讓他取出枕箱裡的傷藥,輕輕替她包紮。

「還疼嗎?」他捧著愛妻的手,小心地上藥。

傷藥抹在傷處,有些剌疼,但黎冰捨不得縮回手,她愣愣地看著丈夫,其實這些傷從沒讓她覺得委屈,他卻一臉心疼。

鳳旋沒聽見她回答,怕她是疼得說不出話了,抬起頭,卻見她眼眶紅紅地盯著他,他將她的手收攏在掌心裡,扶住她後腦,讓她枕著他的肩膀。

「不擅長做的就別勉強了,有你陪著就夠了,哪個官家太太和千金需要自己下廚的?我知道你的心意。」

「不是這樣,我一點也不討厭做這些。」

「那麼……是誰欺負你了,嗯?」

黎冰像是有些累了,索性就賴在丈夫身上。

等伍昭儀的孩子出生再說吧,也許慕容霜華最後也無法繼承皇位。現在她只想窩在丈夫懷裡好好休息,好好享受和體會她所擁有的這一切。

脆弱的這一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54 PM

第九章

伍昭儀流產了。

就要臨盆卻流產,不只皇子沒了,伍昭儀也血崩而死。那讓黎冰相信,這件事和太平宮那對母女脫離不了關係!

她們現在連皇嗣都能殺,將來登基後還有什麼是做不出的?黎冰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她花了數個夜晚,臨摹出那張炎帝城的地底水道圖,每晚都花了許多心思讓丈夫累得先沉沉睡去--武將出身的體力實在磨慘了她,所以她得在湯裡動點手腳,向大夫要來安眠寧神的藥帖,心想反正丈夫也確實需要好好睡,她千叮嚀萬交代,不要大夫開傷身的藥。

然後,她將地底水道圖交給了安德烈。她很清楚炎帝城的警備在何時最鬆懈,也很清楚那些崗哨的位置,她全在上頭標了出來。

伍昭儀之後是皇后……

黎冰真的很想笑,做了磨心事後立刻去見閻王,想必是福報耗盡了吧?這兩場喪禮夠讓炎帝城天翻地覆了,黎冰也趁機安排不少傭兵混進炎帝城的御林軍臥底。熙皇失去皇子,又失去皇后,連小嫩妻也沒了,意志消沉不已,也一病不起,慕容霜華分身乏術,她這個出嫁的大公主就算是替家人「分憂」,做些人事調動,自然也沒人追究或責怪。

接著,那年入冬以前,慕容霜華失蹤了。炎帝城沒讓消息走漏,但慕容黎冰知道安德烈已經成功。

她耐心等待數日,直到熙皇終於焦心地下令出兵,同時貼出告示,懸賞找到公主的勇士,並急召鳳旋與宰相入宮暫時代為處理宮務與政務。

熙皇對鳳旋的信任出乎黎冰意料之外,也更讓她感到不平--她不是想跟丈夫計較,而是熙皇的舉動讓她深信:熙皇或許當鳳旋是他的女婿,卻不見得把她當女兒!她從小就努力學習治理國事,但在父親心目中,她連非親生的女婿也比不上!

但她仍是按捺下了,若無其事地隨著丈夫進宮瞭解情況,知道一切都在計畫之中--雖然她沒料到丈夫會被急召入宮,但這對計畫並沒有妨礙,而且對她更方便,她拿走傳國玉璽時,誰也沒發現。

隔天,黎冰穿戴上玄黑色的宮袍與金冠,在藏起武器的傭兵簇擁下,騎著駒,藉由早先安排在御林軍中臥底的人馬協助,光明正大地進入炎帝城。

沒有太平宮那對母女的炎帝城,看起來突然變得可愛了啊!黎冰帶著傭兵直闖熙皇寢宮,鳳旋趕到時也只能被御林軍擋在門外。

「你……」熙皇看著一身黑袍、面容沉冷的長女,讓他驚詫的是她身後那批佩劍的軍人,顯然不是御林軍!

「冰兒來向父皇請安,順道……請父皇擬旨。」黎冰拿出玉璽,身後的傭兵立刻取出寫詔書的黃紙與筆墨。

熙皇雖在病中,卻仍清醒得很。「鳳旋呢?」

黎冰聽見熙皇這麼問,眼神倏地變得狠厲,卻輕聲慢蓮字一句地回應道:「您情願讓一個外姓來暫代政務,也不肯信任我,冰兒真想知道,父皇您究竟有多恨我呢?」

熙皇真沒有想到,他讓鳳旋暫時代理政務的決定會被黎冰理解成「恨」。

他無意看輕自己的長女,但她確實缺乏遠見,即便她一直很努力,扮命地想彌補自己的不足之處,但相比之下,鳳旋不只在軍政與內務上比她來得熟悉,他還是個天生的領導者。

熙皇雖然明白高陽王室只讓嫡長子繼承王位的傳統,是為了王室長遠的安寧,但也只能慶幸鳳旋最後會留在大辰,為大辰效力。他並不是平白無故地讓一個外人進入大辰軍隊,而是一開始就有心拉攏鳳旋,並且相信他的能力。

「連引狼入室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知道,放任炎帝城門戶洞開,還怪朕不信任你?」熙皇簡直要氣得七竅生煙。「來人啊!」

「不用喊了,御林軍全在我的掌握之中。」至少絕大部分是。

熙皇終於明白,黎冰是有備而來,而且她將要做的事,也許比大逆不道更可惡。「你想做什麼?」

「請父皇擬傳位詔書。」

「霜華失蹤了。」提起下落不明的嫡女,熙皇的擔憂溢於言表,看得黎冰更加心頭火起。

「是,所以冰兒需要父皇將皇位傳予我,慕容黎冰。」

熙皇瞪著長女,半晌,突然笑了起來。「你想學人家逼宮?」

「父皇覺得好笑?」黎冰壓下怒氣。

「你當你在玩家家酒?學人家逼宮?」帶著一群傭兵進到自己家裡來,逼老父讓出皇位。她究竟知不知道當年帝國的工部為了確保炎帝城固若金湯,費了多大苦心?如今讓外人進門來把炎帝城摸透,往後還有哪一個大辰皇帝能安穩地坐在帝位上?

在黎冰的眼神示意下,兩旁傭兵拔出亮晃晃的刀刃,抵在熙皇頸間。

「大膽!」

「冰兒只是讓他們提醒您,這些家家酒的刀刃是真的。」

「帶著一群流氓來就想逼朕傳位給你?」

「父皇想來個寧死不屈嗎?」黎冰笑得一臉諷剌,熙皇卻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確實還有什麼威脅比這更甚?但黎冰繼續道:「如果父皇覺得只是用您的安危來威脅還不夠,就請您……想想您寶貝女兒的安危如何?」

黎冰說到最後一句時,幾乎是皮笑肉不笑,眼神毒辣,熙皇突然無法再刻意地不把這個他從來不認為能擔大任的長女當一回事,因為他不只在瞬間明白嫡女的失蹤是誰策畫的,更重要的是……

黎冰的恨意何以扭曲至此?他從來不以為那點妒恨會引來任何風波,最多就是後宮爭風吃醋,沒想到黎冰竟恨得希望她的妹妹和她的父親一起消失!

「霜華的失蹤是你做的?」他希望他想錯了。

黎冰微笑,眼神更冷。「終於知道緊張了?您果真疼愛您的寶貝女兒。」

熙皇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此刻再作任何辯解都消彌不了長女對他的怨恨,說後悔也太矯情,只是他一直沒想過黎冰的恨會令她做出逼宮的事來。

過去,是為了讓皇后安心,他認為他沒有對不起誰,畢竟黎冰身為公主該有的,一樣不缺。高陽王選擇放逐次子來保全王室太平的假象,他也選擇了對庶出的長女冷漠以待,讓皇后不至於連她都容不下。他知道作為父親,他是失職的,但他不會因此就逼黎冰明白這也是為了保全她,畢竟是他選擇容忍皇后的善妒。當年皇后不擇手段地趕走他身為皇儲時納的妾,蘭妃是因為已經生了黎冰而不得不留下。蘭妃死後,他想起那天在太平宮前長女怨恨的模樣,知道黎冰這輩子是不可能原諒他了,他只是消極地想:反正她也出嫁了,總有一天對父母的怨恨會漸漸淡去,畢竟她有了自己的家庭。

「你可以恨朕,何必扯到霜華?她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他就怕,最後他得面對最不想見到的……

對受盡冷落的兒女來說,這些話只是在傷口上灑鹽。父親無法拉下臉來認錯,卻還一味的維護受寵的手足,豈不是一種諷刺?

「我不需要扯到她。」黎冰笑容燦爛如夏花,眼神卻凜冽如冬雪。「只要您寫好傳位予我的詔書,她完全不會被牽扯進來,也許還能平安嫁作某國的王妃;但是相反的,如果您再繼續跟我玩拖延時間的把戲,我就不能保證她毫髮無傷了。一切視您的誠意而定,看您是想要半殘的、全殘的,或者考驗您老人家認屍的眼力,這可不是我決定的唷。」

熙皇看著長女,突然發現原來他從來不瞭解她。

為了大辰,為了皇室,他果斷地決定了兩個女兒的未來--一個繼承皇位,一個為帝國和親。他絕不讓奪嫡的慘劇重演,從古至今那些悲劇發生得夠多了,他不肯給長女一點希望,讓她相信自己是能夠取代妹妹的,那絕對不行!蘭妃不知道,她這些年來對黎冰的逼迫,也是讓她將自己推離熙皇的原因之一。蘭妃一再地展現希望長女取代嫡女的野心,只是讓熙皇漸漸忘記曾經對她有的一點溫情,並且一再想起當年闕家如何的干政,連心都離她越來越遠。

他疼愛霜華,不只因為她聰明,也因為霜華早就知道自己此生別無選擇,必須是女皇。

至於黎冰--事到如今才這麼說也許有些虛偽,但事實上,皇后巴不得她早日出嫁,來個眼不見為淨。熙皇不是真的拿喬,而是知道黎冰不想嫁,他也就不逼她。他不滿意黎冰挑上鳳旋,主要是政治因素;畢竟她嫁給鳳旋,始終不如霜華嫁給鳳旋,對兩國的聯繫來得更密切。當然他也對黎冰身為公主卻無視皇室聲譽前往前線與鳳旋私會感到不悅,但最終的讓步卻是釋懷的。若是她選擇了鳳旋,若是鳳旋能給她父母給不了的,又何嘗不是好事?

熙皇抱著一絲希望看向門口,他知道只有鳳旋能讓黎冰回心轉意。

「別看了,我說過御林軍在我的掌握下。兩場喪禮,足夠給我機會安插我那些『家家酒』的同伴了,您說是吧?」

即便擁有天下最廣闊的國土,他終究失敗了,是嗎?他自以為對一切最好的安排,最終卻造成他最不想看到的結手足相殘!他失敗得如此諷刺!

熙皇終於顫抖地提起筆,寫下傳位詔書。

當鳳旋看著黎冰從熙皇寢宮走出來時,他有些迷惘了,擔心妻子和丈人的他立刻上前,卻被御林軍給攔阻。

「住手,他是我丈夫。」黎冰喝斥道,御林軍與傭兵果然讓出一條路來。鳳旋感到一絲不對勁。「冰兒,怎麼回事?你沒受傷吧?」

黎冰想到從今以後,她就可以不再受到慕容霜華的威脅,與鳳旋平平安安,白頭到老,忍不住甜甜地笑著。「旋哥哥……」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他們怎能擅闖炎帝城?」宰相不得不打斷小夫妻就要旁若無人地相親相愛。

慕容黎冰又回復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對鳳旋來說,那模樣顯然是陌生的。「他們是我的保鏢,保護我……順利登基。」

鳳旋和宰相一臉詫異,而藍宰相的神情顯然深沉許多。

「這是什麼意思?殿下還未尋獲……」鳳旋看見妻子手上拿的聖旨……以及玉璽!玉璽怎麼會在她手上?

「父皇已經擬好傳位詔書,雖然登基儀式還未確定,但從這一刻開始,大辰只有一個女皇,那就是我,慕容黎冰!」

一部分御林軍和傭兵跪了下來,高喊女皇萬歲萬萬歲,另一部分御林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能跪地臣服,只剩鳳旋與藍宰相,一個不敢置信,一個神色沉凝,默然不語。

黎冰將熙皇軟禁起來,誰也不許見。她對外宣稱熙皇的病不宜見外人,鳳旋想說服妻子,無奈她總是用各種讓他無法招架的手段,反過來令他投降。折騰了數日,登基大典已經籌備得差不多,滿朝文武也無法有異議,因為黎冰捏住了一堆大臣的小辮子--原來過去豪門夜宴里長袖善舞耍弄男人的花蝴蝶,無腦花瓶一般的笑臉下,卻是像蛇蠍般盯住了每個人。

更何況他們都很清楚,皇儲一旦落入別人手裡,對國家是何等的威脅,再加上熙皇病得需要急召駙馬與宰相進宮代理宮務與政務,此刻另立國君顯然是最明智的決定。慕容黎冰身為大公主,她繼承皇位的正統性無須質疑。

最後,鳳旋逼不得已,只能從炎帝城的地下水道偷偷潛入熙皇寢宮。地下水道的設計自然考量過皇室成員與皇帝的安全,寢宮附近沒有入口,有也一律上鎖,但至少可以讓他先躲開外圍的重重警戒。他挑了警備較弱的位置回到地面上,但他並不知道黎冰早就防著這一點,接近熙皇寢殿附近的水道入口都額外安插守衛。

幸而,鳳旋長年在軍中鍛煉出來的身手並沒有退步,他趁守衛不注意時擊昏了他。同時,心裡也隱隱萌生一股不願去深想的預感。

眼前仍是見到熙皇要緊,於是他將守衛綁起來,和守衛互換了衣裳,接著一路半躲半朦騙地進入熙皇的寢殿。

「誰?」

鳳旋搗住熙皇的嘴。「陛下,是我。」

熙皇看了他半晌,許多念頭在腦海裡轉動。鳳旋是黎冰的丈夫,他有可能不是共謀嗎?他召鳳旋入宮代理政務,也許引狼入室的其實是他自己?

「陛下,究竟是怎麼回事?殿下尚未找到,您為何立冰兒為女皇?」

熙皇原本不想輕易相信鳳旋,但如今鳳旋假惺惺地來對他表演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是朕的錯。」到了這地步,他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對鳳旋坦承一切。「記不記得朕和你說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是帝王將相也不例外?」

鳳旋不知道熙皇為何會突然提起這個,但仍是耐心聽著。

「朕和你父王一樣,都選擇了最極端的手法來維持帝王家和平的假象,你父王放逐了你,而朕選擇漠視黎冰和她母親。朕知道這些年來黎冰因為她母親吃了很多苦,但朕選擇不聞不問,最後她母親走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她身邊。黎冰恨透了朕,她更恨朕對霜華的偏袒……霜華的失蹤是她策畫的,現在只有你能阻止她了。」

鳳旋是有預感的,他在下水道時就想起,慕容霜華要從炎帝城突然消失,只有一個方法。但這並不代表黎冰是主謀,他仍然不相信妻子會做這種事。

「冰兒不可能這麼做,她不需要這麼做,她要怎麼……」他想說的是,黎冰一介弱質女流,要如何策畫這樁需要有強大外援的謀反行動?但他想起那些傭兵,想起她看過地下水道的分佈圖。她要如何籌備這些?顯然在他忙於水道工程的那段日子裡,他們之間的隔閡已經超出他的想像。

「朕也不相信她會逼宮,但那些傭兵與御林軍你都看到了,她逼朕禪位,並寫下傳位詔書。」

鳳旋像看到怪物那般退了開來,熙皇瞭解那一刻他心裡直覺的防備,就像他一開始也不相信皇后會對伍昭儀痛下殺手一樣。

「聽著,黎冰是朕的女兒,她本來就有資格繼承皇位,是她母親一再給她錯誤的希望,也是我一再親手毀掉她的希望,這些錯誤是我們造成的,但是不能讓她錯得更無可救藥。朕如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把霜華找回來,別讓黎冰傷害她……不,」老皇帝喉嚨一緊,「別讓她們傷害彼此。」

鳳旋來到皇帝處理朝政與集會的未央宮,也是整座炎帝城的中心。前殿宣室裡,慕容黎冰正在試穿登基大典當天的龍袍,尚衣監、針工局與內染織局幾乎是不眠不休,甚至得到民間召集人手,才得以在登基大典前夕趕製出來。

黎冰見到丈夫,揮退替她整理儀容、檢視龍袍細節的宮奴。她就像過去丈夫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時一樣,笑容甜美地迎向鳳旋。

要他如何相信黎冰真的綁架了她的親妹,對她的父皇逼宮?

「旋哥哥,你覺得好看嗎?」她在他面前轉了一圈。

無論如何,她在他心裡都是好看的。然而鳳旋開口時卻是語氣凝重,「冰兒,你真的想當皇帝?」

黎冰定定地看著丈夫半晌。「天底下,誰不想當皇帝?」她這半生的喜怒哀樂、浮沉困苦,不就是因為「皇帝」掌控了她的命運?而現在,她選擇當皇帝,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有錯嗎?

「我問的是你,不是天底下其他人。」

「這很重要嗎?只要我成為女皇,誰也不能對我不公,誰也不能欺負你,誰也不能威脅把我們分開!」

鳳旋有些無語。「誰威脅要把我們分開?」

黎冰住口,支吾其詞,看起來像蒙受天大的委屈瞪著他。

「告訴我,霜華殿下的失蹤跟你沒有關係。」至於逼宮的事,這件事可大,熙皇看來也認了,那麼就當他存心逃避,不問也罷。

黎冰突然瞪著他。「你提這個做什麼?」她的口吻像吃醋的妒婦,厭惡那女人的名字從他嘴裡吐出來。

「要讓殿下從炎帝城突然消失,只有一個辦法。炎帝城地下水道的分佈圖一直都沒有公開,直到霜華殿下失蹤的近日……」

而黎冰領進炎帝城的傭兵,顯然完全知道地下水道的出入口位置,他們近日守備的分配全都特別防範這些地方。

他很希望他能懷疑其他人,例如與他一起參與這項工程的工部同僚。只要她親口否認,他會願意盡全力為她澄清……

黎冰在宣室踱著步子,低頭像在沉吟些什麼。

她可以撒謊,但成親以來鳳旋對她的包容和疼惜,卻讓她猶豫了。過去他也許是她的憧憬,她的迷戀,如今他卻是她宛如另一半的存在,在她委屈之前,他已經感到心疼,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為她默默承擔……黎冰發現要對這樣的他說謊,好難。

說了又如何?他們也找不到慕容霜華!像是賭氣那般,她仰起頭。「是,是我聯合外人綁走她,但是只要她和父皇乖乖合作,一切很快會恢復平靜。」

鳳旋感到心痛,然後是心寒,她說這些話的模樣,絲毫沒有一點愧疚。

「你再恨他們,也不該拿國家大業開玩笑。」她知不知道,熙皇之所以將工程交給他,就是因為他是慕容家的女婿?他知道大辰的安危與高陽是密不可分的,大辰有危險,高陽就得獨自面對霧隱和南方諸國的威脅,所以熙皇才放心地交給他。

但如今黎冰卻將皇室最不可宣諸於世的罩門輕易交給外人!今天那些人能綁走慕容霜華,來日就能再威脅每一任大辰皇帝!他捨不得罵她草率,但這些話語卻仍是剌傷了黎冰。

「我拿國家大業開玩笑?」黎冰不只惱羞成怒,還感覺到那些令她備感屈辱的過往被掀了開來。「憑什麼她繼承皇位,就是萬民景仰,承天眷顧,而我繼承皇位卻是拿國家大業開玩笑?你知道我為了答出父皇的考題,被關在高塔上三天三夜,母妃只給我水和乾糧,宮女必須在我倦怠時拿針刺我……」她舉起手臂。「你看過手臂和大腿被針扎滿孔的樣子嗎?你知道我的書卷上那些發黑的斑點是什麼嗎?它腫起來,還化了膿,母妃不准太醫來,除非我寫出完美的答案……完美的答案是什麼?是啊,那必定是我無法想像的,因為就算我達成了要求,她永遠都做得比我更好,永遠!

「她讀過的,我都讀過;她做到的,我也努力做到。但是父皇永遠只給她機會,給她接觸國事、磨練能力的機會,他給我女誡,期待我和親為大辰帶來利益,我不夠好,所以他不願意承認我,我無話可說。但他連我所承受的,所熬過的,所努力的完全抹殺,就為了要我去為他的霜華和親!為將來他的霜華繼承江山時能夠有更好的捷徑維持兩國和平!他何不乾脆叫我去死?」

「但是,他終究沒有逼你和親,不是嗎?」

「那是因為我第一次為自己爭取想要的東西,所以我才嫁給你!」她做對了,不是嗎?她為自己爭取幸福,有錯嗎?黎冰因此平復情緒,即便因為過往的痛楚被撕扯開來,美眸泛紅,但她仍是笑了,有些瘋狂地笑了。「所以,這是我第二次為自己爭取我應得的東西,她能夠繼承皇位,我也能。」

「你只是一直在跟她比較,那根本沒意義。黎冰,她別無選擇,必須繼承皇位,而你能夠選擇,你知道嗎?」

「我一直在跟她比較?」她彷彿被污蔑了那般,瞪大眼,嗓音顫抖。「是誰逼得我在她面前輸得一塌糊塗?是父皇!」

鳳旋突然沉默了。也許在外人看來,黎冰真正的痛苦,其實是源自她的母親,即便他今天才明白那些曲折,他也無法不那麼想。

但人的感情很奇妙,黎冰畢竟別無選擇地跟母親相依為命二十年,她得不到父親的愛,只能尋求母親的愛,由始至終就只有母親的愛,哪怕再扭曲再暴力,都是她僅有的,若她選擇憎恨母親……

她怕自己一無所有。恨那個總是缺席的男人,將所有痛苦歸咎到他身上,相比之下容易一些。

「告訴我她在哪。」鳳旋決定,只有找回慕容霜華,一切失序以及傷害才能降到最低,至於地下水道--他只希望盡快找到慕容霜華,待一切塵埃落定後,工部才能重新改建,確保炎帝城的安全。他不要妻子成為一個殘殺手足,被已逝者錯誤的期待困在皇位上作繭自縛的女皇!

黎冰卻不明白,為什麼他對她的苦難無動於衷,只想找回慕容霜華?

「我不會告訴你,起碼在我登基之前。」

鳳旋握住她皓腕。「算我求你!」

現在說服她放棄皇位,她想必聽不進去。等他找回慕容霜華,就帶黎冰遠離這一切,不管要離開多遠,不管他可能得放棄什麼,那些終究沒有她來得重要。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找回真正的快樂--如果她不曾用虛偽的感情敷衍他,過去這段日子以來,他們不是一直很幸福很滿足嗎?皇位能給她那些嗎?

黎冰發現鳳旋不是隨口說說,他的眼神告訴她,他對尋找慕容霜華一事,無論遇到多少阻礙都不會改變。

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把她帶到哪裡了。人是安德烈帶走的,也許在海上,也許往西去了,我不知道,你問我也沒用。」黎冰的神情和語氣同樣空洞。

鳳旋想抱抱她,要她等他歸來,但他希望她能夠用成熟而獨立的思維想清楚。他不想抹殺她的努力,但造就這一切的她真有點像小女孩耍任性--他永遠不會對她這麼說,但他希望她想清楚,她把霜華當敵人,認為她消失了,就能守住一切,但事實並不是那樣。於是他鬆開她的手。

「在我回來以前,你好好保重。」他說道,毅然轉身走出未央宮。

「鳳旋!」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有她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她!你如果選擇去找慕容霜華,那你就別再回來!」

鳳旋幾乎有些惱怒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次他選擇給她一點懲罰,於是他真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黎冰像力氣被抽乾了一般,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連他也站在慕容霜華那邊?連他也選擇了慕容霜華?在明知她受苦和委屈之後,他仍然選擇了慕容霜華!全天下都只要慕容霜華,彷彿她是多餘的;所有人都只愛慕容霜華,而她只是無理取鬧的那一個!她跪坐在空曠而冰冷的大殿中央,突然覺得好冷,緊緊抱住自己依然沒有用,她抱住了頭,像要把自己藏在一個這世間唯一能接納她之處……

沒有,沒有!這世間沒有接納她之處!她蜷縮成一團,顫抖著。

她什麼都沒有了……

「旋哥哥,不要走……」

鳳旋首先去尋找昔日鷹軍的同袍,告訴他們安德烈是主謀,他相信藍非有法子立刻訂定出最有效率的搜查方式。

藍非邀請鳳旋一起加入搜查行列,鳳旋沒有拒絕。藍非完全沒問他為何不陪在即將登基的妻子身邊,卻選擇尋找慕容霜華,鳳旋相信藍非一定知道炎帝城發生的事,藍宰相的教養方式就是把兒子當成平輩,兩人討論國家大事也討論軍政事務。只是藍非的個性向來如此,別人不說,他也沒興趣探人隱私。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偏偏是一場可怕的暴風雪。但鳳旋在暴風雪到來之前,就接到來自高陽的家書。

他必須回家一趟,立刻。

「快動身吧,再遲疑下去,雪來了,你想走就只能等到明年了。」藍非沒看到他的家書內容,但他光用猜的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這封家書相當緊急,而且高陽王室近日的動靜,他早有耳聞。

但鳳旋有走不開的牽掛,黎冰還不知道這件事,雖然他也打算讓她自己好好反省幾天,可是他怕這一去,明年春天才能回來。

偏偏此時他離炎帝城已有數天的日程,而這封家書就是寄到炎帝城,又讓軍隊輾轉找到他,才能交到他手上,他再趕回炎帝城只會浪費更多時間。

「藍非,幫我個忙……」

鳳旋當日便動身回高陽。他從沒想過終於能回到日思夜念的故鄉,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相信藍非一定能讓他暫時無後顧之憂他相信好友的能力,只是要真正做到毫無牽掛,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她的登基大典那日,天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後的恨彷彿永無止盡,狂暴而殘虐地以冰刃鞭打著大地,北風帶來了她的咆哮與詛咒,大地冰封在哀傷之中。果然是適合她登基的日子,就如同她前半生所有的苦痛與仇恨,眼淚與乞求,到最後臝得的只有孤獨。

黎冰站在高塔之頂,這是未央宮的主塔,也是全炎帝城最高的塔。若是從遠方眺望炎帝城,必定會看見三座寶塔,彷彿插了三柄利刃的黑色寶冠。

天京很快就成了一片白色世界,炎帝城想必也是。

吉時已到,她緩緩步下高塔,沉重的黑色貂毛斗篷拖曳在台階上,黑底織金的皇袍像盔甲一樣將她纖細的身段束得筆挺,腰帶上和環扣上純金的盤龍扣反射著火炬野蠻的紅光。

好冷。那些火炬為何沒能帶來任何溫暖?

她踏著被鮮血染污似的紅毯--啊,想必是天色的關係,那紅看起來既邪惡又猙獰。

諸王之國的使臣站在未央宮四周的八條長廊上,見證她的登基大典。文武百官分立未央宮內兩側,向她下跪,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和地,都在這一日為她戴上寒冰的冠冕。黑色的荊棘是她的龍袍,荊棘劃破了血肉之軀,用鮮血化作她的勳章,在冬將軍的國度裡,暴風雪才是權勢的象徵,它告訴世人,王權就如同凜冬一樣不可藐視!它橫掃大地,壓迫眾生,萬物莫不戰懷跪伏--

向你們的女皇獻出生命,永示忠誠!

慕容黎冰坐在龍座上,眼神空洞地冷笑著。

終於,她是天下至高之城的女皇,諸王之國的共主。

但她卻失去了唯一的,最重要的……

她握緊了龍座上的盤龍浮雕,冰冷的浮雕,龍背上的剌,陷入她掌心的肉裡,她卻無所覺。

看吶!連狂風和暴雪也尊她為帝,烈日因此不敢與她爭輝。四海臣服,萬民高呼,但為什麼,那人卻不在?他情願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選擇跟那個女人站在同一陣線!留她坐困魔魘的王座,孤獨與嘲諷成了她的左右寵臣,在可憐又淒慘的女皇身邊耳語--

他走了,他丟下了你,選擇那個女人。你輸了,永遠永遠輸了……

沒關係,她不在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54 PM

第十章

安德烈是白癡!

啊,她本來以為他只是個草包,但慕容霜華現在肯定他根本是白癡!從她被綁出炎帝城之後到現在所發生的事,大致上可以歸納出安德烈和他的手下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不知道他們的合夥人是誰,但是她不由得同情起那位合夥人。下次找人合作要找個聰明點的啊!

她猜想安德烈的計畫應該是這樣的--

她被綁到大辰國境邊緣,接著安德烈騎著白馬,大喊:「為了美麗的公主殿下!」然後朝她所在的地方舉著劍衝過來--她以為這已經夠白癡了,沒想到她錯了。總之,她相信他想表演英雄救美,但是那個蠢蛋卻沒發現,他們早就出了大辰國境,來到各國勢力都無法管轄,惡勢力橫行的蠻荒之境,最白癡的是他完全沒發現他的手下換了一批!

啊?什麼意思?

把時間往前推。他那群草包手下完全不知道他們已經走出了大辰國境,還在那兒討論著地圖上的位置是不是這裡時,他們被襲擊了!那些襲擊者似乎知道她是大辰的公主,因為他們沒有搶奪錢財,而是搶她!安德烈那群手下死的死、逃的逃,而她被那群說著霧隱國語言的浪人劫走之後,那群浪人似乎有計畫性的要把她交給他們的首領,於是又帶著她一路西行。

然後安德烈那白癡就騎著白馬出現了。

天蒼蒼,野茫茫,那匹白馬還真是宛如全世界的焦點,他的紅披風和綠燈籠褲也很搶眼,頭上那頂金光閃閃的寶冠還會折射出太陽的光芒。她聽到那群浪人在大笑,接下來安德烈衝進浪人群裡,大聲吆喝,有模有樣地揮舞他那把同樣很閃亮的劍。

結果他就被那群浪人三兩下打趴了。她聽到他喊:「喂,是我!」                                                                                       「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                                                                                       「不!別打臉!」

他們連殺他都不屑,在他臉上吐口水,就走了。當笨蛋也是有好處的。

幾天下來,根據她的觀察,大辰那邊應該是發出了懸賞令,於是她成了黑白兩道都想搶的香脖餑,到目前為止搶她的人已經換了三批,數天前又是另一批浪人搶臝了,而且是更為凶殘的一批,他們虐殺前一批搶奪者的手段讓她吐了。慕容霜華知道霧隱國目前有三大勢力互相搞不定,這一批和她剛出國境時遇上的那一批人馬,顯然是不同勢力。

但其實她真正在意的是……

她已經好幾天沒換衣服了。雖然她會遇到對她禮遇有加的搶奪者,其實大多數都是粗魯不文的--例如現在這一批。

之前那幾批人還會替她找衣裳替換,而且會依照她的要求,找白的。

現在她身上這件,已經看不出它本來是白色的。

跟著這群噁心的虐殺狂第十五天的時候,慕容霜華開始絕望了。

他們顯然打算帶著她往南,走海路回霧隱,而他們的上級所下達的指令是,寧可殺了公主,也絕不讓她被搶走。慕容霜華對各國的語言略有一點研究,她已經有幾次被拿刀抵住喉嚨,或以鐵鏈綁住脖子,也不知幸或不幸,其他的搶奪者最後都打不過這群變態,被狠狠地虐殺了。

她身上的白衣多次染了血,變成很噁心很噁心的暗褐色。

她有被救走的一天嗎?她真想換一批人--啊,安德烈的手下笨雖笨,起碼還替她剝葡萄皮,幫她洗衣服哩!她開始懷念他們了,可惜只要這群變態察覺可能守不住她,就換她有生命危險。

終於,又過了三天,他們來到一處地勢險峻的河畔,南方的河流兩岸都是這種寸草不生的懸崖,底下怒浪滔天。這回又不知是哪一方的龐大勢力要來搶她這個香餑餑。慕容霜華光是大老遠看著對方的陣勢--還扛大旗!吹號角!是有沒有這麼招搖啊?她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果然那群變態中專門用帶勾的鐵鏈虐殺對手的陰沉女人,又拿鐵鏈綁住她的喉嚨。

對手果然來勢洶洶,這群變態終於也減員了。她來不及在心裡喝采,變態們扛著她,打算沿著河岸打帶跑。

那群人窮追不捨,而這群變態似乎被逼上了末路,前方出現另一條橫向支流的河道,等於被截斷了去路,慕容霜華知道大勢不妙。

她聽見這群變態之中體型是一般人兩倍大、扛著把巨斧的男人大喊:「殺了她!」然後她抬起頭,懷疑自己這輩子最後看見的景象,就是背光的巨人舉起巨斧朝她劈下--

噢不,還有下一幕。竟然有道黑影從旁邊的河道飛竄而出,她聽見切肉的聲音--最近常常聽,好耳熟。巨人被劈成三截,大雁般的黑影掠過血肉腸子內臟亂飛的空中,巨人的血像瀑布一樣朝她噴過來……她的衣服又要更髒了!

但,那個鐵鏈女用力一扯,她就這麼被扯向空中。

「誰也別想搶到大辰公主!」

鐵鏈女竟然把她甩到河裡!慕容霜華雙手被鐵鏈綑得動彈不得,她仰躺著,感覺天空越來越遠,耳邊風聲呼嘯。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幕了嗎?

還沒。當她看到那個黑影竟然跟著往下跳,朝她撲過來時,慕容霜華感動得快哭了!真的!母后死時她都沒哭,但現在她真的好想哭!

不管那黑影是什麼,因為逆光看不清楚,但總之是個英雄!哦,英雄,讓她以身相許吧!

黑影在兩人掉入水中之前抓住了她,她也在瞬間看清他是……

砰!巨大的衝擊力道讓她暈眩,她知道黑影抓住了她,可兩人在萬馬奔騰似的河水中,她又被鐵鏈綁住,慕容霜華已經放棄掙扎了,她隱約嚐到河水中混雜著血的腥味。啊,她真不知該希望那是新鮮的,或者她衣服上風乾多日如今被水稀釋的,前者很悲劇,後者很噁心。

她感覺到有兩股力道在拉扯她,一股是河流,一股是身上的鐵鏈。

最後,一隻手臂勾住了她的脖子。

慕容霜華知道血是哪裡來的了,這傢伙竟然用他的手死死纏住鐵鏈,才把她拉住!

她想,她真的哭了吧?嘴角有點鹹,但她現在不想承認。

他們被衝到水勢較平緩的河域後,他就拉著她往岸上游。慕容霜華不知道該擔心還是該覺得驚悚,他流了好多血,卻還能拉著她游泳,他真的是人嗎?她看到他之所以能夠在那樣的衝力下死纏著鐵鏈,不只是讓鐵鏈深深陷進他的肌肉裡,還是因為鐵鏈上的一道鐵勾剛好插進他上臂的中間!慕容霜華實在不想研究那鐵勾是怎麼穿過去的,那麼剛好在兩根骨頭中間,雖然這幾天比這可怕的畫面多著,但她不想習慣這些!

河岸邊是一處林地,藍非拖著慕容霜華上岸後,才把手臂從鐵鏈上掙脫。慕容霜華聽到他悶哼一聲,把手臂上的鐵勾拔出來,鐵勾上還留著肉末……

又可以省一餐不用吃了。

藍非擰著眉,他這隻手臂如果不及早做處理,可能就得廢了,但他還是脫下身上的夜行衣,撕成了布條,用力綁住傷處。

「喂!」可以不要把她像魚一樣丟在岸上嗎?她的手被綁住,要怎麼自己爬起來啊?

藍非只是瞥了她一眼。「我先去找柴火。」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得自己想法子爬起來是嗎?

好,她也不意外,這傢伙從小就是這副死樣子,她方纔還以為自己看到幻覺呢。但是她心裡也知道,藍非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力氣救她,如果她連自己爬起來這點小事都辦不到,那乾脆滾回河裡去自己淹死得好。

還好她的腿沒事,就是裙子礙事了點。慕容霜華先讓自己坐起身,然後才站起來,找個平坦又曬得到日頭的地方等他。

藍非撿回柴火時,她試著自己能不能掙脫鐵鏈,結果手腕都破皮了。

他先升火。其實慕容霜華挺好奇他怎麼升的火,又沒帶火摺子。然後他來到她身後,檢視她身上的鐵鍊有沒有解開的可能。

想當然耳,要能解開,在河裡衝來刷去時早就開了。

「被鎖住了,你別再浪費力氣。」

那現在怎麼著?兩個人,只有一隻手臂能用。

藍非大概計算過他們所在的方位,撿柴時順手摘了一些野果,他們必須帶一點在路上。藍非把腦筋動到她的裙子上,因為現在他自己身上也只剩長褲,慕容霜華得盡可能讓自己不去看他精瘦卻肌肉糾結的上身。

怪了,他在軍中不是擔任參謀之類的職務嗎?那身手跟那體格怎麼來的?慕容霜華忍不住好奇。

藍非撕下她裙子的外層下緣拿來裝野果,她沒反對,反正她早覺得裙子很礙事。他洗了幾顆野果,剝了一顆湊到她嘴邊,她本來想拒絕,在河裡翻來滾去,還欣賞過那些精采的血腥畫面,她根本沒胃口,但他說:「我們可能得走上兩三天的路,吃了才有力氣,現在能找到吃的,不代表接下來也有。」

她只得乖乖吃了,藍非餵她吃了四顆又澀又難吃的果子。

接下來一路無語。這傢伙的性格就是如此,她也不意外,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他怎麼找到她的?

原來藍非在三天前就找到她了,他帶著鷹軍出大辰邊境,只是當他的人找到她時,也發現了那群霧隱來的剌客是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藍非當下便知道若是他帶著軍隊貿然圍剿,只會置她於險境。

於是他讓軍隊殿後,自己偷偷跟著他們,跟了足足三天……

慕容霜華真想尖叫。

三天!他就不能早點像剛才那樣衝出來把那些變態削成好幾塊,她就能解脫了嗎?然而冷靜地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之所以在今天動手,是因為沒料到又有人浩浩蕩蕩來搶她,當下才冒險一搏,現身把她劫走。

後來兩人都沒再開口了,因為也無法開口,節省體力比較要緊,而且她有些擔心他的手臂。不過藍非偶爾還是會停下來休息,他一路收集食物,自己一邊吃的同時也一邊餵她。

慕容霜華雙眼往旁邊轉,吃果子難免吃得滿嘴都是,然後這傢伙就面無表情地替她擦嘴……他難道不覺得,一對俊男與美女在做「這件事」時,好歹別板著棺材臉啊!害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義務照顧的某個肢體傷殘者……

她只能對自己說,這傢伙從小就是這副德性,肯餵她已經很好了!

幸運的是,他們沒走上兩三天。當天傍晚,他們因為誤闖羅賽族放牧的地方,被酋長請去「作客」了。

藍非的手讓巫醫包紮好了,慕容霜華身上的鐵鏈則被他們用烙紅的鐵刀硬是割斷--她閉上眼之前卻見藍非盯著她,呃,是盯著那烙鐵,所以她把頭轉向另一邊,閉緊眼,連呼吸都屏住了。

總算能換件衣服……沒白的,唉,算了,有比沒有好。當晚,接受完熱情的招待,藍非便告訴她關於炎帝城發生的事。

她真沒想到主謀是黎冰。

等她回到大辰,黎冰早已登基,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吧?她可不想用打打殺殺的方式解決問題。

「未必。」藍非說道,「詔書的玉璽不對,聖上老早料到這點,你失蹤時玉璽就被他藏起來了,大公主拿到的是輔國玉璽,也就是說,如果有另一份真正蓋有傳國玉璽的詔書,她就會被視為是『暫代職務』。」也就是說,不算篡位。熙皇的用意很明顯,不要慕容霜華回到大辰後對長女有所懲戒。

然而,跟羅賽族的交涉又花了不少的時間,羅賽族知道她是大辰公主,她差點被留下來當酋長夫人,酋長留了他們一個冬天。

直到隔年春天,慕容霜華與藍非終於領著鷹軍,和另一支羅賽族答應借給他們的軍隊,回到天京。

御書房內,奏摺雖然堆了滿屋,然而黎冰卻已經疲累而心煩意亂,坐在羅漢床上,支著額頭。

她好累好累,勉力打起精神處理好像永遠處理不完的國事,卻壓抑不下丈夫不在身邊的淒愴,和她被拋下的自怨自艾。

她的肚子還沒隆起。那陣子每晚為了臨摹地下水道路線圖,夜夜那麼纏著丈夫,也許是那時懷上的吧,她經常撫著肚子,怔忡失神。

他怎麼可以丟下她?他怎麼可以……

他問她,真的想當皇帝嗎?

她沒想過。她一直都是努力達到母妃的要求,鳳旋不明白她逼宮的動機,她覺得委屈,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她的恐懼!

她只想沒有威脅地活著,沒有威脅地與他廝守,為什麼他卻責怪她?

她困守死城一般的炎帝城,大雪持續整個冬季,這片沉默則蔓延到整個天京,生氣許久不復見,因為她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悲淒。那年的年節,百姓為慶賀她登基而燃放數夜煙火,她卻只是沉溺在鳳旋不肯回到她身邊的傷痛之中。

錢公公一進到快要寸步難行的御書房,真的很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啊。然而他帶來的消息讓他有些猶豫,他實在不想動了大公主的胎氣,可是這一切真的必須趁早解決。

大公主未必真的平庸,只是懷孕的女人情緒起伏大,鳳旋又離她而去,她根本無心處理國事;她已經盡力了,但這龐大的國家卻不是如今身心俱疲的她能輕易治理得了的。被軟禁在未央宮後殿的熙皇也知道這點,但他還在跟長女冷戰,對此愛莫能助,反正黎冰也不打算跟他求助。

「陛下。」

黎冰沒抬頭,她現在什麼人都不想搭理。

錢公公實在沒轍,只好開門見山道:「霜華殿下和鷹軍,以及羅賽族的特使,已經回到天京了。」

黎冰總算動了動,然後冷笑道:「她回來又如何?帶了鷹軍和羅賽族特使,就能把我逼下皇位嗎?」慕容霜華的回歸,不意竟又讓她燃起了一絲生氣,哪怕是代表著憤怒與嫉妒,恐怕也好過她這一整個冬季的死氣沉沉。

錢公公不敢說話。

「好,我就去迎接她。」黎冰搖搖晃晃地起身,命人為她換上最華麗的戰甲,依然是一身黑色金紋絲袍,來到未央宮前。

慕容霜華一身素白布衣,但騎著白馬帶領鷹軍與羅賽族勇士進到炎帝城來的她,卻彷彿才是這座巍峨皇城的主人。她抬頭挺胸,氣勢不亢不卑,臉上掛著彷彿從不曾凋零的優雅微笑,太平宮的宮奴和百官見到她平安歸來,有的相擁而泣,也有的高聲歡呼。

黎冰藏在袍袖中的拳頭握得死緊,她好恨這女人歷劫歸來,卻依然意氣風發!她只是歸來而已,這座死寂了一整個冬季的炎帝城卻因她而甦醒。

她甚至聽到,炎帝城外百姓們燃起煙火,鼓掌著,吵鬧著……

黎冰不知道那是因為百姓對皇女平安歸來感到喜悅,為鷹軍立下功勞感到振奮,她不知道自己對週遭的一切漠不關心許久。那年年節時,她甚至聽不到外頭的煙火和鞭炮聲,她看不到春暖花開,也看不到任何歡欣和喜悅,把自己鎖在御書房裡,自我折磨似地鎮日與悲傷和永遠處理不完的國事為伍。

黎冰搖搖欲墜地站在高台之上,耳邊只剩嫉妒與怨憤化成的幽靈在耳語。

她才是女皇!他們應該為她歡呼!

慕容霜華來到台階之下,抬起手,讓隊伍停止前進。她仰頭看著黎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過去數月的苦難全都是因她而起,然而她卻不得不顧忌她答應藍非的事:黎冰是主謀者一事必須保密--永遠保密。

你對她有意思?她絕對不是嫉妒哦呵呵呵。

藍非依然面無表情地道:這是鳳旋臨走前請托我的。

她幹嘛答應?鳳旋是求他,又不是求她!看在你拚了命救我的份上,我就給你這個人情。她絕對不是對這傢伙有意思哦呵呵呵。

「皇姊,這幾個月真是辛苦你了,你可以休息了。」慕容霜華踏上九十九階台階--還好她這幾個月有練過,要不還沒爬到頂就先喘死,也太丟臉了。

「什麼意思?你應該向你的女皇下跪!」黎冰像刺蜻一般武裝起自己。

「我答應了鳳旋和藍非,不把你與安德烈合謀逼宮的事公開,如果你不想身敗名裂,被冠上反賊之名,現在就乖乖退下休息去吧。」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替她惹出的禍事收拾殘局,這還不夠為她著想嗎?

「你才是反賊,父皇已經傳位予我,我是大辰女皇,你帶著軍隊大搖大擺進城來,我才該安你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父皇用的玉璽,只是輔國玉璽--你拿到時沒仔細看嗎?」慕容霜華拿出熙皇讓藍非帶給她的另一份傳位詔書,在黎冰面前攤開。「這才是真正的傳位詔書,辛苦你數月來代理這職位,現在可以還給我了……姊姊。」

「不--不可能!」黎冰伸手去搶詔書,慕容霜華閃了開來,黎冰一腳踩空,往台階下滾落,慕容霜華想拉住她已經來不及,底下的藍非身形一閃,以最快速度飛身上前抱住她,但白色台階已經染了一片怵目驚心的腥紅。

為什麼?到最後他還是要這樣對她?嘲諷她似地擺了她一道!黎冰雙眼失神地看著天空,幾乎要在極度的怨憤中失笑,淚水卻背叛她最後的尊嚴。

她以為她看見了……那自她登基後便陰霾數月的天空,竟然放晴了……

如果她不是厭惡噪音,厭惡暴力,她真的很想……

「啊--」用力尖叫。

但,她是大辰女皇,這種不優雅的事,交給底下的奴才去做就好了。慕容霜華鬆開在小太監手臂上狠擰的手。

山一樣高的奏摺!那個女人是想試試看御書房最多能塞下多少奏摺嗎?慕容霜華焦躁地踱步,她已經把藍宰相和藍非拉過來一起批閱,未央宮後殿那個老傢伙竟然厚顏無恥地繼續裝病,於是現在,他們三個人從早忙到晚,這些奏摺仍然沒有減少的跡象--因為新的奏摺仍是一天接一天湧進來!

而那個讓奏摺堆到天上去的女人呢?她從台階上滾落,流產了。而害人家不小心滾下台階的偏不巧就是她,所以她只能讓她專心休養身子。

她這個女皇,還沒有舉行登基大典,兩隻眼睛的下方已經為了慕容黎冰丟下的爛攤子多出兩個明顯的黑痕!

到底誰是做錯事的人?她真的不懂啊!

「啟稟陛下,高陽王已來到殿外,等候覲見。」

「很好!」總算到了!「叫他滾進……」她乾咳一聲,又回復平日優雅的笑容與輕聲細語。「宣他進來。」

鳳旋一身風塵僕僕地回到天京,他這次帶來的隨行人員都仍在後頭,他自個兒輕裝趕路,連休息都沒有就進了炎帝城,當然不是急著朝見女皇,而是心急於妻子的小產,更擔心慕容霜華仍打算追究黎冰串謀綁架她的罪責。

「君無戲言。」慕容霜華的語氣頗無奈。所以說當皇帝哪裡好呀?想反悔都不行!

鳳旋是來帶黎冰走的,他要帶他的王后回高陽。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雖然慕容霜華有點嘔,但也得算了。她讓鳳旋到長樂宮等著,那兒陰氣太重,她把黎冰安排在未央宮的側殿靜養。

黎冰仍是沒和熙皇說上半句話,慕容霜華想想也算了,父皇原本要下旨廢後,雖然在她的懇求下讓步,只命令母后從此不得踏出太平宮,母后卻因此和父皇賭氣而自盡了。母后縱然有錯,她也無法對父皇毫無怨言半生得寵又如何?那也彌平不了男人用情不專對女人的傷害,甚至到頭來還冒出個伍昭儀,對母后來說,那無疑是對她的愛情最深刻的羞辱。即便她都對父皇有些不諒解了,更何況是黎冰?她都想把那老頭放生在後殿不理他算了。

慕容霜華來到未央宮側殿,黎冰靜靜地繡著娃娃鞋。沒了孩子對她的打擊想來比失去皇位更嚴重,她連面對慕容霜華時都不再怨憤地武裝起自己,只是低著頭繡那些娃娃的衣飾。

「鳳旋從高陽回來了,跪著求我讓他帶你走。」

黎冰身子一顫,沒回過身看她,手上的動作卻停住了。

半個月前,她從床上醒來時,知道她同時失去了皇位與孩子,那時她愣愣地看著床頂,也許是再也沒有力氣憤怒,又也許是……這一摔,把她摔到人生最谷底,她終於痛得醒了過來。

她真的想當皇帝嗎?母妃希望她是皇帝,她想做給母妃看,也想做給總是否定她的父皇看,想證明自己能臝過慕容霜華。

她無法不恨慕容霜華,哪怕理智上明白那種恨有些無理。父皇說得沒錯,在這皇宮裡,在炎帝城這個可笑的「家庭」裡,始終不曾做出真正傷害她的事情的,只有這個皇妹--當日慕容霜華對她的警告,也只不過是回敬她對皇后的挑釁。可是她卻無法不恨她。當慕容霜華歷劫歸來,當她彷彿無所謂那般意氣風發地領著鷹軍和羅賽族的勇士來到她面前,她心裡強烈的屈辱感與自卑讓她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因為她的脆弱,她無法不恨。原來那種恨是源自於心底的軟弱。那些堅強的人,總是逼著她承認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為力,哪怕她已無數次痛苦得只能在黑暗中呻吟。

命運對執迷不悟的弱者從來就不是憐憫的,她被狠狠地推落到最谷底之後才終於明白:緊緊抓著不該她的,最後的代價就是連她真正重要的也失去……好痛好痛的代價啊!

她是真的想當皇帝嗎?失去了孩子,她才痛得驚醒,她根本不想當皇帝!她為了守住鳳旋而作出極端的選擇,最後卻把孩子滑掉了,她讓他們的孩子流掉了……

但到頭來,鳳旋卻為了她,跪下來請求慕容霜華。

黎冰撫著肚子,覺得自己沒臉見鳳旋。

「渴望什麼就義無反顧去爭取,想握住什麼就用盡力氣去守護,想挽回什麼就放下尊嚴去補救。光會哭泣,光會埋怨,光會痛恨是沒有用的,你想一輩子活在我的陰影下也由你,但我可告訴你,我沒空理會你過得多悲慘。」她那堆山--一樣高的奏摺還沒批完呢!慕容霜華又想尖叫了。

黎冰終於抬起頭看著她,慕容霜華雙手抱胸、一臉挑釁地回望。

「這個國家是我的,鳳旋的愛情是你的……」她欺向黎冰。「但是,你最好用全副心力去守著,也許哪一天我心血來潮,會想搶走他呢!」

黎冰瞪著她。

「快去找他啊,他在長樂宮等你。或是你想不戰而降,直接把他讓給我?你以為我會跟你客氣嗎?就算我的敵人弱到連身為被她莫名其妙當成對手的我都覺得丟臉,但是這種事我是不會客氣的。」

黎冰握緊了娃娃鞋,深呼吸。

也許父皇的選擇沒有錯,帝國的重擔,最終只有這個可恨又目中無人的女人承擔得了。事實上如今慕容霜華唯一讓她痛恨的,也只是她擁有自己始終欠缺的堅強--那種世界理應在她腳下的自信,對身上的重擔大無畏的勇氣,曾經讓她欣羨無比,讓她相信是慕容霜華擁有得太多,才會造成兩人如此。

那一刻她其實想告訴慕容霜華,就算她想搶,鳳旋也未必會如她所願。

鳳旋不是父皇。是他無條件地包容她,也安撫她,彌平了她前半生所缺憾的一切,是她錯以為隻手遮天才能守住他。

她必須回到他身邊!那才是她今生最美好的歸屬。臨去前,黎冰又看了慕容霜華一眼--她以前怎麼沒發現,皇妹其實沒她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不算秀氣,身段比之她的婀娜更是乏善可陳。倘若生在平凡人家,真不知誰才該嫉妒誰呢?她忍住沒哼聲地跑出了側殿。

「啊……真是受不了。」她是女皇,那臭丫頭不知道要下跪才能離開嗎?慕容霜華沒好氣地走出側殿,卻撞見抱著胸不知何時站在門外偷聽的藍非,這傢伙依然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君無戲言,你既然答應不追究,又何必刻意刺激她?」慕容黎冰還在休養吧?她明明也原諒她了,何必嘴上不饒人?

慕容霜華高傲地走到他面前。「藍參將,」她的嗓音滑如絲綢,像是挑逗那般地問:「你在吃醋嗎?」

藍非朝天上翻白眼,臉色無比難看。

可以的話,他真不想跟這女人扯上關係……

但他還是跟在她身後,認命地回御書房批閱奏折。

黎冰突然想起,去年,當她開始謀畫對付慕容霜華之後,每天總是到深夜才回家,有幾回看見桌上放著一盅解酒解膩的蜂蜜汁或蘿蔔湯,嬤嬤說那是鳳旋為她備下的。

而她過了多久,才發現鳳旋因她受了委屈而消瘦?過了多久才發現,從來都是掛著溫和謙恭微笑的丈夫,為何臉上不再有笑容?他身邊的人都發現了,為何獨獨她沒驚覺?

因為,那時候鳳旋僅剩的微笑,都是留給她。當她回到家,或者她晨起送他出門,丈夫都是笑著與她道別,然後那些笑容漸漸的連在家裡也少了,她竟還是沒發現。

她最害怕失去的,卻沒用心去守護。

她恨鳳旋離他而去,他卻仍是為了她,以國王的身份跪著求慕容霜華。

她始終都不是個好妻子,不是嗎?這樣的她怎麼有臉跟他回高陽?

黎冰在長樂宮外停下腳步,躊躇片刻,想起慕容霜華的冷嘲熱諷,最後仍是硬著頭皮走進去。

影牆外,插遍泥地與綁滿欄杆和樹枝的風車,讓她愣住--她沒想到慕容霜華完全沒動到長樂宮。

那是她自困於凜冬的炎帝城為女帝時,御醫診斷出她有孕,她怨鳳旋丟下她,但心裡仍有企盼,於是命宮裡的人以油紙做風車,讓她插滿長樂宮,那時。候她沒事就待在這裡看幾千幾百支風車,一起轉動。

鳳旋站在前院中央,看見她,笑著朝她伸出雙手。

回到高陽,水月行者為他的繼承大典表演,他才知道他們都認得黎冰就是小雪,卻獨獨他沒認出來。

怎麼可能一眼就認出來呢?也許走江湖賣藝的,自有他們一套方法吧?當他踏進這插滿風車的前院,那一瞬間,胸口痛得無法自已。

如果再讓時光從頭,也許他會選擇用另一種方法,留在她身邊,說服她放下仇恨與帝位,而不是留她一個人面對孤獨與悲傷的蠶食--雖然他終究還是得趕回高陽,安撫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親,管理兄長驟逝、父親大病而無人管理的國政。

他只慶幸,熙皇用他自己的方法阻止黎冰犯錯,慕容霜華也願意不追究。

他是誠心感恩這一切,他的冰兒,他的小雪可以全身而退。

黎冰走向那由始至終,都只等著她一個人的懷抱。

她忍不住在他胸前哽咽了,因為失去的孩子。

南方吹來的風,帶來萬物重生的訊息,九百九十九支風車,幸福地轉動。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當她在高塔上因為孤獨,因為無助,因為母妃的憤怒而哭著入睡時,她做了個夢,夢見一雙閃燥五彩光芒的鳳凰來敲她的窗,她打開窗,為鳳凰的耀眼美麗而驚喜。

鳳凰說,要載著她到一個溫曖的、她的動物朋友都不會凍死、沒有雪的國度。於是她爬到鳳凰背上,任牠載著她,飛向遙遠的南方……

那個夢,很幸福啊,小黎冰握著風車,垂著淚珠的睡顏,露出了甜甜的微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56 PM

尾聲

夜神終於找到了答案,但祂該如何將「愛」獻上?祂問明月,問星辰,問山川,問大地,亙古的見證者,為受盡情愛折磨的神祇解惑--

禰願守護她的微笑;禰願抹去她的憂傷。

稱願為她奮不顧身;禰願為她默默承受。

禰願為她,連尊嚴都不要!

禰能做到嗎?禰能做到嗎?那凡夫俗子為所愛,可以眉頭都不皺,高高在上的神祇,禰可願付出一切?

夜神終於找到了答案,祂知道如何將愛獻上。祂就此守護她的夢境,祂讓她自由來去天上與人間。

從今以後,當夜神與祂的新娘在天上重逢,祂以彩霞為她鋪路;當公主回到人間,祂以晨曦剪作她衣裳。

從今以後,人間恆有良夜,有情人得以如願。

高陽王帶著他的王后回到溫暖的南方,他花了十年改善高陽的水患,並且成立工部,以大辰為典範,建立了改良而且更適合南方的水利系統。在那十年間,他的妻子是他最能幹也最體貼的輔佐者,慕容黎冰幼時所努力的一切並沒有白費,她與丈夫為高陽百年後的強盛打下了基礎。

他們一共有三個男孩,兩個女孩……哦,還養了一隻叫傻蛋的狗,跟很多很多不用怕被凍死的小動物。

據說,傻蛋的爹有個很貴氣的名字,叫王子。

至於大辰女皇與她的藍親王,則共同創造了往後三十餘年的皇朝盛世。千百年後,也許會有來自陌生異地的雜戲團,他們自稱水月行者,在某個喧鬧迷幻的夜為你娓娓道來--關於黑女皇與白女皇,關於她們的守護者,以及她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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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gbaby0426 發表於 2013-9-20 04:56 PM

【後記】

寫完之後我才驚覺,這其實是一個反派如何變成反派,最後痛改前非(好像不太一樣耶XD)的故事。

這個故事其實不是因為主題書才誕生。早在幾年前看完莎莉賽隆演白雪公主裡的壞皇后時,就一直很想寫,(謎之聲:共同點在哪?某吉:穿著黑色華麗衣裳坐在皇位上詛咒天下蒼生的邪惡又讓人憐憫的壞美人〉口〈--後面真的有這麼一段,這小小一段就是這一整個故事的發想點,害我在寫時忍不住默默地想:我終於寫到你了,但為什麼感覺一兩頁就結束了?撒迷系!XD)但這是中國式東方版的古代稿,我當然不可能寫個歐洲背景。〔有想過,但這是套書,更何況我覺得用東方背景來寫,有些FU才寫得出來啊!〕

當然,女主角也是東方人,所以各位只要想像壞皇后的氣場就好--莎莉大美人真是太大氣了,這電影告訴我們,魔鏡也是會趴袋的。然而我們家黎冰好像口感偏軟,(謎之聲:你可以用正常的形容詞嗎?某吉:廚師回到家就不想做菜,作者下崗後只喜歡用口語書寫,很過分嗎XD)實在是因為個人偏愛怯生生好嬌柔的可愛小蘿莉,(讓人好想抱抱她,再捏一下麵團似的臉頰)很孤單很可憐很羨慕地看著高塔外世界的小公主,所以最後女主角就變成了那樣。

當時想要寫這樣的角色時,另一個與她相敵對的,慕容霜華的角色也幾乎同時誕生。(原型當然不是貝拉--喂!XD〕同樣的,開場時的場景,靈感來自某部影響世界上許多電影與MV的日本電影大師作品,讓大家猜猜看--文字寫起來跟畫面表現當然不同,不過我就一直想寫寫看,就像許多年前寫《難捨的羈絆》時一直想寫水晶吊燈跟音樂盒一樣。那部電影的片段,在後來許多MV以及電影中都能看到一點影子,也許是那種既魔幻又有些毛骨驚然的感覺太讓人有共鳴了吧~~

當想寫這樣兩個角色的念頭產生時,其實我一直遲遲未動筆,主要是手邊自己的系列都寫不完了,雖然是個兩本就能解決的坑,但在動筆前我對霜華這個角色其實沒有太多感覺,(我在創造她時就有一點偏見在而當抽到《庶帝》這個書名時,我想也許這是一個適合的舞台,就把早已想寫的故事挪出來與大家分享。下筆的當下其實有想過未來不會寫系列作,所以盡可能地在一本內交代完這兩個很莫名地成了仇敵的大美女的故事。(怎麼有當年〈你是女王〉系列的既視感?XDDD)

我曾經跟朋友說我很不喜歡某某類型的故事,但我發現寫作至今,我說過很討厭的故事,說完沒多久我就寫了。在這一本裡也同樣,起碼有幾個橋段是我過去覺得很蛋疼,我若是寫了一定是腦抽了之類的想法,結果寫著寫著,我發現能寫這樣的故事也不賴。(其中一個就是:英雄救美。我才在部落格上說這種故事讓我興趣缺缺哩,看來,覺得討厭的東西,換個角度來寫,卻可以有不同發現啊!〕功力是可以慢慢磨練的,因為知道自身的不足,所以我不介意花更多的、哪怕是一輩子的時間來磨練,但我覺得寫出樂趣來應該才是每個作者最原始的初衷吧~~

在寫上一本《絕代明珠》時,我曾想過角色的裝扮是可以作為側寫主角內心轉變的「道具」之一,當然這個想法只是一個概念,就像我認為人物眼裡的景色也同樣是一種道具。〔你可以說我匠氣太重,沒法子,不這邊弄點花樣,那邊玩點心思,就覺得好像我沒玩夠一樣)我在《絕代明珠》做了嘗試,在這一本則改用更誇張但也更簡單明瞭(根本就像舞台劇一樣)的方式--其實我本來還想過,乾脆黎冰出場是黑夜,霜華出場是白天。(初出場時是這樣沒錯)我不確定各位感受如何,或者能否覺得趣味,起碼我是玩得很開心。(各位要知道敝帚自珍跟自得其樂,是每個創作者的通病,否則我們也沒樂趣可言了啊)也許不見得人人喜愛這樣的方式,然而我所能給予每一位陪伴我的讀者的保證就是我會盡可能在每一本的寫法都做修正,思考能夠玩樂……不,改進之處XD.

陪了我八年的戰友在去年年底時掛了,新的戰友是小白--這代表什麼呢?(白皇后?如果我寫出來,各位一定會知道)新的里程碑即將展開,各位就再陪我一程吧!XDDD

歡迎到痞客邦的部落格:結言http://kinyoshi.pixnet/blog,陪我聊天。

雖然本人常因趕稿或各種原因不在〔而我期待電腦掛點這理由可以永久缺席!TAT〕,但每個來訪的朋友我都歡迎~~

希望下回很快再見!〔這叫自我砥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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