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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g032 發表於 2013-8-23 10:58 PM

岳靖 - 出佂【單】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8-25 01:25 AM 編輯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對他而言,愛情無疑是最艱困的出征,
他並不害怕,但也會覺得痛;
他再也不想踏上這條路,因為他好不容易倖存歸來,
人活著,心卻死了,失去愛的能力,也不想被誰愛著。
他學會以溫和的姿態與人保持距離,接近卻不親近,
但來到熱情奔放的加汀島以後,他發覺一切逐漸失控,
只因他遇上一個會唱他愛的歌的女人──
她的歌聲清麗,把哀愁唱成撒嬌,在他心上纏綿,
她做著和他一樣的工作,可比他更懂得治癒一個人,
他行過世界拯救無數生命,卻需要她撫慰;
以為自己早已沒了真心,來到她身邊,心卻又熱了,
原來他並非真的死去,只是不知如何放下過去;
她像破曉前的第一束光,穿透他心底,陪他越過黑夜,
他願為她而愛,再次賭上人生⋯⋯

【出版日期】 2010年07月15日

【出版社名稱】 果樹出版社

【書系及編號】 采花系列980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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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11 AM

序章

    對他而言,那無疑是最艱困的出征,喪命機會百分百,但他並不感到痛苦。

    亮白彌漫開來的瞬間,他看到他的故鄉——沒有四季、終年雪霧迷蒙的北國邊域。某些地方依然開著奇彩繁花,綿杉菊團簇的石砌拱門,人們走進去,形影顯在窗上,清晰得像一張照片,他的兄弟們全在里頭。那是他成長的餐館,位于浮冰漂流的大河堤岸,有個很棒的店名——Eyecontact。他和他的兄弟們最喜歡在打烊時刻,臨窗圍桌,燒幾道私房菜,喝酒聊天或打橋牌。今天,時間提早,夕彩染得窗台薄雪橘燦燦,好像他曾吃過的一種南國冰品,很稀有。都說北國難等太陽,遑論日落。看來,此情此景堪屬難得。

    兄弟們圍著圓桌,女眷到齊了,還有幾個大小蘿卜頭,最年幼的那個,被他媽媽抱在懷里,是亞杰的兒子,他記得那孩子叫——不,不對,那孩子不是流遠,抱著他的女人亦非綺璐。她是誰?他看不太清楚,不過,顯然她丈夫遲到了,使她身旁空了一個寂寥。真不應該!即便今日聚會時間提早,也不應該。不應該在特別的大團聚遲到!讓他瞧瞧是誰——

    之樣拿著被小晃一屁股坐成兩段的眼鏡,皺著眉;亞杰和他心愛的女兒正玩著一個骨董陶瓷面具;卡諾把孩子扛在肩上,顛得剛吃飽的小家伙吐了他一頭奶;希德模仿著貓頭鷹鳴聲逗得小女兒格格笑;威廉與小默是席上最安靜的,父子倆埋頭吃著餐盤里的菜……似乎所有的人都到了。他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名丈夫遲到的女子,他看不清楚她的臉,越來越不清楚,到底——

    他漏點誰的名?是誰遲到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13 AM

第一章

    時間是早點茶過後九十五分鐘,不早,也尚未靠近午餐時刻,陽光卻已當頭照曬。

    這是值完夜班的金色周末,汗水從田安蜜微鬈劉海斜覆的額際滑下,她站在碼頭石帆噴泉廣場,打開側背的亞麻編織包包,拿出方帕擦擦一張頗具赫本清靈氣韻的臉龐,戴上米色闊邊帽。這帽子是兩個月前的誇張艷陽天,于專賣店街花坊買的,二手貨,花坊主人割愛給她,上頭別著扶桑花——這座島的島花,熱情燦艷地在搖顫。

    整條街的花都在搖顫,萬國旗飛得跟雁群一樣有形不紊,海上兩級風往陸地吹拂,氣流穩定,可不宜出航。帆船手特區,打盹的街貓窩匿系纜樁陰影下,鷗鳥懶洋洋團縮船舷。桅桿迭影瓖進碼頭壁偽裝的牆,灰黑逆十字箝制收帆的船只。

    多年後,田安蜜始終沒忘記這個不適合出航的日子。

    稍早,田安蜜坐在Segeln沙灘花園拱廊餐廳老位子,享用主廚自制的血腸,沒注意到她附近的桌位有名新客正在請侍者推薦餐食。若她落坐就拿掉耳機,她肯定會聽見〈帆〉里的男人詢問嗓音,然後建議他點一客和她一樣的噴香可口血腸。

    田安蜜喜歡血腸當早餐,特別是加酒調味的,這樣一餐,她不僅布丁和肉都吃到,更喝了酒。有人說這代表她急性子、叛逆。那人如果知道她又這麼吃,肯定還會說相同的話。

    “安蜜醫師,早餐重口味對腸胃不太好。”熟識的男侍常在收空盤時來上一句。“你是醫師,應該比一般人更注重養生保健——”

    “我要去爬山。”喝完餐後茶,她拿口布輕按唇角,微笑很甜美。“一起去嗎?”離座,戴妥耳機,讓PinkFloyd統領她的聽覺,她看著男侍掀動的嘴形,柔吟一句︰“Wishyouwerehere——”

    女性哼吟PinkFloyd的歌,學不來DavidGilmour的平實腔調,反倒多了纏綿與清麗,一首愁緒的歌唱得像撒嬌。至今,安秦只聽過一個女人那樣唱男人的歌。他心頭仿佛有個開關咯 一聲,回過頭,不見任何令人思念的身影,也沒人在唱〈WishYouWereHere〉。他後方的桌位,坐著一家三口,離他最近的小女孩大約兩歲,很活潑,把餐具當樂器,不管柱頭上的揚聲器釋放什麼德布西、貝多芬、莫扎特,童音嬌呼呼,嚷唱在森林里遇到熊先生的有趣歌謠。

    “啦、啦、啦、啦、啦……”十六個稚嫩的啦,像花開在空氣里。

    小女孩的父親鼓掌猛誇,取了桌邊隨海風搖曳的迷你裝飾貝殼掛在小女孩耳上,一看就是極寵女兒的痴父。小女孩的母親注意到他回首,噓聲命令父女安靜用餐別嬉鬧。那母親向他致歉。他笑了笑,說不要緊,小孩有朝氣是好事。接著,他手法靈巧地變出一根花朵棒棒糖,朝小女孩遞去。小女孩開心大叫,愛上帥帥的魔術師叔叔。

    “安醫師,我以為你討厭小孩。”同桌的男子暢快地發出飲水聲。

    安秦回身端坐。

    “我當你轉過頭去罵人,其實是把妹泡妞,哈哈哈——”男子比他年少幾歲,舉止略略輕浮,缺乏醫師該有的穩重。

    安秦神情淡然,沒回話,徑自飲著旅店著名的扶桑花茶,吃完侍者推薦的酸模色拉和包了米料、絞肉的葡萄葉卷,揚手招來侍者,追加餐後甜點。

    小圓餅、霸王梨冰淇淋……塔派布丁蛋糕泡芙上齊,安秦半口未食,站起身。“海英,你不需要幫我作導覽。我不是第一次來加汀島——”何況此次非來觀光。他掏出皮夾,取幾張鈔票,用空瓷杯壓鎮。

    “你太客氣了,安醫師。”海英咧咧一嘴白牙,右手甜品叉,左手聖代匙,痛快廝殺。吞下美妙的巧克力酒漬櫻桃派,稍解嗜甜癮頭,目光才再度聚焦回安秦身上。

    “你慢用,我先走了。”戴好白色貝雷帽,安醫師多留好幾枚硬幣,供他投小費箱。

    慈善人——不愧是來自無國界的慈善人!安醫師這般體貼,他感動得都快掉下男兒淚了!

    “安醫師,”長指揩揩雙眸,海英繼續品嘗滿桌甜蜜滋味。“我偉大的舅媽要我少吃點甜食,不過,你剛剛取悅小美人胚子的花糖果,看起來很吸引人,能否賞賜?”

    安秦沉眸,從襯衫衣前袋抽出一根糖插進山巒狀的冰淇淋里。

    “哇、哇、哇!山頂開花了——”海英鬼叫,跟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差不多,無視用餐禮節。

    雖是半戶外的拱廊餐廳,可也得注意別太雜噪。無論何時用餐,田安蜜老是聽見海英大鳴大放,即便她塞著耳機,虎群沖進她腦里,那高調家伙的身形已顯清明。海英實在是她認識的男人之中,最吵的一個。原本沒察覺他在這兒,這秒她走到拱廊口,他的大嗓門開了個黑洞,吸噬一切。她難抵莫名回頭的舉動,掃視目標物。

    就在她的老位子斜後方,海英背對廊口方向雙手張成V又放下,他似乎在和誰講話。高大的男侍擋住了那個人,她只看到男侍頭顱上方突冒一弧白。

    “安蜜醫師!”男侍快步朝她走來。

    田安蜜拉掉左邊耳機。

    男侍說︰“你的帽子忘了拿。”

    是帽子啊……田安蜜淺笑,收回遠瞟的視線,接過男侍遞來的闊邊帽。“這種天氣爬山可不能沒戴帽子。”道了謝。

    送她走出廊口的男侍轉身回返,差點撞上要離開的人。他愣了神,看著戴著貝雷帽的男人。“您要和安蜜醫師一起去爬山嗎?”嗓音反射地騰涌出口後,記憶跟著浮起——這位客人也是醫師。最近杜氏醫學中心舉行研討會,好些權威醫師現身加汀島。

    “艾恩賽林在香檳山是嗎?”這名外地醫師丟了個怪問題。

    男侍一時間沒應聲,五、六秒溜過,聲音正常滑出。“您需要花束嗎?”

    “不用。謝謝。”他微頷首,走到廊口,說了一句︰“她對花過敏。”

    “哈啾——”進入Flore花坊,田安蜜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尋望花草空間里的花神。

    今天,木犀花開了,全開了。她看不到任何一朵,但感覺得出來,羞澀花苞爆裂地款待人們,以它清奇之芬芳令這花坊更像城堡地下室。

    那綠得深暗的長春藤爬成一面面高矮牆,牆里長出吃人似的大花和挑人心的小花。田安蜜每次走這迷陣,總得花不少時間,走到盡頭,手里也就抱了一把色彩姚冶的花束,好像她在迷陣里抓到壞妖精。那花神——天天穿著高腰帝政線雪紡紗長裙當工作服的花坊老板——何欣會幫她整治它,用緞帶、用奇妙的碎布或寫滿詩句的神秘紙張包捆起來。

    聽說這花坊是請來與加汀島同一海域的隻果花嶼之名人——湯舍設計。湯大師喜歡透過空間說故事,說新奇故事、說古老神話,這花坊融入兩種元素,視覺沖突強烈,卻詭異中帶自然。

    陽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報時鋒芒,人形兔雕像拿著懷表告訴她花了多少時間在綠迷牆紅花叢里魂游。

    “安蜜醫師!”察覺外方動靜,走出工作台的何欣顯得有些驚訝。“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鐘旁發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發呆,那表情是在醞釀一個秀氣的噴嚏。

    “木犀花開——哈啾!”又一個噴嚏打斷田安蜜想好好說話的聲音。她拉掉兩邊耳機,收進包包里,單手挾著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頭往工作台抽了張面紙,遞給田安蜜。“怎麼有空來這兒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舉行醫學研討會?”帆船手特區有醫學背景的人士全為這事奔忙,她的兒子正是這樣,人難得在島上也像沒在島上。

    “杜老師沒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給的面紙輕掩鼻子,按揉著,回道︰“再生醫學不是我的研究領域……”語氣含糊。

    “這樣啊,那你可輕松了。”何欣沒多問研討會之事,接拿田安蜜選取的花,說︰“要買點木犀花回去嗎?”

    “嗯,得買一些回去。”美眸瞧見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後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過去,何欣跟著進工作台,繼續早先中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著花,邊說道︰“若若戴起來硬是少了點感覺——”

    “謝謝你肯割愛。”田安蜜移開面紙,丟入充滿斷枝殘葉的垃圾桶,笑著響應。“若若遺傳自你的絕色容顏,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這帽子也不對,當然讓給你了,安蜜醫師。”何欣柔聲細語。

    田安蜜聽著聽著,笑了兩聲,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專心選花,沒再開口說話。水池中央浸著一尊雕像,只露出頭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樹遮蔭,枝葉懸著熟艷果子偶爾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漲退,沒個恆定,唯一不變不動是直立水中的雕像。這同樣是湯舍大師的杰作,聽說舀點水倒進雕像嘴里,或喂它一顆果子,可得天機。

    田安蜜對天機沒興趣,盡管挑選攬網線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靈動,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機有什麼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為泄漏天機,才得永世站在水里被頭上的果子釣釣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點沾濕的長裙擺。

    “好了嗎?”何欣提著水桶和噴霧罐過來汲水。

    田安蜜將花朵放進水桶中,說︰“這些請與剛剛那些襯風船葛一起包束。”

    “風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說要買回家?”

    “先去爬香檳山,回來另買一束。”田安蜜感覺鼻腔癢癢,趕緊再抽張工作台上的面紙。

    “我記得心蜜對花過敏——”

    “我今天就是要讓她打噴嚏打到跳起來。”田安蜜擤擤鼻,壞心眼地笑道。“讓她晃著兩管鼻水跳起來!”

    何欣像在看一個俏皮孩子般地瞅著她,久久,紅唇微緩彎抿一個柔笑。“心蜜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跟她學的。”田安蜜點著頭。“不過,我這些年有練過,她休想再像小時候那樣整我……”聲音淡了下來,神情也淡,飄煙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來,我一定把她帶來你這兒。”最後,她如此說。

    何欣頷首。“嗯。”

    她們倆感情很好。

    像雙胞胎,每當有人這麼說,其中一個肯定會抗議。

    不是雙胞胎,年齡差二十個月,二十個月的意思就是兩人之間還可以塞進兩人!

    二十個月就是以後她會比她晚死二十個月!田安蜜小時候總是這麼對姊姊田心蜜說。

    “現在,幾個月了?”

    又過了多少時間?

    一季、兩季、三季……或八季?

    香檳山石階步道兩側的黃馨,永恆凋謝、永恆綻放,開得讓身體終于、慢慢產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

    倒掛的藤,懸搖一縷縷殊雅寧香,淹蓋古城牆。該開的花開得山腰、山頭迤邐亮麗,折光燦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飛,染綴整山沒了遺址灰頹。這兒說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紀前闢為加汀島近代英雄長眠用地。

    大部分加汀島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賽林墓地。

    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園都美,綠樹長在城堡垛後走道上,嫩草鑽出磚地,層迭出跳的各處平台像空中花園,簡直不像墳場。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齊齊,一列列,每個兩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擺花,僅只她的沒有。

    安秦摘下貝雷帽,放往應該擺花的船首。風吹亂他雲浪一般的中長發,他旋足,迎風遠眺。山下一個城牆、城樓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著帆、張著帆都有,即便短時間暫泊,今天不適合出航,就沒有一艘會駛出濕塢之外。

    轉回身,安秦面對粉紅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風再次把他的頭發吹得遮蓋臉龐,他伸出手來,細細撫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個加汀島英雄,死時相當年輕。貌美的照片瓖鐫在粉紅帆上,這兒的習俗不用誰誰誰之墓,她的夢幻墓碑有“永遠出航”的字樣。這是不會返航的出航。

    “那麼,你現在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安秦拾起貝雷帽,往帆頂掛戴,稍微掩擋了照片里的清絕眉眼。他說︰“你朝哪兒出航?風的方向嗎?今天,吹海風,我當你在這兒……”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聽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沒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開黃馨、飽散木犀科氣味的長石階,她抱著一束花,頭上帽子也有花,走沒幾步一個噴嚏,她喃喃自語、呢呢跟唱——

    “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我會打噴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聲調陡頓在一個噴嚏響、一個撞擊聲、一個陽光曬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檳山的午後。

    若不是男人抓著女人,她大概滾下石階了。她抬起頭那秒,他的雙眸閃過幾不可辨的驚訝。或許不是驚訝,是不耐煩。

    他說︰“對花過敏,別抱著當寶。”

    田安蜜回過神,發現耳機掉了一邊,懷里買來的花束壓塌大半,帽子歪斜一側肩。她揚眸,盯著下階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幾秒已凝思,將重迭女人身上的幻影抽掉。是有點像,但不是。“鼻子紅得像馴鹿——”

    “你走路不靠邊?”田安蜜打斷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頭皺一下。是啊,他的確可以避開這個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階頂就看見她埋頭一路走上來,她嘴里哼著歌,歌聲越來越明朗,讓他以為奇跡出現,下階直直與她相遇。

    他以為奇跡出現……

    “請放開你的手。”女人語氣微慍。

    安秦收回抓著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別一邊唱PinkFloyd,一邊走路。”頷個首,他繞過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男人幽微的嗓音傳進她一邊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對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機,她不聽冒牌貨那風中沙啞聲調,快步拾級往上。

    有人來過!

    田安蜜尚未到達姊姊田心蜜墳前,五公尺開外,便已瞧見那頂白色貝雷帽。等她緩步走過去,她看清帽上繡著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對著姊姊的照片,說︰“是他嗎?”她從沒見過他——那個傳說中姊姊的秘密戀人。他是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國界組織醫師,那年,和姊姊上前線載運傷患,一個人獨活下來。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長相輪廓,垂眸看手上的貝雷帽,目光緩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風像一只手,把她別著扶桑花的米色闊邊帽掀至墓碑上。她靜眄姊姊甜燦的年輕笑臉,好一會兒,說︰“你比較喜歡這一頂嗎?那——這一頂,我帶回去了喔——”揚揚貝雷帽。

    當晚,田安蜜把貝雷帽掛在床頭柱,睡前,聽著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書房找出海英借給她的醫學期刊。

    翻至某頁,男人的臉容躍進她眸底。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安秦醫師,接受羅布爾瑞斯國家研究院聘任,執掌再生醫學研究中心……

    “就是他嗎……”

    比起怎樣讓戰爭中斷手斷腳的士兵長回完整肢體,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過,如果為了要讓好動而不小心遭門板夾斷手的孩子長回可愛指頭,則另當別論。

    再生醫學不是她感興趣的領域,甚至有那麼點排斥……但也許,她明天會去聽聽那位權威說些什麼上帝的台詞。

    田安蜜記起來了,他下午說了“心”字,應該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緣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點點酒的熱飲,把身體弄暖,入夢較快——這是他在寒冷北國的日常習慣。

    來加汀島,他得將習慣拋回北國冰海,入門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調低旅店原本設定的室內溫度。

    六度,降低六度。壓縮多余的六度,空氣薄冷,他感覺舒適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沒出隊,大部分時候待在嚴寒北國,身體竟然顯出嬌貴,耐不了加汀島這點熱,出門一趟,像淋了雨回來,或者,他就是一朵雨雲,汗水從發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連睫毛都濕了。

    男人這麼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現象。

    安秦抹把臉,喝完啤酒,離開螺旋梯下的小吧台,準備進房沖澡,電鈴聲裹著冷空氣抖顫而來。

    安秦停住邁步的雙腳。

    鈴聲神經質地響個無止無盡。Segeln是加汀島最為住客保密隱私的高級旅店,一般,住客沒有設定訪客名單,櫃台不會隨便放行。他沒有作這項設定,櫃台沒致電通報,誰會來找他,他十分明白,門外那個歇斯底里家伙。

    “安醫師、安秦醫師、無國界組織的安秦醫師——”

    安秦站在過道小廳的寬闊三層台階上,回過頭。那家伙無孔不入,彎出玄關,踏進客廳。

    “呼——”喘嘆一口大氣,海英寒毛直豎。“這房怎麼有點冷……”喃喃自語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說︰“我以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邊,你們寒地來的,時興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鑰匙?”安秦脫掉濕透的上衣,露出精壯結實的軀干。

    若非他皮膚白淨、說話神情雲淡風輕得仿佛隨時會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樣還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時兼職旅店駐醫,為了謹慎,我被授與必要時刻進出客房的權利。”他不需要鑰匙,旅店高科技辨識機器儲存了他的聲紋、指紋、虹膜、臉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會走動的鑰匙、萬能鑰匙!“門鈴按半天,沒響應,我只好自己進來,確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邊找——”

    “我正準備沐浴。”安秦拎著衣服,走一步,左腳踩中異物,低頭看——一個風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撿起,剝開苞膜,里頭種子還翠綠,他盯著白色心形紋——像下午那名對花過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圖樣,他記得她胸前有個心,即使她抱著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對她那件織錦緞拼接蕾絲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這苞膜應該也是從她的花束沾夾在他衣物,被他帶回來。

    “你在看什麼?安醫師——”

    安秦正神,回眸對上湊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種子交給他。

    海英愣了愣,盯著掌中幾顆小珠子。“這好像是一種植物?”

    “你拿去種看看。”安秦說。

    “你何不自己種?”海英欲將種子交還。

    “帶回無國界種不活。”安秦往房間走。

    海英亦步亦趨,尾隨安秦。“你們不是有個專門改良植物的實驗室?現在連扶桑花都在雪地開遍了,還有什麼種不活——”

    “一顆死心種不活。”很玄妙的答話。

    海英低瞥掌中種子的白心紋。一顆死心嗎?他手臂抬擺,拋了一把俗塵。“安醫師,你還真看得開,講話神性十足,‘生命隨緣’是這個意思吧?明天的研討會可別說此類箴言,免得人家以為進了什麼大師開釋場子——”

    “海英,”安秦打開鏤花房門,回身,手臂搭靠門框,斂首,倦累沉懶地說︰“謝謝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請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醫師渾身濕、頭發滴水、俊臉濕亮。“這是汗水嗎?”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擊右掌,大叫不妙。“安醫師,你是不是新陳代謝有問題?身體出毛病?流這麼多汗——”何況這房里像冰箱。

    “加汀島太熱了。”安秦答道︰“多謝關心,我想我沒問題。”

    海英攤手。“是是是,沒問題最好,你們這些北國來的,脆弱得不可思議,曬個太陽就昏倒——”

    “我聽蕊恩講過之樣當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費唇舌、重復講古。“我這里還有些糖,”搭在門框的手收進門後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現,他可真是魔術師!

    “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安魔術師——不,是安醫師,慷慨至極地說。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確想問你,早上的糖到哪兒買——”

    “無國界的。你喜歡的話,蕊恩下一次要回來加汀島,我讓她帶上兩箱給你。”

    安醫師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奪一根糖叼餃嘴邊的海英,朝安秦豎起大拇指。

    安秦淺笑,沒什麼感覺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進房里,關上門,走往臥室,去沖澡淨身。

    加汀島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邊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卻覺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開關,確定沒開熱水,往淋浴亭沖冷水澡,再鑽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過三十分鐘……也許超過三十七分鐘,是一個發燒體溫般的數字。他越泡越覺得熱,恍若躺進一個大煮鍋中,食人族圍著他叫囂,他的血液沸騰地沖破血管。

    “怎麼會熱成這個樣子?”安秦朝自己臉龐潑幾把浴水,甩甩頭,起身離開瓖貼大紅扶桑花樣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簡單在腰間圍個浴巾?大可不必,這總統套房,就他一人,圖涼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間,安秦在鏡台室對著雕花銅框鏡檢視自己。記得無國界的“等待太陽”有個完全仿造南國的人工沙灘泳池,那兒一切跟這兒太像,他們偶爾去接受人工日照,曬得出汗、體溫升高,沒多久,那熱感即退,不同這兒持久,貼著肌膚、滲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從前來加汀島,沒有這次的感覺。

    安秦看著鏡中一綹濕發垂掩下來,蓋住模糊的臉容,他皺眉,揉捏鼻梁,往隔著一道活動牆的衣物間移步。擦干身軀,他給自己量了體溫和血壓脈搏,吞一顆安眠藥,旋即尋找舒適國王床。

    光著身子走出衣物間。海英離開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臥室窗台軟榻的小茶幾。安秦熱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領,細看幾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養足精神。

    安眠藥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卻睡不沉。夢里,聽見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氣、吹氣分不清楚。但,他聽得出來是哪首歌——

    “不對,這個地方要吸氣,否則音出不來。”他忍不住發聲。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邊,問他——

    “安秦,你很會吹口琴對不對?”

    他睜開眼楮,看見她拿著的,正是他的口琴。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14 AM

第二章

    “我吵醒你了?”頭上戴著他的貝雷帽,身上的醫師袍潔淨得發光,她說︰“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資格睡。”笑著一張清靈甜美容顏,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沒將貝雷帽還給他。

    她站在床邊看他,表情好像在問他到底要賴床多久,接著,她說起她今天有多勤奮——跑了前線一趟,躲過槍林彈雨、飛機轟炸,將載回醫護營的傷患診療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過,她還是簽了幾張死亡證明,可有一張她無法簽。

    她遞出像他故鄉北國雪地一樣色澤的紙,語氣慢慢、柔柔地說︰“安秦,這張,就這張,由你來簽——”

    他們戰地醫師天天得簽上大迭此類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為這一張苦惱?他接過文件。

    “你幫我簽結。”嗓音再起,嬌脆好聽,仿佛她交給他簽的,是他們的結婚證書,不是一張陌生人的死亡證明。

    他看著她,甚至覺得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間,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張死亡證明,姓名欄寫著“田心蜜”。

    安秦醒了過來,徹底醒了過來,汗水淋灕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聲中,轉頭瞥看,床邊微掩的帳幔冷幽幽地飄飛,無人無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覺得有股溫澤馨香。“你來過嗎?”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現身他夢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沒來加汀島。他不來看她,她也不給他看。

    臉龐往雙掌埋,他懊喪地低語︰“你這樣,我會把你忘記的……”不入他夢,一來就要他“簽結”。他記得她說“簽結”,到底要他簽結什麼?他對她的思念嗎?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對花過敏,他從不買花給她,她愛唱歌,他吹口琴為她伴奏,她喜歡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沒了。她再也不來拿,他從此隨興給人,給受診時哭鬧的孩子、給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兒輩、給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給她。來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遠出航”的船首擺放一根糖。他告訴她了,要的話,得來找他,讓他看看她,對他說說話。她來,說了“簽結”。

    “我會把你忘記的……”安秦摸出枕頭下的口琴,顫抖地湊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陽光穿梭在口琴聲中,趴纏窗台軟榻,無力驅逐一夜冰冷。

    “你空調開太強了。”女性嗓音和進口琴聲中。

    安秦氣息一屏,琴音凍結似地凝定。他沉緩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絲紗帳幔,他的視線才像精準的畫筆,把她繪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著一只托盤,將托盤放在床尾凳,上頭擺了醫療用品。“你發燒,有脫水的現象——”

    “嗯……”安秦抓緊口琴,拳頭抵著額鬢,覺得精神難以集中,虛實之境各佔他左右,將他意識撕裂。

    “你還好嗎?”她拿起針劑,走向床的左側,得上床方能給他這一針。

    尖銳的刺痛使他偏轉臉龐對住她,干啞的嗓音逸出喉嚨——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針,在他手臂貼上酒精棉,她說︰“你從沒將我姊姊忘記,為什麼現在才來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緩移,從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著他,似在等他解釋。

    那些年,姊姊寫給她的信,十封有九封會提及這個男人,他的事跡在五頁信紙里佔四頁半。她手邊有本他的傳記,他呢?他還記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幾年?他沒來參加告別式,姊姊的遺體甚至不是由他護送回來……

    “你當時也受傷——”

    “對不起。”

    男人語氣猶若一種哀求,哀求她別問別說。田安蜜靜默下來,眼楮沉眄安秦眼神渙散的臉,嘴唇一動,說︰“好好休息,海英把發表場次調整了。”她遞給他一杯特殊的水,讓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時,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認識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進枕被之中了,床幔輕垂,纏綿飄,他的聲音越來越像一串夢囈。

    “你……最心愛的……最心愛的妹妹……”

    田安蜜歪著頭,轉正身子,退一步,覺得應該離開,但卻往前,跪上床,小心緩移至男人旁側,拉好被子掩蓋他的身軀,輕輕、輕輕地抽走他緊握的口琴。

    安秦喜歡吹口琴、很會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華麗,他的舌頭靈活極了……姊姊寄給她的信里曾這麼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邊,吹出一個濁顫混音。男人動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沒再動,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長的發型,遮住他側枕的臉。她伸手,指尖一觸及那黑雲般的發絲,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將口琴擺回他掌中。

    她不該吵這個男人。他現在是病人,而她是醫師。

    田安蜜無聲下床,松開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帶,讓第二層簾幔將這宮廷國王大床四合、圍密,傳不出任何囈語,也傳不進一絲雜響擾他安眠。

    這一覺睡得夠久,還作了夢。安秦清醒,猶記夢境。首先,他想起他夢見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從胸口滑到腰腹。他恍惚。他什麼時候穿了衣褲,還蓋被?床鋪薄薄厚厚的帷帳簾幔都放下了,這床,一個幽麗迷幻空間般,亂了他的夢——他夢完心蜜,夢她妹妹。他從未看過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長相。夢里,她竟是那個他在香檳山遇見的女子,她說她叫田安蜜,那確實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應該不是她,雖說她同樣對花過敏,同樣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夢里拿起他的口琴吹……

    這夢亂糟糟!安秦抓抓頭,往床沿移身,撩開簾幔。窗台上緣暗瓖半月鉤,夜色如初,看樣子,他其實沒睡太久,只是夢長。

    下床走到軟榻邊,他邊吹著口琴,愣神。小茶幾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換了新,一個開著扶桑花的加蓋陶碗,還多張字條。

    有人說,到一個地方,水土不服,吃當地的豆腐比吃藥有用。

    我不信。

    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島剛好有,那麼,你請用。好運的男人!

    Segeln醫務室田安蜜醫師

    “好運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兩指挑起紙條。“好運的男人……”他嗎?是啊。他能不死,在這兒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愛的妹妹——”

    不是夢,淡淡諷刺的現實,像她給他的那一針。

    安秦記得了。這個Segeln醫務室的田安蜜醫師,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愛的妹妹!

    她來過,他記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貼在皮膚上的酒精棉,一個小紅點幾不可辨。

    “你最心愛的妹妹,她的打針技術不錯。”安秦坐入軟榻,放下口琴與紙條,掀開陶碗蓋,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會兒,取起壓在口布上的湯匙,舀滿匙斗,吃進嘴,咽入喉,低語︰“煮粥的技術差了些……”

    “抱歉。”有人響應他。

    安秦循聲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縫的門,悄然滑敞,兩抹人影潛透過來。

    “醒了?!”男中音微訝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穩。“我以為你會昏睡到明天中午,正擔心場次再調就難看了。”

    “安醫師體質強健,應該很快可以恢復、適應——”

    “就說他們這些寒地來的家伙麻煩,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這些怕熱、不耐曬的白皮家伙倒在路邊和沙灘哀哀呻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後頭,負責關門,一張嘴說個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聲,行往窗台軟榻,身上白袍泛著壁燈斑駁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好些了嗎?”

    安秦定住進食的動作,抬眸看著田安蜜的眼楮。“你好——”

    “這位是田安蜜醫師。”海英過來補道︰“加汀島最美麗的旅店駐醫——”

    “我知道……”

    安蜜成為旅店駐醫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駐醫——

    比你美嗎?

    當然。你要記住,她是我最心愛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麗的駐醫。”安秦低斂雙眼,繼續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閃晃倒影,扯緊的思緒又松飛。

    你最心愛的妹妹,你說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還甜蜜的蜜。

    田安蜜忙了一整天。

    原本打算請假或調班,去共襄盛舉安醫師的研究發表會。到了Segeh,來不及進醫務室,櫃台服務員一見她走出旋轉門、腳尖觸及迎賓毯,倏地丟下話筒,沖到櫃台外,直朝她獻送一份住客資料,急聲喘調,說是海英少爺擔心總統套房的安醫師出事,請她盡快上樓探看,醫學研討會會場已因安醫師的遲到起了點混亂,他走不開。

    “海英少爺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安醫師罹患急癥……”接過文件夾,田安蜜要菜鳥服務員別緊張,畢竟對方是個醫師。她沒有立刻上頂樓,先進醫務室一趟。醫務室鬧空城,面海那扇落地門大開著,迎進清晨帶鹽昧花香的繽燦海島旭日。她走過去,解放遮陽簾.印花布料下降一半,她發覺走廊台階下的沙灘有些不完整腳印,明顯有人踮著腳從那兒走過——蹺班、早退,去朝聖!

    安醫師好魅力!

    她扯抿紅唇,回身走往辦公桌,把隨身包也丟進皮椅座,一手仍拿著資抖夾,猶疑半晌,置放它于桌上,轉去打開包包,取出一頂白色貝雷帽。她摩挲帽子繡徽,垂眸看著,然後穿妥自袍,將貝雷帽往口袋塞,若有所思地盯瞅桌鐘扶桑花蕊畫圓一圈,開始翻閱那份住客資料——

    安秦,無藥物過敏,無食物過敏,無特殊疾病,無宗教信仰……這個無國界醫師的資料,真像《傳道書》開頭。

    他捕風般地晃過姐姐墳前,在這麼多年之後。

    他到底記得姐姐多少?

    這個無、無、無……可能也無心的男人!

    他會出什麼事?最大的事已經出在她姐姐身上!

    田安蜜從不無禮待人,她無仇無恨無怨尤,尤其對待傷病中人,她會秉持比十分多一分溫柔與三分體貼的真心關懷態度。

    她應該同情安秦,最好馬上去看看他是否出事。這男人多年不來,突然出現,像疙瘩冒在她心頭,她忽有所感,他未必為的是研討會,搞不好他從沒自戀人死亡的幽谷走出!

    腦內復雜的想法如此盤轉,田安蜜拋開資料夾,提著醫療箱至頂樓。她得當面問清那男人為什麼出現?為什麼把白色貝雷帽摘下,留在姐姐墳前?最好他不是一個痴情的男人!

    安秦說話時總定看著對方的眼楮,傾聽也如此,那是種刻骨銘心而神秘的眼神……他是個專注的男人,有顆執著的真心。

    那封在幾年前傍晚寄到的家書,內容與家無關,說的是一個男人的好。

    田安蜜打開總統套房大門,恍若打開那年姐姐寄回加汀島報平安的第一封信。

    沒瞧見酒瓶酒杯碎玻璃,也沒發現藥罐或沾血刀片,站在奢華的總統套房里,田安蜜渾身哆嗦。當醫師的人,真想殺死自己,一定拿捏藥劑百倍以上,割那條血流最快、止也止不住的脈。

    幸好這客廳清淨得可以當禪室,要不是螺旋梯那頭的吧台有幾個啤酒罐,簡直不似人間地。安醫師太潔癖,喝完啤酒,空罐像積木排列整齊。有這閑情逸致,不至于尋死。

    松了口氣,卻難以停下寒顫,冷空氣凍得地毯結層霜似地冰滲她鞋底,教她呼吸隱約凝結成霧煙,裊裊茫茫,視線都飄蒙了。

    妣眨眨眼,摩著雙臂,快步走過去,去檢查空調,把那瘋狂數字回復正常,再巡視每個廳室,最後在角廳旁那間大臥房找著遲到的安醫師。

    “安蜜見你赤身露體躺在床上,還以為你掛點了,嚇得花容失色,你們這些北國來的實在誇張……”海英叨叨絮絮、加油添醋、比手畫腳,說著這天發生的事。

    田安蜜認為海英才是誇張之最。她不會嚇得花容失色,更沒有以為那個睡得昏沉、發抖又冒汗的安醫師掛點。實情是,隨她之後跟上樓的櫃台新進菜鳥以為安醫師暴斃陳屍床上,驚慌打電話向海英少爺求救。

    “她在電話里哭得可淒慘——”

    “抱歉。”安秦抬眸對住雙手插在白袍口袋、始終歪著頭凝視他進食的田安蜜。“勞煩你了。”他道。

    他看著她的眼楮,但她一句話也沒說。海英在他們之間喋喋不休。他撇開目光,沒有姐姐說的那種刻骨銘心而神秘,感覺更像無所謂。

    “你沒問題吧?”拉拉繡滿扶桑花的桌椅,海英索性佔據窗台軟榻另一側,與安秦隔著小茶幾盤坐。“安醫師明天可以正常出席研討會——”

    “當然。”安秦打斷海英的詢問語氣,放下湯匙,將隨著桌椅位移的口琴,拿回桌中央擺定,他的手按在口琴上,說︰“我正是為這研討會才來加汀島,不是嗎——”

    不是嗎?難道還為別的事?抑或,為別的事才是主要,研討會僅次要而已?

    握緊衣袋里的白色貝雷帽,田安蜜目光瞅向安秦那只按著口琴的大掌,聲調霍地從喉嚨深處騰冒上來。“安醫師致力組織工程與再生醫學研究,最終目的是要讓人類死而復活嗎?”這個問題很失專業。

    海英嗔怪地揚眸,盯住田安蜜神情恬靜的美顏。她是個很有幽默感的女人,有著令人匪夷所思的迷人幽默感!他知道的。

    “哈!”短促地笑了一聲,他道︰“安蜜,那是‘忍術’,兒童病房小鬼看的漫畫書、卡通片里面的——‘穢土轉生術’!哈、哈、哈……”他也很有幽默感。

    “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右手沒放開口琴,安秦用左手執起湯匙,舀粥,吃下,沉吟的嗓音傳出。“行過各他,耶穌死後三日復活。”

    海英笑聲戛止,雙眼驚奇地微瞠,瞥瞧田安蜜。“我們輸了……”自我解嘲。

    安醫師果然是上帝!比他們更具幽默藝術。

    “抱歉,讓安醫師見笑,我提了不倫不類的怪問題。”田安蜜移往海英身旁空位落坐,捏握貝雷帽的柔荑漸漸松開,自口袋抽出。

    海英將田安蜜的身影給擋住了。安秦看不到她,自然沒做出回應。

    “總之,為了確保安醫師明天不會再有意外狀況,本醫師今晚犧牲一點,在此留宿。”海英跳下軟榻,面朝觀景窗,舉臂伸懶腰外加打哈欠。

    安秦沉沉眸,食畢,擺妥餐具,說︰“不用麻煩你犧牲,海英——”

    “我今晚值班。”田安蜜也出聲。“會多留意——”

    兩人回眸互瞅,動作齊致。這一瞥,安秦那雙沉寂眼 ,如雲變幻,並褪一層陰霾色澤為晴空般的清澈,在這半秒,田安蜜感到姐姐講的刻骨銘心而神秘。一個男人的目光有多清澈,就有多深的憂郁在他心底流轉。’

    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貝雷帽遞給安秦,田安蜜說;“你遺忘的——”

    “沒有遺忘。”安秦接過帽子,另一手拿起口琴,起身往盥洗間走。

    何止行過各他,他們一起行過戰場,經歷生命毀滅,白帽上的血跡洗淨後,死亡氣味釘在他心底。

    再生嗎?人死了,什麼都無法再生。

    虛空的虛空,凡事都定虛空。

    田安蜜看著安秦雋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轉頭看她,她拿走他的貝雷帽,退兩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簾。

    “我想要這頂帽子,可以給我嗎?”她戴好帽子。

    安秦臉上無波無瀾,只淡淡說︰“要戴這頂帽子,得經過無國界慈善組織很嚴格的訓練——”

    “所以,我姐姐無法戴。”她回道。

    這時,他才隱微一震,淺皺眉頭。

    她唇畔綻漾笑紋,繼續說︰“口琴我不會吹,讓你留著——”

    “我留著,不陪你,安蜜。”海英走過來,沒頭沒腦搭話,手臂攬住田安蜜的肩,親密地說︰“晚點幫你送宵夜,想吃什麼?”

    “謝謝。”安秦出聲。

    海英說︰“我問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謝謝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視田安蜜戴著貝雷帽的模樣。

    很漂亮,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來一定更漂亮,她是適合戴帽子的那種美女……他記得如此清楚,腦子里全是一個女人說著另一個女人。

    他深呼吸,讓那嗓音沉下來。

    “你喜歡的話,拿去吧,當作你煮粥的謝禮。”別無他想。安秦轉開身,走幾步,拉扣盥洗間雙軌門把手。

    “你怎麼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問。安秦停止開門動作,回首。她說︰“這兒可是旅店——”

    “Segeh廚師的烹調習性,安醫師嘗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搶答,強調︰“安醫師的舌頭很厲害。”

    連男人都稱贊他的舌頭!

    田安蜜瞥看愛湊熱鬧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這兒留宿?”

    海英慎重點頭。“當然。”放開她的肩膀,他脫掉薄外套,解開硬邦邦的皮帶,踅向床鋪,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醫務室不能沒醫師坐鎮,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愛的妹妹戴著白色貝雷帽,有個會陪她飛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開門,進入盥洗間。

    門軌聲響吵醒他。

    不是來自盥洗間,是外門內門全上鎖的起居室那頭。

    這總統套房,每個間、室,每扇門,都不一樣,雕刻、鏤花不一樣,把手不一樣,鎖不一樣,唯獨一樣擋不了那個活動萬能鑰匙。

    海英大概有夢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錯床。

    兩米五乘兩米八的四柱床,夠寬闊,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況他的人生經驗里大多睡戰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擠一張破爛木板床。他從不介意與男人躺在同一張床,但海英撩開帳幔一上床,他彈坐起來,轉頭看著趴臥的人體大字。

    他說︰“海英,這是我睡的床,記得嗎?”要留下可以,不準干擾,不準制造噪音,最好他開一間遠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記約定的家伙咕噥著,大掌摩著身邊的床位。

    安秦沒聽清鼾聲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紋在軟榻擴散開來。加汀島的夜海很適合潛水,感覺漲潮漲到這頂樓來。可惜他僅在荊棘海冰潛,靜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溫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遺忘了。

    他往衣帽間,找衣褲換上。簡單的牛仔褲取代抽繩睡褲,一件近似組織貝雷帽色澤的T恤,套過頭,兩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擺後,仔細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藍,並非貝雷帽色澤,只是他說不出這什麼藍。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間。飄蕩床幔里傳來鼾聲,有種阻塞似的怪異響亮,像一頭受傷快斷氣的野獸在低嚎,不尋常,很危險。

    這世界,死亡無所不在。

    安秦往床邊靠近,撫開紗帷,床上的海英翻個身,鼾聲停了,腹部規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紗帷,旋足離開。

    走出總統套房,魚鱗亮片閃飛的光斑,貼拼兩排燭台鏡像,大門廳的燈一盞一盞點著。夜,確實深了,華麗通廊格外沉寂。

    他單人獨影,走到電梯廊廳,不見二十四小時輪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務人員。這旅店,也許只剩醫務室有人值班。這個重要的值班人必須有好手藝,起碼得會熬胡桃豆腐粥,否則怎麼應付夜半饑餓之口。

    出了電梯,安秦選擇往大廳櫃台的反方向前行,進入一座聽得見海浪聲的中庭花園,婉蜒的矮燈,燈心翠綠,光白熾,像他不久前撿到的風船葛苞膜,那苞膜種子他給了海英,他下種,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兩側凌霄花攀著紅豆杉,垂降一樹橙紅橘黃斗狀鈴,可惜那花鈴冠搖不出聲響,這夜也就得了奇靜,徐微海風拂掠,梔樹油亮葉面皓潔花瓣折射采光井篩落的熹微月華,濃紫紅色縱斑的錦葵朝天綻,扶桑花開個詭綺狂野沒收斂,像動物,不是植物。

    一種氣味,香甜的,噴泌開來,使他探手觸摸綠叢中一朵月光扶桑,差點擷取它,捻了花梗又松手。

    安秦把手插進口袋,不多停留,通過長春藤覆頂的燈廊,穿行廊廳,依循刻在牆邊大理石腰線的指示,到達醫務室。

    他沒帶一朵花進那扇粉紅木格子門。門里亦無一位比花嬌的值班醫師。

    田安蜜,這個名字瓖在船形桌上的燙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喚人來,只是想更確認這張桌子由溫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塊冰冷大理石。

    人確定不在。這間有一張佛洛伊德躺椅的醫務室,不見醫師安坐辦公桌後的皮椅,等待隨時上門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癥、可能某種夜里才發作的中毒癥——

    疑難雜癥。沒有醫師,哪得撫慰?

    安秦推開佛洛伊德躺椅背牆里的嵌門——設備齊全的治療室,有床台,有無影燈,有基本儀器,沒有值班醫師偷懶躺在空床台上睡覺。他關門,繞至躺椅前方,落坐,眼楮遙望開闊的落地門外。

    夜里的白沙灘,海也白,銀閃閃,水波滾卷,若鑽鏈,爍耀賽燈,有艘小帆船蕩漾在浪頭上。夜航者兜滿帆肚,往西行。

    高原海島開賣新酒,前幾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蘇燁寄來的邀請卡。品酒會將于農場港口蚌形廣場舉行,一連七個夜晚,蘇燁等著她隨選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風力有時達兩級以上,有時小得幾乎無風,猛然又來五級陣風拉得袋帆直豎,船速忽快忽慢,波濤還算良好,總在接近船身幾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個信號地微濺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溫煦,輝染單調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里,手臂有點酸了。她今晚沒打算駛到祭家海島去,單純想在海上思考瑣事。

    她的姐姐也是個操帆高手。喜歡夜航,常趁夜班時刻,溜出那扇方便門。

    她的小帆船藏在門外沙灘一哩處,用白天在金燦炎陽下看起來像扶桑花叢的印花布遮蓋著。那船退役前,年年參加賽事,當時,她還不是駐醫,青春亮麗的臉龐帶著少女氣息,全身充滿自信,每賽必贏,拿了不少獎金獎杯。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敗外地參賽者,好些個外地參賽者,男男女女,她只記得後來拿缽碗乞討的那一個。

    那晚,所有勝利者齊聚協會大樓宴會廳接受頒獎,熱鬧酒會通宵達旦。她一個人離席,走在小雨蒙蒙的街道,看見那個對手站在輕軌車站亭,她走過去問他在干什麼,是不是不知道該搭哪一線。’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14 AM

第三章

    他和善地微笑,情緒完全沒因比賽輸掉受影響,耐心地告訴她,他是慈善人,正在募款,得把手上的缽碗裝滿。

    他的老師本要他們贏得船賽獎金用以行善,遺憾的是他們技不如人,輸給了她。他對她說恭喜的神情很真心。

    天邊漏下的雨絲在那一刻止歇,一把一把的花瓣從過站無停的輕軌車里拋出,灑在他們頭上,他的缽碗盛了大半花瓣。她說她想要花瓣,便接過他的缽碗,將花瓣倒進包包里,還他空碗,再拿出剛領到的獎金將碗塞滿,滿得他得拉起衣擺接。

    那晚像奇跡,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後一班車正常停了,少女跳上車,打一個噴嚏,消失了。

    記得她曾告訴他,她特別喜歡夜航。

    安秦突然想起來,田安蜜對花不過敏。

    她的辦公桌上,一只骨瓷馬克杯,插著三種顏色的扶桑花。

    他站起身,遠離佛洛伊德躺椅。

    “醫師!”粉紅木格子門被人撞開。“醫師救救——”急聲乍止,扛著沖浪板進門的男子,啪地放下浪板,指著安秦。“你不是醫師。”

    “我是醫師。”安秦走離落地門,看了一眼男子流血的手。

    “沒事。”男子扛起沖浪板,轉身邁步。他沒興趣跟一個男人浪費口舌,反正也不是什麼大傷。

    基本上,他懷疑這個男人的目的跟他一樣。他不過想來瞧瞧美麗的甜蜜醫師。度假這幾天,他被那位甜蜜醫師迷得失心失魂,為了接近她,用盡各種名目——水土不服、腸胃脹氣、暈船、中暑、莫名心痛——進這醫務室,都快沒借口了。

    今晚,上帝眷顧他,讓他夜沖受了皮肉傷,光明正大、理由正當走進這兒,偏偏命運關鍵時刻一轉,沒見著心所想念的可人兒。

    “運氣不好,感染什麼海洋細菌,可能會喪命。”這不是威脅,但聽起來像威脅。

    男子狠著臉轉過來,發梢水滴飛射如針,他瞪住安秦。“我承認你比我高明,假裝自己也是醫師,跟甜蜜醫師比較有話聊!”咬牙切齒也像在發出一個恐嚇,揮動流血的拳。

    “老子沒在怕,只是被一個不起眼的漂流貝殼割傷!”

    安秦挑眉。“那就是了。請進——”移往躺椅後方,他推開治療室的門,走進去。

    遠遠地,感覺到醫務室有人影閃晃,田安蜜上岸時,心頭一詫,加快腳步,在沙灘留下午夜足跡。

    仿佛在趕一個零時禁忌。安秦送走受傷的沖浪高手,坐回佛洛伊德躺椅里,就見夜海少了帆影。操帆高手走遠了,瞧不清去向,卻有抹倩影明顯歸來。

    她奔跑在午夜沙灘,柔荑提著長裙擺、拿著繁花束,微步碎步地奔進他眼底深處。

    他知道她是她,猶如她知道他是他。

    越接近落地門,反倒不急了,田安蜜慢下步伐,安秦更加靜定坐在躺椅里。

    過了零時,夜似乎沒那麼黑,天會一秒一分呈出亮澤。人啦,一直在等那一絲微光穿透心底。

    安秦拿出口琴吹起曲子,(WishYouWereHere),他們都愛這首曲子。

    田安蜜踩上台階,在走廊脫掉沾滿濕氣、細沙的羅馬涼鞋。

    “果然是你在這兒,安醫師。”她站在那里,不像個醫師。“值夜班是閑差,旅店醫務室少有入夜間求診。”赤腳入內,及地裙擺遮藏不了忽隱忽現的粉紅小腳趾。

    “你掉兩只鞋,等兩個王子來尋你?”安秦挪移口琴,露出嘴來,像在開玩笑地說。

    “安醫師很喜歡童話故事?”不久前才說她像馴鹿,現在變成等王子的灰姑娘?田安蜜將手里新采的扶桑花插入桌上馬克杯,走繞一圈,往躺椅後,打開治療室的門。

    有些器械被踫過了。她回過身,垂首,看著男人發絲濃密的頭頂,說︰“是不是沒聽故事,會睡不著?”

    “我幫你值班,你上樓去念故事給海英聽。”安秦坐在躺椅中,沒轉頭,沒用眼楮看著她說話。

    “海英沒有那個習慣。”田安蜜移身,站往辦公桌邊角,斜對躺椅里的安秦,沒一會兒,她旋向另一側,靠在落地門柱。

    她裸足無聲,走動時,挎修白皙的小腿從草灰色裙袍後方開衩露出,他看見她的膝凹有些紅,沉聲說。“最好處理一下——”

    田安蜜轉過身,歪著頭。“海英沒有特殊睡癖,不需要說故事。”

    “是嗎……”安秦頷首,探出手指。“你的膝蓋後側——”

    田安蜜微愣,偏轉頭顱,拉提一邊裙衩,眼楮往下看。她在海上遭蟲咬了!

    蹙凝眉心,她走向辦公桌,從桌上電話機旁的木盒里取了藥膏。“這是溜班的懲罰。”她朝他笑了笑。

    安秦聽著她的笑語,唇畔淺淺勾挑。

    她看見他的笑容,驀地覺得自己好糗,別開視線,撩高裙擺,要上藥,藥膏掉了,她蹲下撿,站起時,有點笨拙地踩到裙擺,險些跌倒。

    “這也是懲罰……”她自我調侃。

    沒人應聲。安秦已走到她身前,把她拉往躺椅落坐,一語不發,接過她手中的藥膏。他單膝跪地,翻撩她的裙擺,幫她上藥。

    淡淡的薄荷氣味揚散著,她感覺男人指腹摩著她的肌膚,本該沁涼的藥性變得刺刺燒熱。

    “安醫師,你應該用棉花棒。”她低聲細語。

    長指在細致肌膚上停頓一秒,安秦沉應︰“嗯。”指腹繼續把藥抹勻,直到藥性差不多滲透肌膚,他才起身,還她藥膏。

    “謝謝。”田安蜜收取藥膏,離開躺椅,走回辦公桌前。

    安秦看著她的背影,握了握手,握不掉指尖余溫,反而掐進掌心,像燙著,他局促地松開手掌,不自然地張垂在身側。

    田安蜜放好藥膏,慢慢轉過身來。

    他說︰“很漂亮的杯子。”

    像是不知道要說什麼。這個失眠,或者白天睡太飽的安醫師,眼神瞟去沉來,她循著他,也睨向辦公桌。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于是回答他——

    “是克林姆系列,‘吻’,海英送的。”

    他點頭,眼楮仍舊定在同一處。

    她接著道︰“我跟你說過,我只是對特定香味敏感,不是對花過敏。”縴指從杯口挑起一朵扶桑花,湊近鼻端,又把它插在俏麗短發的耳鬢。

    終于,他看向她,雙眼對住她的美眸。“我知道,心蜜說過你對木犀種植物敏感。”

    他說起她的姐姐,說不多,坐進躺椅,便沒再說。

    她默默摘下頰邊微顫的扶桑花,插回海英送的骨瓷馬克杯里。“可以多說些嗎?”久久,她移動雙腳,站到躺椅背後,道︰“安秦,說說我姐姐的事,我和海英不同,得聽故事才睡得著——”

    “你姐姐要我有機會見到你,千萬別請你喝茉莉花茶。”安秦這麼說完,起身走離佛洛伊德躺椅,朝粉紅木格子門出去。

    他該上樓叫醒海英來幫她送宵夜,她的睡前故事,也該由海英說。

    “所以、所以——”

    海英坐在專賣店街“給最美麗的女神”前的自由露天座。像這種廢棄船板、彩繪得美輪美奐、頂頭開把潔白帆布傘的桌椅,在這平台石階長巷的每家店鋪門口都有好幾張,不屬于店家獨有,是公共設施,供游客行人走累休憩歇腳用。

    他們這一桌,四張椅坐了三張,大大扶桑花的桌面中央抽吐長蕊傘。這個時刻,無須打傘,太陽正以一種渲染的方式,將宇宙間的憂郁稀釋。

    天空、海洋流卷橘暈胭脂紅,風吹過路樹,拉揚一串輕快綠音符,飛鳥鳴啼唱和著。

    頂端巷口那家店的紅色煙囪,飄出面包香。他們的桌上,放著遵循古法烘烤的德國裸麥面包,兩杯隻果茶被木頭紋路的扶桑花瓣托著,五種顏色的抹醬沾料放在小小圓形水晶器皿,看起來像寶石,也像扶桑花上的露珠。

    田安蜜啜口茶,稍稍移開杯碟,取面包切片,抹了鮮奶油和橘子醬,送至鄰座正在啜飲熱茶的蘇燁面前。

    “謝謝。”蘇燁接手面包,說︰“隻果茶很好喝。”他穿著一件蟲子鑽出大紅隻果的T恤,實在很不適合坐在隻果專賣店前。

    海英說︰“所以,你們在交往嗎?你來與安蜜約會嗎?”他吃著焦糖隻果。

    他的焦糖隻果與別人的不同,選用甜度最高的蜜隻果,非酸澀青隻果,裹上濃稠焦糖,貼一層切碎的糖漬風梨,再裹焦糖,滾黏胡桃末,又上焦糖,瓖彩色糖珠與紅糖花生,是藝術品般的絕妙點心。

    蘇燁醫師放下茶杯,搖搖頭,皺眉直盯海英咬隻果的嘴。

    “搖頭是什麼意思?”海英遞了四分之一心愛甜品給對座的田安蜜。

    田安蜜拿起小盤子,方便海英將隻果放上。

    “你們沒有交往?”海英質疑,顯然不信、不期待任何回答。

    田安蜜咬下焦糖隻果,只說︰“研討會還順利嗎?”

    “順利得不得了。”海英伸出握著焦糖隻果木叉柄的手指向蘇燁。“有蘇醫師的參與,增色不少,台上台下一片精采咧。”唇槍舌戰差點沒全武行。真不曉得蘇燁這個問題醫師是誰叫來的,他懷著敵意,存心要讓安醫師下不了台,也還好安醫師是走過戰場、從地獄活過來的那種家伙,沒教蘇醫師稱心如意。

    “我單純來看看安蜜,怎知踫巧遇上加汀島醫界盛事。”說得一副事不關己,明明在會場好像安醫師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樣子。

    “我值完夜班就回家了,旅店櫃台不知道,以為我去研討會會場,才會請阿燁去那兒找我。”田安蜜什麼事都不知道,真當蘇燁“熱衷研討會”是巧合。

    海英哼哼哼地笑。“阿、燁——”故意一字一頓,他說︰“你以前對我舅媽發的研討會邀請,從無作出回應過——”

    “那種重大要事一般由我小阿姨和舅舅們處理,我不是一個對世界有任何影響力的權威醫師。”蘇燁醫師好謙虛,這態度跟他張狂的模樣,判若兩人。他優雅吃著田安蜜為他抹好奶油果醬的面包,也跟他那張野性美的俊臉很不搭。

    “所以,蘇醫師是眼紅安醫師如此那般有權威影響力,才在研討會如此那般發功嗎?”海英不客氣地說了。如要說安秦的形象是站在雪原的玫瑰,這位蘇醫師就是杵在雨林叼雪茄的那種,兩位醫師出現在一個畫面是很好看啦,但太沖突,差點讓他這位加汀島第一帥哥地位不保。

    “你和安醫師台上台下激烈交鋒,火花四射,把本醫師當什麼?”海英其實最不爽蘇燁。這個不速之客完全沒將主持人、評論人放在眼里,單刀直入針對發表人,逞感到了喧賓奪主的地步。什麼時候這麼認真啊?此人非良醫,據說他經常酒醉為病人開刀,這比把剪刀留在傷患肚子里惡劣!

    “造成你的困擾,我很抱歉,海英醫師。”蘇燁語氣誠摯。

    海英不信蘇燁這麼懂禮貌,涼涼一笑。“我接受、我接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虛情假意地敷衍。

    蘇燁說︰“關于安醫師,我相當敬佩他,今日有幸遇上他本人,我是懷著百分百的景仰向他討教,並非海英醫師所言的眼紅。”

最好是啦!海英舉起捅穿焦糖隻果的尖叉,敬他。“我就知道醫師都是和平主義者,你當然不是故意找碴,哈哈哈……”

    蘇燁端起茶杯,喝一口田安蜜幫他點的隻果茶。

    “聽起來,你在研討會出盡鋒頭?”田安蜜眨著疑問的眼神。“我不知道你對再生醫學這麼感興趣——”

    “我也是聽你說的。”蘇燁放下茶杯,取一片面包,這會兒沾著橄欖油與紅酒醋吃。

    “我不記得我對你提過研討會的事。”田安蜜皺眉吃著海英口味的甜膩焦糖隻果。

    蘇燁眯細眼眸,看著“給最美麗的女神”隔壁的店鋪招牌,問田安蜜。“要不要點杯咖啡過來?”

    田安蜜沒告訴過蘇燁研討會的事,但蘇燁的確是從她口中得知安秦這個人。

    那是幾年前,田安蜜收到姐姐田心蜜報平安的信,她高興地與他分享。他以為她在念信的內容給他聽,越聽越覺得她在說一個男人,那信不像她姐姐寄來報平安的家書,像情書,一封由她甜美嗓音對男人告白的情書!那男人,叫安秦,了不起的全科醫師,無國界慈善組織成員!他隱藏內心的憤怒火種,被點燃了痛惡的火和煙從此燒焦他的心、彌漫他的眼。

    “阿燁,我說我不記得對你提過研討會——”

    “忘記就好。”蘇燁沉定神思,打斷田安蜜的嗓音。“是我自己搞錯。你要喝咖啡嗎?”他站起,邁開長腿。

    田安蜜盯著蘇燁走往“咖啡香氛”的背影,美眸流轉、偏光閃爍,直到他快要開那店門,她喊道︰“我這個時間喝咖啡,晚上會睡不著——”

    “你不是睡了一整個白天了?”海英說了句,轉頭高吼︰“我要加很多煉乳!”

    蘇燁沒回頭,揚臂做個手勢。

    “他不是個好家伙。”海英打直腰桿,端坐,正視田安蜜。

    “等會兒,阿燁幫你點的咖啡要是加了很多煉乳,他就真的是個壞家伙。”

    田安蜜指指小點心盤里她吃不到一半的四分之一‘超級’焦糖隻果。“你吃太甜了——”

    “我覺得剛剛好而已。”海英執起她吃剩的,一口解決。

    “杜老師很擔心——”

    “放心——我特異體質。”丟下手中小木叉,海英另取最後的四分之一,選了五個水晶器皿其中一個,沾著內盛的無花果醬吃。

    “新口味!”意外發現,喜上眉梢。“棒極了!”

    “你準備讓螞蟻把你搬走吧。”田安蜜曾經懷疑過海英嗜甜是一種心理疾病。

    “啊!對了!”海英彈指。“我這里有幾根石榴口味糖果,特地留給你。”一翻掌,一小束糖果花朵。

    應該是從他的亞麻涼衫寬袖滑出。田安蜜有點瞧出破綻。

    她知道海英不是魔術師,還是表情驚喜地接過糖果。“你買的?”

    “手法果然不像安醫師純熟,得再練練……”海英低喃,一個抬眸,對田安蜜說︰“你別給我轉移話題!聽著,蘇燁不是個好家伙,你今晚別搭他的船到祭家海島參加品酒會。記住,我們昨晚約好的夜航——”

    “昨晚我值班,你陪睡安醫師。”田安蜜說。他們哪有約好,他自己心血來潮亂決定。

    “就是你臨時說值班,我才得伺候安醫師。”在說什麼啊?好像都是她害他一樣。

    “我大男人的一世英名都毀了。”還說!

    田安蜜攤手,聳聳肩。“真可憐。但你不是說安醫師舌頭很厲害,應該沒太慘吧……”她學他瞎扯。

    “田安蜜!”海英硬聲直呼。“這是女生該講的話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無辜地道︰“我後來暗示你我可以不用值班,就是要夜航,你偏說醫務室不能沒人坐鎮——”

    “你別給我轉移話題!”海英打斷她甜滋滋的嗓音。

    一直在轉移話題的是他吧……田安蜜雙唇抿合,把手上的糖花拿至胸前,垂眸睇著。

    “總之,”海英要結論了。“今晚夜航,我會約安醫師一起——”

    “他讓你一世英名毀了,你還約他?”田安蜜猛抬美顏,以為自己聽錯。

    “別擔心,本醫師還有永世英名。”海英從沒忘記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他說︰“安醫師難得來到這種溫暖美麗聖地,當然得帶他四處逛逛,好好招待他游覽。杜老師也這麼覺得,所以,你得作陪——”

    “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想去?”他昨夜跟她說話說到一半就走了,教她心里不舒坦,也許和她說話,他也不舒坦。“安醫師自己難道沒有別的安排?”田安蜜低下頭,剝著一根糖的綠葉緞帶玻璃紙。

    “他自己能安排什麼?”海英嗤道︰“打坐念經嗎?”別說他不了解安秦,他的表妹婿可是安秦生死與共的兄弟!

    “居之樣說再沒人拉他一把,他真會遁入空門——”

    田安蜜頭一抬。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只樹給孤獨園……”海莢唱作俱佳,真來幾句經,添增生動逼真。

    田安蜜眸光顫漾,眼淚撲簌地流下。

    “你干麼?”海英驚嚇。他至今尚未見過甜美的田安蜜掉眼淚。

    “不想多一個人在我們之間,也別這樣!”海英慌亂地站起,攤甩餐巾口布,往她的臉抹。

    “我又不是要你去下海——”

    “海英——”田安蜜撇轉臉龐,格開他的手,說︰“你這個糖在哪買的?”她低著臉龐,眼淚掉在糖上,香甜氣味縈沁她鼻端。

    很獨特,她在加汀島找不到相同的。

    “以前,我姐姐曾經寄糖給我,就是這個……”

    她姐姐?喔,是了。安蜜的大姐——心蜜,他的好友,共同維系一個不能說之約定的好友。她雖不是第一個投身慈善大業的加汀島人,卻是第一個加汀島人加入“國際救援志願隊”這個目標很多、宗旨很雜的公益組織。她後來被派往戰場,並且殉職,成為加汀島英雄之一。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當時他不在加汀島,也是知道她的秘密,因而對她的殉職沒有強烈傷感。安蜜後來極少和他聊心蜜,他們加汀島人向來開開朗朗過每一日。

    仰起一張帶笑淚顏,田安蜜音調柔和傳出。“姐姐說她幫我找到全世界最好吃的石榴口味糖果,戰地資源缺乏,要珍惜,我一直都舍不得吃——”。

    “想吃就吃。”海英道︰“難看死了。”攤著口布的大掌往她美顏一覆,胡亂抹拭,放下後,她一張俏臉都被摩紅了,這才是甜美的田安蜜嘛。滿意地點點頭,他坐下,催她吃糖。

    她說︰“我怕吃完,買不到。”

    “放心。安醫師答應以箱為單位送我——”

    “安醫師?”田安蜜呢喃。

    海英回答︰“糖是安醫師做的,用來哄騙愛吵愛哭的小鬼。”他在罵她。

    田安蜜點頭,沒說話,默默看著那花朵糖。

    海英受不了這個哭完後過分安靜的女人,毛躁地說︰“好吧、好吧,你想跟我兩人夜航,不要第三者,我就別約他——”

    “約他。”田安蜜抬眸一笑,像平常一樣,笑得很深很甜。“我也想要以箱為單位的石榴口味糖果。”

    “一比一煉乳咖啡,熱的。蒲公英咖啡、摩卡咖啡,熱的,各一杯。”櫃台兼吧台、里牆百格抽屜櫃高抵天花板,若非空氣濃飄咖啡香,燈光像太陽,這店會教人誤以為是藥鋪子,聽德布西音樂的藥鋪子。

    蘇燁不是第一次來加汀島,在祭家海島也早耳聞專賣店街的“咖啡香氛”。今天,天時地利人和,蘇曄走進這名店,(交替的三度)正播放。以前,蘇燁最討厭這曲子,現在,那些快速跳躍的音符多了咖啡香,頗新鮮。

    “先生不找位子坐嗎?”店老板留著兩撇翹胡子,覆誦完蘇燁吩咐的商品,嘴角也像胡子一樣翹起來,說︰“那邊還有空位,剛好三個,你可以坐那兒等你兩個朋友——”

    “我們在外面的露天坐。”蘇燁謝了翹胡子老板,但還是順著他的好意,稍看一下空位。

    三張咖啡豆軟沙發半圈紅包咖啡果實桌,在美妙的緯度上,真好看,這店的裝潢擺設,活脫立體分布標示,地毯是地圖,桌椅排列的方式告訴你這世界哪里產咖啡。那紅果實、綠種子、褐豆子落在加汀島,三位客人幸運品味到收獲量極少的加汀島自產咖啡。

    “一般沒預約可是喝不到的,連我的旅店一個月也要下了幾公克。你小予臨時說要喝,還真給我出了難題。”加汀島名人——Segeh大老板——何樂,一雙銳亮眼楮睇住對座綠種子沙發中的年輕人。

    “抱歉,給您添麻煩。”安秦尷尬的一笑。

    “搞不定一杯咖啡,你旅店也別經營了。”加汀島醫學龍頭杜氏綜合醫院的院長——杜笙笙完全不給面子地潑丈夫冷水。

    何樂淡笑。“你給我下的難題,我哪次沒辦法?”妻子對安秦印象很好。今日研討會結束,他們夫妻像和兒子團聚一樣,在自家設宴招待安秦。餐後,妻子問安秦有沒有什麼安排,小子說要到專賣店街喝杯加汀島咖啡。這寒地來的小子狀況外,妻子只管下令要他大老板舍命陪。幸而他在加汀島有權有勢有地位有人緣,所有商家都會賣他面子,把非賣珍品貢獻出來。

    “口味如何?”杜笙笙不理丈夫邀功,優雅喝著自己的咖啡,一面問著安秦。

    安秦品酒一般,無聲咂舌,把咖啡杯放回杯碟,看著對座兩位長輩,說︰“油脂感細致、香味豐醇,甜感很有層次地釋放——”

    “你對飲食與對醫學一樣認真。”杜笙笙微笑道︰“這次研討會,真的辛苦你了,安秦。”

    安秦搖頭。“杜老師別再這麼說。那些都是我應該做的,只怕有所不是,拖累杜氏——”

    杜笙笙搖頭。“比起堂哥親自回來,安秦好太多。”她側過臉龐對丈夫說。

    她喜歡安秦的態度。堂兄杜罄那群無疆界學園出來的學生,僅僅這個安秦不是狂放浪蕩子。

    他性格沉穩、醉心醫學研究,有責任感,不曾花天酒地、流連花叢,即便在這熱情海島,他吃完飯也只想喝杯咖啡,不像有些家伙“飽暖思淫欲”,躺在旅店睡玫瑰花床!安秦這孩子很自律,若她有第二個女兒,她會願意他成為他們的女婿。

    “他們全是好孩子,之樣現在——”

    “好孩子不會一開始就把別人的女兒拐上床。”杜笙笙冷瞪丈夫一眼,別過頭,合眸細口嚼咖啡。

    何樂看著妻子,眼神柔現無奈,笑了笑,回視安秦,欠身。這一動作,使得安秦也往前,湊近何樂,聽取這位長輩壓低聲線給的忠告。

    “放聰明些,”何樂說︰“安秦,別做跟之樣相同的事,否則,即便將來大人接受你們的婚姻,你岳母照樣把你的小污點記一輩子。”

    安秦撇唇,沒有說什麼,坐正身,繼續喝咖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

    這咖啡,不是咖啡,是思念。油脂感、甜感……僅是過于敏感的舌頭在欺騙大腦。

    “那個蘇燁……”杜笙笙揚睫,突然道︰“我沒想到蘇燁今天會來,而且有備而來,這孩子以往對醫學漫不經心的——”

    “杜老師、何老板,你們好。”問候聲響起。

    杜笙笙一回首,蘇燁赫然站在他們斜後方,仿佛知道杜笙笙正在談他。他繞過裝飾的咖啡盆栽,移到桌邊,端端正正站好。

    “你怎麼也在這兒?”杜笙笙有些驚訝。

    “杜老師才剛提到你。”何樂挑眉。

    “抱歉。今天研討會造成老師的困擾。”蘇燁自承行為有失妥切。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15 AM

第四章

    杜笙笙不置可否。他是讓她嚇一跳,但說困擾,還不到那個地步。

    “年輕人認真是好事。”何樂說出妻子心里話。妻子右側還有個空位,他示意蘇燁落坐。

    蘇燁倒是瞅向安秦身旁的兩個空位。

    安秦感覺到蘇燁的注視。這很難教人忽略,在會場時,他就很搶眼。安秦抬眸,說︰“你好,蘇醫師,又見面了,請坐。”

    “不了,我過來打聲招呼而已。”再次向兩位長輩點個頭,蘇燁說︰“海英和安蜜在外面等著咖啡——”

    “年輕人的聚會?”何樂打斷蘇燁,朝著安秦說︰“你們醫界年輕的一輩是該相互交流交流,是吧?”回望妻子。

    杜笙笙淡笑,同意丈夫的說法。“我們一向樂見年輕醫師們互相感染對醫學的熱情。”

    安秦執起杯碟,站了起來。“我和蘇醫師到外頭聊聊。”真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好孩子!

    何樂頷首。“你們年輕人好好聊,是該好好聊。我們夫妻喝雙人咖啡。”他和妻子很久沒約會了。

    蘇燁告辭,與安秦一同離開。

    外頭。人多不起來,坐著、站著、走著的,一個人影一種彩澤,整條街越發繽妍。晚空浮冒的夜色,被緊壓在邊際線下,淡微,幾不可辨,太陽沒那麼容易退場。

    海英瞪著再次出現一個畫面中的兩位醫師,揉揉眼,確定不是幻影,他嘴角抽動,暗自喃言︰“這次,再像研討會那樣,老子會先翻桌,絕對。”

    “安蜜呢?”蘇燁把手上的托盤放至桌中,瞥看椅柱頭掛著女性包包的空位子。

    海英眼楮直盯托盤,自取用不銹鋼小圓碟托墊、透明玻璃杯裝盛的那杯咖啡。

    這咖啡色澤兩層分明,他仔細檢查沉澱的乳白多不多。帶金屬套環把的杯子上寬下窄弧線身,一比一的比例,看起來像一比二,更甚有一比三的視覺效果,讓煉乳在他眼中多得美妙。他連聲嘖嘖,干得好!

    “海英,安蜜呢?”蘇燁又問一次。

    海英一聲不吭,拿起小湯匙,調混杯中兩色,享受地品啜一口。同時,安秦逕自放定咖啡杯,與海英比鄰落坐。海英沉醉地揮擺著小湯匙,某種感覺爬過安秦心底,使他下意識順著海英點晃爍熠的金屬流光轉頭,視線直直穿進“給最美麗的女神”。

    隻果專賣店有個開放式門口,試吃隻果花蜜的人群,擋不了暴露神秘的隻果樹。那些樹干造型牆延伸的台、櫃、架,擺滿飽實的果子,旋飛的綠葉噴灑水霧,果子晶晶亮亮,仿佛真長在清晨霧露凝降的枝頭。田安蜜挎著一只籃子走在其中,像走在園子里,她伸手挑選隻果,像摘取。她要最甜美的一顆,也要有點酸的。海英說斯巴達嘗起來有冰激凌味道,麥金塔酸澀,做色拉特別美味。她拿了舵手橘和星王,還有要做甜辣醬的布藍萊——Segelh的大廚曾經教她用這個品種做一道奶油小菜搭配香腸。

    “好吃嗎?這個好吃嗎?”脆嫩嫩的嗓音在問。

    田安蜜回首,眼簾閃映半秒店門外的動靜,她頓一下,微笑,低垂臉龐,看著拉扯她裙邊的小女孩。

    “Apple可不可以吃一口?”小女孩臉頰紅撲撲,隻果發飾綁著鬈鬈馬尾,紅色背帶蓬蓬裙,讓她本身成了一顆小隻果。

    “怎麼了?”田安蜜蹲下身,和藹笑看小隻果女孩。

    小女孩也蹲下,圓滾滾的眼楮朝上盯瞅田安蜜,一會兒骨碌碌地轉開,小手指著田安蜜裙袋上邊更加顯露的花朵糖。"Apple送阿姨很多隻果,阿姨給Apple吃這個花花好嗎?”口水都快流出貪饞的小嘴了。

    “嗯。好啊,成交——”

    “成交!”小女孩學她叫道,可愛地問。“什麼是成交?”

    “就是Apple用隻果買阿姨的糖,阿姨用糖買Apple的隻果,我們互相買賣了,所以Apple要叫媽咪不能再收阿姨錢。”

    小隻果點著頭,很是明白。她的確要用隻果換糖糖。

    田安蜜大方拿出糖,翻揚小女孩白嫩可愛的掌心,把糖放上。“全給你,很好吃喔!”

    “很好吃喔!”小家伙雙眼眨巴兩下,亮閃閃,像顆違反地心引力定律的隻果,蹦跳起來。“媽咪、媽眯——很好吃的花花喔——”咚咚咚地跑掉。

    田安蜜站起身,揚捋裙擺,美眸朝外眄睇。男人仍舊看著她,未曾將目光轉移。有什麼意見嗎?她紅唇彎提,款步走過去。

    蘇燁站在隻果店枝干曲橫的挑檐下。“買這麼多隻果?”紅的、綠的、紫的,還有赤褐的。

    “功用不同。”田安蜜拿起一顆金隻果。“這個配藍奶酪特別好,這個適合做果凍。”放下金隻果,換一顆,兩公分不到的小不點兒。

    “這是櫻桃吧?”蘇燁取過她捻著蒂的小果子。

    “你吃吃看。”眉眼閃著鼓舞,她甜甜地說︰“吃吃看,阿燁——”

    蘇燁看著她美顏表情——很期許、很要求,何況他一向無法拒絕她,便張口咬破小果子。接著,聽見她促狹的笑聲。

    “阿燁最喜歡吃櫻桃了……”

    “你捉弄我?”蘇燁五官縮皺一團,咳了兩聲。“這不是櫻桃,很酸——咳咳……”又咳。

    “吃酸有益健康。”田安蜜笑聲銀鈴,柔荑拍拍蘇燁的背。“阿燁、阿燁,你們祭家海島的農場沒有雜交酸隻果嗎?一會兒,我多買一些讓你帶回去。”說著,朝那直視的目光走去,好像那目光是一條道路,引她進入了男人幽邃深思的眸底。

    安秦一直瞅著田安蜜,從她在隻果店里瞅到她走出隻果店,行至他眼前。

    她說︰“你要隻果嗎?”

    安秦低斂一下眸光,淡如清風的表情像在笑。“你剛剛給了小女孩糖果嗎?”

    他伸出掌心。

    “嗯?”田安蜜柔挑一雙秀眉,隨即反應過來,拿了一顆隻果放在他手中。

    他說︰“那是花朵形的糖——”

    “嗯。”田安蜜放下隻果籃,坐回自己的位子。“海英給我的,我只吃了一根,看到安醫師坐在這兒,其他的就全給小隻果了。海英說糖果是你做的?”

    安秦咬一口隻果,沒回答她,端起咖啡啜飲,配著嘴里的果香,咽入喉。

    “她很喜歡那糖果……”

    她很喜歡那糖果……

    是在說誰?

    那些戰地孤兒,挺得過戰火無情的摧殘,卻是每見醫護人員執起針筒就哭得淒慘。

    最疼他們的田醫師不知打哪兒弄來砂糖,安撫他們乖乖接受檢查、接種疫苗完畢,可以嘗一口甜甜。後來,她遇上了他。

    他教她把砂糖烤溶,不斷攪拌,加入小蘇打粉,成了奇妙甜點。

    她很驚奇,問他怎麼會。

    他說他小時候看一部叫做“——蜜公主”的電影學的。她嚇了一跳,這個巧合像玩笑。他是不是知道什麼?可能嗎?

    這兒是戰場,他給人的感覺不像情場老手。

    不對。最高明的情場老手,就是讓人看不出他是情場老手。

    她說,她想看那部叫做“——蜜公主”的片子。他說,如果有機會離開戰場,他會找給她看,那個安蜜是個聰明的淘氣公主,和表姐妹比劍時,聲稱自己感冒戴口罩,反制表姐妹把胡椒包綁在竹劍頂端的小奸計,敲得胡椒粉飄飄落,教那害人反害己的表姐妹噴嚏打不停。他是故意的吧。

    她說,她將大把木犀科花朵灑在她床畔,從未忘記先戴口罩,只讓她一個人噴嚏打不停。

    她是誰?在說誰?

    被炸毀的古堡城牆長出一棵石榴樹,他經過時看到石榴爆裂了。她從廢棄的民宅避難室,找到十多箱石榴糖漿。他們開始制作石榴口味的糖。她很喜歡那糖果……

    “你和你姐姐一樣,喜歡石榴口味的糖?”這事,他沒聽她說。

    田安蜜一愣,話語飄出紅唇。“姐姐不喜歡石榴口味的糖——”神思忽轉,她反應過來。

    “那個糖果也是姐做的?”姐姐信里沒提及。

    安秦喝著咖啡,只說︰“心蜜真的喜歡加汀島咖啡嗎?”他不曾見她喝咖啡,理由之一是身處戰場,咖啡沒那麼容易到手。有次,他們收到敵方物資,里頭有一罐速溶咖啡,大伙兒搶著泡,他要泡給她,她說她只喝加汀島咖啡,有機會的話,他們可以一起品味。那個機會,三天後被死神的研磨機磨得粉碎。

    他嘴里充滿苦味。

    也許該學學海英喝煉乳咖啡……

    最後一次的黃昏鐘聲,通街響起。歸鳥撲閃翅膀,凌越塔樓,扶桑花色的街亮起鵝黃路燈。

    田安蜜沒聽清楚安秦的聲音,她往右邊偏挪,貼近他。

    “你說——”閃神,她深呼吸一記,屏息眯眼。

    “這香味……”呢喃著,吃驚揚睫。“這香味是加汀島咖啡!你喝加汀島咖啡?”

    安秦微震。

    她說︰“你怎麼點得到?”

    他放下咖啡杯。她靠近,太靠近了。他猛退一下,椅子發出刮地的聲音。

    “可以讓我嘗一點——”她已經一個多月沒預約到這她最愛的咖啡。

    “安蜜,我幫你點了蒲公英咖啡。”被酸得差點倒在隻果店門檐下的蘇燁,含吞一匙店老板招待試吃的隻果花蜜,總算復活,步伐穩健地走回桌邊,他抓住田安蜜差一微米要踫著安秦咖啡杯的柔荑,杵進他們之間。

    “安醫師,麻煩——”自己的位子不坐,要安秦讓位。

    安秦站起,對蘇燁的無禮舉動,他不生氣,覺得他來得正好,隔在他與田安蜜中問正好。“請坐。”他說。

    “謝謝。”蘇燁回道,沒立刻坐下,眼楮忽現一絲凶光。

    安秦盯著他的臉。“蘇醫師,”他嗓調平緩。“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面?在今天之前——”

    “沒有。我對任何慈善沒興趣,我懷著惡意而來。”蘇燁聲音陡地往下沉。“你,離安蜜遠一點。”

    安秦看看蘇燁,頷首,托起咖啡杯碟,坐往五尺外的另一桌。

    “我幫你點了蒲公英咖啡。”他們講話時,他依然聽得見。

    “謝謝你,阿燁。可是——”

    “你也真是不了解安蜜——”被甜食安慰得快升天的海英,霎然回返人間,指點蘇燁。

    “安蜜不喝偽咖啡,你真以為她這個時間喝咖啡晚上會睡不著啊?”蘇燁皺眉。

    “可見你們有多不熟——”海英音量朗朗,回頭,伸展手臂,移動椅子,構著男人肩膀。

    “安醫師,你干什麼獨自坐一桌?別搞孤僻,快過來!”用力扯扳。

    “我有重要的事要說!”

    安秦抓住海英的手腕,將怪掌從肩膀拿下。“你請說,我坐這兒聽得見。”

    “我們有這麼不熟,非要分開坐,蘇燁醫師也應該自坐一桌,讓我跟安蜜兩人獨處才對——”海英彈了個指,哈哈笑起來。

    “果然、果然!你們真的不熟嘛,沒有人比我了解安蜜,我連她姐姐心蜜喜歡喝扶桑茶、不踫咖啡都知道,哈哈哈……”

    兩個男人聽著一個男人大聲、得意地笑語,軀干明顯一凜,兩相僵住,不說一句話。

    海英自顧自地做決定。“為了增進年輕醫師們彼此惺惺相惜的情誼,我們今晚就以去祭家海島參加品酒會為目的,一起出航!”把在研討會沒發揮盡興的統籌大權,拿來現在使用。

    “就這麼辦了,不要再有意見。”根本沒給其他人講話的余地,這當然,他就是給太多余地,研討會才差點失控。男人該專斷!這一秒鐘開始,他海大爺說了算。

    “現在對時,”指向街道中央位置那座鐘樓,海英威權十足地說︰“兩個小時後,領主集合,流浪者號夜航!”

海英說的“領主”,是帆船手碼頭鬧區的一家帆船俱樂部。

    一入夜,天空懸掛鐮刀月,割破風袋,吹襲淚點碎星。海的氣味爽然撲鼻,浪聲交織在搖滾樂中,熟悉的(WishYouWereHere),聽來有點不同,似乎改過歌詞,不,沒有歌詞,是口琴,琴音從俱樂部的揚聲器傳出?仔細辨別,也不是,它只是雜在各種聲音里,像是迷路的人發出訊號。

    安秦哪里會知道“領主”,實際上他也不那麼想夜航,走走繞繞這座港城卻是必要。當他注意到俱樂部名稱在碉樓建築屋頂上的旗幟飄揚,距離海英說的兩個小時,已過了八十五分鐘之多。他看看腕表,想必海英他們已經起錨,航向酒香的牛角杯中。

    拉開向街頭攤販買來的易開罐冰啤酒,他喝一口酒,吹一小節曲子。

    口琴音調斷斷續續,不成曲。

    所有的帆船都在張帆準備出航,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該上的那艘船。天空一片浮雲自殺似地飄過月刀,裂成兩半。雲絲拖拖曳曳。

    田安蜜回首又往前。她循著口琴聲走,美眸尋著那頑拔形影。

    人群里,安秦走過“領主”前面,那吊橋式店門放下來。他停腳,看著一男一女過護城河走出來。那女性,穿著連身長裙袍,邊飾繡花,走路時,花朵閃爍鮮澤,栩栩如生,翻飛似活。

    人聲鼎沸之中,時有造船廠碼頭遠遞而來的汽笛響。田安蜜在口琴聲完全停下腳步,一眼看見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約定的地方。他遲到了。

    她在找他,找了很久,真正找到,卻不急著靠近。她的視線靜靜地定在他身上,宛若四周的吵雜全消失了,她等著聽他的口琴聲再響起。但他沒再吹,專注一對從俱樂部走出的夫妻。

    這對夫妻也有趟夜航約會,她記得他們的船,就泊在他們附近。

    今晚海上都是一對對。他一個人,站在那里想什麼?是否在巡禮?巡禮一個女人的故鄉。

    他抱著什麼心情去上墳?是否會要一點她的骨灰帶回去?

    她無法給這種東西,關于靈魂的,她不盡信,他非要不可,她會剪一點自己的頭發讓他帶走,反正人們都說她們像。

    加汀島的女性某種程度相似,她們大都常穿連身長裙,田安蜜也是。

    安秦看著男人牽著女人小心下台階,女人一面微提裙擺,使他想起田安蜜,想起她每走一步小腿從裙衩露出的情景。不知被蟲子咬的紅腫消了沒?她今晚一樣到海上,海英是否準備防蟲驅蟲?

    這似乎不需要他擔心。男人女人親密交談,旁若無人行經他面前,他仰頭喝口啤酒,姿態有些茫然而落寞。

    “你喝醉了?還是迷路?”女人嗓音近在耳畔,像是對他說。“你遲到了,安秦醫師——”

    真的是在對他說!安秦轉過頭,眼楮對上田安蜜。她也凝視著他。

    “安醫師,你站在這里干什麼?”田安蜜戴著白色貝雷帽,身上的紅色縐褶長裙,讓她在閃晃的人影里,顯眼極了。

    “安醫師,你這個樣子——”指指他手上的啤酒和一頭被風吹亂的黑發,她慢慢歪斜頭顱,說︰“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被女人拋棄。”

    安秦一愣,扯唇。“你說的沒錯,我被女人拋——”

    “你好像真的喝醉了。”田安蜜打斷他的嗓音。“我們約好夜航,你不記得嗎?”她表情一貫的甜美。“你不想去?會暈船?”

    “我以為你已經和海英、蘇燁出航了。”他將口琴插入牛仔褲後袋。喝完啤酒,壓扁鋁罐。

    “他們兩個會照顧你,你姐姐大可放心……”語氣朦朧飄逸,接著清楚傳出一句︰“我沒什麼時間——”

    “那趕快走吧。”田安蜜猛地將安秦拉住,快步走。

    安秦沒跟田安蜜快走,但她跑了起來,並且沒放開他的手。他邁大步,不及她的速度,終是得跟她奔過人來人往的碼頭俱樂部街。

    “我姐姐說你很會駕駛帆船,高超的技術是在荊棘海磨出來的……”

    她的手,有操帆留下的薄繭,不如她姐姐的細。

    “如果再次參加帆船賽,應該可以贏得獎金做慈善……”

    她的聲音,被風卷裹,像一串歌吟。

    安蜜很會唱歌……

    安蜜最愛唱……

    哪天,安蜜在你身邊唱……

    “我姐姐說她若不當醫師,就要成為愛情小說家,讓她喜歡的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風呼嘯,雙腳的移動在加速。他遲到太久,會錯過陸風出航的好時辰,得再跑快一些。

    仿佛要飛起來,速度快得足不著地,聲音冒出雙唇就往天上飆,她的長發打在他臉上,她原本是短發,出征到戰場,才留長。

    多奇妙,戰場是情場嗎?竟教她有“長發為君留”的錯覺幻想。

    他已經感到戰斗機在追擊,炮彈爆炸的聲響,逼在背後。再跑快些!飛上天也沒關系!不要停!停了就是人生盡頭!

    你的故鄉滿足帆船,繞著世界航行不會有盡頭……

    啤酒讓他的思緒輕飄,都說啤酒是輕酒飲,不夠重,喝了讓他浮飛,亂亂愁。

    壓扁的鋁罐 啷 啷脫離他的掌握,他閉上眼楮,跑過岩路、木道、沙地,最後真飛上天。

    天是冰冷的蔚藍,一種悲劇的顏色,兀鷹在盤旋。等待天葬的被肢解屍體,一個部分一串經文咒語,但願逝者安息、但願逝者安息。

    安秦睜開眼 ,竟有淚水流下。

    “你知道幸福在一起嗎?”一張美顏懸在他上方,眨著綺麗明眸。

    “你這邊有沙子,一定是跌倒時,淹進去的……對不起,我不該拉著你跑太快。”她拿出方帕,輕擦他眼角的髒污。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身。眼前一片無人沙灘,除了他和田安蜜。他們就著偶爾掃過的光束和空中纜車流動的燈芒,看著彼此的臉。

    他說︰“你剛剛說什麼?風太大,我沒聽清楚。”

    她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在唱歌……”邊跑邊唱,氣息到現在還喘吁,她白瓷臉龐通紅,像個說謊緊張的小女孩。

    “唱歌嗎?”也許吧,就當是唱歌。

    “嗯,唱歌。”她又說︰“像你邊走邊吹口琴,我邊跑邊唱,以後,我唱歌,你可以吹曲伴奏。”

    安秦沉愣。“海英的船呢?”她該上海英的船、去蘇燁的島,而不是和他繼續在這荒涼沙灘吹海風。

    “海英不會讓我掌舵,我不搭他的流浪者號。”田安蜜握住安秦的雙手,拉他站起。

    安秦不動作,呆坐著,田安蜜拉得有些吃力,一個反作用力,使她往他身上壓跌。

    回過神,安秦自責不該下意識拖住她。

    “沒事吧?”他將她從胸懷前推離一個肘距,大掌抓著她的肩。

    “有點痛。”她雙手捂著鼻。“我又變成紅鼻馴鹿嗎?”放開手。

    安秦一頓。

    “我又變成紅鼻馴鹿嗎?”她再問,這次,神情驚慌,配上甜美的絕倫臉蛋,有種怪異滑稽。

    安秦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抓下她鼻上的發亮紅圓球。“你這是在干什麼?”他笑得很大聲,笑得眼淚都溢出來了。

    田安蜜看著安秦的笑臉,也笑著,從他手中取回發亮的小丑鼻,又套回秀挺的俏鼻上。“這是我有時在兒童門診,用來逗孩子的——還會唱歌喔。”拉起他的手,她引導他的長指,單擊亮紅圓鼻。

    “so,oyouthinkyoucantell——Heavenfromhell——Blueskiesfrompain——CanyoutellagreenfieldfromaColdSteelrail——ASmilefromaVeil——DOyouthinkyoucanteIl——”

    安蜜很會唱歌;安蜜最愛唱(wishYouWereHere),每當她唱這首歌。你會覺得她是真的希望你在這兒,在她的身邊。

    我唱這歌,是因為我想我心愛的妹妹。你呢?你為什麼吹這曲子?可別說幫我伴奏。我希望——哪天,安蜜在你身邊唱,你為她伴奏。這樣,你會發現,安蜜才真的唱得好。

    田安蜜唱完整首歌,安秦始終沒取出口琴,只是將她的閃亮紅鼻子拿掉。

    “你幫孩童看診時,也唱這首歌嗎?”安秦把玩著小丑馴鹿鼻。

    “你對著上醫院的孩子唱Howlwish,howlwishyouwerehere——”暗夜一樣沉的嗓音,半心半意地哼吟。

    她說;“真這樣,我肯定被家長投訴。”美顏盈滿甜笑,眨眨眼,抬起腳邊一個白亮貝殼,她站起身,面對海洋,輕快地走過去,脫鞋踏浪。

    “我唱(森林里的熊先生),本來嘛,哪有孩子愛來醫院,他們一進醫院只想跑跑跑跑跑……趕快逃出去,好像我是熊——”

    口琴這時響起了,像在呼應她的說法。

    “我是熊——”田安蜜狠狠回過身,嗓音吞回喉嚨里,紅唇逸出笑聲。

    安秦戴上紅鼻子,吹著口琴,紅鼻子光芒反射金屬蓋板,讓曲子像一顆心跳起來。

    她跟著跳起來,跳舞,啦啦啦啦地隨著曲子把歌唱了一遍再一遍。

    唱得海洋變成一片森林,就要沒法夜航。最後一遍,他們有默契地停下琴聲歌聲。她走到他面前,他看見她的裙擺濕了,她把貝殼遞給他,說——“安醫師也是熊,你看診時,也唱這首歌給孩子聽?”

    “我唱(WishYouWereHere)。”他說得一干二脆,鼻子還亮著紅球。

    田安蜜摘下它。“我要是家長一定投訴你。”她笑笑。

    安秦站起,拿回發亮紅鼻子。“我聽一個小女孩唱這首歌——”他用拿回的發亮紅鼻子與她交換貝殼。

    田安蜜說︰“小女孩跳舞嗎?”她雙手捧著紅鼻子,像捧一顆一發亮的心。

    安秦看著她戴白色貝雷帽的美顏,回答道︰“跳舞的是大女孩。”

    田安蜜笑了。“加汀島的大女孩喜歡駕駛帆船勝過跳舞——我們到海上吧!安醫師,快來幫我推船!”她旋足。

    他看著她跑開,留了一雙鞋在沙灘。天空應該是午夜的色澤,他仰起頭,發現午夜的天空原來不那麼暗黑。或者,只有加汀島的午夜天空不那麼暗,晃爍的夜間纜車像南瓜燈︰或者,是時間尚早,還不是午夜,當然.他也搞錯,一個大錯——以為自己沒時間,要被無盡黑暗吞沒。

    安秦遙望移動的紅點,笑了笑,撿起田安蜜的鞋。她今天的鞋很別致,一只展翅貓頭鷹的夾腳涼鞋。

    不,是兩只貓頭鷹,左腳、右腳——兩只,比翼,夜航。

    她把船藏在扶桑花叢里,夠隱密了,還是加蓋防水印花布。

    他進入花叢里,將印花布掀開來,嗅著一股香味,她說是地板蠟,他知道吧,在船身上一層地板蠟,船可以走得更好。

    他了解。她像個船長對他發號施令,要他鋪滾木,兩人協力將船推入海中,比獨力推來得輕松。上了船,由她扯繩升帆,船艏迎風,她要他抓緊帆腳索,再怎麼高超的帆船手在她船里,都只能任她使喚,畢恭畢敬順從她。

    “你得愛上我的帆船。”她一面穿上他放在她趾尖前的貓頭鷹涼鞋,一面說︰“這下,你跑不掉了,安醫師——就算你不想和我聊,你也沒法像在醫務室那樣跑掉。”

    “我想,我的游泳技術還不錯。”他回答她,身子卻是往船舷躺下。這艘六點三公尺的家庭用艇,有種溫馨,讓人懶洋洋。

    “你盡管跳,”她坐在船艉掌舵,微笑地說︰“我還備了漁網,這個時節有回游魚群,不過,我不介意把漁網先用在安醫師身上,我第一次捕魚,總得練習練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21 AM

第五章

    安秦坐起來,看著她慧點靈動的美眸。她打量著他,像打量著獵物一樣,像他是她說的魚一樣。他沉聲說︰“你還真多才多藝。”又會唱歌跳舞駕帆船,連捕魚也學了。

    “我還沒學會吹口琴呢。”田安蜜柔笑,摘下貝雷帽,迎風眯眼,昂起秀麗的下巴,微擺著頭顱。

    船開始順暢航行,她離了口琴話題,說她要掌握他,由她決定讓他在哪兒靠岸。她現在是他的船長,一手抓著他的生命。

    “哪……安醫師,學口琴,舌頭要很厲害嗎?”兜回原話題,她慢悠悠的嗓音,像在念咒。“很厲害的舌頭,是怎麼一回事?怎樣才知道自己的舌頭厲不厲害……”

    安秦注視著田安蜜啟啟合合的紅唇,依稀瞧見她兩排皓齒之間的粉紅舌尖。

    “我的舌頭很厲害——這樣說,好像舌頭是一種武器——安醫師,你會這樣跟人說嗎?”

    “不會。”他出聲回答她。

    她張開眼楮,像剛睡醒,迷蒙一笑,朝他伸手。“你要不要掌舵?”

    安秦移身,往田安蜜旁邊坐,掌往舵把放。她的手還在上面,沒有離開,讓他握個正著。

    她看他一眼,說︰“安醫師,我很開心跟你聊這麼多,喝咖啡時,沒能這麼開心,你吃我的一顆隻果,卻一滴加汀島咖啡也不分我,我已經三個月沒搶到預約……那滋味,現在還在你嘴里嗎?我想是的,海英說你的舌頭厲害,一定能讓好滋味停留久久……”說著,她頭一偏,美顏貼近他,毫無預警地,吻住他的唇。

    “你的舌頭很厲害——”

    “舌頭厲害應該定姥姥、蜥蜴,還有青蛙變色龍之類……我不厲害,你厲害——”

    一個舌吻之于出身自沒規沒矩無疆界學園的男人而言,它的發生,本就可以不具意義,不需關乎喜歡、不需因為愛情,對安秦來說,它更可以什麼都不是。

    可這刻,安秦有違“無疆界學園出身的男人各個聰明絕頂”的普世認知,不合理地反復思考著自己到底是蜥蜴?青蛙?變色龍?還是——姥姥?這個——姥姥——他最不清楚,是什麼動物?

    夜間的波浪聲比白晝更添神秘,飄蕩在海上,不需要太多音樂,安秦仍忍不住拿出口琴,吹曲調,與波賽冬來一段醒神對話。

    他吹一首旋律明快的曲子,琴音像蝴蝶在海上飛,意興昂揚的浪頭把船頭當舞台,巨幅震蕩讓偎靠船舷的身形顛滑了一下。

    握牢帆腳索,安秦停止吹奏,眼楮看向裹在睡袋的田安蜜,她現在,像蛹。那麼,姥姥是什麼,便不再重要。

    安秦淡扯唇角,固定帆索,離座,放低重心,徐緩移往船舷,把田安蜜外露的雪白手臂收入睡袋內,雙眸注視著她的睡顏。

    “嗯?”她霎然張眸。

    “有沒有準備防蟲液?”他摸她額頭上一個泛紅腫包。並非剛剛浪來撞到的,是蟲。海上的蟲不比一般蚊子,更加凶毒。

    她微微一笑。“你在我夢里吹的曲子,很好聽……”迷迷糊糊,眯合眼楮,繼續安睡。

    安秦目光沉凝,一會兒,手掌下意識地在她美顏上方揮擾,一面回首,伸長另一只胳膊采取帆桁下的醫藥箱。

    箱里,剪刀鑷于繃帶棉花別針止血帶……應有盡有,瓶瓶罐罐卻是他從未見過。他拿起其中一只罐子,無標示,再拿一個瓶子,亦無標示,所有的高矮胖瘦瓶罐皆無標示藥品成分與名稱,內容物液體、膏狀、凝膠,顏色各異,有的看起來像礦物。

    安秦打開一個罐子,是雄黃,不單是雄黃,還雜了植物氣味,他挖取一點,往田安蜜額心抹。

    田安蜜睡夢中,縮了縮身子,顰眉。

    安秦將睡袋拉鏈拉得更密實,扭緊藥罐蓋子,握在掌中看了一下,又瞥瞅睡袋里的田安蜜。她不是印度女郎,她對木犀科植物的氣味過敏,當不了印度女郎。

    所有的蟲子都怕雄黃。他笑了笑,收好醫藥箱,坐回舵前,手握帆腳索,想著她說他的舌頭厲害。

    黏濕的海風,感覺將有場暴風雨。海象頻道說晴朗無雨。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海象頻道有時沒那麼準。

    海英將望遠鏡朝風來的方向對去,立刻大叫︰“左舷受風禮讓右舷受風!打燈!”

    駕駛艙的蘇燁聽不懂海英在鬼吼鬼叫什麼,跑出來甲板,回道︰“海英,你閉嘴!”他非常憤怒。說好的夜航,被一個無國界渾蛋搞砸。海英解釋那渾蛋不熟加汀島,還懼熱,可能迷路外加路倒。

    基于醫師的道德,他們分頭去尋,尋到連安蜜也消失。海英說安蜜鐵定自己揚帆先出航,他們往海上找吧!他同意,但一人一船分尋安蜜。海英說他忘了他的流浪者號進廠維修,他們同船吧……

    “你再出聲,就滾下——”

    “看到安蜜的船了。”海英一句,閉嘴的是蘇燁。

    “你繼續這樣航行,會把她撞沉,你是沒看見桅桿上面紅光加綠光——”

    蘇燁沖回駕駛艙,檢查所有的顯示儀器。附近海面確實有一艘船,與他們距離很近。他趕緊改變航向,上甲板要海英收一張帆,尚未開口,海英早已在動作,嘴里一邊罵道︰“蘇燁,你這個渾蛋,懂不懂駕駛帆船啊?買這麼大的重型帆船,用來賣弄風騷而已嗎?你去水溝擺渡貢多拉唱唱情歌騙女孩子算了!航海,你還早得很!”

    蘇燁沒理海英羅唆,快動作收著主帆。

    海英又道︰“你不要因愛生恨——”

    “海英,安蜜和你交往嗎?”蘇燁冷冷打斷海英嗓音。

    海英噤聲,轉頭看蘇燁。“你這麼問——”他頓了頓,說︰“我更加確定她沒有和你交往,哈哈哈哈哈……”爽然地開懷大笑。

    “我的乖乖安蜜,果然不會腳踏兩條船——”

    安秦拿起望遠鏡。六百公尺左右,有艘大家伙,與田安蜜這艘小帆船比起來,它可以把他們撞翻、壓進海里。它應該禮讓他們,但那艘船的駕駛人顯然不清楚海上船只相處之道,或是存心不遵守優先航行權規則。

    “安蜜——”安秦開始改變帆面角度,揚聲試著叫醒田安蜜。

    “船長,安蜜船長——”

    睡袋蠕動了一下,田安蜜探出臉龐,半睜美眸。

    “醒醒,安蜜。”安秦說︰“把救生衣穿上。”

    田安蜜猛地揚睫,原本幾乎躺平的身子,坐直起來。“有艘船直逼過來,速度很快。”安秦遞給她望遠鏡和救生衣。

    田安蜜從睡袋里脫身,接過望遠鏡,不急著穿救生衣。她朝安秦指示的方位透過望遠鏡觀看,發現那是艘很大的重型帆船,並且打起信號燈。

    “是海英和蘇醫師。”安秦讀出了閃爍的燈號訊息。

    “他們兩個一定沒守夜,躲在艙房睡大覺,任船隨海和風飄航。”田安蜜放下望遠鏡,起身收前帆。?

    幾分鐘後,兩船遇上,大船擦撞小船左舷,波浪擠攘,打進小j帆船。

    “海英!”田安蜜叫了起來。船身搖晃不停,這簡直跟把她撞沉差不多。

    “小心。”安秦抓著桅桿,手臂一攬,將田安蜜罩進他胸懷下,伏壓她突然站高的身軀。

    大船定止後,照明全開,集中光束對向小船,像要捉拿逃犯,兩位醫師走到甲板,睥睨小艇里的男女。

    “海英,安醫師和安蜜在一起一一”

    “我看到了,你不要因愛生恨……”

    海英放下接駁梯,那小船又開始擺蕩,他叫道︰“安醫師、安蜜,快上來,免得翻船!本大爺不為蘇醫師的爛技術做擔保一一”安秦轉頭抬望。田安蜜跟著從他寬闊的胸膛下側仰臉龐,刺眼的燈光令她縮躲了一下。

    “要棄船嗎?”安秦把手掌擋她額前。

    她說︰“當然不,我是船長——”

    “安蜜,別固執了,這不是比賽,快上大船來!”海英很了解田安蜜。只要到海上,田安蜜幾乎不是個女人——盡管她貌美甜蜜、體態縴盈曼妙—一尤其遇上其他船只,她瘋想 船速跟人一較高下,看誰才是那個最能主宰風浪的王。甜美的外表下這點好強,讓很多帆船俱樂部的男人受不了,約她到海上浪漫,最後一定搞成兩艘船競賽。

    她姐姐田心蜜,在這方面就溫柔許多。海英盯著小艇,思念起故人來。

    “安蜜,上來,我們快趕不上品酒會了。”這會兒,換蘇燁催道︰“駕駛艙交給你——”

    田安蜜頭一抬,神情輝亮。她沒駕駛過這麼大的重型帆船,一下被挑得躍躍欲試,心癢癢。

    “但是我不能把我的船丟在這兒,而且我回航還想自己駛——”

    “都聽你的。”

    于是,三個男人把女船長的小艇像救生船收綁大船邊,聽她命令。集合于甲板,重新揚帆,由她帶領,航向祭家海島。

    菜園灣碼頭,祭家海島的夜明珠,瓖嵌在鷹嘴岬南方的天然岩岸海灣,著名系列電影里的掘心公爵最後自殺之地。

    這依山傍海的城市,繽紛熱鬧而歡樂,連夜晚也是光彩熠熠流淌,香頌歌謠飄遞不絕,不像讓人用來告別世間前進冥界的入口。

    越往西行,鮮艷奪目的店鋪屋舍越像山稜線上的發亮花朵。蜘蛛網絡式街道朝內陸坡地鋪疊星陣般的民房,港口這邊,人們聚集,品酒談笑,無不愜意,每張臉都是愉悅的神情,每句話都是美好的贊嘆。坐在蚌形廣場時光久遠的玫瑰酒館,點一杯加花瓣的粉紅酒,喝下之後,優雅地、搖晃地踩著醺然步調,把那條珍珠街當彩虹道,行往風車塔看夕陽,直至子夜降臨。石榴爆裂,掘心公爵消失在深夜色澤的玫瑰花叢迷霧中。

    電影里說他自殺了,用一把解剖刀般的短劍刺進心髒。那短劍還有個名字——潘娜洛碧之吻。電影系列作品結束了,絕大部分的觀眾似乎不這麼想,都說那神秘劇作家初戀受挫,創造出對女性復仇的經典人物——掘心公爵,多年多年之後,他等到真愛,甘願將心獻給潘娜洛碧之吻。

    影迷們認為掘心公爵不是死、沒有死,衷心期待續集再現。

    田安蜜很喜歡這個系列電影,每集看過不下十次,卻還沒有時間看結局,也無緣在掘心公爵自殺地,點杯花瓣粉紅酒。

    “今晚的品酒會,回味花瓣粉紅酒,酒館露天播放“掘心Rose系列——”蘇燁這麼說時,田安蜜正把船駛進數艘在下碇的船艇之間。

    “是結局嗎?”她一邊動作,一邊分神看向蘇燁。“我還沒看過結局,好想看——”

    “是結局。”蘇燁說。即便播放的是第一集,他也會叫他們改播最後一集給她看。

    “你看好碼頭壁距離,注意旁邊那艘正在靠近的機帆船,不要做危險駕駛。”

    海英站在舵旁,監視田安蜜泊船。

    田安蜜閉起美眸。“現在是離岸風,船艏、船艉纜繩手就定位——”

    這妮子非得過足船長癮!海英歪撇嘴,扳扯蘇嘩肩膀。“走了,上工。”兩人走上甲板,安秦已經握著兩條纜繩站在船艏。

    “安醫師——”海英喊道。

    安秦轉頭,瞅眄兩位醫師。“護舷踫墊我綁好了——”

    “你和安蜜真有默契。”不需命令,自動自發,心有靈犀,做好完美停泊系纜的準備!海英挑眉哼笑,拉過另兩條纜繩。“船艉和後側交給我。”

蘇燁往船頭邁步,一面說︰“讓我來,這是我的船——”語未了,船艏的安醫師已迅捷上岸拉繩。

    海英拖住蘇燁移動的身形,道︰“你要,給你。我來看看是否需要正側和加強……”把纜繩塞往蘇燁手中。

    蘇燁抓著纜繩,凝頓一下。

    海英用力拍他的肩。“快點!配合安醫師,雖然你對安蜜有著盲目的信心,不怕她撞上碼頭壁,弄壞你的新船——”

    “蘇醫師,動作快!”岸上的安醫師系著纜繩喊道。

    蘇燁不悅被命令,長腿一抬,踩踏船舷欄桿,拉著纜繩的凶狠動作宛如是上岸去打架。

    安秦一見蘇燁跳上岸,走過去從他手中拉取一根纜繩,往系纜樁扯緊。

    “不要多事。”蘇燁奪回纜繩,親自拉綁,牢牢纏繞系纜樁。

    安秦沒再插手,淡淡說︰“抱歉。”

    離岸風持續吹著,隔壁機帆船的駕駛與乘客上岸,與蘇燁打照面。他們熱絡地圍著蘇醫師寒喧,其中一人說︰“蘇醫師,你真行,不用噴氣式船舵靠岸,技術好得跟加汀島那些帆船怪物不相上下!”

    另一個人也說︰“蘇醫師喝酒開船嗎?”

    有人暗暗竊笑。蘇醫師是他們島上人人敬畏的怪胎醫師,他的精湛醫術通常在酒醉的狀態不屑現,想必開船技術也是同樣道理,畢竟他清晨出港撞翻一艘小艇的消息。正午前已從中央碼頭傳到菜園灣來,此刻仍甚囂塵上,品酒會的人們恐怕都在津津樂道這事。

    蘇燁說︰“我正是趕回來喝酒的。今夜,要敬我優秀的女船長——”

    田安蜜跟著海英登陸,岸上一群人對她投以欽佩眼神,那眼神在路燈鋒芒與燈塔光束交相輝染下,顯得暈燦燦,猶若迷星。

    “唷唷唷!”海英將田安蜜拉至背後,伸展雙臂,語調高昂、興致高昂地說︰“祭家海島果然講規矩、重禮節,這迎客陣仗嚇到無國界的安醫師了——”頭一個歪撇,眄睨五公尺外那個孤家寡人。

    “安醫師——”田安蜜叫喚,等著他回頭。

    他沒有回頭,腳步徐然無聲地移動著,沿著系纜樁的影子,悄悄緩緩與他們拉遠。他末喝花瓣粉紅酒,那步調卻走得如她想象中電影結局的掘心公爵。

    他是個全科醫師。要掘一顆心,更可以做得徹徹底底、內內外外。

    “安醫師——”他又走過一根系纜樁,她忍不住提腳欲追。

    “別過去。”手被人拉住。她甩開,以為是海英,回眸發現是蘇燁。

    “我們要去酒館看電影,會錯過開場。”蘇燁看看腕表.對田安蜜皺眉。

    “安醫師迷路才拖了時間,”田安蜜神情平靜,定定地說︰“我不想再一次花時間等他、找他。”她轉身,往安秦走去。

    幾乎是跑著追上他的。她在他要走下一道階梯時拉住他。

    “安秦——”她叫他的名字。

    安秦終于轉過頭來。“怎麼了?”他反問她。絲絲縷縷的逆光滑過他臉龐,他幽深的眼楮看著她。

    田安蜜一動不動地凝望他,離岸風改變方向揚起他額前斜長的黑發,這時,她才覺察到他額際有一道舊傷,她握住他的手,很想問那傷是不是當年在戰場上受的,她聽說和姐姐一起的醫護人員重傷昏迷,那人就是他吧?他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個晨昏晝夜,生命迂迂回回,轉了折。

    “你不要再迷路,安秦——”她用力抓他的手,像要將他抓疼,指甲掐陷他掌心。

    “我對祭家海島可不太熟,會找不到你的——”

    安秦感覺到掌心的痛楚了。他翻掌握住她。“你不知道當醫師的手其實比舌頭敏感嗎?”他說︰“你弄痛我了,安蜜。”

    田安蜜顫了一下,唇角弧紋甜漾。“對不起。我請你看電影,我們一起去看好嗎?”

    “看電影嗎……我好久沒進電影院了——”

    “我還會請你喝酒,你需不需要爆米花?”她牽著他的手,走回泊船處。

    機帆船那群人散去了。海英坐在系纜樁上,蘇燁早已起身,將田安蜜自安秦身旁拉離。三分鐘過去,一對男女走在前頭,兩男跟其後,像護衛。

    海英說︰“你怎麼想?”指著走在前方五公尺、牽手影子拖長到他們這邊來的田安蜜與蘇燁。

    安秦回道︰“你也想要?”朝海英伸出一只大掌。

    “安醫師——”海英雙手環胸。“自慰補償的主意不要打到我頭上來,剛剛,遠遠和安蜜手牽手走回來的是你。”他酸溜溜地說。

    “你昨夜睡夢中叫著安蜜——”

    “哈!”海英大笑一聲。“不可能。”

    “你難道不是和她在交往?”安秦說。

    “交往?”海英撫著下巴,點頭。“這字眼能從你口中說出,代表你沒居之樣講的那麼嚴重……”大掌一拍安秦肩頭,他說︰“安蜜的船艇從未、尚未搭載過任何雄性、男孩、男人,你是唯一一個——”

    “回航加汀島,你打算游泳?”安秦望著前方蘇燁牽著田安蜜越走越遠,遠離碼頭坡道,消失了。

    “我會在這邊醉生夢死,享受人生。你也是,別再說什麼一顆死心種不活——”

    海英一頓,轉變語氣,斬釘截鐵地道︰“安醫師,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我不會說夢話,在夢里叫女人的名字,要叫也是叫心蜜……”

    安秦隱震,回頭對住海英。

    海英沒看他一眼,滔滔不絕說自己的。“心蜜跟我可是密友——”

    田心蜜是他們同期男性爭相追求的女神,但她誰也看不上眼,學生時代沒和他們任何一個約過會。

    海英不曾想過自己和這位女神同學有什麼未來可能性,他的同學為她爭風吃醋,他沒感覺。他與田心蜜基本是兩條平行線,他們沒有深入交談過。見面會點個頭,交換一個不真心的淺淡微笑。離開校園後,她在他舅舅的旅店當駐醫,他偶爾到旅店,會見著她身邊環繞一些男住客。

    他心想,她還是一樣受男人歡迎,還是一樣不給任何男人機會,幸好他不是愛上這種女人。

    某日,他又至旅店用餐,遇上她妹妹,他和她妹妹從年少時期就常在帆船賽上踫面,兩人算學長學妹,自然熟了點。索性一起用個餐。點餐時,她來了,坐在他對面,說這是她第一次和男同學共進餐食。

    他哈哈大笑,打趣地說她不是他的菜。她說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她神情柔得教他深感尷尬。那一餐,她雖然坐在他正對面,他們依然是平行線,他只顧著和她妹妹聊帆船。

    俊來,他到旅店用餐,都會客套地找她一起,她也都禮貌地拒絕他,他們兩個疏離的人,沒再同桌共食。

    直到他要遠航前的某一天,那是飄蒙細雨的清晨,這樣的日子他總是特別有感覺。她在那個不該的時刻踏上他的船,悄悄進入底艙。他聽見聲響,從床上跳起,健實的軀干沒有任何衣物遮掩。

    她毫不回避地看著他,當他的面,脫掉長雨衣。她的姿態很性感,這還不夠,她給了他真正的性感——一個光裸女神,映進他欲望深濃的眸底。

    她說︰“海英,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是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那樣的喜歡——”

    他說︰“我不喜歡你。”那一刻,他笨拙得像豬,下面的器官翹了起來。

    她笑了,柔聲細語。“我知道,海英,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幾乎吼了起來,走過去將她的衣物撿起,胡亂往她身上丟。

    “走開。不要胡言亂語,我從來不知道你這位校花干麼看上我,你再不把衣服穿上,我就強暴你!”

    她說了一個字︰“好。”

    “好?”他整個人暴躁如雷,把她的衣服全部甩開。“好、好。”蠻力箍抱她,將她的唇吻得破皮,嘗到血腥。他推開她,瞪著毫不反抗的她。她甚至摸他的臉,柔荑攬住他脖子。

    “田心蜜!你是不是瘋了?”他再次將她推遠,推得她都跌倒了,他更加怒聲怒氣,滿腔壓抑不住的憤盈。“你發什麼神經?有病就去找醫師——”

    “有些病連我們醫師也沒辦法的……”她伏倒在地,亮麗發絲散蓋臉龐,聲音細弱地呢喃︰“海英,你忘了自己就是醫師嗎?”回過身,她撿開自己的衣服,找到最下面的包包,從包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站起,走近他。

    “海英,我再也不會像這樣完美漂亮了……”她將文件呈遞向他。

    他瞄一眼,即見關鍵字,猛然奪過手,翻閱,看完,深皺眉頭望住她。

    她說︰“請幫我保密。請在我還健康漂亮的現在,給我一個回憶,我知道你就要離開加汀島了,我這一生不會再有機會——”

    他吻住她滲血的唇,將她的苦痛吞進心底。

    “她病了?”安秦的聲音像把鈍重鐵縋敲了海英一下。

    海英回過神。他和安秦腳步都停了,兩人站在港邊吹著離岸風,路燈投射一地清寂。他盯著曲折的影子,幽然抬眸。“我有說什麼嗎?”抓抓頭。“我好像沒吃甜食,有點神智不清,沒有甜食——”

    “心蜜。”安秦打斷他,語氣很沉,一雙眼也沉,一寸不移,牢緊盯住海英。

    “你說了心蜜——”

    “你的事我聽過。”安秦第二次吐出女人的名字,海英立刻奪回發話權。“安醫師,你最好往前看,”他簡短說完,不再多言,往前走。

    “海英,”安秦追根究底。“把話說清楚!”快步跟著海英。“她是不是病了——”

    “安醫師,他人私事知多不祥。”海英停腳,面對安秦,神態不像平日那般輕佻。

    “你們無國界的家伙各個聰明絕頂,還會被我一個庸醫唬住?我剛剛說的,也許是杜撰,心蜜在我們同期里是出了名的美女,人人對她有病態妄想。”他扯嘴,旋足邁步。

    安秦不認為是妄想杜撰,海英千真萬確擁有心蜜的秘密。

    我有一個秘密……

    不可以告訴我嗎?

    可以啊,給你都可以——

    那是什麼秘密?

    安蜜呀,安蜜可以給你,呵……

    往前走,安秦抓住海英的肩。

    海英回過頭,語氣相當不高興地說︰“你煩不煩啊?安醫師,再不加快腳步,真會趕不上——”

    “安蜜知道多少?”安秦問。心蜜給他制造了一個迷障,似乎要他出征,打一場迷仗?

    這迷障,這迷仗,如何破?如何打?

    海英今天戳了一個洞,風吹得他的一顆死心凜凜泛波。

    “聽著,安醫師,我可不是成天吃飽沒事做,光說妄想事讓安蜜知道我是個變態。”海英答得懶洋洋、不正經。

    “安醫師,追女人各憑本事,你想追安蜜,我想追安蜜,你意圖使用小計告訴安蜜我妄想她姐姐的事,可是褻瀆死者,弄巧成拙,讓安蜜討厭你,你可別怪我……”

    大掌撥開安秦的手,他又道︰“安醫師,你別走在我身邊,手來腳來的,我很不舒服。”恢復痞性,全把昨夜睡在安醫師床上的惡行拋到九霄雲外。

    安秦停下步伐,凝眸著海英,像對峙,等他投降。海英低哼一聲,懶得理他,獨自先行。安秦看著他的背影,不再追,沉默地停留原地。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22 AM

第六章

    夜色一片渾沌,海灣騰漫霧氣。

    這地方的風沒有加汀島狂,花香卻一樣濃。他聽見噴嚏聲,抬眸遠望,長腿邁動了起來,快步越過海英身旁,往前跑,一抹人影也朝他跑來,他想停,已經來不及,兩人狠狠撞上了。

    “哈瞅——”呼痛的聲音被一個噴嚏取代。

    安秦扶住撞進他懷里的女人。

    田安蜜仰起微紅的美顏,說︰“怎麼這麼慢?”

    “我在和海英講話。”他挑出她發絲里夾藏的花瓣,是木犀花,難怪她打起噴嚏。

    “電影已經開始播了。”她指著碼頭蚌形廣場的方向。“我說要請你看電影——”

    “你喝酒了?”海英走過來了。

    “大家都在喝,很棒的花瓣粉紅酒,還有肝醬香腸可以配——”

    “有沒有甜點?”海英說。他現在需要大量大量的甜品。

    “海英,我覺得你應該抽個時間和寧老師談談——”

    “我找那個陰沉的家伙談什麼?”長指敲點她額上一點淡淡跡漬。

    “沾到什麼?”他說︰“沒病找那家伙一談,都變有病,太快樂是病,不快樂是病,成天沖浪玩風帆也是病……生活會不會太累啊——我去喝酒了。”揮揮手,他先走一步。

    “海英嗜甜一定是心理疾病……”她對著男人背影喃喃念。

    安秦摸著她歪斜的頭顱。“你有沒有喝醉?”

    田安蜜轉回臉龐。“安秦醫師,你是安秦醫師嘛,我有認錯人嗎?”甜笑著,她抓他的手當布巾抹額頭。

    “我沾到什麼嗎?”抹完,她鼻端貼近他掌心。

    他感覺她在吸氣,吸得他胸口一把熱。

    “是我研發的防蟲膏,你幫我搽的嗎?”她抬起頭。

    他頷首,收握掌心。“你是不是有點發燒?”

    她勾低他的臉龐,把額頭抵向他。“有嗎?”動了動,唇踫著他。“我有發燒嗎?我是覺得這兒比起加汀島,是涼了些……”

    他說︰“你還要去喝酒嗎?”她確實有點發燒,氣息熱燙吹拂他。

    “我要請你喝酒,你不喝嗎?”她像在吻他,把唇印在他臉頰,離他的嘴好近。

    他拉開距離,說︰“走吧。”是該喝酒,吹著祭家海島孤冷的夜風,喝著酒,能讓思緒厘清。

    “你要吃肝醬香腸嗎?雖然我覺得滋味不錯,不過,Segen血腸更棒!你住宿這幾天,有沒有吃過?”

    “沒有。”他感覺,身旁的女人不只發燒,還醉了,掌心暈著不尋常炙暖。

    “那我明天請你吃……喔,明天不行,明天我們可能還在這兒,或在回航船上,現在離明天不到幾分鐘了,可能趕不上早餐。早餐吃血腸最棒了,可是我姐姐老說我叛逆壞孩子,才早餐吃血腸——你呢?你喜不喜歡早餐吃血腸?”她拉拉他的手,走下階梯,沿著棕櫚樹步道徐行。

    他看到葉影之外的蚌形廣場,聽見香頌樂曲佣懶傳蕩。許多人坐在那廣場周圍,圍繞中央三面大螢幕觀賞影片。也有男人鋪著野餐墊躺著看,一邊由女人溫柔喂著酒食,好享受。

    田安蜜說;“你要不要像那樣放松一下?”縴指指著偎躺在一塊、互喂酒水的情侶或夫妻。

    “安蜜!”安秦還沒回答,蘇燁的喊聲先傳來。

    “你跑去哪兒?我在找你?”人到了,渾身香花酒味。

    “哈啾——”田安蜜打了個噴嚏。

    “著涼了?”蘇燁脫掉身上的襯衫,欲往她肩頭披。

    “蘇醫師,你的衣服沾了太多木犀花瓣。”安秦阻止蘇燁。

    蘇燁的襯衫、貼身背心,滿是花瓣碎末,頭上更戴著木犀花編的花環,一接近田安蜜,她抽鼻噴嚏打個不停。

    “怎麼了,安蜜?”蘇燁揮開安秦的阻擋。

    安秦反掌像擒拿,利落握住蘇燁的手腕。“安蜜對木犀花的氣味敏感。”

    蘇燁眸光閃掠,猜疑地瞪住安秦,不信他的話。

    “哈瞅、哈瞅——”田安蜜的兩個噴嚏響,讓蘇燁扯著安秦離開。

    “你跟我走。”

    “你們要去哪里?”田安蜜掏出手帕擦擦鼻子,循著男人移動的方向,跟過去。

    穿越品酒會的人群,走進玫瑰酒館,坐在兩面落地窗夾角的位子,侍者馬上送來花瓣粉紅酒。

    他說︰“你對她做何想法?她是我喜歡的女人!”他強調。

    “之前,我叫她的名字,感覺像在叫自己的一個妹妹……”

    田安蜜站在玫瑰酒館,眼楮對著窗,窗外的大螢幕也是玫瑰酒館畫面。采長和公爵踫面了。兩個男人在交談。

    “你不會有任何機會——”

    “最終的命運,我將自己主宰。”

    她看著電影里的掘心公爵啜著酒飲,也喝一口侍者剛遞至她手上的酒,美眸從螢幕上往下移,瞅住現實里的男人。

    走到那個廣角又隱密的位子,她坐在男人身邊。“這個位子叫做“掘心視野”,是電影里掘心公爵固定坐的位子。”她放下酒杯,輕聲說︰“很好喝的花瓣粉紅酒,我要請你喝的一一”

    “嗯。”安秦指著自己前方透出漂亮光澤的酒杯。“我已經知道滋味了。”

    “阿燁呢?你們不是在說話?”她問。

    “中央港口的碼頭醫院有緊急事找蘇醫師,他才剛走出去,你沒遇見嗎?”他語氣沉緩。

    她搖頭。“我在看電影,沒注意到。掘心公爵說最終的命運,將自己主宰——”

    “安蜜,”他叫她的名字。

    她偏過微醺暈紅的美顏,與他四目交纏。他喝一口酒,道︰“你想聽我和你姐姐的事嗎?”

    田安蜜遲疑半秒,搖搖頭,拿開他手里的酒,把自己的酒交給他。“安秦,你不要喝別人送的酒,這才是我請你的酒。”她拉著他的手,先飲一口,挪至他嘴邊,臉龐也貼近他。

    “滋味不一樣……”

    他聽她說著,餃住杯緣,淺啜。滋味不一樣!頭一偏,他們的唇舌,貼纏在一塊兒。他這才真正嘗到了她請的花瓣粉紅酒滋味,像她嘗到他給的加汀島咖啡一樣。他們的舌頭,同等厲害,同等嘗進彼此心里。

    “安蜜,你真的不想聽——”

    “不想。”她喘著氣,手臂圈抱他的腰桿,柔荑摸他褲子後袋的口琴。“戰場上,沒有風花雪月,那都是小說和電影用來騙純情少女的……”

    當我見到那位年輕、俊美的醫師——喔,是的,如今我已是病人——我有了強烈的感覺,不是一見鐘情,是那種如果我手上有神奇的弓,我會拿一枝金箭射進他心房,再拿一枝金箭射進我心愛妹妹的胸口。

    我忽然覺得,我生命最後的出征,不為煙火般燦爛的結束,而是另有使命……

    親愛的海英,你必能了解——我希望那兩人在一起。

    小帆船破曉時刻駛離港口。

    海英沒趕上,那兩位仁德良醫真的放他鴿子,相偕同航高飛,留他獨坐碼頭系纜樁,聽著盤旋獵魚船上空、伺機偷竊的鷗鳥聒聒亂叫。

    一只悠閑神氣的邏邏貓叼著魚走過他眼前,另一只哈士奇犬,囂張地在他隔壁的系纜樁撒尿。

    靠!祭家海島的狗竟也會隨地便溺!他以為它們跟這島上的人——除去蘇燁——一樣,規矩有禮。

    “禽獸畜生就是禽獸畜生……”他歪扯唇,打開手上的紙袋,拿出一個“海豚跳”——這是菜園灣“唐堂糖果店”的招牌商品,做成潑溜流氓的瓶鼻海豚,甜味厚重,最適合他吃。

    他將糖送入嘴。都說瓶鼻海豚是海豚界的流氓,還真是流氓!強烈的甜,果如其名其形,潛入他喉嚨、跳上他舌尖,漫盈他滿嘴,仿佛,是糖吃他,不是他吃糖。

    那個唐堂老板做糖像作法,聲稱糖特別甜,不只是因為糖,他還加了念過咒語、從心滴出來的蜜。

    “安醫師的在石榴花朵糖輸給這等滋味。”他再拿出一個極晶軟糖塞進嘴,遙望那艘早已變得渺小、渺小,比躍出曙光海面的海豚還小的船只。

    “石榴花朵糖全給你好了,你趕快載回家、載回家……”他咀嚼著糖,掏出亞麻寬擺褲邊袋里的透明瓶子。瓶子不大,像女人的香水瓶,埃及女人的香水瓶,瓶中有信。署名給他的瓶中信,那年,漂洋過海真到他手中,是奇跡!

    都說從事深海打撈得靠奇跡,還真是奇跡!明明他只是個不重要的隨隊船醫,卻有贏過整團人加起來的奇跡運。

    他拔開瓶蓋,倒出卷煙似的泛黃信紙,攤開,最後一次看那褪色的淡雅字跡。

    他先撕掉空白部分,然後一字一字、指甲般大小地撕。

    奇跡到此為止。

    奇跡從海上來,從海上去,畢竟她也永遠出航。

    他一邊撕,一邊吃糖,沒多久,糖剩最後一個,手上的信紙一小片——兩個字,他拿糖,一沒注意,那兩字從他指腹黏上糖。他看了看,沒再撕,一口吃掉,舔舔指。

    加了心滴出來的蜜,很甜,甜得穿喉鑽心。他想,他這輩子應該不會再吃這種糖。

    蜜金色的陽光導引帆船進入造船廠碼頭。

    安秦收好帆具後,有艘拖船駛過來作業,直接將田安蜜這艘小帆船拖往濕塢,不用他們以槳劃行。

    到了一道浮箱式塢門前,拖船稍停、靠岸,駕駛請他們先下船,說不放水,要由塔式起重機把小帆船吊進干塢。

    安秦喚醒田安蜜。

    “到造船廠了,安蜜——”

    田安蜜睜開眼楮,瞅安秦一眼。

    安秦說︰“你還好嗎?我們到造船廠了——”大掌觸摸她額頭。自祭家海島起錨返航開始,她先是低燒三十七度,航行途中升高一度半。她吃了一匙自制的草藥膏蜜,說是祭家海島那種從高原吹下的涼冷寒風害她感冒,打個坐、睡睡就好。她請他暫時掌舵操帆,結果她全程昏睡回加汀島,現在感覺起來,燒是退了點,猶教人擔憂。

    “沒事。”田安蜜甜美一笑,拉開睡袋,伸展肢體。

    “我覺得精神好多了,謝謝你掌舵帶我回家。”背起繡著貓頭鷹的暗紅色隨身帆布袋,她挎提大包小包祭家海島特產,起身下船。

    安秦拿過她所有的提袋,跟著跳至浮塢登岸。

    岸上的大草坪站著造船廠主管——海瑟先生,一瞧見田安蜜,他面露大大笑靨。

    “怎麼了呀?安蜜醫師——”他朗聲呼喊她。“去哪兒冒險了?左舷有明顯刮痕,擦撞暗礁嗎?人有沒有受傷?”

    田安蜜搖著頭,走近海瑟身邊,驚訝地笑道︰“你把胡子剃掉了?”頭發也剪好短,看起來年輕了一輪。

    “昨天剃的,還真不習慣。”海瑟撫撫臉頰和下巴——光溜溜的,妻子說這才是美男子,他卻有種不自在。“感覺好像沒穿衣服……”

    田安蜜美眸朝海瑟壯實得像岩山的赤裸胸膛瞠睇,好笑地道︰“你是沒穿衣服——”

    海瑟中氣十足地哈哈大笑,拍拍掛著毛巾的頸背。“是是是,瞧我人老腦鈍,剃了胡子剪了爆多的灰白發絲,還是裝不來年輕——”眼楮瞄向安秦,語氣一昂。

    “啊——好面善的年輕人……”直指安秦鼻頭。“你是……杜罄的學生?安什麼的,對吧?”

    “安秦。”安秦頷首,報上姓名。

    海瑟拳擊掌。“對對對!就是你!我記得你,很會做菜的小鬼。”那年,杜罄帶了六個小鬼回來“要錢”,他無可幸免,被敲一筆。當時,隨同杜罄到造船廠船匠休息室堵他的,就是這個叫安秦的年輕人。小伙子有著令人意外的高超廚藝,利用休息室冰箱里的鰓魚罐頭、墨西哥辣椒、冰得快凍傷的蔬果……有的沒的剩菜零食,做了多道美味下酒菜,讓他貪食貪飲,酒過三巡,樂開懷,爽闊大方地簽了支票給杜罄。所以,他對這年輕人——當年的小鬼——印象深刻。

“你厲害、你厲害!”海瑟與安秦握起手來。“雖說當年我不像大老板們那般損失慘重,不過也算是搞掉一艘輕型巡航船。”

    “因為您的善款,百萬戰爭孤兒免于饑餓威脅。”安秦不卑不亢地朝海瑟鞠個躬。

    “哈……”海瑟笑個不停。“年輕人——好樣的,你應該是杜罄的學生里最有禮貌的一個。”大掌拍拍他的肩膀。

    “海瑟先生認識安秦?”田安蜜眨眸,呆了一秒,柔荑覆額,眼球朝上睞,她真是燒昏頭。海瑟是海英的父親,他們一家子,連帶有的沒的姻親都跟無國界有點關系,這些人互相認識,沒什麼說不通。

    “安蜜?”安秦見田安蜜摸著額頭,遞來關切眼神。

    海瑟同時出聲。“安蜜,老實說吧,你昨晚去哪兒玩通宵?船撞傷了,臉色也不太好。”

    田安蜜放下覆額的手,搖頭道︰“只是前往祭家海島參加菜園灣的品酒會,海英也去了,船是被他撞的……”其實是蘇燁,她清楚海英的技術,但故意這麼說,可以要海瑟大叔幫她修免費、做整套船艇美容。

    “那臭小子也去了祭家海島?”海瑟扯下掛頸的毛巾,抽甩得啪啪響。

    安秦拉著田安蜜站遠一步,避免遭海瑟的布棍擊中。

    “別擔心,”海瑟耍特技似地讓甩出去的一端畫弧返回,單掌接住,掛回脖子上。

    “我會幫你修復得像新的一樣。這帳就算在海英頭上,想改裝舵葉還是中央板,盡管說,我記得這艘家庭用艇原本是心蜜駛著休閑的,是該好好地保存……”回憶一開,他惆悵感嘆個無止盡。

    “心蜜雖不像你熱衷賽事,船也是駛得不差……有一陣子,她跟海英走得近,我還以為他們在談戀愛,高興了一下,結果好像不是那麼回事,沒多久更是兩個分別離開加汀島……唉——海英那渾蛋臭小子沒福氣——”

    “海瑟叔叔,”田安蜜打斷與海瑟外表一點不搭的憂郁嗓凋,從安秦手中取來一個紙袋。“這個送你……”

    海瑟挑眉。“禮物?”

    “花瓣粉紅酒。”她仰高甜蜜燦爛的笑臉,迎著光艷旭日,嗓音輕盈地說︰“很好喝,我昨天喝很多,特地買回來送你。”

    “謝謝。”海瑟接過紙袋,拍胸脯保證。“我一定把心蜜的遺物恢復得像她活著使用時的完美。”

    田安蜜笑著告辭,帶領安秦走一條當地人才知道的沙棘林小徑離開造船廠碼頭。

    行經碼頭區九號輕軌車站亭,一班車剛好到站,載走候車的人。下車的人走下右階,各往不同方向去。安秦停住雙腿,拖住田安蜜領路的腳步。她的手心很燙、呼吸急促。他開口道︰“安蜜,你該回家休息——”

    田安蜜轉過臉龐來,搖了搖頭,與在造船廠時一樣的甜美笑容來自她美顏消褪。

    “你知道這里嗎?”她牽著他踏上站亭石階,坐入彩繪帆棚遮蔭的候車長椅,眼楮看著底下兩條平行的車軌。

    晨間海風撥動帆棚垂檐下的扶桑花小風車鈴鐺,那花瓣旋呀旋,那長蕊叮咚叮咚響,她的嗓音融在其中,既輕巧且悅耳。

    “好久好久以前,我在這里把帆船賽獎金捐給一個慈善男孩——”

    “我知道。”安秦回應她。

    田安蜜抬眸望住他,柔美地笑著說︰“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當年那個奇跡夜晚,六人之中,唯他一人回旅店交差,睡了安穩的一覺。罄爸覺得他募款功力了得,第二天帶他到造船廠會海瑟。

    他說︰“謝謝你,安蜜。你急著跳上車,我沒來得及向你道謝——”只聞到車廂飄出的濃雅木犀花香,以及魔咒消失般的女孩噴嚏聲。

    “那筆獎金,也讓很多孩子免于饑餓威脅嗎?”她握著他寬大的手掌,問道︰“他們都好嗎?”

    “嗯,他們得到更多的醫療照護。”他感覺她把頭靠過來,靠倚他的臂膀,她體溫很高,灼灼熱燙。“安蜜,回——”

    “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她的嗓音阻斷他。“聽到海瑟先生這樣說,你心里什麼感覺?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你怎麼想?”

    安秦沉默。一班車開過,末停。他在那列車聲中說︰“你不是不想聽我和你姐姐的事。”

    怎麼想,在這一秒,不再那麼重要。

    田安蜜抓住安秦的手臂,輕輕地,繞過自己的肩頭。

    安秦將田安蜜攬緊了。列車開遠了。“你該回家休息——”他低語。

    “我還要去兩個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去?”她說,縴指勾拉他扣在她肩窩的長指。

    他一手提著她的祭家海島特產,攬住她肩膀的大掌沒放開,站起身,道︰“去去就趕快回家休息——”

    “嗯。我知道,安醫師。”

    先至專賣店街的Flowre,沒有買花,田安蜜把另一包祭家海島特產送給花坊女老板何欣。前後待不到五分鐘,她噴嚏連連,安秦抱歉地對剛認識的美麗老板道再見,帶著田安蜜遠離木犀花香吞噬空氣的花坊。

    走到專賣店街頂端巷口,已近在臨海大道纜車站,風轉強了,吹得他的頭發散亂,她戴在頭上的白色貝雷帽居然飛了起來,他接住,不再妥協地對她說︰“回去休息,安蜜。”

    她搖頭。一步一步邁,哼起(WishYouWereHere),一面說︰“還有一個地方——”

    “你在發燒。”安秦抓住她的肩,扳轉她的身子。“先去醫院——”

    “只是低燒,而且我是醫師啊。”田安蜜笑了笑,像喝醉一樣。“你也是醫師,再生醫學權威。”

    安秦皺凝雙眉,放開她雙肩。

    她美眸對著他的臉,一會兒,睫毛低掩。“你後悔了?”目光聚凝于他捏握在身側拳頭里的貝雷帽。“不跟我去——”

    “到底要去哪兒?”他的語氣聽起來像在下命令。“不能明天再去嗎?”

    “一定要今天。”她抬眸,臉上始終是笑意。“今天是姐姐的生日——”

    安秦恍愣,僵住了。

    她說︰“我前幾天答應她,今天要帶她愛吃的糖給她。”

    正在他另一手的提袋里,是她要送給她姐姐的生日禮物。

    “安秦,你不知道對不對?”田安蜜從他手中抽回貝雷帽戴上,說︰“姐姐從來不太讓人知道她的事,即便是她的妹妹,我也不知道全部的姐姐,她有秘密不告訴我——”

    “你呢?”你想知道她的秘密嗎?安秦回過神來,沒將話說出口。

    他一直以為他清楚的一切,是心蜜……他早在她的迷障中,摸清輪廓才知那是安蜜,他僅知道她對花過敏,這種事無法是秘密,她打個噴嚏,大家都知道。

    “去香檳山吧——”他說。

    “你呢?你開心嗎?”她突然間,柔荑牽住他伸過來的手。“我好久沒幫姐姐過生日,我知道她最想看到什麼,她最想看到她的小說結局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他們一起去上墳。

    這次,她唱生日快樂歌,他就在一旁吹口琴合進她柔柔細細時而甜語的聲調中。

    “姐姐,他是安秦,你總是寫信跟我說的男人,其實我以前遇過他……你記得嗎,那次回家,你把我痛罵一頓,說怎麼把獎金全給陌生人,至少留一點買‘海豚跳’給你——我今天帶很多來,你慢慢品嘗——”攤開包得精致的糖,她坐在墓碑左側,頭傾靠粉紅石帆。

    “生日快樂,姐姐。”她開開心心,笑著,抬起臉龐看他。

    他停止吹口琴,蹲近她身前。“心蜜生日你很高興?”

    “嗯,是生日啊!”她拉提她的紅色縐褶連身長裙,站起,翩然旋舞。“哪有人慶祝死日的……”

    安秦回眸,盯著她歡樂的身影,不說話、不吹口琴,坐往她剛坐的位置,拿一塊她攤在墓碑前的糖。咬下海豚尾鰭,甜得讓他想皺眉,但他沒有,表情一如往常,清徐似風。他可以當作她開心,不是發燒,沒有難過。

    “安秦,我告訴你——”她嗓調依然甜膩,笑顏依然唯美,湊過來拉起他的手,吃下另一半糖。

    “海英也喜歡這種糖,他和姐姐一樣。我比較喜歡石榴糖,但是,我如果要一個哥哥,他一定是海英——”

    “蘇燁呢?”他收握指尖,被她舔過的灼熱還在,導進掌心。

    “阿燁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去參加他小阿姨辦的自然療法研究會認識他,像你和姐姐一樣,我跟阿燁分享姐姐寄回來的信——”

    “安蜜。”再次打斷她的嗓音,等她目光移轉過來,他說︰“如果生命允許……”語未道盡,他若有所思看著她,似在考慮是否接下去說。

    田安蜜歪歪頭,甜笑,等不到安秦出聲,她又跳起舞,迎著風,肢體優美地伸展,像太極結合某種神秘瑜伽。她低斂眼睫毛,微彎雙膝,裙擺劃地,不見她的雙足如何優雅移動。

    安秦盯著她像花緩綻一樣的舞姿,終是把話說了出來。“安蜜,我是想過要和你姐姐結婚。”

    “嗯,”田安蜜也說︰“我之前就這麼覺得,如果我和阿燁一直下去,一定會——”嗓音乍停,圈兒轉一半,她不舞動了,也不說了,慢慢站直雙腿,穿涼鞋的腳重新露出,裙擺飄飄蕩漾,身形微晃。

    安秦起身,扶住她不穩的身形,摸她額頭。她柔柔揮開他的手,拉好貝雷帽。

    “你也來對姐姐說生日快樂。”挪腳往粉紅石帆前蹲,她望著那照片,說︰“姐姐,我戴貝雷帽好看嗎?安秦給我的——”回首朝他伸手。

    他蹲下,蹲在她身邊,看著石帆里的照片、名字和“永遠出航”,緩沉地說︰“生曰快樂。”他的手,微探,沒踫到墓碑,踫到石帆前的花束,一個風船葛苞膜掉落他掌中。

    田安蜜雙手合十。一陣風柔吹。她偏昂紅艷臉蛋,對住他。“姐姐跟你說‘謝謝’。”

    他垂眸頷首,一掌覆住她發熱的芙頰,凝眄朝陽涌在她眼中閃折沸騰色光澤。

    “該下山了——”將風船葛放進襯衫前袋,他說︰“走吧,安蜜。”

    她抓著他的掌,點頭站起,又說了一次“生日快樂”,才與他走離漂亮的粉紅石帆,結束慶生參拜。

    香檳山的步道開滿木犀科黃馨花,花香飄騰籠罩,她一個噴嚏也沒打,忍得難受還是忍,美顏滿溢笑容。

    他知道她很難受。

    縴細身子再也撐不住高燒的折磨,未到山下已癱軟在他懷里,精神萎靡,語無倫次,“姐姐、姐姐”地叫著。

    他知道她很難受,身心都不舒服。

    他抱著她回Segeh。他不知道她家在哪兒,一方面不放心她一個人,便將她帶上樓,沒去詢問旅店人員她的住所何在。他在總統套房為她做診斷,一通電話,要了特殊roomservice。醫師在這島上,備受尊重。

    沒幾分鐘,旅店服務人員跟著一名男駐醫把他要的藥劑針劑送來。那名極為年輕的男駐醫問他是不是怎麼了?他反問男駐醫田安蜜醫師今天什麼班?男駐醫恭敬回答他,安蜜醫師最近都幫他們代班,所以今天沒班,明天後天大後天連休。他說他知道了,沒什麼事,請他們下樓。

    男駐醫不好意思地兜出此次研討會特刊,請他簽名。他簽了,說他以前大部分時候簽死亡證明,來加汀島,大家待他像Regen那般的明星,讓他受寵若驚。他這一講,才教人受驚于安醫師的另類幽默。

    男駐醫和旅店服務人員困窘地僵著笑臉,不敢再多打擾安醫師,兩相急急告退。

    安秦端著托盤,走回臥室。

    “安蜜——”

    “我不要打針……”

    一靠近四柱大床,尚未掀撩薄絲簾幔,抗拒的囈語一聲拖曳一聲傳出。

    “別過來……我不要打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22 AM

第七章

    安秦停在床尾,等那聲音弱下,走往床畔桌,將手上的托盤放至夜燈下方。

    他撩柬一邊紗幔,撈擰床畔桌上水盆里的毛巾,朝床鋪傾身,睬看半睡半醒的田安蜜。他將她往床中央移一點,用微涼毛巾擦拭她頸部,讓她舒適些。

    “我不要……”她搖著頭,眼楮睜開又眯合。“我不要打針……不可以打我針……”氣息虛軟,喘吁不止。

    “你也打我針,忘了嗎?”大掌撫高她黏額的汗濕劉海,他嗓調沉沉地說︰“你欠我一次,得還清。”掌下的熱度仍無減退,甚而升高?他探手拿枕邊的耳溫槍,沒幾秒,證實了猜測。

    這樣下去不行。他離開床鋪,將毛巾放回水盆里,取托盤里的靜脈注射針筒和藥劑。

    “我不要打針……不要……”女人燒成一個女孩,語調柔稚,字句含糊不清。

    “你乖乖的,安蜜——”他上床,配合她神智恍惚的耍賴,寵哄地說︰“等會兒,我會給你石榴糖,乖乖的恩?”稍微將她扶坐起身,拉出她一只雪白的手臂墊妥一顆抱枕,綁止血帶,擦拭酒精。

    “我不要打針……”她忽地張大眼,淚珠滾落,身子掙動,一手扯掉止血帶,轉頭往枕被埋躲。“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越哭越傷心。

    安秦皺眉,胸口一陣悶窒。

    “我要找姐姐……叫姐姐泡薄荷蜜……薄荷蜜加鹽就好了……我不要打針……”

    安秦額心緊鎖,手一伸,覆住她抽動的肩,慢慢摸上她後腦。

    “我會給你石榴糖。”

    她搖頭又點頭,依舊哭泣,說要她姐姐在這里。

    他說︰“你才剛找過姐姐回來,忘記了嗎?你答應我去過那兒,就要好好休息、上醫院——”

    她直搖頭,哭聲悶重。“我要找姐姐……我不知道姐姐如何消失……我要找她問……她都不回答……姐姐不愛我了、不愛我了——”

    安秦眉結難松,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覺得胸口炙疼,恍若他也發燒,身體難受,快要爆炸。

    他知道她們姐妹感情很好,她姐姐很疼她,她姐姐最放心不下她,她姐姐和他談的都是她——一個心愛的妹妹!她喜歡唱歌、喜歡帆船、喜歡夜航、喜歡早餐吃血腸……比起跟男孩到冰淇淋店約會,帆船賽才是最重要!她是海上最勇敢的女帆船手!

    可惡!她沒告訴他她怕打針!

    遠離床鋪,繞一大圈,安秦坐到窗台軟榻,這面床側簾幔垂掩,他聽著女人的哭泣聲。

    窗外,雲跑得很快,白色旋成靛灰,閃電一拖,雨線如箭,插入他看不見的頂樓之下。

    那哭聲不停,像小孩。她父母船難過世,她沒有哭。加汀島人,生死與船關連,是幸福。

    不知道我死在戰場,安蜜會不會哭?

    他想,她沒有哭。

    安秦望著窗外景致。雨並不大,茸茸毛毛,像一塊記憶之幕。原來,從這扇窗扉可以看得見香檳山。

    他們才從那兒回來,天氣大好,現下,蒙起雨來。這雨,是她的淚,滴落在艾恩賽林。

    安秦起身,走向床緣,拉開簾幔,坐進那哭聲中,掩合三層帷帳,他說︰“安蜜,你姐姐——心蜜她是躺在船上永眠的……”

    揚帆飄渡大河,到下游對岸,是進入魔鬼的迷宮。叢林隱匿太多咬人食肉的蟲蟻,還有毒蛇。

    下了船,沒有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背著醫療器具和針藥,走過泥濘濕地,螞蝗無孔不入,緊黏人腿,吸血吸到鼓脹爆裂為止。除此之外,更得提高警覺隨時竄出的游擊兵,不管是叛軍或政府軍,子彈同樣沒長眼。不見天日的叢林,一有動靜就傳槍聲,誰也不會多注意他們手臂戴著紅色十字。

    他反對她跟這趟,這事該由男人做。她說他沒道理,國際救援志願隊人員輪不到無國界管,她曾只身深入那個村落處理感染血絲蟲病的男患者,不用他費心擔憂她。這話太傷感情。

    他不再多言。兩人啟程,順流揚帆,在船上沒說半句話,到叢林里更是沉默對抗,她走她的,他走他的,仿佛他們目的不同。

    在叢林里走了兩個小時,到達叢林外的小河村落。

    破敗的民宅挨在落日紅暉里,不見人影走出戶外擺桌子設義診區等醫師,天地寂寥,像墳塚。

    他們很快察覺怪異,轉頭互看,正欲提醒對方注意,槍聲就來。他舉手摘下白帽揮甩,大叫別開槍,他們是醫療團人員。

    一顆子彈不買他的帳,擦過他手肘,緊接著是一連串槍響,還有手榴彈扔過來。他撲倒她,兩人滾落坡坎,掉進小河流,岸上爆炸震天響,落下砂石來。他趕緊拉起她,無心撿掉落河中的醫療背包,沿著小河流跑回叢林中。

    槍聲追得急,叢林之上有戰斗機在盤旋。過了一個泥沼地,她差點陷下。他拉緊她,奮力奔跑。

    她說她快跑不動。他說不能停。帆船就在大河邊,大河是維和部隊危機處理軍團開出的非戰區安全路線,上了船,誰也不能朝他們開槍扔炸彈,一定要上船,即便他自己活不了,他也要把她送上船。她是加汀島來的,操帆一流,絕對可以躲過槍林彈雨。

    她笑了,對他說謝謝,三天前,她應該嘗嘗那杯他為她泡的咖啡。他要她別說話,一說話,她就喘,太耗費體力,別忘了他還在氣她堅持跟這一趟。她說對不起。他叫她閉嘴。連續的機槍掃射穿透樹冠,落葉聲大得像石子打鋼板,使她真閉了嘴。

    他感覺拉著她的手變沉重,他幾乎是拖著她在跑。

    看到船了!看到他們泊在河邊、帆標示著醫療團紅十字的船了!

    他將她推上船,發現她背後流了大片血跡,愣了一下,槍聲又起,威力強大的子彈打破了帆,斷裂的桅桿砸中他。她轉頭,虛弱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忍著痛楚,割斷繩索,推船,跳上船,找信號槍,找不到,隨船醫藥包也不見了。他抱住她逐漸冰冷的身子,血染了他滿掌、流進他眸底。

    她伸手撫他額上的傷,說得縫。他抓著她的手,說回去由她來縫,她說,女人和男人同樣大量出血時,男人比較容易死,女人反而活得下來。他說,那你就別死。她笑了,閉上眸。

    帆好像斷了,回得去嗎……機槍還在自動發射子彈,手榴彈炸開水花。她最後說——

    “照顧安蜜,她是我最心愛的妹妹,你也要把她當成最心愛……告訴她、告訴她,我出航了——別哭……”

    安秦撫著田安蜜的發。他沒要她別哭,但她的哭聲趨緩,停止了。

    “姐姐……”嗓音從被枕中傳出,臉龐仰轉,身子跟著翻正,她說︰“姐姐笑著嗎?”

    “笑著。”他摸她燒紅的臉龐。

    美顏擠出笑,她呢喃︰“姐姐笑著……”

    安秦靜睇那抹唇角勉力揚扯的笑容,下床,走出簾幕外,往另一邊的床畔桌取針劑。這次,他抓著她的手臂,把針給扎進她血管里。

    她顫了一下,呆看著他。

    他松開止血帶。她拳頭一放,眼淚再次滑下兩頰。

    “我不要打針……”

    “嗯。”他完成注射,拔針,貼好酒精棉。

    “好痛!”她大哭。

    他將她擁進懷,說︰“我知道。”

    她該哭,好好地哭。他寧願她在他懷里哭,而不是在她姐姐墳前燦笑跳舞唱生日快樂歌。她是個甜美的女人,不需要過頭的甜美。

    安秦抱緊田安蜜,用力地抱得像要將她弄痛,他讓她在他懷里哭到筋疲力盡,睡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時近正午,雨歇止,陽光顫顫悠悠徘徊窗邊。影像電話響起,安秦松開田安蜜,調整妥她的睡姿,下床到起居間接聽來電。

    螢幕里先是一根夾著小蟲的鑷子,而後出現海瑟先生的半張臉,他皺凝眉,說了蟲子名稱。

    安秦腦海立刻浮現圖監,眼楮直瞅螢幕里的小蟲。海瑟接著說是在小帆船里找到的蟲屍,他連絡不到田安蜜。安秦沒等海瑟說完,立即切斷通話,急轉身,快步回臥室。

    年少來加汀島參與帆船賽事前,他們熟讀當地海域須知,認識一種奇怪小飛蟲,它在夜間跟著船艇的微光跑,死亡前找人叮咬,若運氣不好遭叮咬,很快會出現傷風感冒般的高燒癥狀,等到高燒不退覺察非傷風感冒,大多都已無法有效治療,有人因此而死亡。

    這蟲子死前拖人類作伴,被航海人稱為“死神使者”。

    人類很脆弱,他在戰場上,見多而無感,真正體會是心蜜在他懷里一點一滴失去生命力,他從此思考生命韌性該怎麼擴張,但再多的研究,都可能抵不過一只臨死蟲子。

    掀開薄薄厚厚的帷帳簾幔,安秦返回床鋪中央,抱起田安蜜,臉頰貼著她的額頭,半分鐘後,用眼看。她白暫的額,潔美無瑕,已經辨識不出昨夜的蟲咬。

    他探手摸撫,一掌濕意。是汗。她流了很多汗,他也是,兩人衣衫濕得透徹。他放開摟著她身子的手,又將她抱緊。她退燒了!

    “安蜜——”他好久不曾有的緊張感,使他聽見自己的脈搏聲,他的一顆死寂之心跳了起來,重生似的。

    “安蜜——”他再叫一次她的名,手掌滑過她臉頰,停覆她頸側,一種徐柔綿長的頻率在敲擊他,要他別打擾她徜佯夢鄉。

    “嗯……”她在他懷里動了一下,像是姿勢不對,或者渾身濕黏不舒服。

    該幫她換件干爽衣物,他也該脫掉身上海藻似的襯衫。安秦下床,單手解衣扣,另一手掏出褲袋的口琴、皮夾放至床畔桌,襯衫前袋也有個東西——風船葛苞膜。他把脫下的襯衫拋至地毯,剝起風船葛苞膜。

    “安秦……”未掩密的床幔飄擺著。

    安秦別過臉。田安蜜醒了,濕濕的眼楮看著他。

    “我想喝水……”她欲下床。

    他隨即拿過床畔桌的瓶裝礦泉水,扭開瓶蓋,上床遞給她。

    他坐在床中央,和她靠在一起,說︰“我吵醒你了?”

    她沒回答,仰頸喝了半瓶水,把水瓶交還他。

    “再多喝些—一”

    她搖搖頭,說︰“夠了。謝謝你,安秦——”輕輕將貼在手臂上的棉花撕掉。

    他凝視著她,問︰“還痛嗎?”

    她又搖一下頭,抬起略略恢復精神的姝麗臉龐,對他微笑。

    “你剛剛在干什麼?”嗓調柔慢,視線瞅向他的手。

    他張開右手,給她看掌心里的風船葛。“這是你買的?”

    “嗯。前幾天買來的……”她兩手縴指往他掌心接近,把沒剝完全的苞膜剝掉。

    “你還說‘對花過敏,別抱著當寶。’,你忘了嗎?”

    “沒忘。”她剝苞膜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刮搔他掌心,仿佛,他也過敏了,皮膚熱癢,直到她的手離開,他看著黑色種子上的素白真心。

    “安蜜——”她仰起臉龐。

    他說︰“這種子,能種了——”

    “嗯。”她點頭地低下美顏,嫩筍般的左手食指壓觸他掌心種子。“安秦,你知道嗎,風船葛有一個花語是‘與君同飛’。”再昂首——

    他的俊顏俯近,唇吻住她紅艷的小嘴,大掌握住她的左手食指,她其他指頭一動,他開掌,收握她全部,舌尖頂進她口中,卷裹她濕潤發燙的粉舌。

    “安秦……我流了很多汗……”她喃吟。

    他應道︰“我也是。”而且早已脫了汗濕衣服。

“我得換……一件干衣服——”

    “好。”他一手拉下她裙裝背後隱形鏈,解放她的內衣鉤扣。她柔荑一個伸舉,上身衣物盡除,雪嫩豐盈的乳房貼摩他胸膛。

    “安秦……”她被他抱得牢緊,不能動彈,腰臀微抬,感覺他硬挺的器官就抵在下腹。

    安秦猛力一扯,抽掉障礙,把所有汗濕的衣服褲子全丟出床外,壓著田安蜜倒入枕被中。她在他嘴里悶哼一聲,他這才稍微停下纏綿的激烈深吻,溫存不躁進地啄吻她嬌喘的唇。

    “對不起,我好久沒——”

    田安蜜探出舌頭舔他,吮住他的嘴,沒讓他再往下說,柔荑抓著他的掌往兩乳之間,覆上左胸,緊緊壓著。

    “安秦、安秦,你把種子種在這兒……”我願與君同飛。

    安秦一震,感覺她嗓音從他掌下深層的脈動里傳出。他吞下那美妙純情的嬌聲細語,密實抱住這個擅長駕駛帆船的甜蜜女人,軀干擠進她修長的雙腿中心,使兩人再也沒有縫隙地黏在一起。

    他們裸著身子躺在兩米五乘兩米八的床中央,手牽著手,眼楮盯望床頂架精致的雕花,那實木彎曲的縴巧刻飾,很像木犀花拱。明知Segeh家具圖紋多是扶桑花,還是把它看成木犀花。

    她笑著,轉動頭顱,他的眼楮同時對過來,兩人互視。

    緩緩地,朝彼此靠近,四片唇瓣膠合,肢體纏擁。

    良久……

    “安蜜,我們得下床用餐。”他低抑聲線,定住身體不動。

    “嗯。我是有點餓了……”她難為情地閉眼,扭腰挪臀,放他出去。

    安秦立刻下床,直往盥洗間走。田安蜜聽著他拉開滑門,睫毛掀揚,坐起身,眸光透過床尾薄紗幔隱約看見他消失的影子。

    窗邊日色淡紅粉橘,變了角度,斜偏偏地鋪染進來。她將視線由床尾移至床左,遮簾一角掀在床緣上,擋不住探秘的太陽。

    她拉起被單掩著赤裸嬌軀,傾身,半伏如貓地移動著,神長白暫手臂將遮簾下擺撥出床外,沒了窺縫,她放開胸口揪著被單的左手,躺回枕中,調勻呼吸,臉頰貼著絲質枕巾,上頭仍留男人的氣息。

    她喜歡這個味道,喜歡自己的身體有這個味道。

    柔荑撫過胸前,她輕捏自己的乳房,往下摸著小腹,最後,縴指探觸濕燙核心,她沒像男人那樣把指頭放進去,只在外面撩踫脆弱的粉紅皮膚。

    “疼嗎?”男人的嗓音忽起。

    田安蜜顫了一下,將手收回,兩掌疊壓胸口,屏住呼吸,像做壞事被逮個正著。

    安秦已自床尾爬上床,坐近田安蜜身旁,分開她靠攏的膝蓋,把手上的濕毛巾覆向她恥骨,柔緩擦拭,敷蓋著。

    “我不要緊——”

    “嗯。”他應聲,仍然把手隔著毛巾壓在她柔軟之所。

    她抬起頭,肘彎撐抵床面,美眸看向他。兩人交相凝視,視線纏綿一塊兒,他的眸光深濃了。

    “我們無國界的男人都是這樣——”他把頭靠在她平坦的小腹,摟抱她的腰,翻個身,換個姿勢,讓她趴在他懷里。

    她芙頰貼著他的左胸,聽著他跳動的心音,一手摸撫他大理石般光滑的八塊腹肌。

    “都怎樣?”難以緩平欲望的喘息,她私語的嗓音像拙噎。“你們都怎麼樣——”

    “像禽獸。”他說。

    她撐起身子,歪頭看著他。

    “我們粗魯野蠻地享受歡愉,只顧自己獲得高潮——”

    “我讓你得到高潮……”她美眸閃漾水光。

    他抬起手掌覆在她頰畔。“你很美好,安蜜——很美好——”不只高潮,她讓他得到的,比高潮還多。

    “你喜歡嗎?”她雙手握著他摸她的掌,縴指描摩他修長的指,一根一根看他干淨齊短的指甲。

    “我是不是弄痛你了?”他的另一只手包過來,裹著她。

    “禽獸怎會這樣問人……”她甜聲輕笑,將臉龐枕回他胸膛,抽出被他包裹的手,撫著他結實的長胳膊。“安秦,你喜歡嗎?”

    “你怕嗎?”他沒回答,反問她。“怕不怕這樣的無國界男人?”

    她同樣沒回答他,疊在他腿上的雙褪微微滑開,打直縴腰坐起身,坐在他下腹。他也坐起來,擁著她柔膩的身子,吻她的嘴,將她的回答吻出來。

    “我該怕無國界的男人嗎?”不是回答,是另一個提問,她咬他的舌,狠心地咬,像在說“你才該怕我”。

    這個甜美的女人,教他的心重新跳起,又得沉落。安秦眸光隱閃復雜思緒,閉眼,他投入深吻,舌尖探過田安蜜的每一顆皓齒,讓她咬他。

    “安秦,你沒弄痛我——”

    “嗯,我也很喜歡。”

    她悶吟一聲,垂合眼簾,睫毛顫顫爍耀。

    “安蜜,我想請你吃冰淇淋——”

    她睜開眼楮,紅唇微離他的唇,柔慢地將上身往後,柔荑抵著他的肩,眼神甜蜜、恍惚地對著他。“冰淇淋?”

    “你不喜歡嗎?”他傾前,俯首,將她粉紅的乳頭吻得紅亮,像冰淇淋上的莓果,不,是石榴糖,她喜歡石榴糖。

    “在冰淇淋上插著花朵石榴糖,你不喜歡嗎?”

    她搖曳著縴細的腰,輕柔起伏。“冰淇淋嗎……以前,女校的同學和男朋友約會就是這樣——”

    “你呢?”他吻她的唇,腰腹隨著她的動作貼頂。

    她微喘地說︰“我參加帆船俱樂部……我駕帆船——”

    “我們就在帆船上吃冰淇淋——”

    “嗯。”她點頭,半眯星眸,笑著回吻他,升起臀,往下深深吞沒他勃碩的器官。

    “安秦、安秦……我們先吃血腸,我說要請你吃血腸……你餓不餓?”

    “撥電話叫roomservice。”他抱著她移動,退到邊緣,背靠床頭堆枕,探出一只手,伸往帷幔外,摸索話筒,拿至她耳鬢。

    她氣息忽停忽促、不連貫地點著餐,汗濕的美顏更顯動人,通透地紅潤。

    一個性高潮即將來臨且嬌羞的小女人,在話筒里制式詢問、確定餐點與房號的服務人員噪聲中,內部緊縮地鎖住他,咬著唇,定在他身上,潔膩下巴昂起,他舔吻她後仰的頸子,同時達到美妙的高潮,朝她痙攣的領域射了精。

    他們交抱,倚靠著彼此的肩頸,感受頸動脈劇烈的搏跳好一會兒,抬起頭,抵額互吻,像一對默契、恩愛至深的戀人。

    “安蜜……”他沉喚她,欲言又止。

    她看著他,滿心等待似地看著他。

    他搖搖頭。“沒事。”抱起她,下床。“泡個澡,等會兒,品嘗血腸。”走向浴室。

    浴水已經備好了,他把她放進扶桑花色的大理石浴池里,坐在池畔,看了她幾分鐘。

    “你不泡嗎?”她拉著他的手,拉進水里。

    他搖首。“我出去等血腸,洗好叫我——”

    她點頭,勾下他的脖子,吻他的嘴。他起身,走到淋浴間,沖了沖身上的汗水,離開她唱著(WishYouWereHere)的浴室。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她的歌聲停了,陽光又斜偏了些,暈在窗台越發泛紅。安秦坐在軟榻吹口琴,聽見門軌聲,轉頭望過去。田安蜜頭蓋著浴巾,走出盥洗間滑門。他放下口琴,站起,行至她身前。

    “怎麼不叫我?”

    她搖頭,她想聽他的口琴聲,所以沒叫他。

    “沒吹干怎麼行?”他摸摸她還潮濕的頭發,將她帶回盥洗間,在鏡台室為她吹頭發。

    她坐在典雅的銅框鏡前,眄睇鏡中神情專注的男人,柔荑抬舉,抓住在她發間穿梭梳弄的大掌。

    安秦停了停,挑眉瞅著鏡中的她。

    “太短了,一下子就吹干了。”她微微甜笑,松開他的手。

    他關掉吹風機,把它插回牆里還原成一朵扶桑花。“不趕快吹干,你會再著涼。”

    “我沒有那麼嬌弱。”她離座,旋身面對他。

    他眸光沉斂,盯著她身上穿的T恤。

    她依著他的目光垂眸,拉了拉長度蓋到大腿的衣擺。“它掛在浴袍架上,我找不到浴袍,才穿這——”

    “不要緊。”他牽著她,往外走。“等會兒量個體溫。”

    “嗯。”

    洗了個舒爽的澡,量了體溫,田安蜜盤腿坐在軟榻時,精神奕奕,甜美容顏沒了病態,美眸看著安秦吃她最喜歡的血腸。

    她問他。“好吃嗎?”

    他抬眼。陽光暈疊在她左側,染亮她全身。她說她要打坐一下,自在地盤起美麗長腿,靜靜坐在他對面。

    “你打坐的時候,冥想些什麼?”

    她說︰“我剛剛在想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最愛的血腸?”

    他沒說話。

    她又道︰“不好吃嗎?”這語氣,好像血腸是她做的,她是一個竭力討好丈夫胃口的新婚嬌妻。

    他凝視著自己的T恤在她身上呈顯出奇特感覺。並非衣服有什麼不一樣,那天夜里,他才穿過這件T恤,當時,他說不出白中透著什麼藍,現在,她穿著,他驀然想起遺忘的溫暖海洋滋味,胸口漲潮般地滿滿的。

    “安蜜——”

    “嗯?”她柔眨著美眸。

    他把餐具擺回盤邊,起身。她也放下盤膝的雙腿,離開軟榻座位,站在他面前。他雙手環住她的腰,一寸一寸收緊,將她擁入胸膛中。

    “你喜歡對不對?”她在他懷里說。

    “很美味。”他吻吻她的發。

    她仰起美顏。“有沒有取悅你的舌頭?”

    他吻住她的紅唇,久久,嗓音傳出來——

    “安蜜,我沒法經常來加汀島……”

    她對他說︰“我知道。你是羅布爾瑞斯再生醫學研究中心的領導人,你得回無國界……安秦,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受傷了——”

    他們在旅店待了兩天,第三天,出門去吃冰淇淋。

    情侶巷底端轉角那家小店鋪,薔薇攀窗環門,門里坐滿一對對情實初開少男少女,只有他們像老情侶在回味青春年少的甜蜜,坐在庭園帆船甲板搖籃椅座,兩人共吃一天限量一客的稀有“繽紛世界”。綺彩水果鋪排一道虹,弧瓖雲白冰洪淋,橘燦汁液如陽光遍灑,很奇特,還有帆船造型糖餅嵌藍色冰淇淋球。

    科學家研究,藍色食物最教人沒食欲。藍色感覺就是不能吃、不能喝、不天然,他們還是一口一口互喂,吃了天、吃了海,把整個“繽紛世界”吞進肚,滿足地相視一笑,吻住對方,開心走出冰淇淋店。

    幾步路到她家,情侶巷上頭的濱海大道,鄰近纜車站的那幢巍峨城堡式公寓。

    管理員每見她返家,便親切地稱呼她“安蜜公主”,以往,她笑笑,這回,他聽見了,投以一個奇怪但溫柔的眼神在她臉上,讓她很不好意思地紅了美顏,快步疾行。

    他徐行跟著她,說他在無疆界學園也住城堡宿舍。她停腳,回首問他管理員叫他“安秦王子”嗎?他笑了,走到她眼前,攬著她的腰,俯降俊顏,在碉樓電梯間里,深深吻她一記。

    她的房子露台種了木犀科植物,他很不高興。她解釋她並非對所有木犀科植物過敏,只是某些,而且她已經沒有小時候那般反應嚴重了。

    進了屋,他領教了小女人的瘋狂。她屋里每個過道、大小廳和房室,都有盆花店送來的木犀花。她說她漸漸習慣這香味,噴嚏比小時候少,肯定身體產生抵抗性。知道嗎?姐姐葬在開滿花的香檳山,她不打噴嚏了。

    知道嗎?人體很奧秘,人體是宇宙,醫師也不一定全然清楚它。他皺著眉,反駁不了她的說法,只能緊緊擁抱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23 AM

第八章

    偶聽一、兩聲她的噴嚏響,夜里,就完全沒聽見。醒來時,她枕在他胸膛上,睡得好安穩。

    他摸她的頭發、摸她露在薄被外光致的背脊。

    “安秦……”她先是優美地扯揚唇角,才徐微掀動睫毛,悠然醒來。

    “早。”他吻她的額。

    她沒抬頭看他,也沒道早安,輕聲細語地說︰“我第一次和男生去冰淇淋店。安秦——昨天的冰淇淋沒有插花朵石榴糖……”

    “安蜜,”他抓著她貼在他胸口的白皙柔荑,吻她的指尖指節和掌心,不放過任何細微處,像要將她記個透徹。“我今天參加完研討會閉幕宴會,就要離開加汀島——”

    安蜜點頭。研討會後到閉幕宴會這段個人自由時間,他幾乎全給了她,這很足夠了。

    “我的連休也要結束了。”坐起身,薄被滑落她赤裸的雪胴,她伸長縴細手臂,拿取掛在床頭柱的貝雷帽戴上,說︰“要好好地工作,下次有長一點的休假,我去荊棘海找你,好嗎?我沒去過荊棘海,你也要像我帶你逛加汀島這樣,帶我去吃無國界的冰淇淋。好嗎?”

    他抬起手,撫她的眉眼鼻唇。“我會插上花朵石榴糖。”

    “嗯,一定要喔。”她臉龐泛漾著甜美的笑。

    他將她拉回懷里,翻身,俯吻她。她擁著他完美修長、矯健力感的軀干,柔情喃語︰“千萬、千萬別再受傷,安秦——”

    當晚,他搭午夜前的定朝郵輪,返航荊棘海無國界。

    “吹、吸、吹、吸、吹、吸……嗯?這個高音口。為什麼在中音Si前面……啊!高音、低音居然完全沒按順序!好復雜的音階……”桌上攤著一本口琴入門書籍,田安蜜坐在皮椅里,一手拿口琴,對照書上的圖示,努力想弄懂這神奇的樂器。

    口琴是安秦忘記帶走的,放在她的床畔桌花瓶旁,她看了好些日子,看它橫在木犀花影下,她記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和人玩捉迷藏,躲丟了,父母著急找她,最後在木犀花叢發現睡著的她,母親因此說了一個故事警告她蛇最喜歡那種花香——木犀花叢、茉莉花叢、桂花樹常有它們攀纏獨佔,它們會吞掉企圖竊享花香的小孩。她嚇得沒再敢接近這些花樹。

    似乎,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聞見木犀科花香會打噴嚏。後來,父母船難過世,部分遺骸與同船罹難者合葬在香檳山大帆紀念碑下,小小年紀的姐姐牽著小小年紀的她走過黃馨花滿遍的步道,她對木犀科植物的過敏,就更加嚴重了,直到姐姐也上了香檳山……想想,她的敏感可能與海英嗜甜一樣,是心理病。

    但,自從她看著安秦的口琴那天起,她沒再打噴嚏,搽抹素馨氣味香水也沒打,她是否完完全全產生抵抗性,她不知道,可她知道她心里有條蛇鑽動。她每晚盯著安秦的口琴,沒想動它,睡前對著它唱歌,深感若有人伴奏就好了。

    某日,她真的聽見琴音,睜開眼楮,沒人在她床畔吹(WishYouWereHere),她揉揉濕蒙的眼楮,笑自己作了個傻氣的夢。

    一直到天亮,她沒再入睡,決定早早出門,她要將他的口琴寄還,而且不要再插擺會引蛇的花。

    離開家門,她走在前往纜車站的人行道,清晨的日光有梔子花氣味,她深呼吸一口氣,反胃的感覺沖上喉嚨,她掩著唇,停在路邊,陽光將她苗條的身形描得更加細長,她轉個方向,可以看到朝海,然而,她的眸光虛渺,眼淚流了下來,唇畔柔挑,兀自感受幸福漲溢的時刻。

    田安蜜終是沒把口琴寄回去無國界,拿近唇邊吹一個孔,出來好幾個混亂琴音。

    “喔……”懊惱的低叫傳開,她縴指按住桌面書本。“要怎麼做才能吹得清澈干淨?你怎麼這麼難……”

    怪起口琴來,“高低音階亂得好沒人性,真該把你送回去……”喃喃碎念,她還是翻著書頁,聚精會神地認真研究。

    “這個音要吸,那麼這個是吹……吸、吹、吸、吹、吸、吹——”

    “這是生產時的呼吸口訣嗎?”粉紅木格子門被人推得叮當響。

    田安蜜昂起臉龐,看著海英走進醫務室。他往門邊的沙發落坐,盯住她。

    “你不是出海了?”田安蜜挪動皮椅,起身繞出辦公桌。

    海英視線往她隆起的圓肚子掃,語氣快快地道︰“聽說你的事,我能不回來嗎?”那場再生醫學研討會後,他連閉幕宴會都沒參加,比所有受邀與會的醫師早離開加汀島,幾個月後,他在海上收到她被人搞大肚子和杜老師翻臉的消息。

    “聽說你和我舅媽吵架?”

    “杜老師她只是關心我。”田安蜜隨手拿杯子,倒了桌邊的氣泡礦泉水給海英,旋往沙發左側的落地門,拉拉蒼藍色的長裙,高腰帝政線剪裁讓她顯出完全的孕味,手臂、脖頸卻縴瘦如昔。

    “好看嗎?是何欣阿姨送我的。”她轉一圈,讓海英審視個夠。

    “孩子是誰的?”海英一語直道,不兜圈子。

    田安蜜眨眨黑溜的眼楮,甜甜一笑。“你的。”

    海英捏著手里的克林姆系列骨瓷馬克杯,說︰“好,生下來讓我帶,跟我住樹屋,我不會再出海——”

    “海英學長——”田安蜜轉個口氣,以令人無比懷念的方式稱呼他。

    海英凜著臉,等她忠實招供。

    安蜜背靠著落地門框,任海風吹襲她的裙擺,嗓調悠緩地道︰“海英學長,你覺得這件連身長裙的顏色像荊棘海嗎?你去過荊棘海,對不對?加入無國界慈善組織有沒有什麼限制?生過小孩的女人,他們收不收——”

    “安秦被派往前線,不在荊棘海。”海英插道。

    田安蜜神情一愣,柔荑反射地撫撫胎動的肚腹。

    海英站起,走向她,大掌往她肩上放。“如果是安秦,有什麼不能跟我舅媽說的,她對安秦印象很好。”

    田安蜜搖頭,臉龐恢復笑容。“就是因為杜老師對他印象好,我更不能說——”

    “這什麼話!”海英把手上的骨瓷馬克杯交還她。“舅媽會吃了他不成?”

    “杜老師很在意醫師的品德——”

    “得了吧。”海英對“醫師品德”這件事從不以為意。“你打算連安秦都不告知?”

    田安蜜喝口水,走回辦公桌,摸摸桌上的口琴。“海英學長,生孩子是我自己決定的,而且你剛說他被派到前線——”

    “就算他沒被派往前線,你也不打算說!你一開始就不打算說!”海英強聲強調地打斷田安蜜。“你絕口不提孩子父親——”

    “你不也猜到了。”田安蜜歪頭笑了笑,放下骨瓷杯,坐回皮椅中。她沒跟海英說,她其實寫了信給安秦,可沒收過他的回音……原來,他被派到前線去了……

    “要不是我猜中,你想隨便賴給我!”海英慍怒了,一雙大掌分按桌側,拱起肩來。“我可不背這個黑鍋!”

    “那你到底要不要幫我照顧孩子?”她心平氣和拿起桌上口琴,翻著入門書籍,繼續研究。

    “我總不能把孩子帶到戰場去找他——”

    “你說什麼?”海英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上戰場?”

    田安蜜抬頭笑瞥他表情誇張的俊臉一眼,垂眸,視線膠回書頁上,一面軟柔柔地說︰“懷孕了沒法長途跋涉,我本來打算生完孩子到荊棘海……可你剛剛說他在前線——”

    “你以為前線是發線還胸線?想看就看得到,擠一擠就有——”

    “擠一擠就有的叫乳溝。”田安蜜順口糾正。

    “我在跟你說話,不要看書!”海英跳腳,抽走她眼下的口琴入門。

    田安蜜仰起臉龐,瞅著他。“我有在聽——”

    “你住口!”他吼道。

    她眨眨眼,甜美臉蛋一片平靜,但還是說︰“你把乳溝說成胸線,會讓人以為是醫學上講的胸腺——”

    “我叫你住口!”海英氣極了,手一伸,捂住她的嘴。

    田安蜜眸光定如鏡,映射他的怒容。海風穿進落地門拂撩他半長不短的發,田安蜜現在才發現,海英有一頭和安秦差不多的波浪發絲,只不過安秦的還像雲,隨風飄得讓她捉不著。

    拉下海英的手,她低垂臉龐。從他另一手取回書本合上。“對不起,海英學長——”

    “不要叫我海英學長。”海英泄氣似地走向治療室前的佛洛伊德躺椅,重重坐下。“你怎麼打算?”

    “你會幫我照顧孩子嗎?”她執起骨瓷馬克杯,又倒水,一手握著口琴,再次走出辦公桌椅外。

    “你非得上戰場找他?”海英煩躁地抓亂發絲。“別讓人擔心好嗎?”

    “嗯。”田安蜜點點頭,移往海英面前。

    “安秦忘記把他的口琴帶走,我送去給他就回來——”

    “你以為你回得來?”海英抬頭。“那是戰場!不是游樂——”

    “我會回來。”她笑著,柔聲說︰“我才不會讓我的孩子變成孤兒,我會陪著孩子長大,帶他去游樂場。”

    “你太天真了,安蜜——”海英皺眉。“我不想幫你照顧孩子,你給我乖乖待在加汀島,連荊棘海都不準去。”

    “你不是希望我告知安秦孩子的事?”田安蜜反問。

    “我的希望不重要。”他答道。那個安醫師既然忘記帶走東西,就全留下好了。“你不是在看口琴入門?想學的話,我教你——”

    “謝謝你,海英學長。”田安蜜把左手重新斟滿水的克林姆系列骨瓷杯移向他。這杯子是他送她的——在她姐姐的葬禮過後,他返回加汀島,像今天一樣,直接到Segeh醫務室來找她。

    他當時說——

    “我想給你一個吻,讓你忘卻悲傷。安蜜,記得,想哭的話,把眼淚集進這杯子里。”把克林姆系列的“吻”放在她辦公桌上,他又出海了。

    後來,她用這個杯子來插扶桑花,每天開心地笑得同這島的島花一樣。

    “你送我這個杯子,我一直忘記跟你道謝,海英學長——”拿著口琴的手按在渾圓的肚子上,田安蜜再將杯子朝海英遞近。

    水太滿,溢了出來。

    海英瞅眄她的眼楮,接過杯子,嘆了口氣。“我只問你——你要怎麼去?無國界不招收你這樣超過——”

    “我帶她去。”一個嗓音止斷兩人交談。虛掩的粉紅木格子門叮當響得像是一種命運在催喚。

    他們都轉了個方向,看著走進那扇門的蘇燁。

    蘇燁這一生最厭惡的,絕對是假仁假義做慈善。那女人,連兒子都不理不養了,做什麼慈善!

    “我們不加入無國界慈善組織。”蘇燁否決田安蜜的提議。

    那是在一個月圓的星期四,隔天是黑色星期五,她兒子滿六個月的日子,他們決定啟程。

    他告訴她,他已經是國際救援志願隊成員,只要有那支組織需要的專業技能,不用經過冗長的教育訓練,他們會以飛快的速度簽發戰地許可證,讓你去任何你志願前往的危險地帶。

    世界火藥庫中心——圖尼埃法爾,這個內戰協議休兵、寧和日子永遠加起來不超過十年的國家,真猶如田安蜜在歷史資料讀的,恐怖活動隨時無預警上演,空氣飽滿煙硝味。

    他們搭的船艇剛入港,岸上即是汽車炸彈沖破防線,射向軍艦,截炸船腹,完全像電影畫面的特效場景,就在眼前發生,轟隆巨響讓他們搭乘的大型船艇成了小落葉震蕩起來。

“趴下!找掩護!”有人高喊大吼。“退離舷梯!”

    準備下船的志願隊醫療人員們全抱頭壓低身子縮靠船舷壁,田安蜜站在舷梯口,抓著欄桿穩住腳步,朝著爆炸的方位望去。

    一排軍艦似乎都陷入燃燒,連環爆炸不斷,攻擊式直升機一架一架升空,像蜜蜂成群出巢。

    砰——砰——轟隆隆——轟隆隆——爆炸聲無絕。

    “趴下!安蜜!”一股力道將她往後拉回船舷。

    尖銳汽笛聲響起,淒厲得猶如海天發出的慘叫。

    他們運氣真他媽的好,尚未行善即可準備上天堂!蘇燁連聲咒罵,猛拉行李背包,扯出防護斗篷,蒙蓋田安蜜。

    田安蜜回仰臉龐,看著蘇燁。“阿燁,這里的歡迎儀式果然轟轟烈烈……”她還能幽默以對,美顏無一絲畏懼。

    “別說話,把面罩戴上。”蘇燁遞給她一個多功能安全面罩,自己戴上防塵口罩和防護眼鏡,拿著呼吸具,一手拉著她,伏低身子移動。

    志願隊的老資格成員處變不驚地導引新人前進避難艙。倘使爆炸持續擴大,火苗波及過來,避難艙會脫離母船,沉入海中,往事先設定的安全地帶潛航。

    “鎮定!不必慌亂!”

    沒人爭先恐後,志願隊成員是寫好遺書、選定墓地才來這個國家。他們慢慢地挪動,接近避難艙入口樓梯時,有軍官上了他們的船艇。

    “你們全是醫事人員?”那軍官高聲問著。

    爆炸聲漸趨緩小、零星。原本蹲伏著移行的志願隊人員一個一個站起,由資格深的那個回話。

    “運梯大多是醫事人員——”

    “是醫事人員馬上跟我走,動作快!”軍事化的命令不容人違抗。“動作快!不要拖拖拉拉!”隨手一抓,拖人就走。

    “住手!”蘇燁摘除防護用具,一手打掉捉扯田安蜜的軍官大掌。

    那軍官轉過頭來,凌厲眼神一瞟掠,抽出配槍對住蘇燁額心。

    “少校請冷靜。”

    軍官目光微挪,冷瞅靠近中的志願隊成員。

    “艾隆•揚•伊戈——”資深者舉高雙手,報出姓名和來歷。

    “國際救援志願隊編號ll22任務領袖。”緩緩降低一只手,指著胸前的名牌。

    年輕少校軍官認得艾隆•揚•伊戈——這名中年男人游走在各個醫療團體人道組織之間,來來去去,去年還在解救戰爭孤兒組織,今年到了國際救援志願隊,又換了一個身份。他不看那張多余的名牌,只說︰“伊戈,你確定這個男人是你們的成員?”槍口抵著蘇燁。

    “他是新人。”艾隆•揚•伊戈謹慎表明。“這次來的有九成是新人,第一次出征上陣,所以少校沒見過——”

    “我見過他。”少校軍官打斷艾隆,揚•伊戈的嗓音,拇指喀答地按下槍把擊縋。“你確定他是你們的人——”

    “開什麼玩笑!”蘇燁揮開槍把。

    砰地一聲,子彈朝下射出,擦過蘇燁小腿。

    “啊!”幾名女性成員齊聲叫出。

    “軍人就可以恣意對一般人開槍!”蘇燁吼道,身形微頓,血滲染他的淺灰褲料。

    “你受傷了!阿燁!”田安蜜扯掉面罩,欲蹲身檢視他的傷口。

    “統統不要動。”艾隆•揚•伊戈上前隔開蘇燁,直視少校軍官。“你們的醫療艙被炸掉了,需要我們的醫事人員協助。”

    艾隆•揚•伊戈不愧是出入戰地的老資格,一眼看透他們的窘境。

    那少校軍官收了槍,旋即下舷梯,冷聲命令︰“馬上跟我走。”

    艾隆•揚•伊戈明快指示成員們跟上少校軍官腳步,自己殿後,拉住蘇燁與田安蜜。

    “你的傷口得包扎一下。”他對蘇燁說,眼楮看向田安蜜。

    田安蜜立即打開隨身醫藥包,取剪刀剪開蘇燁的褲管。蘇燁就地落坐,讓她消毒包扎。

    “還好只是擦傷……”田安蜜說著。“剛剛好危險。”

    好幾架戰斗機斜飛過他們頭上的天空,往鄰近號次軍用碼頭去。灑水降溫的飛機也來了,滿空爆炸後的灰煙末散盡,警報鳴笛亦無停止。

    艾隆•揚•伊戈蹲低身,吩咐田安蜜。“先簡單處理,補上針劑,避免發炎感染。”

    “嗯。”田安蜜點頭。

    “記住,在這個國家千萬不要跟任何軍人正面沖突。”他眸光沉澱澱,緊盯蘇燁。“尤其是你——”

    “什麼意思?我身上沒有任何武器。”蘇燁皺眉。“你應該看得出來,是那個軍人故意找碴。”

    “他想的話,的確可以打爆你的頭——”

    “他擊縋按下了,就是想打爆我的頭,這是謀殺!軍人謀殺百姓!”

    “好了,少說幾句。”艾隆•揚•伊戈大掌搔搔蘇燁的頭,像在摸一個小孩。

    “聽我的,否則隨時取消你的通行證。”他站起身,往舷梯下走。

    蘇燁喊道︰“伊戈——”

    田安蜜扶起他,跟在艾隆•揚•伊戈背後。

    “把口罩戴上。”艾隆•揚•伊戈頭沒回,道︰“我猜有不少士兵死傷,得把這邊收拾收拾,才能前進內陸。

    田安蜜將口罩遞給蘇燁,戴上後,他們不再說話。

    踏上碼頭車道,水泥地面有股熱燙蒸騰之氣,不知是爆炸的關系,還是陽光輻射?田安蜜仰起頭,這兒的天是一樣的碧藍,飛滿戰斗機,這兒的海是一樣的碧藍,停滿軍艦,風里沒有花香,即便戴著口罩掩唇遮鼻,她也知道這兒聞不到花香……

    至少、至少,不用擔心過敏打噴嚏的問題。田安蜜幽幽低下頭,瞅著行走的腳邊流過閃刺的光——那是彈殼碎片,地上的殺戮星星。

    望著空中著火的旗幟,艾隆•揚•伊戈揭開防護面罩,再看清楚些。

    “羅布爾瑞斯的醫療主艇成了靶心……”嗓音喃喃低傳。這個港口是國際聯合軍團駐地,那些恐怖份子炸彈亂槍打鳥,一國是一國。

    “羅布爾瑞斯——”田安蜜拿掉口罩,往前伸手,拉住艾隆•揚•伊戈。他轉過頭來,她說︰“伊戈先生剛剛說了羅布爾瑞斯——”

    天空地面很吵雜,他們其實聽不太清楚彼此的聲音,但她就是聽見了羅布爾瑞斯,心頭猛撞一下,仿佛被開過眼前的坦克車轍過。

    “怎麼了?”蘇燁拉下口罩。

    田安蜜抬起臉龐,戴上口罩,搖搖頭。

    “趕快走吧。”艾隆•揚•伊戈加快邁步,稍微昂高音量道︰“那邊可能真的死傷慘重,沒有醫護人員了……”他帶領他們下了船,又上了危機處理軍團的船艦。

    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破了一個大洞,火焰熊熊燒竄,岸邊封鎖線已經拉起,防爆軍車開出開進,載著傷者,活的、死的一個一個被抬到危機處理軍團的船艦甲板。

    這些人跟他們一樣,是醫事人員,只是身負軍職。事發當時,大部分的人在研究艙做實驗,有些藥劑使得爆炸加成,艙頂甲板飛街上天,重落下來壓死好些個人。

    蓋白布的人形停放哀嚎傷者旁。田安蜜滿頭冷汗,跟著同團人員處理傷者、檢視死者,尚有一口氣在的,處理好傷勢,由士兵搬進船艙,死的就地裝進屍袋,需要動大手術便送至兩個碼頭號次外的航空母艦。

    狀況很混亂。田安蜜來到這個國家的第一天,時間在血腥味中淌過。深夜降臨,整座軍港籠罩著肅殺氣氛,各國指揮宮偕同危機處理軍團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捉拿策動爆炸案的元凶。

    國際救援志願隊忙碌一天,沒受到感謝,還遭扣留盤查,拖了大半夜,才被允許離開。

    接駁他們的志願隊車輛因為爆炸案關系,無法進入軍港碼頭,一支中隊像押解犯人般地監視他們搭乘戰俘車,前往定點,與接駁車會合。

    回到濱海的非政府組織總部,已屆拂曉。

    宮殿建築在天光微熹中閃著河水流動般的柔色,這大概是一天中最和諧的時刻。所有將總部設在這幢古老旅店里的非政府組織均把值夜燈熄了,安歇著,等待另一個旭日升起。

    淡淡橘暈夾在海天交縫,田安蜜走上退潮的沙灘,蘇燁循著腳印找到她。

    “安蜜,你在干什麼?怎麼不休息?”

    田安蜜駐足轉身,瞅著蘇燁接近。“我睡不著。”她說︰“阿燁,你腳傷沒問題吧?”

    “擦傷而已,沒什麼事。”蘇燁的恢復力極好,健步如飛來到她面前。

    “怎麼睡不著?想兒子嗎?”眼楮瞥瞅她抓摩垂在胸前的墜鏈,他知道那象牙雕飾的迷你扁盒子里,有一張她兒子的相片。

    “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

    “放心好了。”蘇燁打斷她的慈母憂愁。“小孩子是丟著也會自己長大的生物。”淡撇唇角,五官深邃的俊顏閃過輕蔑。

    田安蜜歪頭,美顏寧靜。“阿燁——”嗓音同表情一樣。“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的。”這話充滿寬容,卻像在責備他。

    蘇燁攤手,沒再多說,緩步朝淺灘走去。田安蜜清楚蘇燁自幼跟著阿姨舅舅們,鮮少和母親見面,他曾告訴她,他不太記得母親的模樣,她往前跑,追上他踏浪的步伐,說︰“阿燁一”

    蘇燁回首。

    她說︰“海水會打濕你正要愈合的傷——”

    他點頭,旋腳走向她。

    “你幫我拍的產台哺乳片子,是不是忘記給我了?”她突然問。

    他凝睇她。“安蜜,你是個好母親。”他牽住她的手,她靜靜讓他牽著,兩人在日出時刻的沙灘走了一段,他才又道︰“安蜜,你在擔心那個無國界男人是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的領導……”

    田安蜜身形微凜,腳步緩了下來,最後不再移動。

    手中柔荑慢慢脫離,掉出他的掌握,蘇燁走了兩步,轉過頭,視線對上田安蜜的眼楮。

    “他是嗎?”她開口,短短幾字,字字隱藏顫抖。

    “國際聯合軍團不公布死傷名單,沒人知道是不是,不過,那艘醫療主艇確實是為了協助圖尼埃法爾政府軍進行某項醫療研究,而由羅布爾瑞斯的再生醫學研究中心派出——”

    “我知道了。”田安蜜點點頭。“他如果死掉,我會把口琴埋進土里。”很輕快的嗓音,像吹口琴,她如故甜美微笑,臉龐朝往海天。

    陽光噴薄旋出這個內戰國家的海平線,海水帶點橙黃,接連天的地方拉下絲絲淺藍,上去是翠藍,然後才是憂郁而傷心的深藍。

    她哼起歌來,散步回總部。

    非政府組織總部聚集的大本營附近,那座國際聯合軍團所駐的港口,發生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汽車炸彈攻擊事件,各國軍艦都有一、兩個艙室著火,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更是幾乎被殲滅,死傷無數。

    安秦入夜接獲消息,火速駕吉普車從五百哩外的駐扎地返回總部,車子開進八十六年前的海灣度假旅店庭園時,引擎蓋彈開,猛冒白煙,輪胎刮得地面嘰嘰刺響,車子卡上斷牆,幾乎半翻過去。

    有人以為又是汽車炸彈,尖叫起來。安秦熄火,跳下撞上干涸噴水池的車,大喊︰“我是無國界的安秦!我是無國界的安秦!”

    那些尖叫停止了,拿滅火器的男人們仍是上前噴得吉普車一層白。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24 AM

第九章

    “安秦醫師,你突然沖這麼快,要是這里是軍港,認清你的身份前,那些軍人早把先你擊斃——”

    “反應那麼好,哪還有昨天的汽車炸彈攻擊。”安秦打斷解救戰爭孤兒組織後勤部主任波赫•阿瑞納的嗓音,快步走向晨曦中的圓頂宮殿建築。

    “安秦!”還沒進入一樓大廳。他的老師——無國界元老級師長之一——蘇影桐先走出來。“你怎麼跑回來?”

    “我聽說中都北區軍港發生汽車炸彈攻擊事件。”安秦停在拱廓門廳,踅足跟著蘇影桐步下階梯,回到前庭干涸的噴水池邊。

    “影桐老師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蘇影桐摘下貝雷帽,落坐噴水池圍邊,抬眸看著安秦。“總部有我坐鎮,現在這一帶局勢不明朗,你不要擅自行動,OL醫療所不能沒有師長,那批新人還太稚嫩——”

    “我明白。”安秦也摘下貝雷帽,抹一把俊顏上的風沙。

    “但是,影桐老師,那艘醫療主艇上也有我的學生——”

    “他們是羅布爾瑞斯的軍人,你是無國界組織成員,離開荊棘海,就只是這樣。”蘇影桐不希望她的學生在這個國家膛渾水。“安秦,軍方的事軍方會處理,你不是軍人,是慈善人。”

    安秦略皺眉頭。“影桐老師,慈善人行善的對象不包括受傷的軍人?”

    蘇影桐一愣,美顏微恍。安秦沒要蘇影桐釋疑,逕自往下說︰“我一直謹記師長給的訓育與使命,清楚自己自始至終都是慈善人。”

    蘇影桐垂眸,低斂美顏。“安秦,你好好回想亞杰那年救了一名軍人的後果……”她站起身,柔荑撥撥長發,正欲戴貝雷帽,一陣強風刮襲,掀奪她的帽子。她轉頭,發亂了。

    一對男女停在白色貝雷帽落地處。他們沒有撿帽子,只是將視線睇過來。

    在這個曾被聯合軍團當成碉堡、被叛軍轟炸沒毀的八十六年老建築的前庭,狼狽的吉普車翹著一顆前輪一顆後輪,卡在噴水池殘斷的矮牆,好像人心也卡了什麼。

    忐忑無止,從這一刻起。

    女人凜住呼吸,緩挪雙腿。男人撿起帽子,牽著女人的手,逆著徐微的風行來。

    “你怎——”

    “這是你的帽子嗎?”蘇燁直接把貝雷帽遞向也朝他們走近的蘇影桐。“拿去。”他伸長手臂的姿態,像要蘇影桐保持距離別靠過來。

    “謝——”

    “不必道謝。”

    蘇影桐一開口,蘇燁再次阻斷她,仿佛連她的聲音他都不想聽到。

    “影桐老師——”安秦走了過來,眼楮看著男人牽住的女人,嘴里說著。“影桐老師,我中午出發——”

    “去哪兒?”田安蜜出聲。這場景太像夢,古老的建築,翻起車輛,光影重疊,時而分離,顯出黑白照片獨有的肅穆。

    “去哪兒……”她聽見自己一直在問。

    去哪兒?去哪兒?她千里萬里、漂洋過海來到這兒,他就在眼前,她卻沒把口琴從行李箱拿取出隨身攜帶。

    “等一——”話沒說完,眼前的人影忽消失。一片黑暗,夢沒了,也沒再聽見自己問去哪兒的嗓音。

    她想叫他等一下,她沒學會口琴,伴奏的事還是由他來,她可沒法一邊唱歌一邊吹口琴。

    她聽見了口琴聲,掀揚眼前的黑幕,像要出場表演唱歌,聚光燈打來,一片白晃晃。

    “醒了?”蘇燁坐在床邊木椅,凝視睜開眼楮的田安蜜。

    田安蜜眨著沉重的眼皮,伸手撫摸同樣有著沉重感的額頭。

    “我怎麼了嗎?”

    “太疲勞了。”蘇燁拿起床頭櫃上的營養補充液,說︰“喝下。”

    田安蜜緩慢坐起身。“謝謝。”接過營養液喝下。

    蘇燁離開椅座,面向房門。“安蜜,你再好好睡一下,伊戈要我們傍晚出發。”

    出發?她剛剛在夢里也聽男人這麼說。

    “去哪兒?”她問。

    “接管教士醫院——”

    “接管教士醫院?”

    “86院子”是每一個非政府組織成員對總部所在的宮殿建築之簡稱。

    這個時間,陽光將飛過天空的戰斗機影子射穿采光井,像一個子彈打在院子大廳地板,倏地反彈不見,轟鳴引擎余聲壓不住無國界慈善組織總部傳出的聲調,盡管那音質柔膩悅耳,亦不難聽出驚怒。

    “不能讓他去接管教士醫院。”蘇影桐坐在十一坪大的總部里,借著正午窗光翻著手上文件,每翻一張幾乎將之揉爛。

    安秦未曾見過蘇影桐這般情緒激動,他靜靜往牆邊給水台倒了杯水,擺到臨窗的主辦公桌給蘇影桐,再往桌前的橢圓會議桌揀個位子落坐。

    “教士醫院是叛軍醫院,我們都知道……怎能讓他去……”

    蘇影桐旋轉主辦公桌的皮椅,美貌依舊,坐姿依舊,優優雅雅,言談卻使人感覺她快要靜坐不住。

    “安秦,你去把艾隆•揚•伊戈叫來。”她站起來了,縴縴素手顫抖地指向挑高的拱門通口。

    “我好像聽到無國界的美人師長要找我?”

    安秦正要從橢圓會議桌最靠拱門的位子站起,艾隆•揚•伊戈已經踏進無國界慈善組織總部區域,敲敲掛在拱柱邊刻有組織徽飾的木板當作示意。

    “我進來——”

    “艾隆•揚•伊戈,你知不知道蘇燁是什麼人?”蘇影桐直接質問的語氣,完全不是她平時的冷靜伶俐風格。

    “蘇燁是我們國際救援志願隊的新人。”艾隆•揚•伊戈站在安秦背後,拍拍他的肩。

    “安醫師,我們這位新人也是優秀的醫師,聽說你過去和我們這邊的人有過合作掌管醫療所的經驗,我們這次準備派他和那一名甜美的安蜜醫師共同接管教士醫院,地點就在你負責的OL醫療所兩哩遠的城中心,算是鄰居,還請多多指教——”

    “指教什麼!”蘇影桐繞出主辦公桌,文件掉落一地。“教士醫院是叛軍醫院——”

    “我們昨天入港時遇上爆炸案,已經處理一堆受傷軍人,蘇醫師的無國界組織不處理的軍政人員,不管正規反叛,全交給我們志願隊來做,絕不會讓你們為難。”艾隆•揚•伊戈說得一口莫名其妙的圓通。

    “我反對。”蘇影桐被逼出了焦躁。“你們會害死——”

    “影桐老師,”安秦站起,像在開會要發表意見般。

    “我們無權干涉其他組織的任務決定,合作的話還說得通。”

    艾隆•揚•伊戈挑唇,扳過年輕人的肩,握他的手。

    “多指教照顧了。”說完,他便離去。

    蘇影桐那方猝然傳來踫撞聲響。安秦轉頭,不見她人,他繞過會議桌,看到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她也是。

    “影桐老師!”他倏地趨近,蹲低身,欲扶起她。

    蘇影桐拉住他的手臂,轉過臉龐,眼眸噙淚。

    安秦沒有震驚,他盯著蘇影桐的臉,平靜地道︰“影桐老師,蘇燁醫師的身分——”

    “他是我兒子。”話一出口,蘇影桐心中那道長年高築的牆崩落了,屬于母親的淚水不斷自她眸底涌出、滾落。“蘇燁他是我的兒子——”

    “虧你還記得我是你兒子。”輕笑的低沉嗓音傳入。

    安秦側轉身子。蘇影桐淚眼蒙蒙,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步一步走來,也斜眼,睥睨她這個母親。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蘇影桐師長,我們多久沒見面了?你居然還認得出我,我該痛哭流涕嗎——”

    “你走!趕快回祭家海島!”蘇影桐喊道,抓著安秦的肩,要站起卻雙腿無力,一陣虛弱。

    蘇燁深皺眉頭。“叫我走?有沒有搞錯?我不是你們無國界成員,無須聽你的。你以為你什麼權利?”

    他旋足,不看那女人淚顏,冷聲道︰“如果不夠清楚,我再說清楚一點——我從小到大就沒聽過你的話!”

    “蘇燁醫師——”

    “還有你。”蘇燁回身,掏出褲袋里的口琴,擲向地面。“安蜜要把這個還給你。”

    安秦看著摔在地上鏗響兩聲的口琴,心頭凜顫。“安蜜她……不要緊吧?”他撿起口琴,拇指摩著蓋板擦痕。田安蜜在他面前昏倒被蘇燁抱離的畫面,浮上他腦海重演一遍、兩遍、三遍……

    蘇燁說︰“我們志願隊成員不需要你們無國界的慈善。”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蘇影桐嗚咽一聲,粉拳槌地。

    “別這樣,影桐老師。”安秦將蘇影桐扶起,拖出另一把椅子讓她坐下,再擺好那張倒地的,自己落坐,面對著傷心的老師。

    蘇影桐費盡心思藏匿兒子、保護他的身份不曝光,如今,那孩子恨起她,恨得將自己往毀滅里送。他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來這個國家會喪命,不知道這個國家有一半的人想要將他吊死……

    “他什麼都不知道……”蘇影桐呢喃著,抓住安秦的雙手。

    是了,不能慌,她還有個可靠的學生。

    “安秦,你聽著——”她看著他,眸光霍地雪亮,這神情與蘇燁在那次加汀島研討會對上他時一樣。

    安秦沉著眸,大約猜出蘇影桐的決定。“影桐老師,請同意我和他們一起接管教士醫院。”不等蘇影桐開口,他先揚聲。

    蘇影桐握住他的雙手,松了開來。“安秦,謝謝你。”她背過身,離開椅座,走到窗邊,眼淚不停地掉,嘴里低語著︰“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

    現世冤家,你死我不獨活。

    安秦走出辦公室,耳中仍縈繞著蘇影桐說的話,眼楮朝前望去。

    田安蜜走在貼院子一樓各大組織總部外的長廊,原本左顧右盼的美顏一對上男人,不再猶疑轉動,腳步直直走來。

    安秦有一秒鐘幾乎要跑上去,卻是手握口琴,沉住了。他把口琴往後褲袋塞,定止腳步,等女人接近。

    “我以為是夢,醒來一直在找你們的總部辦公室……我要還你口琴,但它突然不見了……”她是跑著到他面前的,瑩輝如珠的眼簾映著他。“安秦——”

    她一叫他的名字,他立即拉住她的手腕,一路往外走。走過八十六年歷史、戰火痕跡斑斑的斷牆噴水池,林蔭大道一半樹木枯干抽冒新綠,死絕成活,生生不息,處處奇跡。

    海浪涌岸,鹽味濃濃烈烈,是夜夜塵封的淚。

    她說︰“我有寫信給你——”

    他沒在聽她,或者天空的戰斗機中隊阻擾了她的聲、他的耳。但,心呢?不都說、心有所不能……

    她扯他握在她手腕的大掌,他轉過頭,皺了眉,像是不耐煩,沒多理她,腳步快得她跟不上,最後將她抱起來,壓進一塊大岩石的陰影後,撲躺著,這樣天空的機體掃不到他們。

    他如野獸,凶猛地吻她的唇,舌尖深采,牙齒狠咬,嘗到血腥才罷休。“為什麼來這兒?”

    她嘴角滲出血,唇瓣破皮紅腫,卻是揚挑一抹笑。

    絕倫笑麗沖撞他胸口滿腔的怒意,他重重合眸,再次堵住她不肯回答、笑得甜美的嘴。

    她不反抗、不呼痛,粉舌與他交纏,像在打一場態勢膠著的仗。

    他扯開她淺灰長褲褲頭,這該死的志願隊制服!他要撕她的衣服,她不讓,緊緊地擁住他,不反抗就是不反抗,可明明是與他作對!

    “我拿到口琴了,你滾回你的加汀島。”他感覺她舔著他的耳朵,冷聲冷調傷害她。“這里不需要任何慰安——”

    吻住安秦的嘴,田安蜜也野蠻地扯他的褲頭,這會兒,換她咬他的唇、他的舌,她要咬到讓他一段時間無法吹口琴!

    安秦粗喘一聲,咽下血腥,徹底憤怒了。這個不怕死的小女人!用力地將她扳過身,令她趴伏,蠻勁壓制她的背,托高她腰臀,釋放松落的褲頭下的僨張欲望,扯低她的底褲,悍然沖挺,進入她潮暖的禁域。

    她仰起縴頸,抽吟一聲,雙手撐起,柔荑抓著沙地,放開又抓,怎麼也抓不著。

    “安秦、安秦——”她呼喊他,頭微緩朝後轉,甩動長至肩下的發絲。

    他們分離的歲月寫在三千——不,六千發絲上,不僅她,他的發也長了,綁成一束垂在背上,他往前抵靠,發絲即與她纏在一起。

    “安蜜……為什麼要來……”他狠命地抽插,存心弄痛她,要她怕、要她趕快遠遠逃開。

    她卻迎著他,抬起一只手往後壓他健美的窄臀,不讓他離開。

    他們都出征了,哪還有回頭躲避的道理?

    他為什麼逃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她為什麼追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難道不明白?

    他們都出征了!

    “別走……”她嬌喊聲中有哭泣。

    他拉開她覆在他臀側的手,她反掌抓他。

    “別走……安秦……”她要跟他一起,他對她的承諾都還沒實踐,怎能走?

    “要走……一起走……”這次,飛過天空的戰斗機沒搶走他的聲音,她聽見他說——

    “一起走,一起走吧!”

    一起走後,他們沒再對彼此說一句話,仿佛,他們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行過林蔭大道,各走各的,左右兩條路,回到貼院子,匆匆用餐,在延續正午能量的熾紅夕照里,出發往教士醫院。

    五百哩路程,八小時沉默,除了檢查哨武裝士兵的盤問,但那打破沉默的盤問通常在他出示身份後噤了聲,好像他這個荊棘海無國界來的寒地男讓那些士兵凍傷聲帶,不說二話,開柵放行。

    “沒想到安醫師在這個國家如此吃得開,像高階軍官一樣威風。”悍馬車後座剛又被檢查哨士兵手電筒刺眼光束螫醒的蘇燁,語帶風涼,諷刺地說︰“想必安醫師也能隨便朝人開槍——”

    “蘇醫師,你們的任務領袖已經委權于我,這趟任務請務必聽我指示行動。”安秦如蘇燁所願,開他一槍。

    蘇燁眸光一冷。“那女人跟你交代了什麼?”昏暗車廂之中,他的聲音宛若利刀鋒芒。

    瞥瞅後視鏡,像在注意夜路狀況,不像在看那雙憤恨的眼楮,安秦平聲平調地說︰“艾隆•揚•伊戈先生不是女人——”

    啪地一聲,蘇燁重擊皮革座椅。“安秦,少裝瘋賣——”

    “怎麼了?”前座的田安蜜轉醒。

    蘇燁咬牙,吞回怒氣。“抱歉,安蜜,我作惡夢動作太大,撞到藥品箱吵醒你。”

    田安蜜搖頭輕語︰“阿燁,後座堆滿藥品,是不是很難睡——”

    “沒事。”蘇燁淡淡一句。

    “再忍忍,就快到了。”安秦發出嗓音。

    田安蜜端坐,手伸出御寒毯外。揉揉肩頸,偏轉美顏,就著偶爾反射的玻璃薄光看著安秦的側臉。

    “你累嗎?”這是他們一起離開那院子沙灘後,她首度對他開口。

    “多睡一會兒,到了我會叫你們。”他卻不單對她一人說,語氣更是猶如下指令。

    “不勞煩安醫師。”蘇燁應聲道︰“我研究過路線,我們換個手。”這車是他們志願隊所有,衛星導航系統設定得縝密精確,根本不需要安秦領路。

    “開啟導航系統會被追蹤,更有可能被懷疑是間諜活動,尤其我們的目的地是教士醫院。”安秦分析道,像又開了蘇燁一槍,存心教他難看。

    “阿燁,我們在地圖上研究過的路線似乎與實際狀況有差距……”田安蜜將臉龐轉向窗戶,看著外頭灰撲撲的荒漠。她記得他們翻閱的資料里並沒有這一段,這個國家在內戰開打的一百年前,就已都市化極高,城鎮連著城鎮,鄉間也不會是荒漠。

    “這一帶是地圖上的泉水市。”安秦像是知曉她的疑惑,也像只是純粹說明,眼楮望著擋風玻璃外,道︰“前一次內戰使用了毀滅性武器,別說著名的泉水沒了,當初整城死盡,沒一個活口。”

    一個活口也沒有的泉水市?田安蜜很難想象,一滴泉水無剩,沒有生命。她的心怦怦跳快。窗外茫茫如黑霧籠罩,仔細瞧窗上一層沙土,飛散又聚積,聚積又飛散。多少死人?多少骨灰?昔日泉水市,如今黃泉路。這想法突冒,她猛一震,柔荑伸探,握住安秦停在排檔桿上的手。

    安秦回頭,看她對著窗外微白的臉龐,反掌包裹她冰冷的手。

    在剩下的路程里,蘇燁沒再發表言論,似乎重返夢鄉。他們交握的手一直沒放開,說要一起就一起,換檔也沒能教他們分離。

    幽幽過了泉水市,初陽稍露,抵達教士醫院。

    那醫院在一座長長石橋的十一點鐘方位,外觀像教堂,同樣有著紅色十字代表它是醫療所。

    院里出乎他的預料,不見任何軍服病患出入走動,病人全是老弱婦孺,但,事情很難講,叛軍沒有特定樣子,他們由若干前政府軍師團和民兵組成的軍隊,共同效忠叛變的前政府軍最高元帥。

    “凱撒將軍!”一個小病患,左腳打著支撐用的石膏,拐跳、拐跳地接近他們,稚聲直叫︰“凱撒將軍!凱撒將軍!”

    安秦神色隱隱一變,蹲低高大的身形,雙掌輕覆小男孩肩膀。“我們是新來的醫師。”他指指自己白色貝雷帽上的青羽徽飾,再指著綠色制服襯衫上的相片識別證。

    “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安秦醫師。”說著,長指多出一根棒棒糖,吸引得小朋友眼楮大亮。

    “安秦醫師、安秦醫師……”馬上記住他的名字。

    安秦笑著,把糖給他。“你要不要告訴我,你的腳怎麼了?”

    小男孩用牙齒咬著棒棒糖外的玻璃紙,不清不楚地道︰“痛痛……就痛痛啊——”

    安秦醫師背後的漂亮阿姨走來,拿走他的糖。小男孩抬頭張嘴,呆看著。

    “我幫你拆開。”田安蜜撕掉玻璃紙,將糖還給小男孩。

    小家伙開心地舔了舔。“謝謝阿姨——”

    “我是安蜜醫師。”她揉揉小男孩一頭松軟的鬈發。

    “安蜜醫師!”小男孩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含著糖,指向安秦背後的蘇燁。

    “他是蘇燁醫師。”安秦站起將蘇燁整個擋住,小心地抱起小男孩。“你從哪里跑出來的,該回去休息了。”

    “怎麼都沒有醫護人員出來?”田安蜜跟在安秦身旁,看了看設備還算齊全的急診大廳。

    “就是沒人才讓我們來接管。”蘇燁拉住田安蜜。“那邊有位孕婦好像很不舒服,我們過去看看——”

    “抱歉、抱歉,讓你們久等了。”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名看似剛從手術室出來的女醫師走到他們眼前。

    “啊!小雷尼!你怎麼跑出來這里?”

    “媽媽……”小男孩含著糖,說話模模糊糊。

    “你是他母親?”安秦放下小男孩,盯著忙得滿頭汗珠的女醫師。

    女醫師搖搖頭。“這孩子住院三個月了,前兩個月他母親都在這兒陪他,第三個月實在得張羅家計,沒時間來看他,他便時常溜出兒童病房拖著腿來門口等母親。”

    田安蜜聽了女醫師的說明,不禁又撫撫小男孩,安秦也再給他一根糖。

    “他的腳怎麼受傷的?”安秦一面問,一面走向在急診大廳角落虛弱哀嚎的孕婦。

    女醫師說︰“被威力強大的流彈打中腳踝,拖了太久才從橡樹樁難民營送來,都已經感染並發骨髓炎,差點要截肢——”

    “橡樹樁難民營不到半里處不是有醫療所?”安秦雙眉一皺。為何舍近求遠過橋來?

    “孩子母親說0L醫療所是政府軍的,孩子父親是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將軍的追隨者,她本來自己幫孩子處理傷,後來不——”

    “居然有這種事!”蘇燁大叫打斷女醫師嗓音,回個身,揪起安秦的衣襟。

    “這就是你們選擇性救人的結果!”

    男人錯位之間,女醫師倒抽口氣,兩眼直勾勾看著蘇燁。

    “阿燁,你別這樣,這里是醫院。”田安蜜勸道。

    這個國家真的很混亂,他們怎能跟著亂!

    安秦冷靜地扒掉胸前蘇燁的雙手,對女醫師說︰“這位是蘇燁醫師。”他目光沉沉望進女醫師眼底,有種莫名威勢。

    女醫師一恍,點頭如搗蒜。“有有有,我記得伊戈先生有說要派一位蘇燁醫師來……”

    “正是他——”

    “不用你多嘴。”蘇燁丟下話,先一步去察看孕婦狀況。等另外三名醫師接近,他大喊︰“開三指了——”

    “啊!”女醫師呼道︰“產房在這邊——”

    四名醫師急忙把孕婦送進產房。

    三個小時後,田安蜜坐在醫師休息室橡木圓桌面窗的位子,喝著冷掉的咖啡,聽說是很不容易才弄到的奢侈品,醫院司機泡的,歡迎他們新醫師。

    蘇燁喝光離去。安秦一口未喝也離去。教士醫院在他們今日到來之前,僅有一位女醫師妲希雅,和負責運送傷病患又做些雜事——例如泡咖啡——的醫院司機。

    安秦了解個大概,巡視醫院一圈,決定從OL醫療所調來自己的學生。

    田安蜜喝完自己的咖啡,美眸凝眄桌上那杯完全沒動的咖啡,端起它,她離座走近窗邊,斜倚窗柱,望著醫院大門入口廣場上的悍馬車,沒一會兒,男人出現在廣場——她的視野里。他回首,似乎朝這邊看了一下。

    她悠然一笑,知道他不是在看這邊,只是扣在肩上的貝雷帽不小心掉落地。她想起他之前在加汀島時,點到極品島產咖啡,一滴不分她,這次大方留了一整杯冷咖啡。她喝了一口,瞅著他撿起帽子,上車駛離廣場,出了木柵大門。

    “嗯……”她輕喃︰“還是加汀島咖啡好喝——”

    “安蜜,要不要吃點面包?”蘇燁推門走進來,往窗邊站在她身邊。“那個司機做的,想不到他還負責醫院廚房。”他拿一塊面包給她,有些惋惜地說︰“可能不像加汀島的好吃,而且沒有提味果醬——”

    “阿燁,這里是戰地,已經很好了。”她撕著面包,說︰“肉桂的味道很香。”但她沒吃,把面包還給蘇燁。

    蘇燁是有點饑餓,兩、三口塞完,咀嚼吞下。“我剛剛問過司機了,這附近有一個市場,物資不齊,勉強可以買到簡單民生品。”他說。

    那位女醫師被安秦拉著問東問西,簡直成了無國界渾蛋的專屬秘書,他想了解醫院附近一帶的情勢,只得和司機套交情,那司機倒是對他畢恭畢敬,有問必答。

    “司機說這一帶有三個難民營,比較遠的一個最近有小孩集體感染水痘、麻疹……我們過去看看——”

    “嗯。”田安蜜應聲。“帶些針藥過去。”

    于是,蘇燁著手安排,請醫院司機載他們前往難民營,他們與司機約好五個鐘頭結束出診任務,屆時再請司機過來載他們,不能離開醫院太久的司機也就原車折返教士醫院待命。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24 AM

第十章

    一個半小時過後,安秦帶了兩名學生各開一輛車,進入教士醫院。他的學生齊勒一下車,就說“安秦老師,你確定要接管這醫院?”

    “安秦老師,之樣老師昨晚有來訊息,要我們避免過橋,軍政府內部認定爆炸案主謀是叛軍首領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將軍,政府軍近日恐怕會在這一帶有行動。”另一名學生——古斯也說著。

    “笨鵝、殺手,你們聽好——”安秦走向醫院大廳出入口,一面交代著。“時時刻刻謹慎留意,隨機應變,若真有什麼事,一定要把這邊的病患接運到OL醫療所。”

    兩名學生跟在身邊,他繼續道︰“這邊沒有護理人員,事情比較多,你們快把患者資料分類整理出來,記得盤點所有針藥建檔,每兩個小時巡視一次病房。”

    齊勒和古斯點頭應是,沒再多說什麼。反正他倆是無國界的殺手與笨鵝,沒在怕的。

    走進教士醫院,兩名學生自動解散去執行師長吩咐的工作。

    安秦又巡了一趟病房,和妲希雅說了一下話,妲希雅感謝他多帶了兩名幫手,說好久以前將軍成立這家醫院就是想找無國界慈善組織的醫師來管,安秦沒對此表示什麼,直接回醫師休息室。

    休息室里,不見田安蜜與蘇燁,安秦心有異樣,旋即離開,去問妲希雅。妲希雅在餐廳外的小庭園曬著太陽,吃兩個小時前就該吃的早餐,她臉上有著呆滯,對他的問話沒反應,他拿起要加進咖啡的糖漿給她,一只鳥兒在這時飛降,跳到她的餐盤,啄食面包屑。

    他盯著鳥兒,慢慢放下糖漿罐,鳥兒咚地軟倒在桌面。沒有死,只是昏厥,飛不起來。他拉起妲希雅,帶進室內,往急診大廳,呼喊學生做緊急處理,那個腳踝受傷的小男孩也在大廳,再度徘徊門邊等母親,一見他走來就告訴他凱撒將軍讓司機伯伯載出去。

    安秦根據小男孩指的方向,開快車追尋。過了市場,路只有一條,要找沒那麼難,就怕人已被帶走。

    正當他這麼想,路邊木蘭樹蔭閃過一抹行人影,他踩煞車,打開車門,喊道——“安蜜!”

    田安蜜緩行的腳步停定,茫然回首。安秦跳下車,跑過來抱住她。她一時間沒反應,久久,才抬起手環著他。

    “安秦、安秦……你有沒有聞到——”她嗓音輕徐、飛顫地傳出。

    “木蘭香……木蘭好香呀——我媽媽說蛇都喜歡樹上的花香……我不該……不該走在這些路樹下——”

    “安蜜?”他俯首,托起她的臉。她頰畔紅腫,唇角有血,頭發凌亂。一股氣,沖破他心口。“狗娘養的!”他握拳,肌肉硬得像武器。

    感受到他從末有過的暴戾之氣,田安蜜回神,擁住他,說︰“我沒事、我沒事,是阿燁……那些軍人拖走阿燁,我想阻止……”

    司機將他們載到難民營的紅色大門口,他們走進門後滿是灌木叢的廣場,走沒多遠,有棚屋和一排一排的帳棚出現,阿燁像是暈車一樣渾身發軟,他在地上蹲了半晌,棚屋里走出人來,是帶槍的軍人,他們一隊四人,拉走阿燁,阿燁幾乎無法反抗,她喊叫著上前,其中一個軍人用槍托打她,她昏了過去,醒來已在木蘭樹蔭下。她想起母親講的花香與蛇,莫名感到傷心,哭了起來。

    “別怕,安蜜。”安秦聽見她的哭聲,將她抱得牢緊。

    “阿燁他……”她搖著頭。“我不知道他消失到哪……”

    “我會處理。”安秦抱起她,走回車邊,將她放進前座,他撫撫她的臉,抹拭她嘴角的血跡,順順她的發,摘下貝雷帽往她頭上戴,吻住她,輕輕地舔吮,直到她不再淚流,他關上車門,繞往車頭另一側上駕駛座。

    他一面開車,一面拿出口琴吹,車子脫離木蘭樹道路,她在他的口琴聲中睡著了。

    張眸瞬間,蘇燁以為自己夢未醒。這世界真是什麼鳥事都有,都發生在他身上,連夢都不放過他。他記得自己像鳥一樣被捕捉,真該死,他向小姨丈羅森學來的拳腳功夫在夢中沒能用上,那些捕捉他的人,抓著他的頭發,提起他垂得猶若吊死的頭,左右晃著審視他的臉。有人說傳聞很久,沒能證實,也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這次奇跡天降,百分百不會錯,就拿來作餌,放出消息,不信他不現身……

    現身?是啊,一個很威的男人現身,真的只有身,他看不見他頸部以上,不過,此男講話很威——威脅,一向是如此,很敢講的人都沒臉,他僅僅聽見那嗓音說什麼如果是誰的兒子,那個誰何必在他登陸當天派汽車炸彈……所有懷疑不合理,正規軍綁架外國人難道要內戰演變成世界大戰……到時輿論會說誰是正義……國際聯合軍團會如何選邊……

    很混亂的對話,連世界大戰都出來了,這還不夠威?哼……夢境一般就是這樣,一個部分是一根羽毛,全部羽毛加在一起,變成令人想不通的鳥事。

    慶幸他醒來了,雖然他頭痛得快死。“渾蛋——”

    “醒了?”一個冷沉沉的嗓音像手術刀切開他。

    蘇燁坐起身,看見安秦坐在床邊,忽然頭痛加烈,痛得欲嘔。他恨所有無國界事物,這支該死組織毀壞他的人生太多!“渾蛋家伙,別坐在那兒讓我礙眼。”

    安秦站起。蘇燁以為這無國界渾蛋聽話要走了,結果,安秦抓起蘇燁衣襟,像他曾經對他做過的那樣,只是更徹底——一個過肩摔,磅地一聲,蘇燁腿掛牆頭朝床,姿勢很糟。

    “渾蛋!你干什——”

    蘇燁來不及吼罵完畢,來不及帥氣站起,安秦又過來,提起他,一拳將他揍回床上。鮮血自他鼻子流出,滴得他胸前一片紅。

    “該死的渾蛋——”

    “我說過,照我指示行動。”安秦睥睨著他。“蘇燁,你膽敢再無視我的存在,擅自帶走安蜜,就不是這麼簡單能了事。”身一轉,走出門外。

    砰地巨響,是蘇燁跳下床搬椅子往門上摔。

    這是干什麼?真他媽的——搞得好像爭風吃醋爛戲碼!

    安秦走出病房,田安蜜就站在門邊。

    “阿燁他——”

    “別進去看。”安秦將她緊緊摟住。

    “嗯。”她點頭,靠在他懷里應聲。“安秦,對不起——”

    他俯首,啄吻她的唇。“什麼都別說,安蜜——”

    田安蜜無聲頷首,也吻他,深深地吻,粉舌探進他嘴里。

    安分一天,來到圖尼埃法爾歷標示著“甜蜜歡騰美好日”的陰雨天。這天很詭譎,傷病患特別多,據說是難民車翻落河谷,有些人自行爬上河岸,拖著傷軀找醫療院所,更多骨折、昏迷的老老小小被人道組織閑車送來教士醫院。

    入夜後,傷患的哀嚎聲停下,安秦走出急診大廳的治療室,脫掉沾滿血跡的衣服,洗了手,到值夜台落坐簽文件。

    “安秦醫師——”一個聲音響起。

    安秦抬眸,掃視好不容易空蕩下來的大廳。沒有人,肯定是太疲累了,他抹把臉,繼續簽審文件。兩個學生和安蜜還在巡房、安排床位讓傷者休息,蘇燁傍晚進了手術室,妲希雅當他助手。

    “安秦醫師,可否佔用你一點時間?”

    安秦昂首,沉吟一會兒,站起身。值夜台外確實有抹影子在移動,他走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何況戰地用電、照明有管制,微燈瞎火很難瞧清那穿著一身黑的年輕人,他走到值夜台前,安秦沉眄他。他穿的不是軍服,沒有配戴可辨識身份的名牌徽章,但安秦一看即知他是軍人。

    “有什麼事?”安秦問。

    “應征司機。”年輕人說︰“長者說安秦醫師救了重要的人……你們沒有司機,要將傷患運走——”

    安秦皺了一下眉。年輕人止住嗓音,轉開身,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安秦坐下,繼續簽文件。墜谷者五十三名,死亡者尚無,傷重者……

    三十分鐘,或者四十分鐘過去,他啪地放下筆,離座走出值夜台,復踅回,抓起櫃台上的閃光物。是車鑰匙。走到門邊,看見蒙蒙夜雨中,多了一輛運輸車停在大門廣場。

    安秦旋身邁步,奔跑起來。

    “安秦老師——”學生齊勒回急診大廳正要進值夜台。

    “馬上載運傷患往GL,動作快!”安秦下令。“第一批送過去後,多叫幾個人把車都開過來……”至多三趟,一定要把整間醫院的老弱婦孺傷病患全運過去。

    不到一個小時,警報聲取代暗夜細雨呢喃,戰斗機壓著屋頂飛過,第一個轟炸聲儼然就落在教士醫院門外不遠處。

    小孩老人都哭喊,女人尖叫不斷,一車一車的傷病患被運走。

    GreenLine醫療所是禁武區,炸彈不會落到右岸,過了橋就安全了。

    安秦載著最後一車傷病患,跟著學生開的車。

    田安蜜就坐在那車里,他看見她殿後,身形就在車斗邊。那車才上橋,天空兩架戰斗機交會,落下彈藥,轟地炸斷了橋。

    “安蜜!”他踩煞車,在車里大叫。煙塵散後,他看見那車在對岸急速開遠了。他松了口氣,掉轉車頭,得尋另一條路回安全的地方。

    戰斗機狼嚎似的聲響不斷逼來,他沿著河開,有樹林做遮擋,沒多久閃紅燈的國際人道團體救援車跟上他的車,雖不知是哪個醫療團,但他感謝他們,他們一台在前引路,一輛壓後掩護。

    出了樹林,戰斗機屠殺似地下鐵蛋。

    轟轟轟轟轟……轟隆隆——安秦沒預料到自己運氣這麼背——那應該是最後一顆炸彈,就落在他車頭前兩公尺,他躲過無數次威脅,偏偏這下逃不過,劇響將整車老老少少往地獄般的暗空掀騰。

    一團團的煙吞噬各式哀嚎,有些人落地時,身體不是那麼完整。後頭駛來的車輛,不管活人、死人、殘肢、屍塊全撿上車,閃起救護警示燈,迅速回營,醫療團的營帳擠滿了傷患。

    “暗夜一下來這麼多傷患……”

    “聽說叛軍首領現身了,政府軍發動夜襲,戰役還在持續擴火,好幾處難民營受波及,一定會有更多傷者送進來……”

    混亂中,醫護人員剪開傷患衣物。“安、秦——”找到染血的識別證。“他的名字叫安秦,是無國界醫療團的醫師——”

    “安秦?”有人不敢相信地大叫。“那個再生醫學權威——”

    “這還能救嗎?”急診醫師已在簽結生命,盡管他還有一絲微弱氣息,在這戰亂地所有過于渺小的希望都得被放棄,即便是個再生醫學權威,而且一大堆人等著救,他胸口滲血太快,止不住,手術會讓他死得更快,徒勞且浪費有限的醫療資源。

    一批新的傷患進來了,哀嚎聲亂糟糟,急診床、擔架、地板全是人,受傷的人。醫師丟下了臨死的,先救存活機率大的。

    安秦和一些傷重到發不出任何呼吸聲音的人們躺在牆邊,一名醫師負責巡視這些死屍般的重傷患。

    醫師幫安秦換了三次止血繃帶,第四次仍迅速染紅,濕凝成滴,嘩淌若流,仿佛誰在為他哭泣,一地血淚。

    “安秦,撐著點……”

    他的意識模糊了,聽不清誰在對他說話。

    “別死,安秦——”

    誰?在燦彩光芒中,誰對他發出召喚?

    “有人等著你,別死,安秦……”

    嗓音璀麗,疊幻琉璃道,他走在清清脆脆甜美里,左手花香,右手甘露,尋一個依歸。

    是了。一個依歸,這才是他最終的出征。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We’rejustWoLostSouisSwimminginafishbowl,yearafteryear

     RunningoverthesameoldfearsWishYouWerehere“AnddidyouexchangeaWalk—onpartintheWarforaleadroleinCage——”田安蜜坐在病床邊,輕哼著歌,手拿濕毛巾擦拭安秦的臂膀。

這個昏睡的英雄,把自己困在夢里半個月了,不知道是什麼美夢讓他這麼流連忘返。

    “嘿,張開眼楮嘛——”她洗擰毛巾,換擦他的臉。

    “你不張開眼楮怎麼看得見我,還有兒子呢——他很想我們……嗯——居之樣醫師說,下次聚會允許你遲到,但不允許缺席,再缺席,他就宰了你……”嗓音梗住,柔荑抹了抹美顏,她甜甜笑著,繼續說︰“外面下雪了,我不知道你的故鄉這麼冷呢,但,即使這麼冷,我還是要吃冰淇淋,要吃插著花朵石榴糖的冰淇淋,你可別忘了,安秦——你可別忘了……”

    你可別忘了——

    嘿,安秦,你怎能讓我最心愛的妹妹哭泣?連我都沒讓她哭過呢……你會不會太可惡了——

    嘿,安秦,你想學我當英雄,還早呢——

    嘿,你說你看不清楚窗里那名抱著幼兒的女子……你真是瞎了眼的北國禽獸!

    安秦眼皮跳動,忽地張開。青羽天花板,扶桑花吊燈,是居之樣升師長領頭做的改變。他說代表無國界和加汀島的結合。

    安秦緩緩轉頭,看見那抹身影一寸一寸拉遠,他沙啞地叫出︰“安蜜——”

    田安蜜背著病床端水盆往盥洗間,陡然一顫,水盆落地,灑濕了腳和裙擺,她不在意,心頭怦怦響地回身。

    “安蜜……”安秦費力地叫喚著她。

    很近的距離,她卻用奔的,伏往床邊,抓著他的手貼在頰畔,眼淚嘩嘩地掉。

    “別哭,安蜜。”他撫著她的臉。

    “我夢見你抱著一個孩子……你還唱(WishYouWereHere),但是我遲到了——之樣、亞杰、阿莫、希德、卡諾他們的孩子都已經很大了,我如果不加快腳步,怎麼可能實現那樣的夢境——”

    “安秦、安秦……”她搖頭坐直,拉出胸前的項鏈,打開相盒墜飾,讓他看。

    “這是安逸,你的兒子。”

    安秦一愣,看著那小小的照片。“安逸……”呢喃著。

    “名字是海英取的,他說希望孩子人生安逸,不要像你這樣出征到戰場……”

    她柔撫他胸前厚厚的繃帶。他差點死掉,差點被放棄,那天夜里,戰火趨緩後,她和他的兩個學生找遍教士醫院一帶所有的醫療團,最後在寇飛慈善醫療營的停屍帳找到他,他還有一口氣,卻被放在停屍帳,他的學生大罵寇飛是“coffin”醫療團。

    無國界透過多方管道派了專機專艇接他回荊棘海醫治,保住了他一條命。

    “他們說師長近年不用隨學員出隊……”田安蜜說著。

    他尚未從震驚中回神,轉不開盯著相盒照片的眼楮,下意識地道︰“你為什麼沒告訴我?”他的兒子安逸!

    “我有寫信給你——”

    一滴淚掉進相盒里,他握著相盒,抬眸看她濕濕的淚眸。

    田安蜜重復道。“我有寫信給你。”

    安秦一頓,沉了口氣,閉閉眸,將她擁進懷里。她小心地不敢亂動。他說︰“對不起,是我沒看。那時,學生在圖尼埃法爾出了事,師長里,只有我一個單身沒家累,我死了,不會有人是孤兒寡母,但我放不下你,我如果拆閱信,我一定會往加汀島,臨行前,我便把信都燒了——”

    “你怎麼可以?”田安蜜嗚咽一聲,在他懷里哭了起來。

    “對不起。”他吻她的發。

    “你說要在冰淇淋上插花朵石榴糖只是甜言蜜語!”她傷心極了,從來沒這麼傷心。“你怎麼可以騙我……怎麼可以騙我……”

    “我明天……”他吻她哭泣的唇。“我明天就做給你吃——”

    “我不要吃了!”她猛搖著頭。“不要吃了……”

    “安蜜——”他抱緊她,不顧身上尚未痊愈的傷,將她擁得不能再緊。“我活著啊,安蜜——”

    “你以後還是會死掉!”

    這是笑話嗎?

    “我確實不是千歲不死妖怪……”安秦一笑,咳出聲來。

    田安蜜緊張地仰起淚顏看他。

    他說︰“你也放不下我……我該怎麼辦?”

    “和我回加汀島。”她伸手拿枕邊的口琴,說︰“我又沒還你,怎麼會在你這兒?”

    他沒回答,只說︰“不想還,就帶回加汀島,帶回加汀島吧——”

    “嗯,當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ong032 發表於 2013-8-25 01:25 AM

終曲

    他最甜美的出征地——一座城堡式公寓坐擁潔白沙灘,遠方有正要返航的帆船,他躺在妻子——嗯,妻子,他最心愛的女人——鋪的軟布墊,沒一會兒,在一旁邊爬邊走、正學習怎樣進化的兒子,趴到他胸膛,啪啪啪地拍著他。

    “怎麼了?小逸——”

    “媽——”小家伙戴著母親改小的白色貝雷帽,指著海上的帆影。“媽媽媽咪咪——”

    “嗯。”他仰坐起來,把兒子抱到肩上。

    小家伙視野高了,呵呵笑,伸長手,想抓米白帆布傘下的紅鼻貝殼風鈴。

    “那是爸爸媽媽的定情物串成的——”他慢聲慢調,站起身。

    小家伙抓到了。

    他拍拍小家伙。“不要弄壞,才是好孩子。”

    小家伙也一手拍拍他的頭,一手撩得那紅鼻貝殼風鈴脆脆響閃閃光,開心笑耍嘴皮子水滴在他頭上。

    安秦俊顏滿是笑容,扛著肩上甜蜜的負荷,走向另一個甜蜜。

    田安蜜將船駛上淺灘,收好帆具,下船推上岸,看著丈夫肩上坐著兒子走來。

    “海瑟叔叔把船保養得很好,我們可以夜航。”她走向他。兒子朝她伸手,想要她抱,卻卡著父親的頭,哇哇地叫起來,上得了高,下不來。她笑了,甜美的容顏柔情至極。

    他吻她,兒子攀住她。

    “啊!小逸!別抓媽咪的頭發!”

    安秦趕緊將兒子抱下。小家伙倒是懂事,松了手,再攀往母親胸口。

    田安蜜將兒子抱個滿懷,一手牽握丈夫的大掌。

    “我們現在就出發好了。”安秦走回傘下,背起保冰盒。

    田安蜜回頭看他。“去哪兒?”

    “不是要夜航?”安秦微笑。

    “可是太陽還很大……”雖已屆落日,但他怕熱。

    “我做了冰淇淋——”

    “冰冰冰……”小家伙聽見父親說到關鍵字,開始跳針吞口水。

    “到海上吃,到帆船上吃,我還插了花朵石榴糖……”

    “那就走吧——”

    甜蜜的出征!——

    全書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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