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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衣 - 錯情愛慾【單】
【小說封面】【內容簡介】
這個「不語娃娃」竟有辦法十年如一日的惜字如金!
想當年她是他幼弟青梅竹馬的「小情人」,
而今竟成了他幼弟唯一遺留下來的「爛攤子」,
基於兄弟間的「道義」,他還是很有擔當的「接收」了她,
唉…….怪只能怪自己生來就是一副「剋妻」的模樣,
所以總討不到沒有「殘疾」的老婆……
既然這樣,那他就認了吧!
也許「無聲勝有聲」的夫妻生活會更美滿也不一定……
但他沒想到她卻有開金口的一天!
然而她一開口喊的卻是他幼弟的名字?!這口氣叫他怎麼嚥得下!
他「無條件」接收她這個爛攤子已經夠「委屈」的了,
她怎麼可以如此「忘恩負義」的「回報」他?!
難道她是因為不習慣他總以「言語」和她交談,而藉此「報復」他?
若真如此——
那他就挑個良宵和她隨「性」所欲的「比手劃腳」一番,
讓她能早日習慣他倆「獨特」的「相處模式」!
【出版日期】 2000年11月27日
【出版社名稱】 毅霖文化
【書系及編號】 貪歡T056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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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小喇叭的一篇序 麻衣
很奇怪,似乎所有偉大的小小編,都不太願意幫作者寫一篇短短的、可愛的序,非要作者親自動筆不可!
小喇叭也是。
小喇叭,我求妳求了粉多粉多回了哦!妳都不肯幫我寫序,那……那我就好親自筆了,那我怎麼寫,妳都不可以抗議哦!
第一次在電話裡聽到小喇叭的聲音時,第一個想法是——未成年少女,十八歲禁——呃,不是啦,是說她的聲音很可愛,又圓又嫩,像個小女生。
由於咱們一個在台北;一個遠在高雄,所以至今還沒碰過一次面,BUT我對她的聲音可是印象深刻極了,總覺得有這麼一副可愛嗓音的小編,長相一定也是粉可愛的說!
然後,我開始耍賴,賴著她寫序。
序——應該幾個字都可以吧?但是打死她說不寫就是不寫!咱家和她在電話裡廝殺數回合了,最後是我甘拜下風。
她就是不寫嘛!我又能拿她怎麼辦呢?
早上九點,我特地按照她的吩咐打電話到毅霖,豈料她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序!序!序!序!」
害我臉都綠了,真想給她:「叭!叭!叭!叭!叭!叭!」回去。
妳為什麼就是不肯幫我寫序咩?
小喇叭──
娃娃國,娃娃兵,金髮藍眼晴。娃娃國王鬍子長,騎馬出王宮
奇怪,為什麼我老是想到這首童謠呢?不管他了,我的序就到此為止,本人要下台一鞠躬了,請諸位看官慢慢觀賞後頭的重頭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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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妾髮初覆額
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
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千里
兩小無嫌猜
唐 李白 長干行
秋天的傍晚天高氣爽,蕭風清涼。
掛在枝頭的樹葉不再像春夏時節那般翠綠,金黃的色澤反添新愁。
小女孩孤伶伶地蹲在雜草叢生的牆角,拿著紅磚的小碎片努力在地上作畫。
她的人可愛潔淨,身上衣物雖然乾淨卻顯得有些陳舊。
她用粗糙的線條描繪出人的雛形,一個頭、一個介於方形與橢圓形間的身驅,然後又在長短不一的四肢上,添加上手指和腳趾。
低著頭的她,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有道影子在她的頭頂出現。
「湘婷,妳在做什麼?」一身錦衣玉帛的小男童蹲在她身邊,俊秀的眉目稚氣可愛,天真的眼笑咪咪的像兩彎新月。
小女孩甜美的臉蛋怯怯地露出一抹淺笑。
也只有在面對這名小男童時,她才會笑。
「給妳看一樣東西噢。」江浪一副緊張兮兮的神秘樣,挑動著她平靜透明的心境。
張湘婷好奇地挨近過去。
「喏?」攤在小男孩掌心的是一條紅黃相間的髮帶。
好漂亮!張湘婷的眼也跟著亮了起來。
「要給湘婷的。」江浪慎重無比地把東西放在張湘婷手中。「妳們小女孩最喜歡這種小東西了。」
小女孩?張湘婷才小他兩歲多一點點,他也還只是個小男孩呢!
她像見到五彩的極光,非常慎重其事地捧著這條髮帶,直瞅著小男孩瞧。
「要我幫妳繫上,是嗎?」江浪的手早已經開始行動,將她細柔的長髮挽在指間,費了老半天的工夫,終於把髮帶固定在張湘婷的髮上。
江浪一直怕自己笨手笨腳的會弄痛了她,不過湘婷只是安靜的遙凝天空。
「娘娘昨天晚上念了一個故事給我聽。」江浪一個咕咚坐在地上,不在意弄髒他華美的衣裳。
「——所以嘍,因為灶君是那樣死去的,所以玉皇大帝就派他在人間監督百姓們的行為,以賞善罰惡。娘娘說灶君最愛吃甜餅、糖葫蘆、西荷涼糕……愛吃什麼就有什麼,妳看有多棒啊!」
江浪扯著寬袖很不專心的講著故事,圓滾滾的黑眼溜來溜去,尋著下一刻的樂子。
湘婷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繼續講下去,她想聽完這個聽起來很好玩的故事。
可惜小男孩沒有那麼細膩的心思,他發現了一件更有趣的事——
「湘婷,我們好久沒有爬樹了,對不對?」江浪從地上跳了起來,身手敏捷地跑向大樹下,一鼓作氣的抱住樹幹向上爬。
藍藍的天空映著紅紅的小粒果實,襯托得霎是誘人。
湘婷焦慮的跟著他,她不贊成江浪爬樹,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該怎麼阻止他呢?她只能抓緊他的衣擺,拚命地搖晃著小腦袋。
「安啦!」江浪大聲的笑著。
「哇!這樣吹著風好舒服耶!」江浪不怕死地坐在樹椏,完全不理睬在下頭急得跳腳的張湘婷。
不要晃了!拜託!好可怕!
如果可以,湘婷真想這樣大叫!
「下來!」
隨著斥責聲站到張湘婷身邊的,是一名年紀較大的少年,不悅的濃眉擰得緊緊的。
張湘婷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一步。除了家中長輩及江浪,她不喜歡靠近別人的──
說得更明確一點,她害怕靠近別人,因為她會緊張的心不停不停地猛跳。
江垠是江浪的哥哥,他是個飽讀詩書、文采翩翩的少年。
其實湘婷覺得他長得十分好看,但是這個大哥哥的表情總是冷冷淡淡的,所以她一直都不敢親近他。
「下來!」那是極其威懾的命令,即使是調皮好動的江浪也不得不從──事實上,娘娘念十句還不如大哥吼一句有效!
江浪對大哥敬愛有加,卻也有點畏怕。記憶中,父親長年臥病在床榻,江垠就兄執父職的取代父親的形象。
大哥可厲害著呢!雖然沒有進京考取功名,可滿腹書綸絕不輸給那些寒窗十載的書生,若不是得繼承家業,放筆棄墨,說不著大哥現在也是個狀元郎呢——江浪曾對張湘婷如此說過。
「小男孩,你來這裡做什麼?」江垠見江浪安全落地,這才走過來象徵性懲罰的拍了下小弟的屁股。
「找湘婷玩啊!」江浪理直氣壯的回答。
江垠往張湘婷望去,只見後者畏怯地縮了縮。
對於這個小女孩,江垠知道的其實不多,只知道她是被隔壁布行張商收養的女兒,小小的頭老是低垂著,教人總看不分明她的相貌五官。
聽說張氏夫婦是她父母的遠親或摯交什麼的,大約在兩年前因為小女孩舉目無親,這才在張家住下。張湘婷個頭瘦小,教人第一眼就留意到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水漾水霧,江垠的印象想不深都難。
「娘在找你回去,你的『禮記』可還沒默完。」
一個小女孩沒什麼好留意的,基本上江垠並不反對他弟弟和誰在一起玩,唯獨他的繼母大人江李氏——那個自恃出身高貴的閨秀才會在意這一點。
「嘎,『禮記』?」江浪把手貼在兩邊面頰上,發出很不像樣的慘呼,看得江垠啼笑皆非。
被人拉著走的江浪不忘回頭道:「湘婷,明兒個我會再來找妳玩,等我哦。」
張湘婷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江垠牽著江浪,不經意地擦過她身旁,伸手往她頭上輕輕撫揉。
「再見,小女孩。」
過了好久,張湘婷依舊怔在原地,彷彿在回味江垠掌心的熱度。
※※※※
十年後 太原
太原,是個生機蓬勃之地。
自唐朝皇帝榮登「天可汗」這寶座後,許多由西方來的商人,便常會聚集於此,除了通商之外,也帶來了許多令大唐人民瞠目結舌的新奇玩意兒。
諸如打開蓋子便會有音樂的珠寶盒、用眼睛往裡面看便會望見五彩圖案的長形筒子、上了發條便會轉動的木人兒……太多太多的文化在此交會,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流行風潮,更帶動了買賣的匯量。
唐玄宗時安祿山造反,長安因戰火而失去不少繁華光彩,許多商人也因此紛紛改變通商地點。有些轉至廣州、揚州、泉州等外埠商港,有些就轉個彎兒到太原來了。
太原原本便明藏暗隱著各種人才,如此一來,到了唐末,太原的地位反而儼如當年的長安。
尤其後續登基的皇帝皆聽信宦官佞臣之言,國政不僅讓節度使參與策畫,更掌握了中央禁軍,甚而枉顧王命。
隱約有傳聞各處的節度使急欲叛變,並互相攻訐,不聽朝命。
而太原卻依然是一塊偏安之地,生活豐足的像未受過戰火的洗禮,安穩得令人眼紅。
江垠一身風塵僕僕,連夜奔回太原。
從玉門關外連夜策馬狂行,江垠也花費了好多天才回到太原,由於帶著稚女,他不得不停步休息。
他是被繼母——江李氏的家信給召回來的。
他放下工作,火速趕回太原的原因是--
江浪死了。
江垠無法接受這種事實!
不可能的,那個小他十歲、笑容開朗燦爛有若陽光的弟弟死了?不!他甚至還沒進京趕考,還沒娶親——
他的人生還沒開始啊!
江垠成熟而滄桑的臉龐上有著極力掩藏的悲淒,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太多了,直到現在江垠依舊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爹。」嫩嫩脆脆的童音有著不甚流利的口音。
他的女兒——江綠湖牽著他的手,明亮的黑眼珠透出不安及徬徨,彷佛是他從鏡中看到的自己一樣。
短暫的異族婚姻給了他一個美麗聰明的好女兒,這點讓他欣慰不少。
「走吧。」
江綠湖是個甜美可人的十歲孩子,有點孩子氣的任性,但是個很可愛的女娃,雖非親生,他仍衷心的寵惜著。
他們下了馬,往客棧走去,準備投宿。
「歡迎、歡迎!客倌是要住宿還是用膳?」店小二殷勤的招呼著。
「有上好客房嗎?」
「有、有、有。」掌櫃一眼便看穿這對父女倆的珍貴衣料,馬上笑開了一張臉。
「客倌要不要先用膳?」
「嗯,先叫點東西來吃也好。」
江垠強忍著胃底燒灼的疼痛,他近二天沒吃東西了!
喉頭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稍有一分力道便會讓他的情緒酸痛起來,讓他忍不住想哭──
「客官,你沒事吧?」
掌櫃的叫聲讓江垠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正一手提著簡單的包袱,另一手正緊按著木製的櫃檯邊。
難怪掌櫃的要擔心了,他可能還以為來了個砸店的傢伙。
「你沒事吧,客倌,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爹?」江綠湖也擔心地看著他。
是嗎?他不想知道自己蒼白的容顏有多難看。
「沒事。」江垠淡然的應道,在四方木桌旁坐下。
明日,便可抵達江府了……
※※※※
江浪死了。
從頭到尾,張湘婷就像中了蠱似的重覆這幾個字,像得了失心瘋般喃喃自語著。
從她的眼瞳中望去的世界亂糟糟的。叔叔、江老夫人、江家的老僕,這幾個人正在她面前吵得不可開交。
她下意識地伸手撫著小腹,想到江浪溫柔又開朗的笑臉……
「都是那個小白癡害死我兒子的!叫她還我兒子的命來!」
江李氏不顧旁人的拉扯勸阻,五官因嚎啕大哭而扭曲,一向精心梳攏的髮東歪西斜的垂到肩,哭叫出一個身為人母者最沉慟的悲哀。
她就只有這個兒子啊——
「老夫人,您不要這個樣子,老夫人……」泰姨服侍江李氏大半輩子了,二少爺的死她身感其切,但是江李氏是自己更為關心的對象,現在的她宛如得了失心瘋般。
湘婷是唯一沒有表露出情緒的人,她端正的坐在大廳的一隅,垂著螓首,一隻手輕撫著肚子,一隻手就轉著掛在腕上的鐲環,像是滿足得不想再做其他的事。
湘婷得天獨厚的擁有一身雪白的皮膚,像是一掐就會出水的花瓣,大大的眼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娃娃,可是菱型的唇瓣及水藍衣衫下纖細的身軀又為她增添女人的韻味。
湘婷的雙親均是愛詩品畫的雅士,相當疼愛這個女兒,但卻對湘婷這種情況束手無策。她不聾不啞,但就是不願意和外面的天地有所接觸,就好像她為自己設下一層透明的厚膜,與外界隔離。
張母始終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女兒沒有表達的能力,一直到她三歲時,她看到小湘婷坐在書桌旁的椅上,細小的手指在桌面上畫著圈圈,轉呀轉的。張母便靈機一動,將彩料、筆及紙放在她眼前,靜觀其變。
小湘婷突然停止轉圈,眼眸直勾勾的看著紙及筆,大約過了五分鐘後才慢慢看向母親,深思的眼神簡直成熟得不像個孩子。
她遲疑的拿起筆,在紙的角落畫出一團小小的線條;勉強算是有圓的雛形,外面是細細抖抖、幾乎要斷掉的直線。
張母看了泫然欲泣!
在女兒乍現的認真慧點眼神下,張母顫抖的指著她的圖畫道:「妳畫的是一株野花,對嗎?」
張湘婷微微頷首後又低下頭。
張母摟著她哭了起來。
翌日,愛女心切的張母將文房四寶重新添購了一套,開始認真地教起女兒習字學畫。
湘婷每天畫,一張又一張的圖也許有些讓父母看不懂,但那又何妨?至少這個女孩兒開始會表達自己的思想,她在「說話」!光這一點就足以讓張氏夫婦欣喜若狂了。
情感自閉的孩兒需要的正是如何表達自己情感,她逐漸從那層泡沫般的膜中突破,正如蝴蝶破繭般。
漸漸地,張湘婷喜歡笑了。她柔順的接受父母的照顧,依然不曾開口說話,眼神卻不再空洞,偶然如曇花一現的豐富神采讓父母歡欣無比。
一切都不急,慢慢來,女兒進步的一點一滴足已讓他們感到安慰,張氏夫婦這樣想著——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某年的清明節,帶女兒流連踏青的張氏夫婦慘遭盜匪行搶,在毫不留情的洗劫過後,為首者怕留敗跡,竟揮刀欣向沒有反抗能力的受害者,噴濺的血花成為張湘婷永遠的夢魘——她眼看著慈祥的父母斷氣在自己眼前,小手往臉兒一抹,竟都是怵目的鮮紅!
湘婷的命真的是撿回來的,敲更者和衙門捕快一塊結伴喝酒夜歸,發現了渾身是傷的張湘婷倒在破廟裡,只剩一口氣──
當她再度醒來時,就聽聞當場死亡的雙親已經下葬了。
生死兩相隔,叫人不勝欷歔。
那年,張湘婷才六歲。
異鄉遠親的張叔叔及嬸嬸將這名孤女接了過去,細心地照顧她。雖然也疼她、愛她,但終究不是親生的子女,因此似乎總少了些什麼。
湘婷在住進叔叔家的頭一個月根本不吃不喝,三天兩頭就被嬸嬸強迫灌食粥湯,這才保住了一條小命。
她時常看著洞開的窗外,再緩緩注視自己的手,一語不發,整天下來動也不動,眼睛始終睜得大大的。
各種補藥對一個孩子來說該是苦澀的,可是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卻每每在離開床榻、離開房間時,默默的哭泣;眼淚不停的流,日日夜夜都沒有間斷過,而且都沒有一點聲音。
叔叔嬸嬸將她的畫具都搬了過來,重新在家中佈置了一間房,小小的湘婷會在這兒待上一整天,也沒有動畫筆,像是放棄了自己,所以什麼也不想表達了。
就在那麼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她照例坐在椅子上,小小的身軀看起來格外嚴肅,就這樣看著桌上空白的畫紙,宛如一尊雕像。
窗外的大樹不知受到什麼振動,枝葉發出了聲響。
她不知不覺調開了視線,怔怔地看到了一張小男孩的臉出現在眼前。
那一幕,她一直都記得很清楚──
※※※※
「啊啊,是妳嗎?」
半開的窗,不僅迎進一陣突然撲面的徐風,更清楚傳來小男孩的怪叫。
湘婷依然是沉默的,但眸底卻激出一絲小小的波紋——
是驚訝嗎?或只是心靈對這種不曾碰過的意外而起的反應?
小江浪倒吊在樹上,噘起嘴來大聲的抱怨道:
「妳不懂嗎,我正在和妳打招呼呢!」
她哪會懂?
「我是江浪啦,妳就是那個都不講話的女孩嗎?」江浪很吃力的在樹椏上保持平衡,他人小鬼大的不斷詰問。
張湘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倒是起身靠近了窗邊,和江浪的距離又更近了些。
「妳說話呀。」
「小男孩,下來!」
湘婷聞聲尋望。
樹下,站著一個劍眉星目、威嚴十足的大男孩。
當大男孩不耐煩的再度催促時,張湘婷已悄悄的又縮回去,又坐回擱著紙的桌前。
自父母過世以來,她首度動了畫筆;不知不覺的,她畫下了一大一小的男孩。
第二天,小男孩索性跑來張家,來個「敦親睦鄰」,一向處於自我封閉狀態的湘婷,在生命中終於有了「玩伴」的存在。
江李氏卻不喜歡小兒子有湘婷這種青梅竹馬,更沒有想到這個青梅竹馬愈交愈久,還變成了「知己」,讓她不時懊悔從長安搬到這塊避安之地,如果不是為了讓久病在床的丈夫能夠安養身子,她才不會下這種錯誤的決定。
時光荏苒,張湘婷和江浪之間從稚擎的友誼慢慢變調,終於踏上愛情之途。
初嘗禁果的江浪終於向母親挑明了說,希冀得到老人家的贊同。
「天底下的名門閨秀那麼多!你不可能愛上那個白癡的!」江李氏馬上歇斯底里的反駁。「你張大眼睛看清楚點!」
「娘──」
「那個白癡……」
「不要叫湘婷白癡!」江浪忍無可忍地反駁道:「她從來都不是個白癡,大夫也說她正常得很,只是不敢開口說話。」
「那不是白癡是什麼?」江李氏忿忿地回道。
「娘!」
「白癡、白癡、白癡、白癡——」
「娘!」江浪俊秀的臉龐滿是重重苦惱及怒氣。「我已經和她——她有了我的孩子了。」
驚天動地的聲明果然成功地讓江李氏住了嘴,她不信的對兒子猛搖頭。
「不可能!」心慌意嗆,江李氏失手打翻了擱置在旁的普洱茶,碧綠的茶液灑了一地。
「娘,妳聽我說——」
江李氏感到憤怒又惶恐,她乖巧的兒子不會做出這種事的,太過分了,都是那個白癡女孩害的,一定是的!
「搞不好那個白癡女孩不知道自己懷的是誰的小孩!」失去理智的江李氏口出惡毒的懷疑道。
江浪氣白了臉,不敢相信母親竟然會說出這麼可怕的話!
「本來就是。」江李氏氣得口不擇言:「阿浪,你不可能——」
「妳太過分了,娘!」江浪氣憤得說不出話來。
他衝動地跑出家裡,沒有理睬江李氏在背後著急的呼喚!
江李氏始終等不到兒子回家,卻等到登門拜訪的捕快。
某處陰暗胡同底躺了一具屍體。
一群惡少為了要搶奪江浪的銀兩而圍毆他,豈料江浪居然頑固的反抗而招來更多的拳頭──
等路人發現時,他早已斷氣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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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江浪死了……
張湘婷沒有聽進江李氏不堪入耳的哭罵叫吼,腦中只能意識到這四個字所帶給她的震撼。
江浪,死了。
她再也聽不見他的笑聲,無法為他的如珠妙語莞爾輕笑。
他再也無法擁她、吻她,兩人一塊欣賞她的畫。
她手中緊握住小時候他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一條已經有些陳舊的髮帶,她仍保存得很好。
但是,人呢?
她該去哪裡找他?
沒有人能那麼瞭解她,江浪不僅對她是溫柔地噓寒問暖,有時候,她甚至能深刻地感覺到,他就是自己內心的一部分——
不,她怎能失去他?她怎能?
水氣蓋住她的視野,她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江浪死了,這個世界突然清楚分明得可憎。
江……浪……
囁嚅的唇無聲地試著發音,不自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江浪……
她緊緊抱著腹部,整個人沉浸在哀泣中,不能自已地一再掉淚,每一滴淚都那麼苦那麼澀,卻喚不回已成的事實。
江……浪……
那一頭的江李氏哭著哭著,泛著血絲的眼兇狠地抬起,在眾人都鬆下一口氣時,猛地撲向一旁垂淚的張湘婷,揚起修長的指甲。
湘婷無聲地張大嘴,對江李氏的猛烈重襲無暇閃躲。
她一骨碌的從椅上跌了下來。
「都是妳!都是妳這個白癡害的!我要殺了妳!放開我!我要殺了那個小白癡──」
一個不小心,泰姨的手微微鬆了一下,趕忙又上前要制止江李氏。
「別打了!」
眾人一片喧鬧,連布行做開的大門前又來了不速之客也不知曉。
「妳還我兒子命來!還我兒子命來!」江李氏仍不甘休地吼道。
張湘婷精神恍惚,顫巍巍的竟沒有站起來,只是蹲著身軀擋著臉頰,黑髮凌亂的披散著,讓人看不見她的表情。
好痛!好痛哦……
「娘!」不速之客強硬的掰開江李氏洩恨的手爪,赫然是千里趕回太原的江垠。
「不要這樣!」
「還我兒子命來!」
江垠終於遏阻了江李氏失控的肢體舉止。
張湘婷根本沒有注意到目前情勢的種種變化,當然更不知道江垠的到來及解圍。她只覺下腹一陣痛楚襲來。
好痛……
張嬸嬸首先發現她的不對勁,仔細凝神一瞧,隨即驚呼出聲:「婷兒,妳怎麼了?」
好痛……
江垠立刻趨至她身旁,見她裙擺下慢慢滲出的鮮紅不禁為之一悚。
「她在流血!」
張湘婷努力保持意識清明,痛得發白的手指驀地揪住他的衣襟。
就在那麼輕微的一瞬間,江垠的心跟著一窒,深切的疼痛猶如刀割。
「快叫大夫!」
※※※※
「小姐已懷有兩個月身孕,要避免像今天這種動到胎氣的情況,幸好她的脈搏顯示一切正常,但是要多注意食膳的營養攝取……」
湘婷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的,令人掛心的容顏蒼白得像張紙。
江綠湖不理睬大人的警告,逕自站在床頭打量著張湘婷。
「爹,她好像沒大我幾歲嘛,浪叔叔怎麼會喜歡年紀這麼小的姑娘呢?」她講得恁地老氣橫秋,江垠輕輕敲一下她的頭以為驚戒。
「妳不喜歡她嗎?」他問女兒。
「不喜歡,她太瘦了。」江綠湖很快地回答。
「是嗎?」江垠捏捏她的臉。「妳出去等好嗎,爹有話要和她說。」
「我不可以在旁邊聽嗎?」江綠湖露出淡淡的敵意,決定開始討厭這名其實長得很漂亮的女子,感覺上像被她搶走了父親。
待綠湖走後,江垠緩緩地在床邊坐下。
綠湖說得沒錯,她實在應該再胖一些的。
她看起來好小好小。
一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小小的母親。
江垠想起初次見到她的模樣,心不在焉地幫她拂開頰旁的亂髮,以一種自己也沒發覺的溫柔。
她輕輕動了一下,在睜開惺忪睡眼後,看見他時倒抽口氣,全神戒備地往床的另一邊縮去。
「嗨,小女孩。」江垠放低了聲調,想起以往自己對這對小人兒所起的「小男孩」、「小女孩」的綽號。
「妳還記得我嗎?」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安撫意味。
其實他不期待她會有所回應,因此當他轉身倒水時,也沒有看見湘婷略微遲疑的點頭。
等他將水遞給她時,張湘婷的眸中又已呈現一片茫不可解的空白,默默的接過手。
「妳不記得我不打緊。我叫江垠,是江浪的哥哥。」
多年以來她的眼中只有江浪一人,再加上自己經年在大江南北為商行奔走,鮮少在家,江垠並不訝異她不記得自己的存在。
「妳現在舒服多了嗎?」
舒服多了嗎?
這個問題真難回答。
她的身體除了虛弱了點,並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
可是,她的心卻在隱隱作疼,彷彿他的一字一句如劍如刃,硬生生地刺穿了她。
眼淚再度靜悄悄的滑下,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表示她的悲痛。
「不要再哭了,小女孩,這樣對……身體不好。」他本想說「對孩子不好」的,但又突然改口。
他不確定她是否知道自己已懷了身孕。
對,她是不該哭的,聽說會對小寶寶不好。她想起江浪哄她時的安撫勸慰。
湘婷努力地壓下眼淚,很快就變成一連串破碎的啜泣聲。
他清清喉嚨接著道:「別哭了,我有話要跟妳說,妳知道自己懷孕了嗎?」
話還沒講完他就後悔了。
他不是一再告誠自己要慢慢導入話題的嗎?現在一下子就全盤給說出來,不把她嚇得發昏才怪。
江垠承認,他之前對張家女兒的病情,聯想到的都是一些負面印象,好比說失心瘋,或是長年的神志不清。
他的確想不透江浪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名隨時都在發呆、癡傻的少女?
江垠腦中有一半是困惑的打著結,但另一半卻全神貫注在她的反應上。
她眼睫輕輕一點,流轉出一抹憂愁與溫柔。
江垠注意到她看向自己的小腹。
湘婷那種曙光乍現的母性光輝比天邊的落霞更加璀璨,映亮她整張臉,甜美得教人挪不開眼。
江垠閉了閉眼,原本打好的長篇腹稿瞬間全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才踏入家門,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安撫了江李氏,迅速堅定的指揮一切事務,然後再登門拜訪張家。
「我要浪兒的孩子,我要我的孫子!」江李氏痛哭流涕的訴求著。
「你是他的兄長,是這一家之主,告訴我你會幫我。」
他的確承諾了,對江李氏保證會解決這一切。
而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便是婚姻,一個能讓江浪的小孩認祖歸宗,最簡單、順利的方法。
這其間他不斷對自己重覆將要對張湘婷開口的話辭──
「妳有選擇的餘地嗎?除了嫁給我,讓我來撫養江浪的骨肉外,妳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江家不會讓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若妳真的執意要走,至少要把小孩生下來,不能帶走他——」
當初他一定是鬼迷心竅了。
他是不是人啊?他怎能對一個荏弱蒼白的小姑娘說出這些話呢?怎麼可以打算孩子生下後就丟給她一紙休書?
那他該怎麼辦?
江垠突地手足無措了起來,猛咳了好幾聲:「嗯,妳和江浪的小孩一定會很可愛——」
張湘婷輕抬起頭——
接下來他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屏氣看著張湘婷竟綻出笑容,雖只有一點點的笑容,卻奇蹟般讓她整個人美麗了起來。
「小女孩。」沒多加思考,他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在張湘婷的小臉變色之際,才又有點失措的快速撤回──
他竟唐突的輕薄她了!
唉,在她心中,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一件可怕的事?
張湘婷除了江浪及家中長輩外,沒有和別人握過手——而且她來不及將手捏成拳頭,沒有經過她默許的情況下……
她在驚疑顫抖中仍察覺到那隻手和江浪的有些不同。
江浪的手很光滑很輕柔,而他的手卻有點粗糙,力氣很大,像可以捏碎任何東西……包括她的手。
最後的想法讓她咬住下唇。
除了江浪,她不要別人碰她。
可是江浪死了……
眼眶又紅熱了起來,湘婷將手指含入嘴中,緊緊咬著,避免自己又哭了起來。
江垠挫敗地看著她。
該死!他把情況搞砸了!
他重重往自己的大腿捶了一下,惱怒的看著她再次受驚而落下的淚。
江垠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幾天來蒼老了好多。
他苦惱的扒扒髮,髮早已不成髻,但微亂的形象和他原本俊爾的氣質竟莫名地相搭。
長途趕回的疲倦、江浪的死、江李氏的嚎啕、張湘婷的身孕……這一切的一切,讓他疲於應付、心力交瘁。
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全在瞬間砸了下來,讓他忙得沒時間想哭。
可是現在,他看著正在啜泣的張湘婷,這才心寒地發現自己竟然哭不出來。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江少爺,你什麼時候來的?」閨房的門被打開,張嬸嬸驚訝的發現這名在房中的訪客,此驚非同小可。
也許……他該從另一個方向下手。
「張夫人,我們到外頭談談好嗎?」
※※※※
出乎他意料,湘婷的嬸嬸強烈反對將湘婷嫁給他。
「為什麼?」江垠問。
「因為我不相信你們江家的人會好好對待婷兒。」
張嬸嬸接著詰問:「我事先的確不知道這兩個孩子有了那麼親密的關係,也沒想過……但這不是重點。多年來咱們兩老自認也把婷兒照顧得不錯,沒有道理說往後的日子咱們就做不到,她肚子裡的寶寶會是我們最可愛的孫子。可是嫁給你?那對她的生活有什麼好處嗎?江老夫人可能會好好對待她嗎?你會愛她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更何況她有了身孕,不入我江家門,又有誰敢娶她?」
「頂多不嫁。」張嬸嬸口出驚人之語:「我和我家老頭商量過,若婷兒真執意要留下這孩兒,咱們會收起布行,搬出太原,找個不認識的地方重新來過,有誰敢議論一名年輕寡婦帶孤兒回娘家生活的?」
「怎麼可能?!」張嬸嬸怎麼想得出這種主意?
「為何不可能?這總比你娶她進門後,你們江家又傷害她要來得可行多了。」
江垠無言以對。
江綠湖氣呼呼的看著張嬸嬸:「不准妳說爹的壞話,爹才沒有要娶誰呢。對不對?」她猛搖他的手要求父親頷首,卻驚訝的看到江垠搖頭。
「綠湖,妳別說話,這是大人的事。」
江綠湖瞪著他:「爹這麼說太過分了。」小女孩氣得跑開。
江李氏的態度太明顯,江垠根本無法自圓其說,也不能保證繼母的態度會有所改變。
是誰錯了?
江浪和張湘婷彼此戀慕有錯嗎?兩顆年輕且互受吸引的心有錯嗎?誰能說誰該愛上什麼樣的人才對?
江李氏有錯嗎?
自從父親去世後,江垠和她畢竟沒有太多交集點,接著又忙著經商、創業,親生的小兒子幾乎等於是她生活的重心,而且自古言道人心本來就是偏的,要怪她這種無形中對小兒子的佔有慾嗎?
多年來江李氏早對江浪和張湘婷之間的情況略知一二,雖然反對,卻並沒有真正阻止,而一味姑息著。
也許是因為她有自信,江浪總有一天會自己結束這段情吧!
但是,與兒子的爭吵及隨之而來的意外死亡,又怎可能讓她接受張湘婷呢?
而張嬸嬸的態度也沒有不對的地方,多年來江垠看得出他們真正視彼此為父為母、為子為女,一個母親堅決的要保護自己的女兒,又哪裡錯了?
他們都沒有錯,誰不保護自己的親人呢?
錯,是錯在命運吧。
為什麼江浪會就這樣死了呢?
「還有你的女兒,她也是個問題。」張嬸嬸蹙起眉。
這個江綠湖太驕縱了吧?
「我只是想保護孩子……和湘婷。」
江垠為自己事先沒考慮到湘婷而羞愧,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求婚的念頭確實不善,只想到江浪留下的骨肉,卻刻意疏忽那個懷了江浪骨血的小小母親。
「我不相信你沒想過在婷兒生下小孩後,再給她一封休書吧。」
張嬸嬸的快人快語讓江垠羞愧不已,因為被說中心中的安排而侷促不已。
張嬸嬸冷嗤了一聲,「你走吧,我是不討厭你,但是請想想江李氏是如何當眾羞辱婷兒的。」說完,便轉身離去。
「那是江浪的小孩,我的孫子耶!她居然敢這麼講?」原本一直靜立在一旁的江李氏憤怒地咆哮。
江垠為難地看著她。
「娘,妳別這樣——」
「我非告他們不可!他們憑什麼在害死我兒子後,又不肯讓我孫子認祖歸宗,那個小白——」
「江浪的死是個意外!」江垠受夠了,忍無可忍的吼道:「別再那樣說了。還有,湘婷她不是個白癡,別那樣叫她。」
鮮少見江垠發威,江李氏倒真的被嚇得不敢再說下去,只得重重地哼了一聲,接著又開始哭了起來。
泰姨忙打圓場道:「大少爺,你就別再惹老夫人生氣了。」
江垠對一切感到煩躁不堪,舉步往左邊書樓走去。
轉向走廊左翼,那兒是他的書房,他常常坐在窗前茗茶閱書,也會看著庭院中那對小男孩小女孩在嬉耍……而如今呢?
他的雙掌平放在窗櫺上,手指幾乎要嵌入木頭材質裡。
明明有淚的,他為什麼會哭不出來?
春風穿過樹梢,可是為什麼它帶來的氣息會是如此冰涼呢?
為什麼他會哭不出來呢?
難道現在他心中的疼、心中的痛,都不是自己的感覺嗎?
※※※※
自江浪死後,湘婷把自己關在書房中,連張嬸嬸每餐送的食物都不太想動。
她就那樣坐在畫案前,畫筆握在手中,畫紙是空白的,她兩眼直盯著畫紙,文風不動。
「婷兒──」張嬸嬸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想將張湘婷手中的畫筆拿下來,張湘婷就固執地握得更緊,並且把身體往旁一挪,不讓她碰到自己。
張嬸嬸看了為之鼻酸。
老天爺為什麼要用如此絕情的方法拆散這一對小情侶呢?
「妳一定要吃東西,不然會餓死孩子的。」張嬸嬸苦口婆心地勸慰。
死?
是嗎?這個念頭聽起來很誘人。
死了,不就可以見到江浪了嗎?
可是——孩子……
張湘婷垂下視線看著仍平坦得幾乎看不出來的小腹,才面露猶疑之色。
江浪在確定她的身孕後,那副如得到全天下的快樂表情,在她腦海中烙了痕,成為永久的回憶。
在叢叢矮叢花朵旁,在潑蔭成映的柳樹下,他抱起她團團轉圈,歡呼聲響徹雲霄。
「多美呀,湘婷,是我們的孩子喲,妳想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他溫柔地貼著她的臉頰細語:「我是多麼高興有了這個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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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張氏夫婦並歡迎江家的拜訪。
在潔淨的大廳裡,掛著白素綢絹的山水畫,將一方小小天地的山靈水秀發揮得淋漓盡致,亦為廳堂增色不少。
每個前見到此畫不豎起大拇指,卻少有人注意到這些畫均出自於張湘婷之手。
此刻大廳的氣氛嚴肅緊繃到像在演野台戲,也就是因為太正經了了,反倒不像真的。
她荒謬的想起以前有一回江浪偷偷溜到市集玩,回來後描述野台戲知府升堂辦案的光景,氣氛不就是現在的翻版?
湘婷沒有加入他們,她彷彿遺世獨立般坐在離籐椅有一段距離的凳子上,心思漫遊著。
「張老爺、張大人,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如果你們不願意讓我們家的江垠娶小——湘婷,那你們打算怎麼辦?」江李氏依然是老樣子,一副自以為是的盛氣凌人。
她覺得把「小白癡」這三個字改口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殊不知她那種狀似紆尊降貴的態度最是惹人反感。
她是什麼南北貨呀她?!張嬸嬸險些兒跳起來罵人,卻被丈夫緊緊按住。
張嬸嬸不耐地回頭,驚訝的發現平素沉默寡言的丈夫似乎有話要說。
「江大人怎會想替令郎來提親呢?」張叔叔穩重的摸著山羊鬍問道。
「當然是因為小白——湘婷懷了我們江家的孫子啊,那可是江浪的孩子耶!」江李氏立即回道。
「那也是湘婷的孩子,咱們的孫子。江大人,我們兩老可不介意養湘婷及孫子一輩子。倘若江浪還活著,我們相當樂於將她交給那麼好的孩子。坦白講,江浪是咱們暗暗心儀的半子。如今,咱們卻是誰也不放心,更不用提江夫人對這門親事似乎有點自私啊?」
江家母子同時心虛地垂下頭。
江李氏的確有打算等張湘婷生產後,就抱著要孫不顧媳的心思,管她去死去活的,到時休書一封就解決了所有問題。
「湘婷是咱們的寶,咱們以她的意思為重。我姑且相信你們是想補償善待她。不過,湘婷要嫁,也要湘婷自己點頭,那我們就沒話講。」
張大叔緊盯著江垠,讓他確切的明白這番話的目的是針對他所言。
「那根本不——」沒有人知道江李氏接下來是想說什麼,因為這回是江垠示意她閉了嘴。
江李氏不甘且陰毒地睨了張湘婷一眼,後者身軀輕輕震了一下。
現場的氣氛太壓迫人,這對向來深居簡出的她來說不啻是種酷刑。
儘管她始終保持著沉默,但並不表示她沒把這一切看入眼裡,她正在心中逐漸沉澱著。
江垠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現下,他心中五味雜陳,他們明明是在談論張湘婷的事,眾人卻似乎又沒把這個當事者放在眼中,事不關己的恣意討論。
「拜託,我想和她獨處好嗎?泰姨,麻煩妳先陪娘回去。」
「我不——」
「別這樣,老夫人,讓他們年輕人自己談吧。」泰姨勸道。
「湘婷?」張叔叔看了她一眼,後者遲疑後,非常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走吧,老太婆。」張叔叔見狀也拉著妻子離開。
※※※※
實在摸不清丈夫的舉止,離開客廳後的張嬸嬸馬上朝他怒吼:「你老糊塗啦!咱們現在怎麼可能把湘婷嫁入江家?」
好一個兄代弟娶,以為自己很偉大嗎?哼,這般美意他們可承受不起。
「是嫁給江垠。」張叔叔糾正道。
「還不都一樣!」張嬸嬸氣得直跺腳:「我不可能讓那個臭八婆欺負咱們家湘婷。你是不是得失心瘋啦你?」
「我說了,嫁不嫁由湘婷自己決定。」
「這豈不是多此一舉!湘婷才不可能答應。」
望著他老伴的火爆脾氣,張叔叔無可奈何的直搖頭。
「其實對於這件婚事,一切都得看湘婷的意思,不是嗎?妳說的沒錯,我當然樂意照顧湘婷一輩子。但是這真的就是湘婷想要的嗎?我們怎麼知道湘婷在想什麼呢?」
「但是,湘婷還只是個孩子——」
「十六歲不算小,湘婷可以自己做她人生的決定了。」
而張湘婷的第一項決定,不就是她與江浪的愛戀嗎?
「決定?」張嬸嬸聽不懂。「她能做什麼決定?」湘婷可還是一個小孩子呢。
「老伴,」他輕斥:「妳現在的態度和江夫人有什麼不同?」
張嬸嬸倏地漲紅了臉。
「不用擔心,孩子就像紙鳶,總要試著飛,妳不認為嗎?更何況我覺得湘婷對江垠那孩子沒有那麼排斥。」
「你又知道了?!」張嬸嬸打心中是有那麼一點服氣了,不過口頭上還是有著一點倔。
「至少湘婷敢和他單獨相處,不是嗎?」
天意天意,人的命運早就註定好的,又怎能和天爭呢?
※※※※
不能動!
不准動!
張湘婷拚命提醒自己。
她只要坐著等他把話說完,然後搖頭表示「不」就可以了。
她怎麼可能會答應嫁給他?
他好殘忍!
嬸嬸說的對,江垠一定在等她把孩子生下來,然後搶走她的孩子。
她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這是她和江浪的小孩,她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另一方面,江垠從沒發現用語言表達心中的意思竟有這麼困難。
他自嘲地揚揚嘴角,表面鎮靜,內心卻焦慮不安。
怎麼辦?
他該用什麼字辭?
他該用什麼口氣?
他該用什麼態度?
其實在自己準備整頓商隊出關之前,江浪就提過想和張湘婷共攜白首的心願,但是當時江垠沒當真,只是隨口敷衍著。
會不會就是因為這樣,江浪才會試著「先斬後奏」,讓江李氏不得不接受張湘婷?
甩開那些想法,江垠依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張湘婷低頭不動,他也只好盯著她頭頂髮心的漩渦,以及露出一點點的挺俏鼻尖。
「小女孩,江垠蹲到她的坐凳前,想伸手碰她,在稍稍猶豫後又縮了回去。「拜託,請妳看著我好嗎?」
他的懇求讓她的心奇妙的安定了下來。
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江垠才等到那顆黑色的小頭顱抬起。
「聽我說——」江垠不明瞭的看著她突然的搖頭動作,話語停頓了下。
「我不——」
張湘婷又猛地搖起頭。
江垠又試了一次,這才搞懂她根本沒在聽,也許應該說她打算不管他說什麼都搖頭以對。
如果面對的是別人,江垠早卯起來發飆了──
但對付張湘婷,是不是根本不能用常人的溝通方法?
他倏地想到自己小時候耳熟能詳的兒歌──
「蟾蜍蟾蜍在哪裡?」
搖頭動作驀地停止了。
「呱呱!呱呱!藏在荷葉裡。呱呱!藏在荷葉裡。」江垠邊唱還邊擊掌打拍子。
「呱呱!呱呱!藏在荷葉裡——」他把圈成兩個小圈圈的兩手放在眼睛上。
張湘婷的嘴慢慢張成圓型的,微露一口雪白貝齒。
「呱呱!眼睛凸凸。呱呱!身體翹翹。呱呱!噗通噗通跳進池塘裡——」
現在她連眼睛都睜成圓形了。
江垠原本是有那麼一點彆扭與尷尬,不過看到張湘婷終於「注意」到他,他便忘情地使出渾身解數。
「呱呱……」
「蟾蜍蟾蜍在哪裡……」
他唱得很大聲,小動作隨著歌聲愈來愈頻繁,還表演到欲罷不能的地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垠的動作霎時靜止了──
一直以為黃鶯出谷是古人想像的成語,如今才知道此語真箇切實。
她的聲音是有點嘶啞,這可能得歸究於她很久沒有好好運用聲帶。
但——她的笑聲真是悅耳!
江垠詫異地幾乎不敢相信——這般擊玉敲筑的笑聲是出自於張湘婷的口中。
她笑了又笑,一發不可以收拾,很快的,笑聲又開始轉為嗚咽。
江浪死了,沒有辦法同她一起笑得這麼開心了。
江垠心疼的用衣袖拭去她的淚水,很輕很輕的動作,避免接觸到她太多肌膚。他想,最好還是別和她作「肌膚之親」比較好,以免再次嚇到她。
奇妙的感覺直湧上湘婷心中,這雙上回粗糙得讓她以為很恐怖很粗魯的大手,現在居然帶了一股很舒服的暖流,燙燙地直熱到她心窩裡去了。
江垠再度開口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小女孩,我承認我想娶妳的確是我的私心,對不起。」他只能想到這麼陳腔爛調的開場白。
他一向傲人的氣勢到哪裡去了?
張湘婷沒想到這男人、這個從小在她眼中總教人有些畏怯的大哥哥,會對她說「對不起」?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
也許她實在對他太小心眼了,他可是江浪的哥哥呢!
而且他看起來又疲倦又難過,看得她有點不忍心呢。
以前江浪在她難過不快時,總會執起她的手,用指尖微微撫觸她光滑的掌心,輕癢地逗出她一個微笑──
於是,湘婷怯怯地伸出手握住江垠……
江垠嚇了老大一跳,因為張湘婷居然敢握他的手,還……還搔他的癢?
她的動作輕巧又笨拙,不時停下來一會兒才又繼續,他驟然恍悟她的努力。
她該不會是……在表達什麼吧?
心中做出最大膽的假設,卻必需很小心很小心的求證:「小女孩,謝謝妳……安慰我。」
張湘婷猛地抬起頭,水漾水霧的眼眸突地一片晶亮。
年輕女子特有的馨香悄悄鑽進他鼻間,他費力地從這陣若有似無的迷陣中掙開,才能繼續說話。
「我……想照顧妳和江浪的孩子,小女孩。」
江垠完全沒發覺,自己在無形中已習慣了對張湘婷的這個親暱稱呼。
「我知道我不會像江浪那麼好,可是我喜歡妳,而且妳很可愛,我真的很想……」他停頓了下,不太明白她為什麼突然站起來。
張湘婷走向書几,書几上擺著一副筆墨,看來是經年備齊擺在那的。
她熟練地拿起筆,彷彿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一氣阿成,顯示出她早已習慣於這麼做。
江垠看著她在紙上打了一個大叉叉,面對著他舉高。
「這表示拒絕嗎?」
她用力點頭。
是啊,溝通的方法千款百式,這不啻是另一種語言。
「不!」江垠態度強硬起來,一揚手便將紙撕掉。
「我不接受拒絕。」
沒想到他態度那麼的乾脆堅決,她倏地一怔,又馬上在另一張紙上畫了個「X」——這回就帶了點挑釁的意味了。
「不。」江垠又撕了那張紙。
她不氣餒的準備再接再厲,但江垠趁她一個不留神,把她手中的紙及筆搶了過去。
也許她愣了一秒,或者一分鐘,或者更久──
張湘婷「呼」的一聲站了起來──
她兇兇的往前跨一步,右手「刷」的伸出,表明了她為江垠搶了她的東西而感到生氣,以及要他立即歸還的態度。
也可以說是一道命令。
很好,他也不希望她會是個沒有主見、甚至沒有情緒波動的人。
事實上江垠很高興她生氣,這足以表示她不是個任人擺佈的娃娃,她個性柔順卻不盲從。
她憤怒的動作略現不穩,裙下的腳兒被某樣東西一勾,身子一斜,直挺挺的往地面撲去。
「當心。」江垠的健臂牢牢地扶住她,換來她頰上一抹紅霞——是憤是怒?抑是羞是赧?
「不,小女孩。除非妳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妳說『不』的原因。」他想激她說出真心話來。
櫻唇微啟,張湘婷還是發不出一個音,不過她真的快急出淚來了。
「和我說話是那麼困難的事嗎?」這種暖烘烘的感覺是什麼?為何源源不絕的在心頭潺潺流過?
她指著自己的嘴,連連搖手,並試著掙脫他的手,江垠並不為難地立即鬆開。
「好吧。」看來他只好採取折衷方法。
「如果我把紙筆還妳,妳是否願意答應回答我的問題?」旋即他又添上一句:「不准再畫叉叉。」
為難地扭絞著手指,張湘婷終於點頭,接著她提筆寫字——
我不會嫁給你的,而且叔叔及嬸嬸也答應會幫我照顧寶寶。
「是照顧嗎?」江垠不待她寫完便打斷她。「我看是依賴吧?」
他竟然這麼說?!
張湘婷瞠大眼,卻又想不出話可反駁他。
沒錯,的確是依賴。
仔細想想自己的人生,她一直都在依賴他人。
從她的父母開始,他們給了她自我滿足的小世界;在她的叔叔嬸嬸接手後,她的情感慢慢靠上江浪,就像菟絲纏上女蘿,也從沒想過好或不好、該或不該。
為什麼被江垠這麼一講,她似乎是做了一件非常不得了的……壞事?
你想說什麼?張湘婷寫道,挑釁的看著他。
「我想先談談妳的叔叔及嬸嬸。」他示意她坐在他的對面。
「我知道他們視妳如親生女兒,想必妳也視他們為父母。那麼妳有沒有想過要如何回報他們對妳多年來的養育之恩?」
張湘婷愣愣地搖頭。
「不要讓他們再為妳操心。」江垠篤定的提供答案:「妳的叔叔雖是個布行老闆,但他年紀已如此老邁,我不是不相信他不能照顧妳及寶寶,可那會是非常沉重的負擔。老人家忙了一輩子,到頭來不該是享享清福、含飴弄孫嗎?妳忍心還要製造老人家的麻煩嗎?」
她無法反駁。
是的,她懦弱得一直不敢面對他所指出的隱憂。
與其說是隱憂,不如說是不敢面對自己一無所成的人生吧?
十六年來,她親手做過什麼?她煩惱過任何生活上的事嗎?她曾經為家中的長輩分勞解愁嗎?
她享受著別人給予的關懷,自己又曾付出過什麼?
好可悲,長這麼大了,才發現自己活得自私又沒用,連條手帕都不曾繡過。
江垠哪一點說錯了?
不,就是都沒有才糟糕。
我也……不想……這樣!湘婷微顫地寫下這句話。
明知道自己這樣逼她是很殘酷的手段,但江垠現在才不管!事後再來找躲藏起來的良心吧。
「就當成是孝順妳的叔叔嬸嬸,嫁給我不但是減輕他們的負擔,對妳來說又有什麼壞處?我像是那種會打妻子的人嗎?」
她不情願的被逗出一絲笑容,搖搖頭。
她提筆又寫道——
你會搶走我的寶寶嗎?我該怎麼相信,你不會等生下小孩就休了我?
「那是娘講的。」江垠對江李氏的態度也頗傷腦筋,如今更是心愧。
「可不代表我的想法就是這樣。說真的,現下關於孩子的問題只有妳能下決定,妳瞧,妳可以選擇給孩子有父有母的環境,我的收入或許不是大富,但小康綽綽有餘,甚至只要妳願意,將妳叔叔嬸嬸接過來住都行。」
太原的富商之首的江垠收入不惡?那真是太過含蓄的講法。
倘若叫叔叔嬸嬸和江李氏住在一塊,那麼……張湘婷不禁聯想到嬸嬸和江李氏的爭吵畫面。
江垠無獨有偶的同時想起,兩人同時噗哧一笑。
不對吧?她怎麼可以和這個男人一起笑得這麼開心呢?
她連忙正襟危坐,試著板起臉,卻怎樣也無法成功。
不過她的舉動讓江垠的笑容消失了,他有點失望她還是未放鬆對他的戒心。
「我要回去了。」江垠淡淡的說:「我明兒個再過來好嗎?希望妳能給我一個答覆。」
「不要蹙著眉頭,小女孩。」他下了最後一劑猛藥:「我想江浪也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姓江。」
※※※※
「怎麼樣?那小子究竟跟妳講些什麼?」送客的門一關,張嬸嬸就進行他的「三堂會審」。
張湘婷若有所思的瞥了嬸嬸一眼。
「喂喂喂!一定是那個臭小子趁機欺負妳了是吧?咱們一定要去把他揍得扁扁的——」
江垠說得沒錯,她確實都讓身邊的長輩放不下心,爹娘也好、叔叔嬸嬸也罷……張湘婷忙以手勢制止了嬸嬸的怒言,表明自己沒事。
「我說老伴,我看妳先去燒飯吧,我的肚子也餓了。」張叔叔見狀明白她似乎在思考某些事,遂巧妙的想帶走張嬸嬸。
「哼,你還知道我是你老伴啊?我還以為只是燒飯婆。」張嬸嬸當然知道老公旨在調開她,不服氣的嘟起嘴。
張湘婷盯著他們相伴離去的身影,不由地羞愧難當。
……老人家忙了一輩子,到頭來不該是享享清福、含飴弄孫嗎?
江垠的話歷歷在耳。
妳忍心還要再製造老人家的麻煩嗎?
※※※※
「爹!」江綠湖衝向甫入家門的父親懷中。
「奶奶說你真的要娶那個白癡阿姨,是真的嗎?」
「誰教妳這樣講話的?」江垠臉色驟變。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是江李氏做的好事。
天哪,短短的時間內綠湖究竟受了多少影響?
「奶奶。」江綠湖不滿地翹起小嘴。「奶奶說她笨得不會說話。」
「綠湖,她是生病才不會說話,她很聰明的,和我的小綠湖一樣。」江垠舉起她,親親女兒的鼻尖。
江綠湖略帶不安和敵意的問:「那爹娶了她之後,還會不會這樣親親我,會不會就不要我了?」
「怎麼可能呢?綠湖永遠是爹爹的寶貝。」雖然江綠湖和他沒有血緣關係,不過他疼如己出。
「那就不要娶新娘娘,有綠湖陪著爹就夠了。」江綠湖對他撒嬌,孩子氣的不安盡露無遺。
「不行!」江垠不會向江綠湖解釋他們成親的原因,他覺得這對小孩子來說太複雜了。
老實說,雖然他口口聲聲說是為了責任才求親,不過私心裡竟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那我不要喜歡爹了。」江綠湖氣呼呼的抗議,她掙脫出江垠的懷抱,一溜煙地跑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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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冉冉孤生竹
結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
菟絲附女蘿
東漢 佚名 古詩十九首
張湘婷終於答應他的求親。
這門親事極為低調的辦理,在張湘婷點頭的當天,江家就找了媒婆象徵性地上門提親。匆匆的在十日內便下了聘,將新娘迎娶過府。
饒是如此,城內街頭巷尾依然議論紛紛,謠言如野火飛燒。不知打哪傳出,大家都知道了「富甲天園」的新媳婦身懷六甲,而且是已故江二少爺的骨肉,江家大少爺是為了負責才勉為其難地要張家女兒過門,一待孩兒產下,張湘婷就等著被休掉。
「是嗎?」江垠聽聞管事來報並不引以為意,他當然知道外邊的人怎麼傳、怎麼講,就算是事實那又怎樣?
他的嘴角勾勒出罕見的冷笑。
「傳話下去,叫他們愛講便講,不過若讓我知道是誰在長舌,那麼就別再妄想和『富甲天園』做生意了。」
短短幾日光景,江垠的命令便傳遍全城商行,做掌櫃的訓誠夥計、當老闆的囑咐下屬……當真不過三日,謠言全面停止,眾人莫不三緘其口。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喜燭、紅氈、張燈結綵,高倨而坐的江李氏、含淚喜極的張氏夫妻,還有在旁服侍的眾僕丫鬟們,全都是他們成親的見證人。
現下,他是個再度有妻有子的男子。
古曰:「成家立業。」他是立了業,勢力龐大威遠。他也成了家,但是在一場寒病奪去嬌妻的生命後,萬萬沒想到會再有成親的一朝。
有妻有子的感覺很奇妙,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男人本來就該仔細並小心的照顧他們的妻兒,這條鐵律天經地義的不容置喙——可這種使命他承擔得起嗎?
哭得淅瀝嘩啦的張嬸嬸,表現出女兒出閣母親不捨的心情,張叔叔則滿臉欣慰的陪在一旁。
江李氏臉上則有掩不住的得意及如釋重負,顯然高興大事終告底定,嘴角自始至終都高翹著。
唯一感到不高興的八成就只有嘟著小嘴的江綠湖了。她今天穿著一套紅色的小紗裝,深蜜色的肌膚、深褐的長髮及眼睛,不同於大唐人民的長相,引發眾人對江家千金的好奇及私議。江綠湖是沒有唐朝姑娘古典、白皙的宛若陶瓷娃娃的美,卻可愛得自成一格。
「送入洞房。」
※※※※
整個過程中,張湘婷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以為置身在夢境中。
從一大早起,她便任人擺佈的梳妝打扮,媒婆叨念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字辭,嬸嬸在紅頭巾蓋上之前,執起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
「婷兒啊,如今妳也即將嫁人,算是個成熟的婦人了,為妻之道,嬸嬸都沒和妳講過,妳,知道多少?」
為妻之道?她不解地思忖著。
「晨灑庭院、高堂問安、相夫教子、井條家務,對夫婿、對婆婆要時時噓寒問暖,對僕對婢下令要條理分明,還有……」嬸嬸仔細地叮囑著她。
其實張湘婷哪記得了這麼多呢?她從頭到尾心兒都撲通撲通地急跳著,想到今日就要嫁給江垠,便感到一陣暈眩,險些倒下。
太快了!
她還沒有心理準備,不,她一輩子都不會準備好的,她真的想嫁給江垠嗎?她想嫁的是江浪啊!
也許是看出她的委屈,嬸嬸的眉目緊蹙了起來。
「別再淨想些沒有結果的事情,湘婷,妳和江浪那孩子是有情無緣,何況江垠是個這麼有擔當的男子漢,嫁了他,應是幸運的。」
女子最重貞節,若按照世俗人的眼光,一旦證實張湘婷待嫁卻又懷有身孕的醜聞,怕不被萬人唾棄、亂棒打死才怪。
像江垠氣度這般寬大的男人世間難尋啊!張嬸嬸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原本堅持反對將湘婷嫁入江家,就是怕江垠在孩子生下來後便冷落她,或者再行納妾,這是身為人夫的特權,屆時別說是張湘婷,連婆家說一句話的立場也沒有。
然而,張湘婷竟對他們表示想嫁給江垠,而且是非常堅決的,教人有些錯愕,而且丈夫也提醒她要尊重湘婷本身的意願……
罷罷罷,都到此時了,再反悔也沒退路,她只能以假代母親的身分送女出閣了。
※※※※
夫妻交拜已畢,新娘先行被送入洞房,新郎倌還必須在外頭敬酒。
於是乎,喜娘、侍女及媒婆喧喧鬧鬧的將她簇擁入房去了。
雙喜紅燭燃燒著,羅帳華麗,錦被上繡著龍鳳呈祥,鋪著紅巾的桌上擺著交杯酒及各式果肴。
時辰慢慢地在紅燭的燃燒中流逝,喜娘、侍女等女眷也紛紛告退。
門咿啞的開啟了,張湘婷完全沒有注意到,她整日來因繁瑣的禮節而神經緊繃,到此時突然鬆弛下來,只能沒了力氣地呆坐著。
突然間,她的頭蓋被挑開了。
對著近在眼前的放大臉孔,張湘婷嚇得差點昏厥。
不是沒想過洞房花燭夜,但是新郎卻不該是他,不對不對,兩張臉孔雖然很相像,但不是她心中的他。
江垠屏著呼吸,凝視著眼前美得無法比擬的俏臉,唇如朱、眉如柳、眼若星燦、膚若白雪、頰若紅梅……
這美玉般的人兒,以後就是他的嗎?
江垠情不自禁地想伸手觸摸,張湘婷往後縮退的慌張神色,卻讓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他沉默地踅回桌邊,拿起玉脂交杯酒,坐到床榻去。
按禮儀,夫妻應當交首勾臂,共同飲盡杯中之酒,以期共偕白首,但——
他一口飲盡,張湘婷卻遲遲不動。
江垠突然微慍怒道:「喝下它。」他不願深究自個兒在生什麼氣,只知道新娘子的畏縮令他很生氣。天地都拜過了,難道新娘子也反悔了嗎?
他在生什麼氣呢?張湘婷很想問他,可只敢乖乖的依令行事。
只啜了一小口水酒,她便滿面通紅不勝酒力,辛辣的滋味在口腔內發酵,叫她嚥下去也不是、吐出來更不能,整個胃沉甸甸地難受得很。
該死!
江垠瞧情形不對勁,趕緊端了痰盂,及時接住她作嘔的穢物……而後將痰盂端了出去。
張湘婷整個人虛弱地靠著床頭,只能睜著無神的眼看著他去又歸返,脫下一身大紅錦袍,朝她步來。
他不會是要來索取為人夫的權利吧?
身子是疲軟的,神經卻是緊繃的,張湘婷無助地闔上眼……不不不,這一點都不是她曾夢想過的新婚之夜,如果是江浪,她會微笑地迎接他,而他一定會好溫柔好溫柔地撫著她的臉兒,摟著她傾訴貼心之語……
兀自思考著,她的小腳突然被一雙大掌一握,引得她發出一聲不成形的驚呼——江垠抬起了臉,闃黑的眼眸定定地鎖住了她,讓她忘了驚惶,反而充滿了濃濃的不解及震撼。
他在做什麼?他、他竟在服侍她,幫她脫去繡鞋呢!不只如此,還將她的蓮足捏在手上揉搓著,化去她肌肉的酸與疼,減去她的疲憊!
這麼一個大男人,竟會做出這般舉止?她不是在作夢吧?
「今天妳累了一整天了,這樣舒服多了嗎?」
她眨著眼睫,只能感覺到腳兒微涼的肌膚緊貼著他火熱的掌心,彷彿是水和火,是如此兩極化卻又如此無法分離,如同陰陽……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了,更何況,她淨想著這些……有失禮態啊。
她試著把腳縮回,他卻不讓她掙脫的抓得更緊,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燒燙了起來,很想斥責他的無禮,但,現在他是她的「相公」了,這可算是無禮嗎?
揉到自己覺得滿意了,江垠才直起身來,接著幫她將頭上那頂沉重、華麗的鳳冠取下。
「把衣服脫掉。」隨口命令著,轉過身的他壓根沒注意到她的小臉倏然一白。
湘婷的手腳猶如千斤重,別說是脫衣服了,到最後,她連一根手指頭都還動不了。
他費了好大的工夫,這才將她的新娘服褪下,而他的新娘子卻像失了魂,似乎連自個兒現下僅著薄衫、曲線畢露的嬌態也毫無察覺。
唉,江恨在心中搖頭嘆氣。
她是魂不守舍?還是任他擺佈呢?他敢打賭是前者。
「少爺,東西送來了。」門外有人輕輕喊著。
「嗯。」江垠按著她在床上坐下,前去應門。
剛剛他出去時便吩咐丫鬟再送一盆清水及一只痰盂來,怕的是她因害喜再嘔吐。
他回房後,瞧見她一頭長髮垂在胸前,薄衫勾勒出渾圓而優美的曲線,他忽然發現她極適合簡單素雅的打扮,也許更貼近她的本質吧,她靜靜地待在那兒,不就像一朵雅而不媚的小紅梅嗎?
他極其溫柔地擦乾毛巾,仔仔細細的抹起她的臉,去掉胭脂水粉,她隨即恢復成原本的清純羞怯模樣。
湘婷不知如何是好,怔忡的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睡吧。」他又回頭將毛巾放入水盆裡。
睡?是嗎?她有點膽顫心驚的爬上了床,直覺地往裡邊躺去,靠著牆,感覺心安一些。
她一直在等,等他也上床來──
天,等他上了床,她要怎麼辦?
他如果想親她、抱她呢?不不,不可以的──
可是又為什麼不可以呢?他同她拜了天地,已成了她的夫婿——
她撫向自己的小腹,小腦袋當真空白成一片了。
她一直等,等著他上床,想著該怎麼辦……
她終於睡著了。
原本她的呼息是有些急促不穩的,像是在苦惱些什麼而遲遲不敢入眠,他不用回頭,也可以知道她的大眼正睜得圓圓的,盯著他坐在几前的背影。
也許,她在瞧著他什麼時候會採取什麼行動吧?像小鹿防著老虎般……他自嘲的想著,自己真有那麼可怕嗎?
她的身子骨太薄弱了,大夫私下跟他表示過,並開了好幾帖滋補的藥膳偏方。但是江垠想了想,心神依舊覺得不安,決定盡速請「江湖華陀」過府一趟,替湘婷徹底的診治一番。
他緩步走向床榻邊,藉著龍鳳燭的照明細看她的妍貌,她的粉頰撫來柔嫩水滑,她的纖頸觸來嬌膩,讓他愛不釋手,直想往她姣美的曲線探去……
紅櫻似的雙唇逸出幾不可聞的輕嘆,打斷他情慾高漲的企圖。
江垠怔然看著她擰起了眉頭,嘴兒抿得緊緊的,然後,清淚悄然地從她的眼角滲出,拭去又流。
無計可施之下,他索性俯下身,以溫熱的唇承接,溫熱地刷過她的肌膚,一遍又一遍……
「不要哭了……乖,我在這裡陪妳,不哭不哭……」
江垠小心地爬上床,將她擁入懷裡,在安慰她的同時,抑制著自己不對臂彎中的柔軟胴體起遐思。
洞房花燭夜……一刻千金?!
※※※※
在江家的書樓四周,各式各樣的花,一年四季輪流綻放著——從春天的飛燕草及翠雀花,一直到冬季的臘梅和水仙,自然也少不了終年爭席的青楓及滿丁花了。
書樓本身是棟相當雅致的小館,紅木漆瓦,冬暖夏涼,坐西朝東,正好一大早起床便可看見初昇朝陽,金光萬丈。
從二樓的窗檯往下眺望,滿眼的粉紫嫩紅讓人賞心悅目至極。
在這片小小花海的盡頭,則是垂柳飄飄,拂過小橋流水。再過去便是江、張兩家的庭院界限,是她和江浪初識之地。
她黯然一曬,手移筆挪,一幅想像中的落花柳景,便活靈活現的在雪也似的紙上初成雛形,葉瑟花黃的景象在不經意間已傾洩了太多的思與愁……
「少夫人,用膳了。」
被派來服侍她的貼身丫鬟——奴兒手端烏漆木製托盤,仍未走近,那一陣熟悉又難聞的藥味便已撲鼻而來,皺緊她的秀眉。
她以最簡單的搖手示意,要奴兒把膳食撤下。
反正她的三餐淨是一些補品:人參烏骨雞,香菇焙肉……而且食物分量多得嚇人。
「夫人——」奴兒拉長音懇求道。
糟!湘婷心下一驚,趕快將頭垂到最低點,鼻尖都快觸到畫紙上的黑墨了,硬是不肯抬頭。
「奴婢辛辛苦苦的將雞燉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嗚,三個時辰啊!人常言:『一滴汗一粒飧』,奴婢我、我……」奴兒愈說愈覺得委屈。
無奈她忘了遮掩雙耳。雖是看不到奴兒的泡泡紅眼,可那飄飄細細、輕輕柔柔的啜泣聲就在她的聽覺上產生「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效果。
她趕緊「棄筆投降」,不再有絲毫遲疑的將一大口白飯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著。
奴兒得意地揉揉眼睛,主僕倆都心知肚明那從不存在的淚是奴兒的法寶,但無可否認的用來對付張湘婷還綽綽有餘,唉,誰教她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哪。
「夫人是在描繪外面的庭園景致嗎?」奴兒讚嘆地觀賞著,「大人真是蕙質蘭心,不是奴兒在誇讚,奴婢相信夫人的畫可謂獨一無二喲。」
湘婷用箸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瞧著奴兒。
不知道奴兒自個兒有沒有發現,她外表雖然恭順平凡,可過於活潑、多變的大方舉止往往不似一個奴僕該有的性子。
在心裡,湘婷對這個小她一、二歲的丫鬟早許以姐妹般的情誼。
她端不起主子的架子,與其說她溫柔不如說是羞怯,說羞怯又不如說是畏怕,即便是一照面便有窩心之感的奴兒亦是在第三日後,她才試著和奴兒溝通。
她畏怕接觸太多的人群,怎麼都不肯走入大千世界,皆是心懼於別人會對她的殘疾指指點點。
出嫁時如果不是一直讓頭巾蓋著,有種她不見人、人不見她的隔闔在,她或許早暈在地上不起,親事也早泡湯了。
江垠從沒有限制她什麼,不肯踏出書樓一步是她……懶吧?心碎之痛依舊疼楚,卻已可以忍受,但是失去江浪就像失去活動的原動力,她對很多事情也沒了興趣。
發現成親後的日子其實和在張家差不多,湘婷也就寬下了心,尤其是江垠特地在書樓佈置了這間清雅的畫房給她,她樂得悠遊其中,一筆在手便不知日昏夜暗,一張張畫個不停,絲毫不覺閉居之苦——她的生活不就是這麼過來的嗎?
反倒是奴兒叫苦連天,是,伺候少夫人本是件求之不得的美差事,該是閒得可以蹺腿嗑瓜子,可要她一日接連十多個時辰,都窩在畫房陪張湘婷畫畫兒……
唔,並非她不愛看,只是她沒夫人那種超乎常人的耐性,況且看人沉浸在樂趣之中,和親自「下海」可是有很大的差別。
這會兒夫人已經吃飽放下碗筷了,這表示她又要陪在她身邊……打盹了。
像想起什麼,張湘婷準備題畫的手瞬間挪移,在另一張空白的紙上寫道──
少爺呢?我今天還沒看見他?
這是成親十多日來,她首度問起江垠,她已經習慣江垠在下午時分出現來看看她,雖然她總不安地正襟危坐,與他面對面品茗,偶爾用筆紙來回答他溫言軟語的問候。
儘管都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應答之辭,但現在想來,為什麼竟有一絲暖風淡拂心頭,教人想再三回味?
她若有所思地想,是愧疚吧?從未想過她竟會嫁給江垠,那個曾摸摸她的頭叫她乖乖的大哥哥。
在那張溫文平靜的容顏下,有著無限的包容心吧?
懷著幼弟之子嫁給長兄……這種事,不僅前所未聞,光憑她成親前失貞便是罪過。
據奴兒說,是江垠一手遮天,不願她受到流言所傷,而採取極端的恐嚇行動,令眾人不敢多言。聽入她的耳中,有著說不出的激切,她已無法再肯定自己對江垠究竟抱持何種心態了。
※※※※
江李氏完全採納大兒子的提議,將左處的書樓闢作新人的天地,成為夫妻倆的新房。
反正有何不可?她對張湘婷是愈眼不見為淨愈好,而且再耐心等候半年多便有現成的孫子可以抱,何樂而不為?
除了吃、睡和作畫,張湘婷完全沒有興趣往外頭走動,和江李氏的生活作息完全碰不著,她們各行其事,和平的相處讓江垠著實鬆了口氣。
「啊——」
寧靜的下午被這尖叫聲所打破,原本坐在書房裡整理帳簿、並和管事研討商情的江垠也不免一驚,尚未反應過來,外邊已響起氣極敗壞的腳步聲,然後,書房的門赫然被推開──
「江少爺,我不做了,我不做了!」一身儒衫的先生拖著江綠湖的手直闖進來。「您另請高明吧,令千金太頑劣了,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江綠湖!」江垠沉著臉攏緊眉頭,一聽,便知道問題根源在何處。
「我沒有錯。」江綠湖雖畏怯爹的喝斥,不過轉頭看到她在這名私塾夫子臉上,所留下的貓咪鬚及老虎紋時,嘴依然忍不住地高揚了起來。
在江綠湖的「巧手」下,夫子的臉驟然「漂亮」許多——除卻兩頰邊貓咪鬚及額際老虎紋外,夫子原本洋洋自得的黑髯美鬚,這下全被染上五顏六色的彩料,至少得耗上一個月的時間才弄的掉。
「先生——」
「蠻邦之女如何受得了大唐的教化,江少爺萬萬不可如此寵溺她,否則她如何習得女人家的三從四德?」只不過一個午後瞌睡,竟然就遭人如此「偷襲」,私塾夫子氣得口不擇言,壓根兒沒注意到江垠早一掃原先的愧疚之情,取而代之的是不悅的冷凝。
「那麼先生可知小女為何無故惡作劇!」他問。
「啊?」私塾夫子突然結巴了起來,一臉的尷尬,「這個、這個……」他怎麼能說是因為江綠湖字寫得不夠端正,被他罵小雜種?
被問得啞口無言的夫子只好悻悻然的自行離去。
在他打發掉狼狽而退的私塾夫子,江垠這才示意江綠湖走向前。
「說說看,這是第幾個了?」
江綠湖倔強地抿著嘴:「他說娘的壞話,還叫我……」小雜種。那三個難堪至極的字是小小心靈的莫大傷痛,在在提醒自身的與眾不同。
江垠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女兒,只能先罰再說,「三天內,妳必須把三字經抄寫二十遍,爹會檢查。」
「爹!」江綠湖不依地嚴重抗議。要她的命啊?二十遍三字經耶!
「再說,就再加二十遍。」他沒得商量的板著臉說。
在江綠湖跺腳衝出去時,險些兒撞上正來江垠書房的人——張湘婷和奴兒!不過她沒心思理睬,也就不知道在後面看清來者的父親十足錯愕的表情,他就那麼愣愣地看著張湘婷,百分百的呆掉了。
「湘婷?」他那個見生人就怕的小女孩「出關」啦?不是他在作夢吧?
「是奴婢勸夫人來看看您的。」見兩人那般「兩兩相望」,奴兒皮皮的搭起腔來。「少爺,夫人可以進去嗎?」
江垠恍悟地迎進主僕倆,突然間發現自己的書房竟是那麼紊亂,是他近日來為結帳事宜忙碌,而無心清理環境的後果嗎?自己的房間真是亂得……和渾身纖纖柔柔、素素淨淨的她亂不配的。
「是什麼地方不滿意嗎?還是妳那兒短缺什麼東西?」江垠的話就這麼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湘婷突然覺得小小的氣憤起來,她只是純粹想來關心他……怎麼被他說的,好像自己是有求而來?
奴兒白眼直往上一翻。完了,少爺那人見人誇的能言善道全不見啦?她可是見過江垠對難纏的商人講得頭頭是道,怎怎地對著夫人就全不管用啦?
「是奴兒沒好好伺候妳嗎?」
冤枉啊,「少爺,夫人她是……」
我只是想來見見你,因為你今天沒有來陪我──
行筆至此,張湘婷自個兒都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盯著那不到一行的字,隨即如燙手山芋一樣的扔掉筆。
「湘婷……」江垠也呆住了,湘婷那小女兒家的嬌嗔、輕怨,使得他一時間無法回神。
她頃刻間又馬上想把字給塗掉,卻被他握住柔荑不得動彈。
眉舒眸凝,一瞬的相視可媲美永恆。
「抱歉。」
一句抱歉多耐人尋味,這一聲,不該是他,應當是由她來說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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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接到信時還以為是自己看走眼了哩,沒想到你是真的成親了。」
會客的文武廳裡,坐著一名氣質和江垠完全迥異的男子,年齡約莫長他幾歲,劍眉星目,深沉凝肅的武學氣質蘊藏其內。
「所以趕快來看個究竟?」江垠挑眉對孟雲天戲謔道。
孟雲天,太原排名首位的「破雲開日」鏢局的首領,孟家的大家長,也是江垠義結金蘭的好兄弟。
貴重的商貨要輸送免不了保鏢這項工作,如果「破雲開日」都保不住的鏢,那麼天底下就再也找不到人保得住了——這是民間對「破雲開日」所下的最簡單定義,至今無人能打破。
鮮少有人知道太原第一商莊「富甲天園」之主——江垠、黑白兩道忌憚的第一鏢局「破雲開日」總主——孟雲天、流浪江湖的「江湖華陀」怪醫——曲七七,以及被稱為「戲影夜燕」的怪賊——燕臣蓉,四人交情匪淺。
目前,除了燕臣蓉為避風頭離開太原外,其他人均在太原一帶活動。
「順道來送上句恭喜及賀禮。」孟雲天向來沒多餘表情的俊容露出淡淡的笑意。「今年的鏢,孟家任憑差使。」
「當真?嫂夫人怎麼沒跟著來?」江垠這才發現的問道。
孟家莊的莊主及莊主夫人倆形影不離的恩愛情事,凡是認識孟家莊的人都知道。
「她的情況不適合亂跑。」
「情況?啊,恭喜你,多久了?」又有一個要當爹的人了,難怪孟雲天會不顧小妻子的要求把她關在家裡。
「剛滿三個月。」
江垠點頭表示明白,隨即改變話題,「曲前輩日前不是在孟家莊作客嗎?我本來打算要請他順道來『富甲天園』,讓他給湘婷把把脈。」
「江湖華陀」曲七七來去無蹤,任何人都很難掌握到他的形蹤,現在要找人,恐怕是難上加難。
「曲前輩目前人不在太原,據說上麒麟峰採藥去了。」
※※※※
江綠湖氣鼓著雙頰,將文房四寶全數掃在地上。
「小姐!」被墨汁濺得滿身的丫鬟不禁哀嚎出聲。
「出去!出去!出去!」江綠湖索性橫眉豎目的兇給人瞧。
丫鬟本來對這個小姐與眾不同的深膚褐眼就有所忌憚,現在更是如遇妖怪般的急急退下,沒有發現江綠湖眼底的落寞及哀傷。
她突然好想念玉關門外的生活。
在那兒,雖然爹爹要為了生意而東奔西走,行程中沒有給予太多物質上的享受,可是沒有人會以異樣的眼光看她,沒有人會讓她覺得格格不入。
真不瞭解大唐女人的生活是如何打發的,整天窩在屋子裡能作啥呀?
父女倆以前過得真的很快樂……真的,雖然旅途中常是忙碌得有一頓沒一頓的,身上穿的永遠是沾了風塵灰沙的衣裳,可是那片蔚藍的天及廣闊無垠的大地是多麼令人快活愉悅啊,就算現在入了夢也尋著它,那象徵著自由啊。
都是那個小後娘害的,如果爹不是為了要娶她過門,自個兒哪會被「禁足」在這棟透不過氣的大屋裡?還被罰抄書?哼!
煩死、煩死、煩死人啦!江綠湖悶悶不樂地瞪著窗外,再怎樣的山珍海味,倘若天天口味都一樣,再可口都會職,更何況鎮日都關在這所謂的「深閨」中,人不瘋才怪!什麼小亭、拱橋、流水、垂柳、百花爭妍的,她早倒足胃口啦!
這些有什麼好看的?人工的庭園哪比得上那風一吹便形成波浪的廣闊沙漠,那才是奇觀……
咦?一個意想不到的畫面讓她的小小頭顱馬上又轉了回來。
瞪了老半天,江綠湖終於決定起身去看看那兩個在小亭內的人究竟在做些什麼?
※※※※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湘婷難得興致大發,決定將畫案搬到小亭內。
不小的工程哪,主僕倆來來回回了兩趟才備齊了一切。
一般來說中國的繪畫總顯得縹緲靈秀,在空白處題詩填詞更是常見。
話說張湘婷連日來描繪的新作品終於出爐了,好樹好花的一幅佳作,卻遲遲不知該如何落款。
奴兒識字歸識字,可不愛吟詩弄詞,唉,古人說得真好,書到用時方恨少,饒是猛抓頭搔耳也是無用。
「夫人,我看妳就誇誇這樹長得高、長得壯,這花開得香、開得妙也不錯啊……呃,我說錯什麼了嗎?」奴兒不瞭解夫人為什麼要用那種驚愕的眼神往她身後猛瞧?
轉身一望,原來是有人來了,居然還是那個她們怎麼想也想不到會出現的人——
江綠湖很不自在的睨了她們一眼,「看什麼看?我過來瞧瞧不行啊?」
「沒,奴婢沒說什麼。」奴兒立刻斂裙肅立到一旁去。
張湘婷怔怔地,好半晌才試著擠出一朵笑容,欲提筆的手又在半空中遲疑了一下——綠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來找她的?還是自己多想了呢?
「寫吧,我看得懂的。」江綠湖一屁股即往對面的石凳一坐。「咦,這是妳畫的?」
妳喜歡嗎?
「難看死了。」江綠湖口是心非的回答。其實這幅畫真是漂亮,若能掛在她房中一定會添色不少——不不,她才不希罕呢。
長年靜默不語的湘婷其實心性一半兒超乎成熟,一半兒卻稚嫩無比,她只是靜靜的觀察她,看穿這個小丫頭嘴裡說的是一套,心兒想的怕又是另一套。
此刻,她可以很肯定,江綠湖是喜歡這幅畫的。
我想把畫送給妳。張湘婷竟主動示好。
也許——她忐忑不安地思索著,是該試著擴充生活的範圍,多和幾個人「講講話」。嗯,就從綠湖開始吧。
是很想一口回絕的,而且最好是一副「我才不在乎」的雲淡風輕樣,可是……這幅庭園秋色畫的魅力實在太大了,江綠湖等點完了頭,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
「這個……好、好吧,我就勉強收下了。」江綠湖有模有樣的挑挑眉。這般大人的舉止在這個小女孩做來,卻備顯好玩、可愛。
謝謝妳。
心情開始好轉了,張湘婷故作正經的提筆道謝,存心逗逗她。
「啊?噢,不客氣,不用客氣啦。」江綠湖現在覺得自在些了,其實這個小後娘沒有奶奶說的那麼白癡嘛,奶奶為什麼要這樣說她,還四處傳話呢?
按捺不住想知道更多事情,綠湖開口問道:「是誰教妳畫畫的?」她年紀雖小,不過也看得出何為「上品」,她這個小後娘的畫,和那些個賣畫郎的「作品」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的。
我是無師自通。張湘婷不甚確定的看著她。
「太棒——呃,我是說還可以啦,這種畫只要我學個三五載,肯定畫得比妳行。」江綠湖把讚美轉得好拗口,舌頭都打結了。
另外兩人將最前頭的兩個字聽得清清楚楚,不過倒挺有默契的都沒揭穿江綠湖。
「不如要夫人教教小姐如何?」
好主意,她剛剛怎麼沒想到?江綠湖才高興的點點頭,馬上又想到她應該是準備要來「討厭」這個小後娘的,怎麼現下全走了樣?
可是……她真的要「討厭」她嗎?江綠湖小小的腦袋容納不下太多複雜的思緒。她很努力地想著應該討厭張湘婷的理由,可是到頭來,卻發現那些全不是理由——
突然刮起一陣風,吹捲起地上的落葉、花瓣……
又輕又薄的畫紙趁眾人沒留神,就這樣被吹飛了,在三個女人驚詫的注視下,狂舞在空中,末了,它選擇在一個男人的足邊落降。
「爹!」
「少爺。」
唯一沒開口的湘婷,臉上滿佈著和其他兩人一樣的訝色及紅暈。
「妳怎麼會在這兒?」
江垠剛送走急著回家的孟雲天。那老小子,娶了親後就成了戀家的好男人了,連留下來吃個午飯也不肯。回頭來找張湘婷,不料沒在書樓見到人,竟看到她在外面吹風?!
溫文的臉上滿是慍怒,轉而對著一副想溜之大吉的江綠湖。「妳又怎麼會在這兒,書抄好了沒?」也許他口氣是很壞,不過倒寬容地先側了側身體準備放她一條「生路」。
但是得寸進尺的江綠湖並不滿意,只見靈動非常的眼珠滴溜溜一轉,「爹呀,有道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反正我學了那麼多又不能怎麼樣?難道要去考個狀元不成?」
對女兒這種有著十二萬分聰明的頭腦,卻又十二萬分的賴皮性子,江垠真是沒輒。
「女子容貌、才德全備不是更好嗎?」
「那又能怎麼樣嗎?」江綠湖一副人小鬼大的無奈狀,「現下可不會『姐妹弟兄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啦。」
這小丫頭竟能隨口就把白居易的「長恨歌」背出來,湘婷立即明白江垠對女兒的學習為何那麼重視了。
「貧嘴。」江垠還想駁回,好好念她幾句,袖口卻被人拉了拉。回頭,竟是他那個羞怯的小妻子,只見她堅決地搖搖頭,在他不瞭解其意的揚起眉時,她又將頭搖得更起勁。
「妳是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江垠頓然明白她的意思。「算了。」他這句話是針對女兒說的。
江綠湖眨了眨眼,這才明白她竟是在替自己求情。
她……何必呢?反正、反正自己橫豎是要「討厭」她的嘛!
江綠湖往後退了一步,再一步,才低語囁嚅了一句「謝謝」,轉身便跑。
江垠瞇了眼。如果他沒聽錯,那句道謝是否表示女兒懂事了不少?
張湘婷抬起了畫紙,心疼的看著它。風太大,掃了些塵沙沾在紙面上了,她輕輕的拍拂著。
「妳畫的?」江垠總算轉移了注意力,踱到她身旁,驚豔的端詳著。
是知道妻子成天拿筆畫呀畫的,原以為她只是打發時間畫著玩,卻沒想過她竟真習得一手好畫。
張湘婷容顏赧紅的默然頷首,溫順的隨著他走到小亭內坐下,以筆代語,和江垠就如此對著書畫討論了起來,在不經意的切磋交談間,兩人感情更上層樓。
※※※※
先前連日來的晨嘔已漸漸減輕症狀,今朝起床時,她欣喜地發現自己是神清氣爽的,不復以往的噁心想吐。
清醒的第一眼,看見的是江垠的胸膛,透過薄薄的內衫,散發著她熟悉又陌生的熱氣,江垠的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氣息,她已不知不覺的習慣了。
從洞房花燭夜開始,他堅持和她同睡一床,起先她嚇得全身一直發抖,總是她一個人入睡,兩個人起床,而他總是趁她睡著時擁她入懷,如同一只搖籃的臂彎,讓她睡得酣甜而安穩。現在,如果沒有他抱著,她是否就睡不著了?
這可是挺嚴重的問題。
她知道,自己應該逃開的,卻不知不覺的沉淪下去。
不小心碰到他的臂膀,她屏住氣息,怕吵醒了他,但眼睛卻往上溜,著迷地看著他青青的下巴及長睫投射下的陰影。
他微微動了一下,一綹不聽話的髮順勢滑到他的臉頰。
張湘婷衝動地抬手拂去,動作輕而細膩,纖指為所觸及的粗糙皮膚而訝異,卻又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會兒,以柔嫩的指尖感受著他藏在溫文下的男子氣概。
他突然動了一下身體,湘婷嚇得縮回手,不過下一刻似乎又沒事了,深沉的呼息顯示他依然熟睡。
張湘婷半撐起身子,研究著他放鬆下來的五官。
和江浪比起來,江垠的臉龐有稜有角也較成熟且嚴肅,但仔細看仍能發現他的雙唇及下巴形狀和江浪一模一樣,不過江垠卻多了歷經滄桑的風霜痕跡,更多了份男人的魅力。
男人的魅力?
這個詞兒是打哪冒出來的?張湘婷捧住熱呼呼的雙頰,尷尬不已。
他的鼻子突然抽動了一下,駭著了她,等呼吸平穩後,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把頭靠過去。
惡作劇之心乍起,她輕輕點著他的鼻尖,好玩地搓呀搓,捏呀捏。
她得寸進尺的用雙手扳捏他的嘴邊,非將他的臉頰拉鼓成兩塊肉派才甘心鬆開。
但是江垠的臉沒有恢復成原狀,整張臉就鼓脹著凍結在那兒。
她不禁好奇,試探的按按他左邊臉頰,它馬上像消了氣的球凹癟下去。
張湘婷用力的眨眨眼,往他右邊臉頰壓壓後又消扁了——好奇怪,江垠是從哪學會這項特技的?
也許改天該請教請教他。
就在她伸出手準備再次試驗時,原本該是在睡眠狀態中的他卻一下子張開了眼睛!
她哇的大叫一聲──
※※※※
書房裡。
「小女孩。」肉麻兮兮的言辭從她背後由遠而近的傳過來。
奴兒差點噴笑出來,她努力克制著,否則待會兒恐怕男主人一個惱羞成怒宰了她。
張湘婷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暱呼喚叫得臉頰通紅,可依然把她羞惱的氣憤藉由行為表達出來——表現在她驚天動地的腳步聲中,表現在她扭頭不甩人的態度上。
誰叫他嚇到她了,還把她給嚇哭了,哼,她才不會理睬他慌手亂腳的道歉及欲作彌補的討好呢。
這可真要命!江垠苦惱的抓抓頭髮。
他不喜歡和她「冷戰」,她現在連「話」都不跟他「說」了──
現在他多懷念她那些會說話的生動表情,輕嗔也罷、微慍也好,總強過一張淡然以對的臉。
他向奴兒使個眼色,那伶俐的丫鬟馬上會意,「少爺、夫人,奴婢先下去了。」
妳別走啊!張湘婷想攔住她,他卻再次搶到她面前擋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她馬上轉頭看向另一邊,極力忍住不笑他那委曲求全的模樣,可是嘴角的弧度還是不受控制地揚了起來。
她左閃右躲,他跟著東隨西跟……可拉鋸戰沒兩下就結束了,因為江垠假裝不小心跌倒,作勢抓個著力點,很「順便」的把她攬入懷中。
張湘婷發出一記哽住的嗤笑,江垠可以察覺她的身軀開始放鬆,柔順地靠向他。
溫熱的掌心在她渾圓的腹部上悄悄移動著,手指輕輕的摩挲著。
舒服感迅速地湧向四肢百骸,她慵懶地將螓首往後枕向他的手臂,滿足的嘆了口氣。
她的表情一向千變萬化、豐富有趣,江垠睨著她好笑復好玩地想著。真奇怪,他以前怎會以為她根本不懂得表達情緒呢?
江垠不是沒有摟抱過女人,不過孕婦倒是頭一遭,尤其還是個年紀小小的「孕婦,他的妻──
她的身體那麼輕盈,好像一個擁抱就能將她融化。
可她的肚子那麼大,嬌弱的她是如何負荷這個重量走路的?
每次她舉高手臂或者彎下腰,他都不免會感到心驚膽跳,就怕看到她突然仰倒或跌跤而傷了自己,他昨晚甚至還作了一個這樣的惡夢。
將下巴靠在她的髮頂上,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失去她了。
現在她對他不僅僅是「非常重要」這麼簡單而已。
他開始想吻她、摸她,以及完成夫妻床第之間極盡一切合乎周公之禮的動作。
慾望,雖然是人類的本能,江垠卻從沒這麼強烈又敏銳的感受到,何況還是針對湘婷──江浪的青梅竹馬玩伴、他從小看到大的「妹妹」!
可是現在她是他的妻子了。
光想到這一點便讓他想疼憐她,不管再如何自我提醒,他的確由日常生活中的一摸一觸、一顰一笑、一碰一動,逐漸加深對她的撩思。
是的,他要她。
這麼簡單的事實並沒有讓他感覺輕鬆起來。
他沒忘,張湘婷愛的是江浪,不是他。
江垠在心中自嘲的苦笑。
※※※※
每隔十日左右,江垠便會請城西胡同的老大夫來給張湘婷診視,也是為了使自己安安心,他總覺得她還小,青嫩得還像個娃娃,依然是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
「嗯,江夫人的身體除了天生身子骨柔弱了一點,其他其實也沒什麼大礙──」老大夫捻著灰白的鬍子,咳了一聲,「可她骨盆太小,只怕之生產時會有麻煩。」
「真的嗎?」聞言,江垠不禁憂心忡忡了,「那該怎麼做?」
「保持正常的膳食,魚多吃肉少吃,我也會開幾帖安胎藥。找人多陪她散散步,那是很好的運動。」老醫生提出一串經驗談,「不過只要過了這一個月的不穩定期,房事便可如常。」
老大夫這一講,江垠就開始想像擁有她的滋味,男子氣概有點不受控制地堅挺起來。
「我知道了。」江垠趕緊送走老大夫,免得當場出糗。
※※※※
天未白就下起一場陰陰濕濕的小雨,綿綿不絕地滴了一個早上,到下午仍「再接再厲」當中。
書樓裡,伏案上,江綠湖很認真地完成畫的最後一筆,大篆豪氣的一揮,收尾時一不小心灑了滴墨點在上面。
「荷花好了。」她喜孜孜地宣佈,開心的臉上因沾上墨汁而髒汙了一大半。
奴兒伸長了脖子,一看,霎時「屏氣凝神」。
原本這荷花應該是迎風搖曳,一副清靈靈的俏模樣,可在江綠湖的筆下,怎麼卻像沒拉好的麵條吊掛在那兒?
「怎麼樣?」綠湖轉向湘婷詢問著。她告訴自己之所以注重小後娘的意見,可只是為了「尊師重道」,別無他意。
湘婷含笑默許。江綠湖畫得是難看中的好看了,不是說她畫得難看,也不是說好看,只是綠湖還這麼小,又沒學過書,才放個幾次就有這等成績已經很優秀了。
雖然她畫的荷花橫看豎看淨像一團麵條,不過她打心底覺得江綠洲真的得很好了。
「嗯,我就知道自個兒有慧根嘛。」江綠湖沾沾自喜著。
「那麼,有慧根的小孩,妳果然又溜到這兒來了。」江垠一點也不意外在書樓找到她。「妳又偷懶沒念書了。」
「爹。」江綠湖沒地方可以遁逃,只好硬著頭皮辯稱:「人家才沒有呢,我可是習完今兒個的書才來的。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中午你不是要和吳知府一塊用膳?」
她可是把她老爹的作息表搞得清清楚楚的,才敢樂得在小後娘這兒悠哉度日。
但這可不表示她想和小後娘在一起哦,只不過自己一個人待在書房無聊,不如來這兒比較有意思,況且經由連日來的相處,儘管江綠湖還是死鴨子嘴硬,不過她已經不知不覺地喜歡上小後娘啦。
「吳知府臨時有要事,已派人致歉說改天再登門拜訪。妳該休息了。」最後一句話是針對張湘婷說的。
江垠扶起她,輕柔地握住她溫潤微顫的小手,健臂攬環住她的腰。
江綠湖在一旁看著兩人,竟不自覺地看呆了——
只見江垠一身淡色罩衫、綸巾錦袖、玉面文質、風度翩翩,不見純文人的弱不禁風,反而是內涵深沉,絕非如同表面的單純書生。
而張湘婷漆髮黑亮,隨意束於頸後,愈發顯得清純柔媚,嬌嫩無邪——如果不是那個凸出來的肚子,恐怕還會有人以為她尚未及笄哩。
噢哇,爹和小後娘站在一起可真好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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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紅紅的花樹開滿整座宅邸,長長的花苑道,映照著天空彷彿在燃燒。
懷有身孕的婦女要有適度的走動——所以江垠再怎麼忙,都一定會在下午時分抽出一小段時間,帶著張湘婷在花園走走。
今天難得她想走遠一點,只見她興奮又緊張地挽著他的臂,興味盎然地四處探看。
他有趣地看她打量著每一樣觸目所及的東西:高齡的大樹、樅木綠叢、五彩繽紛的花朵、雕樑畫棟的小亭、石砌的天窗,還有著朱彩的看門石獅……
「最近妳和綠湖處得很好。」他不經意地問道。
張湘婷不禁嫣然一笑。沒錯,最近她漸漸發現綠湖是個倔強又可愛的孩子。
忽地,一群嬉戲的孩童尖叫喧笑地朝他們疾速跑來。江垠知道他們全是家中下人的孩子。
所有的小孩看到男女主人,全都自動止步。
可跑在最前頭的小孩卻緩不下腳步,小小的身體直直的往張湘婷身上撲去。
「小心!」江垠一手托住湘婷的腰,以確保她的步伐穩定。
「啊!」所有的小孩霎時全嚇白了臉,他們害夫人跌倒,完蛋了!
張湘婷顛簸一下,隨即站穩,露出粲然的笑靨。
「請夫人恕罪!」這些小孩年紀雖然幼小,卻深知自己闖下滔天大罪,一個個頭如搗蒜。
這場景反倒使張湘婷迷惘了,是她自己站不穩的,小事一件,他們為什麼怕得像什麼似的?
只遲疑了一下下,她馬上也跟著矮下身軀,想拉帶頭的小孩起身。
「夫人——」帶頭小孩害怕地微微縮退身子。老夫人老是對他們說這個新過門的年輕夫人是個白癡兼瘋子,要他們離得愈遠愈好。
也許是氣氛過於怪異,一個年紀看起來最小、約莫不超過三歲的小女孩竟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傾向。
「噓——」她旁邊的哥哥驚恐地想摀住妹妹的嘴,不料粗魯的動作卻讓小女娃的眼淚掉得更快。
突然一隻纖細溫暖的手按在小手上,男童震驚地看著張湘婷用她自己香香的手絹兒,抹在小妹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臉蛋上。小女孩的黑眸眨呀眨的,也許是感染了張湘婷眼中的暖意,一個動作,便將軟軟胖胖的小胳膊害羞地搭上她的水袖,咯咯地笑了起來。
才那麼一下下,一群小孩的心全被收服,他們慢慢地圍了過來。
江垠與有榮焉地站在她的身旁,對張湘婷羞澀地回首徵詢微微的點頭。
目睹這一幕的江垠,心中慢慢地流出一股暖流,很甜卻又輕澀得讓他覺得酸楚。
※※※※
「聽說那個小白癡和長工的小孩玩在一起啦?」百年難得一見的,江李氏在晚膳後「召見」她的大兒子。
「是的,湘婷常到花園散步。」江李氏在背後喚湘婷的方式依然是令人難堪的,江垠忍下了,總不能對長輩吼叫吧?
儘管私下他是氣憤的緊握著拳頭。
「真是沒教養的女子!不好好在閨房中待著,不知到外頭做什麼。」江李氏借題發揮,「你放心,垠兒,等你休了她後,娘會好好替你說門親事的。」
江垠忍下興起的怒意,口吻淡淡地道:「孩兒不妄求三妻四妾,只求一位神仙伴侶。」這話夠婉轉,但骨子裡卻是斬釘截鐵的拒絕,只要是有心人都聽得出來。
可惜江李氏就是沒聽出箇中涵義,「神仙伴侶是吧?我得瞧瞧太原有哪家哪門的千金閨秀……」
「娘!」燈不點不明,話不挑不白,「我的意思是,我只要湘婷一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江李氏怔了怔,好半晌才消化完他的「宣言」。
「你說什麼?你只要那個小白癡?那個小白癡究竟有什麼好的,值得你們兄弟倆這樣著迷?我不管,反正我就是看她不順眼!你等著孩子生下來,就給我休了她!」
不甘心!千千萬萬個不甘心啊!在江浪被張湘婷害死後,她就想毀了她而後快!豈料她竟有了江浪的孩子。看在這一點的份上,好,她仁慈點放過她,讓她滾出自己的生活中就夠了,哪知如今卻情況生變,江垠是怎麼回事?中了她的蠱嗎?
新仇舊恨倏地一湧而起。「如果你這麼做,就別認我這個娘了!」
「娘是在逼我做抉擇嗎?」
「對,你怎麼說?」
江垠不語,只是面色冷肅地望著她。
一見苗頭真的不對,江李氏旋即好聲好氣地放下身段,「垠兒,妻妾如衣,男子漢大丈夫何必為一個妾身未明的女人煩心呢?」
說張湘婷妾身未明再確實不過了,想想看,她懷著江浪的骨血,現在名義卻又是江浪的「大嫂」。
她嫁的是江垠,要生的卻是江浪的孩子──
「天晚了,娘請盡早歇息吧。」長年經商,江垠自然練就一套圓融的進退之道,輕輕巧巧的避開問題。
「江垠!」江李氏氣極,對退下的他卻又無可奈何。
※※※※
他在生氣,自己也知道,但,在氣什麼呢?
江垠怒氣騰騰地從走廊走過。
每個見到他經過的奴僕都急急的退至一旁,大氣都不敢稍喘一下。
寢房的門扉砰地一聲被撞開,嚇得正替張湘婷梳頭的奴兒掉下手中的木梳。
「少爺!」
「出去。」江垠手用力一比。
奴兒這時有些擔心了,雖然江垠絕非什麼暴力之徒,但是江垠現在這麼一反往常的斯文儒雅——可想歸想,奴兒依舊乖乖地退了下去。
張湘婷見狀,不解地輕觸他的手臂。
他反掌將嬌弱的人兒擁入懷中,將她圈鎖在只有他氣味的一方天地中。
好寂寞,一直以來,他內心的小小一個角落,始終都好寂寞。一個人可以偶爾的享受孤獨,卻無法一直忍受寂寞。
在生活中,他鮮少體驗到孤獨,大半時間也忙得無法理會孤獨,那他不應該會感到寂寞的,怎麼這會兒——他常問自己為什麼,卻是一道永遠沒有答案的謎。
小手輕撫上他的臉頰,彷彿觸動了問題的核心,他側過臉,讓唇埋入那柔嫩的掌心,由眼角餘光瞥視她驀地緋紅的臉蛋兒。
就是這樣嗎?他缺少的就是她嗎?就是需要她這羞澀的笑容及溫暖,包裹住他的心房,才不會再讓寂寞有立足之地嗎?
湘婷靜靜地看著他,雖然掌心被他親吻得微微發癢,雖然這不是很合乎禮儀……但是,他和她,似乎早越過了「相敬如賓」的界限,連她都不知道這樣繼續發展下去,結局會如何……
「湘婷。」他抬起她小巧的臉蛋,她的名在他口中有若一聲夜風的嘆息,低柔地吹向她的心湖。
回味地闔上眼,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名字聽起來會如此優雅。
她蠱惑了他——以她清新的髮香、以她柔弱無骨的小手、以她羞澀如花的笑靨。
他無可避免的沉溺了。
他迷亂了她——以他低沉的優雅嗓音、以他輕柔的撫觸、以他有力的懷抱。
極力在心中搜索江浪的身影,卻模糊的開始和江垠逐漸交錯在一起,難道這是預兆,終有一日,她會分不開這兩者?
漫漫無垠的思緒紛擾著,她根本分不出精神顧及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她想抗拒卻又不由自主──
一直到他欲挑開她的肚兜時,終於回神的她頓時嚇得眼珠兒險些兒掉下來。
他是什麼時候把自個兒的長髮給打散了?是什麼時候把她身上層層羅織水裳給褪了?又是什麼時候離她這麼近、這麼近,害她喘不過氣來──
都怪他如此霸氣地攫捏她的下巴,以他的唇逗弄她的!
他的舉止就如見了花蜜的蝶,貪婪地回味她的甜蜜,那捨得放開呢?
他的唇很溫暖,動作輕柔,不停輾轉吮舔著她的唇,舌掃貝齒、輕點蜜津,悍然索求及溫存給予。
可以嗎?他的眼神如此問著她,很輕很輕的乞求,近乎謙卑的教她慚愧起來。
有何不可?
在這場不公平、不真實的婚姻中,江垠是為了她和江浪的年少輕狂收拾爛攤子的人,一夕恩情、終身不忘。
只是,他從來沒有表示過這種要求,而今,這樣的他令她感到吃驚——
她不敢抬頭看他,只將手臂主動圈上他的腰,螓首愛嬌地蹭了蹭。他狂喜地一把抱起佳人安放在床上,大手棲放在她的胸脯上,對她細緻雪白的肌膚驚豔不已。
她堅持地輕推引起他的注意力,盈盈水眸中有著不安及無措。
「怎麼了?」這句話還是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打破重重情慾清醒地問出。
她比比隆起的腹部,又黯然地垂下手。
什麼意思?他摸不著頭腦的皺皺眉,忽然靈光一現,「肚子?」
她急忙點頭,更用力地比了一次。
他懂了,「不會難看的,小女孩,要作娘了本來就是大著肚子呀。不,不要遮。」他結實有力的瘦長身軀在她上面懸空撐起,眼睛根本離不開她赤裸柔嫩的肌膚。
她卻一個翻身,雙手護住肚子,嘴抿得緊緊的,像快要哭出來了。
「不!」他決定以行動證明他的話,因為說再多似乎也沒用。
從她珍珠般圓潤的耳垂開始,他以熾熱的吻洗禮著,順著雪頸優雅的曲線往下,蝴蝶撲翅般的酥癢使她不知不覺地轉過身,弓身迎接,渴望更多,連那麼一丁點的自卑也早在八百年前即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嚶嚀著,羞窘地望著他的胸膛,結實的男性身驅便順勢疊欺在她身上,將自己的下半身抵著她絲滑溫潤的大腿。
直到他一口含住她豐潤玉乳上的蕾紅時,她這才明白什麼叫做銷魂蝕骨。
江垠的熱情令她發出嬌婉的吟哦,滾燙的舌沒有放過玉乳上每一吋肌膚,他小心地輕撫著她大腿的內側,手指來到那敏感的珍珠小核輕按著,直到感覺濕滑黏嫩。
「我喜歡看妳,小女孩。」江垠的手指繼而伸入那絲絨般幽谷小口緩緩抽動著,一邊恣意地欣賞著她臉上慾望難耐的表情。「好美──」
湘婷貝齒張了又闔,想鎖緊聽起來很放浪的呻吟,又想放肆的高聲吶喊。她難耐地蠕動身體,以為心臟就要跳出胸腔,雙腿若蛇般纏繞住他,圓圓的聳腹高高抬起──
「嗯——嗯——啊啊啊——」
她癱軟的身體被他一臂撐起,他再次棲身在她雙腿間,腫脹的男性徐緩且堅定的推入!
「嗯——」那種空虛瞬間被填滿的感受太過強烈,在她尚未適應前,他已經撤退,而後又再度推了進來,撤退推入、撤退推入……直到攀爬至亢奮點,他始終溫柔以待,最後一個衝刺後才鬆懈下來……
※※※※
「我娘?」江綠湖側了側頭,一副鬼靈精的模樣,「咳,這還用說,她當然是比妳漂亮啦。至少身材就比妳好很多。瞧瞧,哪有人懷了這麼個大肚子,還不好好努力加餐飯,一副風吹便倒的樣子。」
如果是以前的湘婷,聽到這番話準傷心透頂。不過,和江綠湖相處了這麼一段日子,她已經知道江綠湖在犀利的言辭底下全是一片暖暖的關懷。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個小孩還蠻可愛的。
「我娘是大唐人口中的西域人,住在很遠很遠的天竺那兒,不過我們的家鄉發生了瘟疫,村子裡的人病的病、死的死……」江綠湖的褐眸暗了下來,老實說,對故鄉的記憶不僅是一片模糊的影子,而且全都是不堪的回憶。
張湘婷將手覆在她的手上,傳遞著無聲的關懷。
「爹是路過天竺的商人,突然也病倒了,才會被娘帶回家照顧的。」江綠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跟她講這些傷心事,「日久生情嘛,於是病好的爹就帶著我和娘準備回大唐來,再正式的迎娶她,不過娘真的是紅顏薄命,在途中就——」說著說著她的眼睛氤氳迷濛了起來。
張湘婷溫柔地將江綠湖摟在胸前,下巴頂著她分明的髮心,儼如真正的母親,讓江綠湖起了恍惚的錯覺,還以為,真的是娘親在摟著她——
「我可沒在哭哦。」她鄭重聲明,嘴硬如常,「還有哇,不要動不動就對我摸摸抱抱,我不是小孩子啦。」
可江綠湖心知肚明,她對她的關懷絕對銘感肺腑。
湘婷也不戳破她,溫溫甜甜的淺笑掛在唇邊。
妳今兒個的字習完了嗎?
「沒——」瞪著她寫出來的問話,江綠湖臉一紅,「我才不——等會兒就去。」
老天,她也只不過是輕輕抬起了眼,她的敷衍怎麼就說不出口哩,她又不是那些冬烘先生,自己在緊張個什麼勁——
「夫人,請用參茶。」奴兒端著茶點招呼著主人們休息。
「耶,栗子涼糕!」江綠湖歡呼一聲,小手一搶,先行大快朵頤,再也無暇去想那些問題。
湘婷移到綠湖身邊,以便就近拿取糕點,不意肩部的衣料微敞,江綠湖眼尖地看見一記紅紅的輕痕。
「咦,妳被蚊子叮了嗎?」小小的手指飛快地將衣料拉得更開一些,好奇心使她非看個分明不可。「紅紅的,哇,這裡也有——」
倏地,湘婷以前所未有的飛速移開,將衣襟拉好,一張臉比煮熟的蝦子還火紅燒燙,為綠湖完全不解的童言童語而勾起昨夜的回憶。
「也不太像是蚊子叮的。」綠湖狐疑地看著小後娘。「怎麼受傷的啊?」
呃,這能解釋嗎?張湘婷求救地看著奴兒,後者臉也紅紅的,不過卻掩著嘴偷笑,看來是知道了那究竟是怎麼來的。
「綠湖,妳該回房了。」江垠此時正好踱步進來。
「爹,你來的正好。」江綠湖拉著父親的手,「她脖子那邊有好多紅紅的點,好像被蚊子咬的傷口呢,她需不需要敷藥啊?」
「蚊子咬的傷口?」江垠一愣。昨晚有蚊子嗎?他怎麼會不知道——該不會是──
「爹,你的臉怎麼也紅啦?」綠湖眼珠兒比先前瞪得更大了。「難不成你也被蚊子咬了嗎?」
沒有,江垠真想這麼回答,只不過背部留有「小野貓」的爪痕。他想著該怎麼回答才好,可一時間卻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於是乎又是一雙大眼瞪著小眼,此刻求救訊號全集中到奴兒身上去了。
「小姐,奴婢想咱們該出去了,說不定,可以讓少爺瞧瞧夫人身上的,嗯,傷口。」搞什麼呀?奴兒忍不住在心裡嘀咕,最後怎麼會由她來替他們解圍呢。
「是這樣嗎?」江綠湖懷疑地望著她的爹娘,他們點頭的速度令她不得不懷疑,他們是不是隱瞞了什麼事情。「我也很關心呀,為什麼我不能留下來看?」
「不要鬧了,快出去。」江垠板起臉喝道。
「是。」江綠湖走得非常心不甘情不願。沒關係,她總有法子知道的。
退出房外,江綠湖立刻想藉故支開奴兒,「妳去幫夫人拿些涼敷的藥膏給她。」
「小姐不用費心了,那並非蚊子咬的。」奴兒一臉狡笑,「小姐不過想叫奴婢走開,好繼續偷窺吧。」
「那又如何?」被看穿詭計的江綠湖臉紅歸臉紅,不過可不打算就此打退堂鼓,「妳走開就是了。」
「不行不行。」奴兒揚起手臂,硬是把她給帶走。
※※※※
「那丫頭真是愈來愈沒大沒小。」江垠總算舒了口氣,看著奴兒將門闔上,不禁抹把冷汗。
沒想過江垠竟也會有羞赧的這一面,張湘婷幾乎有捧腹狂笑的衝動。
「怎麼,妳在笑嗎?」江垠瞇起眼,帶著捉弄的恐嚇朝她一步步逼近,「現在就讓我瞧瞧妳那些『蚊子咬的傷口』好了。」
笑著起身邁開小步,張湘婷及江垠就著一張小圓桌及幾張圓凳玩了起來,沒多久,她已笑倒在他的懷裡。
「我贏了,夫人給我什麼獎賞啊?」一雙手往她軟嫩的紅頰揉了起來,力道輕徐得似玩遊戲。
將湘婷融入自己的生活中有好一段時間了。他慢慢地從日常中的一點一滴認識她、瞭解她──
她很天真卻不愚蠢,事實上是伶俐聰穎,只是天性害羞得很,時而娉婷少女之姿、時而成熟嫵媚的風貌,有時又清清靈靈的似小河畔的一株小水仙。
喜歡和她在一起散步時,她總是緊緊偎在自己身旁的感覺,似乎他是她唯一的支柱。
喜歡看她在庭園中骨碌碌的轉著眼珠子,東瞧西瞧的模樣,她總能在平凡中找到新奇的事物──
以前,他沒注意過葉子的綠是不是都同一種顏色?淡紅的花瓣輕輕飄落在碎石小路上有多優雅?嫩生的草根上是不是還沾著朝露?
還有,那些僕傭的孩子現在沒有一個和她不熟稔的,看得出來那些小孩是真的喜歡她。
她是塊散著柔柔碧光的璞玉,要有深刻的瞭解,才會明白其價值所在。
為了這一點,他不得不嫉妒死去的弟弟,思及是江浪先發掘她的甜美,心中的確很不是滋味——尤其在確定自己愛上她之後。
昨夜,他要了她,而她,也將自己交給了他。
褪去羞澀帶怯的她是那麼狂野可人,他笑了,想到有一整個背部的「成績」可以做為「證據」,更是不由得想起在她體內結實律動的快感,及一次又一次流連的愛撫,讓他恨不得想就此帶著她再回味一番。
順順伏貼在她頰側的髮,他香香她的鼻尖,含住她的下唇綿綿吮吻,似有自我意識的一隻手探入她的衣襟,揉弄著飽滿的胸脯,另一隻手往下探去——
咚咚咚!
他以為出了啥問題,不然怎麼會好像被什麼給踢中,還來不及確定,連續兩下的胎動使夫妻倆面面相覷,領悟後的狂喜如閃電打中他們的心扉。
「是『他』在動,『他』在動!」江垠不可思議地嚷嚷,張湘婷亦驚喜交加的捧著臉蛋,太多太多的激動迴盪在兩人之間。
「噓,我再試試。」江垠好似深怕打擾了孩子的憩眠,這回貼上妻子肚子的手好輕好輕,希冀再一次感受生命的律動。
而他滿足的神情令她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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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情與子親
譬如影追軀
食共並根穗
飲共連理杯
衣共雙絲絹
寢共無縫裯
居願接膝坐
行願攜手趨
節錄於魏晉南北朝 楊方 合歡詩
豔陽高照、雲清風徐,小亭內,石桌上,春茶新湖,甜果糖食擺滿旁邊欄杆上,幾個小孩在如茵草地上嬉鬧著,不過,絕大部分的孩子還是聚在小亭內,圍靠在張湘婷身旁。
一筆一情,一勾一勒,一隻看起來栩栩如生的小畫眉躍然於紙上,博得小孩們的齊聲驚嘆。
「哪,這是大春的。」充當分派者的江綠湖把畫遞給一個男孩。「接下來是誰?」
「我、我——」小孩們爭先恐後地舉手。
「排隊、排隊。」奴兒負責管理秩序。
整個場面儼如在扮家家酒,如菜市場般熱鬧。
自從張湘婷在這群小孩面前露出一手畫功,「訂單」便火速地排了長長一串,小鳥、小狗、小貓等,甚至連青蛙、知了都名列榜上,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讓她接應不暇。
不過,她忙得開心,忙得起勁,從來也沒有想過畫畫這項「獨樂樂」的興趣也能「眾樂樂」呢,更沒想過她可以做些事讓人這麼開心。
「咦,大春,怎麼沒看見你姐姐來玩啊?」也和這群小孩打成一片的江綠湖突然發現。
「我姐姐在幫娘縫衣服。」名喚大春的孩子回道。大春的娘是「富甲天園」內女紅的第一把交椅。
「縫衣服?」江綠湖好奇地追問:「縫什麼衣服?」
「富甲天園」雖說每年都會幫府中的所有僕傭重新裁新布做衣,不過日子還沒到啊。
「老夫人的新衣嘛。」
江李氏?在吵嘈的孩童聲中,張湘婷依然聽得分明,心隨話而動搖,筆鋒微微一顫,結果在動物眼睛撒下一小灘的紅墨。
「啊,我的小兔兔。」等了好久的小女孩惋惜的叫道。
「奶奶為什麼要叫你娘縫新衣服啊?」這種事只要吩咐爹「富甲天園」下的布行處理不就行了?
「不是的,老夫人說新衣服是要在她今年大壽時穿的,她很中意我娘繡的『龍戲寶珠』,所以才特地要她繡的。」大春說得很是驕傲。
婆婆的壽辰?她突然發現自己真是粗心,連婆婆的生日都要從旁人口中聽來才知曉。
想來也慚愧,江垠娶了她後就沒有輕鬆過,聽奴兒說幾日前他還和江李氏鬧得很不愉快,而罪魁禍首正是自己!
雖然江垠從未與她提過隻字片語,但無形的壓力已在她的心中沉積。
是她的錯!她應當想個辦法彌補才是。婆婆的壽辰應該還有近三個月左右的時間,足夠自己準備一份別出心裁的賀禮,親自呈獻以示賠罪。她一直故意忽略和婆婆處不來的事實,真是不該。
「夫人、夫人,我要我的小兔子。」小女孩撒嬌的聲音提醒了她。
她笑笑地點頭。重新換了張紙,準備再度提筆之際,驀地她臉色刷白,發出痛喊聲。
「夫人?!」
※※※※
掐指一算,早了一個月左右。
好幾個婢女往房內探頭探腦,忙著端水、奉上毛巾……總而言之,全部的人都亂了陣腳,神色一個比一個還倉皇,急躁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豆大的汗珠從她光潤的額上涔涔滲出,滴滴猶如熱油滴在江垠的心頭。她每一聲痛苦的呻吟,全疼入他的四肢百骸。
偶爾,房內會響起如雷般的咆哮——
「大夫來了沒有?江家養你們這群廢物是做什麼用的?!還不快去找人!」
「手腳俐落點!你!再去換盆水來!」
然後江垠會小心翼翼地拿著沾濕的毛巾擦拭著她的臉、她的眉,心疼的看著她忍痛抵緊的唇,神智又會再度狂飆。
「來人哪!」
平時和善可親的江大少爺令人咋舌地搖身一變,成為人人畏懼的閻羅了。
下人們個個都硬著頭皮,心中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老大夫呀,您怎麼還沒到?
這回老大夫是被緊急請入「富甲天園」內的,不是平時固定的把脈、安胎,而是為了張湘婷突發的早產。
「咳咳咳咳!」咳嗽聲由遠而近的傳來時,眾人莫不露出驚喜交加的臉色。
「老大夫!」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大夥兒全一窩蜂的簇近,二話不說就擁著他進入房內。
「快!」一直守在床邊的江垠不由分說地便把老大夫往前一推,「快快快快!」
老大夫經驗老道的眼一瞟,不同於眾人的心急如焚,他氣定神閒地往太師椅一坐。
「大夫!」江垠完全瀕臨抓狂邊緣,衝動的朝他怒吼。
「哎!」老大夫示意他稍安勿躁,「莫慌莫慌,夫人羊水是破了沒錯,可還要等一陣子才會臨盆,請江少爺要人準備熱水、白布、剪子,還要人參燉參湯、清粥,趁這空檔兒快去請產婆來。」
「你說什麼?」江垠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說法,狂怒的吼道:「她就要臨盆了,你還在囉嗦什麼!」
「請放心,她還要陣痛好一陣子,也有人痛了一日一夜才臨盆的。」
一日一夜?江垠的臉驀地慘白起來。
「沒聽到大夫的話嗎?還不快去!」江垠的害怕化成了怒氣,全發洩在那群無辜的下人身上。
※※※※
好痛!
張湘婷全身疼痛,腹部像是有千萬支鼓槌在敲打著自己,又狠又快,頻繁得沒有放鬆的餘地。
身子突然一鬆,就像原本揹著千斤石忽而被解下般,使她飄然暢快!
疼沒了,痛消失了,身子輕盈得像要飛到天際。她高興地咯咯笑著……
不久,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座橋旁,那座橋、那條河看不見彼端的盡頭,放眼望去,只見白茫茫一片,四下空無一人——
「湘婷。」
才想著,竟有道熟悉的聲音在喚她。
啊!她眼睛一亮,使盡全身之力飛撲過去,抱住她魂榮夢牽的人。
「湘婷。」江浪和往常一樣的俊朗,舉起她轉著圈兒,「妳在做什麼,找我嗎?嗯?」
她被轉得是頭是尾都分不清了,只能緊緊抓著支撐她的手臂,不停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江浪戀戀不捨的將她放下,「妳想我嗎?」
她用力地點點頭。
「那就跟我走吧。」江浪口出驚人之語,「咱們一塊過了這奈何橋,在人世間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到陰府做一對不羨仙的鴛鴦。」
她又想點點頭,但是心口一陣微微隱痛阻止了她。
小女孩……
耳旁細微的呼聲令她一凜,她尋找著呼喚的來源。
小女孩,不要丟下我,別離開我,我需要妳……
是江垠!她震驚的想起。只是那太過淒厲的聲調,著實不像一直都意氣風發的他啊。
「湘婷?」江浪朝她伸出手,疑惑地等著。
不再那麼確定自己的心意,張湘婷又怎能告訴江浪,她心變了呢?
江浪彷彿知道她心中的掙扎,若有似無的長嘆一聲,同時夾雜著風的悲鳴,掃過她的耳旁。
「去吧。」最後一次撫摸她的臉,他明白自己今生和她是有情無緣了。「我只求妳不要忘了我。回去吧,回去妳心之所繫的地方。」隨著一字一句的吐露,他的形體一點一滴的消失。
不!江浪!
她欲伸長手臂拉住他卻徒然無功,只能抓住一把風沙、一把塵埃,什麼也留不住亦挽不回。
※※※※
「江……浪……」陷入昏迷的她囈語不斷,沒有血色的唇微張又微闔,猶如他感受到的生命跡象,起起又落落,令人害怕一個不小心就斷了線,墜入無底深淵裡。
「是的,我在這裡,不要離開我。」充當江浪的身分教他百般滋味在心頭翻騰,江垠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嫉妒江浪了。
沒有想到此生竟有機會聽到湘婷開口的一刻。
而面對她一開口就呼喚著弟弟的名字,江垠更有著無比的沉重與心寒。
支持著他的樂觀信念在這一刻全部粉碎。
她終於會開口說話了,可一開口卻表達了對江浪的愛戀,那麼他呢,他是不是真的在湘婷心中毫無地位可言?
不要在意、不需在意、不用在意!他不是一直這麼告訴自己的嗎?為什麼現在卻全亂了?
她整整陣痛了三個時辰才生下一個男嬰,江垠根本沒費神去看孩子長什麼樣,只全心全意的在床邊守著,任何人都勸拉不動他。
他的眼睛不曾從她的身上挪移過,他害怕只要他稍不注意,她便會棄他而去。
緊握著她的手,他忍不住將纖纖柔荑抵著他的額,愛戀的摩挲……
再抬起頭,發現她已經睜眼清醒了,水漾迷濛的黑眸正凝對著他,她那張蒼白的臉蛋終於恢復一絲生氣的光采。
「垠。」很細很細的聲音,卻清晰異常。
「妳醒了?」被喜悅沖昏頭的江垠壓根兒沒發現什麼不對勁,只是惶恐的摟緊她,「妳真的醒了?妳知道妳昏迷了快一個時辰嗎?我非要拆了那個大夫的老骨頭不可。他居然還敢告訴我,第一胎本來就會比較久!妳真的沒事了嗎?」
這種安慰與其說是對著她講,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還比較恰當。
「我得趕緊叫人——」
難不成他沒聽到?
張湘婷再次發出一絲虛弱的聲音,「垠——」
「噓,先不要說話,妳——妳剛剛『說』什麼?」這個慢半拍的大男人終於從昏頭中清醒,卻被意外的驚喜嚇得說不出話來,「妳,妳妳妳——」
「江垠。」張湘婷舔舔唇,又試了一次。原來,開口說話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困難、恐怖。
江垠不由分說的摟住她。
她抱起來軟綿無力,卻很真實,的的確確、安安穩穩地在他懷中。
萬般不滿、沉重情緒頓時打心底一掃而空,他快樂得忘掉之前暗自計較的一切。
不管了,她愛他也好,不愛他也罷,自己是絕對不會再鬆手了。
※※※※
「哼,她終於生了。」獨自坐在廳堂內,有道聲音不屑地輕哼。
江李氏想著昨晚發生的大事,背著燭火的身影看起來竟是如此詭魅。
所有的下人跑得一個不剩,全都聚集到書樓那兒去,爭先恐後地探望小小主人。
燭火的焰光突然晃了一下──
「老夫人。」泰姨興沖沖地趕了回來,「您要不要去瞧瞧孫少爺?還有,少夫人醒了,能開口說話了。」
可惡,連這個婢女也變節了。那將來她江李氏在這個家還有什麼地位可言?
江垠也已經明白表示絕無休妻的念頭,那豈不是代表她會在「富甲天園」中長居生根?
瞧瞧,她才過門不到一年,每個奴僕竟慢慢被收攏過去。更可惡的是,她忝不知恥地對下人的小孩討好,讓好些個奴僕都失去防備心,雖不見得對她死心塌地,倒也漸漸地對她言聽計從起來。
這成何體統?!
「嗯。」江李氏儘管心底波濤洶湧,表面上依然風平浪靜。
打從她年輕時代就奉行良好的優雅風範,亦是她頗引以自豪的地方,怎可為了那個女人壞了自己的良好教養。
「扶我起來,陪我去瞧瞧。」
※※※※
雖然現在是一天開始的黎明時刻,可是大夥的情緒依然沸騰得很,小孩們一個個全睜著骨碌碌的大眼睛,不停地在門口張望著。
在聽到張湘婷清醒的消息時,全體發出一陣歡呼。奴兒只得乖乖地負起在門外擋駕的職務。
廚房端來熱騰騰的粥食小菜,自覺很神氣的江綠湖堅持要親手端進去給張湘婷。
江綠湖很努力地爬上床,沒理睬小倆口的你儂我儂,對著小娃兒的臉就想哇哇大嚷,不過到最後還是只有細聲細氣的抗議。
「他臉紅紅的,好多皺紋哦。」
「哎呀,小姐別對小少爺大叫,那是不好的。」產婆急忙阻止道。
據說對男嬰而言這算是種下馬威,以後不但會沒有男子氣概,而且還會被人吃得死死的。
小嬰兒彷彿感受到什麼,開始細聲的啼哭。
「請少爺暫且迴避,小少爺應該餵奶了。」產婆急忙勸道。
「沒關係。」江垠一口回絕。手指輕輕點著兒子的面頰,帶著無限疼溺。雖然知道很不應該,但他就是想看妻子哺乳的嬌俏模樣。
產婆很不客氣地暗自嘀咕著,江垠不是聽得很清楚,但大概也知道這個老人家一定在念些什麼「太不像話了」、「沒有人這樣」等等之類的話,過耳便算了。
湘婷羞赧地解開衣襟,握住一邊溫潤如玉的乳房,在產婆的指導下,將柔嫩的乳頭送入嬰兒的小嘴中,後者馬上停止啼哭,開始津津有味的吸吮。
江垠簡直看呆了,思緒恍惚,腦海中浮現他們兩情繾綣的光景,更憶起他是如何愛撫這對美麗的乳峰——
「爹,你怎麼呆啦?」江綠湖不解地看著爹爹。
江垠一回過神即窘得想發怒,真想把這個小兔崽子揪出去打一頓,瞧瞧這丫頭說的是什麼話?
正重新整好衣襟的張湘婷也不禁俏臉一紅,豔得幾乎能和桃花媲美,再次令江垠著迷不已。
忽然間,「砰」的一聲——奴兒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
「老、老夫人來啦!」
※※※※
在見到張湘婷以前,江李氏可是暗中不知做了多少回深吸呼,壓下一肚子翻滾的火氣,才展開一絲勉強算是笑意的笑容。
「嗯。」眾目睽睽之下,她走近張湘婷,假裝沒看見江垠及奴兒一臉的戒色。「妳終於醒了,感謝老天爺。」
江垠的眼珠子差點沒隨著這句話掉下來。這會是繼母說的話?她不是最憎恨湘婷的嗎?
張湘婷也大感意外,但是卻沒有想太多。她囁嚅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輕喊了一聲:「娘——」
她從未見過這名高傲的婦人,「和顏悅色」對待她的時候,一時之間頗有受寵若驚之感。
「好,好。」江李氏蓮步輕移,仔細端詳著張湘婷懷中的男嬰,語氣欣然,「謝謝妳幫咱們江家生了這麼個好男兒,他長得可真俊,眉宇和浪兒簡直是一模一樣啊。」
她脫下手腕上的翡翠金鐲,放入男嬰的懷裡,「這是奶奶的見面禮。」
全部的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
這是老夫人的和解之意嗎?
難道是所謂的母憑子貴,所以老夫人真的打算盡釋前嫌了嗎?
沒有人知道她現在心裡真正想的是——先和她這個「媳婦」和平相處,然後再慢慢想個計謀,好好對付她!
「廚房那兒是怎麼回事啊?還不快去叫人準備麻油雞,給我媳婦補補身子。」江李氏轉頭便對奴兒吩咐道。
※※※※
嬰孩彌月之喜當日,「富甲天園」上上下下全忙成一團。
江滄的誕生引來各地商號、官方,以及和江垠有結交的綠林人士的注目,「富甲天園」可以說在一夕之間成為全天下的焦點。
太原的各商號、京都的名豪,以及許多平日神出鬼沒的人物,似乎全都挑在此時一古腦兒的出現。彌月之日尚未到來,各形各色的賀禮便已經堆積如山,讓點數的僕傭看得是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江垠怕湘婷坐月子期間躺在床上無聊得發慌,特地從中挑選了好幾樣小巧別致的物品擺到床頭,供她把玩欣賞。
這包括了一只通體碧綠、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翡翠畫眉,在其頭頂上有一點殊紅記號,只要輕輕一按,那鳥嘴便會吐出琥珀製的平滑小舌,搖起鑲滿碎鑽的尾巴,揮拍起有節奏的翅膀,來回地擺舞。
另一樣是江垠所結交的那些浪跡天涯的奇人異士所贈,所贈之物也出乎人意外之料──
「小貓!」張湘婷看著這項賀禮,驚呼著想抱過手。
「哇,怎麼這麼小啊。」江綠湖也湊過來了,邊用手指頭小心地點點牠。
小貓體型之迷你放在她掌心上還有空餘之地,更顯得那雙貓眼的翠綠圓亮,尤其是一身雪白的毛,更顯得可愛。
「據說這種小貓一輩子就是這麼小巧,不會再長大了,所以在皇宮內的貴族們都養這種小貓,將小貓放在寬袖中,即時時可以戲耍。」
「那就叫牠翡翠吧。」綠湖咭咭笑了,「瞧瞧牠那雙綠眼睛,就叫這個名字,如何?」
「好。」湘婷笑笑地同意。
夫妻倆看著江綠湖不亦樂乎地逗玩著那隻小動物。
「看來送給綠湖還更適合。」江垠喃喃,湘婷含笑贊同。
玩心甚重的綠湖現在可沒時間去理睬他們的咬耳朵啦,她很寶貝地捧著「翡翠」,對著貓咪嘰咕嘰咕的說著話走出去。
張湘婷幸福地微笑著,仰頭接受丈夫的輕吻。
一切都那麼美好。雖然不清楚婆婆為什麼會突然轉變了對她的敵對態度,不過現在這一切不都否極泰來了嗎?
「湘婷,妳應該準備抱滄兒出去了——妳衣服怎麼還沒有換好……」江李氏推門入內,看到的正是夫妻倆耳鬢廝磨的親密狀,忙不迭地掩住了口。
「娘。」兩個人都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臉漲得紅紅的。
江李氏半垂睫毛,掩住她真正複雜的情緒,又笑又罵的:「好啦好啦,外面來了一大堆客人呢,總不能要我這把老骨頭去應付吧?」
「我這就去準備準備。」江垠戀戀不捨地撫摸一下妻子的臉龐。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還真快,事情的變數也如此之大,一直到現在,她依舊對婆婆豁然想通的態度無法適應。
是江滄的誕生緩和了婆媳之間惡劣的情勢,柔軟了江李氏那顆偏執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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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原本江垠不打算讓妻子拋頭露面的,更何況她也興趣缺缺。但,江李氏提醒了他們,江滄的彌月之宴雖然不是什麼大事,卻也不好低調處理,以免招來的猜疑,而且熱熱鬧鬧的這件喜事,也算是對湘婷的一種彌補,何樂而不為呢?
江李氏說得頭頭是道,令人找不到疑點,於是乎,「富甲天園」的女主人亦得出席。
「好美呀,夫人。」為湘婷梳髮的奴兒在她盛妝打扮完畢之後,屏息地道出最中肯的評語,並準備陪著半羞半懼的她來到大廳。
隨著奴兒的話,她怔怔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人兒淡掃蛾眉、朱唇皓齒的模樣是如此嬌俏動人!這會是她嗎?可臉上每個表情又確確實實是隨著自己的情緒而牽動,令人不容置疑。
張湘婷緩緩站了起來,身上的紫金綾羅及玉珊香囊叮噹有聲,一只翠鈿銀釵插在她的雲鬢之間,一抬手、一舉臂,盡露冰肌玉骨的絕色風華。
奴兒的小臉上淨是得意。這麼美的「作品」,可是花上她好一段時間哩。
「娘,讓您久等了。」張湘婷羞赧的低著頭,並沒有發覺來回經過的女婢男僕們的驚豔目光。
「湘婷。」江垠看見美得出塵的湘婷,緩緩地從紫檀木椅上起身,心中的激動無以復加。他穿著一襲白錦新袍,展現出氣宇軒昂的氣勢。
他們站在一起真登對,奴兒自顧自的想著。
文武廳中,賓客如雲。
不論來者為何總是客,江垠無不以笑臉相迎。
張湘婷則緊張的僵住一張臉兒,別說是笑了,她就連嘴角也放不開,一直抿著。
從沒見過如此大場面的她淨想著要逃。
江垠不動聲色地悄悄回到她的身旁,大手握住她的,輕輕柔柔地,大拇指腹往她的掌心直搔著癢,在她的心湖中揚起一絲甜風,撫平了所有不安、騷動的情緒。
江李氏坐在一旁,尊貴如儀,狀似滿意地享受著現在的老夫人地位。
「叔叔、嬸嬸。」赫然看見兩張熟悉的臉孔,湘婷高興地先行離開正忙著和客人寒喧的江垠身邊。
※※※※
「妳?!」張嬸嬸聲音突地拔高,驚愕的說不出話來。
張湘婷納悶地偏著頭,不清楚嬸嬸驚嚇的原因。
「妳會說話了?江垠他人呢?」張嬸嬸急呼呼的找尋著目標。
「怎麼了?」張叔叔才一靠近,就看到妻子那副慌亂的模樣,急忙問道。
「咱們的婷兒會講話了!」張嬸嬸對丈夫訴道,臉部表情誇張的大有一分色料可以染十分佈的驚愕樣子。
這可不是喜事嗎?嬸嬸怎麼說得好像是什麼罪不可赦的過錯?
張叔叔也大感意外,他先看看張湘婷的氣色,真的比往常好很多,紅撲撲的臉蛋看起來煞是健康。
「叔叔。」湘婷柔柔地開口。
性本急切的張嬸嬸尋找著男主人,「咦,江垠到哪去了?滄兒呢,抱來讓我瞧瞧吧?我說湘婷啊,當了娘親的人了,身子骨可不能還那麼瘦弱哦。」
她和張叔叔互視一眼,不禁莞爾,知道張嬸嬸的嘮叨全是母愛的表現,只要讓她這樣念念就沒事了。
含笑注視著前去找江垠的張湘婷,張叔叔徹頭徹尾地打量著她。
她不只氣色看起來不錯,而且一身名貴卻簡單的衣衫也很適合她,嬌媚煥發的容光中除了少女的羞澀風情外,尚多了一種淡淡的、為人母的喜悅。
想當初,他們都無法理解湘婷為什麼年復一年的和這個世界距離更遠,有心想拉她回來,她卻退得更遠,在他們無計可施之際,是江浪拉了她一把,讓她站穩了腳步,向前跨走。
如今,江垠繼續執行這項工作。
光為了這一點,張叔叔不禁慶幸,當初冒險讓張湘婷進江家門,不是錯誤的決定。
他對走過來的江垠深深一揖,簡單而意味深長的動作,含帶了一個做父親的無限感激。
「歡迎你們來,叔叔、嬸嬸。」
「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那麼客氣。老夫人看起來心情很好啊。」張叔叔敏感地望向江李氏,後者端坐在椅上,顯然無意過來,不過投過來的眼光算是平淡,令張叔叔不得不猜疑她是什麼時候有了這樣大的轉變?
湘婷來到江垠面前,為江垠愛憐的審視而害羞的點頭,「娘剛剛有先吩咐我,說等叔叔、嬸嬸一到,筵席就可以開席了。」
「哦。」張嬸嬸本想把這個字拉得又大聲又臭長,不過張叔叔的警告眼光讓她悻然道:「真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抱歉。」張叔叔壓低了嗓門對江垠道:「內人還在氣自己竟然錯過了婷兒的做月子,當她知道自己升格做了嬸婆時,高興得像孩子似的,而打算來看婷兒時,卻總被事情耽擱了,一直忙到現在才抽得出空。」
「布行生意那麼忙碌嗎?」江垠總覺得張叔叔的話中有漏洞,不過又指不出是哪裡不對勁。
「沒什麼,你也知道的,季節更替時,生意總會忙碌一點。」
「不如請叔叔將生意併到『富甲天園』,替我掌理這方面的事情如何?」
「不了。」張叔叔不甚在意,「反正只是餬口的小本生意,沒什麼大不了。」
「叔叔的話前後矛盾哦。」江垠笑笑地提醒他,眼底掠過一抹深思。
張叔叔怔了一下,驀地知道自己在無意間竟犯了一個明顯的錯誤!心思在瞬間百轉千迴後放聲大笑。
「老伴。」張嬸嬸吃驚地回頭,卻見他揮手示意沒事。
「好賢婿,當初我真沒有看錯人,請借一步說話吧。」
※※※※
「我本在朝為官,不料內監王公公因為我屢屢和他起衝突,使了計謀讓我不得不以養病理由辭官,為了怕連累到家族,我這才改名換姓,和內人躲到太原來,以布行生意維生。」張叔叔溫文的眼中悲傷盡露,「老夫那時當真是人未老、心先衰,當今皇上若再不罷黜王公公那班賊廝,天下難以永保太平哪……」
「為什麼晚輩總覺得您這番話像是在告別呢?」江垠劍眉緊緊的攏靠在一塊了。
「我當真是要來告別的。」張叔叔沒逃避、沒敷衍,爽直的承認了,「婷兒的未來想來不用再讓我們兩老擔心了,這會兒人生亦無牽掛,我和婷兒她嬸嬸也可以放心去實現我們的心願了。」
「你們要去哪裡?」
「也許去終南山養老,在那兒種蔬栽樹,沒有外人,以書畫為子,陪伴我們兩老吧。」張叔叔拍拍江垠的肩,明白告知他們也許不會再有相會之日了。
「叔叔……」江垠還想勸說什麼,卻在張叔叔一個制止的手勢下止了口,明白老人家心意已定。
「老夫在婷兒尚年幼時曾私下請教過一位高人,他深諳卦卜之術,且善從一些龜文鳥跡之中預卜未來,我曾拿婷兒和浪兒的八字讓那位高人合過……至今才知道為何總算不出個結果。」
也是,陰陽已經兩相隔,如何能有結果?
「那您還讓湘婷和他……」江垠不瞭解如果早已知道他們根本不會有結果,事先為什麼不加以阻止呢?
「為什麼要阻止呢?」張叔叔反問:「只有孽緣才得阻止不是嗎?這段情緣是上天早為他們註定好的,誰都改變不了,一份相濡以沫的感情可能說變就變嗎?何況他們在年幼相識時,命運之輪便已經開始啟轉。凡上天屬意的事,豈是凡夫俗子能加以干涉的?」
張叔叔靜默了一會,續道:「不,其實應該說,當時的我也不願意相信那位高人所說的,所以不予理會,而人又怎能和天爭呢?」
「不。倘若是我,為了摯愛的人,我不會畏天。」江垠抬高下巴,流露出一股尊貴卻非言過其實的氣勢。
好一身不卑不亢的傲然。畢竟年少總輕狂啊,張叔叔在心中喝采之餘亦浮出淡淡的熟悉感,想起自己當年在朝廷上慷慨激言上奏的模樣。
老了,看得多了,這才明白天下並非是踏在自己腳下,而是任天下之意在自行運轉,誰輸誰贏、誰敗誰勝、誰榮貴顯名誰又沒沒無聞,有時候看來竟非常可笑,啞然之餘只能大嘆「天命如此」啊。
「我相信你。」張叔叔淡哂,「我能夠放心地將婷兒交給你了。」畢竟,只有真正愛上對方的人,才會對天講出如此大不逆的誓言。
「少爺,大家都在等您,孟家公子來了。」門外,傳來僕人匆匆的呼傳。
「那麼──」江垠仍注視著他,「就請叔叔嬸嬸接受我們的餞別吧。」
席終了,人散了。
除了忙著收拾席筵間的殘餚剩羹的僕傭仍忙著,江家的熱鬧氣氛亦悄悄恢復原有的平靜。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思索著這兩句詩,張湘婷漫不經心地搓揉著身上的皂沫,仰高了頭,露出潔白優美的皙頭,水珠兒便順勢滑了下來……
第一次初嘗為主宴者的地位,她怕得猶如秋葉打顫,如果不是江垠不時出現在她身邊,不是江綠湖嘰咕嘰咕、有點兒沒大沒小的態度奇異地鎮定下她的心,今兒個怎能讓她順利過關!
「夫人。」木門先是被輕輕敲扣,然後一名丫鬟探頭進來,「奴婢給您拿更換的衣服來了。」
「奴兒呢?」雖然開口說話了,可她還是惜字如金。這個丫鬟面生得很吶。
「奴兒在幫著收拾宴席的桌子,老夫人要我先來服侍您。」丫鬟乖順地回答著,圓圓的臉平凡而和善。
「我沒見過妳。」她皺眉思索著是否見過她。
「奴婢小春。」那丫鬟福了一福,「是老夫人在半個月前買下奴婢的。」
原來是新來的丫鬟,「妳好,小春。」
小春有些吃驚,也許是沒想到少夫人竟會對她如此多禮,初見面便三分禮,沒得真心也不失好感。少夫人比老夫人好上太多了,老夫人外表是高貴平穩,卻令人有些寒顫,不知道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難怪愈來愈多下人都偏靠向這名年輕夫人了。
「我可以自己來,沒關係的。」張湘婷和氣地打發她,待她闔上門退去,才享受地闔上眼,用纖足頑皮地踢著水玩。
「舒服嗎?」
低沉的嗓音驀地自她頭頂響起,駭醒她半陶醉的神智,尚不及眨眼,浴桶旁點起的燭燈已晃了晃光焰,光亮旋即被遮去大半。
「啊!」
什麼都來不及掩住,江垠笑吟吟的俊臉已在她眼前。
※※※※
「你、你——」努力地絞盡腦汁,她卻發現自己不曉得該說什麼。
就算他是她的夫婿,這、這也算是踰矩啊,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這可是為夫的權利。」他邪邪地勾起笑,「來,妳這兒沒洗乾淨。」
還沒找到他指的地方,整個人就突然被往前一拉,盤在頭上的長髮因衝力而被打散,洩成一簾絕美的烏瀑,捲住兩人的身軀。
他輕而易舉地堵住她朱唇內將要喊出的驚慌,瞬間轉化成甜蜜的嬌哦……他將平寬結實的胸膛抵著她摩蹭,逗得她紅芽般的乳蕾堅硬地立起,渾身酥癢、軟綿無力,完全臣服在他的掌控之下。
划過水波,他用大腿夾住她,男性亢奮堅挺緊抵著她無法錯認,柔弱嬌纖的她根本無處可逃。
她好不容易等他鬆開她的唇,才發出一絲抗議,「產婆和大夫說不可以——」
短短幾個字讓他停住了,沒錯,她剛生產完,的確是還不可以——他怎麼會糊塗到忘記這一點。
他看起來好像很難過——張湘婷真想安慰他,可她不認為他會接受這種安慰。
江垠再度抬起頭來,「娘子,相公我好可憐,說,妳要怎麼補償我?」
「嗄?」補償?這是哪門子道理?
「也許……」江垠咬著她的耳廓,親親她精緻的耳垂。「妳可以這樣補償我——」他要讓她嘗嘗另一種激情快感,更樂意親自指導。
她無聲的倒抽口氣,他的手指隨著話語滑入她的雙腿間,找到她的幽谷,找尋到她的柔軟,開始進行一連串的挑逗及貪婪地索求……
她猛然抓住他的手。
兩雙眼睛的光芒瞬間交纏在一起,一方是震驚、謹慎,對一切是感到那麼不可思議,而另一方卻認真、堅持,閃爍著滿足的火焰。
這只是她心裡的掙扎而已嗎?還是她和他的關係又發生了另一層微妙的改變呢?
她想起他們正式圓房的那一夜——她在熾烈的慾火中焚盡自己,在無法自拔的沉溺中重生,那時她默默地流下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那是代表了什麼嗎?
她沒能再想下去!
刺激一路蔓爬上她的全身,他的手指逗惹著她、愛撫著她,在她體內深入淺出衝刺……
一手忙碌地揉弄著她大腿柔軟的內側,他的唇則輕輕淺淺地啄吻著她的唇及她甜美飽滿的胸。
一股力道再度猛然戳入她,湘婷倒抽口氣,無力地攀附著他,感覺他的手指指腹在陰柔的核心上搓揉——一聲嬌喘,她攀上高潮的峰頂。
「湘婷……」江垠聆聽著她慢慢平復的呻吟,手掌忍不住惡作劇般滑到她的臀上,「想再來一次嗎?」
「別!」湘婷的臉兒因他的邀請而臊紅起來,「讓我起來。」
手發著抖,她站起身不敢回望依然在浴桶中的男人,也顧不得濕淋淋的全身,忙著拾起外衣就想披上去——
「啊!」原本就要蓋上的外衣被他給扯掉,將她翻轉面對他,而她也為眼前他的半裸狀態而咋舌。
濕淋淋寬闊結實的上半身,飄散一抹溫暖的皂香,她的目光不由得往下巡禮,無法不注意順著平坦的小腹而下,大腿剛硬線條居然那麼……
「妳在想什麼?」
江垠背著燭火,她不敢看他臉上的表情,更對他半調侃的語意無言以對,因為他的迫近而沒了呼吸,震顫以對。
「想……想你……」她立即摀住嘴,「我……是說你……」
「嗯哼?」他好整以暇,頗富興味的繼續逼供。
「你這樣……不、不……太好……」他和她簡直連寸髮之距都沒了,叫她怎麼說話?
「那可真糟糕。」他順著她的語氣,「不過,妳就將就一下吧。」他找塊乾布替她拭去身上的水花,也順便擦乾自己。
她偷偷抬起垂下的視線,盯著他擦拭身體的動作流暢無比,彷彿他常常在女人面前清洗自己的身體似的。想來,就突然覺得不大舒服。
「走吧。」沒給她機會抗議,他竟大膽地就這樣抱起僅著單衣的她步出室門,所幸的是時辰已晚,走廊外已無家僕丫鬟在走動。
頭才一沾枕,張湘婷馬上緊閉眼皮,管他想不想睡,先逃開眼前的窘境再說。
「湘婷?」他像是不相信她真如此「好眠」,試探性地往她臉蛋拍拍。
儘量保持著呼息的平穩,她硬忍下想回應他的動作。
他像是被她說服了,喃喃說著:「也是,今天夠累人了。」
她仔細聆聽他吹熄燭火的細微聲響,等待著他和衣在她身邊躺下,並且反身摟抱住她。
也許她自己都沒察覺,這一切的一切,是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自然且安穩的呢?
月高明,映朱閣。風低吟,拂春檻。夜正濃,人俱靜。
「唧唧、唧唧……」
從她背後摟著,他吸嗅著她長髮的香澤,心情起起伏伏,比任何時候都還不安。
彷彿感受到他的情緒,莫名地,湘婷突然微顰秀眉,小臉擰了起來,在江垠尚未搖醒她前,便張開了眼,無端地清醒。
「妳沒事吧?」口氣是淡的,江垠的眉宇間卻有著一絲失落,此刻的他沒有太多心神來安慰她。
「怎麼了?」她眼底有著困惑,轉過身抬起柔嫩的手貼上他的頰邊,輕輕順著他臉龐的線條,小小動作中夾雜著無限親暱及甜蜜。
「沒什麼,作了點夢,現在醒了。」
是惡夢,夢到她和江浪走了,留下他在後面徒勞無功的追著、喊著,卻一步也接近不得。
原來他也是——她忘卻了自身的夢境,很習慣地窩進他溫暖身軀弓成的搖籃,將頭頂在他的下巴處,小手平貼在他的胸膛上,感受著他心跳的悸動,無形地安撫了他。
沒有生理上的情慾,兩顆心卻貼得好近好近。
他喜歡她這樣倚著他,彷彿他是她的天地支柱,眼底的唯一。
「嬸嬸說他們要走了。」張湘婷忽然開口。
「她說了?」江垠還正煩惱著該如何對她開口。
「嗯。」張湘婷頷首動作帶起髮的絲滑,有些無意地撩撥著他的心,「叔叔講過,等我嫁人,時機成熟,他就要走了。」
江垠心疼她落寞的語氣,「妳在哭嗎?」這就是她突然睡不好的原因嗎?
指尖謹慎地輕拂她的眼睫。是乾的。
「沒有。」她咬緊下唇:「很早以前,叔叔就對我講過了。我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一顆淚珠兒含不住,滾落下來。這種事,就算再晚個十年,也依然叫人難以適應啊。
「我去勸叔叔嬸嬸留下來好嗎?」他心疼地道,願為她的心傷而盡力。
「不用。」張湘婷勉強笑笑,「那是叔叔嬸嬸很早很早以前就這麼打算了。沒關係的。」
不能哭,是做娘的人了,更何況她相信一定會有再和叔叔嬸嬸碰面的時候。
人生有聚就有散,這是她從小就明白的道理。
月有陰晴,花有開謝,人有聚散,恆古從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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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今天是廟會,四處張燈結綵,原本寺廟一帶林密通幽、湖光粼粼,但此時完全沒有平日的靜謐──
左邊的路口擺著甜食,酸梅湯、梅花糕、糖葫蘆的攤子博得小孩的爭圍,童音雜然。
右邊的大路旁搭立了個戲台,待會兒便會有穿著戲服的戲旦準備唱大戲。
前頭有書畫攤,攤側又有人在變戲法、耍雜技,再過去有個小姑娘提著花籃在賣花……形成一幅鳥集鱗萃的熱鬧景況。
遠處,又傳來喧闐社鼓的敲擊聲,現場人心全沸騰起來。
「嗯,今天可真熱鬧。」先是江垠,再來是張湘婷在奴兒的扶持下走下了馬車,馬車停在人煙較少的廟宇後方的一扇偏門前。
蹦跳下來的江綠湖,頑皮地左顧右盼,隨即又纏住甫下車的張湘婷,「別忘記唷,待會兒妳要買糖葫蘆給我的,我要山楂果、梅子,還有——」
「夠了夠了,待會兒爹再帶妳去前頭逛逛。」江垠溫柔地護住妻子。
近日來小江滄不知怎麼地,夜半常驚啼而醒,江垠遂提議到靈覺寺燒香拜拜,順便為江滄收收驚,求個護身的香火。加上正逢廟會,所以江垠索性一了江綠湖一直吵著要出來玩的心願。
兩名僕人提著裝滿祭品的香籃,在後頭跟著。
恭敬的焚香禮佛後,寺廟的老方丈亦在寒喧後先行離去,江綠湖旋即就纏上來了。
「爹。」江綠湖纏得很緊,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咱們現在就去逛逛,快啦。」
「你就先帶她去吧。」張湘婷將江滄換了一邊抱著。「我和奴兒就在寺裡轉轉。」她還是不喜歡人潮的喧嘩。
江垠看看充滿渴望神情的女兒一眼。「好吧,我去去就回來。」他抬手順順她的鬢髮,「等我。」
張湘婷赧紅了雙頰,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溫柔吧,教她一生甘願醉倒其中。
夫妻間那股「意在不言中」的脈脈含情,讓奴兒這個丫鬟一路上不停地偷偷笑著,笑到張湘婷終於忍不住發難:「妳笑什麼?」
「奴婢沒有,不敢,不敢。」口非心是的小姑娘笑得可樂了。
這還叫不敢!張湘婷微嘟著唇,難得的起了壞心眼,不吭一聲地就把江滄放到她的臂彎裡。
「陪我去那邊走走。」
不會吧!奴兒苦哈哈地看著小主人。這個天之驕子一生下來就一副白白胖胖的模樣,再加上出生後就備受寵愛。若不好生照顧,待會恐怕就有得瞧囉!
「奴兒?」
「是。」唉,夫人的音色若水,就算是命令,也會激起柔和的漣漪,叫人拒絕不得。
※※※※
相較於寺殿的吵鬧,安靜的碧池旁倒像世外桃源了。
池中的錦鱗見到有人來了,五顏六彩地全圍攏了過來,搖動的魚尾拍著水面,濺起水花。
從剛剛到現在,她就一直盯著池面發呆,身上披著一層薄薄的桃紅輕紗,將她襯得風姿娉婷,恍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依稀間她彷彿看見了江浪的笑容,他的笑容一向都很真,長大成人後更顯得燦爛,但是等她想看得更仔細時,江浪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男人面孔,和那抹溫文的淺哂。
「浪……」喃喃念著這個名,她陷入恍惚中,想再次看清那抹江浪式的笑容,來安定心中洶湧的情潮。
奴兒就是不懂夫人在感傷些什麼?如此明亮的好水好景,有什麼令她悶悶不樂的?
還沒開口問即聽聞吵鬧聲,奴兒頸後毛髮豎然直起——她太大意了!尚未回頭,一群穿著華麗的男人已一窩蜂地湧入這方小小天地,野蠻地破壞原有的詩情畫意。
「喲,公子,您瞧瞧,這寺院裡居然還藏著這麼個小美人哪!」一名看來流里流氣的家丁拉開嗓門,唯恐他的主子聽不見似的。
原本好眠的江滄不舒服地一皺眉頭,發出啼哭,不客氣地直衝雲霄。
「原來是個小娘子。」打著酒嗝的華衣公子搖搖擺擺的走向前。
他是城中吳知府的獨子,吳法度嘛!奴兒立刻在腦海中搜尋出有關這個人的記憶。
吳知府的作為平平,渾然不知自己的兒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袴子弟,背地裡瞞著父親吃喝嫖賭,尤其又以酒色為重,有事沒事就喜歡上大街調戲東家小娘子、西坊的大姑娘……
「走開!」吆喝的家丁很主動地替主子掃除「障礙」,直接圍住張湘婷一人。
她嚇得嘴唇直顫,身子直要癱軟下去,殊不知那種脆弱無助的嬌憐樣,更能引發男人的原始本性。
「大爺,你們要做什麼呀?」奴兒在旁驚懼的叫聲讓整個場面更緊張。
這也讓張湘婷想到小江滄,不,她不能讓奴兒和滄兒受到傷害!
「請……請放開我!」當吳法度的手搭上她的手臂時,張湘婷頓時嚇得沒了三魂七魄。「您踰矩了!」
「我踰矩了?」吳法度一行人哈哈大笑,還故意模仿她的口吻。美色當前,吳法度最喜歡欺負這種看起來一碰即碎似的女人。
「小娘子,我踰什麼矩啦,來,親一個。」把嘴往前拱,色瞇瞇地準備一親芳澤。
「哇——」奴兒突然放聲大叫,「救命啊!救命啊!誰快來救救命啊!」她的聲量清而宏、遠而明,方圓百里內都聽得一清二楚。
「閉嘴!」一名家丁惱怒地揮掌就往奴兒打去。
奴兒半驚半惶地靈巧閃過,眼底卻閃著惱怒及機靈。就見她一隻手抱著小主人,一隻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家丁腰間輕揮衣袖,霎時,一個大男人就突然無力地倒在她的腳邊。
「喂!」由於奴兒的手法快得只在彈指間,其他人根本沒看見是怎麼回事。
「小三!你怎麼啦?」
張湘婷趁吳法度這一分神,使盡吃奶之力掙開他的束縛,吳法度的腳步一個踉蹌,若不是後頭的人及時扶住,恐怕早跌個狗吃屎了。
「夫人!」奴兒抱著江滄就往張湘婷衝來,明明一臉的害怕,但背在身後的左手卻毫不留情地彈射出三顆小石子,分別打中三人的額角,讓他們的鮮血往下直流。
「好痛!」尤其是吳法度,奴兒使的力道最強,血簡直是噴流而出的。
而那些大男人還都是一臉蠢相,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湘婷!」甫從廟會回來的江垠一踏進寺廟裡頭便聽到叫聲,沒想到竟會看見這種景況。
「哇,少爺,救命!」奴兒攙著張湘婷往他快步走來。
江垠眼看著妻子驚恐駭怕的樣子,心火頓冒。
「這些壞蛋要調戲夫人哪。」奴兒覷著男主人倏然寒冽的眼光——想來主子不只是氣壞了,而且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爹!」江綠湖緊緊靠到張湘婷身邊,顯然也對江垠的臉色有感而懼。
「你,你又是什麼人?」吳法度一看見這個玉樹臨風的男子便妒恨起來,也霍然明白這個美人兒是他的妻子——不順眼,他怎麼看就是不順眼!
「你是吳法度?」江垠皮笑肉不笑的,「很好,我知道了。」
吳家將會為這名不入流的登徒子而被斷絕生意買賣三個月。
這個威脅可不小!但他就是有能力使吳家連一袋米也買不到,屆時太原大大小小的商號——就算是小如賣陽春麵的攤子也一樣,沒有人會做吳家的生意,他絕對要他們落到拿黃金也買不到一根蘿蔔的窘境!
擁著哭泣的張湘婷入懷,江垠更確定了這一點。「我們走!」
「站住!」顯然這樣有失面子,不死心的吳法度竟然擋到江垠的面前。
沒有多加考慮,江垠施掌出力,一擊拍到對方的肚皮,所有動作只在吐納之間。他不是個練家子,不過用來應付這種虛張聲勢的傢伙已綽綽有餘。
吳法度再度發出慘叫,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眼一翻即昏死過去。
※※※※
話說張湘婷受驚回府的消息馬上傳遍整座府邸,所有關心的家僕一聽到立刻拔腿往書樓奔去,急著探望少夫人。
相較之下,午睡醒來的江李氏除了泰姨外,竟然找不到任何奴僕來服侍她──一大夥人全不見了。
江李氏外表是看不出什麼怒意,實際上可氣得直發抖!
反了!真是反了!一個個牆頭草,也不想想這麼多年來她才是「富甲天園」實際掌權的女主人,他們這麼一來不都明白地表示那個小白癡爬到她頭上來嗎?
她受夠了!
※※※※
「她要哭到什麼時候啊?」江綠湖站在門外,同奴兒聽著房內傳出斷斷續續的哽咽,後者苦著一張臉搖頭。
「我哪知,不過萬幸沒有發生什麼憾事。夫人許是有些鬱心,趁此發洩出來就好了。」
嗚,其實她也想哭啊,萬一小江滄偏挑此時給她鬧起來的話,她就算是有十個分身也難應付哪。
「奴兒,小少爺醒了,快來哄他睡啊。」
「知道啦。」奴兒垮下臉,嗚嗚,說曹操曹操就到。
「別哭,小女孩。」累得眼皮都快閉闔在一塊了,江垠依然耐性十足地拍撫著她,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她背上拍呀拍的。「乖乖,沒事,別哭了……」
張湘婷一路淅瀝嘩啦地哭回家,哭到震動江府上下,哭到江垠安慰得口乾舌燥,乃至於都快氾濫成災了。而他衣服上的濕意早就分不清是他的汗漬還是她的淚痕。
江垠已不知是第幾回強按下升到咽喉的呵欠。
不知道什麼時候,張湘婷竟然睡著了。
當她醒來時,桌上蠟焰僅剩細細幽光。
發現棲在她背上的那隻大手停止了規律性的拍撫,而是垂下來擱著,張湘婷這才想到他睡著的可能性而抬起臉。
他的頭微微歪向一邊,頭髮凌亂的披蓋在額際,雙眉舒展,他的睡相不怎麼優雅,不過不管他如何,她都愛啊……
愛?!
她驚訝地摀住嘴,錯愕於這項領悟。
她愛上了江垠!
不,她早就愛上了他,只是一直到現在才敢明確承認。
「垠?」她柔聲輕喚,想搖醒他。
困獸般的嚎聲早她一步響了起來,由低吟迅速變成高亢而激烈。
江垠左右來回晃著頭,在枕上的方寸之地痙攣發抖著,垂放的手臂用力得青筋暴現,而冷汗正以驚人的速度凝聚在額頭及臉頰上。
當他那種痙攣似的動作愈益加大時,張湘婷不得不退開一點距離,跌落到地板上,無助地看著他緊繃得睜開眼睛,直直的立起上半身來。
「你還……好吧?」她不敢說他剛剛的樣子有多嚇人。
好半晌他才逐漸清醒,不過仍然疲倦。
「嗯,我嚇到妳了?」他扶起癱坐在地板上的嬌小人兒,確定她安然無恙。
她微微嘟起唇,探索地凝視他,「作惡……夢嗎?」
「嗯。」江垠並不打算多談。「我一定是被妳哭迷糊了,才會連自己睡著了都不知道。」他逗趣的以指尖輕刷她的鼻尖。
「我抗議這種說法。」張湘婷不滿的哼了一聲,還吐吐粉紅的小舌尖。
江垠也回她一個鬼臉:「來吧,妳該好好清洗了,髒兮兮的小豬。」
「我,我才不是。」小豬?湘婷強烈的抗議,「你……才髒。」
她忿忿地鼓起腮幫子,江垠忍不住順手捏捏那粉白水滑的肌膚,享受那柔軟如絲的觸感。
再也克制不住,江垠抬起她小巧的下巴,飛快而灼烈地印上一吻——在她因驚訝而微啟的雙唇上。
他本來只是要求輕輕的一記小吻,但是一觸及她的芬芳柔軟,原先的打算便全拋到九霄雲外,她滋味甘美的令他無法自拔……
直到兩人都氣喘咻咻,他才滿足的放開她。
俯視她嫣紅迷惘的臉蛋,江垠忍不住勾勒起男性自得且滿足的笑。「再來?」
張湘婷欣然地接受這項提議,整顆心像翩翩的彩蝶飛舞,貪想渴求汲取更多的醇蜜。
他們的深吻纏綿得幾乎令他抽不了身,勃發的慾望直鼓噪著他好好愛她——
不行!好不容易拉回一絲理智,他勉勉強強的放開她。「我去叫人準備準備,乖乖在這等著,小女孩。」
張湘婷愣愣的見他逃命似的奔開,頓覺委屈又難堪。
江垠是怎麼了?他不喜歡……親她,所以感到後悔了?
不,不是這樣的。心底細微的聲音渺渺揚起。他也很有「反應」呀,可是為什麼……
還是他想更進一步,卻怕嚇到自己,才……
心中突湧的這個想法著實羞人,火辣辣的紅霞立刻佔滿她整片秀頰。
※※※※
窗外的月兒西降至與窗檯同一水平。
沐罷,他們半擁半臥躺在床上,愜意地不想動。
他垂下目光時,她輕輕柔柔的迎視,但笑無語,更交織出無聲勝有聲的濃情蜜意。
「是槴子花的香味。」江垠聞著從窗口飄進來的氣味,淡淡的道:「我喜歡。」
「浪也是。」不加思索的衝口而出後,她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
她頓時緊張起來,渾身繃得緊緊的,挪不開的視線盯著他的表情,牢牢的。
原本撫著她黑髮的手一頓,片刻後才再度輕徐的繼續,「嗯,浪也是。」江垠努力地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原本江浪應該才是湘婷丈夫的這件事是無法抹殺的實情。
他佔了天錯地差的便宜才擁有了她。
但,他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是沒有早一步愛上她嗎?是她懷了江浪的小孩,不得已才嫁給他嗎?抑或是懊惱自己長久以來當了一個睜眼瞎子,不曾發現她的美好?
太複雜了!
江垠苦澀地笑笑,厭憎自己抽絲剝繭的疑思。
他不是曾一再告訴自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為何現在還想將老調重彈呢?
「我記得……」他沒有發現自己開口的嗓音是沙啞的,且帶著濃濃的哀傷,「你們小的時候,浪常常爬樹到隔鄰去找妳。他很皮,我再怎麼責備都沒用,當我罵他的時候,他總皮皮的嘟著嘴,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模樣,總是讓我覺得很好笑,不得不對他的腦袋瓜賞個爆栗。也許我認為把他敲笨一點,他就不會那麼古靈精怪到處搗蛋——」
不自覺的,她擔憂地仰起臉。
他深吸口氣,「天!為什麼他會死?那不應該!那不公平!」
張湘婷被他嚇了一大跳,驚嚇之餘更有惶惶然的認同,從前各種酸甜苦辣的回憶全數在腦海中湧現。
「他還沒有開始施展自己的抱負,都沒開始走自己的路──」他突然放聲大笑,「妳知道嗎?我哭不出來,真的哭不出來,也許總覺得一旦真的哭了,就代表真的承認他的死亡。妳能瞭解嗎?我不要他死!」
小手溫暖地貼上他的臉龐,她的眸,含著不敢滑落的水氣。
「懂。」
就那麼短短一個字,鎮住他浮躁的靈魂。
他將臉深深埋在她的肩窩處,不肯放過她一絲恬然馨香,希冀那可安撫他不停翻騰的悲痛。
「垠?」張湘婷眨眨眼,對落於頸邊的濕意一驚。
一滴接著一滴的淚水浸沾她的頭髮,不曾停止——
張湘婷試著將他抱得更緊,卻不意被他拉平了手臂,才赫然發現江垠的眼光落到她開襟的胸口。
「你!」她突然覺得說話好困難,「你不覺得這樣不太……不太好?」
「不太好?」黑暗中,他綻開的白牙倏地一閃。「糟糕,那我得想個辦法『好』一點。」
話落動作起,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她按到身下,落入她眼裡的便是他那堵精實的胸膛,一起一伏,誘惑迷亂的她伸手摸著。
他突兀的抽氣聲乍起,她方才回魂,怔然看著自己的手——
是什麼時候黏到他身上去了?!
赤裸裸的肌膚相觸讓她也倒抽一口氣。
這種感覺人、太……
江垠邪魅地笑了一聲,「原來小女孩的膽子恁地大的。」他輕輕俯下,抵著她的額,心中猶豫了一秒──
旋即他汲取她一切的甜美,綿密細吻順著她臉部的線條遊走——在她光滑飽滿的額上,在她緊閉的眼皮上,在她挺俏的鼻尖上,在她水嫩的芙蓉頰上——最終,緩慢貪婪地品嘗著她的唇。
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滑到他的腰後,緊緊環抱著。
一個吻不足以打發他,他要更多。
愛撫著她小巧的臀,他的手攀爬上她的背脊,輕輕地挪移至胸前,隔著布料覆上她飽滿挺俏的雙峰。
張湘婷在他懷中一僵,繼而顫抖地停止一切的動作。
江垠心中一凜。
小女孩在想什麼?她想拒絕嗎?更重要的是,他能禁得住她的拒絕嗎?
原本撫弄她豐腴的手掌頓時停了下來,熾眸張狂地對上小鹿般赧怯的清澈大眼,他不可思議地讀到全然的信任和渴盼!
看見他詫異的神情,張湘婷甜美一笑,大膽的懇求,企圖說服他,也再度讓他神魂顛倒。
「繼……續。」
他凝視著她,「妳知道自己在要求什麼嗎?」江垠低語詢問。
沒勇氣和他的眼相望,她輕輕頷首。
江垠攔腰橫抱起她,張湘婷低喘一聲攀住他的肩臂。
他的懷抱溫暖、有力、熱烈,令她沉迷。
他迫不及待地將她放倒在床上,灼灼的注視她含羞帶怯的嬌純,雙臂撐在她身側,以強健的體魄困住她。
張湘婷呼吸很急、很快,微顫的雙手握緊了拳,卻又強迫自己不動,她緊張的緊閉著眼,貝齒快將下唇磨破了。
她簡直就像是一隻被推上祭壇的羔羊,靜待屠夫的宰割。
江垠啼笑皆非的俯下身,側翻到她旁邊,一手撐著頭,一手將她的身體圈住,把玩她衣上的繡花及凌亂的布料皺褶,眼光恣意描繪她修長的頸線及胸前敞露的細緻雪白。
緊張的時刻始終沒有降臨,她悄悄張開一隻眼,不意卻覷見他正慵懶地在一邊舒展著筋骨。
他不打算「動」她了嗎?張湘婷偷偷地看見他將手蓋到她的小腹上,又趕快閉上眼睛,悄悄在心中數數兒,沒多久又張開眼——
他的手有意無意地慢慢撫捏著她,撫捏酥癢得讓她的腳趾頭不由得蜷起。
柔柔的溫暖灌盈著兩顆心,濃得即將傾溢而出。
大手在愛撫間以毫秒之速解開一顆顆鈕釦,她美眸圓睜著,奇異而愉悅的看著他的手柔情地愛撫著她,覺得像在接受一項洗禮,純淨得令她發出滿足的呻吟,享受他手指移動的熱度。
「妳好美。」他瘖瘂的在她耳邊低訴。
真的嗎?她張口想問,卻因他的手指迅速往下移動而喘息嚶嚀。
他溫柔又殘忍——溫柔的挑逗她雙腿間的秘密幽谷;殘忍的燃起她的想望,又遲遲不滿足她。
摩撫她豐潤的胸,他帶著愛憐吸吮著上面綴著的嫣紅乳尖,健臂摟著她,以自己結實的身軀貼合著她。
輾輾轉轉、反反覆覆,舌尖沒有止盡的盡情舞戲,他含笑聽著她聲調開始高揚的婉轉呻吟。
太美了。
她狂野地為他分開腿,弓起玉足纏到他腰際,邀請他和自己交融成一體──
他徐緩溫柔地將自己推入她的體內,旋即猛烈律動起來,雙雙陷入激情狂愛的漩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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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早晨的光曦輕柔的吻上她的眼,她帶著甜美的笑意轉醒。
她靜靜地看著他,有著好幸福、好滿足的感覺。
愛上一個人就是這樣嗎?
橫過她俏臀的大腿往她蹭了一下,敏感得讓她馬上聯想到昨夜的纏綿,她臉浮紅霞地背過身去。
「撲通撲通?妳的心跳得好快。」一隻手冷不防地握住她挺秀的玉乳,嚇得她放聲尖叫。
江垠好笑地收回手。「親愛的娘子,我才偷吃妳一口嫩豆腐,妳也不必這麼誇張吧?」
「你、你……」她實在想不出什麼罵人的話。「我、我……欺負!」
「噢!」他一邊的眉挑得高高的。「妳要欺負我?」
「不是!」微慍掃上她的眉心。「你!欺負我。」
「我讓妳欺負回來就是了。」江垠擺出一副準備「贖罪」的模樣。「小生在此任憑娘子處置。」
「反正,你、你……」哎,反正橫豎她是講不贏他,於是悻悻然側向一邊,生著悶氣。
喲,小女孩似乎準備「氣」定了。沒關係,她既然不肯陪他玩,就換他來「玩」她吧。
而且,他保證會「玩」得非常刺激。
※※※※
仔細調勻一抹光華的色澤,她直往畫紙揮筆。手止筆停,她滿意的頷首。
畫室的門先是響起幾聲試探性的敲扣,然後江垠走了進來,輕輕關上門。
「妳該休息一下了。」江垠提醒她,將手中的茶杯遞向前。
「謝謝。」她將畫筆放下,接過那杯熱騰騰的茶。
江垠稀奇地問道:「怎麼綠湖近來很少來找妳拜師學藝了?」
「那隻小貓是她的新寵,她玩小貓都來不及了,怎麼會找我這個不成材的老師。」張湘婷笑著解釋,「至於奴兒,我剛剛看見她在打盹,就叫她去睡一覺。」
也只有湘婷這種沒架子的主子才會這樣做。若是換作他人,只怕早對奴兒不滿地斥為偷懶,把她辭退了。
「奴兒倒不像是那種貪懶的人。」江垠坐了下來,眼光定在她所繪的畫上。
「連夜來,滄兒吵得她沒睡好,而我又——」她說著說著,竟紅了臉,江垠遂恍然大悟。
「而我的娘子又忙著『服侍』我,對不對呀?」一抹了然的笑凝在他的嘴邊,顯得十二萬分的邪氣。
「噓……」小手急忙摀住他的嘴。羞人呀!
他笑著就著她柔軟的掌心,烙下一個深情的吻,滿意地看見她的耳根亦紅透了。
她害羞地移至窗前,隨即發出一聲輕呼,「花開了。」
的確,那一盆盆原本含苞待放的花,全綻開嫩白的瓣,人映花嬌,花映人豔,竟讓江垠失神了。
湘婷就是如此,總能引他看見平日不曾注意到的美,她在某一方面的心思非常纖細敏感,在她的眼底無一處不是繽紛亮眼的。
以往,他哪會去注意哪株花哪棵樹呢?
很新鮮的感動,他正藉著她的眼,重新在認識這個世界。
緩緩地,他走過去摟著她,形成一幅雙燕于飛的美景,令人生妒又羨煞得挪不開眼。
「妳怎麼會想要繪娘呢?」江垠提出方才發現的問題。
雖然那畫中人物的臉廓只完成五分,卻已精準地抓住江李氏的神韻,輕易地便能辨得分明。
「你看出來了?」張湘婷微仰頭凝睇著他。「娘的大壽快到了,我什麼都不會,只能以畫獻醜了。」
江垠莞爾道:「娘會喜歡的。」
「真的?」聽到自己受到他的肯定,她的信心大增。她相信他。
「不過,為夫的可要抗議了。是不是我長相如此不堪,讓娘子無法下筆描繪?」
張湘婷眨眨眼,流轉出一抹慧黠頑皮的笑容。「我什麼都沒說喲。」
「妳非說不可。」江垠豈是那麼好打發,手指溜到她腋下,她怕癢的閃躲嬌笑起來,往後癱倒在他懷中,他順勢將人帶到床邊,將她的嬌喊求饒聲全含入口中──
※※※※
吳知府一大早即登門拜訪致歉。
江垠的「復仇計」非常奏效,吳知府在被所有店家「斷糧」後,一直不明瞭究竟是為什麼,直到從向來過於溺愛孩子的夫人口中,得知了在靈覺寺所發生的事情,這才恍然大悟。
不孝子歸不孝子,但是他留下來的爛攤子,吳知府依然要收——做人的父母啊……
張湘婷一大早起來就被一堆雜七雜八的事兒給絆住了,由於明日就是江李氏的壽辰,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做出決定,而這些決定又是她得負責的。
早上明明豔陽高照,但是到了中午,天空就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雨開始有一滴沒一滴的下了,待張湘婷從走廊準備回到書樓時,如絲的細雨逐漸轉為滂沱,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霧濛幕。
「咦,是老夫人。」抱著小江滄隨侍在旁的奴兒,眼尖地看清在小亭中的人影。
「嗯。」她也瞧見了。娘自個兒坐在那兒做什麼?服侍她的泰姨亦不在老人家的身旁。想了一想,她將江滄抱過手。「幫我打傘,奴兒。」
主僕三人緩緩往小亭而去,也許是下雨天,也許是眾人在府中忙得不可開交,偌大的庭園中靜得只有下雨聲。
江李氏手執一杯香茗,微垂著頭,一副沉思狀,聽到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這才發現有人靠近。
而且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人。
「娘。」張湘婷示意奴兒先離開。這才揚著笑,抱著江滄在她的對面坐下,「娘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呢?」
江李氏皮笑肉不笑,還沒說話身子就先行背轉過去,以便掩藏她一瞬間清清楚楚在臉上掠過的嫌惡。「只不過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
張湘婷自以為那是江李氏的邀請之意,喜出望外的建議,「我和滄兒陪陪娘可好?」
「隨妳吧。」這三個字是硬從牙關中迸出來的。
太好了。她一直盼望婆媳和平相處的一刻好久了,如今是上天在幫她實現心願嗎?
刻意不去看張湘婷那張臉,她將江滄抱了過來,逗著孫兒,看他在睡夢中露出的甜甜小酒窩。
哼,算她還有點功勞,生下浪兒的孩子,暫且容忍她。
如果是相望無語的情況也就算了,可小江滄不知道是不是不熟悉江李氏的懷抱,竟然哭了起來,還拚命扭動小身體,意欲掙脫江李氏的懷抱。
偏激的心也跟著動盪了起來。
「啊?!」張湘婷急忙將兒子抱回來,哄了又哄。
一副十足為人母者的慈愛狀讓江李氏妒火三丈,沖昏了腦門。她悻悻然拿起半滿的茶杯,只想著離她愈遠愈好,索性背著她,望向亭外的雨景。
「娘不覺得滄兒笑起來的模樣和浪很像嗎?」不知情的湘婷還笑咪咪的問。
浪……江李氏的心口一痛,那會是永遠的傷痕吧?她的浪兒死了,害死他的人竟還敢如此大剌剌地在自己面前提起他?這還有天理在嗎?
被怒氣、恨意沖衝昏頭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現在江李氏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毀掉那個小白癡笑得很幸福的臉!她不配!
「對了,娘妳——」張湘婷笑著轉過頭,只是話沒來得及說完,一支竹柄骨傘就往她的臉劈下。
「我打死妳!」江李氏狂叫著,一下接著一下打著她。
雖然婦道人家的力道有限,但傷人亦綽綽有餘了。
「妳再笑,妳再笑啊!妳憑什麼笑得那麼開心!為什麼垠兒不肯休了妳,為什麼妳這個小白癡不死了了事?妳害死了我的浪兒,還敢笑得這麼開心?」
「啊——」連呼救都無法喊出口,張湘婷就這樣摔下石凳,只來得及用雙臂為懷中的江滄擋著,以瘦弱的背部遮著。
特別沉重的一記敲打中她的後腦勺,「咚」的一聲——張湘婷終於不動了。
江滄的哭啼聲這才傳入江李氏的耳中。
她眨眨眼、甩甩頭,赫然看見手中的兇器——她,她做了什麼呀?!
「夫人!」拿著一盤茶點回來的奴兒,沒料到竟會看到這麼駭人的一幕!
江李氏被奴兒的叫聲一驚,當下發出驚嚎,忙不迭地將被打壞的傘隨手丟棄。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
「夫人的傷勢甚重,每隔一個時辰就煎這帖草藥給她服下,如果過十二個時辰後能夠清醒,就沒事了。如果不能……」老大夫猝然住口,不敢再往下說。
她的額前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卻依然透出血色,豔紅的讓人看了好不觸目驚心。
江垠專注地看著她,恍惚得什麼都聽不見了。
為什麼他沒有早一點發現呢?
早就懷疑母親對湘婷挑剔的態度,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說改就改的,而她非但沒改,而且已經嚴重至形成病態的排斥。
還沒發現自己愛上湘婷之前,他是隻埋在沙堆裡的駝鳥,能將這種情況拋到腦後不管。
他也曾為了敷衍而答應江李氏生下孩子後休妻的要求——儘管絕非真心,但現在他想來仍覺無比羞愧,不知自己當時怎會如此附和?
以前他不甚介意江李氏喜不喜歡張湘婷,但情況變了,如果江李氏不能接受她,也不可以排斥她;如果江李氏不喜歡她,也絕不能傷害她。
他連這一點也沒為她做到,反而讓她受到嚴重的傷害,該死,他真該死!
「爹,娘會不會好起來啊?」同在床旁的江綠湖發現自己竟會怕失去她,不由得哽咽起來,小小的心靈淨是恐懼。
沒理會女兒,江垠衝出門外,衝進江李氏的房間,衝到一身狼狽、呆呆發愣的江李氏面前,冷聲質問。
「為什麼?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說江李氏事後不後悔不害怕,是假話,但是,她心頭的餘恨也未消,對張湘婷的反感亦然,複雜的情感在內心交戰著,化成無比巨大的矛盾。
她尖著嗓門吼道:
「為什麼?因為我恨她!是她,我的浪兒才會死,『富甲天園』所有的人才不再尊重我,她只是一個小白癡,為什麼大家把她當寶一樣捧著、呵護著?她憑什麼!」
「浪弟是死於橫禍,和她無關。」
「怎麼會無關?如果浪兒不是因為她和我爭吵,又豈會跑到外面去?你娶她還不是為了浪兒的孩子,我早就叫你休了她,我忍受不了她的,憑什麼我的浪兒死了,她還能活得如此逍遙自在?」
「娘,難道您沒有後悔自責?您傷她極重,您知道嗎?」江垠錯愕地、厲聲質問。
「後悔?當然有,我後悔怎麼沒當場把她打死了事!」江李氏彷彿為自己壯膽似地叫囂著。
「奶奶,您為什麼會這麼狠毒?」江綠湖紅著眼,亦隨後來到。
她的手裡拿著一幅尚未裝裱的畫。
「妳知道嗎,娘為了慶祝您的壽辰,特地為您畫了幅畫。您知道嗎?長久以來她從未替誰真正畫過人像——就連她的叔叔嬸嬸也沒有,她是真的想好好和您相處。雖然她沒有說過,但是我知道她總覺得對您有所虧欠——」江綠湖說著說著,終究忍不住地飲泣。
「現在我才看清楚,娘她根本不需要這麼覺得。該覺得有所虧欠、該覺得慚愧的人是您。如果您當初沒有那麼勢利眼,也許浪叔叔就不會死,他們會是一對快樂的夫妻,是您破壞這一切的啊!」
說完,綠湖含淚奔出房門。
「綠湖!」江垠追著哭泣的女兒,父女倆一前一後的離開江李氏的房間。
聞言,江李氏呆呆地跌坐在地上。
是她錯了嗎?她只不過覺得張湘婷不配成為江家的媳婦,兩人不夠門當戶對啊——不是嗎?
為什麼聽到那些話她會覺得難過,自己竟會覺得心虛呢?
本來就是她的錯不是嗎?錯在大家為何那麼喜歡她,而疏遠了自己,是她的存在讓她江李氏的面子沒地方擺啊,她為什麼要覺得慚愧呢?
江李氏低頭一看,把畫拿了起來,攤開。
畫中人的確是自己!但,她在張湘婷的心目中是這種形象嗎?
她將自己畫得維妙維肖,而且眉目之間洋溢著慈愛的溫暖,那笑紋、那舒眉、那水樣的柔和神情,是自己遺忘了多久的情緒呢?
是從江浪死後開始的吧,她怨天恨地,憎恨老天爺不長眼,厭惡湘婷的那張臉、厭惡她竟要和自己相處於同一個屋簷下──
為什麼大家皆認為是她錯了,她現下一身狼狽,竟沒有半個人來服侍她?
悲泣之聲愈來愈大,是從她嘴中發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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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春林花多媚
春鳥意多哀
春風復多情
吹我羅裳開
節錄於南朝樂府民歌 佚名 子夜四時歌之一
春天,一年一度的賞花季節,千嬌百麗欣欣向榮。
濃馥的香風吹過柳梢,滴下的露珠打在翠綠的荷葉上。
樹葉與枝椏間,迤灑一地的陽光。
「娘、娘。」一名年約兩、三歲的小女娃咚咚咚地跑過來,髒兮兮的臉蛋上鑲著一對明亮的靈動大眼。
小亭中的少婦停下勾勒景致的畫筆,對興奮撲到身上的小女娃愛憐的一笑,輕揉小女兒的細髮。
「湄兒抓到兩隻蟋蟀,哥哥輸了喲。」江紫湄咯咯地笑了。
「我才沒有。」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童也追過來了,俊秀的小臉上淨是不服之氣。
「不要吵了,你們去找奶奶做個裁判不就成了?」張湘婷提議道。
是的,當年的「意外」她幸運的活了下來,嚴重的傷勢也好了,而後也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
反倒是江李氏,因為承受不了內心的情感衝擊,以致於心神喪失——這是大夫診斷的說法。
如今,江李氏宛如嬰兒般,幾乎什麼事都要別人代勞,將一切事幾乎都忘得一乾二淨,除了滄兒和湄兒,誰也不識得,安恬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小天地裡,猶如當年患有自閉的她。
這算是上天安排的一個諷刺嗎?
張湘婷不願再想下去,準備將精神再擺回畫上,但是一雙多情溫柔的大手從她的身後繞了過來,使她笑著回眸,望入她丈夫深情的黑眸。
桃紅柳綠,儷影成雙,誰能料到,當初心不甘情不願的一場代娶婚姻,會成就如此一樁良緣呢?
情錯了,緣卻此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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