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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3 PM

雷恩那 - 溫柔有毒【單】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若不是有惡霸吃白食又輕薄她,迫得孟雲崢英雄救美,
誰也不知道她姜迴雪的小小廚房裡……竟藏了個天下神捕!
說起他呀,生得一副剛正嚴峻的模樣,卻忒愛甜食,
天天上門來蹭食,但總會加倍回禮,反倒令她過意不去,
幾年下來,她不只糕點,連補衣裁衫納靴、縫香包都為他做了,
這中間要說沒私心是騙人的,可她只想悄悄喜歡著,
畢竟……依她的過往,以及這副藏有祕密的身軀,
想像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絕對是奢侈的妄想。
未料啊,人心如此詭變,連自己這一顆心都難以預料,
原以為在他表明對她並無男女之情後,她會徹底死心不再奢望,
誰知鄰居大娘卻拐了她去啥撈月節與人相看,意外惹惱了孟大爺,
他竟突然醋火沖天現身質問,轉眼又將她攔腰擄人求親?!
老天!這人是糖糕吃多塞住腦了還怎地,怎會變得如此無賴……

【出版日期】    2018/12/12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601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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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3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5 04:58 PM 編輯

【序言】  你是一條蜿蜒的小河

        書展值班那天,早上沒什麼人潮,一個老爺爺的側影吸引了我,他饒富興致的聽著隔壁攤位的工作人員解說手繪地圖以及古今差異,過了一會兒,繞到我們櫃上,慢慢地翻看閱覽區架上的書籍。

       你可以輕易發現那是愛書人的模樣,如同入了寶庫般,連自個兒嘴角彎起了也不會發覺。

       他很享受這時光,這是無庸置疑的。

        他的妻子似乎不太愛看書,不像爺爺會摸摸架上的書,拿下來細細讀一遍,然後放回去,她的視線東瞧瞧西瞧瞧,一會兒看前方的地毯突起來了,一會兒看看場布,偶爾回頭瞥了爺爺幾眼,又目光四處游移去了。

        但爺爺蹣跚的步伐每往前一區,她便也如影隨形上去,兩人形影不離,直至奶奶躁動得有點站不住了,爺爺才端著始終慈祥的淺笑與她緩緩攜手離去,到下一攤又細細逛起。

        顯而易見的,即使奶奶沒興趣,也是耐著性子一早來到書展陪爺爺一區區逛著,成全他臉上那滿足快樂的微笑,那畫面多美,你得親眼看過才算數。

        有些人的溫柔就像一條蜿蜒的小河,緩緩地、徐徐地,來得悄無聲息讓人無法預期,滑溜溜地鑽進了你的生命,直到流淌了心間,溢滿了身軀,才察覺自己被征服——好比雷恩那《溫柔有毒》書中,那溫柔得不可思議的姜回雪。

        她自小被抓入青族「魘門」,被養成以體為器、血肉盡染蠱毒的「蠱人」,在好不容易逃出後,她帶著沒有血緣關係卻相依為命的「妹妹」默兒輾轉來到帝京的巷內大雜院裡落腳,知足踏實地過起平凡而寧靜的生活。

        但說是寧靜,倒也不盡然。

        誰讓她自小學了點醫理,又有一手好廚藝,能做得一些養身又美味的吃食、糖糕討營生,也招來了嗜甜食的天下第一神捕孟雲崢青睞……

        不知何時開始,那天子御賜眾望所歸、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就成了她小廚房裡的「秘密客人」,每朝天未光就現身來蹭食。

        據他的說法,他從來沒有過逾越的念頭,更非對姜回雪有男女之情,都怪……都怪她做的蜜棗糖糕,那綿軟口感和甜而不膩的滋味是他很喜歡的,非常喜歡,老實說,喜歡到有些過頭,這才上癮似的一得空就情不自禁跑來這兒,見她。

        面對這樣的他,溫柔的姜回雪也難以抵擋,這麼一來一往間,情愫悄悄萌了芽。

        儘管姜回雪自慚形穢的認為以自己之身想像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平淡度一生是奢侈的妄想,卻仍忍不住一步步的走向孟雲崢;儘管身為天下神捕的他目前在調查的案子,很有可能把她隱藏多年的惡夢與秘密揭發,卻也不忍逃開這裡——只因她人生最美好的片段,都是在他出現後才發生。

        《溫柔有毒》裡有峰迴路轉的情節,但最吸引我的是大雜院那些年兩人的點點滴滴互動。

        像姜回雪這種像蜿蜒小河的人哪,她的溫柔與存在走得太慢、太靜了,很遠很遠的那頭劇情已然轉了千百個彎,這一頭的我猶在感受她的流動,更別提孟雲崢那感情遲鈍的傻木頭了。

        推薦你來親自發掘這本書帶給你的感動,祝福你也會遇見那條蜿蜒的小河,美好的,綿長的,永續不斷的。



【楔子】 照破眾無明

        她們被驅趕入山腹。

        那一道近乎透明的機關晶石門將唯一出口堵上,開在山腹中的小道又窄又長,蜿蜒迴旋,或近或遠的地方有著無數古怪聲響。

        山腹中無一盞燭火照明,僅靠嵌在石壁中的青磷石發出的微光,將她們臉上惶惑與戒備的表情淡淡映出。

        落進清秀女子那雙淡瞳中,一切像是模糊的,卻又無比清晰。

        她們一眾共十五名,全是年歲介在十二到十六歲的女兒家,不管當初是如何進到這青族「魘門」,自願也好被迫也好,如今再無一人是乾淨肉身。

        如此這般不潔,不是指女子貞節受損,是她們已被以體為器、養蠱入身,血肉盡染毒質。

        這座山腹是青族「魘門」的天然蠱甕,無數的蠱蟲和毒物長年盤踞、繁衍,成為「魘門」將人煉化成「萬蠱毒膽」的最後一道關卡。

        只要有本事在這天然蠱甕中撐過三日,活著離開,足證煉化大成。

        但,她沒能撐過去。她知道的。

        一隻綿軟小手緊緊與她的手相握,她拉著那個喊了她六年姊姊的癡娃兒不斷疾奔。

        落到這般境地,都自顧不暇,她還是無法將對方棄了。

        這癡娃兒,與她畢竟是整整六年的相伴,是她被困在「魘門」這十年來,唯一令她感到溫暖的小東西,是詭譎晦暗的絕處,仍以天真純然的心對她綻開的一朵小花。

        不棄。

        對於心間那頑強存活的一點點美好,不能棄。

        山腹中的小道錯綜複雜,腥臭氣味撲鼻而來,她察覺到明顯的風向流動。

        有風,即表示很可能有另一道出口,她們不斷往上,鎖定一條螺旋向上的小道往頂端奔跑,跑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胸中痛到快爆裂,但不能停,一旦停下,那些藏在暗處的詭物便會一擁而上。

        一旦被追上、被包圍,無路可逃,只剩對決。

        耳中陸陸續續傳來慘叫聲,是那些被迫迎戰的女兒家們死前的驚嚎,她咬緊牙關,眨掉不斷冒出的淚水,努力看清前頭路。

        終於終於,她看到那一點天光,在頂端閃耀。

        活路已然不遠,一鼓作氣就能逃出生天,緊跟在身邊的癡娃兒卻驟然狠摔一跤,孩子嗚嗚哭泣喊疼,她邊低聲安慰,邊吃力地將瘦小的女娃兒揹起,甫直起身,前路已被一群毒物擋住。

        不……不是一群!

        牠們匯聚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此值盛夏,正是山腹中這些玩意兒猖獗活躍的時期,腥風迅速撲來,宛若凝結成一團團無形的硬塊,沉鬱晦暗,足以迫得人胸肺窒礙、丹田閉塞。

        牠們像是解決所有入侵者後,竟發現還有兩條漏網之魚,而且還讓「兩條魚兒」躥出這麼遠,對佔著山腹為王的牠們來說簡直是天大恥辱,所以往這兒匯聚過來的不是「一群」,是滿坑滿谷滿山腹的毒玩意兒,全數湧至。

        她是怕,但怕也無用,不想哭的,流淚卻成了本能之舉。

        想活下來是這麼、這麼的難……

        然,該來的,終究會來,那就賭了殘存的這一口氣,咬牙去拚!

        毒物群起撲至,鋪天蓋地不留丁點縫隙,她僅記得自己狠咬牙關,狠得整座下顎作痛,她拿自個兒的肉軀當作屏障,覆在那具過分瘦弱的小身子上,而接下來……接下來……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亮。

        亮到她腦中一片銀似雪白,彷彿她渴望至極的那一點點天光在腦袋瓜裡悍然炸開,霸道至極,爆出衝天蓋地的銀輝。

        這光,究竟打哪兒來?

        她的周遭,一望無際的周遭,無明盡破,映落瞳底的盡是澄透雪亮。

        一切是這般詭譎莫測,但她想,自己應已命絕山腹當中。

        她定然是死去的,如若不然,她不會聽到那蒼老卻低柔的喚聲,喚著—— 

        「雪丫兒……」

        心頭一酸,她神魂俱顫。

        那是姥姥在喚她呢,只有姥姥才會這麼喚她,如此熟悉,無比懷念,往她心口落了一記雷似的,震得她四肢百骸泛麻。

        所以死去,讓她去到姥姥身邊了嗎?

        果真這般,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啊……

        「傻丫兒,哪裡是死?妳還活得好好的,自個兒卻不知嗎?」

        那嗓音一如她記憶中的和煦似陽,帶著毫無掩飾的寵愛,她越聽,心房越發糾結,想笑亦想哭,禁不住喊出—— 

        「姥姥,丫兒想您了,好想好想啊!丫兒也想阿爹和阿娘,你們……你們都不在了,我不要啊……再也不要一人獨活,好累……姥姥,丫兒好累……好累……」喊到最後,她氣亦虛乏。

        「是累著了,但還不是停下的時候,是活著的,就別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曾教過妳的,雪丫兒,那呼吸吐納之法,記得嗎?」

        「可是活著……好髒……」她哭出來。「姥姥怎麼辦?我被弄得好髒……」

        「沒事的,好孩子,不會有事的,只要記得呼吸,一吐一納間,一切都會好轉。聽,有誰在喚妳,哭得那樣傷心,妳捨得放下嗎……」

        「姥姥—— 」

        那煦暖嗓聲淡去,對她再無回應,她又慌急又失落,突然察覺身邊挨著一人,她的一隻胳臂不斷被對方扯動。

        「姊姊……嗚嗚嗚,姊姊快起來,嗚嗚……不要死……姊姊起來……」

        一道帶著惡意嘲弄的女子笑音響得刺耳。「還叫姊姊呢?喊得可真親熱。說實話我也不想見她死,送她進山腹,可是盼著出身不凡的她能有所作為。」嘖嘖兩聲。「結果是我太高看她體內的白族血脈,僅差一步就可大功告成,臨了卻還是折在山腹中。」

        「嗚嗚……姊姊起來、起來—— 不要死!起來!」她邊哭邊試圖將人馱上瘦弱的肩背,但屢試不成,仍執拗地一試再試,被她既拉又扯的姊姊依然動也不動。

        「妳這孩子果然癡傻得可以,嘻嘻,她都氣絕多久了?離開山腹到現下已整整一日,早都死透了!」略頓。「若非見她屍身完整,竟未被毒物蠱蟲撕吞入腹,我才懶得連她一併帶出,這其中定有因由,不過我想嘛……嘿嘿,既確認她已死絕,那因由必是出在妳身上。」腳步聲慢騰騰踱近—— 

        「小癡兒,妳在青族『魘門』的山腹中待足了三天三夜,除跌破額角、磕傷下巴、蹭破兩掌和雙膝的皮肉,可說是全鬚全尾撐到底。妳可知這代表何意?」刻意放柔的語調令人頸後泛麻。「意思就是說,煉化大成,僅妳夠格兒成為青族『魘門』最純、最毒的『蠱人』呢!既是『蠱人』,亦是『藥人』,妳這味『藥』獨屬咱們門主一個,嘻嘻,咱們門主大人需要妳來以毒攻毒,小癡兒開心不?妳就要為門主大人效力了,只有妳才有的殊榮啊。」

        驀然間,男人略單薄的嗓聲插進—— 

        「囉唆個什麼勁兒?既確定那女的已氣絕多時就丟回山腹裡,或丟下鷹嘴崖壁,別放在那兒礙眼。」一頓。「把那個小癡兒帶過來。」

        「嘻,阿綺這就照辦。門主此次以毒相攻,定能再駐顏二十年,保雄風不墜。欸欸,阿綺只恨自個兒底子不好,成不了門主的藥,只能眼巴巴見著別人受寵,門主可不能對誰上癮,要不……要不,阿綺可要吃醋了。」女子回答「魘門」門主的語氣,不完全是下對上的口吻,倒有一股親暱味,足顯二人關係不一般。

        門主大人冷哼了聲,似覺不耐煩,女子這才探手去抓人。

        癡娃兒的叫聲瞬時高揚,尖銳淒厲。「不要不要!啊啊—— 不要!姊姊起來、起來!妳起來!起來!啊啊—— 」

        「給臉不要臉嗎!」

        清脆的甩巴掌聲響起,連響好幾記,打得那激烈反抗的尖叫聲變成無意識的嗚嗚哀鳴。

*             *             *

        聽,有誰在喚妳,哭得那樣傷心……

        兩耳能聽,眼皮卻似有千斤重,怎麼都掀不開。

        呼吸。一吐一納。只要記得呼吸,一切都會好轉。

        她被弄髒了,她們都被弄髒了,本該青春嬌嫩,如今全折在那山腹中。

        一路以來直到此際,叫聲淒慘未止,哭聲直擂她耳鼓,如以冰炭置我腸啊,她腹中既寒且熱,反反覆覆煎熬,痛到幾乎要將她活生生繃裂。

        活生生……所以她確實活著,所以,不要忘了呼吸。

        一股氣撞開無形關隘衝進胸肺中,她上身猛地拱高,雙眸陡睜。

        「妳沒死!」那名叫「阿綺」的女子駭然大叫。

        「姊姊……起來……姊姊……」

        她循聲看去,看到那一具不滿十三歲的小身子被男人粗暴地壓在身下,衣不蔽體,滿臉是傷,細瘦到彷彿一折即斷的四肢仍兀自掙扎。

        不要……不要啊!

        她的心如遭利刃挖剖,氣血翻騰,痛與憤怒在神魂深處爆開。

        砰!轟隆隆—— 

        「門主?!妳—— 妳做了什麼……啊!」女子驚惶的質問陡斷,剎那間倒下。

        不僅女子倒地不起,正在作惡的門主大人亦癱軟在大榻上,五官扭曲,七孔流血,半裸的身軀不住抽搐。

        她不清楚事情的起因與細節,只隱約曉得是自個兒這具身子起了某種異變。

        但,無妨,異變就異變,她還活著啊!

        她還能救到她在意的人兒,變得再髒也無所謂。

        踉蹌起身,把同樣暈厥過去的小小姑娘吃力地馱上背,揹著人往外逃。

        六歲時候被強行擄回,困在「魘門」十年,她無時無刻都想著要逃,這十載歲月沒有白白浪費,她早將青族「魘門」所盤踞的這座雙鷹峰摸了個徹底。

        往山峰底下逃,極難有活路,「魘門」大小門眾遍佈雙鷹峰,嚴守各個出入口,往底下走等同自投羅網,所以只能往上。

        往上。

         爬到位在頂端的鷹嘴崖壁,從那制高之點縱身一跳,夏汛頻發的時節,峰底下的那條險川水勢最為洶湧……

        倘使身墜湍急渾濁的川流中,只要記得緊緊保著一絲清明,隨波逐流而去,由著湍流將她倆帶得遠遠的,也許……也許更有活命的機會!

        此時此際她求的已然不多,僅希冀這一路爬上崖壁,不教任何人發現。

        「姊姊起來……起來啊……不要死……」

        趴伏在她背上的小姑娘似醒未醒、模糊囈語,令她淚濕雙眸,膚底又隱隱欲要躥出什麼。

        她不忘呼吸吐納,賣力地呼吸吐納,強將那古怪感覺壓下。

        她低聲應道:「好,不死,咱倆兒都好好活著吧,不死的……姊姊起來了,我們一塊兒逃,一塊兒活。」

        老天終於肯垂憐這一回,往鷹嘴崖壁一路爬上,竟通暢無阻,不見半個人影。

        而雙鷹峰下……彷彿亂作一團。

        感覺好多人往峰底下奔跑,叫囂與怒喊聲隱約傳來,她不知發生何事,亦沒多餘心思去弄個清楚明白,卻曉得雙鷹峰下越亂越好。

        就讓那些人亂去吧。

        越是亂,越無誰留意她們兩人的去向,更能教她倆成功出逃。

        「莫驚,姊姊會護好妳的。」

        「姊姊……姊姊起來……嗚嗚……起來啊……」

        背上的瘦小人兒像還在胡亂夢囈,她聽著,牽唇笑了笑,眨掉淚,立在鷹嘴崖壁上仰望清朗朗的天際。

        「別哭啊,待逃出,姊姊親手做蜜棗糖糕給妳吃,那是我阿娘教過我的,也是我阿爹和姥姥最喜愛的小食,我一直記得,記得那樣清楚……姊姊做給妳吃,好不好?」

        「嗚嗚嗚……」哭聲原本持續著,忽而轉弱,弱弱響起一聲。「好……」

       她唇角笑意更深,負著小小姑娘再無言語,一躍而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21 09:47 PM 編輯

【第一章】 清粥有濃意

        半年後。隆冬時節。

        天朝帝京連飄好些天小雪,雪勢雖不大,但連日的雪量疊在一塊兒亦頗為驚人,千家萬戶的瓦頂全積著厚厚一層白雪,種在富貴人家庭院裡的松柏儘管長青,為防被雪壓壞枝椏,還得架網吊繩、仔細養護。

        但長在城北貧民巷外的兩棵老松就用不著誰照看。

        未經人工修整的粗枝與針葉隨意生長,許是貧民巷這兒「地靈人傑」,野生的老松不見松柏慣有的蒼勁姿態,也無詩人或詞人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種孤高氣節,就是從容閒適地杵在那兒,不太筆直的松幹甚至還帶出一點點懶痞的氣味。

        兩棵懶洋洋的老松宛如一對門神,一左一右立在烙餅攤頭的兩邊。

        這「喬記烙餅鋪」在城北已是四十多年老鋪,店主從二十歲年輕小夥子的時候賣起北方烙餅,一賣賣成喬大叔,再賣賣成喬大爹,如今則成了人人口中的喬老爹。

        喬老爹前些日子老寒腿的毛病大犯,雙膝疼得起不了身,唯一獨子又在外地走商,沒打算接手家裡這份營生,眼看烙餅鋪子非收攤不可,誰料才過半個月,攤子重新開張。

        店鋪裡,靠右邊老松那兒操持原有的烙餅生意,由喬家婆媳二人頂起半邊天,老爹手拄拐杖幫忙看頭顧尾,而左邊老松這一頭則兼賣粥品。

        借著「喬記烙餅鋪」的地兒擺攤賣粥的是一雙大小姑娘,說大其實也沒多大,那長相清秀、眉眸溫婉的姑娘頂多十六、七歲,帶在身旁一塊兒過活的小妹子瞧起來更稚嫩,聽說剛滿十三,欸,但那身板也太過嬌小,加上面嫩得很,怎麼瞧都像個十歲娃娃。

        那女娃娃模樣甚是好看,正宗的美人胚子,比五官秀氣的姊姊漂亮許多,可惜啊可惜,偏生是個智能不足的孩子,尋常時候沉默寡言得很,一旦發脾氣執拗起來,同一句話能重複再重複地說個沒停。

        外頭,小雪持續輕落,天方透亮的清晨尤其寒冷,凍得早起的行人們腳底冰透,指尖發僵,但見「喬記烙餅鋪」裡冒出團團白煙,又聞到一陣陣的食物香氣,即使五臟廟不餓嘴都得饞了,鋪頭裡裡外外共十來張小桌,全座無虛席啊!

        「喬老爹,您那一手揉麵糰和烙餅的功夫,咱瞧大娘子學得頗好,這不還有喬婆婆壓場,您啊還是悠著點,坐下來歇歇腿吧。」老顧客挨著攤邊落坐,借熱氣烘暖身子,邊大口吃著熱呼呼的餅子,邊跟店主人閒聊。

        得了老顧客稱讚的喬大娘抬頭笑了笑,往熱窯裡取餅的兩手可沒停。

        一名常客接著道:「喬記烙餅是好吃,越嚼越香,但光啃餅子啃到喉頭都發乾,如今兼賣清粥,半張烙餅配上一碗熱粥,吃得恰恰好,便宜又管飽。」

        「可不是普通清粥那麼簡單,它叫『五白粥』,有名堂的。」喬家婆婆推了張凳子給老伴坐,回身揉起麵糰,爬滿歲月痕跡的褐臉露出樸實的笑。「這粥看起來清清白白,喝起來綿綿軟軟,熬粥的料和功夫可講究了,說是能……能……咦?迴雪啊,能那個什麼呀?」小眼睛迷惑眨了眨,瞥向立在粥攤那兒往鐵鑊裡攪動長杓的姑娘。

        姜迴雪秀氣面容微漾淺笑,朝喬婆婆和幾個一同望過來的顧客答道—— 

        「能補脾胃,有益肺腎,也能潤潤腸子。」

        喬婆婆頻頻點頭。「對!就是那樣,還真是那樣!開賣這碗粥之前,咱們一家老中少可都試吃過了,還連著半個月每早都喝上一碗『五白粥』入腹,成效甚好啊,尤其是咱們家棒頭,都八歲大的孩子,一碗飯得吃上大半個時辰,胃口小得可憐,但自從喝這『五白粥』,果然健胃整腸,前後不過幾日,都覺得個頭往上躥嘍。」

        老顧客「嘿」地一聲,忽然拊膝笑道—— 

        「莫怪啊!落腳在咱們這一帶的人,靠的多半是賣力氣過活,得吃飽才能上工,還得趕點趕時,畢竟做得快、做得多,才能多賺幾個子兒,真大忙起來,停工吃飯的時間都捨不得浪費,常囫圇幾口就把整張大餅解決,鬧得胃腸都不好了,頭疼的是……連出個恭都得三催四請、求爺爺告奶奶,但妙的是,昨兒個咱出得甚好甚順,今日聽婆婆這麼說,總算找到因由,您家小孫子是喝粥喝到開胃,咱這是喝粥喝到腸子都變潤滑了呀!」

        老顧客這番話引得眾人大笑,認真煮粥的姑娘嘴角也跟著翹起。

        城北這一條彎彎繞繞、繞出一方天地的長巷是帝京百姓口中所說的「貧民巷」,原本的巷名頗文雅,叫「松香巷」。

        會被喊作「貧民巷」,原因無他,城北這裡確實是窮困人家的聚集地,加上天朝建國至今,幾次水災、旱災造成百姓們為避難而流動,當初進到京城尋求庇護的難民們全被官府安置在城北,好些人安頓下來重新開始,而從「有」到「一無所有」,要再起頭自然辛苦許多。

        慶幸的是吃得了苦,還能耐足性子一步步往前,這些年天朝一無戰事、二無天災,城北貧民巷裡的人們吃苦耐勞掙出屬於自個兒的一小塊天地,早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雖說粗茶淡飯上不了富裕人家的席面,但也算得上豐衣足食。

        只是這兒的百姓多以勞力維持一家生計,苦力多,挑夫多,腳夫也多,說話粗魯不經修飾的人多了去,此時「出恭出得甚好甚順」、「腸子變潤滑」的話一出,幾個苦力漢子不禁大笑接話—— 

        「被你老兒這樣一提,俺這屁眼都有些守不住啦!」作勢摀臀。

        「娘的咧!你還真別說,咱還真覺得腸子蠕動得飛快,底下的口子快瀉了啊!啊啊啊—— 不成不成!喬老爹,您家的茅房借一下先!」道完,起身往鋪頭後院急奔。

        扯到這般「不雅」話題,圍在熱煙和食物香氣不斷冒出的攤頭前進食的人們絲毫不以為意,仍然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笑得更樂。

        突然—— 

        「給錢!」脆嫩卻執拗的女娃兒嗓音暴響。

        大夥兒聞聲望去,就見離攤子最遠的那張方桌原坐著三名壯漢,此時三人起身正要離去,而一向安安靜靜、幫忙姊姊收拾客人用過的空碗並整理桌面的癡娃兒正揪住其中一名壯漢衣角,鼓圓雙腮對峙。

        「你……你們給錢!粥一碗五文錢,餅子一張五文錢,姊姊教過默兒的,共六碗粥、三張餅……那、那要四十五文錢,你們給錢!給錢啊!」用力跺腳。

        「喲!希罕了,竟有人敢跟老子討錢?」三人中身材最為魁梧的壯漢立在那兒,雙臂好整以暇盤在胸前,面上抖著橫肉。

        在場原是笑得歡暢的眾人忽地靜下,乖得跟畏寒般縮成一團的鵪鶉似的,大氣都不敢喘。

        這三名壯漢是趙慶萊趙員外的護院。

        說「護院」是好聽了,其實就是趙慶萊養的打手。

        姓趙的仗著財大氣粗,陸續買下城北幾條街的店面,連這貧民巷裡也有他的地兒,不少人靠他吃穿,在他經營的茶樓飯館、賭場和貨行裡做事。

        趙慶萊在城北這兒實是一霸,向來蠻橫,底下的人狐假虎威跟著使橫,這般的事司空見慣,眾人能躲便躲不願多生是非,只是今日偏來個不依不饒的—— 

        「給錢!你們給錢!」

        「默兒!」姜迴雪喚了妹子一聲,趕緊放下杓子跑過來。

        她把一臉固執的小小姑娘塞到自己身後,挺直背脊,對壯漢們微微頷首。

        「我家小妹還是個孩子,三位大爺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我這賣粥攤子剛開張不久,今日三位特意來捧場,這幾碗粥權當小女子的一番心意,還請三位爺往後多多關照。」適才見這三名壯漢出現,喬婆婆暗皺眉頭,已偷偷把對方底細跟她提了。

        恃強凌弱。三人明明也是貧民巷出身的人,卻欺負起自己人。

        此時聽她如是道,喬老爹一手揮著,也連忙揚聲。「不收錢不收錢,是一番心意呢,多多關照啊!」

        那魁梧漢子粗眉挑動,五指摩挲著佈滿短髭的下巴,怪聲怪氣道:「妳這小女子的一番心意嗎?」嘿嘿笑,裝模作樣歎氣。「欸,究竟是怎樣的心意,咱怎麼就沒收到?鐵三,你收到了嗎?老六,你呢?」

        被點名的其他兩名壯漢紛紛搖頭,臉上盡是懶憊痞氣,嘴角要笑不笑,眼珠子倒是發亮地轉啊轉,仔細打量起姜迴雪。

        魁梧漢子用力點了下頭。「瞧,沒人收到啊,妳讓咱們哥兒三人怎麼關照妳?」

        一旁的兩名壯漢跟著起鬨—— 

        「心意嘛,說難不難,說簡單那是再簡單不過,合咱們幾個心意便成啊!」

        「噢,那咱們幾個的心意是啥呀?」

        「首先,先喊幾聲『情哥哥』來潤潤耳。」

        「然後呢?」

        「然後……嘻嘻……嘿嘿……哈哈……自然是這兒摸摸、那兒給揉揉,再往那個什麼小地方香個幾口。」

        在場,多數的人選擇低首垂眼,敢怒不敢言,有兩、三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捏緊雙拳欲要出頭,也被一旁的長輩或親人給死死扯住。

        倒是喬家老爹和喬婆婆已跟姜迴雪姊妹二人相處出一些情誼,見不得姑娘家受欺侮,忙跳出來相護。

        「你們三個都是城北貧民巷裡的孩子,你家老爹當初幹的還是挑糞的活計,你家老娘親……嘖嘖,那出身咱都不好意思說也不想多說,還以為自個兒多高貴?一天到晚欺負同鄉同里的百姓,有意思嗎?好意思嗎!」喬婆婆腿腳較老伴利索,搶在喬老爹之前衝到姜迴雪身邊,把內心不滿豁將出去。

        豈料接下來一團混亂。

        魁梧壯漢大抵是被喬婆婆的話踩中痛腳,瞬間滿面漲紅,他雙目怒瞠,大吼一聲,缽大的拳頭已揮將過來。

        「婆婆小心!」姜迴雪驚呼,本能一個反身將老人家護住,小腿卻被方桌桌腳一絆,她腳步踉蹌,抱著喬婆婆倒地,反倒躲過那記重拳。

        「姊姊……姊姊起來!姊姊起來!啊啊啊—— 」小小姑娘突然發狂,哭得涕泗縱橫,撲上去抱住魁梧壯漢的大腿張口就咬。

        「默兒快鬆口!」姜迴雪回眸瞧去,臉色發白,見其餘兩名壯漢起腳要把默兒踹開,她根本不及起身,僅能四肢並用爬過去試圖阻止。

        事發至此,旁人再隱忍也實在看不下去,好幾個人都已站起,邊斥喝邊撩高袖子打算大幹一架。

        然,壯漢們的暴行,姜迴雪沒能阻止。

        被激起血性、豁出去想痛快幹架的幾名年輕漢子也沒能阻止。

        成功阻下這一場惡行的,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凳子。

        木製的方凳從店鋪裡頭飛出來,也不曉得擲凳之人是如何使的氣力,那勁道使得是恰到好處、妙不可言,竟能「一凳打三漢」。

        直到擊中第三人,凳子才驟然碎裂,爆噴的木屑扎得惡漢們滿臉鮮血。

        姜迴雪這時已揪住默兒,坐在地上抱緊那不住發抖的瘦小身子,柔聲安撫。「沒事的,姊姊起來了,姊姊沒事,默兒莫驚,沒事的,一會兒給妳吃蜜棗糖糕好不好?別怕……」

        她忙著穩住懷裡的小人兒,沒瞧見眾人目光全往她身後移去,數十雙招子一同瞪圓,瞬也不瞬望著從裡邊走出來的高大男子。

        「哇啊啊—— 誰?是誰?」

        「娘的使什麼陰招?哪來的混帳王八蛋!」

        「敢這麼偷襲老子,不想活了嗎……呃、呃……咳咳咳—— 」

        遭方凳「伺候」的惡漢們原還惡狠狠撂話,可等到兩眼一定睛,看清楚此際從店鋪裡徐步踏出的人是誰,登時岔了氣,扎了滿臉的木屑也都忘記要拔。

        攀上趙員外這根富得流油的「高枝」,他們兄弟三個在外頭作威作福慣了,但之所以能在這天子腳下的繁華帝京橫行霸道,那是他們十分清楚哪些人能欺、哪些人不能惹,柿子挑軟的捏啊,這道理他們懂。

        只是……今兒個怎就撞在這尊「大瘟神」手裡!

        據聞,對方幼時習武略有小成便追隨師父進「三法司衙門」辦差,在「六扇門」裡磨練整整十載,其間亦為了數樁大案,隨著身為「天下神捕」的師父幾回走踏江湖,足跡遍佈天朝與鄰近各小國,就為了將罪犯逮捕歸案。

        而不久前,對方才從皇帝老子那兒接下「天下神捕」的玄鐵令,讓他家已上年歲的師父得以在帝京老宅安居,過點清閒日子。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揚的大徒弟,現任「天下神捕」的名號加身,他—— 孟雲崢。這般嫉惡如仇、凜然正派的人物,對他們這種一貫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的人而言,不是「大瘟神」還能是什麼?

        所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跑啊!

        魁梧壯漢起腳先跑,兩名同夥這才被天雷擊中似的跳了起來,追在魁梧壯漢身後急撤。

        「喬記烙餅鋪」這頭,裡裡外外仍一片凝肅,好些人望著那三道飛逃的身影,又調回視線望向孟雲崢,來來回回張望,似要催促什麼又說不出口。

        身為「天下神捕」的男子終於沉靜啟嗓—— 

        「喬婆婆,摔壞的凳子和方桌,我再賠給您。」

        才被自家媳婦喬大娘攙扶起身的喬婆婆怔了下……被摔壞的只有一張凳子啊,桌子不都好好的?老人家甫這麼想,就見孟雲崢一手抓住桌腳舉起方桌,丟出。

        丟擲的手法樸實無奇,就直直丟出去,也沒見他多用力,方桌飛出幾丈遠,使的同樣是「以一打三」的路數,方桌在重重擊中飛逃的三名惡漢後碎裂,亂噴的木片和木屑直往三人的虎背和腿上扎。

       但這會子沒聽到他們鬼吼慘叫,因三具壯碩身軀直接趴倒在地,被砸昏了。

        「好!」、「好樣兒的—— 」、「了不起!」烙餅鋪和粥攤這邊的眾人爆出叫好聲,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以示內心之暢快。

        「孟爺一出手,一拿一個準,豈能容他們猖狂!」

        「什麼一個準而已?是一拿三個準,隨手這麼一拋,能打趴整遍呢,這才叫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老顧客大聲讚著,兩手還跟著當空比劃,突然一頓,想起什麼似—— 

        「是說……孟爺什麼時候過來的?怎從店鋪裡現身?」抓抓下巴,表情疑惑。「咱今兒個一早就挨在爐邊等著喬記出爐的第一張烙餅,還喝了姜姑娘煮出的第一鍋熱粥,就沒瞧見孟爺您啊,唔……究竟什麼時候來的……」咦?等等!莫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怎麼對方那張剛正面龐好像變得……更嚴峻?

        老顧客眼珠一溜瞥向喬老爹和喬婆婆,喬家老夫婦倆也不知為何,很自然而然又鬼使神差地把目光移向姜迴雪,然後覷見孟雲崢竟也垂目看向人家姑娘。

        姜迴雪還坐在地上,偎在她懷裡的小默兒已平靜下來,只是小手仍揪著姊姊的襟口不放。

        大夥兒朝她投來的目光疑惑中帶好奇,姜迴雪被瞅得臉蛋微赭,又與孟雲崢那雙深目相接,她心間怦怦重跳,唇張了張卻不知怎麼說。

        「他來……天還沒亮……就來。」細細啞啞的嗓音洩出。

        姜迴雪先是一愣,才發覺是懷裡的小人兒開口說話。

        「他每天來、每天來、每天來……」默兒吸吸鼻子,抬起猶帶水氣的大眸,明明是怯生生的,兩眼鎖住孟雲崢時又有那種執拗神氣。「來……來蹭吃。」

        ……蹭、蹭吃?

        聞言,眾人瞠目結舌,連在嘴裡嚼著的烙餅都要掉下。

        被指責「蹭吃」的高大男人儘管七情不上面,額角卻隱隱抽跳。

        被瞧成「苦主」的姑娘家不及把自家小妹的嘴給摀了,只能內心歎氣,抿唇苦笑。

*             *             *

        兩個時辰前。

        隆冬凌晨,日陽未起,天色一片沉鬱墨藍。

        灶房裡點起燭火,暈出小小一圈暖光,起得甚早的姜迴雪開始忙碌起來,動作俐落地往小灶裡擺進幾根柴薪,在灶爐裡造出讓風易於流動的空間,引了火苗,煽燃,火舌在木柴上嗶嗶啪啪跳起,沒多久就把小灶燒得火熱。

        她淨淨手,往鐵鑊裡加清水,再把淘洗好並浸泡了一整晚的米粒倒進逐漸水滾的鐵鑊中,調整好火勢,慢慢熬粥。

        城北松香巷這兒儘管得了「貧民巷」這頗可憐的封號,對於初來乍到不過幾個月的姜迴雪而言,這松香巷裡的人家實也將自個兒的小日子過得挺有滋有味。

        例如她選擇落腳的這個大雜院,前頭出去接的是喬記烙餅鋪的店面,也是她如今擺攤賣粥的小地兒,後頭出去就是大夥兒共用的中央院子,還打了一口井,雖說幾戶人家同住大院裡,但各家有各家的小灶房和浴洗用的小間,生活起來既保有一些隱私,亦覺多人熱鬧。

        這個地方、這裡的人,令她憶起六歲前的生活,具體的人事物自然已記不清,卻是一種感覺,是她曾被剝奪的、睽違了許久的,那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她想默兒該也是喜歡的才是。

        在此居下,小小姑娘開口說話的時候變多了,即便如以往那般靜默不語,細緻眉眸間也是安詳的神氣,而非戒懼。

        那個男人到來時,她正依序將淮山、杏仁、蓮子等具溫補功效的乾貨加入大鑊裡,手中的長杓仍徐徐攪動,攪啊攪的,心微動,好似不經意般往灶房外瞥了眼,就見那道高大強壯的身影靜佇在門外。

        男人一襲偏黑的藏青色布衫,是他慣穿的深顏色。

        他腰間繫著皮製黑帶,肩線既平且寬,顯得腰身線條格外的精勁俐落,高大結實兼手長腳長的他杵在那兒,幾乎填滿整道小門。

        這般大冷天裡,也不見他多加一件輕裘或披風,黑髮整大把束在背後,兩鬢卻有幾縷髮絲逃脫那隨意的綁束,垂蕩在寬肩和胸前。

        這些天她發現……他其實有點鬈髮。

        真的只有一點點鬈而已。

        但那些略帶彎度的髮絲從他鬢邊散下,蕩在兩側頰面時,在她眼中看來,總能將他年輕卻過分峻厲的臉龐柔化不少。

        欸,這些天,只要時候一到,她的小灶房外就會來了他這一位訪客。

        一開始他是來松香巷這裡點撥孩子們武藝的。

        據聞他之前在「六扇門」當差,如今又執「天下神捕」的玄鐵令辦案,忙得不可開交是意料中之事,但只要人在帝京,總會勻出時候過來松香巷授武。

        而且不僅他一個這麼幹,他還有一個師妹同他一樣,得了空就會過來教孩子們習武。

        習武的孩子裡也有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那一日孩子們練完武,喬老爹烙了好幾張餅讓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墊墊小肚皮,她那時正為粥攤的開張做準備,熬出一大鍋「五白粥」請大雜院裡的左鄰右舍試試口味。

        她本以為地位高高在上的他應是瞧不上這一碗外觀平淡至極的白粥,誰料他卻是……

        「聽說是試食,可否跟姑娘討一碗?」

        甫結束授藝的他來到她面前,眉目嚴肅,言語有禮,跟她要了一碗粥。

        當她盛好粥遞上,他定然察覺到她十指在顫抖、氣息不穩,那碗熱騰騰的粥沒濺灑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個兒是怎麼辦到的。

        他一口接著一口,從容進食,不一會兒就把熱粥喝了個底朝天。

        遞回空碗時,他對她的粥沒下半句評語,僅道了聲謝。

        她說不出心裡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覺得這一碗粥沒能合他胃口,實有些不好。

        她萬萬沒料到,他自從那一回試食過後,竟開始往她這兒跑!

        前後算來已有月餘,幾乎是每日凌晨時分,灶房裡冒出團團炊煙時,他人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大雜院裡。

        此時見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兒,姜迴雪心頭一暖,不禁揚唇。「還得再候上一小會兒,裡邊暖和許多,孟大爺先進來坐吧?」

        孟雲崢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舉步踏進,非常熟門熟路地從門後拉來一張方凳落坐。

        這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灶房對姜迴雪來說原本很剛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但多出一個大男人後,儘管他很安份地就定位,姜迴雪仍覺周遭頓時有些緊逼。

        暗自深吸口氣,她將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著火候,做最後收尾的細熬,這一道功夫能讓加入清粥中的溫補之物綿軟化開,更易被腸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剛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來盛粥的寬口陶碗著實不小,相較她每日擺攤盛給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兩倍有餘,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兩倍。

        這似乎已成兩人之間某種……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彿別具深意的習性。

        給他專用的碗,比旁人大,為他盛的粥,永遠比別人多。

        等等!今兒個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滿出來!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調羹喝吧。」趕緊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臉蛋原就被灶間熱氣烘得紅撲撲,此際雙頰上浮現的兩坨紅暈變得更明顯。

        「多謝。」孟雲崢頭一點,聲微沉。

        「嗯。」姜迴雪也點點頭,見他持著木製調羹開始進食,她則轉身去收拾灶房,把等會兒擺攤需用上的東西全數備妥。

        偶爾……真的是偶爾,她雙手忙碌著,眼角餘光會不自覺飄向他。

        沒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進食的姿態又那麼……那麼賞心悅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舉起調羹至唇下時,他下顎微動,噘起嘴吹涼食物,然後再往唇間送進……從舀起一口粥到吃進肚腹,他斂眉垂目的神態好專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麼珍饈美饌,需得仔細品嚐。

        他安靜喝粥,她邊忙碌邊假裝自個兒很淡定,通常就是這樣了,之後他會在空碗邊留下幾枚錢銀,在大雜院裡的其他人覺察前起身離去。

        一碗粥五文錢,他總是多給很多,她之前想退給他,他也不收,轉身就走,也許正因如此,她盛給他的粥才會越來越滿吧。

        想著,嘴角不禁翹起,她眸光再次飄了去,竟與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凜,但沒有驚慌失措撇開臉,卻是紅著臉對他靦腆牽唇。

        「孟大爺別再付粥錢了,昨兒個留下的那錠銀兩都夠買好幾大鍋的『五白粥』,別再留錢下來……要不……要不明兒個你來,我多做幾塊蜜棗糖糕讓你帶走,孟大爺可以留一些自個兒吃,也可送人。」想對他聊表謝意,又覺自己能回報的東西實是寒酸,語調不由得有些情怯。

        豈料—— 

        「我明日不過來了。」低沉的男嗓徐緩盪開。

        忽聽眼前男人這麼說,姜迴雪五官微僵,竟依憑本能問出—— 

        「孟大爺又得離開帝京出外辦差是嗎?這回要往哪兒去?仍是西疆域外嗎?」

        她連三問,嘴皮子動得比腦袋快,問完,臉上表情更僵。

        「呃……那個……前些時候孟大爺返京,來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時聽人提及,說孟大爺在外頭的差事肯定完結了,所以才能回來瞅瞅大夥兒……有人說……說你是從西疆那兒回來的。」

       想粉飾太平,說話卻結結巴巴,慶幸孟雲崢並未執著於她的說詞,望著她的那雙峻目雖深靜卻還有些軟意,似乎不覺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來,姜姑娘應是出身於西疆一帶吧?」

        姜迴雪驀地握緊十指,不知自己的兩丸瞳仁正細細顫動,聽他徐聲又道—— 

        「姑娘的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過幾回,在當地算是尋常可見的吃食。」略頓,語氣更緩。「再有,妳姊妹二人的模樣與漢家女子多有不同,膚澤偏白,瞳色略淡,髮色在天光下黑中帶紅,說話時則有一點點的軟糯腔韻,這些都與西疆女子頗有雷同。」

        外貌模樣和說話腔調,本就難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這些也算不上什麼事的,不是嗎?姜迴雪暗自調息定心,靦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蕩開。

        「便如孟大爺所說,確實是這般。」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淺淺揚笑。「老家……老家那兒沒有親人了,僅剩我跟妹子兩個相依為命,既無田產也無房宅,生計難以維持,所以就決心賭上一把,姊妹二人隨……隨一支走商隊伍來到帝京。」

        聞言,孟雲崢神色微沉,點點頭。「如此看來,妳是帶著妹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在這帝京安頓下來。」

        她垂下雙眸,也跟著點點頭。「嗯……是啊,是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沒錯,但……但全賴有貴人相助,如若無他,我們姊妹倆真要走投無路、衣不蔽體地餓死在荒野裡,全賴有他,才有後來的活路……」

        姑娘家此際語調如吟,十分溫柔,連五官神態都柔情似水,彷彿提及那位貴人,帶暖的心底便要湧泉不歇,令一旁靜觀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這位姑娘家口中的「貴人」,究竟施了什麼恩?

        對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貴?



【第二章】 是要報恩的

        半年前。西疆。

        天朝與西邊部族和小國交界的域外一帶,奇特地勢造成獨特的天候,每每過午時,山上始降雲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只要日陽西沉了,風開始颳起,猶能讓人冷到齒關直顫,皮膚發青。

        從鷹嘴崖壁上縱身跳下,夏季大發的水勢一下子將她倆吞沒。

        姜迴雪沒有徒勞無功去掙扎。

        她僅是緊緊拉住小默兒,隨水勢去帶,讓身軀適應這左突右衝的推送捲襲,在隨波逐流中將頭挺出水面,一呼一吸,不忘吐納。

        湍流從高處往下,隨地勢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洩,不知將她們帶出多遠。

        姜迴雪只覺凍到快要失去知覺,直到有什麼東西咬住她的髮,揪得她頭皮生疼,她神魂一凜,陡地扯回幾乎要飄遠的意識。

        腦子還不太好使,她兩臂已用力去抱,發現默兒就在臂彎裡,沒有分開,她心頭更定,頭皮卻又被扯了一記,一道低沉男嗓隨即傳出—— 

        「大聰,再貪吃也不能這樣,那是頭髮,不是水草,別亂啃。」

        獸類呼嚕嚕的噴氣聲在耳畔響起,姜迴雪立時感到頭皮一鬆,長髮覆面。

        她張開雙眸,從濕漉漉的髮絲縫隙中看去,她與默兒已被水勢帶到下游河畔,抬高雙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雙鷹巨峰就在面前。

        此時峰腳下似大戰方歇,或近或遠處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數人遭到活逮、綑綁在一旁,而穿著兵勇制服的年輕漢子們在場上來回忙碌,救治受傷的自己人,並搬運屍身依序擺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腳下奔,鬧成一團亂,無人阻撓她逃上鷹嘴崖壁,原來是因官府大陣仗前來剿匪嗎?所以老天……老天終於肯開眼了?姜迴雪正模糊想著,一聲粗嗄噴氣又噴在她滿頭濕髮上,似頗為不滿地使性子。

        她拉回視線,心頭小驚,因近距離對上一顆黑乎乎的巨大馬頭。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揚起,帶著點無奈。「是。是我誤解大聰。你不是貪吃啃人家的頭髮,而是怕對方會隨水流飄走才趕忙出嘴相救,咬著髮將人拖上岸。」

        「呼嚕嚕—— 」噴氣加一聲重重趵蹄。

        「你定要這麼跟我較真嗎?」歎氣。「是。是我錯。待正事辦完,我再請閣下喝酒總成吧?」

        姜迴雪聽到大馬又呼嚕嚕噴氣,這次噴得小聲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賠禮」了,然後牠慢騰騰踱到一邊喝水。

        緊接著,隔著濕透的髮幕映進她眸底的,是兩條套在黑色勁裝中的長腿,長腿下方是一雙套著黑面功夫靴的大腳。

        那男子對她道:「姑娘可有受傷?能自行站起嗎?」

        喉中緊澀,她咬咬唇忽覺難以成句,只能先搖搖頭。

        他又問:「妳懷裡的小姑娘,可否放下來讓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嗚……」

        懷裡的小人兒不知何時醒來,抑或僅是迷糊哭泣,那細瘦小臂突然反手將她抱緊,腦袋瓜直往她懷裡鑽,姜迴雪渾身一顫,本能地將人摟得更緊。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態充滿防備,戒慎恐懼著,怕有誰要來相搶似的。

        一名兵勇健步跑近,對佇立在她面前的男人快聲稟報—— 

        「神捕大人,雙鷹峰的洞牢中尋到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瞧他們身上服飾,極可能是這一帶幾個部族陸續失蹤的孩子,之前各部族的族長領著人互通聲息、互助協尋,也報到管轄這一帶的地方官府來,如今終於尋獲,只是……情況……不好……」快語說到最後不禁頓了頓。

        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落入這一群為非作歹、殺人不眨眼的悍匪手中,會遭遇到何種對待,且還被帶走這麼長一段時候,情況會有多慘,不必多想亦知。

        男人僅問:「可有活下的?」

        兵勇深吸一口氣。「二十具……盡是殘屍。」

        姜迴雪背脊凜顫,寒意拓向四肢百骸。

        那二十名少男少女,她曾在雙鷹峰上遇見過……

        她與他們的眼神曾有交集,是那樣空洞無神,絕望到令她腳底生寒,彷彿終有一日她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而如今,二十條命全沒了,無一活下,還被那些人玩弄成殘屍……

        她閉眸,難以克制的,喉中滾出一聲痛苦哀呼。

        忽而有一物落在她瑟瑟顫慄的肩頭上,暖意覆身,令她驟然掀睫。

        男人不知何時已對那兵勇交代完結,他此刻矮下身,就蹲在她面前。

        她看到他的臉,剛毅如刀鑿而出的輪廓,看到他對著披頭散髮、狼狽至極的她溫徐勾唇,兩邊峻頰微捺,看到他濃利劍眉下的一雙眼,深邃有神,看到那當中的清正和仁厚。

        「姑娘是無路可逃,最終才帶著妹子跳進湍流,望能順水而下,是嗎?」

        他這是把她與那變成殘屍的二十名少男少女視作同一掛。

        可說到底,並沒錯。

        他說的沒錯。

        她垂下眼,僵硬地點點頭,下意識扯緊他方才為她覆上的厚實披風,把自己連同懷裡那衣不蔽體、雙腿裸露的小身子裹得嚴嚴實實。

        「在下姓孟,天朝帝京人士,今日是為剿雙鷹峰的山匪而來。」不願再驚嚇到她似的,他沒有碰她,亦未再趨近半步,聲沉卻溫和道:「除當地官兵,臨近幾個部族亦遣了不少好手前來助拳,當中有男有女,孟某先請一位隨行的大娘過來照看妳姊妹二人可好?」像看出她的驚疑,他頓了頓,淡揚嘴角—— 

        「姑娘瞧著似乎無礙,但妳懷裡的小妹子還需仔細察看為好,再者,日頭即將西沉,屆時雙鷹峰此地冰霰陡降,妳姊妹二人全身盡濕,不尋個溫暖所在過夜,如何可以?」

        ……如何可以?

        是啊,從鷹嘴崖壁上縱身跳落,她只想到要逃離那個牢籠,如今逃是逃了,接下來還得想法子活命,要活下去啊,不能夠逃成功了結果卻凍死。

        當真是那樣弄丟了性命,她還真沒臉去見在天之靈的親人們。

        最終,她磨著嘴皮,瘖啞擠出聲,對這位姓孟的年輕漢子道—— 

        「官爺……救命……」

*             *             *

        在西疆域外的那一夜,她抱著默兒,瑟縮在男人給予的寬大披風中,在一位隨隊擔任救護之職的沙奇大娘幫助下,她和默兒被安置在一個臨時搭起的小帳包裡,不僅如此,她們姊妹二人還洗了熱水澡,得了兩大碗熱湯熱食。

        那位自稱姓孟的年輕官爺好像位高權重又忙碌得很,她覷見了,連身穿官服的地方父母官都來跟他請示或商議,幾位部族族長亦圍著他說事。

        所以,是很厲害的人物啊……

        而這一位看似嚴峻、不茍言笑的厲害人物,對待弱者卻是極好、極具耐心。

        那晚她摟著已熟睡的默兒蜷在帳包裡,外邊,野宿的人們燃起火堆,安排了人手輪番守夜,她思緒如麻,遲遲不能闔睫,看到他的身影淡淡拓在帳包上,就在外頭低聲跟沙奇大娘詢問她姊妹二人的情況。

        似瞧出她的戒懼,將她們倆託付出去後,他沒再過來與她說話,卻私下探問。

        之後,雙鷹峰這裡的要務了結,他與地方官兵押著十餘名山匪離開,她與默兒則被沙奇大娘領回家。

        沙奇大娘的家位在一個小小山村裡,村中,女人們負責看顧家中老小,種田、養蠶、織布,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則多數出外走商。

        她跟默兒在那個小山村裡待了整整三個月。

        不是不想走。

        是因她們倆從鷹嘴崖壁上一跳,被激流亂帶,造成默兒身上多處擦撞傷,左肩鎖骨與兩根胸骨甚至撞裂,她也是後來才發現,而她自個兒也沒好到哪裡去,看似無事,胸中氣流卻窒礙難行,暗自調息了好幾天才將一口瘀血嘔出。

        再有,就是她體內起了未知的變化。

        在青族「魘門」那座蠱甕山腹中,她真覺自己是死去了,死而復生,才使得體內氣血莫名……淨化了?又或者說是完全異變?

        那時落進渾沌,她彷彿在無間之境,聽到姥姥同她說話—— 

        別忘了如何呼吸,姥姥教過妳的……

        那呼吸吐納之法,雪丫頭,記得嗎?

        循著一條不知何時埋下的記憶的線,也許在那當下,她的軀體已受本能驅使,不自覺間用了姥姥曾教過她的「活泉靈通」,那是身為白族大巫的姥姥與萬物神靈溝通時的一種內丹吐納功法,幼時的她曾一次又一次練習,卻從未進到姥姥所說的那種虛空靈境。

        但這一次……她當真不知。

        或者被迫至極處,無處可逃,無路可退,她的神與氣瞬間突破一切,去到那個虛空。

        體內異化的因由始終拿不準,但唯一確定的是,她體內的蠱、血中的毒皆遭克制,她花了些時候才意識到,那股單純的力道來自她的自性與自身。

        在以往,她一滴血能讓生機盎然的花花草草立時轉黑枯死,「魘門」拿她們這樣的人養蠱製毒,她是「蠱人」,是「毒膽」,而歷經一次「死而復生」,她竟變得跟常人無異。

        她調息而嘔出的那一口瘀血,其實是落在草地上的。

        小草仍然綠油油。

        她眼睜睜看著血滲進土裡,屏息等著,雙眸眨都沒眨,結果一切皆尋常,她沒把那一小塊土地上的活物弄死或弄枯。

        後來她又試過幾次,甚至割手指滴血,混在水裡偷偷拿去餵沙奇大娘養的雞。

        結果當真沒事,公雞依舊活蹦亂跳,啼聲響徹雲霄,母雞咯咯叫不停,繼續勤奮下蛋。

        她想,若這般變化真起於「活泉靈通」,那許是她唯一能自救的法子。

        「活泉靈通」,氣從丹田生,行於四肢百骸,只要悟出訣竅,氣能泉湧般不絕。要悟這個道,方法不難,就是不斷、不斷去練,最終能不能悟,得看機緣。

        於是她把這套呼吸吐納法拾回來重練。

        全憑幼時那一點記憶,層層摸索,進展得十分緩慢,但並非全無收穫,偶爾能察覺到那股具清滌之力的氣血,剋住了蠢蠢欲動的什麼。

        所以她和默兒皆需在山村裡待下,默兒養傷,她則是努力適應「異變」的自己,越待越不想走,但,她們是非走不可的。

        沙奇大娘家的小山村很好很好,有著她夢回幼年時所想望的一切,天好藍,水好清,民風樸實,拂面的風永遠都帶著某種花香和令人心安的草青氣味兒,只是小山村距離雙鷹峰……

        著實太近!

        那一日官兵剿匪,落網遭逮的十數人中,沒有青族「魘門」的頭目,那一具具被抬出擺放的山匪屍身裡,亦不見「魘門」的在上位者。

        青族「魘門」的這個「門面」做得極好,在外人眼中,雙鷹峰是被一群無法無天的悍匪霸佔,強搶豪奪,殺人如麻,如今剿了匪便完事似的,但拿著這群悍匪當槍使,隱藏在其後的最大憂患,若非曾深陷其中,又有誰能辨出?

        一開始她頭昏腦脹,諸事紛亂,不曉得要說,後來跟著沙奇大娘在小山村裡安定下來,欲告知,又不知該跟誰提。

        無人可說,一切便如鯁在喉,她最終說服自己,雙鷹峰的山匪既然被剿,那青族「魘門」沒了底下那些供差遣的大批嘍囉,元氣已然大傷。

        只是憂懼仍爬滿心頭、揮之不去,很怕再待著不走,有誰會輕易尋來,要害了沙奇大娘,害了這座小小山村裡的百姓。

        之後,山村裡的一支商隊從西邊域外收了幾車炮製好的珍貴草藥欲送往天朝帝京,她遂向沙奇大娘辭別,帶著傷勢漸癒的默兒隨商隊東行,遠離雙鷹峰。

        離去之前,沙奇大娘特意交給她一小袋碎銀和兩張路引。

        「姑娘別急著推辭,這袋銀子不是咱們家的,是當日那位神捕大人孟大爺留下的,他託我看顧二位姑娘,留了銀子說是要買些好藥材和好吃的,讓妳姊妹倆養好傷、補補身子,呵呵呵,其實也被我使出去許多嘍,哪,就餘這些,妳拿好,出門在外,往後要用上銀子的地方可多了。

        「還有這兩張路引子,孟大爺想得周到啊,那晚深夜他來探問,我自是把姑娘的狀況跟他說明,得知如今就剩妳姊妹二人相依為命,身邊無一物傍身,往後也不確定在哪兒落腳,孟大爺便在離開此地之前討來這兩張,妳們帶在身上也好應付這一路的進城盤查。」

        沙奇大娘是她和默兒的貴人。

        姓孟的神捕大人更是。是貴人中的貴人。

        那時在雙鷹峰下的川畔得他所助,以為就那樣,卻不知他私下還為她姊妹倆多做那麼多。

        如若無他,她不會識得大娘,不會去到那個小山村,她和默兒也無法好好養傷,在那當下如果未得援手,單她一個或許還能撐持,但默兒……她不敢想。

        於是在餐風露宿大半個月之後,商隊踏進天朝富裕風流的地界,又走了幾天,終才抵達最最繁華的帝京。

        豈料默兒忽就病了,著涼小咳,身體一直處在低燒狀態,整個人病懨懨提不起勁兒。

        幸得人面甚廣的商隊領頭大叔幫忙,在離開帝京往下一個縣城走商之前,先幫她們在帝京城北賃到這處小民居。

        屋房小是小了點,院子還是大夥兒共用的大雜院,但對她和默兒來說夠用了,重要的是,租金十分便宜。

        當真是應了沙奇大娘所說的,出門在外,要用上銀子的地方多了去。

        她們隨商隊進帝京,一路上已花掉一些銀錢,接著默兒病了,她替她延醫買藥,還賃了屋讓兩人能安頓下來,讓小姑娘能安心養病,如此這般,那一小袋碎銀也差不多見底。

        迫不得已,她把藏在靴側的一把匕首上的寶石挖下來,偷偷拿去典當。

        當時被驅趕著進到那座天然形成的蠱甕山腹,她一直帶著這把小匕首。

        說來可笑,匕首還是「魘門」門主「賞」給她們十五名以體為器、養蠱入身的女兒家的。

        她後來一想,也許「魘門」門主除了想看她們與滿山腹的毒蠱之物搏命,實也想看她們幾個女子為了掙出一條活路會如何自相殘殺。

        在那巨大的天然蠱甕中,她不知其他人是否如門主所願殺紅了眼,但一切皆無所謂了,如今,她需靠自個兒活下去,需要照顧默兒,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就是嵌在匕首上的這顆蛇紋寶石。

        她是進到帝京才知有「當鋪」這種地方。

        蛇紋寶石約莫指甲般大小,她實在也弄不清值多少錢,但一顆發亮的小石頭換了五十兩白銀,她覺得挺好……嗯,事實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此一來,她能買些好東西幫默兒好生滋養,還有本錢做點小營生。

        終能遠離西疆域外,在這繁華的天朝帝京安身立命。

        大隱隱於市。這樣,很好。

        嗯……唯一不太好的是,不管什麼大小事,只要稍稍走漏風聲,消息立時傳遍整片大雜院,甚至整條松香巷。

        就拿「孟大爺每天天未亮就來蹭吃」一事來說,今早因他孟大爺突然從「不該出現的地方」跳出來為她出頭,在場那麼多隻眼睛瞧著,那麼多雙耳朵聽著,最後是鬧得有些過了。

        眾人皆信默兒的話多些,以為孟雲崢真來蹭食,不管她之後如何強調,說他孟大爺確實付了每一次的粥錢,且還多付許多,大夥兒仍沒將她的強調聽進耳裡,喬家婆婆甚至輕捏她小手,低聲笑道—— 

        「傻丫頭,付沒付錢難道是要事嗎?」

        沒付錢,吃白食,不就跟那三個仗勢欺人的趙家打手一樣,怎不是要事?

        姜迴雪一時間想不明白,只曉得不願孟雲崢被誤解,解釋得更急。

        喬婆婆最後笑著搖頭,頗無奈般拍拍她的手背。「算了算了,妳我也算有緣,往後這般的事,咱這個老婆子就多替妳照看一二吧。」

        她依舊一副沒搞懂的模樣。

        老人家搖頭兼歎氣了。「妳這孩子……欸,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該怎麼說妳才好?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妳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這般的事,妳一個女兒家是不好開口,但不打緊,有老婆子呢,咱替妳向孟爺問個清楚明白。」

        一個大姑娘家,一個大男人,這般的事……

        原來眾人以為……以為那男人有興趣的不是吃食,而是她嗎?

        這下子還不把姜迴雪嚇出一臉青白!

        先是驚訝到血色褪去,一會兒雙頰卻透出兩坨紅,紅澤染遍小臉。

        事情的發展已到她說破嘴皮都辯不清的境地,任憑她再如何解釋,喬婆婆早有自個兒的想法,不是她能輕易撼動的。

        老實說,從西疆來到帝京落腳,她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見到那位「貴人中的貴人」。

        畢竟被現實追趕著,得邁開腳步往前,得照顧好默兒,得尋一條生計,還要時時留意自身體內的變化等等……

        一開始容不得她多想,等到從別人口中聽到關於新任「天下神捕」孟大人的種種事蹟,她才記起自己與那位神捕大人也許同處在城裡,離得甚近也不一定。

        然後,忽有一天,他就這麼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她面前。

        他來松香巷這兒指導孩子們武藝,跟她討了一碗粥試食,她當時面對他,內心之激盪筆墨無法形容。

        她想,自己看起來肯定很呆、很傻,愣在那兒要讓他把話連說三回才聽明白,一回過神來又慌慌張張。

        十指連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鬧得十根指尖直發顫,連「舀一碗粥安安靜靜送上」這樣的事,她都辦不好。

        他沒有認出她。

        覺察到這一點,一開始她甚是驚訝,但回想了一下那時候的情狀—— 

        她濕髮覆面如驚弓之鳥,全身冷到發痛,又痛到泛麻,話都說不全。

        默兒就更別提了,從頭到尾緊摟她不放,縮在她懷裡抖得比她還厲害。

        相較於現下,生活多少安頓下來,她抬頭挺胸過著靜好的小日子,把默兒也養出一點點肉,她學著怎麼笑,怎麼跟旁人一塊兒笑,學著去過尋常百姓該過的日子,努力記起六歲前曾有過的點點滴滴……如今的她,與那一日被他的座騎咬住頭髮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極難連想在一起,他沒認出那是自然。

        然後基於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覺得他沒能認出,那樣挺好。

        對他雖心存感激,卻覺若認了他這位恩人,又得扯到雙鷹峰上的事。

        這一回她意識清楚、腦清神明,他若對她和默兒細細盤問,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的話,那她和默兒養蠱入體,為活下去,血氣更被用來製毒、被迫助紂為虐一事,必無法久瞞。

        好不容易才過上安穩日子,她只想帶著默兒往前看,不願回顧雙鷹峰上的種種。

        而默兒,想必比她更不願想起。

        「蹭吃。天還沒亮,就來。」此際,小姑娘即使回到後頭住的小屋房,面對姊姊的解釋,依舊十分堅持己見,堅持到雙腮都倔強鼓圓。

        姜迴雪苦笑,不厭其煩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給錢的。給了錢,就不是白吃白喝。還有—— 」略頓。「別這麼大聲說話,還要靜心再行一個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兒專心練氣。」

        榻上,大姑娘與小姑娘面對面盤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氣,這是每一日在擺攤賣粥過後,兩姑娘都要做的功課。

        姜迴雪儘管沒搞懂那時在山腹內究竟發生何事,但她記起白族大巫的「活泉靈通」,這個功法對她具清滌淨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著默兒一起練。

        在歷經山腹裡那一場煉獄,默兒體內的蠱與毒像也起了變化,便如同她體內的這一處戰場,從烽煙四起到偃旗息鼓,從震天喧囂到深淵般的沉寂,一切都安份下來。

        於是她帶著默兒一塊練「活泉靈通」。

        如今蠱毒受抑,持之以恆練氣,也許哪一天真就滌清血肉,徹底乾乾淨淨的。

        領著默兒入定,練呼吸吐納,並不難,默兒專注力優於常人,又極聽她的話,練起功來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蒼白消瘦、彷彿一折便斷的人兒練成如今粉嫩嫩的模樣,雖說還是太過纖細嬌小,但美麗的小臉蛋透出光澤,眸子也靈動起來,讓她這個「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過今日這小丫頭練得實在太不專心,惹得她也跟著心浮氣躁。

        這一邊,被姜迴雪叨唸,一向把姊姊的話奉為鐵律的默兒賭氣般閉緊眼睛。

        呼息,吐氣,再呼息,再吐氣,默兒重重地一呼一吸,當真是倔脾氣發作,忍不住了,她驀地睜開雙眼不管不顧地嚷嚷—— 

        「沒給錢!粥給錢,蜜棗糖糕,沒有!是默兒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給默兒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還發紅。

        姜迴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轉,這才明白小姑娘家究竟鬧哪門子彆扭。

        孟大爺天未亮就來大雜院等喝粥,她記得當中有三日,恰好灶房還留著一些蜜棗糖糕,她在那位大爺用過「五白粥」當早膳後,給了對方一小碟糖糕當飯後小食。

        那日欲從鷹嘴崖壁跳下之際,她哄著默兒,說待逃出,要親手做蜜棗糖糕給她吃,後來她這個當姊姊的兌現了承諾,還連做好幾回,因為默兒實在太愛,蜜棗糖糕完全就是小姑娘的心頭好。

        她猜想著,那應該也是孟大爺的心頭好。

        男人吃糖糕時的表情,峻目微微細瞇,咀嚼得甚慢,很鄭重在品嚐口中滋味。

        她還偷偷覷見,他每回吞下最後一口糖糕,都會意猶未盡般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舔了舔,然後垂目瞅著空碟子一小會兒。

        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爺原來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棗糖糕的模樣,總讓她心頭柔軟,嘴角翹起。

        老實說,他那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變化跟默兒還真的挺像,虔誠享用著,滿足到彷彿要喟歎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憐。

        只是小丫頭覺得自己被「搶食」了,跟她鬧呢。

        今兒個練氣事倍功半,難以入定,姜迴雪乾脆「收工」,抬手輕捏小姑娘的嫩頰,戲謔笑道:「咱們家小默兒吃出肉來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當飯吃,還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個不停,默兒哪天不小心變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擠下床榻,姊姊睡哪兒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沒有!」美臉鼓得更圓,當真好捏。

        姜迴雪笑意不減,摸摸她的頭。「默兒,那位孟大爺是很好的人,是個大好人,他對我們很好,對我們有恩,是我跟默兒的大恩人……我們……是要報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樣才好。」她輕描淡寫,簡單表達,不提恩從何來,不想令小姑娘再去回想。

        默兒悶不吭聲好半晌,忽然道:「那東西還他,就……就報恩了。」

        姜迴雪挑眉。「什麼東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幾步,把收在床頭衣箱裡的一物取出來,遞到姊姊面前。「這個。」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風,厚實布料摸起來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迴雪氣息陡凜,注視著被默兒一把揪出、攤開在前的大披風—— 

        這是當日孟雲崢拿來覆在她肩上,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裸、保住溫暖的寬大披風啊。

        腦中浮光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姑娘,歎息般低語—— 

        「原來默兒是曉得的,妳也認出他了。」

        以為驚險可怖的那一天,默兒小小身子縮在她懷裡,顫抖到什麼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實,小姑娘也偷覷到披風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樣,記得很清楚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6 12:18 AM 編輯

【第三章】 並無男女情

        「傻默兒,報恩哪能說還了就還了?咱們若把披風還上,也僅是還了當初借走之物,當中的恩情可沒還上半分。」

        見小姑娘精緻五官皺得跟肉包上的皺褶有得拚,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豬肉,當姊姊的連忙安撫。

        「是、是,默兒不傻,傻的是姊姊,以為妳什麼都不知,什麼都忘了,還想瞞妳,其實妳看得真真的,還看到他是從那匹大馬的背上搭褳抽出這件大披風來,一把把咱們包圓了。」

        「妳瞧,那地方入夜之後那麼冷,風那樣野大,他把唯一一件禦寒的東西給了咱們,自個兒穿得好單薄,且忙成那般,還不忘託人看顧妳我……」略頓。「所以妳說,該不該待他好些?」

        「嗯……默兒想問的是,怎樣才算待他好?怎樣才叫報了恩?」咬著唇思索,停頓略久些才答,「唔……應是有什麼好的,都給他留一份,他喜愛的,就送去他跟前。」

*             *             *

        他說—— 

        我明日不過來了。

        所以說,他應是明兒個一大清早就得離京辦差。

        明早才會走的,她知道。因為今日在松香巷最裡端的那處小場地,他還有一場武課要上。

        他來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後,都是未時初開課,申時末結束,整整兩個時辰。

        冬日裡,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時時分,遠處一大片天雲已被染成深橘顏色,橘中帶紅,紅裡透紫,紫色當中還夾帶幾絲墨濃,有群群飛鳥掠空而過,似尋歸處,似隨輕風,漾空無痕。

        武課結束,孟雲崢與幾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說了會兒話,各別點撥後,當他準備離去,甫旋過身,就見那賣粥姑娘靜佇在不遠處的巷弄轉角。

        煮粥時候才會包上的青布頭巾已然取下,她豐軟的髮在霞輝中鑲出溫潤紅光,把一張膚色偏白的臉襯得格外乳嫩,女兒家的眉色是遠山如黛,彎彎溫馴的兩道,在低眉斂眸時,有種欲語還休的情懷。

        此時她右手挽著一只竹籃,左手牽著小妹子,見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驚小鹿般一凜,隨即又變回柔和模樣,還對他緩緩牽起唇角。

        他驀地意會過來,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裡,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騷騰些什麼,他抑下想探手撫胸的衝動,暗暗調息,朝她邁步走去。

        「孟大爺。」她微微頷首。

        瞧得出她身形纖細,但就如此時這般兩人面對面,更覺姑娘家個兒小,頭頂心約莫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獷,虎背勁腰,雙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會覺對方太嬌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見著了就想護著的「小東西」。

        每回去到大雜院喝粥,耳力絕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灶房裡,猶能清楚聽到隔壁臥房傳出的聲響,她在灶房裡忙碌,小妹子通常還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兩、三次小姑娘家醒來,許是怕生不肯出來,就守在房門邊,那扇又薄又舊的門扉上有一個比銅錢還小的眼洞,小姑娘就挨在那兒,從眼洞偷瞧灶房這頭。

        他裝作不知,眼神從未與小姑娘家對上,未料今早她會當眾道出那句—— 

        他天還沒亮就來,每天來……蹭吃。

        回想當下狀況是有些尷尬,還得讓煮粥的姑娘出言維護。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嚴正冷硬的樣貌,旁人不敢衝他多問,事情當場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門」來了幫手綁走三名趙家打手,適時轉移眾人的注意。

        此際見姑娘對他點頭招呼,他亦頷首回禮,徐聲道—— 

        「今早趙慶萊所養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讓『六扇門』將其關押,趙慶萊身上揹著不少案件,『六扇門』想逮人已久,只是苦無契機,這次恰好從他三名欺鄉霸鄰的手下著眼,順藤摸瓜。姜姑娘帶著小妹且安生過活,無須再怕有誰上門驚擾。」

        實該仔細詢問才是。問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們議論了?

        他一個大男人出入大雜院,天天等她的粥,這事傳開必有損她姑娘家的閨譽,別人不敢來問他,但她呢?是否疲於應付?

        可她一副坦然從容的模樣,是羞澀的,卻不閃不避,彷彿今早那一場鬧騰過了就過了,她沒往心裡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詢問,他垂目看向那個名叫「默兒」的小姑娘,對方的眼神一跟他對上立時飄開,顴骨明顯鼓起,把雙腮撐得又圓又潤,像隻猛啃蘿蔔卻忘記要嚥下的小兔兒。他不禁挑眉。

        姜迴雪當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攤出手整治惡棍,為她姊妹倆出頭,消息一傳開,自個兒那賣粥的小小營生確實無誰敢動。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來此相候,這松香巷裡的小場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竊竊私語的……她咬咬唇,內心暗歎。

        但,算了,旁人愛說什麼說什麼去,此時才想要與他避嫌,已都太遲。

        且順心意去走,求一個自在罷了。

        「多謝孟大爺關照。」她輕聲道。

        孟雲崢低應一聲,頓了頓忽問:「默兒姑娘為何不開心?」

        忽聽自己被問起,小默兒一僵,大半個身子驀地躲到姊姊身後,低頭不語。

        姜迴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摸摸她的腦袋瓜,鼓勵般低喚,「默兒……」

        小姑娘持續無言,一腳腳尖點在地上胡蹭。

        「啊,原來默兒這麼快就忘記姊姊說的話了。」頗惆悵般歎息。

        「沒有!」受不了被誤解,小姑娘抬高臉蛋駁著,「才沒忘!」

        「原來沒忘,那很好啊。」姜迴雪仍鼓舞般笑語,「既然沒忘,那妳說,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

        孟雲崢原是一頭霧水,以為小姑娘怕生,亦懼他眉目過分嚴峻、身形太過魁梧,才會躲著不敢親近,豈知下一瞬,小姑娘跳出來一把搶過姊姊挽在小臂上的竹籃,對他直直遞了過來。

        「給你!」

        小姑娘的眸光仍壓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軟糯般的聲音混進執著。

        「給你!」

        孟雲崢本能地看向姜迴雪,見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靦腆、些微羞澀的笑意,待他回過神,手裡已多出默兒強行塞過來的那只竹籃。

        竹籃在大小姑娘的手裡顯得略大,落進他巨掌裡倒像瞬間縮了水。

        食物香氣徐徐鑽進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倆時已嗅到,此時將竹籃舉起,那香氣更盛。

        他下意識挑開覆在上頭的白色棉布,籃子底下還鋪著一層厚布,裡頭整整齊齊擱著一塊塊的方糕,糕子褐中帶暗紅,是赤糖加進紅棗、再用濃蜜熬煉過的顏色,食材的氣味完全噴發,甜的、香的、蜜味陣陣,一層疊著一層。

        他試圖掌控面上表情,只覺胸中陡熱,喉間緊縮,津唾從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嚥下去,吞得喉結一上一下地細顫輕抖。

        蜜棗糖糕。

        她說,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樣,皆是西疆一帶的人家常用的小點,因為多做了些,所以請他品嚐。

        那綿軟口感和甜而不膩的滋味是他很喜歡的,非常喜歡,老實說,喜歡到有些過頭。

        但自小習武練功、吃苦耐勞,克制己欲已成慣然,他會把她偶爾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靜靜吃完,卻不曾開口向她討要或加以詢問,此時這一整籃子糖糕不由分說送進他手裡,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聲開口。「下午得了空,又做了一籠蜜棗糖糕,還留有餘溫,孟大爺可以趁新鮮吃些,明兒個離京辦差也可隨身帶著,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問題,你若騎在馬背上,餓了或饞了,隨時都能拿出來止饑解饞。」撫著小妹子的髮心又道—— 

        「蜜棗糖糕是我家默兒的心頭好,默兒說,一籠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謝孟大爺相護,也得同你道個歉。」

        孟雲崢濃利眉目一軒。

        為今早之事謝他?那是謝他出手教訓趙慶萊養的那三名惡霸了。

        至於道歉一事……是因小姑娘的口無遮攔,洩露他天天來等著喝粥,還當眾說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這檔子事吧。

        所以她心懷愧疚,親自下廚做了糖糕,還要小妹子親手送給他?

        說真格,該覺愧疚的那人理應是他,是他思慮不夠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亂一場。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姑娘在姊姊近似「激將法」的驅使下,送出這一籃子蜜棗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雲崢這時卻來了一招視若無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沒什麼好道歉,卻是要多謝默兒姑娘願意割愛。」

        小姑娘實在是個「小東西」,個頭才及他的腰上,聽他說出「割愛」二字,當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皺成一團。

        孟雲崢見那身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氣也好笑似的,但她沒說話,僅一下下揉著妹子的髮頂和巧肩,輕撫那鼓高的頰,手勁加倍溫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氣,靜過兩息,從懷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遞去。「這是今早帶來要給姑娘的,結果忘記留下。」

        姜迴雪驚訝抬眸。「這是?」

        他徐聲道:「是治火傷的膏藥,能消腫清熱,聽老大夫說,亦有去疤之效。」

        「……火傷?」手從默兒頭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將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塊皮膚仍泛紅微腫,隱隱熱痛,是昨兒個熬粥時不小心挨到鐵鑊邊緣被燙傷,約莫半個掌心大的一塊,而這般的傷與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用清水沖淨後就沒多理會,卻不知他是何時發現,還取來治傷膏藥給她。

        此時分,上完武課的孩子們有幾個還聚在小場子上,有人朝默兒又是招手又是喚著—— 

        「小姊姊、小姊姊,這裡,來啊!妳來啊!」忽見孟雲崢聞聲側首,那喚聲有所顧忌般一頓,壓低下來改用氣音。「妳來……小姊姊過來啊……」

        是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八歲不到,古靈精怪得很,常帶著默兒一塊玩。

        默兒陰霾籠罩的小臉蛋瞬間笑開,眼睛發亮。

        她先是抬頭望向姊姊,見姊姊微笑點頭,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籃子蜜棗糖糕的「痛」拋諸腦後,小跑步朝棒頭和幾個孩子所在的那一邊奔過去。

        孩子們似乎要玩「官兵捉強盜」,已在那兒劃分「人馬」,默兒自然跟棒頭同一國。

        姜迴雪從孩子們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頰面莫名熱燙,彷彿那裡也落下火傷。

        她想了會兒,嚥嚥津唾,重新拾回聲音。「……所以孟大爺今早會去而復返,是因為忘了留下這膏藥嗎?你來了,結果見到粥攤前有人鬧事,這才不得不出面,是嗎?」

        說實話,孟雲崢並非忘記留藥,是將膏藥揣在懷裡,臨了卻躊躇起來。

        她小臂上的燙傷靠近肘部內側,昨日他來喝粥,她不意間撩高衣袖才被他覷見,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問出,好像他從頭到尾都在盯著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帶了治火傷的膏藥過來,尚未想好該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藥留下,她人已往前頭粥攤忙得不可開交。

        他原本是走了沒錯,越走心頭越悶,忽覺自己蠢得可以,她確實受傷了,他竟在糾結該怎麼留藥這種無聊蠢事。

        是盯著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確一直在看她。

        對於她所問出的,他沒有作答,只沉靜道:「把藥拿了。一日兩回直接敷在傷處,很快就能復原。」

        姜迴雪終於伸手接過他再次遞來的膏藥小盒,握緊,微垂頸項。

        「多謝……」

        「嗯。」孟雲崢隨意低應了聲,瞅著浮盪在她雪額上的瀏海,和那輕斂的墨睫,他氣息略沉,想跟她說,說他明日一早要離京,不會去大雜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記起他已都說過。

        他都清楚說了,卻莫名牽掛,從不知自己會這樣不乾不脆。

        一時間,他無話可說杵在原地,該告辭才是,又覺她彷彿欲語還休,那模樣竟令他雙腳無法挪開一步,僅能緊緊注視,靜默等待。

        他的感覺果然沒錯,眼前,原是垂首沉吟的姑娘鼓勇般抬起一雙含煙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過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啟嗓來問,那柔軟聲音很是靦腆—— 

        「我有一事盤桓在心,很想討個說法,還請孟大爺為我解惑。」

        他靜了靜,深目如淵。「妳問。」

        姜迴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頭,吸氣吐語。「粥攤從試食到開張至今已有月餘,很多謝孟大爺的捧場,『五白粥』確實有它的好處,我亦覺自個兒的手藝還成,只是天天喝同樣的粥,入口盡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東西也要膩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雜院來,難道真只為這一碗粥,再無其他?」

        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妳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

        喬婆婆的話令她頭暈目眩,卻也不得不想。

        妳這孩子,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

        她就是不懂啊!

        以為她賣粥,他來喝粥,她做起小小營生,他是來光顧的客人,事情再單純不過,可仔細思量……根本不尋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問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圖,待真相大白後,她就可以……可以……她還不知自己可以幹些什麼,但至少不會因喬婆婆幾句話便驚疑迷惑、胡思亂想。

        男人似乎被她的問話給難住。

        他濃黑的劍眉微凜,眉峰成巒,但很快又恢復淡然神態。

        「姜姑娘以為孟某不是為粥,能為了什麼?」他以問制問打破靜默。

        她咬咬內唇,硬著頭皮道:「喬婆婆說,這般的事,我一個女兒家不好開口,但還是厚著臉皮開口,還是想問個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爺若不是為那『五白粥』的話,是為什麼?」也來一招以問制問,問得膚中的血氣彷彿盡湧,湧得渾身薄汗、熱氣蒸騰。

        兩人之間再次靜默下來,但她的眸子睜得清亮亮,沒有絲毫閃避,儘管一顆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樣悶痛,她依舊直勾勾仰望他,等一個答覆。

        然後,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啟,聽到他徐靜吐出一句—— 

        「不為別的,確實是為那一碗粥。」

        她耳膜顫了顫,心房亦顫,聽他語調不變繼而再道—— 

        「我一個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個小灶房等粥喝粥,實是讓姑娘家困擾了,喬婆婆最喜幫人撮合姻緣,是松香巷裡眾所皆知的,老人家會那般以為並不奇怪,但孟某並無別的意圖,我絕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絕非對姑娘起了什麼非分之想,孟某對姜姑娘,當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想法,純粹就為那一碗粥。」

        姜迴雪都覺膚底騰燒的火已奔至頭頂心,燒得她腦仁兒發脹、瞳仁兒熱痛,好似狠狠挨上幾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響,整張臉火辣辣。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本心。

        在這一團渾沌之後,她察覺到自己竟然是心懷期待的,隱隱期待,想從他口中聽到一些不一樣的答覆。

        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覺間……竟把自己當成一名再尋常不過的女子。

        沒有誰不想被喜歡、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兒家嗔癡愛戀、惆悵徘徊般的情懷於她姜迴雪而言,實還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該煩惱的活兒已然夠多,哪裡有多餘心思去想男女之間那種輕狂放縱、曖昧晦明的事?

        孟雲崢直言無諱又直截了當,清楚告知,他對她沒有絲毫想法,那樣很好。

        儘管她羞慚難當,羞得渾身發燙、背脊凜麻,也覺得這樣給她一記重敲,比什麼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熱氣在眸底不爭氣地漫開,她硬是爭氣地忍下,嘴角甚至還能牽出一抹溫柔淺笑。「沒想到孟大爺對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場,我會好好守住味道,畢竟再怎麼著,都不能辜負了主顧們的青睞。」

        她再次淺淺笑開,沒等他答話,微屈了屈膝作禮,旋身便往孩子們那邊去。

        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訪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說,亦是為妳。」

        什麼?

        她倏地頓住腳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還微晃了晃。

        立即,她轉頭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記「回馬槍」的男人淡定神態沒多大變化,只除深目斂光,耐人尋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許是她瞠圓眸子、瞬也不瞬的表情已充分顯露內心驚疑,未等她開口問,他已又道:「我幼時瘦小,腸胃易病,胃口總是不佳,我娘還在世時,就時常為我熬藥粥溫補。」剛硬嘴角勾出一抹輕含幽思的軟意。「先父因病早亡,先母獨力撫養我長大,松香巷中家徒四壁甚是窮苦,當時為了買藥熬粥幫我補身,我娘她幫人洗衣刺繡,什麼忙活累活都肯接……」

        沒想到會聽到這些,姜迴雪凝住似的兩丸瞳仁終於顫了顫。「……那是你阿娘疼你、惜你,她是極寶愛你的啊。」

        「是。」點點頭,他笑意略深。「她是。」

        姜迴雪也跟著點點頭,本想再問他幼時之事,她眸珠忽又凝定,驀然間想到什麼。「孟大爺——」她轉過身,再次面對他。「你方才說……松香巷中家徒四壁,所以你幼年時候是住這兒的?」

        男人輪廓分明的面龐閃過一絲古怪,仍從容頷首。「我是。」

        「你住過這兒……原來如此。所以,就如同受你點撥武藝的那些孩子,你也是這般在松香巷裡長大的……」她似嘆似問,看了眼與默兒玩在一塊兒的那一小群活潑好動的身影。

        孟雲崢應了聲,道:「我娘聽說習武能強身健體,我五歲不到,我娘就要我跟松香巷裡的孩子們一塊隨師父習武,吾師穆正揚當年身為『天下神捕』,任『六扇』大掌翼之職,他老人家儘管公務繁忙,但只要在帝京,如何都會撥空過來城北這兒點拔孩子們武藝,我跟著練了兩年,七歲正式拜師,十歲那年,我娘因一場風寒急症病倒,沒能撐過那個冬天,來年我便離開松香巷住進穆家大宅,跟隨於師父左右。」

        他簡明道完,但姑娘望著他的表情仍是怔忡,像還等著他再多做說明。

        他頓了頓,補充又說:「……後來邊習武邊跟著師父四處辦差,幹了些事,掙了些功名,朝廷賞賜下來一座宅子,如今回帝京,那兒就成孟某的居所。」

        姜迴雪一口氣提在心。「那幼時,你與你家阿娘在松香巷的住處,那地方可還在?」

        他臉上再次浮現古怪表情,雙眉輕訝微挑。「地猶在,老家猶存,正是你姊妹二人所賃之處。」

        雖說多少猜到了,真聽他明確道出,她左胸仍驟跳一記。

        孟雲崢道:「跟隨師父習武辦差後,就甚少回大雜院那處居落,但這些年喬老爹和喬婆婆一直幫我照看著,幾個月前,婆婆同我提起,說屋房沒人住易壞,不如賃了人,我隨口允了,交由婆婆操辦,而此次返京,你們便在那裡了,喬婆婆還把你賃屋的銀錢取來,我盡數請她收下,未取半分。」喉結明顯動了動。「大雜院那處小小居落是孟某的舊家,原以為姑娘是知曉的,結果卻不知嗎?」

        姜迴雪動作很小地搖搖頭,再搖了搖頭。

        這是怎樣的緣分?

        當日雙鷹峰下受他救助,承他暗中照拂,遠離西疆域外後,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繁華帝京,與他應已八午子打不著關係,卻再次有了交集,這便也罷了,未想其中牽扯甚深若此,她與默兒是直接落腳到人家重中之重的地盤上啊!

       她訥訥道:「喬婆婆好似說過,那地方她是幫人管看著,我以為她的是自家親戚,也沒多問……租金很是便宜,賃下後,喬記連前頭鋪子也騰出一小塊地兒供我擺攤賣粥,攤頭桌椅和鍋碰瓢盆之物更是一應俱全,無須從頭置辦,省去了許多功夫,我想再付些錢銀,但喬家不收……喬老爹和婆婆如此多方照應,我想,正是因孟大爺不取分文,此舉實是嘉惠在我身上了,兩位老人家僅僅收那微薄租金,卻把一堆好處全給了我。」

        聞言,孟雲崢揚動嘴角,面龐輪廊是慣然的峻厲,但眉目神俊,深沉中見舒朗。「那地方甚是逼仄,姜姑娘願意帶著妹子住下,那是替孟某活絡了家裡的一切,我亦受惠。」

       「那地方很好的,是我與默兒曾待過的地方中,最好的地方。」有些繞口令似的,她雙頰不禁又紅,遂垂下頸項。

        聽得這話,孟雲崢雙眉微乎其微一蹙,想問個仔細又怕唐突,最終卻道:「姜姑娘待得慣,那樣再好不過,舊家居處就請姑娘照看了,至於喬婆婆所以為的那性事,起因在我,實惹得姑娘清譽有損,往後我不——」

        「孟大爺不要不來!」

        姑娘家螓首倏地一抬,衝他道岀,孟雲崢話音陡頓,見她臉蛋赭紅,自己的耳根竟莫名也起了些熱意。

        「姜姑娘,我——」

        「孟大爺每日來等粥,我也是每日等著你來,我喜歡孟大爺喝粥的模樣,看著,覺得心裡踏實,覺得那一碗粥沒白花功夫去熬。」她唇瓣輕顫,眸心卻定得很,只是雙腮紅得似要滴血。「……孟大爺不要不來,我不在意旁人怎麼說,就盼孟大爺也別往心裡去,我倆……我倆既無男女之間那一回事,說開了,我心也就定一下,一切安定,便也沒什麼好避諱。」

        孟雲崢平時儘管話不多,卻甚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他胸中像堵著一口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究竟有無吐出,他亦不清楚,只曉得緊緊注視姑娘家那張羞赧不已又極力維持定靜的臉容。

        該要出聲才是。他想。

        她已道出她心中話,就該輪到他做出回應,所以,真該說些話才對。

        簡簡單單回她一聲謝,這樣也很好,總好過半聲不吭地直視不放。

        他額角一抽,忽然想到自己「不說話、光瞪人」的表情定然十分冷酷,沒辦法的,他瞪慣那些宵小匪類,一記眼刀便能讓賊人乖乖吐實、跪地求饒,但他沒有要瞪她的意思,他僅是……是……

        「姜姑娘,我……」

        「大師兄手裡提什麼好東西呢?」爽朗女聲在他身後響起的同時,那人已冷不防將他輕提在手的竹籃子搶了去,躍開後,隨即掀開裡頭的覆布。

        「什麼?什麼?」,「她香啊!咱也瞧瞧是啥好東西!」、「二馬你別擠啊!」、「這麼香肯定是吃的,不擠過來搶,立時就沒啦!」、「你餓死鬼投胎啊?一天到晚只知道搶食!」、「就搶!不搶可便宜了你!」

        竹籃子被搶,孟雲崢佇足不動,因動手搶他的人是他家師妹,而圍成一團覬覦籃中吃食的幾位,更是他之前在「六扇門」裡當差的同僚。

        他家師妹,也是他唯一的一個師妹,姓穆名開微,正是恩師穆正揚之女,僅小他兩歲。

        師妹與他打小一塊兒讀書習武、一同長大,有架起打、有禍一起扛,可謂有福回享、有難同當,此時她來奪他那一隻竹籃,原也沒什麼,畢竟自小打打鬧鬧慣了,但……他背脊卻是一凜,牙關繃緊,竟隱隱有對敵之勢。

        四年前,師妹穆開微年方十五,亦進到「六扇門」磨鍊,到如今一個嬌小可愛的姑娘家都跟一群高頭大馬的漢子們混成實打實的江湖兄弟,舉止越發剽悍。

       「是糖糕呢!」穆開微歡聲輕嚷,不問便取,塞了一塊進嘴裡。「嗯、嗯……好吃,好香的蜜棗味兒,好吃啊!」

        竹籃子若在孟雲崢手裡,「六扇門」裡的大小捕快也許還不敢說造反就造反,但籃子被穆開微先行奪下,還帶頭開吃,五、六個身穿官制衛服的漢子們立即加入搶食大戰,「戰況」激烈。

        「鐵膽,你還要不要臉?都到俺嘴裡了,你還探指來挖。」

        「上回吃東街劉婆婆的紅豆蒸糕,我也到嘴了,你還不是這麼蠻幹?」

        「嘿,大景你這小子,動真格來搶嗎?好啊!打就打,俺奉陪!」

        「打什麼打?快被吞光了呀!」

        「娘的,豈有此理!」

        「先搶先贏,誰給你講理啊!」

        所謂「二桃殺三十」,而一籃子蜜棗糖糕能讓一小群嫉惡如仇、正直剽悍的「六扇門」捕快鬧內鬨。

        穆開微卻是搶得第一塊糖糕入嘴後,就將竹籃子拋手,把自個兒摘岀來。

        身穿官制衛服的她個兒不高,然氣勢十足,腳步沉穩,身形輕靈,來到孟雲崢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那一籃子蜜棗糖糕是姑娘親手做的吧?」穆開微笑問眼前模樣清秀的女子,抿抿唇齒間的蜜味評論道:「甜而不膩,綿密香軟,很好吃,我敢保證,我師兄定然是喜歡的。」

        落腳帝京,姜迴雪自然聽過穆開微的名號,後者是「六扇門」中唯一的女兒身,但辦差手段可謂雷厲風行、有膽有謀,行事更較男兒果敢俐落,前些日子京中幾位紅得發紫的說書客將她的事改編成好幾個段子,在茶館酒肆裡痛快開講,她因而莫名其妙得了一個江湖封號,被稱作「帝京玉羅剎」。

        此際,這位有羅剎之稱的嬌小姑娘正對著她淺淺揚笑,眉眸清朗正派,笑意真誠坦率,是極友善的,但姜迴雪心尖卻顫,不自覺又低下頭。

        「喜歡,那很好,多謝穆姑娘誇讚,也謝謝眾人捧場。」她低聲道,說完也沒多看他們師兄妹一眼,僅福了福身。「我該回了。孟大爺明日離京,盼諸事順遂,一切安好。」再次額首作禮,她轉身走回不遠處正玩得不亦樂乎的孩子們,尋著自家妹子的身影,而身後一雙男女的眼睛仍兀自盯著她瞧。

       「師兄,我可是嚇著人家姑娘了?」穆開微表情有些苦惱,兩手叉在腰際,站姿頂天立地。

        身邊男子一語不發,抬起雙臂緩緩盤抱在胸,登時,高大身影迸發出無形威壓。

        穆開微將視線從那個似被嚇跑的站娘身上拉回,挪向自家師兄,嘴咧了咧——

        「師……今日咱們一小隊人負責城北巡邏,難得見你跟姑娘家走在一塊兒嘛,我也沒要幹麼,就想……小探一下底細,跟人家說幾句話,要人家好好待你,如此而已……師兄別不說話,你光瞪人不說話,我瞧著都要鬧肚痛,等等!莫非是為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咦?真被她說中了!

        見事甚快,穆開微一臂平抬,一指指向剛搶食完畢的幾名「六扇門」弟兄,喊冤。「我才吃一小塊呀,真的很小很小一塊,嚐個滋味而已,其餘的全被他們給奪了,師兄盡可衝他們發火,我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啊!」

        「咦?」、「耶?」、「嗯?」、「啊!」、「呃……」

        一舉掃光糖糕的大小漢子們連沾在嘴邊的糖粉都還不及舔掉或拭凈,就被男人如炬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滾出喉頭的全是驚愕單音。



【第四章】    自個兒的事

        雖是冬尾巴了,西疆域外仍見大雪。

        雙鷹峰上,風尤其凜冽,勁風夾帶大雪撲面撲鼻,颳得人臉膚生疼、周身冷寒,即便土生土長於此的各部族民也禁不住這般大雪狂風的推折。

        「孟大人,這雙鷹峰最高之處就數這座鷹嘴崖壁,咱們一隊人馬這些天一路搜上來,實也尋不到更多物證,至於人嘛,想是大半年前那一場封山剿匪,已一舉將雙鷹峰這個賊窩挑得乾乾淨淨,不可能再逮著什麼……呃,小的是想,還是先撤了吧,雪勢越來越大,這路不好走啊,大人以為如何?」

        孟雲崢收回遠放的目光,朝已凍得兩頰生紅的矮壯將領微微頷首。「李總兵與一干弟兄們辛苦了,眾位先撤吧,孟某再多待片刻,等下了雙鷹峰回到屯堡,再請各位好好吃上一頓。」

        李總兵連忙揮手,「不辛苦不辛苦,最最辛苦的是孟大人啊!您從帝京一路疾趕,連稍坐歇息都省了,直接往雙鷹峰來,有啥動靜都是頭一個往前衝,咱們僅是跟在您屁股後頭一路往上,連腦子都不用使,跟著就對了,實在不算辛苦。再有,這是小的地盤,大人就算是強龍,也不能壓我這條地頭蛇,要請客,好好吃上一頓,自然是咱出頭,怎能讓大人破費?」

        這位李總兵是天朝所派、常駐在這一帶邊陲屯堡的將領,手中的兵除了中原漢人,亦收了不少當地部族的族民,之前直搗雙鷹峰匪窩,李總兵帶出的那一群兵勇頗為得力,讓孟雲崢省心不少。

        武將直率到近乎粗魯的言語令孟雲崢嘴角淡揚了揚,他沒跟對方多糾纏,僅低沉道:「那就有勞李總兵。大夥兒在外頭凍了兩天兩夜,回去後是該好好吃一頓。」

        李總兵咧嘴笑。「好,就這麼辦。那小的帶人先回屯堡駐地,命人備妥熱食燒酒,恭候孟大人大駕。」

        一刻鐘後——

        鷹嘴崖壁上的一小隊兵勇撤得乾乾淨淨,僅餘靜佇在崖壁邊緣的一道高大身影。

        勁風吹來掃去,揚起他肩上的厚披風,他兩腿彷彿生根往下深扎,風雪中,魁梧精實的軀幹韌勁如松,亦如絕崖上山石崢嶸。

        此次再探雙鷹峰,實是心中有疑問未解。

        幾個月前之所以有那一場封山剿匪,據雙鷹峰為巢穴的那窩悍匪自然可惡,死不足惜,但真正起因是他的恩師穆正揚遭人下毒。

        那一次甚為兇險,全靠穆正揚深厚內力才將體內的毒勉強抑住,撐到老大夫趕到,之後是幾輪的針灸排毒和辨毒,試過又試才製出能對症下藥的解毒丹。

        穆正揚最後雖說性命無虞,卻還是傷了根本,內力耗損嚴重,需靜心調養才可,這也是為何他會在壯年卸下「天下神捕」一職、回帝京老宅贍養之因。

        接手師父卸下的重擔和那一方象徵「鐵面無私」的玄鐵令牌,孟雲崢從毒下手,追查來源。

        青族「魘門」。

        毒出自西疆外的一個少數部族,既是部族,亦為門派,行蹤隱密無端。

        幾個與他相熟的西疆牧民是他的眼線,陸續遞來消息,才令他循線追査到域外雙鷹峰,但,線索到此卻斷了。

        即便肅清整座山峰上的匪類,仍舊沒挖出底細。

        在眾人眼中,此次剿匪是地方駐軍與各部族民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之舉,可孟雲崢欲查之事無結果,反倒更起疑竇,像被使了障眼法,在這一窩子悍匪背後似還有一股支配力量,對方藏得甚深,深到就算酷刑加身刑求那一個個落網的活口,亦問不出個所以然。

        當日攻破這座雙鷹峰,他亦如今日這般沿路爬上,讓李總兵的人馬和前來助拳的各部族民沿途仔細搜查。

        往頂端的山道可說峰迴路轉,一條盤旋往上的路看著尋常無奇,忽而間出現岔路,有時還見三岔口,讓他們一行人更費心神和體力。

        那一日,他在山徑錯綜複雜的雙鷹峰中尋到一處鑿得極深的洞室。

        洞室中的擺設非常奢華,暖玉雕琢而成的屏風,上等金絲楠木製成的廣榻,層層垂紗五顏六色,儘是真絲細綢,加上象牙雕成的香爐,珍珠串起的簾子,種種華美之物呈現眼前,感覺雙鷹峰上最好的玩意兒都堆在這洞室裡。

        他自是特別留意起這處洞室,在一片淩亂中儘可能去推敲曾發生過何事。

        在一切混亂髮生之前,洞室中曾有四人共處。

        兩人先逃,一個馱負另一個。

        餘下的兩人亦是一個背著另一個。

        這四人分作兩組,前後皆逃到鷹嘴崖壁之上。

        然後,這兩組人全是一個馱著另一個,縱身往崖底下跳。

        所有線索追蹤到這裡再次堵塞不進,當真過不了關,橫在他腦海與心中已好幾個月。那四人彼此之間是何關係?

        洞室的廣榻上留有血跡,是起了內鬨,抑或有誰冒險想掙出條活路?

        選擇從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需莫大勇氣,這四人竟都不驚無懼,寧願跳入萬丈下的湍江也不願直面法網,他們能往哪裡去?

        姑娘是無路可逃,最終才著妹子跳進湍流,望能順水而下,是嗎?

        那日他的座騎從雙鷹峰下的江中拖出兩姑娘,當時未及細問,事後去想,越發覺得蹊蹺。

        官爺……救命……

        長髮覆面,渾身濕淋淋,被那姑娘緊摟在懷的瘦小女孩兒更是衣不蔽體,不知是冷是懼,那齒關打顫的聲響明顯傳進他耳裡。

        他沒有看清楚姑娘家的長相,既不願用命令口吻要她抬頭,更不欲為了撩開濕髮看清對方而探手去碰,怕令她倍感驚惶。

        那一雙大小姑娘是從鷹嘴崖壁上跳落的吧?

        一路奔逃,往上摯爬,最終一躍而下。在那座洞室裡到底發生何事?迫得她倆不顧一切、拿命去賭的始作俑者,又究竟是誰?

        她姊妹倆有幸撿回小命,賭贏了,但另一組跳下崖壁的人呢?是自行上岸了?抑或身沉湍江,屍首早被江水帶遠?

        崖壁上的風雪早將盛夏時候留下的蹤跡掩得一乾二淨,他此番上來能查獲的東西已然不多,僅想一而再,再而三確認,此座山峰是否當真已絕人煙。

        咕嚕……

        聽到那聲響,他一開始還沒什麼動靜,等結實如鐵塊的腹部微震了震,鼓出更響的一聲,他才意會過來,那是肚子打鼓,餓得咕嚕咕嚕叫。

        出外辦差,飲食向來隨便,今早他啃過乾糧和果乾、喝了些水,中午直接省略,一來是忙,二來是再啃也是那些吃食,沒什麼胃口,結果鬧起肚餓了。

        沉吟幾息,他輕按肚腹的手最終探進襟懷裡,掏出一個小小布包。

        布包是白棉布折裹而成的,長指挑開四方布角,露出裹在裡邊的東西。

        切成方形的褐色糕點帶著暗紅,赤糖融入紅棗裡再添加蜜的氣味兒已不若剛出爐時那般濃郁,但還是輕易鑽進鼻間,引得人舌根生津。

        這蜜棗糖糕是人家姑娘親手所做又親自送到他手裡、最後卻被師妹奪走的那一籃。

        師妹試吃一小塊後,在把籃子拋給「六扇門」弟兄搶食之前,已用籃子裡的白棉布從中「順」走五塊糖糕,之後見他神情不豫,這才私下將「贓物」上繳。

        師妹低頭來認錯,末了卻笑嘻嘻問——

        「師兄不開懷,為的是那一籃子糖糕呢?還是自覺撫了人家姑娘心意?」

        那姑娘轉過身,招呼妹子一起離去的身影,淡淡拓在他腦海中,不知因何總令他反覆想起。而關於師妹所問,他抿唇未答,沉眉瞇目將一臉笑意的她瞪跑。

        師妹跑走前還不忘撂話——

        「師兄放一百二十個,你儘管出門辦差,姜姑娘的粥攤營生,咱們『六扇門』的弟兄會好生光顧著,不讓誰欺負了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且憑師妹的能耐,只要在松香巷那兒隨意一探,輕易能探岀那姑娘姓什名何、家住何處。

        他不在帝京,有師妹和「六扇門」的人幫忙照看,自然是好。

        他對那姑娘沒有什麼特別心思,只因她賃了他的舊家,又見她不過二八年華要帶著小妹子擺攤討生活,自然想多照應一些。

         頭一回見她在舊家小灶房裡忙碌的那日,是他剛辦完外頭的差事,返回京城的翌日清晨。

        那一次了結在他手中的一樁橫跨幾個州府的連環殺人分屍案,共十九具殘屍,男女者幼皆有,幾具幼童屍身更有被烹煮過的痕跡,兇嫌手段殘酷至極。

        他追蹤對方整整三個月,幾回棋差一著,皆讓那個精明狡猾的傢伙從指間溜走,對方腦子好使,他亦不差,乾脆大張旗鼓攤在明面上緝捕,而一切明著來的結果是將那傢伙往北邊驅趕。

        在北境,他暗中連絡邊地部族,來了招前後夾擊,終將惡犯就地正法。

        每每辦完差回到帝京,內心常有格格不入之感。

        天子腳下,繁忙喧囂,歌舞昇平,一片似錦花似華,與他眼中曾見的那些殘虐暴行、陰毒詭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地,他的心境常常在這兩者間變換,有時也會轉得不那麼乾淨俐落,尤其是當他感到異樣疲累之時。

        那一日進宮向皇上述職後,他還拜訪穆府探望了恩師和師妹,師父留他用晩膳,他甚晚才返回御賜的宅第。

        為他理著宅中事物的老管事是從穆府勻過來的,亦已相熟數年,他雖時常離京,府裡大事小事皆井井有條,在老管事的安排下,他好好洗澡了一番,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覺,躺在舒軟乾淨的榻墊上,他彷彿睡著,卻覺鼻間猶漫著濃濃的腥臭和屍肉腐敗的氣味。

        其實沒什麼的,僅是目中有些畫面殘留,閉目就能瞧見,令嗅覺也跟著起疑。

        他最終還是張目坐起,無情無緒地靜待了好半晌,在天色猶沉的寒冬凌晨,他簡單著裝,推門而出,走進被薄霧籠罩的寂靜街巷裡。

        等他自身覺察出來,他人已回到松香巷大雜院裡的家。

        然後,他看到她。

        那時天色將亮未亮,舊家的小灶房裡暈開淡淡燭光,一抹纖細身影好生忙碌。

        她真的好忙,先是生火起灶、燒水淘米,跟著備菜備料,開始細細熬煮,時不時還需留意火候,她雙手那樣忙,人像顆旋轉陀螺似的在小灶房中轉啊轉,每個舉措卻儘可能輕手輕腳、一步到位,那讓她動起來有種忙而不亂、雜而無錯的閒適靜謐。

        他原覺迷惑,忽而記起喬婆婆跟他提過的,要將舊家賃出一事。

        婆婆把他的舊家賃給一名年歲好輕的姑娘……以為如此,直到一名年歲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娃兒睡眼惺忪地進到小灶房,才瞧出舊家原來是賃給一雙姊妹同居。

        他避在大雜院的暗處,看著大姑娘哄著小姑娘坐在小凳上,跟著端來一盆直冒白煙的熱水,舀了些冷水進去,探手試過水溫後,將乾淨巾子浸濕,絞了絞,再攤開來仔細幫小姑娘洗臉、擦頸和凈手,然後又哄著小姑娘自個用楊柳枝和青鹽潔齒漱口。

        儘管洗過瞼,額面和雙腮還被大姑娘搓揉得微微泛紅,小姑娘仍睡意未退,晃著小腦袋瓜打起好大一個呵欠,可見到姊姊起身忙活兒了,還是乖乖抓起楊柳枝,晨嚼齒木起來。

       他瞧得有些挪不開眼,嘴角不禁上翹,內心無端發軟……嗯,並非「無端」,他自身清楚因由。

       他是想起幼時在舊家度過的時光了。

        父早亡,娘親與他相依為命,他的阿娘也曾那般為他端水凈臉、哄他漱洗,也是天未亮就進小灶房裡忙碌,為他張羅早飯,為他熬粥煎藥。

        姑娘灶上熬著的粥,漸漸散出食材香味,幾種純粹的食物香氣與米香結合,帶岀一股溫潤實在的暖意,寒冬凌晨裡,他一身單薄被這股食物香氣狠狠困住,即便身強體健、內力深厚,無懼這天寒地凍,但如此這般煎熬下來,熬到他頻頻吞咽唾津,忍到幾乎要內傷。

       肚餓。

       饞得很。

       覬覦姑娘灶上那一鍋粥,但總不能大剌剌現身,去跟人家討碗粥解饞兼裹腹。

       他若是就那麼跳岀去,定然把姑娘家嚇得花容失色,所以只得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忍得牙關生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自己轉身離去。

        慶幸的是,老天垂憐,隔日他得了空,到松香巷點撥孩子們武藝,恰遇那個姑娘熬好一大鐵鍋的粥請左鄰右舍試食,他名正言順去到她面前——

        「聽說是試食,可否跟姑娘討一碗?」

        近距離去看,發現那姑娘並非漢族女子,她膚澤偏白,瞳色略淺,長髮豐軟發亮,跟他在西邊地或域外見過的部族姑娘甚為相像,只是她個頭兒似嬌小了些,身形也纖細,不若邊地女子健壯。

        她有張溫潤的鵝蛋臉,細眉明眸,唇鼻秀氣,當她應他所求舀了碗粥遞來,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低眉斂眸,像被他驚著。

        總歸是一派正經又順理成章的討得一碗粥,終於啊終於,得償所願,但驚著人家姑娘,實非他所願,誰讓他偏就生得高大粗獷、虎背勁腰,他的肩幾乎有她兩倍寬,接過她遞上的粥碗,儘管留神,他指節分明的長指仍不少碰觸到她的指尖,那瞬間察覺她猛地一顫,他確實是唐突了。

        但,知道自己唐突,卻管不住。

        知曉她打算擺攤賣粥,也知曉每日天未亮她就在灶房裡忙碌,他的腿像有了自個兒的意志,時候到了總往舊家大雜院跑,為她細心熬出的那碗粥,為她在小小灶房裡忙而不亂的身影,為他內心遙遠的一抹念想,亦為那彷彿再熟悉不過卻帶出些些意趣的柔軟氛圍。

        開始往舊家跑,天天上門等著姑娘家熬出的第一碗粥,自此之後,殘留在他目底、鼻端與心間的闐黑與腥臊,就再也不曾尋來。

        他對那姑娘確實在意,也確實往心裡去,但無關男女之情。

        她帶著瘦弱的小妹子努力掙活,如同他幼時與娘親相依為命,是該多方關照,不為別的,就為這般難得的緣分。

        離京一個多月,他懷裡揣著的蜜棗糖糕原有五塊,卻也捨不得一口氣吃盡,如今終剩最後一塊。

        忽地記起那姑娘支使自家小妹子送上那一籃糖糕的情景。

        的確,那般近乎激將法的催促,著實為難了那個小姑娘。

        蜜棗糖糕既是小姑娘的心頭好,卻被姊姊逼迫著割捨岀去,小姑娘家心疼得眼角直抽、五官皺緊,那也理所當然。

        但他瞧見小姑娘受虐,被虐得一瞼委屈仍舊認命地把糖糕奉上,他心裡竟然挺樂,費了番功夫才抑住嘴角笑意,頭一回認清,原來自己的心眼頗壞,性情也沒正派到哪裡去,就愛看旁人因他吃癟。

        然後他想,壞就壞吧,大不了,他也學學當人家姊姊的那位姑娘,回頭再哄哄那小姑娘便是。

        沾著冰雪的峻唇微乎其微一勾,他將最後一塊蜜棗糖糕塞進口中,慢慢咀嚼岀裡邊甜而不膩的好滋味,口感與之前新鮮時候相較差上許多,外皮甚至被凍得有些發硬,但滋味入心,柔軟亦在心間。

        是該時候返京了。

*             *             *

        冬末,春信尚遠,大冷天裡,姜迴雪老早燒好熱水供自己和默兒浴洗。

        在松香巷住下後,姊妹倆日常行事也就定下,晨時擺攤賣粥,午前收攤後,她會領著默兒練小半時辰的「活泉靈通」,接著再用午飯。

        午後時分,默兒跟著巷裡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她則是跟大雜院的左鄰右舍混在一起,學怎麼腌醬菜、怎麼繡花織布、怎麼製鞋納底,學一切她以往想學卻無人能教的細活兒,她學得很好很快,人溫婉有禮更懂得回報,大雜院裡的婆婆、嬸子和大娘們自然教得更用心。

        到得酉時,姊妹倆浴洗後用完晚飯,收拾好小灶房,她會帶著默兒再次練「活泉靈通」,讓身體習慣那內丹吐納的功法,練完,時辰亦晚,便上榻就寢。

        「默兒想到開心的事了?」

        浴洗後,吃了頓熱湯飯,姜迴雪此刻盤坐在榻上,與默兒面對面,姊妹倆的手心相貼,她掌心朝上,默兒則是朝下放在她手裡。

        聽姊姊這麼問,小姑娘張開漂亮眸子,黑溜溜的眸珠輕溜了圈,甜甜一笑。

        「是想到棒頭送給你的飛天竹蜻蜓?還是牛妞家剛出生的那一窩小小犬崽?」姜迴雪又問,唇上亦是帶笑。

        兩人一同練「活泉靈通」,手心相貼自成一個循環不絕的氣場,她能感覺到默兒體內靈氣的湧動,是歡快的、充沛的。

        有時不得不感慨,也不得不慶幸,所謂「美之物、人人愛」,姜迴雪對這事已想過無數遍,總想著:她家默兒雖是心智未開的小姑娘,極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但默兒有張好皮相,長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旁人都願意來親近。

        至少到目前為止,松香巷的孩子們與默兒相處甚歡,然後八成皆住在大雜院之因,喬婆婆家的棒頭更把默兒瞧成「自己人」,護短護得厲害。

        哪裡會知道姊姊的心思起伏,小姑娘還是笑,只會笑,表情微憨,模樣溫馴恬靜。

        顯然是兩者都想到了,想到玩了一整個下午還意猶未盡的飛天竹蜻蜓,也想到那一窩軟綿綿、可愛到足能融化人心的犬崽。

        低聲嘆了一口氣,姜迴雪兩手微微收攏,輕握小姑娘的柔荑,道:「這樣很好啊。」揚唇笑,指腹摩挲對方細嫩手背。「這樣才好。默兒想到的都是開心快活的人事物,這套功法練起來更能事半功倍。」

        這是她近來的心得,是無意中察覺的。

        她發現練著「活泉靈通」吐納行氣時,心神入定,進到的是一片無邊際的靜寂中,那樣沒有不好,她想,那般才是正統練氣的境界。

        然而就在某一回行氣練功,她彷彿出了定,僅是彷彿,她無法全然斷定,在那裡,無邊靜寂開始湧進光彩和色彩,然後是畫面,一幕幕的場景,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都是曾見過的人、曾發生過的事。

        開心的、愉悅的、歡快的、溫暖的……她的氣頓時變得活潑,血在膚底躍動,天靈如湧醍醐,與大開的五感互通,當真合了「活息靈通」四字。

       所有暴亂的、蠢蠢欲動的東西宛若被深深剷除,她記不起了,在那當下只覺通體舒暢,心間泛暖。

       此時默兒反握她的手,再次闔睫,姜迴雪亦重新調息,閉眸再練。

        呼吸吐納間,姜迴雪噙在唇邊的笑弧一直輕揚不落,想到默兒的飛天竹蜻蜓,想到牛妞家那一窩毛絨絨的犬崽,想到默兒臉上的甜笑,想到令她覺得愉悅溫暖的事,許許多多的事……

        收在箱櫃裡那件男款的黑色披風。

        那個專為某人備上的寬口大碗。

        那抹靜悄悄佇足小灶房外的高大身影。

        那道安靜落坐、坐在對他而言實有些低矮的木凳上,等著喝粥的身影。

        孟大爺每日來等粥,我也是每日等著你來……

        我喜歡孟大爺喝粥的模樣,看著,覺得心裡踏實,覺得那一碗粥沒白花功夫去熬。

        心口陡震,她驟然出定,睜開雙眼。

        讓她感到暖心歡愉的事,竟多數與那男子相牽連。

        她禁不住臉紅心熱,頭一遭明白這是屬於女兒家的心思,是因有了在意的人了,柔情隨之而生,不需刻意去想,在不知不覺間,心間眉上便起了思念顏色。

        那日送出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她沒有多想什麼的。

        後來整籃子糖糕被搶走分食,老實說,她是有一些些不是滋味,但也沒有太難受,東西有人吃就好,何況他的師妹和那一票「六扇門」的捕快如此捧場,籃子徹底見空,糖糕被一掃而空,她也該感到欣慰。

        所以,她真的沒多想什麼的。

        與他之間可說雲泥之別,如他那樣偉岸磊落的,自能尋到高貴大戶裡的大家閨秀來匹配,又或者如他師妹那般知心知意的人兒,相伴一生,白頭至老,她對他真的沒想太多。真的。

        即便有了心思,也是她一個人的事,悄悄喜歡著就好,能那樣,就很好。

        再說,他也已對她道明,他對她,並無什麼。

        孟某並無別的意圖,絕非對姑娘起了什麼非份之想……

        孟某對姜姑娘,當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想法……

        聽得她一顆心緊縮再緊縮。

        那時還有些釐不清自己,但現下,她明白過來了,胸口會那樣緊澀難受,也僅是女兒家情竇初開的小心緒,沒什麼的,想清楚就好。

        日子寧定下來,才會讓她錯以為自己亦如尋常姑娘,竟然也開始懂得傷春悲秋、為情惆悵,但她畢竟不是的,抑在體內的蠱與毒許是一輩子也擺脫不掉,眼下儘管無事,往後又將何如?

       若想像尋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平淡度一生,對她而言是奢侈的妄想。

       所幸心意湧動,永遠是自個兒的事,可以放任自己去喜歡一個人,悄悄的,誰也不告訴。

       她內心的波動明顯影響到與她四掌相貼的默兒,小姑娘慢吞吞張開眼睛,歪著小腦袋瓜,有些不明就裡地望著姊姊。

       姊姊怎麼了?

       姜迴雪看懂了她的表情,抬手摸摸她的嫩頰。「沒事,一切都好的。」

        見小姑娘又露岀憨憨的笑,酒窩深圓,齒如白貝,姜迴雪也跟著笑開,輕輕拍了小姑娘的頰肉一把。「今晩就練到這裡吧,默兒眼皮沉了,該睡了。」

        「姊姊……」嗓聲依戀。

        「嗯,姊姊也該睡了。」

        「嗯……」默兒乖乖挪動小身子,往裡側滾,滾到屬於她的那個位置,然後枕著姊姊近來為她縫製的茶葉香枕躺得直挺挺,兩手還交迭在小肚腹上。

        姜迴雪見狀,搖頭笑了笑。

        隨即,她拉來棉被幫小姑娘蓋得嚴嚴實實的,僅允她露岀一顆小腦袋瓜兒,跟著輕聲道:「默兒先睡,姊姊去把門閂上好,把燭火吹熄。」

        默兒聽話閉上眼睛,姜迴雪又摸摸小姑娘的額髮,這才下榻。

        門閂老早上妥,她僅是再做確認,倒是有一扇小窗留作通風之用、半開著尚未關起。她仔細放下窗板子,回身正打算滅掉燭火,心頭忽而一動。

        她彷彿……彷彿瞧見大雜院裡靜佇著一道身影!

        那人……那人是……

        未再細想,她整個人跳了起來,拔開門閂推門而出,就見到那個男人。

        冬夜月色似含霜伴雪,將他的微鬈髮鑲岀一層薄亮,落在他寬額和挺直的鼻上,五官輪廓於是分出明暗,那雙深目像也攏入月光。

        「孟大爺……」她張張唇,沒再吐出話,像被嚇得不輕。

        男人像也驚著,沒料到她會突然開門似的。

        靦腆的神態一閃即過,孟雲崢沉靜勾唇,道——

        「此時來等姑娘的粥,該是過早了些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21 10:12 PM 編輯

【第五章】   飛鴻踏雪濕

        他不是來等粥的。

        他是今夜返回帝京,持玄鐵令牌進城,甫回自己府上卸鞍歇馬,見到塞在馬背搭鏈裡的木製小玩意兒,沒多想就跑來,進到大雜院才覺此舉太輕率。

        舊家的門扉已關上,微敞的小窗內透出一點點燭光,裡頭的人兒是該上榻安眠了,他沒想上前打擾,卻未料及她會出現在窗邊,還往窗外不經意瞥了一眼。

        姜迴雪也知,他應當不是來等粥,但不為粥,到底為何?

        這個小居處是他的舊家,他曾與娘親相依為命的所在,許是心存依戀,如今又賃出,才會時不時往這兒跑,順道探看探看吧?

        雖不是來等粥,但他大爺肚皮突然叫得好響。

        姜迴雪不清楚他是否臉紅,卻清楚自己的雙頰滾燙得很,因默兒已下榻溜到她身邊,男人肚皮傳出那一聲「雷鳴」時,默兒忽地緊扯她的手,像被嚇著,隨即舉起一隻細臂直指男人腹部,仰高小臉、瞪大眸子看她。

        她這才看懂默兒的意思,小姑娘吃驚得很、既驚又奇,沒聽過人的肚子能那般大打響鼓,所以才扯她的手要她也看,想將奇特的事跟她這個姊姊「分享」。

        結果她禁不住詢問了一句——

        「孟大爺是剛回來,晚膳還沒來得及吃吧?」

        他攤平大掌按壓肚腹,笑笑答道:「是沒來得及吃。」

        那就快回去吃啊!她實該那麼說才對,豈料心一軟,逸出唇間的卻是——

        「灶上有些剩飯和醬湯,另外還有春嬸子送的幾色醬菜,很快就能弄出一碗熱湯飯,孟大爺若不嫌棄,要不將就吃些?」

        霜色月光下,男子剛毅嘴角顯得柔和,原是稜角分明的輪廓變得有些朦朧。

        她看到他點頭,看到他從容走向自己。

        她輕抽一口氣,胸中略疼,才曉得自個兒一直屏息以待,希望他拒絕,也希望他不要拒絕,都搞不清楚心裡是怎麼想。

        但他肚餓了,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於是小灶房裡再次亮起燭火,仔細養在爐灶裡的火苗放進柴薪,立時燃起,燒得嗶剝作響,四周頓時溫暖起來。

        姜迴雪手腳俐落地取出三碟醬,把所有剩飯挖進寬口大碗裡,放些薑絲、蔥花,再把滾得熱呼呼的醬湯淋到米飯上。

        「好了。」她將熱湯飯端上桌時,見男人一邊慢條斯理地卸下披風,一邊跟默兒大眼瞪小眼。

        他坐在椅凳上,默兒則是縮在灶房邊角,坐著一張更矮的小凳。

        那邊角位置是默兒的地盤,有時她跟著她一塊貪黑起早,小姑娘不肯獨自回房再睡,常是縮在那兒搖頭晃腦地打瞌睡,那裡有她專屬的小矮凳,還有一張簡陋的小茶几。

        此時茶几上擺著一物,是木頭打造的,姜迴雪沒瞧過那玩意兒。

        食物的香氣將飢腸轆轆肭男人完全擄獲,孟雲崢立刻將視線轉正,當那一大碗熱湯飯冒岀的熱氣烘上他的面龐時,他心臟緊縮,唾液幾已滿泛,深深地呼吸吐納才勉強抑住洶湧而起的感動。

        欸,當真感動啊……

        「多謝姑娘,如此孟某就不客氣了。」還記得要道謝,也算他意志驚人,隨即,他一手拿木杓、一手用竹箸,雙手並用開始進食。

        熱湯熱食配著微辣的醬菜,儘管簡簡單單,在這寒冷夜裡足能暖人心胃。

        他的吃相並不粗魯,肚子雖餓得咕嚕咕嚕響,美食當前,他進食的速度是快,但絕非狼吞虎咽,反倒每一口都顯得虔誠,表情認真一杓湯飯配一箸子醬,食時不語,沒多久寬口大碗已然底朝天,三小碟醬菜恰好食完。

        姜迴雪再次體會,看著眼前這男人進食,她內心會覺得滿足,甚至得意。

        明明食物簡單到近乎寒酸,他卻能吃得那麼香,不禁要想,他在外辦差,四處奔走,伙食之事是如何打發?莫非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還是為了圖方便,隨便啃個乾糧就應付過去?

        抬眼見姑娘家怔怔然望著自己,孟雲崢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神情仍端著,僅微笑沉靜道:「這一頓吃得甚好,當真有勞姑娘。」

        吃得……甚好?欸……

        姜迴雪咬住嘆息,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的謝意,眸光往小几上輕瞥一眼,直到他吃完熱湯飯的這時,她才出聲提問——

        「孟大爺帶來的……那是何物?瞧著像是給孩子們玩的木頭玩意兒?」

        她留意到默兒的表情,原本有些睡意的小臉變得無比清醒、漂亮杏眸圓瞠,原是瞬也不瞬瞪著男人,當後者開始朝熱湯飯進攻,那雙杏眸就改去盯著小几上的東西,看得目不轉睛,還隱隱透出狂熱。

        很顯然是引起小姑娘家的興趣了。

        孟雲睜放下木杓和竹箸,再次轉身對著默兒,他拿起小几上的木頭玩意兒把玩,兩手都用上了,卻也沒見他玩出個所以然來。

        「這東西叫作『十一連環』,瞧,上頭有十二個小環呢,這些小環一個扣著一個,得想法子把全部的小環順著這道圓弧推到另一邊去,把十二個小環盡數解開,這樣才叫大功告成。」他邊講解邊示範,十指好生忙碌,無奈的是十二個小環一個也挪不過去,依然環環相扣。

        最後他把「十二連環」再一次拋到小几上,一臉不耐煩。「不玩了不玩了,怎麼玩都玩不了,定然是騙人的,早該丟了也省得礙眼,我就不信誰有這份能耐,能把十二個小環全解開。」

        那玩意兒一從他手中脫離,在旁「虎視眈眈」的默兒就搶進懷裡。

        小姑娘立時進到忘我的境地,抱著「十二連環」玩弄起來,木頭相互輕擊的聲響短而促急,迅速被挪移著,顯示出小姑娘心緒高漲,興奮得不得了。

        激將法!姜迴雪頓時意會過來。

        一開始他把「十二連環」擱在小几上,本意就想吸引默兒注意。

        但她知道自家妹子的,絕不會輕舉妄動,即便再惹眼、再令人心癢難耐,默兒對於不熟悉的人事物總要旁觀好一陣子,而他竟然摸中默兒的性情。

        她瞧得出,那「十二連環」是他特意帶來給默兒的,他沒直接送出,是等著默兒來搶,三兩下輕易就讓小姑娘卸下戒心。

        「多謝孟大爺。」她為他上了杯熱茶。

        姑娘蕙質蘭心,能看出他的意圖,孟雲峰半點也不驚訝。

        他露岀瞭然於心的淺笑,嗓聲裡沒了方才那抹煩躁,而是低沉徐緩——

        「該說多謝的是孟某才對,多謝默兒姑娘那日忍痛割愛,贈我一籃子糖糕。」

        「可我記得……那一籃子蜜棗糖糕,孟大爺一塊也沒吃到。」這話澀澀道出,姜迴雪有些後悔,她不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似帶哀怨,像在指責誰。

        幸得他神情未變,道:「口福不淺,還是吃到了。」他把師妹穆開微私藏蜜棗糖糕,之後才拿出來「進貢」一事道出,「有時事趕著事,沒能按時候好好用飯,乾糧啃到最後也膩得很,一塊蜜棗糖糕既能稍緩腹中飢餓,也能解膩,對在外辦差頗有幫助。」

        她讓默兒送上一籃子糖糕,起先未想那麼多,更未料及他會跟她說……頗有幫助?

        不確定他是說真的,抑或跟她說笑,姜迴雪沒讓內心那抹愉悅過分坐大,僅點點頭,輕淺一笑。「孟大爺喜歡,那樣便好。」

        他也點點頭,舉杯喝茶,茶中有大棗香氣,大棗味甘性溫,有寧神之效。這姑娘做事永遠這麼細心,夜深,送上的茶不用來提神而是舒緩神識。

        他放鬆雙肩和背脊,徐徐吁出一口氣道:「差事辦完,從西疆域外的雙鷹峰下來,在返回帝京的路上見到一位老木匠正在兜售他親自製作的木頭玩意兒,不少對象都得花些心思才能破關,我見著挺有意思,就買了這一個。」瞥了眼被小姑娘玩得格格輕響的「十二連環」。

       沒聽到回應,孟雲崢調回目光。「姜姑娘怎麼了?」

       「啊?呃……沒事。」乍聽雙鷹峰,她心跳促急,臉色有些泛青,費了些力氣才穩住。

       「孟大爺所說的雙鷹峰……我多少聽過,好像是個盜匪窩,沒人敢去。」

        孟雲崢恍然大悟頷首。「是了,你是西疆一帶的人士,定然聽過雙鷹峰的盜匪窩。」莫怪會驚得一張臉頓失血色。他放緩語氣,低柔又道:「雙鷹峰的匪窩在大半年前已然掃除,那地方如今安定得很,此次再上雙鷹峰亦為了確認那座匪窩不會死灰復燃。」

        「那……那自從肅清盜匪後,孟大爺每隔一段時候就上去探看嗎?」

        「此次已是我第三度上到峰頂的鷹嘴崖壁,未見任何人跡,奇的是,連飛鳥走獸都難得遇上。」他笑笑道。

        欸,那是因還有那座天然的山腹蠱甕,那麼多蠱毒之物盤踞在山中某處,尋常鳥獸豈敢犯界?姜迴雪只能嘆在心底,但想到他所說,雙鷹峰上見不到任何人煙,一顆心又稍覺安穩了些。

        背著默兒岀逃的那日,許多事鮮明又模糊,鮮明的是非逃不可、賭上性命都得逃的決心,模糊的是一幕幕腦中殘存的場景和畫面。

        「魘門」門主……還有那個為虎作偎的女人……那一對令人作嘔的男女,他們都倒下了,她親眼所見,他們都倒了,那個男人甚至七孔流血,也許當真死透,他既死,那麼,那個女人無所依附,便成不了什麼事,更或許……連那女人也死了啊,所以雙鷹峰上一片平靜,毫無異狀。

        這一邊,孟雲崢見她似有些出神,正欲開口詢問,縮在角落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姑娘忽然發出一聲近似歡呼的笑聲,引得兩名大人同時抬眼望去。

        「姊姊、姊姊——」默兒晃動手裡的「十二連環」,所有的小環竟然全都解開,按順序一個個挪到另一邊。

        小姑娘抬高精緻的小下巴,臉蛋因興奮而變得紅彤彤,望著姊姊時,兩眼亮晶晶,瞥向孟雲崢時,眸光帶著的是睥睨神氣,得意至極得很啊。

        姜迴雪回過神來不禁失笑,見默兒如今這般無憂無慮,她心中更覺柔軟。

        「那『十二連環』是孟大爺的,默兒不問便取,如何可以?」故意板起臉。

        「唔……」小姑娘收斂得意的神情,兩頰微鼓。

        「默兒聽話,快把東西還給孟大爺,聽到沒有?」

        聽到姊姊這般要求,小姑娘表情無比掙扎,但,狗急了跳牆,默兒被逼急了,小腦袋瓜動得快,連話都肯多說。她對一直但笑不語的男人道——

        「不問便取,不可以,那、那回了就可以。你送默兒的,對不?是默兒的了,對不?」

        孟雲崢嘴角略深。「對。它是默兒的了。」

        小姑娘忽地眉開眼笑,笑得猶若三春降臨。

        默兒不再說話,小身子縮回溫暖角落,抱著「十二連環」又一次沉迷,將解開的小環變著法子環環相扣回去。

        姜迴雪唇上笑意亦深,看著小姑娘,不一會兒,眸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那張俊毅的側顏上。

        豈料,那張磊落剛正的面龐突然朝她轉正,逮到她的偷覷。

        噢,她的臉……絕對又紅了啊!

        咬咬唇,她倏地站起,還把他擱在一旁的披風抓在手中。

        「……姜姑娘?」朗眉一挑。

        「我、我……那個……方才覷見,孟大爺的披風有小破洞,我近來針線活兒學得還成,婆婆和嬸子們教會我很多,我……我幫大爺縫補縫補吧?」

        姑娘家臉紅給他看,孟雲崢頓覺氣息微燙,但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也不想說。

        小灶房裡的氛圍溫暖靜好,與曾在舊家度過的幼年時光很是相似,他內心清楚,不該這麼晚還逗留不走,但就是有些挪不動雙腿。

        再多待一會兒,再一會兒便好。

        他喜歡看她們姊妹倆處在一塊兒的樣子,覺得小姑娘很逗,覺得大姑娘其實也挺愛逗著自家妹子,讓他也跟著想去逗弄,彷彿連手「欺負」孩子,挺樂的。

        耳根與頸項熱癢熱癢的,他狀若不經意般抬手撫了撫頸後,道——

        「那就有勞姑娘。」

        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像就是這麼開始的。

        那一晩,姑娘家幫他縫補披風上的破洞,針腳整整齊齊、服服貼貼,想他不請自來,又吃又喝還要人家替他補衣,這樣不行,隔日他開始訪遍帝京大小童玩行,專找得動腦子加上手巧才能玩得好的玩意兒,送去大雜院家。

        東西主要是給默兒的,如此一來,她這個當姊姊的就比較不會拒絕,因為他知曉,她亦是喜歡見那小姑娘笑逐顏開。

        結果從童玩行買得的玩意兒才送去沒多久,他就收到她回贈的一雙靴子。

        莫怪那天他又去等粥喝粥,瞥見她時不時盯著他的腳看,原來是在推敲他腳底尺寸,她親手裁製的黑靴款式簡單俐落,靴底納得甚是密,鋪著厚厚一層毛皮墊子,那時候他再次領命往北地辦差,帝京雖已春臨百花齊放,一同苦寒的北地仍見湖面結、霜雪晶瑩,他踏著她為他縫製的軟靴,頭一回體會,一雙花了心思又下足功夫製成的靴子,實能令人足踏雪地之時,如履厚土綠草之上。

        從北地返京,他沿途再次搜集能送給小姑娘的玩意,帶回去當作回禮。

        一來二往,便有來有往,她替自家妹子收下禮物,回頭又整了一籃子蜜棗糖糕相贈。

        然後某一日,一樣在外地辦差,他在一個趕集兒的攤頭上見到一支雕刻精細的木質梅花,因為是木頭而已,既未鑲珠亦未嵌玉,值不了多少錢,卻讓他想到她。

        他買了那根梅花木簪帶回去給她,那是頭一次他專為她所買,不是想博取她家小妹子歡欣,不是為了回禮,僅覺那根子就該屬於她。

        男女之間有這般舉措實是孟浪,但她沒有多說什麼,彷彿能理解他所想。

        她收下他的木簪時,鵝蛋臉白裡透出紅暖,頰面宛如花綻,溫馴的眸子閃動水潤光芒,像強掩著什麼,那閃亮的水光令他有些困惑但又不知如何問清。

        到得他又必須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收到她親手裁製的三套夏衫。

        夏衫布面舒薄透氣,一條柔韌皮帶往腰間一纏,再套上綁手,立時成了方便在夏季活動的勁裝,所謂輕囊方能致遠,當時在外東西奔波、縱貫南北的他,完全就靠她那三套夏衫撐過一整個暑熱盛夏,辦妥好幾件差事。

        爾後夏去冬來,冬去春臨,時節過了一個又是一個。

        他人若在帝京,就會時常回舊家探看,他若不在,總不忘將舊家裡的人兒託師妹和「六扇門」的弟兄多關照。

        年復一年,再年復一年,五個年頭飛也似度過,好似飛鴻踏雪泥,不著痕跡,但姑娘家擺在松香巷的粥攤到底養出一票老顧客,已不愁沒生意上門。

        日子好過了,她把自家妹子也養得白白嫩嫩,那懶得動嘴皮且對特定事物異常聰明的小姑娘個頭兒抽長許多,倒是她這個當姊姊的,依然嬌嬌小小,纖瘦秀氣,身長都被自家妹子比下去。

        對她這幾年展現出來的韌性和毅力,拉拔妹子長大,讓相依為命的姊妹二人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他不僅佩服至極,寧神細思,竟有種……「與有榮焉」之感,甚至……會覺得……吾家有女初長成?

        好像自身也參與了她命中一角,看著她們姊妹倆一路長成至此。

        夏季到來,今年的盛夏照常熱得人汗如雨下。

        姜迴雪今晨煮好一大鍋酸梅湯,將湯汁裝入五隻陶制大壺中,垂入冷井裡冰鎮,午後時分,她吊起冰涼涼的陶壺,帶著一籃子小碗,在默兒的幫忙下用小推車推到松香巷內供孩子們習武的小場子。

        見者皆有份,不管是剛結束武課的孩子們抑或在場邊樹蔭下閒話家常的人們,只要靠將過來,都有一小碗冰鎮酸梅汁消暑去火氣。

        「你也喝些。」姜迴雪將一碗酸梅汁端到今日前來授武的孟雲崢面前,後者接得順手,彷彿再自然不過。

        對孟雲崢而言,與眼前姑娘這般互動確實尋常,自兩人相熟後,這五年來都是如此,她給什麼,他就拿,他回贈什麼,她也大方接下,沒什麼不對勁。

        碗落進他的掌中,令他的五指看起來更修長有力,似乎稍微用力就會將碗捏爆,他一口氣灌完那碗冰涼湯汁,灌得太快,五官驟然皺緊,嘴唇拉得極扁,白齒半露,忍不住齜牙咧嘴。

        「哈哈哈哈——你……你啊……哈哈哈……」

        會這麼大剌剌笑他的,唯有小姑娘一個……噢,不能算是小姑娘了,如今也都十七、八歲,儘管心智依舊未開,個頭可比姊姊高了寸許。

        「默兒……」姜迴雪睨了自家妹子一眼,要她收斂,自個兒嘴上卻也抿著笑。

        孟雲崢抽了口氣,終於出話。「酸得……痛快。」

        「大夥兒都是小口、小口啜飲,孟大爺不該喝那麼急的。」姜迴雪收回他的碗,示意要為他續添一碗,見他下顎微繃抬手搖了搖,她險些笑岀聲。她這次煮的酸梅湯,糖與蜜加得較少,滋味夠酸,絕對消暑,但就是不太甜,所以應該難以受眼前這個嗜甜的大男人所青睞。

        「給!」一旁的默兒突然跳出來,提在手裡的竹籃直接往孟雲崢懷裡塞。「一半,你的。」

        覆在上頭的棉布還沒揭開,孟雲崢已嗅到蜜棗糖糕的香甜味兒,整籃子都是他的。

        每每他要離京外出,姜迴雪都會親手做些容易保存的糕點或小食讓他帶在身邊,這些年除蜜棗糖糕外,還有蜜漬果乾、核仁酥餅等等,讓他除了乾糧外還有其他食物可以換一下口味。

        「欸,這怎麼好意思?默兒又把一半忍痛割愛給我了呀。」他逗著依然孩子心性的姑娘,見她被戳中痛處般鼓起雙腮,他內心挺樂。

        「哼!」鼻子不通般重重一哼,默兒不理他,調頭跑開,還是小場邊一群玩踢毽子、踢花球的孩童們比較讓她感趣。

        確認默兒在視線所及之處,姜迴雪調回眸光,與男子恰好四目相接。

        近距離相望,胸中仍怦然一動,但已不會像剛識得時那般令她手足無措。

        喜歡他,是自己的事,漸漸習慣因他而起的心緒波動,表面上她維持得甚好,他對她們姊妹倆多有看顧,她所做的也僅是回報,誰都沒有逾越那一條線,能這樣一直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孟雲崢先打破沉默。「又讓你這般忙碌,有愧。」

        她搖搖頭。「知道有人喜歡,我心裡得意,其實挺滿足。」

        他瞳底輕湛輝芒,唇上笑意加深。「我會好好享用。多謝。」

        姜迴雪頭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粉頸,映入眼中的是他身上青色夏衫,那是她之前為他裁製的,顏色已被洗得泛舊,衫擺還可見到三、四處脫線的地方,她想也未想便道——

       「我再替你多做幾套衣衫吧,如今我的女紅精進許多,婆婆她們還誇過我呢,我想,會做得比這件更好。」

        「你若不覺累那就好。」他垂目,留意到她上的梅花木簪,是他贈予之物,那簪子的確適合她,溫潤且清雅,但……嗯……會不會太樸素了些?是否該買幾根珠玉簪讓她替換替換?

        這一邊,姑娘家揚睫迅速瞅他一眼,輕聲道:「不覺累啊,做女紅,裁衣、刺繡什麼的,挺有趣,若跟婆婆她們一塊兒做,還能聽到滿帝京的小道消息,比說書先生的段子還要精彩呢。」說著又低頭去看。「嗯……還有靴子,這雙都這麼舊了,靴底的磨損也挺嚴重,是該換雙新的,我明兒個就做,孟大爺下次回來應該就能換上新靴。」

        孟雲崢微微一笑。「好。那買針線和布料的錢,得由我來付。」

        她再次抬起臉蛋,秀雅眉眸間攏著小固執。「不成。你每次返京,都不忘帶些吃的、用的或玩的回來,你不收錢,我也不能收錢,再加上你每回來喝粥,都習慣在空碗邊放粥錢,那、那給得也太多,要退給你,你也不肯收,總之……就是這樣,衣衫和靴子是我想親手做給你,是我自個兒想為你換新,你不能給錢。」

        她的話讓他左胸重跳一記。

        姜迴雪則是讓話毫無顧忌地流洩後,才頓覺臉紅心熱。

        她強裝鎮定,將幾縷髮絲撩到耳朵後,有意轉移話題般又道:「孟大爺明兒個離京往南邊去,聽聞穆姑娘這次需得奉旨同行,隨你一道離開。」

        「師妹幾年前從我恩師手中接下『六扇門』大掌翼之職,現為四大掌翼之首,皇上亦是器重,命她助我。」

        「這時節南邊潮濕又悶熱,多瘴癘之氣,還請孟大爺和穆姑娘多保重。」

        「你昨日給我備上的幾個驅除蛇蟲的香包,我會帶著一塊上路。」他聲音不知為何突然有些輕啞。

        「嗯,那、那就好,那就好。」她用力點頭。

        看著姑娘家紅紅的臉容和一雙有意無意閃避他注視的秀眸,他胸中堵著什麼似的,像該要對她多說一些什麼,一時間卻抓不到那究竟是什麼。

        「姜姑娘——」他下意識喚了聲。

        「是。」她背脊繃緊,兩手暗暗交握。「孟大爺有何事要交代?」

        孟雲崢掀動唇辦,沒能立即吐出話來,他沒什麼事要交代,只是突然有感五年來的相識相交,他喚她家妹子是直接喚名字,喚得自然而然,卻不知因何,到如今他仍稱她一聲「姜姑娘」,而她也還是喚他「孟大爺」。

        問題到底出到哪裡?

        事情定然有錯,但到底錯在何處?

        此際,有些人是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忍不住你一言我一句起來——

        「就說你倆兒這麼撐著,撐到何時才到頭啊?你們倆不急,咱這個老太婆一瞧瞧了四、五個年頭,都快急出膽汁來啦!」

        「就是就是,咱說孟爺啊,您怎麼也算咱們松香巷岀去的孩子,男兒漢頂天立地,受皇帝老兒重用掙來好名聲,那是給咱們長臉面,這好名聲不能就這麼毀了呀!您時不時往大雜院跑,蹭著人家姑娘一頓又一頓的,也不給人家姑娘一個交代,這……這都成什麼事?」

        「孟爺您不吱聲、不挑明,人家姑娘就隨著您蹉跎年華,想來孟爺今年也二十六、七了吧?人家姑娘從當年的二八年華到如今都過了雙十,您說,您且說說,該如何是好?」

        這肯定是姜迴雪這輩子活到現在為止最最尷尬、最最羞赧欲死的時刻。

        在樹蔭下乘涼、閒話家常的喬婆婆以及幾位相熟的嬸子和大娘,不知何時喝完酸梅湯了,紛紛豎起耳朵聽她與男人之間的談話。

        這般的事,你一個女兒家是不好開口……

        她腦中浮現當年喬婆婆對她的笑嘆之語。

        但不打緊,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爺問個清楚明白。

        她以為老人家說說罷了,不會蠻幹,但此時瞧來,這根本是趁機夥同更多「戰力」直接拿孟雲崢「開鍘」!

        她既想挖個地洞把自個兒埋掉,又覺得若不為他分說,他真會被這群大雜院裡的剽悍女人們給撕了。她掀唇便嚷——

        「我與孟大爺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孟某對於姜姑娘絕無非份之想!」

        時候合得恰恰好,姜回雪脫口而出之際,身邊的男人也算與她異口同聲了。

        該說他們倆心有靈犀、默契甚好嗎?

        內心苦笑,她揚睫望向他,見他目光亦掃了過來,兩人緊緊相望,表情都有些怔然。最後是孟雲崢先挪開雙眼,把幾位念叨他的婆婆、嬸子和大娘從左到右掃視一遍,再從右到左看將過去。

        他面色凝肅,只覺是姑娘家名節受損,非維護不可,開口的語調就與尋常時候不一樣了,低沉且慎重,道——

        「喬婆婆當初幫著姜姑娘姊妹賃了孟某的舊家,落腳帝京,我僅是顧念舊家,得空就慣然往松香巷這兒來,授武課、贈些筆墨紙硯,一來是感念各位當年對吾家早亡的寡母多有看顧,二來是覺得落腳舊家的兩位姑娘與我也算有緣,因此接觸深了,瞧成一家人,就如同大雜院裡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在孟某命中有一席之地,是不一樣的情誼,我與姜姑娘,就是如此,也僅是這般,還請婆婆、嬸子和大娘們慎思慎言,別壞了姑娘家清譽。」語畢,他雙臂成環,兩手在胸前交迭,深深一揖到底。

        被一個位居要職、功績赫赫的當朝大官行這麼大的禮,任憑大雜院內的女人們再悍然難對付,此刻也都有些不自在了,只有喬婆婆薑是老的辣,老神在在沒在怕。

        「迴雪兒你說,只要你這丫頭說出口,老婆子就替你把他辦到底。」

        忽被點名的姑娘家一臉青白,白裡又透虛紅,當真驚得不輕。

        要她說什麼呢?

        她沒有多想什麼的,是真的,她只想……想著靜好歲月,能長長久久過下去,與大雜院裡的大夥兒,與這城北松香巷裡的人家,平平淡淡度過每日,然後……然後偶爾有他相伴,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

        她當真沒有多想。

        「孟大爺與我,我們沒什麼的,真的……」用力點頭再點頭。「他若遭婆婆和大夥兒誤解,定然是我有失。」她不曉得是怎麼笑出來的,但非笑不可啊,笑了,就能把一切看淡,讓別人也能跟著看淡一切。

        她咧了咧嘴,笑意靦腆,低聲又囁嚅道:「婆婆和幾位子、大娘直誇我女紅學得快、學得好,我就得意了,時不時就想裁幾套衣物、繡幾塊帕子,女兒家的衣衫我裁製得夠多,我自個兒穿得挺好,也足夠默兒的,然後……然後就想試試男子款式,這不,這些年裁製出來的東西,不論好壞都塞給孟大爺將就了,他收了我的東西,心裡過意不去,只好又回贈一些什麼,如此有來有往,才會被大夥兒誤解,我跟孟大爺……真的……是沒影兒的事。」

        一說完,她略喘地吁出一口氣,臉色蒼白到快要暈厥似的。

        但她沒暈,也不能暈。

        她意志依然清明,對在場的幾位長輩福了福身淺笑道:「酸梅湯還有一大壺呢,我瞧幾個孩子喝得挺好,就暫時擱在這裡了,嗯……灶房裡還有些活兒,那、那我先回去,晚些再過來收拾。」

        拋下話,她誰也不看,誰也不敢看,連默兒她都忘了要招呼,轉身就走。

        這樣,著實不好。

        這般,著實是膽怯之舉。

        她知道的,但還是不知該怎麼坦然面對。

        於是躲回自個兒的小居處,她縮在灶房裡專屬默兒的那個小角落,坐在小凳上埋首膝間,將自己抱成圓圓一團。

        半晌過去,有腳步聲朝她踏近,是她很熟悉的聲音。

        那人兒靠了過來,張臂環住她,軟軟喚著,「姊姊……」

        她聞聲抬起頭,對著默兒明顯憂鬱的臉蛋輕輕一笑。「默兒怎麼啦?為何不開心?」

        那張朱唇囁嚅了幾次,才躊躇地蹭岀聲音。「姊姊不開心。」

        「我在笑呢。」姜迴雪彎眉瞇眸,露出大大笑靨。

        「……姊姊在哭,臉好濕。」柔荑探來幫她拭淚,一又一下,擦得認真。

      姜迴雪還是笑,抓下自家妹子的小手,柔聲道:「即便在哭,心裡也是歡愉的、開心的。」

       「為什麼?」真不懂了,她把姊姊抱得更緊。

       「因為是真心喜愛啊。」姜迴雪拍拍妹子的背心,額頭輕抵她的額際,心緒彷彿也寧定下來。

        真心喜愛,深切體會,但得不到,不能去得,所以歡喜中有千絲萬縷的悵惘,悵然若失間卻也嘗到一生難得的情懷。

        不該有什麼遺憾啊,即便有了,也該是很美麗的東西。

        「姊姊不哭了,好不好?」不求甚解的姑娘要求的不多,只要姊姊好,就心安。

        姜迴雪又是一笑,這次開懷些了,笑聲如琳琅。

        「好,不哭的。」她闔下眼,輕輕嘆息。



【第六章】  做錯什麼了

        「師兄留神!」

        那把淬過劇毒的大刀橫劈過來時,孟雲崢慢了半個呼息才覺察到。

        他聽到師妹穆開微厲聲提點,嗅到刀上瀰漫的毒液氣味,那刀在穿透林間和葉縫所灑落的天光下泛出青火,應是毒液遇到日陽,加之迅雷般不斷揮動才有此詭譎之狀,他聞到那腥臭味瞬間變濃,對方掄刀橫劈帶起的風動撲面而至,刀刃離他頸部不到半指之距。

        但他不退反進,空手入白刃,成功奪下對方那把毒刀後,一記虎爪偷心隔著皮肉抓住惡人三根胸骨,將對方整個抓起再「砰!」一響摜倒在地,那人胸骨被抓裂、背脊驟損,直接昏死過去。

        「師兄!」穆開微將逃到林子另一邊的幾名賊人解決後,迅雷不及撞耳飛躥過來。

        「無事。」孟雲崢逮到的是大頭目,亦是地近南蠻的這個組織中武藝最高之人,但再怎麼高,與他的身手相較仍差上一大截,不該容對方有近身的機會。

        之所以查案查到南蠻,起因是天朝皇上興昱帝的內廷竟有來歷不明的藥丸流入,被搜查出來的藥丸由太醫院查驗,竟是專為男女愉情而製的秘藥,雖無毒,但多食必然成癮,將逐漸掏空身體根本。

        被偷偷下藥餵食了近三個月的興昱帝自是勃然大怒,凌遲處死對天子下春藥的嬪妃,連夜召「天下神捕」和「六扇門」大掌翼進宮,命二人連手徹查。

        孟雲崢與師妹以及一票「六扇門」弟兄兵分好幾路,以藥追人,釐清藥丸流進帝京、混入皇帝後宮的路線,最終摸到根源,能令人上癮的愉情藥丸出自南蠻這群惡霸手中,他們有地、有藥種、有人,除製出春藥,還製出讓人更易成癮的大煙藥丸,用以控制手下。

        此毒危害之深不可想像,興昱帝一想到自身可能被誰控制住,如提線木偶般不得自由,就夜夜驚魂不得安眠,遂命孟雲崢、穆開微合南邊駐軍和地方官府之力,將遠在南蠻作惡、禍及天朝廷的這顆「毒瘤」徹底除去。

        往南邊佈局已有月餘,終在今日一舉攻破賊人巢穴,擒獲賊首。

        這山林甚大,暗藏無數瘴癘之地,孟雲崢將擒到的大小頭目交給地方官兵看守,輕身功夫一使,迅速往深林間搜尋。

        一切寧定,無任何異狀,一刻鐘後他正欲返回與眾人會合,卻見師妹跟在他身後,他甫轉身,師妹就等在那兒,歪著腦袋瓜打量他。

       好吧,該來的總會來。

       這一次他沒使輕功,而是一步步踏在積著厚厚腐葉的泥土地上,往來時路走。

       穆開微放下盤胸的雙臂,隨即跟上,道:「師兄心不在焉。」

       孟雲崢揚首挺胸繼續走,儘管偉岸高壯、腳大似船,踩在潮濕腐葉和厚泥上的每一腳皆輕穩不留痕跡。

       穆開微又道:「對方那一招不應該對師兄造成威脅才是。」

       「嗯。」孟雲峰低應聲,雙目直視,腳下不停。

       「所以才說師兄心不在焉啊。」嘆氣。

       「……嗯。」他下顎微繃。

       「不僅是今日才這般,自那日離京,師兄就古古怪怪,冷峻寡言,不知道你的人當以為你本是冷硬脾性、不苟言笑,但咱跟你那是誰跟誰啊?咱們自小有架一塊打,有禍一塊闖,你知我,我知你,師兄是有心事呢,還當我看不出嗎?」

        「……嗯。」這次沉默較久,才聽到他應出聲,而且近距離去看,會發現刀鑿般粗獷的面龐隱隱透出紅澤。

       穆開微眼神飄了飄,靜下幾息,忽問:「師兄該不是跟迴雪姑娘鬧翻了吧?」

       啪!啪、啪!

       孟雲崢辦了一上午的差、刀光劍影中來去,依舊維持得乾乾淨淨的靴面,因突如其來腳下發沉,竟讓爛泥連續濺上。

       「為兄並無!」他鄭重否認,聲調近似咬牙切齒,低頭覷見沾在靴上的三小坨濕泥,風雨飄搖的心緒當真雪上加霜。

        穆開微沉吟似的輕攏眉心。「也是。倘若鬧翻,迴雪姑娘不可能還備了驅除蛇蟲的香包給你,連我都能分到兩個,這陣子南蠻野林裡來來去去,這香包功用可大了,蚊蟻不近身呢。」說著,拍拍繫在腰間的暗紅色香包。

        見到師妹身上的香包,孟雲崢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對於默兒每每總要把喜愛之物「忍痛割愛」給他的那般心情,他終於有所體悟。

        那姑娘親手縫製的香包共四個,他明白她的本意,是要他與同行的師妹平分。

        他的是墨綠色,師妹的是暗紅色,他一個佩帶在身上,一個繫在座騎背上,師妹同他一樣一個自用,一個給座騎防蚊叮蟲咬。

        然後當那日要把暗紅布底的香包給出去的時候,內心之沉重,前所未有,他竟然生了私心,想暗中獨佔。

        他都已獨佔那一籃子蜜棗糖糕了,以為這樣就心滿意足,未料啊,人心如此詭變,連自己這一顆心都難以預料。

       「等返回帝京,驅蛇蟲的香包派不上用場,需得還我。」他表情持續不豫,重新拾步。

        穆開微是聽出一點什麼了,笑嘻嘻跟上。

        此際差事底定,她頗有聊興致,遂道:「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到那時香包氣味淡了,師兄再請迴雪姑娘重新添些她配製的香花香草進去,她知道你認真用著,沒辜負她的心意,定然歡喜。是說師兄沒跟迴雪姑娘鬧翻,那很好啊,你與她之間既然無事,那……有事的定然是旁人嘍?莫非有誰在打那姑娘主意,令你心煩了?」

        「並無!」此話奪口而出,孟雲崢驟然一愣。

        並無?

        為何並無?憑什麼並無?並無什麼?試問,他哪來的自信如此這般斬釘截鐵說出那兩個字?

       他腳步停得太突然,緊緊尾隨身後的穆開微自是一臉撞上他的寬背。

       她吃痛般悶哼一聲,揉著自個兒的頭,瞥見自家師兄面色凝重,她重話都捨不得說了,只鼻音甚重嘆道——

        「師兄自個兒意會過來了是吧?」捏捏鼻根,「你對人家姑娘遲遲未有表示,卻動不動就蹭去親近,說難聽些,那叫『占著茅坑不拉屎』,那姑娘這些年由著你如此,替你補舊衣、裁新衫、納新靴,替你縫香包、製糕點、煮茶煮粥,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她有辦法為你打理的全都打理了,定然是心悅你的。」

        這話讓孟雲崢繃得硬邦邦的面龐如遇三春似的。

        他成巒的眉峰一弛,炯目彷彿刷過層層柔水,很柔軟的什麼在瞳底蕩漾,於是眼角彎彎上揚、唇角亦悄悄上翹,硬頸和寬肩也沒那麼繃了。

        此次奉旨南下辦差,證據確鑿,助力亦多,許多事南邊駐軍將領與地方官府全都打點妥當,局已佈妥,僅待收網,他沒什麼好慮的,但一顆心卻像霜打了的茄子,既蔫又皺,好似什麼都不對勁兒。

        他想過又想,思過再思,為何煩慮至此,心裡實是門清。

        為來為去,就為離京的前一日,他怔然無語望著姑娘家離開的那抹清薄身影。

        他應該是做錯什麼了……

        與那姑娘相處的種種在腦海中飛掠,一幕又一幕浮現,歡愉的、驚喜的、溫暖的、恬靜的、豐足的……師妹說得對,那個姑娘默默幫他打理,讓他毫無匱乏,眼下他這一身行頭,從夏衫、腰帶、香包和踏在底下的兩隻靴子……唔,還有藏在懷裡最後的兩塊蜜棗糖糕,都是人家姑娘專為他備上的。

        一個人還能蠢到何種地步?她……她哪裡是對他無意?

        定然是心悅你的。

        這話,真好。聽著,實實在在歡心順耳,而他待她也是……也是……

        咚!啪答——

        「哇啊——呸呸呸!師兄,你這是怎麼啦?」

        高大魁梧的男人毫無預警地顛了顛,一腳重重踩進泥濘裡。

        穆開微憑著本能探手去拉,豈知那灘子泥濘深不可知啊,男人重腳一踩,踩得整大坨爛泥全濺上她的臉。

         「師妹……我、我做錯了……不是那樣的……」孟雲崢半截小腿埋在爛泥裡,一腳半跪在腐葉上,臉上血色盡失。

        他終是想通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跟她說,對她,絕無非份之想。與她之間,絕無半點男女之情。」喘息再喘息。

        「從相識那時到如今,我表明過一次又一次,說得很清楚。」實話說,是太過清楚了!師兄話中那個「她」,穆開微用膝蓋去想也知道他說的是哪位。

        她跟他一樣白了臉色,但她是白裡透青又透紅,額角如熱鍋中的炒豆般暴跳,被如此情感愚鈍又被姑娘家徹底寵壞的自家兄弟給惱了。

        「師兄你……你到底能有多蠢!你事事以我爹為榜樣,難不成婚事……這婚姻大事也要跟我爹學嗎?」忍氣低吼,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

        孟雲崢眼神怔然,張口無語,顯然是被說中了。

        「呼……」穆開微沉沉吁出一口灼息,把手握得指節一陣亂響。

         然後,她慢騰騰攤開手掌,慢騰騰拍拍男人的肩膀,深吸一口氣鄭重道:「這位施主,小小師妹我救不了閣下,你自個兒保重,好自為之,但松香巷裡賣粥的那位姑娘,我想,小的還是有能耐救救的。」

        何意?

        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孟雲崢瞇目瞪視。

        穆開微又道:「師兄既然說得清清楚楚,對她無意,那也就不好強求,反正我『六扇門』裡儘是好兒郎,肥水不落外人田啊,姑娘與其讓你當坑佔著不放,不如來當我田裡的肥水,回頭我就幫忙牽紅線,看誰有這般福氣,能得好姑娘青眼。」

        轟隆隆——孟雲崢頓覺眼前一陣電閃雷響,閃得他兩眼發花,耳中亂鳴!

        「妳敢?!」一字怒問如驚雷撼動,寬額上青筋陡現。

        「帝京玉羅剎」之名可不是僥倖得來,雷霆之怒也沒在怕。

        「有何不敢?」她嘿嘿一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且看師兄追不追得上。」

        撂下話,穆開微起腳便跑,輕身功夫使得淋漓盡致,而在起跑前,還特意使了陰招,她一掌狠狠重壓男人的肩頭,借力使力,一躥已在幾丈之外,卻把男人的一條小腿壓得更深陷泥淖。

        對孟雲崢而言,師妹的意思已表達得十分清楚,她既那麼說出,就會幹到底。

        但,要是能追上她的話……只要能追上,她方才所言,什麼「回頭幫忙牽紅線」之類的事,她會當作沒說過,徹底抹去。

        豈能令師妹把賣粥的好姑娘贏了去。

        那姑娘就算是一窪肥水,也該圈在他這方爛泥田裡,誰都別想越雷池一步!

        暴喝一聲,孟雲崢厲目陡瞠,巨掌擊地,高大身軀立時拔地而起,躥上林梢。

        這亂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的深林間,又一次鳥驚猿鳴。

*             *             *

        暑氣逼人的夏季終於還是過去,秋風送爽,日陽在樹梢上添著碎碎點點的金黃,被某種沉鬱氣氛所圍困的心緒浸潤在涼涼暖暖的秋日裡,彷彿也被風帶起笑顏,舒爽了許多。

        爾後,中秋將至,是月圓人團圓的美好時候,但在中秋佳節之前,帝京百姓們絕對不錯過一年一度的「撈月節」。

        「撈月節」是從八月中旬的前三日開始,這三天,因洛玉江一條支流蜿蜒入城,加上地勢關係,支流江水在城南地方累出一座天然湖泊,天朝的開國皇帝賜名為「邀月」,每每月上中天,似鏡一般的邀月湖湖面清楚倒映月影,波光瀲灧,水月如紗,此際天上月明,湖上月潤,總引得詩人、詞人們縱步隨它。

        姜迴雪不會作詩,更不懂題詞,但帶著默兒落腳帝京,這是頭一回這麼晚了還流連在外,頭一回見到邀月湖上的「天與湖共此清潤」的美景,內心再有什麼煩憂,此刻也都暫拋腦後了。

        而在外流連不回的人兒可不只她一個。

        帝京獨有的「撈月節」真正起源已不可考,僅大致知曉一切起源富貴人家的玩樂。

        京城乃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多的是皇親國戚和豪門富家,似開國以來某個河清海晏的時期,某位富到流油又貴不可言的帝京大戶將無數好玩意兒裝進盒內當作彩禮,那些盒子內外都過桐油,具防水之效,然後將這些彩禮一個個放進邀月湖中,月色當空,月暈滿泛,就待姑娘家乘舟來撈取,演變至今而成「撈月節」。

         如今「撈月節」的彩禮仍由京中貴族和富豪無償捐贈,說是「無償」……嗯,好像也不是,那些裝著各式彩禮的防水木盒,上頭都會刻著由誰捐出的字樣,且每家放出的木盒外型都不太一樣,貴人與富人們想掙臉面,想體體面面在帝京行走,「撈月節」實是個替自個兒長臉的好時機,畢竟「撈月」是一回事,緊要的是撈起來的木盒彩禮,裡邊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今夜乘舟在邀月湖上遊盪,追逐彩禮,撈起一個又一個,姜迴雪終於懂得去年默兒為何會那般羨慕與她在大雜院裡玩在一塊的牛妞。

        去年「撈月節」,牛妞撈得不少彩禮,拿回大雜院跟默兒一起打開,兩姑娘一邊開著木盒,一邊驚叫連連又笑意不斷,後來她一瞧,當成彩禮的玩意兒五花八門,可精彩了,有女兒家喜愛的胭脂水粉,有作工精巧的珠玉簪和耳墜,有手環、項鏈和絨花,有刺繡精細的香囊、腰袋和香帕,甚至還直接在盒裡裝著銀票和銀錢,雖有些粗鄙卻最受喜愛。

        她去年見到牛妞那些開封後的彩禮,嘴角也不禁失笑。

        而今年,她原本沒要參與的,雖覺有趣卻真真從未想過。

        要下湖「撈月」,首先得有一艘小舟,「撈月節」一到,邀月湖畔賃舟租船的人家多了去,但價格那是翻倍、翻倍再翻倍,光瞧著都覺肉疼,她寧可用那些銀錢來幫默兒多添筆墨和冬衣,也不想那樣浪費了。

        但前兩天,喬婆婆竟開口邀她和默兒一塊乘舟「撈月」,說是因烙餅鋪老顧客的牽成,讓婆婆用了極划算的價錢賃到兩條長舟,連負責撐篙搖櫓的船老大也一併隨舟附帶,所以打算挪一條長舟讓棒頭帶著默兒和牛妞玩去,另一條則婆婆和她一塊乘坐。

       姜迴雪一開始是婉拒的,但喬婆婆拉著她的手一再說服——

        「當初你住進大雜院,見你喬老爹腰上和腿腳全使不上勁兒,棒頭的娘也還沒法獨當一面,咱『喬記烙餅鋪』眼看著非收不可,但你那時給了一帖藥方,說是能強筋健骨通氣血,老太婆我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確是對症下藥,你喬老爹剛開始是醫病,喝藥喝得勤,這兩年是保養,十天半個月才喝上一帖,老寒腿的毛病許久不見發作,一切還是託你的福,該道謝的是咱們家,你還跟我客氣什麼?」

        喬婆婆說的那帖治腰腿的方子,是幼時,她在姥姥給的醫本上看到的。

        完全靠強記,當時年方六歲的她將族中傳承許久的醫本藥方背得滾瓜爛熟,而自從日子過得安穩,她也慢慢將腦中仍記得的醫本內容都寫出來,有些方子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些就很零碎。

        但奇的是,自她開始回溯幼年記憶,試圖在腦海中翻找出曾學習過的事物,萬事起頭難,可一旦抓住丁點兒什麼,畫面也好,聲音也行,她記起那些後,點與點連接成線,一條條的線索會再拉出完整的面,而這些都是慢慢來、順其自然的,不需要強求。

         喬婆婆後來使出「大絕招」,把默兒推將出來。

         「一年就這麼一次『撈月節』,你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去樂和,總不能不讓妹子去吧?話說回來,你都肯讓默兒去,自個兒卻不去,豈有這個理兒?」

        那天,默兒在一旁緊緊望著她,雙眸又清又亮又無辜又期待,滿滿的乞求神色……欸,完全把她打敗,她根本狠不下心拒絕啊!

        最後還是應了喬婆婆邀請,泛舟邀月湖上,共襄盛舉這個「撈月」美事。

        「撈月」有個不成文規定,湖上飄蕩著木盒,都是女兒家探手去撈,男子也能一起遊湖,但若學起姑娘家「撈月」,被知道了定然遭人笑話。

        姜迴雪心想,默兒和牛妞跟著棒頭,肯定是兩姑娘負責「撈月」,那她跟著喬婆婆嘛……婆婆雖是女子,已非女兒家,她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探手撈取,所以當真卯足勁兒替喬婆婆拼了。

        但凡浮蕩在她們長舟周圍的木盒,她一個不落,還跟同舟的船老大借了把長柄木槳,往湖上又撈又撥又勾又划的,認真到小臉泛紅,雙眸發亮。

        咦,有人執長篙,把較遠的木盒推到她這邊來了。

        姜迴雪揚睫,見一艘小船離得近近的,立在船頭、拿著長篙幫她的,是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對她淺淺笑開。

        「多謝公子。」禮尚往來,她也微微露笑。

        「小生羅一心,四維羅,一心一意不轉移的一心,地道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喜讀書,無不良嗜好,家居城東永春巷,盼姑娘青眼。」作禮一揖。

        ……啊?姜迴雪一臉怔愣。

        頭一回邀月湖上「撈月」,她以為此屬尋常,以為湖上舟船相會,基於禮節或是某種習俗,年輕男女互報姓名、閒聊幾句是應當的,畢竟……畢竟婆婆什麼話也沒說,還挺閒適地抬頭賞月、低頭撥水,也沒往她這邊多瞧一眼。

        加上她在松香巷賣粥營生,老早習慣拋頭露面,人來人往,有來有往,要她接受一名陌生男子攀談,對她而言也不是難事。

        她咬咬唇,也對書生頷首致意,「小女子姜迴雪,年過雙十,出身西疆部族,聖賢書讀得不多,但喜閱坊間雜書,也……也沒有不良嗜好,家住城北松香巷內……」

        「小生知道、小生知道。」年輕書生笑得好燦爛。

        呃……他知道?姜迴雪心裡納悶,但沒再多說,待撈起書生推來的木盒仔細拭乾後,長舟已轉了向,她心神再次被漂來的其他木盒吸引了去。

        見獵心喜啊!

        她自覺好笑,也著實明白這「撈月節」當真有讓女兒家沉迷的好處。

        咦,又有人把遠遠的木盒「趕」過來她這邊。

        對方的座船也是長舟,那人光著一顆頭,頭頂在月光下亮晃晃……啊!她認出對方了,是京中「打鐵一條街」上「吳記打鐵鋪」的吳師父,她跟他買過剪子和菜刀,這人手藝好得不得了,堪稱「打鐵一條街」上最厲害的人物。

        未等對方出聲,她已笑著打招呼。「吳師父今兒個是得空了,特地出來賞月啊?」

        就見年歲三十好幾的打鐵師父搔搔耳朵又抓抓光頭,好一會兒才擠出話——

        「……呃、咱……咱姓吳名鐵,今年三十三,家住打鐵街上,打鐵生意火熱,一年能攢上不少錢,不愁吃穿的,就是……就是咱家婆娘去得早,留有一個十歲女兒,咱瞧姑娘……你、你是喜歡孩子的吧?」

        姜迴雪雙唇張了張,眼角餘光下意識瞥向喬婆婆,老人家依舊賞她的月、撥她的水,好怡然自得。

        她只得自個兒應付了。

        「吳師父家中的閨女兒蘭妹,我是見過的,是很好的小姑娘家,蘭妹跟我家默兒也玩得挺好,兩人都喜歡畫畫兒,聽蘭妹說,她阿娘在世時教會她許多事,能畫能讀能寫,吳師父家裡的女娃兒,誰能不喜愛?」

        「是、是……都是她阿娘教得好,你說的真對、真對,咱……咱……嗚哇啊啊——」光頭漢子突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放聲大哭,「蘭妹她娘啊,你怎麼就去得那麼早,放下咱父女倆不管,你怎就這麼狠心啊?嗚哇啊啊——」

        姜迴雪先是一驚,即暗嘆了口氣。

        隔著一個船身距離,她穩聲輕柔地道:「吳師父莫要太過傷懷,蘭妹模樣似娘,卻親近她的阿爹,您有那麼好的閨女兒,也該歡喜才是。」

        「嗚……是,姑娘說的是……嗚嗚……」用力抹眼淚。

        雖相識,到底不相熟,不好再多說什麼,恰好這時船老大也將長舟盪開,姜迴雪遂對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男人微福了福身,算是作禮別過。

        她以為事情就這樣了,邀月湖上「撈月」的舟船有無數艘,數都數不清的,共逐同一個水盒彩禮的舟只也是常有,反正各憑本事,但頻頻有人把彩禮推過來,方便她撈取,這………她再怎麼遲鈍也曉得事情不一般。

        當她繼打鐵的吳師父後又連續三回遇上雷同的狀祝,來的都是男子,有陌生的,也有識得的,她心裡越發不安,索性不「撈月」了。

        一屁股坐在喬婆婆面前,大有要老人家把話挑明的氣勢。

        「……婆婆?」疑惑漫心,有些倉皇,但她質問人的語調學不會剽悍冷硬,還是軟和得很,帶點兒無奈和委屈。

        喬婆婆心知已露出馬腳,裝不了無辜了,遂咧開嘴呵呵笑,笑得雙眉彎彎如拱橋,眼睛瞇成細縫,笑得臉上皺紋全清楚顯現。

        「哎呀!咱的好姑娘喂,婆婆這樣做也是為你著想啊,你瞧你一個年過二十的大齡姑娘,成天待在松香巷大雜院裡,哪兒都不去,哪能識得什麼好漢子、好男兒呢?」拉來姑娘家的手一下下輕拍。「聽婆婆的,這次『撈月節』,咱們就多跟其他人說說話,有誰行舟過來,你也別害羞,多聊聊總是好的,相看相看嘛,說不定就能相看到對了眼,待咱們上岸,你再把看著喜歡的告訴婆婆,婆婆定幫你辦得妥妥貼貼。」

        ……相看?看對眼?

        姜迴雪簡直無言,她、她這是被「騙上賊船」了吧!

        「婆婆啊!」喚聲一急,都快哭了,她這時終於留意到,湖面上約莫有十艘舟船或遠或近追隨著她所乘的長舟,幾乎形成包圍之勢,每艘舟船上皆見男子身影立於船頭,不見任何一名姑娘,明擺著不為「撈月」而來。

        她再次迅速環顧,看見開始自報姓名的年輕書生,也看到吳師父的船跟在外圍未離去,還有剛剛接二連三靠近過來與她說話的男子們,他們都沒有離去之意,好似……彷彿……非等到她做出一個決定不可。

        「婆婆,到底……到底今夜來了多少?噢,不……您不用告訴我,我要回去了……啊,默兒、牛妞兩姑娘還在另一條長舟上,我得招她們回去,已經很晩了。」深深呼吸,勉強寧定,她想請船老大幫個忙,讓長舟穿過包圍去尋默兒他們。

        喬婆婆笑嘻嘻安撫道:「別急,棒頭雖才十三,水性很好,力氣也大,也懂得照顧人,還有船老大幫忙看顧,默兒和牛妞定然玩得歡快,你別急著去尋,晩些,棒頭會帶著她們倆回去,倒是你自個兒……欸,你多瞧瞧、多看看啊。」

        姜迴雪搖頭再搖頭,訥訥道:「不用的,我知婆婆是替我著想,但婆婆的好意……我心領了,沒要瞧什麼,真的該回去了。」

        喬婆婆愛幫人牽紅線、作媒,在松香巷裡是有名的,這幾年,她也當真見到一些男女因婆婆的牽成而結為連理,卻未想婆婆把主意動到她頭上。

        她原以為……以為孟雲崢當日在小場子那裡,當著眾人的面說得那樣清楚,婆婆明白後,就不會再起誤會,硬要將他們倆湊成對,豈料,根本是變本加厲,非要找個男子跟她看對眼才肯放人上岸似的。

        喬婆婆嘆氣。「好吧,既然這一波沒看中喜歡的,等十五月圓夜,你隨老太婆上茶樓,咱在那兒還能安排另一波呢。你來,婆婆請你喝茶,你只需……只需……」突然五官微僵。

        姜迴雪沒留意到老人家的表情變化,也無心神去管身後響起的聲聲低呼,總歸湖上飄蕩那麼多艘舟船、乘載那麼多人,呼嚷喧鬧豈可能會少?

        她是一聽到中秋當晩還要上茶樓,立時驚得瞠圓眸子,耳中作鳴,只曉得衝著喬婆婆使勁兒搖頭。

        「婆婆,我不去,不要的,再怎樣都不去!您、您不能再拿默兒作筏,不能再像今夜這般,這樣……這樣不好,反正我不去的。」

        「迴雪……」喬婆婆神情古怪,但聲音還算穩,僅有點遲疑,問:「你要不要回頭瞧瞧,看這個男的合不合你眼緣?」

        終於發現婆婆眼神不對,是越過她頭頂停在她身後某點。

        方才發生過一名趨近過來攀談的男子試圖躍上她們的長舟,是被婆婆厲聲罵了才乖乖收腳,姜迴雪此時腦中挺混亂,還以為又發生同樣的事,有誰跳上來了,就在她身後。

        她才轉回身,張聲便嚷,「我沒要相看,誰也不看的,請公子離開……呃!」

        當真有男人上她們的長舟。

        那人當真就立在她身後,竟然相距不過一步。

        他站得極近,她竟都不知他何時上來?又打哪裡上來?

        一張薄披風被他整個甩到肩後,寬肩窄腰的高大身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離這男人這麼近,她平視時的眸光通常會落在他寬闊胸前,此刻,他胸前一雙鐵臂交盤,兩腿與肩同寬,虎背挺直,佇立的姿態有些氣勢凌人,她迷惑揚睫,怔怔看向那張被湖上燈火切割明暗的俊酷面龐。

        「孟……孟大爺……」

        「你在這裡幹什麼?」一字字明顯從齒縫間磨礪而出。

        她在幹什麼呢?姜迴雪也在想。

        迷糊看著他,她下意識低頭,看到被她認真打撈起來的十多個木盒,接著又看看隨在長舟兩側的舟船……欸。

        她眸光再次回到男人繃得硬邦邦的臉上,微微苦笑。「我也……不太清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6 10:05 PM 編輯

【第七章】  不可能嫁你

        內心再如何煎熬焦急,該辦的公務仍得交代仔細了才能脫身。

        於是孟雲崢解決南蠻「毒瘤」之事,彙整南邊駐軍與地方官府送上的査抄結果,快馬趕回京城時,整整一個夏季過完,持玄鐵令讓閉鎖的城門為他再啟,進到城中才發覺,回來的這天恰逢帝京獨有的「撈月節」。

        人說近鄉情怯,他莫名其妙竟也生岀那般感覺,沒急著進宮見皇上,而是直接策馬往松香巷舊家,越接近,就要見著那姑娘了,他左胸怦怦重響,喉燥又唇瓣發乾,都不知自己怎麼了。

        結果舊家關門落窗板,月上中天,人兒不知跑哪裡去。

        「呵呵,您還不知吧?也是、也是,瞧您一身風塵僕僕,馬背上的小行囊都還沒卸下呢,定然一進城就往這兒來嘍。」大雜院裡一位老嬸子剛巧出來倒洗腳水,見著他,為他解惑——

        「姜家兩姑娘隨喬老太婆過『撈月節』去啦,賃有兩艘船和船夫,一艘讓她家棒頭帶著默兒玩去,另一艘就讓迴雪兒玩。」

        他聽到這裡,正想著是否該調馬回頭,回府梳洗一番晚些再訪舊家,老嬸子卻笑笑又道——

        「孟爺那日在小場子那兒說得響亮,要咱們幾個老傢伙慎言慎思,不要壞了姑娘家清譽,咱們都聽進去啦,您跟迴雪兒既然沒那回事,也就揭過去了,喬老太婆本事好,今晚在邀月湖上『撈月』,定能讓迴雪相看到滿意的,左右也就沒您什麼事了。」

        轟隆隆——

        孟雲崢眼前又有那種晴空中忽起電閃雷鳴的震驚顫慄之感。

        有事!大大有事!

        喬婆婆牽線作媒的手段,他打小就見多識廣了,完全不忌諱使陰招,還使得特別上手,只為讓相互看對眼的男女加速進展,早入洞房。

        那姑娘性情溫馴,又多方受喬婆婆關照,倘是老人家為她撮合哪隻阿貓阿狗的,她定然礙於情分不懂拒絕,那……那……豈非糟蹋自己、便宜了誰!

        策馬一舉衝至邀月湖,「撈月節」之因,湖邊根本一舟難求。

        城中皇親國戚和富貴人家贈出的彩禮通常不會拉到太遠的地方放流,加上每艘舟船至少都會點上一盞燈火,更利於他在岸上遠目張望,沒費多少功夫就辨出離湖心甚近的那幾艘船隻,看起來頗不尋常。

        「『六扇門』辦差,閒雜人迴避,這位船老大,『六扇門』得借用您老兒的小舟一用,礙著您今晚營生,這點點銀錢望能補貼您的損失。」

        清朗女嗓響起,他定睛去看,見師妹穆開微不知何時尾隨而至,還眼捷手快弄到一艘小舟。

        小舟著實太陳舊,不像其他舟船為了「撈月節」裝飾得亮晃晃、美輪美奐的,難怪不得姑娘家青睞,但,能用便好。

        「為兄欠師妹一個人情。」跳上陳舊小舟,親自撐篙,他回首朝師妹道。

        立在湖崖上的大掌翼姑娘嘿嘿一笑,潑來冷水,「你棄之如敝屣的姑娘被其他男子瞧成香餑餑,悔了吧?欸欸,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還望師兄寬心,那姑娘真被誰得走,也不要太傷懷。」

        ……他沒有對那姑娘棄之如敝屣好不好!

        孟雲崢眼角抽搐,額角也抽跳得嚴重,但無暇辯駁了,內力攢勁,長竿一撐便將小舟撐出丈遠之外。

        不到半刻,他已近湖心,十來艘舟船聚集阻在前方,他將小舟棄在外圍,提氣飛掠,將別人的舟只當作跳板,兩下踩點躍進最裡邊,在眾人驚疑的低呼聲中穩穩落在姑娘家所乘的長舟上。

        雙足在甲板時,舟身動也未動,他徐徐吐岀一口氣,因為欲見之人、幾乎是在內心念想了一整個夏季的姑娘,就在眼前。

        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絕非有心質問……不!他確實要問,但口氣之嚴厲,出乎他自己預料。

        對他所問,她眉眸間浮現迷惘,有些被他驚著似的,她一下下抿著唇,喉頭輕咽,眸光飄移,最後只搖搖頭對著他靦腆一笑。

        不能遷怒!

        她絕無錯處,有錯的全是旁人,錯得最離譜的那個,是他自己。

        長舟上的她受眾目睽睽,被十數雙覬覦的目光注視著,光想到今晩她被那麼多「有心人土」搭訕親近,他火氣就噗噗跳騰,燒到胸房快要爆裂。

        喬婆婆雖是老長輩,亦是對亡母和幼時的他極好的人,他這頓火氣欲發不能發,再者,那日婆婆實是開口問出,要跟他討一個答覆,是他自己遲鈍愚蠢,一直強調,再三強調——孟甚對於姜姑娘絕無非份之想。

        合該他落到如此境地,但……她必須隨他走。

        人人以為他剛正不阿,處事沉穩,七情不上面,但此際再不離開,離得遠遠的,他隨著師父修身養性多年才抑的火爆脾氣恐怕再難壓制,屆時圍在周遭的舟船定然遭殃,那些直盯她不放的男子,恐禁不起他拳腳伺候。

        不能對老長輩無禮,他最後還是忍不住以一記凌厲眼刀掃將過去。

        喬婆婆也沒給他好臉色看,挑眉回瞪,嘴裡還發出「嘖、嘖——」聲響,好像他有多要不得。

        頭一甩,他把姑娘帶走,問也沒問人家姑娘的意思,挾著人,輕功一使就飛離了去。

        兩刻鐘後——

        姜迴雪仍在舟上,但不是喬婆婆賃來的長舟,而是只明顯已十分陳舊的小扁舟。

        離開整個夏季的男子陡然現身,挾她上了他的小舟。

        小舟上什麼對象也沒有,連燈火亦無,然後……小舟帶著她好像盪得更遠了,遠遠離開「撈月」的舟船和人們,月下的湖面皎光瀲灧,她已看不到岸邊。

        她一開始傻了似跪坐不動,傻乎乎望著男人撐篙的背影,有他在身畔,她的心是安穩寧定的,任他將她帶往海角天涯,她都不會質疑。

        只是他怎來了?

        他瞧起來不開懷,隱忍怒火,到底為什麼生氣?

        夜更深,湖上陣陣風寒,她不經意打了個寒顫,兩隻臂膀下意識環抱自己,摩挲生熱,而他背後像生了眼睛似的,一言不語放下長篙,單手解下薄披風,再將披風覆在她巧肩上。

        直至這時,兩人總算面對面,深目與秀眸相接。

         「你……」、「你……」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頓住,神態皆有些怔然。

        姜迴雪先笑了笑,再次拾語。「孟大爺回來了。」輕揪身上的男性披風,她能嗅到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溫暖襲上身心。

        孟雲崢盤坐在她面前,頭鄭重一點,「嗯,我回來了。」略頓。「連夜快馬加鞭趕回,沒想到趕上了帝京的『撈月節』,更未料到……你……」突然不說話,雙目直勾勾望她。

         她臉上一熱,不由得垂下粉頸,「我事先不知曉的,以為婆婆想撈取彩禮又怕不好意思,所以跟來幫她,還有默兒,她對『撈月節』心心念念得很,是該讓她岀來玩玩,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那些人來……來相看………」其實沒必要解釋,但莫名其妙意有些心虛,好像背著他幹出什麼「壞事」,還讓他逮個正著。

       想到適才包圍她的那幾艘舟船,他眼角又抽了抽,調息後才粗聲粗氣道:「往後喬婆婆再單獨拉你出門,你千萬別去。」

       她抬頭勾唇。「哪有那麼嚴重?事情說清楚就好,我自個兒也會留神的。」

       「十五月圓之夜,絕絕對對不可跟婆婆上茶樓。」

        她先是微愣,隨即笑嘆。「原來你都聽到了。」抿抿唇,嗓音略低。「我沒要去的,已跟婆婆說了,我不去,我……我不想跟誰相看。」

        他語氣略促。「我不要你去,是因你不需要,你已有看對眼的人了,不是嗎?」

         嗄?

        姜迴雪這會兒愣得嚴重,眸光專注也迷惘,瞬也不瞬。「……孟大爺是何意思?」

        孟雲崢兩手擱在膝頭,微微握緊。「……迴雪。」喚聲低啞,喚得人家姑娘身子微震,瞳心顫動。他表情認真,道:「想這麼喚你,已想了許久……迴雪,這些年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你與我相看這麼久,老早看對眼,我卻遲鈍到以為對你沒有男女間的那層想法……」

        「為什麼要說這些?」當真被驚著,月光與波光瀲灧,清月夜中映出她一張蒼白臉容。

        孟雲崢道:「不說不行。一來是想明白了,二來是得讓你也明白。我怕再不說,如今夜湖上相看之事會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苦笑般扯唇。「喬婆婆這些年忍著沒對你下手,那是在給我機會,是我太蠢,如今她把你亮出去,引來覬覦,若我再無醒悟,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先搶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心思既已釋出,也就沒像一開始那樣緊繃,他撓撓臉,吐出胸中熱息。

        「我恩師穆正揚年輕時因職務在身,常是四處奔波,足跡踏遍天朝與臨近各部各邦,立下無數功績,直過了而立之年才談婚姻大事,我本也打算三十歲過後再慮親事,若到那時身邊亦無合適之人,一個人度日,一輩子未得姻緣,也沒有不好。」

        「孟大爺身邊有穆姑娘相伴,兩人青梅竹馬,你們……你們才是看了那麼多年、老早看對眼的一對兒。」姜迴雪縮在披風裡的身軀難以克制地輕顫。

         這樣不對。

         他突如其來說這些話,攪亂她的心神和意志,動搖好不容易才築起的心牆,心牆內是她自個兒才知的情懷,不能教人窺看了去,他是要她如何?

         聽她提及師妹,孟雲崢虎背打得更直,認真解釋道:「與其說師妹與我是青梅竹馬,還不如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兄弟,我與師妹之間有情有義,是至親之人,是生死相交的摯友,我能將背後安心託給她守護,但我對師妹……該怎麼說才好……」低眉思索,努力想將心意與思緒化成語句——

         「我對師妹不會生出柔情似水的感覺,不會時不時想起她,更不會在想起她時,心總有軟塌一小角的古怪感,見她對我笑,我的心臟好端端的,不會亂了拍胡跳,見她對別的男人笑,我的心臟依舊好端端,不會火氣暴起想掐了誰,但今夜見到那男子相看你……」他氣息粗嗄,目光藏著戾氣。「那樣是不行的,不能被容忍的,你不知……迴雪,你不知我是花了多大力氣才抑下心中這把怒火,既對那些人發怒,亦衝著自己發火。」

        姜迴雪掐緊十指,緊緊揪住披風,不這麼做的話,只怕會抖得更厲害,她心尖直顫,震得四肢百骸都要穩不住。

        掀動朱唇,一時間無法出聲,只能怔怔然聽他低聲再道——

        「我對你是有意,是……是有非份之想的。此次離開往南蠻辦差,心總定不下來,想過又想,想過再想,對你總歸牽掛不已……從未有過這般情懷,心繫某個姑娘,輾轉反側,怕傷了她的心,怕自己太遲鈍蠢笨,令她心灰意冷不再眷顧。」深深呼吸吐納,兩眼朦朧,似攏進滿湖波光。「今夜放舟來此,所求無他,僅有一事相請……」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吐出。「請你嫁我為妻,與我共結連理。」

        此刻天際若降下冰雹或飛火,姜迴雪想來也不覺驚駭,因為最令她腦袋發昏、驚異無端的事正在眼前發生。

        她不清楚自己沉默多久,總歸說不出話,但一聲不吭又如何可以?

        她不言不語,盤坐在面前的男人目光緊緊鎖住她,她想逃無處逃,他的眼神從柔和漸漸變成幽沉,擺明跟她耗著,非等到她出聲不可。

       「我不能……不可能嫁你為妻。」顫聲吐語。

        因為她怪異的沉默,對於她會做出何種答覆雖有所察覺,但聽到她親口說出,孟雲崢仍覺肚腹好像被狠狠賞了一記重拳,打得他五臟六腑幾乎要移位似的。

        「為何不能?」他語調徐慢不變,彷彿她的拒絕並未引起多大震撼,他僅是需要一個滿意的說明,一個讓他毫無疑惑的解釋。

        「……就是不能。」她堅持著,嗓音略顯破碎。

        「你明明心裡有我,你我兩情相屬,為何不能成夫妻?」神態凝肅「……莫非嫌我太老?」

        「我沒有!」話衝口便出,想收回已不及,她雪白雙頰浮紅,咬咬唇又道:「我沒有嫌你老,也、也沒有心裡有誰,什麼都沒有的……再者,我從未想過要嫁人,我不嫁人。」

        「那麼,你現下可以好好想想,想個仔細。我等你。」

        姜迴雪見他一副整以暇的姿態,登時明白過來,他這完完全全就是「逼迫」啊!非要一個答覆不可,而這個答覆只能是他想聽到的結果,如若不是,他是打算跟她這樣耗到底,任小舟在湖上悠轉漂蕩,誰也別想上岸。

        她瞪視他,眸底溫溫燙燙,內心五味雜陳。

        她是如此這般矛盾,今夜他對她說出許多令她神魂顛倒、情動心悸的話,她一方面是雀躍、是羞澀,是胸房中有一頭小鹿跳騰亂撞,但另一方面又覺是無盡的倉皇和悲傷。

        長年來以體為器,血肉盡染陰蠱穢毒,即使之後逃出生天,因緣際會下記起姥姥所教的「活泉靈通」,步步摸索著自練至今,體內那些被完全壓制的污穢之物,到底仍頑強攀附在血肉裡,不能剝離。

        這具肉身與蠱毒,看似相安無事,也許哪一日觸動了什麼,風暴再起亦有可能,她無法徹底掌控,無法對自己保證,所有的事都可能發生,她如何與他在一起?如何成為他的妻?

         「我仔細想好了。」她忍住哽咽,不讓自己退卻。「我對孟大爺當真沒有多想,就像那時我跟婆婆她們所表明的那樣,對你,不曾想到男女之間的事,就是屋主房東和賃屋客人的關係罷了,要再多,也都……沒有的……」

        男人一張臉繃得像坐堂審案一般,飛眉凌厲,厚實胸膛起伏略劇,她不想承認膽寒,但確實讓她越說越氣弱。

        這樣不行!

        她鼓起勇氣重新振作,堅決道:「所以我不能嫁你,孟大爺,不可能的,就算要嫁人,也不嫁你,我不喜歡你,呃……我是說我當然喜歡你,但絕非男女之情那種喜歡,是把你當朋友,如此而已……」用力點頭。「對,如此而已。」

        孟雲崢真要氣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嘴笑眼不笑。

        他冷冷扯唇,問:「你若對我無意,為何要為我做那麼多?為我裁縫衣褲、縫襪納鞋,春服夏衫,秋衣冬袍,這兩年我從頭到腳一身行頭,哪樣不是出自你親手?然後每每趕在我離京辦差前,你就為我備上耐久放的糕點小食,只為讓我在馬背上趕路方便進食。之前知我將要南行,你事先便製好驅蟲香包,連師妹的份也一起備上,此舉若不是愛屋及烏,是什麼?你跟我師妹可沒有那麼好的交情!」

        姜迴雪得感謝有件寬大披風罩身,讓不住顫抖的身子能多一層遮掩,即便被看穿什麼,也還能硬著頭皮強裝。

        縮在披風內的十指揪得好緊,她喉嚨發燥,聽見自己僵聲辯駁——
   
        「那是因為孟大爺有恩於我們姊妹二人,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你待我,我自然得待你更好,那樣才對,而且……而且有些事是順便做的,如那些糕點小食,是因默兒愛吃,婆婆和老嬸子們也愛吃,常就多做許多分送給大夥兒,孟大爺就得那麼一小籃子,也……也算不上什麼。還有額外做給穆姑娘的驅蟲香包……我託孟大爺的手送將出去,本意是要穆姑娘承你的情,盼你倆順順遂遂,能相伴一生,不是要跟誰套交情……」

        孟雲崢瞳仁閃了一下,下顎緊繃,耳中都能聽到自身狠咬牙關的聲響。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自作多情,你本就無意,完全是我會錯了意?」

        「……是。」心裡澀然,嗓音乾嗄。

        然後就是沉靜。

        面前男人忽地抿唇不語,姜迴雪背部發涼、頸後泛寒,一顆心更抖得快要嘔出喉頭,難受到熱氣直往眼眶冒,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就要滿泛而出,她快要……就快要……再無力氣去阻擋。

        「孟大爺,我想回去了!」她驀然提出要求,為掩飾什麼,言語雖有禮,但語氣有些硬。「勞煩孟大爺通融,放我上岸。」

        孟雲崢眼底又重重一閃,兩丸瞳心似畏光般陡然細瞇。

        知道她是有意惹惱他,以他的老成世故,以及走踏江湖看遍人心變化、人情兇險的歷練,她的小伎倆對他而言簡直不直一哂,但是啊但是,再高的道行也有陰溝裡翻船的一日。

        他當真惱火了,三兩下輕易就被激怒。

        「時候還早,今兒個是『撈月節』,邀月湖上船燈無數、舟火點點,大夥兒都沒撤呢,咱倆又何須急著上岸?」他還是笑,火爆與冷硬相交的結果,就是一臉的古怪表情。

        「我要上岸,勞煩孟大爺通融,小女子並非罪犯,僅是一名再單純不過的小老百姓,你不能將我拘在這裡不放。」姜迴雪硬聲再道。

        他冷哼。「你再給我想仔細,好好想想。」聲音比她還硬。

        「……你、你還要我想什麼呀?」有他這樣氣人的嗎!

        「就想嫁人之事,你以前不曾想,那現在加倍仔細再想。我等你。」

        她滿眼不可思議地瞪他。

        她怎麼就沒看出,堂堂「天下神捕」、持玄鐵令牌能號令天朝與邊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竟然能無賴至此!

        他還要她想,明擺著她方才所說的那些,他全當作如風過耳。

        不是他要的答覆,他就充耳不聞、聞而不知!

        還是天子御賜,眾望所歸、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呢,有他這樣不講道理、意圖「屈打成招」的嗎!

        她瞪他、瞪他、再瞪他。

        瞪到最後,她熱氣一擁而上,雙眸便潮濕不已。

        這下子換他瞪她、瞪她、再瞪她。

        見兩行淚水順著她的勻頰滑下,孟雲崢渾身一震,終才意識過來自己蠻幹到何種程度。

        從來不想傷害她。

        絕絕對對不願看到她傷心難過。

        但,他還是讓她流淚,還是讓她傷心憂愁了,他怎麼就這樣蠢笨?

        她帶淚無聲的指控令他難受地暗暗吞咽唾沫,握成拳頭的十指,根根指節突岀,想拭掉她頰面上的濕意卻也不敢妄動,磨著澀然的嘴唇,半句話也吐不出。

        最後他一語不發起身,抬起長篙立於船首,在沉默中調轉小舟,緩慢卻穩健地將舟只撐向岸邊。

        姜迴雪淚一直流,潰決之後就再難忍住,她沒想在他面前掉淚,但頭一回見識到這個男人橫起來蠻不講理、耍無賴耍得理所當然的一面,她心中既覺驚奇也覺驚嚇,還有更多是錯愕和不知所措,才會被氣到哭出來。

        見他一臉冷酷認真撐船,從她落坐的方位望去,那高大身軀猶沾染著因馬不停蹄才導致的一身風塵,此際冷然不語,靜寂中只聞長篙入水、出水之音,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更添一色孤寂。

        她的心彷彿被狠狠掐握,為他心痛,或者,也為自己。

        她沒辦法給予他他想要的,一切錯在她,是她不好,配不起他。

        頭有些發昏,她把臉埋進他的披風裡,他的氣味更加纏繞上來,費力止住的淚又滲出一波,將披風濡濕了一小塊。

        不能心軟。

        喜愛他,是自個兒的事,她沒有要求與子偕老,也求不起,只想安靜的、誰也不驚擾的作著關於他的夢,夢裡可以任意想象,有無數美好,但此身毒蠱不離,此生已作虛空,她在虛空中努力墾出的一片沃土,也栽種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

        之後,小舟撐回岸邊交給船老大。

        今夜賴以營生的傢伙難得被官爺們「徵召」辦案,加上所得的貼補銀錢可不算少,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將旱煙杆子往腰後一插,禁不住問了聲,「大爺可是逮到惡犯了?欸欸,竟有人趁佳節行惡,著實缺德,沒人性啊……咦?呃……惡犯是個姑娘家啊?這、這不能夠啊……」

        孟雲崢心想,怎就不能夠了?

        這位「惡犯」傷起人來不見血,卻讓他大受內傷,傷到快嘔血。惱到怒火攻心,險些怒髮衝冠,又因把姑娘惹哭對自己加倍惱火,即便如此,當那個被當成「惡犯」看待的姑娘下意識躲避船老大的探看,驀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側時,他內心的不平瞬間被撫平大半。

        頓時之間,神魂深處,某道封印「唰!」一聲被撕去。

        他在南方辦差的那一季夏,掙開迷惘想通了對她的牽掛,卻是到了眼下這一刻才神凜魂震,原來不管多麼惱她、多麼不痛快,她願意來親近,即便僅是輕輕一個扯袖偎近,他都覺受寵若驚。

        不是「病」,是什麼?

        生著這樣的「病」,是要邪思亂起的。

        很可能為了讓她主動親近、乖乖順服,什麼大義凜然、剛正不阿都要被他棄到地坑裡去。倘若不是還保有一絲絲清明,不想當個太差勁的人,他真會貫徹邪念,讓她落到更慘的境地,慘到舉目無親,只能向他求援。

        話說回來,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認愛,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這般的他,實也是夠窩囊。他沒回答船老大的話,卻掏出一塊白銀給對方。

         「大爺,這賃船的錢都付過,還多給不少,您這銀子……咱不敢收啊!」

         「長篙被我掐崩了,船頭地方讓我踩出兩個腳印,怕是不堪再用,此為補償。」

         「嗄?」

        孟雲崢直接將銀子塞進船老大懷裡,後者尚未回過神,重新回到自己手裡的謀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連聲響,長長竹篙從中碎裂成好幾片,再去瞧剛泊回岸邊的小舟,竟已悄悄滲水,水都能淹到腳踝!

        他是把怒氣都轉移到對象上了。

        姜迴雪被他送上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費力理著思緒和心緒。

        入夜秋風霜,更凍人三分,兩人皆沉默無語,但坐在他控著韁繩的臂彎裡,身上裹著他的薄披風,她被護得甚暖,不覺絲毫寒意,內心卻既甜又苦、既熱亦痛。

        回到松香巷時,她沒讓他進大雜院,而是在平時賣粥的攤頭前就堅持要下馬。

        幸好他沒有異議。

        只不過他的座騎實在太高大,她還得仰賴他抱她下馬背。

        「多謝,孟大爺可以放手了。」雙足落地,她大氣不敢喘,因他兩隻大掌仍扶在她纖腰上,熱度從他掌心傳來,透進衣料,烘得她腰間肌膚溫溫麻麻。

        他靜了幾息才緩慢撤掌,她能感覺他正垂眼注視著自己。

        兩人往後又該如何?將會如何?她抿唇想著,而此時此刻實在勇氣不足,沒敢去看他的臉、他的眼。

        她想解開頸下繫繩,將披風脫下還他,卻聽到他低沉出聲——

        「留著,回屋裡再解下。」

        姜迴雪小手頓了頓,最後還是解開繫繩,將披風約略折迭好,遞去。

        她微揚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氣,道——

        「往後……往後還請孟大爺別再來大雜院裡等粥喝粥,之前以為無妨,不怕流言,後來想想確實是男女有別,你與我孤男寡女的,那樣……到底不好。」略頓,喉頭動了動。「即便你來等,也……也不會有粥喝的,請孟大爺自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22 03:44 PM 編輯

【第八章】  你怎麼還來

        他定然被她氣得不輕。

        寬闊胸瞠明顯鼓伏,沉肩墜肘似隨意而立,垂於兩側的手卻握成拳頭。

        那件拂了他的好意、不知好歹遞將回去的披風在她手上擱著,她一度以為他會氣到拂袖便走,結果不知僵持多久,他突然探手來取,動作不帶火氣,拿了東西轉身上馬,然後安靜離開。

        他半聲不吭,姜迴雪只覺一顆心被挑得更緊,也不知他究竟怎麼想,是否真會應她所求,就此別過不再往來……但一想到真不再往來,她難受地壓住心口,站在原地又淚流不止,心思反覆煎熬,矛盾不已。

        走回大雜院,見屋房裡點起燭火,她站在外邊把臉擦過又擦,勉強收拾好了才踏進去。

        默兒等著她返家,見她進屋,蹦蹦跳跳直拉著她到桌邊,因桌上堆的全是「撈月」撈到的彩禮,雖與牛妞一人一半平分,但裝著彩禮的木盒數量仍相當驚人,少說也有二十盒。

        默兒是特意等著她,要同她一塊兒拆彩禮木盒的。

        捨不得默兒失望,她強打起精神陪她拆彩禮,當真是強顏歡笑了,慶幸默兒今夜太過興歡快,沒留意到她的魂不守舍。

        姊妹倆之後又一起收拾桌面,很晚才上榻歇息,默兒約莫頭一沾枕,像小貓兒打呼嚕的可愛鼾聲就跑岀來了,以往晚些入睡的她聽到,總忍俊不住偷笑,還會很壞心地去捏自家妹子的鼻頭,但今夜,她笑不出來,註定要夜不成眠,為一個男子難受糾結。

        這個男子在西疆域外的雙鷹峰下與她結緣,那地方於她而言原本醜惡不堪,是終其一生都不願再思及的所在,但因為有他,全因有他,令她偶爾被過往黑暗追上、被扯進夢魘中折騰岀滿身冷汗之時,在那座險峰底下終能夢到他伸岀援手,那足可護住她的意志,將她從惡夢中扯出。

        丹田一陣氣湧,勢頭甚猛。

        她交睫闔眼,耳中徘徊不去的儘是今夜那男人在小舟上句句言語——

        從未有過這般情懷,心繫某個姑娘,輾轉反側……

        她待他,又哪裡不是呢?

        為他輾轉反側,如此牽掛,那般情懷早在她內心萌芽茁壯,不顧她的意念悍然生長,那情懷豈是他獨嘗?

        你明明心裡有我,你我兩情相屬,為何不能成夫妻?

        為了堵住他的一問再問,堵住他那些令她心尖直顫的話,她對他說了很糟糕、很糟糕的謊。她說——

        就算嫁人,也不嫁你。

        還說——

        我不喜歡你……只是把你當朋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丹田的氣湧越演越烈,滾出一團火球似的,燒得渾身幾近痙攣,四肢為抵拒突如其來的拉扯而繃緊,緊到膚底條條血筋盡現。

        她驚覺不對,如此下去便如滾雪球一般,那團東西會越來越大,聚出的「能」會越來越壯觀,她的身軀將難以承受,很快的,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之後氣海爆裂,爆裂後將再難收拾,而從裂口中噴發出來的,會是什麼?

        噢,她明白的,她知道那是什麼。

        是附骨入血所生成的蠱與毒,是與她的命、她的身體共存之物。

        她驚喘張眸,趁身軀還受自我掌控時狼狽坐起,盤腿練氣,她喘得彷彿跑上幾里山路似的,冷汗佈滿秀額,身子隱隱發抖。

        所有事一開始都是懵懵懂懂、從惶惑中探索一條能走得通的道,孟雲崢是她為自己擺在那條道上一抹最鮮明的血陽暖色,每當練氣,神志入定般進到那不知名的地方,只要想到他,就覺無比快活。

        一想到他,她便能感覺埋在胸房裡的一顆心是如何鮮活跳動,丹田之氣有多溫潤,四肢百骸宛若浸淫在一汪暖泉裡。

        她的「活泉靈通」之所以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孟雲崢,絕對是至關緊要的存在。

        只是她今夜另有體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孟雲崢是她心底的一方活土,不知不覺間卻也成了她最最脆弱的致命傷,他歡快,她跟著開心;他抑鬱,她的心便像被傍沱大雨澆淋得濕透。

        因他的難過而難過,因他的鬱結而鬱結,不好的心緒層層堆棧,竟能使被壓制那麼久的污穢之物蠢蠢欲動起來。

        對他的情絲與心思若然不斷,如今已然這般,往後又將如何?

        但情生與意動從來就不由人,如若當斷能斷,不受其亂,又何以此時會這般狼狽?

        內心澀然,徐徐幽嘆,她終還是制住那一方蠢動,將神識送進更深更靜寂的地方。

        過一日是一日吧,除此之外,不想其他。

        反正她都跟他「撕破臉」,說了那些難聽的話,反正他都被她氣成那般,氣到連吭一聲都不願意,反正他是不會再來等粥喝粥……

        反正……她把他趕跑了,就是這樣。

*             *             *

        「你、你怎麼還來?你來幹什麼!」

        姜迴雪一向受大夥兒所稱讚的溫柔脾性,在見到那精實魁梧的男人身影又一次出現在大雜院,而且還在她的小灶房裡活動,登時驚到柳眉倒豎、聲嗓拔高,哪裡還見尋常時候的溫潤神氣。

        可也怪不得她。

        「撈月節」那一夜,她練氣固守本元練得實是辛苦,比平常更花好幾倍力氣才進入狀況,完全的事倍功半,直到薄藍清光透進窗紙灑落地,她才鬆懈下來,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

        粥攤生意歇了一天,沒開張。

        之前她姊妹倆受喬婆婆所邀,「撈月節」已敲定同去乘舟夜遊邀月湖,姜迴雪就打定主意隔日不做營生,要好好歇息一日。

        所以她不用凌晨就爬起來熬粥,自然不用去想那男人會不會出現。

        然後又過一日,日子恢復尋常步調兒,天未亮她已在小灶房裡忙碌,但忙碌歸忙碌,都是幹得十分熟練的活兒,閉著眼也能辦得妥妥貼貼,然……很糟糕的是,明明說了難聽的話要那男人別再來等粥喝粥,她卻克制不住頻頻回望小灶房外,總覺得時不時回眸一瞥,那人就會驀然出現、佇足在那兒沉靜望她一般。

        她又一次有所體悟,那男人原來也是蠱、也是毒,一旦遇上便是入血侵骨的糾纏……不,不僅僅如此,是蠱毒入了心、入了神魂,若要剝除滅盡,只能把自己的命舍了才能求一個徹底清靜。

        結果,他沒來。

        她貪黑起早把粥熬好,備妥所有器具,開門做生意,一大鍋的「五白粥」賣到見底,從頭到尾都不見他出現。

        姜迴雪說不出內心滋味,像安下心吁出一口氣,又覺心頭有些空蕩蕩。

        但她知道,這樣才是好的,他突如其來的表白和求娶太令她驚惶,若還以往那樣時時相見,她肯定更難把持。

        豈料心頭稍定,無情無緒地收拾粥攤,默兒在前頭幫忙擦桌擦椅,她則將一桶子需清洗的空碗提回後頭居處,一踏進小灶房,乍見那男人杵在那兒,手中木桶險些摔落地。

        聽見那嚇得不輕的驚問,孟雲崢慢條斯理放下一小捆劈好的柴薪,這才轉身。

        他上身穿著粗布短褐,大襟窄袖,腰間綁汗巾,底下套著一條黑褲,兩隻褲腳還各自往上捲起一小截,未穿襪,大腳丫子直接踩在黑鞋裡。

        姜迴雪見他這一身便於勞動的穿著,再瞅了眼被整齊堆棧在角落的柴薪,頭不禁有些昏。「你到底來幹什麼!」她不想氣急敗壞,但沒法子,好想哭。

        任她把心牆築得再高,把念想狠狠壓進深處,以為多少能安然了,可他一出現,連句話都還沒說,她已覺之前所做的、努力想說服自己的,全部是在白費力氣。

        面對她不甚友善的態度,孟雲崢彷彿無感,僅淡淡道:「喬婆婆和幾位老嬸子、老大娘的家裡,大塊木柴堆著沒人劈,我過來劈劈,劈柴劈得頗順手,一時停不了,就連你家堆的也一起劈好送回來。」

        他這是什麼古怪理由?

        姜迴雪瞠眸結舌好一會兒,想起前晚與他在邀月湖上的事,腦中更亂,記起那晚對他說的那些不好聽的話,心裡又悶又痛……他那時明明惱火極了,現下卻一臉雲淡風輕,要她怎麼辦?她還能怎麼辦?

        「我肚子餓了。」他很突然地說。

        她秀眉一揚,朱唇微動又很快抿住,硬把溜至嘴邊的話吞回去。

        「不知還有沒有剩餘的粥可賣我?」他繼續很突然地問。

        他使的是苦肉計嗎?有意博取憐憫?故意令她心疼不捨?姜迴雪咬唇瞪人,一顆心頗受煎熬,卻還是強迫自己鐵石心腸。

        她冷聲道:「粥已見底,我這裡沒東西賣你。」

        他扯扯唇,似笑非笑。「我想也是。」

        咕嚕咕嚕——聲音從他的腹中傳岀,肚子大打響鼓,五臟廟大鬧空城計。

        他不是裝餓,他當真是餓了。

        姜迴雪把自個兒唇內和頰內的嫩肉咬得快出血,仍硬撐著,正想開口催他去別的地方尋吃食,別杵在這裡,此時大雜院的另一頭,有人朝小灶房這邊張聲輕嚷——

        「孟爺過來呀!肚子餓了是吧?呵呵,一早劈類柴劈到現在,把幾家子的柴薪都給劈好,咱想您也該餓嘍,有大饅頭和肉包子,還有熱麵茶和豆汁兒,別餓過頭,過來吃些吧!」身形佝僂的老嬸子說話聲音倒挺洪亮,站在自家門邊朝孟雲崢頻頻招手。

        老嬸子一開口,大雜院裡陸續有長輩們從自家居處探出頭來,接續道——

        「沒東西吃很可憐啊,孟爺要不嫌棄,咱們家灶上還有半鍋鹹粥,給您墊墊胃?」

        「院子裡那幾隻母雞下了不少顆蛋,咱等會煎兩顆蛋給您配著吃吧?」

        「啊!喬記的烙餅應該還有呢,我到前頭鋪子幫您瞅瞅!」

        「不用那麼麻煩,多謝各位街坊鄰居。」孟雲崢越過正兀自發怔的姑娘走到小灶房外,朗聲跟幾位長輩說話。

        他不住這邊久矣,卻稱大夥兒「街坊鄰居」,彷彿還以舊家為家,從未搬離似的,可惡!他這樣根本是「鳩佔鵲巢」,那些是她的街坊鄰居,才不是他的。

        姜回迴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她冷硬心腸未如眾人那般殷勤招呼他,是有多不對似的。

        糟糕的是,她竟然真覺得內疚,成功被挑起罪惡感。

        然後看他頭也不回直接走向老嬸子那邊,她險些要不爭氣地開口喚住他。

        她聽到他從容有禮又不失親切地對老嬸子道——

        「熱麵茶光聽都覺得暖胃,配著大饅頭當真不錯,那就厚著臉皮叨擾您一頓了。」

        「不叨擾不叨擾,您多吃些才好,攢足力氣才能好好辦事啊。」老嬸子招呼他進屋的同時,還不忘對杵在他身後的姜迴雪笑嚷——

        「沒事兒的,嬸子這兒有現成的熱食熱茶,能把他餵飽,你趕緊收拾前頭去,別擔心。」

        她、她哪裡擔心?她哪有擔心!她才沒……沒有……再次抿緊雙唇,清楚自己是在對自己說謊,她當然是擔心他的,卻能如何?

        隔著一小段距離,姜迴雪對老嬸子頷首勉強笑了笑。

        她強迫自己收回視線,重新提起裝滿空碗的木桶子準備洗滌,卻聽到大雜院內幾位長輩在外邊毫不避諱地聊起來——

        「是說怎麼連碗粥都不給喝了?」

        「就說賣到見底了呀!也不瞧瞧什麼時辰,都這麼晚了,哪裡還會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過午之後出現,多少都會留的,今兒個當真什麼也沒有。」

        「嗯嗯,還一直問他來幹什麼,問得可響了,欸,姑娘家被惹惱,不痛快呀。」

        最後,某位老長輩語重心長一嘆。「惹得好姑娘家發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這位當了大爺的年輕小夥子到底做錯何事,又有哪裡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條格窗邊被動聽取,姜迴雪原本聽得一臉紅窘,聽到後面卻是眸眶發燙,鼻中泛酸。

        孟家這位大爺沒有不好,他只是開口求親,求錯對象。

        不好的那個是她,從來都是。

        就在姜迴雪以為「劈柴事件」僅是偶發,接下來十餘日,他孟大爺幾乎天天出現在大雜院裡。

        他不再選在凌晨時分來等粥,也不在她擺攤時候來喝粥,而是當她收攤整理時,回後頭居處總會見到那抹高大身影。

        對他生氣沒用,擺臉色給他看也沒用,他從頭到尾淡定從容,她也沒資格趕人家走,加上大雜院裡的瑣事莫名其妙變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誰家的破舊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幫忙,甚至還有誰家的公雞跳上樹下不來,缺壯丁爬樹逮雞……諸如此類雜七雜八的活兒,明明沒他什麼事,他卻都能摻和上一腳。

        連她在打烊後整理攤頭,他也要來「攪擾」,常是不動聲色把較粗重的活兒替她做完,前兩天還跟默兒搶著收拾桌椅,看誰擦得乾淨、收得快,自然是他岀手迅捷,迭桌收椅僅需「一臂之力」,當真輕而易舉,讓平時負責桌椅收置的默兒十分沮喪,又把兩頰鼓得圓圓瞪人,倒把他瞪得哈哈大笑。

        那當下,她禁不住也翹起嘴角。

        他察覺到什麼目光淡淡掃來,恰逮到她那抹淡淡笑靨。

        她胸房一悸,徐緩斂去綻在唇角的笑花,想避開他的注視……應該要避開才對,她卻遲遲沒動,因男人那雙眼深意潛藏,有太多柔軟深邃的東西在其中流動,把她深深勾引住。

        不知相互凝望多久,最後是默兒跳到兩人中間,兩手叉腰、兩腳站得與肩同寬,代替她這個姊姊繼續「瞪人」,她才滿面通紅回過神。

        經過一開始驚濤駭浪似的衝擊,被表白之後即刻被求親,十餘天過去了,她的心思從極度凌亂到現下已逐漸拿穩,老實說,只要不與他這個始作俑者面對面,她大致是能心平氣和的。

        但心平氣和的同時,那夜在湖上他對她道出的每字每句,忽然就變得更明顯清晣,一字多面,引誘她反覆思量、再三沉吟。

        他的似水柔情。

        他的心頭塌軟一小角的古怪感。

        他亂了拍的心臟跳動和費勁壓抑的暴衝火氣。

        那些不曾對誰,甚至連對他的師妹都不會有的情動與念想,皆為她而起。

        請你嫁我為妻,與我共結連理。

        她哪裡是不願,她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卻是無法說出內心的狂喜和悲切。

        不能害了他。

        他那麼好的大好男兒,頂天立地,偉岸如絕嶺孤松,而她確實太過污穢,死後復生,蠱毒異變成何物全然不知,有時陷進過往的惡夢,總夢見肉身不再受她掌控,她甚至失去人形,蠱與毒從七竅、從全身膚孔噴出,徹底將她侵奪。

        試問這麼糟糕的她,如何去回應他的一片丹心?

        今日收拾好攤頭的活兒,默兒隨她乖乖練了一會兒「活泉靈通」,之後幾個大雜院裡的玩伴來邀,說要一塊兒到邀月湖畔看雜耍、吃午飯,姜迴雪抵不住自家妹子可憐兮兮的乞求眼神,遂給了一吊銀錢任默兒花用,允她出去玩個痛快。

        默兒外食,姜迴雪獨自一人便也隨便些,就下了一碗麵條,撒些薑末蔥花,再淋點醬油便對付過去。

        過午,她抱著針線和繡籃坐在房中的木條格窗邊縫製物件,縫的是一雙男款的黑靴,僅差一排針腳補強靴筒的部分,一切就能大功告成。

        其實前些時候該完成的,但「撈月節」那晚發生一連串的事,攪得她沒了心思,今兒個秋陽如金,灑在掛茜黍米和辣椒的院子裡,黍米黃澄澄,辣椒紅彤彤,全潤在金粉般的天光裡,她又嘗到歲月靜好之味。

        認真縫製,針腳細密整齊,結束最後一針,仔仔細細打線結,再用小剪子剪斷縫線。

        好了。終於。

        她直起腰背,吁出一口氣,把剛完成的黑靴拿在迤邐而進的金陽下前後觀看。

        嗯,還行,看來頗有進益,比之前縫製的每一雙靴子都要順眼好看。

        「是給我的嗎?」男人嗓聲乍響。

        「嗄?」

       姜迴雪手中靴子「啪!」一聲落地,不禁驚喘,待揚睫去看,便見木條格窗外孟雲崢正徐步走來,兩人隔著窗四目相接。

        「你、你怎還在這裡?」她語氣不太好,從「撈月節」那晩之後,她對他說話就沒好聲好氣過。

        「小場子的武課剛結朿,今日練得晩些,耽擱飯點,我讓孩子們趕緊回家用飯。」孟雲崢語氣一貫沉靜,一掌按按腹部。「我也得用飯。」

        姜迴雪坐在窗下,那高大身影佇足窗外,男人有些背光而立,那讓他的五官神情變得略朦朧,辨不出眉目間的底蘊。

        聞他所言,雖沒有直接喊肚子餓,但意思也差不多,姜迴雪心裡又一陣拉扯。

        若在以往,她定然立刻跳起來幫他張羅午飯,下碗麵條、配些醬菜再煎兩顆雞蛋什麼的,今時灶房的櫃子裡也還留有一小盤糖糕可以讓他先墊墊肚子……但她什麼都沒做,動也未動,靴子掉地上也沒打算撿。

        不過孟雲崢似乎也沒要蹭飯的意思,不她說話,他已又開口——

        「過來大雜院是想知會你一聲,剛接到皇上密旨,等會兒我就得離京,需連夜趕路,這一趟差事不難辦,卻是頗費時日,不知歸期。」

        他又要離開了,為朝廷辦事,卻難免涉險江湖。姜迴雪喉頭緊澀,氣息微促。

        這一回,她甚至沒能替他備上什麼,就連說句好話,希望他早去早歸,希望他平平安安、一切順遂的好話,都不知該怎麼說。

        怔怔望他,張唇卻無聲。

        按理,他離開京城,即表示至少有一段較長的時候,他不會再來大雜院惹得她心湖生波、意緒難平,但真要面對他的離開,才曉得始終是牽腸掛肚。

        如果離開的那人是她,會不會比較好些,一了百了,再不相見?

        「我離京這段時候,你別走。」他低沉道。

        「……什麼?」她心頭一跳,啞聲問。

        「你在打聽城東一帶賃屋的事,也留意起城南幾個小鋪子,讓我不得不疑。」

        「你、你怎會……」姜回雪話未問完,心裡已明白。欸,想他是什麼身分,真留心她的事,她私下的那些小動作哪裡瞞得了他?

        她想,大雜院這兒是他的舊家,既然已堅決拒絕了他的求親,卻仍賃他的家為居,有這一層牽扯,她跟他之間更難拉出距離,所以才想先尋個地方重新安置,往後要不要離開帝京往別處去,可緩緩再想。

        被看穿的窘困讓她頰面泛紅,牙一咬,乾脆揚聲道:「我何時要走了?只是……只是跟常來喝粥的幾位老顧客打聽一下別人那兒的賃金,問問地方在哪兒,說話閒聊而已。」

        「嗯,真是那樣最好。」孟雲崢好脾氣般點點頭,低聲又道:「你知道的,默兒狀況不比尋常人,松香巷這帶她已住慣,這兒的人她都相熟,若然要她搬離,重頭再一次適應新地方,對你、對她,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他說的,她怎會不懂!

       她也怕自己的一意孤行會讓默兒難受難過,所以想歸想,打聽歸打聽,若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時候,她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此時被他點出來,內心知曉他是關切默兒,然,不知怎地,聽進她耳裡,竟生出一種被威脅之感。

       她輕哼一聲當作響應,沒察覺自己臉頰正鼓圓,秀唇嘟起,模樣跟默兒生氣時還挺像。

       格窗外的男人靜靜揚唇,觸摸不到想碰觸的,長指於是悄悄收攏。

       「迴雪……」他突然一喚。

        窗下的姑娘雙肩微顫,再次與他眸光相銜。

        他微微笑,神態鄭重。「是我逼得你太急,『撈月節』那晚,實不該那般草率去求。」

        求?姜迴雪背脊陡凜,明白過來了,他指的是「求親」一事。

        他再次微笑,略帶自嘲。「那晚快馬加鞭趕回帝京,實是太想見你,想同你把話談清楚,卻見到喬婆婆安排的那些前來與你相看的舟船,方寸不亂也難。內心慌急,無法多想,只想著得把喜歡的菜趕緊夾進自己碗裡,不能讓誰搶了去,所以才開口去求。」

        「你……你不要再跟我說這些……」她嚇了一跳,因為沒意識到自己在哭,淚不知何時滲出眸眶,「啪答、啪答——」直滴落在自個兒手背上,她才驀然驚曉。

       她眼角和鵝蛋臉上的淚光令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隔著窗,凝注她的目光變得幽深,帶著彷彿能流動的溫柔,流向她。

       「好,不說這些,我只想問你一句。」他抿抿唇。「那晩在湖上,你答我,你從未想過嫁人,你是不嫁人的……此話可當真?!」

        姜迴雪開始耳鳴發昏。

        怕極了他又來求,怕極了自己又要被迫說那些不好聽的話傷害他,怕極了最後會抵抗不住,會當著他的面崩潰大哭。

        癟著嘴,她兩片唇瓣閉得好緊,不敢洩出哭音,對他用力點頭再點頭,當作答覆。

        「嗯,那我也就放心些。」他還是微笑頓了頓道:「總得確保離開帝京這一段時日,你不會嫁給別人才好。」

        姜迴雪一愣,淚掉得更凶,她沒有眨眸,傻了似瞬也不瞬望著他,淚一直流。

        他看著,終於忍不住嘆氣。「別哭,我不逼你就是。你說我是自作多情,那就讓我自作多情到底吧。」

        再一次勾唇揚笑,他轉身離去。

        坐在格窗下的姑娘抱著繡籃哭得慘兮兮,覺得從未這般煎熬,想叫叫不出,想喚又不敢喚,只能掉著淚、目送他離開。

        以為哭過一場就會好些,可當她抽咽著、垂首瞅見掉落在地的一雙男靴時,胸房猛地一陣縮絞,痛到她又大哭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7 11:05 AM 編輯

【第九章】  就是沒誰管

        八個月後。

        西疆邊陲與西南小國交界處,一條白象河成為天然國界,流淌在鶯飛草長的初夏野原上。

        臣服於天朝的小國扶黎每到春夏時候,在這邊陲交界的白象河畔,每旬會有一場市集,趕集兒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即便不是扶黎人,也能把自家的玩意兒或牲口帶來白象河畔以物易物又或是做點小生意。

        孟雲崢此時人就在河畔市集裡,他自然不是來遊逛導地風情,而是被扶黎剛繼位不久的年輕大王薩里央請進王族大帳中吃食談事。

        此次奉旨離京辦差,主因是扶黎小國上疏請求興昱帝出借「天下神捕」解困。

        一群神出鬼沒、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完全不知打哪兒來,如平地一聲雷響,驟然現世,這群人流竄在西疆邊陲與西南各小國之間,扶黎受擾尤其嚴重,又苦無方法解訣,終才一求求到天朝興昱帝面前。

        確實是頗為棘手的一樁差事。

        孟雲崢被借到扶黎將近半年,才掌握到這批江洋大盜的些蛛絲馬跡,萬事起頭難,既尋到線索,順藤摸瓜往源頭追,一切就順手許多。

        那一群流匪共一百二十人,前幾日落進他設下的圈套中,一個陷阱套著另一個,引誘他們派來一小批前鋒,之後又派來第二、第三批人馬,最後引得蛇王出洞,終才將一窩子窮兇惡極之徒全數逮住。

        「孟大人的傷如何?可是好些了?」年方十五的年輕大王坐在帳中主位,臉上稚氣猶存,殷勤詢問孟雲崢傷勢的神態極是真誠。

        情有可原啊,這位年輕大王薩里央那一日硬要跟去看匪徒們落網的場景,竟誰也不告知,僅帶著貼身隨從,雙雙假扮成扶黎王廷的侍衛,混在被孟雲崢挑選上的五十名兵勇裡,最後險些釀成大災。

        確也是孟雲崢百密一疏,沒料到扶黎新任的大王如此膽大妄為兼之好奇心旺盛,待他察覺有異,手無縛雞之力的薩里央已讓自己陷入絕命險境。

        孟雲崢是在千鈞一髮間才擋開直指薩里央心窩的利刃,但兩人隨即掉進為那群江洋大盜所設的陷阱當中。

        機關暗箭連發,他既要阻下欲迷的惡匪們,更要護薩里央毫髮不傷,危機逼到眼前,不容他多思,結果就是一切憑本能行事,他不意間拿肉身為盾,為年輕大王擋了一發箭,左上臂被射穿一個窟窿。

        然後不等他發火開罵,年輕大王已知自己妄為欠修理,這幾日把王廷裡珍藏的好藥,不管是外敷還是內服的仙丹妙藥,拚命往他面前堆。

        「多謝大王記掛,傷勢已然無礙。」孟雲崢抱拳行禮,七情不上面。

        如若對方不是一國之王,且是天朝忠誠的臣屬邦國,他還真想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五歲少年提起來好好教訓一番。

        還好薩里央頗為乖覺,身為大王也不敢在「天下神捕」面前造次,但畢竟是以身相護、救他於奪命險境的大恩人,想博取這位嚴峻自持的孟大人歡心也是在所難免。

         「本王知道孟大人尚未娶親,身邊也無貼心服侍的女子,扶黎雖是小國,但可說是美女如雲啊,咱們扶黎女子性情溫馴,極是能體貼人,不如孟大人就挑幾個親近親……呃……」薩里央被坐在下方的神捕大人橫掃一眼,頓時知道送錯禮,連忙改口。「不如孟大人就挑幾個帶回天朝,替本王獻給天朝皇帝?」

        「孟某奉旨辦差,送扶黎女子入宮一事,不在差事範圍內,恕難從命。」

        「呃,那是那是。」年輕大王乾笑兩聲,很快又重整旗鼓,問:「那孟大人家裡養不養牲口?本王養很多,等會兒本王讓人趕一批牛羊過來送你……呃,不好嗎?」又被橫了一眼,他挺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喃喃自語——

        「唔,也對,總不好讓你一路趕著牛羊回天朝去,不過本王可以命人幫你趕啊,嗯……就不知你家院子夠不夠大、能不能容下幾百頭牛羊?欸,頭痛頭痛,昨兒個命人扛來兩箱金銀珠寶,你也不要,還要本王把那些東西賞給隨你誘敵剿匪的兵勇,那些本王已賞賜過了呀,傷亡的將士也都從優撫恤,是你救了本王一命,是本王的命,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命,是本王呢,這麼大的功勞不賞不成,這、這…………恩都不讓人家報,當真難受啊難受。」他如鯁在喉一般,滿臉糾結。

        「大王——」孟雲崢嘗試說話。

        少年大王仍自言自語說個沒停。「……要不孟大人就留下吧,左右你也無事要辦,你留下,本王把扶黎的好玩意兒全拿來給你賞玩,瞧著喜歡就送你,你也多跟本王說說天朝的風俗民情和走闖江湖的所見所聞,本王深覺與孟大人甚是投緣啊,說不準咱倆前世就相熟,你覺得……」

        「大王!」低沉一喚,擲地有聲,果然讓碎碎念不停的少年收聲。

        為國為民,孟雲崢忍住想拍人的衝動,徐聲道:「大王若肯賞孟某一物,孟某必然滿心歡喜。」

        薩里央倏地揚高下巴,眼睛發亮。「你說!你說!」

        「就請大王賞孟某一壺餞別酒。」略頓。「正式別過,才好啟程返京。」

        「……噢。」嗚。

        應付一個有點太……「天真爛漫」的少年大王整整八個月,孟雲崢剛強的意志飽受挑戰,不能打不能罵,無法教也教不來,頂多僅能以眼刀伺候,心累啊……

        終於大事底定,也如願飲完餞別酒,他無視薩里央淚光閃閃、一副「本王就要被拋棄了」的表情,起身鄭重拜別,隨即大步踏出這座裡裡外外佈著不少侍女和侍衛的大帳。

        白象河畔的市集交易得更火熱,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牲口交易的場子上除牛羊馬匹外,也有不少健壯漂亮的駱駝。

        此時一名穿著某部族服飾的瘦小老兒就拉著兩頭雙峰駱駝迎面而來。

        那兩頭畜牲高壯有力、愛走不走的,小老頭佝僂著身軀,將麻繩挎在瘦骨嶟峋的肩頭,一步步拉得氣喘吁吁。

        當孟雲峰與那瘦小老兒擦身而過,他掌中已多出一小捲紙。

        直到遠離市集主要集聚之地,孟雲崢才停下步,將剛接到的捲紙打開。

        這是一位與他交往甚深的暗樁頭子送來的信。

        他人雖不在帝京,仍需時時留意京中和朝堂的狀況,前幾日在此地的差事剛辦妥,再次接到暗椿頭子飛鴿傳書,得知天朝如今多出一位國師柳言過,據聞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極得興昱帝寵信。

        此次離京數月,帝京發生不少大事,於他而言,第一大事莫過師妹穆開微莫名其妙被指婚給素來有「藥罐子王爺」之稱的康王傅瑾熙。

        當真青天霹靂!

        想想他家師妹剽悍威武、活潑可愛,卻遭天朝皇家「下黑手」,這婚事他不答應,九死都不允,無奈要務纏身,無法趕回去求天子收回成命。

        師妹最終披上嫁衣,卸去「六扇門」大掌翼之職,嫁入康王府成為康王正妃。

        第二件大事便是國師柳言過之亂。

        興昱帝對柳言過的寵信已然太過,惹得當朝大臣和邡察院卸史堪的眾位言官紛紛上奏彈劾,終於徹底挑起皇帝的怒火。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興昱帝不留情面責罰所有對柳言過不敬的百官,當中獲罪最為深重的是身為左都御史的周大人。

        說到左都御史周家,周大人的父親周老爺子尚在世時,那位面惡心善的老爺子同他曾有過幾面之緣,一老一少可說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而那位脾氣太過耿直的周大人實也是一位好官,私下與他亦有往來。

        如今因一個橫空出世的柳言過,鬧得左都御史周家七歲以上的男丁全下了大獄,女眷們全被圈禁在府等待發落……今日再接到這張紙卷消息,看來勢態沒有最嚴峻,只有更嚴峻。

        此次落網的那批流匪,身上仍有疑點尚待釐清。

        然,事有輕重緩急。

        帝京眼下之局如刀懸頸上,不回去一探心中難安,這裡未完的事只能暫時託付給信得過的人手去查,另外,他本預定差事了結後再走一趟雙鷹峰探看。

        許是他脾性太過固執,一旦對事生出疑心,沒追查出一個滿意的結果,便一日也難放,所以對青族「魘門」的下落才會耿耿於懷,倘若「魘門」盡滅,也需尋到令他信服的證明,要不,只能一直探查下去。

        但預計往雙鷹峰一事,眼下非往後挪不可,帝京局勢已成燃眉之急。

        兩指揉了揉發脹的額際,揉過後,手下意識摸進懷中,摸至一半陡然頓住,不禁苦笑。

        他是想事情想得喉頭有些發苦,以往這樣的時候,他會往懷裡一掏,總有他珍藏著、慢慢品味的蜜棗糖糕,再不然,也會有那姑娘親手為他備上的其他小果、小食。

         離京八個月,他這個習慣沒能戒掉,每每往懷裡一摸,什麼也沒有,當真空虛得很。在外辦差這些日子,拉開距離,心且定下,實能讓他反省那一次失敗的求親之舉。

        他太過急躁。

        完全沒料到那姑娘會遭那麼多男子覬覦。

        他當然知曉她有多好,有多該被好好疼惜對待,他以為對她不是男女之情,但目睹別的男人以那般欣賞的、期待她青睞的目光看她,那令他心臟瞬間緊縮,隨即又大力撞擊胸腔,突然生出一股「心愛之物就要被搶走」的焦灼感以及強烈的佔有慾望。

        那是自他懂事以來,最無法掌控心緒的一次。

        「撈月節」那一晚撐著長篙將她帶遠,一開始並未想到求親,卻是表白到最後如此順其自然,順著胸膛中那一把灼燙心火的想望,求娶她。

        姑娘說,一切是他自作多情,她本無意,是他會錯意。

        姑娘還說,就算嫁人,也不嫁他。

        她那時實是氣急敗壞,被他逼出來的,於是說出那樣的話,他不覺得那是她的真心本意,只是在那當下,自己確實也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嗯……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話,不可以是。

        且讓他繼續自作多情到底,徐徐圖之,不管姑娘拒婚的理由為何,他總能纏出倆結果。

        緩緩收攏五指,握緊那張用來傳遞帝京近況的小捲紙,微一運勁,成卷的信紙碎成無數細小紙片,隨風飄進白象河。

        天際清朗,萬里無雲,他朝長滿豐美水草的河畔那端吹了一記響亮哨音,正大快朵頤的一匹駿馬立時抬起大馬頭,撒蹄朝他奔來。

        他亦朝座騎迎去,在馬匹縱蹄奔跑之際,揪住馬鬃翻身上馬,中間無絲毫停頓。

        為公為私,都該回帝京看看了。

*             *             *

        霞紅滿布的黃昏能見歸鳥群群,才過片刻,紅霞漸染墨色,緩緩清開。

        天色剛暗下,松香巷大雜院裡的人家已把自家孩子趕進屋,開始關門上窗板,以往大夥兒吃完晚飯還會三三兩兩聚在大院子裡乘涼、賞月兼閑嗑牙,近日倒都不做了,老早將家子鎖在屋裡,圖個平安無事。

        沒法子的,這陣子帝京著實亂得很,禍起朝堂,惹得百姓也跟著不安。

        「你老爹聽打更的老馬說,當真鬧起來啦,那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宅子今晚有人闖進去,是一名黑衣客,跳出周家大宅的高牆時,手裡還抱著兩娃娃,老馬說他聽得真真的,是真聽到兩娃娃的哭聲。」喬婆婆挨在自家門邊,接過姑娘家遞來的一盤糖糕,邊把方才最新聽聞的消息仔細告知。

        「啊?那、那一雙娃兒,是周家的長房嫡孫吧……抨擊國師柳言過之因,周大人家裡,七歲以上的男丁全下大獄,女眷和孩童都被圈禁在周府,如今有黑衣客把一雙娃娃抱走……」興昱帝瘋魔一般寵信國師,帝京百姓人心惶惶,一向安靜度日的姜迴雪也不得不留意整個時局。

        她沉吟道:「抱走說不準是好的,如今周家那樣,留在那兒太危險。」

        喬婆婆把幾顆雞蛋和三條絲瓜放進姜迴雪挽在小臂上的竹籃裡,壓著她的手不讓她推回,邊壓低嗓聲道:「可不是那樣嗎?老馬還說,黑衣客跳出高牆就被盯上,之後把『六扇門』裡當差的大小捕快給驚動了,連那些負責巡防的兵丁也被引來,老馬說自個兒抱著銅鑼和梆子,躲得真沒地兒可躲,嚇得他兩腿癱軟,連滾帶爬才爬出那場混戰。」

        收下婆婆的好意,姜迴雪輕聲道謝,又聊道:「那周家一雙孩兒還好嗎?黑衣客大俠最終全身而退,把娃兒倆都帶走了?」

        喬婆婆咧嘴笑了笑,像有點苦笑,神態微妙。

        「……黑衣客大俠被逮住了?」姜迴雪氣息窒了窒。

        「呃……倒也沒有。那名黑衣客好像很厲害呢,抱著兩娃娃被那麼多捕快和兵勇圍攻都沒事,本來可以溜得順暢,但……欸,你說他什麼時侯進城不好?都離京辦差八、九個月嘍,怎麼偏就那時候回來,還趕巧堵上那位黑衣客?」

        什麼?

        姜迴雪氣息不是窒了窒而已,而是一團熱氣聚在胸房,剎那間繃得發痛。

        婆婆又道:「那黑衣客被他打傷,他也沒逮到人,正領著人滿京城搜查呢。」

        好半晌,姜迴雪才吁出一口氣,「他、他回來了……」

        「是啊,他回來,咱們大雜院又有免費長工能支使。」婆婆帶笑瞅她,一手拍拍她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撫。「沒事兒的,順其自然,一切就會好的。」

        不知因何,覺得今夜好漫長,也許是因太早關門歇息,也可能是因大雜院裡太過安靜,前幾日即便入夜,蟬鳴和促織聲仍不絕於耳,今夜竟什麼都聽不到。

        莫非夏蟲亦感受到帝京的風雲詭譎,也懂得該噤聲?

        榻上的姑娘家齡一十九,四仰八叉的睡相卻跟個孩子沒兩樣,還睡到打呼嚕兼流口水,姜迴雪一直替自家妺子打扇,夜深沉,連月娘都隱了去,她卻還是無半點睡意。

        確定默兒完全睡沉,她披上薄衣起身,到小灶房倒了杯清水慢慢啜飲。

        喬婆婆入夜前對她所說的,讓她一顆心悄悄懸起,當官的觸犯龍顏,家中孩子何其無辜,人都有惻隱之心,左都御史周大家裡的一雙娃兒令她多少有些牽念,但無法入眠的原因不完全為了周府,更多是因那男人終於返京。

        終於。

        無聲嘆了口氣,慢悠悠地將懷中的清水飲盡。

        順其自然,一切就會好的。她想著喬婆婆的話,心頭有些沉鬱,對心上的那個男人不知該怎麼順其自然,也不知該如何讓一切轉好。

        禁不住再次嘆氣,依舊無能為力,就這麼坐著想著,竟過了大半夜。

        夏季天亮得早,天際微透曦光時,她為自己再倒半杯清水,眉眸一抬,習慣性往窗外望去。

        這時節為保持通風,讓屋內涼爽些,木條格窗並未上窗板關得密實,她猶能透過木條間隔看到外面院子。然後,她看到他。

        險些打翻手中陶杯,半杯清水濺得她的手濕漉漉!

        「砰!」一聲放杯子,她拉開門閂奔出,直奔到離他僅三步之距陡然止住腳步。

        「你、你……」她覺得眸眶不爭氣發燙,氣哽在胸中、堵在喉間。

        孟雲睜亦是怔愣,但較她好上許多,至少知道要說什麼。

        「我以為你尚未起身。」他曲起指節挲挲鼻頭,這舉措難掩靦腆。「我也沒要幹什麼的,就只是……只是昨夜甫回帝京便遭遇一連串的事,一樁夾帶著一樁,待弄清楚中間的牽連,心下稍穩,不知不覺就走回這裡,就想看一看罷了,沒想打擾到你。」

        這裡畢竟是他的舊家,幾年相處,姜迴雪也知他對舊家的依戀,但……她卻曾對他不假辭色道——

        男女有別,你與我孤男寡女的,那樣……到底不好。往後還請孟大爺別再來大雜院等粥喝粥……即便你來等,也不會有粥喝。

        她對待他……當真是不好的,更未認清自個兒的身分,不過是賃了他的地方為居,他這位「幕後房東」若要不願,隨時能把她姊妹倆攆走。

        說穿了不過是仗著他待她有情,所以「恃寵而驕」,所以才敢那般言語無狀。

        她待他哪裡是好?

        從去年一別至今,整整三季過去,無數話語盤結在心,此際奔至他面前,到底先說什麼才好,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倒是晨光破雲灑下,她將面前遠歸而來的男子看得更為仔細,竟是……竟是……

        「你受傷了?」她輕抽一口氣,雙眸瞠得圓滾滾直視他左上臂。

        「受傷?沒有啊……」昨夜受傷之人並非是他,孟雲崢迷惑蹙眉,順著她的眸光垂首一瞥,這才覷見自己染血的左臂。

        他恍然大悟般挑髙眉峰,朝她搖頭一笑,「這已非新傷,沒什麼的……呃?」姑娘家突然兩大步跨近,拉著他的右臂,將他一拉拉進小灶房裡。

        他被安置在以往來這兒等粥喝粥時坐慣了的座位。

        他聽到打火石磨擦的聲響,下一瞬,小燭台上燃起一抹明亮燭光。

        她將燭火移近,瞧也未瞧他一眼,半句話也不問,挨過來直接拆他左臂綁手和護套。孟雲崢發現自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欸,許也是不想說,就由著她拾掇擺弄,任由她將那染血的衣袖撩高再撩高,直到那血窟窿完全展現。

        當日,暗樁頭子捎來的消息令他心中大躁難靜,遂從扶黎一路趕回帝京。

        朝堂禍事驟起,都察院的監察與彈劾之權形同虛設便罷,還成了皇帝罪責洩憤的標的,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眼下是難保了,他昨夜急趕,持玄鐵令牌順利進城,本就想先暗訪周大人府邸。

        如今周家七歲以下的娃兒和女眷們皆以周家老夫人馬首是瞻,他本想夜探周府,與周老大人仔細相談,問問那位風骨堪比勁松寒梅的周老夫人有何打算,也好助其一臂之力,未料,有人早他一步。

       是敵是友,一開始分辨不出。

        那挾抱兩隻襁褓的黑衣客接連遭皇帝的隱棋殺手、「六扇門」捕快以及巡防營駐軍圍捕,引起莫大騷動,既被身任要職的他堵上,怎能輕放?

        對方徹底是個硬手,那麼多人連番輪攻竟拿將不下,他也是被一股氣激得好勝心大起,最終重傷對方一掌,那人抱著一雙娃兒負傷逃去,而他在激戰中把那日為救扶黎年輕大王所受的箭傷弄得再達迸裂。

        他與那名黑衣客誰負誰勝出,倒也難說。

        但,重中之重的點在於,他昨夜領著「六扇門」和巡防營的人追探,一路探進康王府中,探到最後終才發現,那名受周老夫人臨危託孤的黑衣客竟是他家師妹所嫁之人——康王爺,傅瑾熙。

        場面一開始鬧得實在太不好看,幸得師妹居中緩頰,誤會解開,而對方底細盡現,他這個當師兄的亦能穩心一些,知道剽悍可愛的師妹到底不算嫁得太委屈;至少昨夜遭他重手打傷的康王爺本人,嗯……以武會友很是可以,只不過誤會雖解開,身為爺兒們,到底還需痛快打上一架才顯「親近」,所以待對方傷癒,是得尋個好時機與這位深藏不露的康王爺再好生「親近親近」。

        早先他人在康王府,親眼目睹被他打到嘔血的康王爺是如何借傷發揮,極度不要臉又沒骨氣地蹭著他家師妹。

        此際他坐在舊家小灶房裡,忽然也挺想借傷發揮一下,可惜不得其門而入,他跟那位沒臉沒皮的康王爺畢竟「道不同」,實在做不岀把高大身軀彎得低低的、拿頭頂心直蹭姑娘家肩窩求取憐愛的舉措。

        但說不羨慕,是假的。

        他也甚想跟個知心人那般毫無避諱地親近。

        下意識朝捧著他的傷臂好生忙碌的姑娘瞥去,她用灶爐餘溫養著一盆子溫水,此時正用那盆水為他清洗臂傷,用凈布小心翼翼把血拭去。

        燭光明明滅滅地跳動,將她的鵝蛋臉鑲岀一層潤色,她的秀額、鼻頭、兩邊顴骨和唇珠顯得格外粉亮,神態是那樣認真,彷彿眼中僅看到這道傷,再無其他。

        「孟大爺身上可有用慣的金創藥?」她突然問,嗓聲略啞。

        「不用那麼麻煩。」他看了傷口一眼,不太在意,「這是在域外辦差時不小心受的傷,實已癒合,是昨夜進城恰逢驚變,與人交手時把口子扯裂,如此而已,不必大費周章。」說著,他拿了她剛才取來的一塊巾子直接覆在裂開的傷口上,單手不好綁緊,正想開口請她幫個忙,未料——

        「你……怎哭了?」他胸中一震。

        姑娘家的鵝蛋臉真如煮熟剝了殼的蛋,此刻她微垂星眸,鼻頭略紅,粉頰掛著珍珠淚,淚墜無聲,一顆顆滑到秀顎之後又滴在他臂上。

        好像被他突如其來一問,她才發現那些眼淚似的。

        她深吸氣抬起頭,抓著袖子胡亂擦臉、下巴。「……我沒有,孟大爺看走眼。」

        離得這般近,豈可能看錯?

        他氣息變得略粗濃,目光炯炯,試探問:「傷在我身,你心疼了?」

        聞言她眸眶又濕,語氣倔強。「誰受傷了我都疼。」

        沉靜望著她一會兒,他微微笑。「那你還是心疼我好了,挺好。」

        他的臂傷面積不太,卻是被刺穿的一個血窟窿,癒合本就需要較長一段時候,如今又扯動肌理,鮮血從前後兩個口子滲出,好不容易把血擦乾淨,跟他討金創藥止血,他卻是一副她小題大作的德性,她就不該跟他開那個口!

        姜迴雪紅著臉,吸吸鼻子道:「自個兒受了傷也不仔細照顧,這般放任,哪需要人心疼?我……我……」她在幹什麼?

        真不知自己怎麼了,為何發這一頓脾氣?

        許是牽掛數月,又念了他一整晚,卻見他帶傷歸來還絲毫不當一回事,一把火氣才會燒起來。

        咬住唇不想再說,但眸裡一直濕漉漉的,實也是沒法子。

        她轉身走開,沒發現當她離開時,端坐在方桌前的男人動了動,目光隨她,亦想起身跟她走,是見她停在角落的木櫃前沒有真走掉,這才乖乖坐在原處。

        她從櫃上抱來一隻木盒,盒裡擺著好幾瓶藥,全是常見的藥膏藥丸藥散,有治蟲蟻叮咬的、治頭疼腦熱的,也有用來生津化痰的、調和胃腸的,當然也有外傷專用的金創藥粉,只是並非什麼上等的好藥,勉強清創止血罷了。

        她一語不發扯走他手中巾子,把金創藥粉大把撒在傷上,確定藥粉顏色未再被血染紅,這才折了一條凈布纏住他的手臂,將臂傷好好包裹。

        孟雲崢見她眼淚沒乾過,即使沒掉下來,也都蓄在眸眶裡,那讓他心頭沉甸甸卻也在苦中嘗到一絲絲的甜,尤其是她對他發脾氣了,明明心疼他嘴上卻不認,就覺那模樣的她如此真實,可愛得緊。

        雖說小灶房還陰暗,但天將要大白,該讓她歇息一會兒了。

        他忍下想碰觸她的念頭,理好自個兒的衣袖和護腕後隨即起身。

        「多謝。」他朝她低語,高大身軀背著燭光宛如一面牆,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中。

        她沒有退開,而是仰高臉容與他相視,表情仍有些倔,眸光卻是欲語還休。

        他一笑,低柔道:「就是沒誰管著,才這般放任,實也想讓誰好好管束的。」

        姜迴雪哪裡聽不出他的話中真意,雙頰更紅,淚珠靜流。

        他像也沒要她答話,又道:「我說過,要自作多情到底,既是自作多情,自是認定你對我是有情,任你如何否認亦無用,我就是那樣認定了。」

        「你、你……」姜迴雪當真啞口無言。

        他咧了咧嘴,白牙閃亮,內心還挺得意的,靜望她好一會兒才又啟聲。

        「帝京這陣子局勢不穩,諸事待解,接下來應會忙碌許多,無法如以往在京中那般時常過來探你,有什麼事若尋不到我,就到『六扇門』遞個話,裡頭的人會想法子轉報予我。」

        她的心因他的話高懸,亦為他擔憂,不禁問:「打更的老馬大叔說他親眼所見,有黑衣客抱走周大人家的一雙娃娃,你昨晚就是與那人交手才會弄裂臂傷的是不?」

        「嗯。」松香巷小道消息傳得快,孟雲崢倒未訝異她已聽聞。

        「這麼說,那位黑衣客也是很厲害的,那、那你與他……」

        「已知是友非敵,無事的,連周家那雙孩兒也已無事,被好生照看著。」他看出她在憂心什麼,無非是怕有強敵躲在暗處伺機而動,令他吃虧。欸,還說沒將他放心上?

        實在難忍,他終是探出一臂去碰,粗獷大掌撫上她被淚浸得微涼的臉頰。

        她的臉膚奶白透紅,他的手背如古銅般黝黑,對比之下兩人的膚澤當真天壤之別,而那一份細緻膚觸更讓他胸口繃起,整隻手都有些麻了。

        「迴雪……」他一喚,喚得她雙眸一眨,兩排羽睫全沾著淚。

        他嘆息般低語,「我喜歡你心疼我,極喜歡的,但莫要再哭,見你哭……」他深深吸一口氣,有些艱難般嘆出。「我的心疼得……著實厲害。」說完,他面龐也熱了,氣息驟燙。「我呃……總之就是這樣一得了空,我就來探你。你等我。」

        拋下話,他毅然決然收回手,轉身大步離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22 05:56 PM 編輯

【第十章】   你是想我了

        正如孟雲崢所說,帝京諸事待解,而癥結就出在國師柳言過一人身上。

        自那日他從大雜院離去,姜迴雪一顆心如吊十五隻桶子,總這麼七上八下無法平靜,結果不到五日,帝京果然出事。

        禍事起於宮中。

        據聞興昱帝突如其來設了家宴,請太后以及諸皇子同聚一堂話家常,為展現皇恩浩蕩,亦下旨令幾位官拜一品的老臣們一同與會,這當中,身為「天下神捕」的孟雲崢雖不老,也在聖旨令下的人選中。

        豈料宮中這一場家宴驟然變調!

        興昱帝徹底瘋了魔,在重元閣大殿的宴席上毫無預警拔劍殺子,殺的不僅僅一子,而是把東宮太子與諸皇子全一人一劍刺了個痛快乾脆,唯九皇子傅瑾逸躲過一劫,被太后和一干老臣以及眾位宮人宮女給護住。

        眾人護住九皇子,在數百名唯皇命是從的禁軍虎狼衛包圍下,臨危之際能護住眾人的,僅餘「天下神捕」孟雲崢一人。

        當朝皇上失心瘋狂殺子嗣,只求絕嗣,連身為生母的皇太后亦敢舉劍弒殺,全然不懼弒母惡名,這一切的起因全指向國師柳言過,如今禍起,才知興昱帝從頭到尾皆受柳言過蠱惑操縱,故而做下無法挽回之舉。

        宮中異變著實駭人聽聞,一頓家宴折了東宮太子以及三位成年且已開衙建府的王爺,還有兩位老尚書大人,皇后與妃嬪們為了護子亦受了傷,當夜在重元閣服侍的宮人宮女死傷更是不少,嚴重的是,罪魁禍首柳言過還成功逃到宮外,鬧得京畿不得不全面戒備。

        這般巨變還想對帝京百姓們瞞個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

        尤其逃到宮外的柳言過隔日竟被發現已成一具詭異焦屍,面目清楚可辦,但全身燒得焦黑透徹,還躺得直挺挺,完全不見被火燒死之人該有的蜷縮扭曲狀,屍身被發現的地方是在小巷的民居裡,一開始忘了將案發的地兒圍好,結果圍觀的百姓當真擠得水洩不通,之後再想封住消息,完全是緣木求魚。

        再加上身中蠱毒的興昱帝突然駕崩,形勢更緊繃。

        三日不到,各種傳言甚囂塵上,即便帝京進入全城戒嚴狀態,百姓們私下將話傳來傳去、加油添醋的,滿京城那麼多張嘴,誰又真能堵住?

        松香巷大雜院裡的人們,同樣在私底下聊得酣暢淋漓,說起事來宛如親見。

        以往聽著大夥兒閒聊城中逸事,姜迴雪常是左耳進、右耳出,但這一次只要有誰談及這場禍事,她每每皆豎起耳朵,聽得仔仔細細。

         「聽說皇上那日家宴把咱們孟爺召進宮裡,那是柳言過特意要求的,那姓柳的已把皇上的心魂掌控住了,就打起孟爺的主意,想把他一併拿下呢!」

        「這事咱也有所聽聞,說是想逮到身為『天下神捕』的孟爺,找個安靜地方,想拿孟爺慢慢煉慢慢熬,他武功肯定打不過咱們貧民巷出身的孟爺,就尋了下三濫的手段,想把人毒昏過去再放蠱哩。」

        「我就說嘛,人家皇上的家宴,孟爺一個大外人的,摻和什麼勁兒?原來姓柳的是瞧上『天下神捕』這個名號,想把孟爺蠱惑成皇帝老兒那樣,好方便他掌控啊!幸好老天有眼,沒讓那傢伙得逞。」

        「當晚在宮裡可兇險了,我表姑婆家的三叔的大兒與宮裡買辦太監算得上相熟,聽那老太監說啊,皇上失心瘋,虎狼衛環伺,咱們孟爺當晚可說以一敵百呢,這些天八成夠他忙了,才一直沒過來這兒,也不知他受傷沒有?欸,一個大爺兒們身邊也沒個人噓寒問暖,總這麼勞碌吃苦,夠教人心疼啊!」

        姜迴雪聽得出,大雜院裡的老嬸子和大娘們是有意把話說給她聽。

        她跟孟雲崢之間若說什麼事都沒有,也是騙不過大夥兒的。

        但現下那些都不算什麼,把她嚇破膽的是毒蠱。

        有人對他下手,想煉化他的心智為己用,用蠱、用毒,掌握他的一切,如同她在「魘門」曾見過的,一旦毒蠱埋入血肉,意志便成無用之物。還有,他身上原就帶傷,左臂那個窟窿尚未好完全,就與數百名虎狼衛對上……

        她腦中空空,沒想幹什麼的,只是覺得很需要親眼看到他。

        她需要親自去確認,確認他的確好好的,無事。

        唯有那樣,她懸在半空的心才有可能歸位,才能釋出重壓在胸口的那股鬱氣。

        粥攤的生意停了一天,今兒個她弄好早飯與默兒一塊吃過,本想請喬婆婆一家看顧一下默兒,但默兒不肯待在大雜院,硬鬧著要跟她出門。

        她拗不過自家妹子,只好帶著默兒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尋人。

        尋人。她想找孟雲崢。

        她從未主動找過他,心裡忐忑著,但宮中出大事又多日不見他,她心中更慌懼。

        「默兒累了?」她摸摸妹子不斷「釣魚」的腦袋瓜,柔聲問。

        今早出門,她一開始就往「六扇門」去,這些年因孟雲崢與松香巷之間的關係,「六扇」的大小捕快對她的粥攤亦多有照看,她找到認識的一名捕快,問了孟雲崢的行蹤,那人笑道——

        「姜姑娘怎麼沒先到孟大人府上去尋呢?孟大人有皇上……呃,如今得稱先帝了,他有先帝御賜的宅子,晚上定然回那兒安歇,他早已不在『六扇門』當差,不用像咱們這樣得輪班守夜啊。」

        她臉微紅,點頭道謝,那人忽問:「是松香巷那兒有什麼事嗎?若需人手就能解決,咱們倒能幫上忙,要不……我把話傳給『六扇門』眾位弟兄,讓他們今兒個若遇見孟大人,就請他回松香巷一趟?」

        她連忙搖頭婉拒,直說無事,怕擔誤到人家辦差,遂帶著默兒趕緊離開。

        可笑的是,她走著走著突然想到,實也不知「天下神捕」孟大人的府第究竟位在何處?

        路,是靠嘴問出來的,這話半點沒錯。

        趁著在茶攤歇下喝碗艾茶解渴時,她問了賣茶的老伯,老伯給她明確指了方向,還算順利便讓她找到那棟御賜的宅子。

        立在那棟高牆大宅前,她再一次體會到自己與他身分相差有多懸殊,但橫在他們之間令她最難啟齒的事,又哪裡是身分這樣簡單的問題?

        偏偏喜愛上,萬般不由人,她想將一切當作自個兒的事,他想要跳進來。

        她被他攪得進退失據,只能對他不好,但她把自己困死了,每每苛待他、冷言冷語對他,她就倍感難受,覺得快死去。

        死去……是他這次帶傷返京,這些天她常想,他孟雲崢再厲害也是人,武藝再如何高超一樣會受傷,如若有天他離京辦差遇險,再不見回來,那她……她會怎樣?

        光是想像就已讓她淚濕枕畔,把默兒散在枕上的髮絲也一併濡濕。

        然後是聽聞他險些被逮去下蠱煉化心智一事,她完全無法接受,已是連想都不敢想。所以得親眼確認他安好,能看到他,就好。

        沒太多躊躇,她拉著默兒上前敲門,來應門的門僮甚是有禮,聽說她是主人家在松香巷的友人,立時去請了一位老管事過來。

        「敢問姑娘可是姓姜?可是賃了爺的舊家擺攤賣粥的姜姑娘?」老管事一臉殷勤,見她點頭,眼尾皺紋全笑出來。

        「爺近來事忙,昨夜甚晚才回府,今兒個大清早又出辦事,此時不在府內啊。姜姑娘左右若無事,要不進來等等?小的這就遣人去尋爺回來,如果不是回老穆大人的家宅,就是去了小穆大人那兒……啊,就是如今的康王妃,爺也許人在康王府與王妃議事。」

        她再次臉紅難抑,但仍沉靜持禮,婉拒老管事的安排,帶著默兒又走掉了。

        都已這般,實該回松香巷靜待他得空時尋來,但姊妹倆難得在城中漫無目的閒遊,恰值午時,兩人也都肚餓,姊妹倆在帝京落腳多年,還是頭一回上館子吃飯,且還是坐在人家館子的二樓。

       見默兒吃得歡快,靠在二樓欄杆邊興高釆烈指著街上的事物要她看,姜迴雪因尋不到人而覺鬱悶的心便也鬆快許多。

       用完大館子的飯菜,換成默兒拉著她東逛西逛,結果,她完全沒想到她們會逛到康王府前。

       站在康王府門前時,姜迴雪未動,動的是默兒。

       默兒突然掙開她的手,兩步當作一步衝上前,把人家王府的紅銅門環敲得砰砰作響。

       「姊姊找人!找……找孟雲崢!孟雲崢你岀來、岀來!姊姊找你!」

        說她家默兒長大了,懂事了,還真的不怎麼懂事。

        說她家默兒完全不懂事,其實還是懂點事。

        欸,既然大刺刺叫了門,姜迴雪也只好硬著頭皮、厚著臉皮上前。

        康王府前來應門的小僕役雖被默兒喊得一愣一愣的,應對倒也十分有禮,聽聞欲尋孟雲崢,那小僕役口齒伶俐道——

        「孟大人是來過,但一個時辰前便已離去,咱們家王妃知道他要回老穆大人那兒一趟,還託了禮讓他帶過去,你此時往穆府去,說不準能遇上。」

        既然要尋,就尋個徹底,姜迴雪帶著妹子再次問路,找到老穆大人穆正揚的府第,結果還是晚了一步,孟雲峰訪過恩師之後已然離去,往哪兒去,這一回當真半點線索也無。

        只是敲穆府大門時,她還真有些驚著,得知她上門想找孟雲崢,穆府三位老僕團團將她和默兒圍住,瞪大眼直打量,還你一言我語盤問不歇——

       「咱是你貴叔,女娃娃上門找孟小子,難得啊難得,找得好啊!娃娃住哪兒呀?家裡可還有些什麼人?跟孟小子怎麼認識的?」

       「咱是你福叔,嘿嘿,原來是松香巷舊家的女娃娃,聽過聽過啊,這麼些年終於曉得要找上門,看來你倆兒是有點眉目了吧?」

        「不成!杵在這兒作甚?這得讓老爺也瞧瞧啊!醜媳婦怎麼也得見公婆,何況娃娃你一點不醜,還挺標緻的,知道是來找孟小子的,老爺瞧著定然喜歡。啊,忘了說,咱是你家的祿伯伯。」

        哪來她家的什麼叔叔伯伯?姜迴雪被穆家三名老僕問得很不知所措,連默兒也緊張地揪住她的衣袖,光天化日之下,對方竟然……竟然還開大門想把她們姊妹倆「趕」進穆家大宅裡。

        最後她拉著默兒逃得很是狼狽。

        直到離那三位老僕遠了些,她才回身朝三人屈膝作禮,聊表謝意。

        結果還是回到那棟御賜的孟宅前。

        姜迴雪沿路買了默兒愛吃的糖火燒和炒香豆,還給默兒買了一根貓兒戲蝶的畫糖,姊妹倆這一次也沒上前叫門,到底是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孟宅前的石階上。

        默兒吃了小半塊糖火燒又嗑掉大把香豆,邊玩邊舔著手裡的畫糖,腦袋瓜終於支撐不住開始點啊點的,連畫糖被姊姊收了去裹回油紙裡,她也沒察覺。

        「是姊姊不好,拖著默兒走了一整天路。」

        「唔……姊姊找他,姊姊擔心……擔心他……別擔心,默兒陪你找……」胡亂軟糯答著,腦袋瓜不點了,乾脆往姊姊肩頭一靠。

       姜迴雪心裡一暖,拍拍妹子臉頰,哄著。「那咱們不找了,天快黑了,咱們回家,默兒醒醒啊,回家再睡好不好?」

       「嗯……」默兒勉強睜開眸子,孩子氣地揉了揉,被姊姊拉著起身,懷裡還揣著半塊糖火燒、半袋炒香豆和裹在油紙裡的畫糖。

        兩姊妹手拉手走沒幾步,身後那棟大宅的門內忽傳出動靜,一道剛硬男聲乍然作響——

        「……她來尋我?」氣息一頓。「她既來尋我,為何不早說!」頓了又頓,心緒甚亂。

        「『六扇門』遣人過來知會,說她一早也去了那裡,還有康王府那邊也派人過來,這些事……老何你……你怎不早些告訴我?」難得的氣急敗壞啊!

        「老奴不是不說,是爺一回來就跟扶黎大王手底的人談事,茶都不讓送,這不,您談完事那人離開,老奴就急忙上報了呀。」老何一百個好委屈。

        砰!

        沉重的朱紅木門突然遭猛力拉開,高大男子一腳踏出,大步流星跨下石階,身後跟出一名老管事,後者猶急聲嚷嚷——

        「爺!爺啊!還得備馬,您緩著點!」

        「不用備馬了,我自行過去……」聲音陡斷,身為爺的高大男人原想,施展輕身功夫在城中飛掠,定然比騎馬來得快,能更迅速趕到心心冷念念的那人身畔,卻未料,心中牽念之人竟在眼前。

        孟雲崢一雙深目不敢置信般圓瞪,直直瞪著離他僅有幾步之遙的姜迴雪。

        姜迴雪也是懵了。

        當她再次走回這裡時,實也沒抱什麼期望,權當作帶著默兒一日遊逛,逛累了,尋個地兒坐下來歇歇腿,所以沒有一來就上前叫門。

        回想今兒個一整日,兩人一而再,再而三錯過,此時驟然相見,終於將人尋獲,她……她也是莫名其妙得很,喉頭竟然堵堵的,有想哭的衝動。

        她不知是怎麼放開默兒的手的。

        她就是放開了。

        然後難以自持地朝他走去,而她一動,他動得比她還急。

        他幾乎是飛衝過來,張臂攬住撞進他懷裡的她,將柔潤的她密密摟住,勁腰亦被她一雙細瘦藕臂緊緊圈抱。

        「你來尋我。」孟雲崢啞聲低語,嘴角上揚再上揚,好生歡快。「迴雪……迴雪……你是想我了?」

        姜迴雪聽到好多聲音,有老管事倒抽一口氣的聲響,還有幾名路人發出的訝呼,男女授受不親,她當街與男子這般親近著實太驚世駭俗,但她聽到那強而有力的心音,從他厚實左胸清楚傳岀,那令她長長逸出一口氣,浮蕩的心魂整個安定下來,環緊他腰際的手已不知道要放開。

       孟雲崢還沒聽到她答話,在場有人看不過眼了。

       「呀啊啊——」默兒突然脆聲高喊,揣在懷裡的吃食掉了一地也不管,整個人像頭失控小馬朝抱成一團的男女飛撲過去。

       「姊姊我的!」默兒撲在姜迴雪背上,拿腦袋瓜猛蹭,兩腿還試圖往上攀。

        老管事和路人們的抽氣聲更響。

        眼下情形頗為怪異,高大男人抱住嬌小女子,嬌小女子亦摟住高大男人,然後個頭略高的大姑娘不滿地叫嚷,衝過來也抱,結果嬌小女子就被夾在中間。

        帝京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眼前這齣不看可惜啊!

        姜迴雪徹底回過神,但要放手已太遲,前有「狼」後有「虎」,面前是「銅牆」背後是「鐵壁」,她腹背受敵,實在難以動彈。

        終於意會到三人此時的姿態有多出格,她滿面通紅,還得慶幸旁人瞧不見她臉紅,畢竟她遭受「夾擊」,大半的臉蛋埋在男人懷裡。

        她勉強出聲。「默兒……默兒乖啊,默兒先把腿放下來,別攀在姊姊身上,自個兒先站穩,好讓姊姊也站穩了,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默兒不依的大叫,因為孟雲崢二話不出直接出手了。

        完全不知他使什麼法子,沉重感瞬間被剝下,姜迴雪直覺肩上和背上陡輕,終於能活動了,她倏地放開男人轉身去看。

        就見自家妹子的背心被男人鐵爪般的五指抓住提起。

        默兒儘管較自己略高些,但那一條鐵臂仍舊三兩下輕易將她拎舉起來,就像拎小貓和犬似的,半點不費勁兒。

        「你、你放她下來呀……」姜迴雪一手攀上男人鐵臂,低聲求著,另一手則拉住默兒亂揮的手試圖安撫,不過情況雖亂,仍有值得慰藉的事,默兒僅大叫幾聲表示不開心不痛快不樂意,而非以前那般一不順心便發狂尖叫、不斷尖叫,顯示這些年在帝京住下,與人接觸多了,狀況大大好轉。

        興昱帝駕崩,帝京全城戒備中,宵禁時間亦往前提早半個時辰,趕著回家的人甚多,但趕過來圍觀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孟雲崢當機立斷,他沒有應姜迴雪的要求放掉默兒,不但不放,還把人直接拎進府裡。

        「孟……」姜迴雪傻傻怔住。

        「姊姊!姊姊啊——」默兒兩手一揮、雙腿胡踢,大聲求救。

        「孟雲崢你幹什麼?」

        趕在孟宅的朱紅大門關上前,姜迴雪飛奔而進。

        果然人要盡其才,物要盡其用,默兒就該這樣用,瞧,不用多費唇舌,不費吹灰之力,如此這般就把她這個當姊姊的招進家裡來。

        噢,還頭一回連名帶姓喚他了。

        孟雲崢腳步平穩紮實,但老管事老何是看出來了,自家的爺其實走得有些慢。為何要慢呢?欸,自然是方便人家姑娘從後頭追趕哪!

        姜迴雪不得不拎起裙擺、小跑步去追那道偉岸身影,孟府中的僕婢全瞪大眸子,幾個好奇想湊近的,全被老何用眼刀趕走。

        「孟雲崢你等等!」她在他身後輕嚷,根本沒留意自己被誘進哪裡。

        男人雙腿健長,步伐寬大,他輕鬆一跨能抵她兩、三步,簡直……簡直……欺負人!

        「孟雲崢你站住!」她高喊一聲,提氣奔上,沒想到這一次他當真聽話站住。

        她沒止住勢,人撲將過去,他背後彷彿長眼睛似的,丟開拎在手裡的默兒,旋身再次攬住撞進他懷裡的她。

        姜迴雪僅喘了口氣便穩住,抬頭尋找妹子,豈料都還沒看清,臉蛋忽被重重親了一口,是她家默兒柔軟濕潤的小嘴,親得太急,唇都壓上她的嘴角了。

         「姊姊我的!」「小老虎」一手揉著有些被摔疼了的小屁股,衝著一臉正派卻是道貌岸然的「惡狼」狺狺低吼。「默兒的!」

         「小老虎」見「惡狼」慢條斯理挑高一眉,她突然渾身一震,知道不對勁了,但想要阻撓已來不及。

         「姊姊——」默兒頂著頭要衝,衝不過去,她的腦袋瓜被孟雲崢的五指山穩穩擋個正著,整個人被推離一臂之距。

        姜迴雪被他們倆弄得一個頭兩個大,遂調回頭要孟雲崢別跟孩子心性的默兒鬧,哪裡又知向來正氣凜然、嚴峻剛毅的男人耍起脾性,比三歲孩童還幼稚。

        她才轉向他,陰影驟然撲面,她躲都不知要躲,唇角就又被重重親了一記。

        當然不可能是默兒親她,那唇瓣柔軟卻有力,峻薄卻灼燙,也許眼前這個男人全身上下最柔最軟的部位,便是那裡了。

        她一手摀住被親的地方,傻了似的緊緊盯著他的嘴,都忘記到底要說什麼。

        「呀啊啊啊——」見姊姊遭「偷襲」得逞,默兒掄起粉拳挫敗尖叫,但叫出長長的一聲之後,十九歲的大姑娘家就像一朵突然蔫掉的花,頭也不頂,人也不衝了,垂頭喪氣地一退再退,倒坐在椅中,而瞅向一雙「大人」的眸光可憐兮兮,好像他們就要要好在一起,就不要她了。

        想顧著默兒,姜迴雪腦子裡尚一片混亂。

        此際,孟府管事老何不知什麼時候跟過來的,懷裡捧著些東西,老臉笑開——

        「這半張糖火燒、半袋炒香豆,還有這一片畫糖全在咱們府外石階下,小的給拾了來,都還乾乾淨淨的,瞧著應該是姑娘的吧?」東西全擱到默兒身側的茶几上,還特意把畫糖從油紙裡取岀來欣賞。

        聞言,姜迴雪揚睫回望,跟著又迅速打量四周,終才發現所處的地方是一間四方小廳,廳中擺設十分樸拙,成套的方桌和圈椅,兩張結實的茶几,如此而已。

        默兒就縮著肩膀坐在其中一張圈椅裡,姜迴雪習慣性想去安慰她,一動,腰間陡緊,男人硬邦邦的一條鐵臂還環著她沒打算放。

        她臉蛋紅到快要滲出血珠,兩人力氣相差懸殊,若他不肯放,她萬不可能掙得開,如果不管不顧掙紮起來,勢必更丟臉。

        不想在他的老管事和默兒面前把自己弄得那樣狼狽,只好先靜觀其變。

        老何好像全然沒留意到自家的爺正摟著姑娘不放,全副心神都放在一臉淚喪悲憤的默兒身上,張聲又道——

         「這畫糖上畫的是貓兒戲蝶呢,呵呵呵,咱們後院就養著三頭貓兒,一隻黑白參差,一隻渾身虎斑,另一隻尾巴短得可憐,跟兔子似的,呵,它們不戲蝶,就愛尋蟋蟀、蚱蜢和一堆蟲子打架,連蛇也敢鬥!」頓了頓。「姑娘可要去瞅瞅?」

        「啊?」默兒越聽越好奇般抬起頭。

        話說打蛇打七寸,老管家薑是老的辣,沒幾句話的功夫就把蔫掉的姑娘救活。

        「姑娘去嗎?貓兒都在呢。啊,對了,後院還養著七、八隻兔子,一隻隻養得腦滿腸肥的,毛絨絨一坨,全成了手球兒,姑娘瞧見可別嚇著。」

        「才不會!」默兒高嚷,邊跳著站起來。「才不會嚇著!」

        老管事捻鬚微笑,和藹地點點頭。

        之後,默兒跟著老何離開。

        離開時,默兒一腳都跨岀門坎了,卻還特意回眸瞪了孟雲崢一眼,外加一聲重哼,不為什麼的,只為徹底表示她的不開心不痛快不樂意。

        而一直對孟雲崢和姜迴雪「視若無睹」的老何,在離去前終於對他們倆躬身恭敬道——

        「爺留兩位姑娘一塊用飯,灶房那兒已吩咐下去了,再過半個時辰即能用膳。」說完,帶著稍現歡容的默兒往後院尋貓尋兔兒去。

        終於,閒雜人等皆退散。

        孟雲崢悄悄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內心暗自決定,這個月定要替自家老管事加三倍月俸,好好獎勵,畢竟能那般迅捷就掌握住默兒的脾性於無形,順毛順得那樣舉重若輕,這絕非尋常角色能辦到。

        他確實得慶幸府裡有這等行事老辣的管事,因他此刻確實極需要與某位姑娘好好獨處。

        非常之需要啊!

        突地——

        「孟……孟大爺……請孟大爺放手。」略帶苦惱的低柔嗓音細細洩出。

        四周陡靜,老實說,靜得也太撓人心。

        姜迴雪仗著已無他人在場,開始不肯安份,柔荑攀住他環在素腰上的臂膀費力掰著。

        「你……孟大爺你放手啊……」

        「什麼孟大爺?你喚我什麼?」

        男人沙嗄低問,問得她心尖一顫。

        她倏地抬起臉容,與他垂放的目光接個正著,他的雙目深若兩口淵井,令她一下子墜得非常之深,亦深深明白,今日沒把話撂清楚,他沒要放人。

        咬咬唇,她盡量整肅面容,道:「……孟雲崢,你、你放手。」不想當大爺,那連名帶姓喚他,這樣總成吧?

        豈料——

        「為何要放?」男人眉目軒朗,像被取悅了,又似猶不滿意,「到底是姑娘自個兒撲進孟某懷裡的,不是嗎?適才在我府外,姑娘狠狠撲了一回,跟著又在我府內狠狠撲了第二回,孟某全順勢抱住了,只為成全姑娘想望,如今姑娘想抱便抱,不想抱就要孟某撒手,會不會太過河拆橋了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22 06:02 PM 編輯

【第十一章】  且由她獨行

        之前在湖上被求親,姜迴雪便領教過他孟大爺板著一張正經面耍無賴的能耐,今日再次見識,心裡依舊錯愕得很,不過愕然歸愕然,已不會驚到說不出話。

        況且,他說的沒錯,在孟府大門外,是她狠狠撲進他懷裡。

          「我才不是……」她搖搖頭,整理腦中欲說的話。「沒有什麼過河拆橋的,只是聽說宮裡出了那些事,那晚你也奉召入官……聽說虎狼衛禁軍僅聽命皇上一人,還聽說你們被虎狼衛包圍,只能靠你一人撐持……」抬睫就見他閃亮的眼,她倏地收顎平視他的胸膛,微啟唇辦細細吐息——

        「你臂傷尚未痊癒,我很擔心,然後……又那麼多日未見你,不知你狀況何如……」

        「所以是為見我一面才如此奔波,去了『六扇門』又尋來這裡,跟著又去康王府,當真追在我身後跑。」孟雲崢一下一下輕撫她的後腦勺,頗有憐惜意味。

        他心緒高昂,嘴角亦高揚,忽地聽她囁嚅,她說得很小聲很小聲,但他覺得應該沒聽錯,劍眉不禁一動。

        「你是說,就連穆府我恩師那裡,你也去尋,還險些被三位老僕強行帶進府?」

        「……嗯。」她臉蛋更紅,微微笑,「一位要我喊他貴叔,一位是福叔,還有一位年歲最長,要我喚他祿伯伯,他們都挺和藹可親,就只是……嗯……」

        「就只是太過和藹可親了。」孟雲崢替她道出。

        回想下午在穆府大門前的事,姜迴雪也覺好笑,忽然頭頂心一陣微熱,是被男人氣息烘暖的,才知他在她髮上落了數吻。

        她身子陡僵,頭垂得更低,想到他方才還學默兒親她呢……被親過的地方,此時不管是頭頂心還是唇角,都覺熱氣直冒。

        而他還想把她「烘」得更熟透似的,面頰貼近她耳畔,熱息低吐——

        「要我來說,真該讓貴叔、福叔和祿伯他們把你強拉進去才是,讓你拜見我恩師,也讓師父仔細瞧瞧你,如此,也算見過吾家長輩,哪日你若真的過河拆橋,我還能請長輩替我出頭。」

        又說過河拆橋!連恩師長輩都請上了!她心裡很是忐忑,硬著頭皮道:「我只是擔心,所以來看你,看到你好好的,那就好,我沒要……要做什麼的。」

        「莫非一切仍是我自作多情?」孟雲崢徐聲問。

        她咬咬唇。「……是。」

        「你擔心我,多日不見終尋到我,禁不住撲進我懷裡,亦是我自作多情?」

        她咬唇咬得更用力,頭一點。「是。」

        靜了一會兒,她忽然聽到男人自我調侃——

         「好吧,自作多情就自作多情,一回生二回熟,三折肱還能成良醫,我自作多情到底,即是認定你待我有情,知你心疼我,為我牽掛,你的心意我都收到了。」

        姜迴雪終於抬起頭,漲紅臉,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他大爺眉目嚴正,出口的儘是無賴話,又道:「你說沒要做什麼,可老實說,我還挺想做些什麼……對你。」

        她膚上紅潮染遍,本能地想從他懷中掙脫,兩隻用力抵著他寬胸的柔荑被他穩穩握住。她無法退開,身子輕輕顫抖,感覺他的額頭抵過來,就抵在她額際,獨屬於他的男性氣息清冽中帶著溫溫的暖意,將她親密籠罩,令她一顆心悸顫不已,想哭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我知道。」他低低嘆氣。「自個兒的行徑便如登徒子一般,但迴雪……」再一次低嘆。「心知是你,認定是你,便也管不住自己。」

        讓她落淚的是他那抑鬱幽長的嘆息,不再試圖退開,就由著他扣住雙腕,由著他輕輕對她耳鬢廝磨。

        她的軟化……又或者可稱作消極和被動,許是因為不再抵拒了,感覺像拉近一大步,那似乎令他頗感歡愉。她聽見他微沉的笑音——

        「你說沒想嫁人,從未想過,那好,那我也就不娶,你不嫁,我不娶,咱們就這麼耗著,把一輩子拿來相互消磨,這樣也好,這樣沒什麼不好。」

        心頭微震,她驀然哭出來。「嗚……你、你不能這樣!」如控訴般指責。

        「我當然可以。」他輕啞笑嘆。「誰讓我樂意。」

        「孟雲崢!」她會為他剛剛說的話哭死的。

        再一次深刻體悟,眼前男子之所以年紀輕輕就能擔起「天下神捕」名號,與他天生性情大大相關,一旦對何事與何人上了心,偏執不放,執著到底,結果非要個水落石出不可,而她是被他鎖住了。

        不知如何回應,覺得悲傷,卻也矛盾地感到歡喜,因為他的執著於她,令她內心苦甜摻半,是快樂亦是苦痛,情感風起雲湧絞得她胸中方寸波瀾陣陣,難以把持。

        「孟雲崢……我沒辦法……不能的,我沒辦法……」低喃不斷,她將額頭靠在他胸膛上,全身抖得更厲害。

        他曉得她在哭,無助落淚,知道自己又一次把她逼得太緊。

        「沒辦法就沒辦法,反正你不嫁,我不娶,女大不當嫁,男大不當婚,又哪裡需要什麼辦法?」他玩笑般輕鬆言語,放開她的秀腕順勢擁她入懷,再次柔撫姑娘家的流泉髮,嘆道——

        「我駑鈍得很,既已動心,實屬鐵樹開花,這麼多年就開出這樣一朵,要嘛就把我摘了,要嘛就由著我去,你可知,自作多情也是我一個人的事,其實又關乎你什麼事?」

        姜迴雪哭得亂七八糟。

        她把臉蛋埋進他厚實懷裡,淚水很徹底地浸濕他的襟口,深藏於心的那個秘密幾乎要脫口而出,卻不知秘密在道出口後,他還會不會那樣抱她、親她,看著她的眼神還能不能一如以往的深邃溫柔。

        所以不敢說、不敢試、不能響應,也無法擁有。

        那一日兩人像談開,又似沒有,孟雲崢是完全表明了內心想法,但癥結在她。

        他沒再逼她,彷彿該表達的已道盡,之後就由著她哭,拿胸膛承接她的淚,待她哭夠了,幫她收拾挺狼狽的臉容,然後拉著她的手去用膳。

        當晚五菜一湯的飯菜,默兒吃得頗開懷,她儘管沒什麼胃口,也盡量多吃了些,不想默兒瞧出她眼睛紅紅、像哭過的模樣,遂一直低著頭吃菜挖飯,而大部分的菜還是孟雲崢替她佈置到碗裡的。

        用過晚膳,外頭早已到宵禁時候,是他親自趕著馬車送她和眼皮已沉到快張不開的默兒回松香巷。

        一直到他要離開,他依舊沒再多說,更未向她討什麼說法,僅是撫撫她的頭、她的髮,彷彿這樣對他來說,就都足夠了。

        倘若不是要照顧昏昏欲睡的默兒,姜迴雪深覺自己真會一把揪住他衣袖,然後……然後……她不曉得然後想怎樣,不讓他走又能怎樣?

*             *             *

        興昱帝駕崩,東宮太子以及幾位皇子被弒,天朝舉行為期一個月的大喪禮,這期間諸事宜靜不宜動,姜迴雪原以為他應該不會像尋常那般多往松香巷走動,豈料他走得更勤,即便許多時候沒辦法待太久,也都要過來晃晃,看看她,讓她也能……也能看看他。

        這是他的心意,後來她想明白了。

        有鑒於她那天處處尋他,遍尋不著,牽掛不已,他三天兩頭讓她見到,是要她心安。

        對這個男人,如何能不喜愛?

        這些日子她反覆思量,實在太渴望得到,她甚至想不管不顧豁出去,惡向膽邊生啊,就把這樣的自己給出去,順遂心意去到他身邊,與他廝守。

        這具名為「姜迴雪」的血肉若然一生無事,那是賭贏,如若起變化,與她親近要好的另一半必是首當其衝,她想著自己敢不敢賭,拿他的命來賭,答案是不能夠。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但她欲嫁不能嫁,他卻要為她守著,又哪裡不是在害他?

        大喪禮結束後,緊接而來是新皇的登基大典,帝京整個氛圍一變。

        之前是皇家貴旅與各部百官一律齋戒,百姓們不准作樂,七七四十九天內不准屠宰亦禁止嫁娶,各類裝飾與衣著皆不許見紅。

        如今新皇初登大寶,新朝新氣象,京中各處再次活絡起來,百業再興,百姓也終於從桎梏中掙脫、能好好喘上一口氣,飲酒吃肉,聚在一塊兒樂和樂和。

        時序已入秋,中午用完飯,姜迴雪與大雜院的女人家們拎著竹籃一起上山拾栗子、撿白果,默兒自然也跟著來,滿山亂跑,笑音如鈴。

        說是上山,其實僅是位在城北的一座陵,向陽的陵坡上有一片野生栗樹林,還有好幾棵銀杏樹穿插其中,每到秋天時候,栗莢迸裂,銀杏果子掉落,總有不少人來趕來「拾寶」。

       「牛妞這丫頭,欸,把竹籃子丟在這裡不管,是野到哪兒去啦?」

        見牛大娘撿起牛妞掉的竹籃,姜迴雪也放下籃子起身張望,放眼林間,除大雜院的人們之外,也有其他地方來的百姓,大夥兒一邊做事一邊說說笑笑,不相熟的,聊上幾句便也熟了。

        氣氛甚是融洽,午後秋陽如金,她的心突然急跳,寒意沿著背脊竄上來,讓她的腦袋瓜有片刻完全空白。

        不會的,她定然看錯!默兒呢?默兒在哪裡?

        她環顧四周,張望再張望,全身寒毛乍起,因不遠處那兩棵銀杏之間,那一道艷紅身影陡現,對方將一黑色小物捏在指間把玩,見她看去,便故意朝她揚了揚,令天光藉由那一小物折射過來,刺得她雙眸生疼。

        姜迴雪一開始沒有認出對方指間之物,直到燦光射來,她腦中一凜,這才明白了——那是當年她從匕首上挖下來,拿去典當換錢的蛇紋寶石。

         「迴雪兒,怎麼啦?是你認識的人嗎?」牛大娘順著她的視線瞧去,好奇道:「是你在西邊的族人還是親人嗎?她模樣長得跟你還挺像。」

        姜迴雪悄悄吞著唾津,沉靜道:「大娘,那是我親姨,她是來尋我跟默兒的。」說著,她將那半籃子的栗子遞給牛大娘,誠心又說:「牛妞肯定被默兒拖去別處玩耍,兩女孩兒要好,她總是特別看顧默兒,大娘,我真心感激的。」

        「哎呀,怎麼突然說這些?」牛大娘揮揮手。

        姜迴雪微笑著,硬把半籃子的收穫倒進牛大娘的竹籃子裡。「拜託大娘收下,明兒個我跟默兒就去大娘家裡吃烤栗子啊。」一頓。「我去找我親姨了,等會兒會帶默兒先走,大娘不必等我,若看到牛妞,我會要她趕緊回來找您,大娘莫擔心,牛妞……不會有事的。」

         「我家那牛丫頭又野又悍,能有什麼事?有事那也是別人出事!」牛大娘苦笑,又瞅了眼等在銀杏樹下的紅衫女子,道:「快去快去,莫讓你親姨久等了,趕明兒個烤栗子,煮栗子香菇雞湯,再喊你和默兒過來一塊兒吃。」

        姜迴雪含笑點頭,轉身朝那乍然出現的女子走去。

        那女子沒有等在原地,見姜迴雪走來,她亦轉身疾走,要姜迴雪跟上。

        直到岀了栗樹林,來到丘陵背陽的那一片野原,霜白芒草及人腰高,那女子一躍跳上方岩塊,盤腿落坐,笑嘻嘻望著她。

        「你這孩子讓我可好找了呀!」

        姜迴雪沒去理會女子的調侃,而是拔腿立即奔至岩塊邊,那處芒草叢被壓扁一小塊,牛妞躺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她探手迅速摸過牛妞的頸脈、腕脈和心口……

        沒有!

        無任何脈動,無一聲心跳。

        不會的!是她太過心急,能探出的!

        倘若對方真要做絕,也無須誘她來此,她在明,對方在暗,儘管朝她下狠手就是,何必裝模作樣來驚嚇她、脅迫她所以……所以……牛家大妞無事的。

        終於、終於,指下探到了什麼,甚微,但動得很規律,在幽微中緩緩吐納……無事,只是被迷昏過去,這女娃兒不會有事,她也斷不能讓她有事。

        「『彩蛛迷香』的解藥,拿來。」她語氣冷凝,表情亦冷,對著岩塊上的紅衫女子討要。

        紅衫女子媚眼如波,笑道:「不錯嘛,看來那些年在『魘門』裡練成的功夫、習得的事兒沒有落下呀,才瞧了幾眼就看出小姑娘中的是『彩蛛迷香』,而非死透了。」她一拋一接地玩著手裡的蛇紋石——

        「是說你怎不先問問我是怎麼找來這兒的?嘻嘻,我跟你說呀,要不是在一個四處走商的珠寶商人手中瞧見這顆蛇紋石,老實說還真尋不到半點蛛絲馬跡呢。我抓著這遊絲般的線索往上摸,從珠寶商人摸到另一名商人,一摸再摸,費了好大勁兒終於摸到是哪家當鋪從你手中收了這顆寶石……」

        紅衫女子讓黑到澄透的寶石在指間滾動,恨鐵不成鋼般重重嘆氣。「我真服了你,當初門主將鑲著蛇紋石的匕首給你,那是特別看重你啊,你挖去典當也就罷,竟然只當了五十兩,你說你怎麼這麼好騙,這麼容易上勾?隨便把奇珍寶石給當了賤價,隨便什麼不相干的娃兒就能讓你低頭,以前是那個痴娃娃,如今還多出整個大雜院的男男女女嗎?」

        姜迴雪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緊緊盯著對方。

        紅衫女子抿唇嬌笑。「一路尋來這天朝帝京,連續四、五天埋伏在暗處觀看你過日子,老實說這日子也太無趣,但看著你努力想當尋常人的模樣,以為努力就能成真似的,哎喲,可讓我快把肚皮給笑破。」彷彿笑到流淚,她裝模作樣揩揩眼角。「但這樣也好,挺好的呀,你在乎的人越多,我手中的籌碼就越多,還怕治不了你嗎?」

        姜迴雪費力穩住氣息,不肯示弱。「姜綺,我白族有你這般族人,是恥辱,是大不幸。」

        這話成功戳中紅衫女子內心某個不能碰觸的點,就見那嘻笑神色陡變,麗致的五官忽現猙獰——

        「什麼白族,這世上早沒了白族人,老早被青族『魘門』滅盡……啊!哈哈,我忘了,還餘下一個你,但瞧瞧啊,你都活成什麼狗樣兒?光明宏大的白族如今僅餘你一個,卻是血肉盡染毒蠱的一個,什麼天選大巫?什麼潔白無垢?哈哈……哈哈哈……那老巫婆說我天賦不佳、秉性不良,憑什麼?憑什麼是你能繼大巫之位?你那麼小,憑什麼老巫婆就瞧出來你與眾不同?哈哈……她既要那麼說,好啊,我就徹底反給她看,徹底弄污了你,丫頭啊,把小小的你拖進『魘門』裡成日與毒蠱為伍,你可知小姨我有多痛快?多暢意?什麼白族大巫,我再不信那玩意。」

        「姜綺,你真可憐。」

        平鋪直述的一句讓聞者微怔,隨即大笑。「我可憐?哈哈,哈哈,你說我可憐?」

        姜迴雪語氣未變,徐緩道:「你出身白族,無靈通天賦,如何苦學亦無果,卻妄想成為白族大巫……既得不到,便盡數毀去,當年你裡應外合引『魘門』進我白族聖地,毀我族部,之後你投靠『魘門』,想習得操控毒癱之術。多年下來你做到什麼?就連『以體為器、養蠱入身』這樣的活你的體質都承受不起,一心想著要為你的門主情郎變成萬蠱毒膽,當他的藥人,與他雙宿雙飛,你註定辦不到,你既無法習巫,亦無法煉化成毒蠱,卻總這般痴心妄想,難道不可憐?」

        「你住口!」姜綺從岩塊上跳下,狠狠甩出一巴掌。

        姜迴雪避得不夠快。

        對方儘管無靈通天賦、體質亦無法駕馭毒蠱,武藝倒還可以,一出手,姜迴雪便被打倒在地,但下一刻,她讓自己從容站起,雙眸直視對方。

        「不……不能動手,是小姨的錯,不能打傷你啊。你的血肉,你的精氣,太珍貴……你活下來了,從那個天然的蠱甕山腹中活下來,原來萬蠱毒膽不是那個痴娃兒,是你才對,我與門主都弄錯……門主如今那樣活著,只有你才能復原一切,不能傷著你,不能……」瞥見姜迴雪紅成一片的傷頰,姜綺恍然大悟般頻頻頷首,微喘著,看得出正費勁控制心緒。

         ……「魘門」門主未死。

        姜迴雪聽得心頭直跳,難以呼吸,花了好大功夫才尋回聲音——

        「你今日現身,拿與我相熟的人作為要挾,無非是要我乖乖聽話,我可以聽你安排,但默兒……她在哪裡?」

        姜綺咧嘴笑開,心神似穩了些。「那個痴娃兒呀……半個時辰前,我已遣人將她送出這座城,你問我她在哪裡,嗯……我想再過幾天,她應該就在雙鷹峰上,回到舊時地。你想,她會有多懷念?」

        姜迴雪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頭,緊到指甲都捺進掌心肉裡,過往的恐懼似潮水湧來,她冷汗直冒。

        姜綺對她此時發僵的神態似乎頗滿意,輕笑問:「你不會以為還能跟誰求援吧?例如那位『天下神捕』?」

        見姜迴雪眉心一顫,鼻息陡沉,她五官偏艷的臉布滿得意,極樂。

        「孟雲崢頂著一個『天下神捕』的名頭就到處管閒事,咱們雙鷹峰被他帶人給挑了,連在西邊重新培植岀來的一股流匪也被他……算了,反正這筆帳總得算清,我要說的是,埋伏的這些天,咱看到的事可不少,姓孟的跟你像有點譜,三天兩頭跑你那兒。我也沒想探你隱私,但你這具身子到底不一般,就算自個兒脫光了張開腿,這份美人恩也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嘿嘿,按我說,孟雲崢定然還不知你的底細吧?他若知曉了,你說,會怎麼待你?」

        這般所問,讓姜迴雪感到痛苦。

        但始終是要痛苦的,她沉靜承受,沉靜問:「你打算對付孟雲崢?」

        姜綺挑了挑眉。「怎麼?捨不得?」

        「始終得不到,又有什麼好捨不得。」姜迴雪微抬下巴,盡量做到面無表情。「但我想了想,你始終動不了他,不是嗎?」

        「……是嗎?」

        對方的遲疑讓姜迴雪內心陡揚,她不動聲色,仔細觀察,輕聲問:「還是說,其實你已然動手,卻討不到好?」

        猜中!

        見姜綺得意的表情一凝,姜迴雪繃到痛極的胸房終能悄悄洩出一口灼氣。

        她好害怕,非常害怕。

        但她需要釐清這一切。

        只要能確認孟雲崢無事,那她就有足夠的膽氣面對將接踵而至的困境。

        她唇角微翹,緩緩再道:「原來真的動手了,說吧,折了你多少人手?須知青族『魘門』也就那些人,比當年大巫白族的一百二十人多不到哪裡去,且整個青族盡入『魘門』,受門主毒蠱控制,這五、六年來,門主還能養蠱煉毒嗎?還有多少存貨能拿來控制門人?雙鷹峰上供你們差遣的惡匪們被剿了個徹底,又失去我這一顆萬蠱毒膽,『魘門』門人既身中蠱毒,門主若給不出以毒攻毒的藥蠱,那些門人非死不可,如今對付孟雲崢,你還能遣出多少高手?」

        姜綺瞪著她,抿唇不語。

        姜迴雪淺淺笑開,微微頷首,「沒了我這顆萬蠱毒膽為引子,門主煉不出毒、養不好蠱,門人只得一個接連一個去死,你們當真困擾啊,對『魘門』而言我是多麼緊要,此時此際,總算看了個清楚明了。」

        「就是等著拿你來對付姓孟的!」姜綺又現猙獰眉目,「等門主吞了你這個藥人,仔細養好了,再拿你養蠱煉毒,有的是手段要那孟雲崢的命!」她喘息著,哼聲一笑。

        「說是沒有什麼好捨不得的,我瞧,你確實捨不得。你若想捨了自個兒的命救誰,我勸你趁早打消念頭,你要敢讓自個兒沒命,我就讓『魘門』眾人屠了整個大雜院,至於那個叫默兒的痴娃娃,我多的是方法讓她生不如死。」

        姜迴雪眉眸間淡淡靜靜,欲確認之事已然確認,前頭的路且由她獨行。

       「放心,我不會尋死。」她嗓聲幽柔。「只要你不動那些人,自然我也不會動我自己。」

       連死,都是一件奢侈之事。

        姜迴雪內心笑著,強將泛上雙眸的澀意壓下。

        想到孟雲崢,痛苦之上有的是更痛與更苦,無限的悵然若失,但,她能護著他的,就算力氣微薄,也能做到不拖累他。

        「把『彩蛛迷香』的解藥交出來。」她再次討要。

        這一次,姜綺沒有拖延或刁難,從袖底掏出一物拋去。

        姜迴雪利落接住飛來的小瓶,先是打開瓶上的軟木塞,將瓶口湊到自己鼻下嗅了嗅,確認是解藥的氣味後,她將瓶中粉末撒了些在牛妞的人中上,跟著徐徐吹進女孩的鼻腔中。

        會無事的。

        她手貼著牛妞的心,一手探著姑娘家的腕脈,闔著眼,虔誠感念。

        無聲祝禱後,她徐徐張眸,對著自己的親小姨斂眉低問——

        「說吧,你想我怎麼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7 08:43 PM 編輯

【第十二章】  多少風波亂

        「明早城門一開,來東郊十里亭與我會合,隨我走。」

        姜綺在離去之前這麼對她說。

        並非即刻要走,姜迴雪在那一瞬間竟覺慶幸,幸得尚有一些時候能把事情好好想想,能把大雜院裡的居處稍做整理,火苗還養在灶爐內,得滅了才行,幾件衣物晾著還沒收,都收妥了才好,水缸裡還養著兩條大草魚,原本是要煮魚湯的,如今也得送出去才成……還有……還有……

        還有太多的牽掛,處理不來的,只能割捨了。

        白日裡,在那芒草坡上將牛妞喚醒,姑娘家一臉茫茫然,說是與默兒落在眾人身後邊拾栗子邊玩,一個回眸,默兒竟不見了,她一路往回尋,尋到芒草坡這邊,卻也不知自個兒怎會靠著岩石睡著。

        不相干的人兒,還是別知曉太多為好。

        她將牛妞拉起,笑著告訴那姑娘,說默兒突然鬧肚疼,跑到隱密地方就地解決,臭烘烘的,要牛妞別等了,還說牛大娘在栗樹林那兒發大脾氣,要牛妞趕緊回去找她阿娘。

        心思單純的姑娘聽到自家的火爆娘親發怒,飛也似的跑開,把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全拋下。

        她回到大雜院,先冰鎮遭姜綺摑打的面頰,怕婆婆或老嬸子若見著了會多問,還好僅留微紅,沒有傷痕。

        之後,她安靜地將該做的活兒一一辦妥,該送岀的東西盡數送岀,再整理出一個包袱,然後……盡量不去想默兒此時如何了。她怕意志還不夠強大,心若一直懸在那裡,強大的恐懼會把她完全吞噬,令她崩潰。

        此去兇險,倘若無法周全,她已有同歸於盡的打算。

        今夜註定無眠,怕是再也見不著這裡的人,怕是再不能透過這居處的格窗仰望那一彎清月,怕是……她緩緩立起,眸光瞬也不瞬,透過木條格窗看見那男人踏進大雜院裡,足下無聲,來到屬於他的舊家前。

         「剛從宮裡出來,皇上賞了三盤御膳房的點心,我瞧著作工精巧、滋味也還不錯,拿來給你和默兒。」隔著木條格窗,男人高大身軀大刺刺擋住那一彎明月,取月而代之的是他峻龐上柔軟的笑意。

        姜迴雪快要不能呼吸。

        她沒想要「處理」他,因為他孟雲崢在她心裡想本無法「被處理」。

        所以僅餘的這一晚沒想去見他,但他來了,夜都這般深,他偏偏還是來了。

        很想哭,但不能,她要把事情做對,不為誰,就為她自己,為自己保有一點點值得回想再回想的蜜意。

        她衝著他揚唇笑,隨即起身將已上了閂的門打開,迎他進屋。

        居處就這麼點兒大,灶房當成小廳使用,迎他進屋等同迎他進灶房。

        小灶房裡僅有明月光,姜迴雪想起仍有些留紅的頰面,遂未點燭火,當男人甫將手中御賜提盒放落在方桌上,她已禁不住一個箭步直直撲進他懷裡,便如那天她遍尋不到他,乍見到他,情難自禁一般。

        孟雲崢簡直受寵若驚,心跳加劇,但這般突如其來的好運道怎可能往外推,他順勢擁她入懷,輕揉她的背心「莫非……是想通了?」

        想通什麼?她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嗯……」埋在他懷裡的腦袋瓜蹭了蹭,表示他說對了。

        她老早就想明白,知道自己為他心動心顫,為他痴迷不已,知道心上住著個他,想一直、一直待他好,卻一直、一直這般裹足不前,知道是自己辜負了他,一輩子有愧於他。

        捕捉到她那一聲輕細應聲,孟雲崢挺直背脊,單掌捧起她的臉。

        他的掌心溫熱,她的臉膚同樣發燙,四目相接,他試探再問——

        「若我現下求親,你說被求親的姑娘會不會允?」

        被他捧在手中的鵝蛋臉熱呼呼的,她在害羞,但沒有拒絕。

        孟雲崢深吸一口氣,嗓聲不禁微啞。「沒有答話,那就是默允了。」拇指摩挲她的臉膚,靜了一會兒,道:「我孟雲崢心悅姜迴雪久矣,欲求娶姑娘為妻,請姑娘與我共結連理。」

        她的眸子亮晶晶,兩丸瞳仁潤在水中。

        他見她抿了抿唇瓣,忍淚帶笑的一聲從唇間逸出,「……好。」

        他眉飛目揚,長指微用力捺在她膚上。「再答一遍。」

        姜迴雪不由得笑出聲,雙眸彎彎,這一次她清清喉嚨,鄭重卻也帶著點小淘氣,答道——

「我姜迴雪被孟大爺的自作多情深深感動,孟大爺鐵樹開花珍貴希罕,小女子捨不得把花摘下,決定把整株開花的鐵松收為己有,好好獨賞。」調息,眉眸認真。「我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我還要……還要執子之手,與你相伴到老。」

        「迴雪……」孟雲崢完全沒想到今夜能「一舉中的」,更未料到能聽她道出對將來的想望。生兒育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亦是他所盼。

        「孟大爺。」姜迴雪略歪著腦袋瓜,面頰在他掌裡蹭了蹭,一聲「孟大爺」喚得半點也不疏離,微甜微潤,倒像對心上人的昵稱。

        孟雲崢忽然回過神,彎身將她抱高。

        她幾乎是坐在他那一雙鐵臂上,男人強健身軀是她的依靠,她手自然而然地攀著他的肩、環著他的頸,被抱高的姿態讓她難得可以垂眸俯看他。

        「我真想大聲吼叫。」孟雲崢雙目炯炯有神,喜色外放,絲毫不想掩藏。

        她乾脆一手摀住他的嘴。「默兒……在房裡睡著,大雜院裡的人兒也差不多都安睡了,不許喧嘩。」

        他眨眨眼,儘是笑意,點著頭哼聲。「嗯……」

         「好乖。」姜迴雪另一手拍撫著他的後腦勺,如同他時不時會做的,安撫、欣慰、歡愉、憐惜……種種內心之情盡在這個舉動裡。

        還有……她還有想對他做的——

        挪開摀在男人嘴上的手,改而捧住他的臉,她將臉湊近再湊近,在覷見他目中瞳仁似驚訝至極般顫動時,她羞澀閉上雙眸,猛地往前一湊,終把自個兒的唇壓在他的唇上。

        起初都是笨拙的。她是。他亦是。

        腦子就像遭天雷擊中,孟雲崢一開始傻了似的不得動彈,是姑娘家蝶棲般的羽睫顫顫地刷在他粗獷面龐上,柔軟的清馨鑽進鼻間與他的氣息交融,跟著是一遍遍輾轉在他嘴上的豐潤嬌嫩……轟隆!又是一道天雷打下,但,終於把他打清醒,心儀的姑娘不顧羞澀,正努力在疼愛他。

        他喉中滾出粗喘,張嘴納進她的唇舌,讓彼此更深一步糾纏。

        芳唇裡的滋味既軟又香,比蜜棗甜糕還要可口,一旦發動攻勢,他立時奪取主導權,最後乾脆將她放在方桌上,他一雙如鐵條的硬臂撐在她兩邊身側,把她圈困在小小的地方,方便他仔細品嘗。

        本能會驅使一切,所有笨拙的,最終都會化作火熱纏綿。

        第一個親吻緩緩結束,兩人的額頭相抵,喘息聲不絕於耳……

        姜迴雪耳鼓直震,輕喘不歇,都覺快要不能呼吸,忽然,孟大爺的嘴再次貼上她,很輕很柔,滿是憐惜,她被舔吮得禁不住細細回吻……然後四片唇分開了,結束第二個吻,但不到幾息,又來了第三個第四個蜜吻,哄著她為他分開雙唇……

        會上癮。

        這個男人佔據她的心,給了她一生至今最美好的回憶,從此午夜夢迴之際,她必然會一次又一次地戀起他唇舌上的熱度。

        「孟雲崢,孟大爺……我此生……」流淚了,哽咽到幾乎難以言語,她眨眨笑中帶淚的雙眸,好不容易才尋回聲音,虔誠道:「……此生,非你不嫁。」

        她重新被擁進溫暖結實的懷抱中,男人摸摸她的髮,柔情安慰。

        她聽到他低聲笑著,輕啞嘆息——

「迴雪,看來要趕緊成親才好,拖久了,我怕自制力不足,定會幹出一堆逾矩的事。」

        她也笑了。

        鵝蛋臉埋在男人胸囗,讓那笑聲聽起來悶悶的,她一雙藕臂將他環緊,聽著男人強壯的心音,閉眸去記住這一刻。

        孟雲崢當夜離開大雜院舊家時,懷裡揣著的是一雙老早就為他納好厚底的黑靴,兩套剛裁好的秋裝和一件冬衣,是心上之人一針一線為他縫製的,他內心歡喜,真心喜愛,覺得自個兒鐵樹開花,把對著那姑娘盛開,真值。

        翌日,他奉召再次入宮,年輕的新皇承平帝對「天下神捕」之職與幾件了結在他手中的大案子十分感興趣,問得頗為深入,亦問到各地風土民情,這一天,孟雲崢說起西疆域外各國各族各部的事,對年輕帝王來說,那些事太過精彩,他遂被承平帝賜晚膳並留宿在宮中雲書閣,陪帝王說話至深夜。

        隔日午後才被放出宮,他不先回御賜的府邸,而是打算趕往大雜院的舊家。

        心心念念,反覆煎熬,與那姑娘也才一日多不見,已煎熬出某種不曾嘗過的滋味,帶著說不出的蜜意,甜蜜地焦灼著。

        沒有什麼想法,只想著快些見到她,還有,還得快些安排好時候,帶她正式拜見恩師和穆府裡那些看著他長大成人的老僕長輩們。

         但,他一出宮門就瞥見那人,是與他私下頗有交情的暗樁頭子,這人慣然躲在暗處,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此刻卻尋了來,絕非善事。

        「說吧,是不是扶黎那裡又出事?」

        暗樁頭子平凡無奇的瘦臉揚起一抹笑。「哪能啊。只不過咱手底下那群孩子們陸續把消息遞來,說是扶黎的薩里央大王還算長進,在你看重的那幾個人的輔佐上,把當日逮到的那批江洋大盜審個底朝天,底細是掌握住了,只不過……」

        又是「只不過」。孟雲崢眉峰成巒。

        暗樁頭子沒想吊他胃口,從容再道:「只不過審出的結果實令人開心不起來。」

        孟雲崢濃眉鎖得更深。「與青族『魘門』有關?」

        他會這麼猜測無可厚非,這陣子有三撥人馬試圖潛近他身邊,暗殺的手法對他而言實在尋常至極,不提也罷,不尋常的是對方所使的毒,與當年毒害恩師穆正揚的奇毒極為相似。

        暗樁頭子兩手一攤。「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青族『魘門』不死不休,你能拿他們怎麼辦?」略頓——

        「此次流竄在西邊與扶黎邊界的那群大盜,那幾個大小頭目全交代了,說是某日突然有個女人帶來數不清的金銀財寶,欲收他們為己用,替她辦事,更要他們盡量坐大,再佔個山頭為王……仔細想想,實與當年雙鷹峰的匪窩有異曲同工之處,青族『魘門』使著障眼法,有那些能隨意犧牲的盜匪在前,你破他山門,他自能搶先半步藏起真佛。」

        孟雲崢略一沉吟,從中已尋出答案。「當年的雙鷹峰匪窩,今時的扶黎流匪,青族『魘門』欲東山再起,卻因我的插手功虧一簣,莫怪……」點點頭。「莫怪追來帝京,連下三撥人馬。」雖說三撥,統共也就九人,暗器毒殺他不成,被逮住之後皆立時服毒自盡,他揭開他們臉上面具一瞧,個個形容可怖,那九人膚上爬滿血痕,宛若深受毒蠱之害,從裡到外龜裂開來。

        暗樁頭子見他已推敲岀來,遂趕著身邊馱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老驢打算離開,走不岀三步陡地頓住,記起何事似的,回頭對著孟雲崢道——

        「對啦,你之前興起,說要尋一尋當日從鷹嘴崖壁上跳落的那一雙姑娘,看能否從她們那邊探得一點青族『魘門』的事,我在那邊的孩子們也來消息了。」

        孟雲峰聞言雙目一亮。「尋到那一雙姑娘了?她們可是在沙奇大娘住的小山村裡?」

        暗樁頭子表情略古怪,搖搖頭。「沒。她們不在那裡。孩子們進到小山村尋到當初照顧那一雙姑娘的沙奇大娘,說是五、六年前那雙姊妹便隨村裡的一支馬隊走商,進到天朝帝京,走商隊伍離開了,姊妹倆卻選擇在帝京落腳。」

        「在帝京?」孟雲崢劍眉飛挑。「落腳何處?」

        暗樁頭子道:「我的人亦尋到當時走商帶隊的老大叔,是那人出面幫兩姑娘在京裡尋得住處,用好便宜的租金賃了一個地方。」頓了頓。「就在松香巷的大雜院裡。」

        轟隆!

        彷彿天雷乍落,孟雲崢搞不清楚,只覺天靈似被什麼炸迸了!

        腦中激光四閃,無數道思緒交錯紛起,模糊的一切層層掀去,真相直逼眼前。

        她姊妹倆是從西疆一帶過來的。

        她說,老家那兒什麼都沒了,決心賭上這麼一把,隨一支走商隊伍來到帝京。

        她還答他,來到帝京,確實是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那麼,她認出他了嗎?

        先前她裹足不前、遲遲不敢回應他的情意,莫非與她在「魘門」的那一段遭遇有關?

        孟雲崢思緒飛,一幕翻過一幕,記起那時在雙鷹峰上尋得的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青春正茂的人兒落進那一幫惡匪手中、能有什麼下場?

        最終是二十具的殘屍,但在死之前,又有誰知曉他們承受過什麼?

        她們一雙姊妹……也曾經歷了那些嗎?

        心像被刃剜開一般,他不斷回想她們倆漂流到雙鷹峰下的模樣,大的緊緊摟著小的,小的緊緊瑟縮在大的懷裡,連抬頭看他一眼也不敢。

        「想必孟大人已知曉是誰,就不必在下多言……孟大人!孟大人且等等——」暗樁頭子拉著老驢望著孟雲崢疾去的背影興嘆。「唔……本想告訴他,那姑娘突然沒了蹤影啊,跑那麼急也沒用。」拍拍老驢的頸子,似跟驢子說起事來。

        「好吧,不打緊,反正去到松香巷大雜院,尋不到人,他不知也得知嘍。」

*             *             *

        十數日後。

        尚未入冬,西疆域外的風已凜冽沁骨,時不時還會飄起寒霜,細小寒霜落在髮上、身上,被風一吹化作冰水,濡濕頭髮、滲進衣底,更添寒意。

        姜迴雪從未想過有一日將重回域外雙鷹峰。

        但細細思量,她從未想過的事,此生至今已發生過無數,有很好很好的事,也有很壞很糟糕的事,好的那些她悄悄珍藏回味,壞的那些唯有她能修正、能了結,因為對目前的青族「魘門」而言,被門主認定為萬蠱毒膽的她,是最重要的存在。

        那一日到東郊十里亭,姜綺與三名門人已在那裡,為掩人耳目,幾人還特意扮成一同出遊的一家人,他們備了一輛馬車給她,帶著她快馬加鞭趕了十多天的路。

        馬車裡太顛,剛開始她都數不清吐過幾回,但還是盡量逼自己進食,能歇息就多歇息,她需要養好體力。

        後來她一遍遍練起「活泉靈通」,發現心魂沉定,肉身亦沉定,對這一路劇烈的顛簸之苦也就覺得尚可應付。

        姜綺將她送上雙鷹峰,但不是之前惡匪盤踞的那一座,而是青族「魘門」的根本,是那一座任無數毒物繁衍再繁衍的天然蠱甕。

        姜迴雪來過這個石室。

        石室中有一堵牆面是巨大的天然晶石就地磨製而成,從晶石牆的這一端可以看到另一端,透過晶石看到的影像雖有些歪斜,但仍可明確辨認出所見之物。

        這面晶石牆的另一邊就是那座蠱甕山腹。

        當年她、默兒以及其他十三名女兒家,就是先被姜綺集中在這個石室裡,等門主一聲令下,便將她們一起驅趕進山腹裡。

        她猶記得那時內心的驚懼慌亂,記得十幾個小姑娘家面面相覷著彼此眸中的淚,她記得寒毛爬滿全身的顫慄,也記得姜綺是如何拉開機括打開那道通往山腹的晶石門。

        而此刻,當年那些恐懼和顫慄再次將她包圍,但……至少還有一點點安慰,她終於見到默兒了。

        默兒蜷伏在角落,細瘦雙臂環抱曲起的雙腿,她將自己縮成一球,彷彿這般縮小再縮小,真能讓自己消失不見。

        她奔到默兒身邊,心中疼痛,她知道默兒並非睡著或昏厥,但她讓自己一動也不動,連顫抖都沒有,就是安靜的、靜得不能再靜地蜷著。

        她知道,定然是太過害怕,承受不住,默兒才會這般,將感情完全抽離,當個空殼。她沒有喚她,也來不及喚,那男人已赤足走到她跟前。

        落入眸底的是一雙青灰膚色的裸足,腳趾根根扭曲,指甲呈現墨綠。

        不用她抬頭去看,一身潔白的男人紆尊降貴般緩緩蹲下,灰色且布滿細細血筋的臉朝她湊近……湊得十分之近,近到姜迴雪能從對方異變的白色瞳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神態。很好。她表情不算太糟。

       就算毛骨悚然,被嚇到一顆心直顫,她也不希望看起來太軟弱可欺。

        「魘門」門主的長相算不上絕世,然以俗世眼光來看,確實是美男子無誤,要不當初姜綺也不會輕易受他所誘,但如今眼前的這位魘門門主……姜迴雪費了極大功夫才令自己不驚喘出聲。

        困在「魘門」十年,豈會不知這個男人甚重外貌,當年都已年過半百,他依然保有光滑皮膚、烏亮豐髮和俊美外表,可現下,奇詭醜陋到令人反胃。

        「怎麼,認不得本門主了?」他嗓聲如粗礫磨地,忽地伸岀乾枯五指輕掐她的咽喉。「可我認得你,是你……沒錯啊,眉眸長開,模樣出落得更水靈,是你……本門主變得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全拜你所賜啊。」

        他不可能要她的命。姜迴雪忍住被那隻枯手貼觸肌膚所生的顫慄,挺直背脊直視對方。

        男人又道:「自你逃離,這幾年我斟酌再斟酌的,想來想去僅除一個答案,當年你能死後復生,全因你體內的大巫血脈。是……是的……」他點點頭。「只有這個可能……大巫之血轉成萬蠱毒膽,衝擊無端,才會從你體內爆出那一場氣勁。」

        姜迴雪暗自調息。「我不逃的,門主要的是我,與其他人無干,我既已回來,請門主網開一面,放默兒走。」

        「那就得看你怎麼做了。」代替門主回答的是姜綺,把姜迴雪送進石室後,她就在一旁看著,眉眸間有種古怪狂熱。「你且乖乖受著,等門主徹底享用過你這頓大餐,以毒攻毒解了當初你引起的那波反噬,能恢復得好,自然允你所求。」

        反噬?姜迴雪內心一凜。

        體內那一場異變,她至令仍探索不出一個正解,但那千鈞一發間爆出的「能」,卻是讓長年以毒蠱之術駐顏、永保年輕俊美的門主大人遭反噬。

        她自然明白姜綺所說的「徹底享用」是何意……

        她以為只要門主破了她的身,魚水交歡,以她的血氣和女精為引,將毒素洩出,用她體內的毒引洩出他渾身劇毒,那他就可再恢復俊美原貌。

        「怎不說話?」門主大人傑傑怪笑,枯指從她的咽喉撫進領口,在她鎖骨處來回撫摸。

        姜迴雪咬緊牙關,終道:「我會做好的,求門主……憐惜……」

        男人低笑,再次湊近,鼻尖滑過她的腮面和耳鬢,最後在她頸側不住嗅聞。「這就是……白族大巫的血脈煉化出來的萬蠱毒膽,這氣味……當真引人垂涎。」

        姜迴雪從不認為他們真會放默兒離開,即便他們得到想要的,默兒永遠會成為他們手中拿來操控她的工具。

        她僵挺著,腦中一閃,忽而放柔語調。

        「門主別忘了在這石室中,白族大巫的血脈可不僅我一個,門主的阿綺也是呢。但,她姜綺天生就是駑鈍之材,空有大巫血脈卻無半點靈通天賦,轉而投靠門主您,最緊要的關頭卻也不能替門主分勞解憂,這樣的還留著幹什麼?」

        「姜迴雪你說什麼呢!」姜綺揚聲怒喊。

        姜迴雪沒去搭理,徑自再道:「既然要當門主的藥人,一輩子服侍您,那論貌美,我不輸姜綺,論年歲,我比她還年輕還健壯,門主如今有我一個就好,何須再讓旁人近身服侍?」

        「門主您別聽她的!她這是故意詆毀阿綺呢!」姜綺氣到滿臉通紅。

        「故意嘛……也許。但詆毀,倒是未必。」男人紫唇微咧。

        「……門主?」姜綺愣住,怔怔然看著男人捏住姜迴雪的下巴,張開兩片紫唇已要親下。

        姜迴雪內心已做好準備,要親便親、要摸便摸,她拿這具身子當籌碼,伺機而動,結果預料中的那噁心感還未襲上,石室外已掀起大動靜,刀劍相交聲清晰可聞。

        「不可能!」姜綺臉色一變。「咱們這些年藏得那麼深,這一次亦是化整為零之後再陸續聚集,為何官兵來得這般快?」

        不是官兵,姜迴雪沒心思多想,一路被帶到這座石室時,她已暗中留意聚集在此的「魘門」尚有多少人,就她所見,約莫還有近百名,這些門人的功夫輔以毒刀毒箭毒鏢等等,以一敵十不成問題。

       往前既然確定無路,就只能後退,便如當年她背著默兒無法往峰底下逃,便毅然決然往上爬,是一樣的理。

       她沒有遲疑,因為一切已在腦海中盤算過無數回,伺機而動啊伺機而動,她終於等到機會,自要緊抓不放。

       趁著姜綺大叫,門主被引走注意,甚至起身踏離了兩步,姜迴雪倏地抱住默兒朝那面晶石牆過去。

        她算準方位,「啪!」地一掌重重擊向牆面角落的一顆突石,果然,就如同她所記得的,那道通往蠱甕山腹的晶石門應聲打開,無絲毫停頓,她拖著默兒連爬帶滾地進到山腹裡。

        「姜迴雪!」

        她聽到姜綺厲聲大喚,她才不理,硬是把默兒蜷縮的雙臂掰開,掛到自個兒肩上,她馱著默兒後退再後退,打算往山腹的深處去。

        當年,她和默兒皆從這個蠱甕山腹中活著出去,這一次也求老天爺眷顧,讓她們倆也能逃出生天。

        她想過,若「魘門」眾人傾巢而出追將進來,山腹中的毒物想必也不會對那些人客氣,雙方都是這座山腹「主人們」眼中的珍饈,有沒有好運道或好本事逃過這一劫,只能交給老天爺裁奪,這是陷在這困境中,她唯一能想到的脫身之法了。

        千不該、萬不該,這不可能啊,她怎會聽到那道令她魂牽夢縈的喚聲。

        「迴雪——」

        往山腹深處奔逃的腳步陡頓,她一轉回身,透過那道再度關起的晶石門,她看到那人舞著一把天朝官製的刀劍,單槍匹馬打進石室。

        她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雙膝發軟,伏在她背上的默兒險些被她摔傷。

        不可能不可能,這萬萬不能夠!

        放下默兒,她腳步踉蹌撲上那道已自動關起的晶石,她無法從這一頭打開。

        她打不開了。

        她整個人幾乎是貼在那道透明石門上,兩手不由自主地拍著、打著、推著,還以為這樣就能讓那扇晶石門再次開啟。

        孟雲崢,你來幹什麼?你來幹什麼啊!

        為什麼會來!

        她以為自己喊出內心疑惑,質問著他,卻不知洩出雙唇的全是聲聲無意義的叫嚷。

        這是她頭一次親眼目睹他對敵力戰,他很強,不可思議的厲害。

        「魘門」眾人圍攻,他仗著一把銳器大殺四方,石室被他所破,包圍他的門眾裡三圈、外三圈將他困實,他長勁不竭,打倒一波又一波的敵手。

        明著來不好使,「魘門」還有無數陰招。

        姜迴雪無法出聲提點,也來不及,僅能提心吊膽、睜大雙眸瞅著。

        瞅著「魘門」門眾佈岀陣勢,毒箭、毒鏢與各種淬了毒的暗器齊發,瞅著令她牽掛不已的男人一擋再擋,連連擋開無數波攻擊,他……他毫髮無傷,毫髮未損啊……她身子發軟跪倒在晶石壁之前,卻見自始至終一直處在旁觀之位的門主大人驟然出招。

        所謂「趁他病,要他命」,孟雲崢雖毫髮無傷,卻也擋得驚險萬分、氣動微岔,門主大人趁機發勁,借眾位門人為屏障隱去身影,現身就下重手,貼身收藏的毒物驟發!

       青族「魘門」這一記壓箱寶般的出招太教人防不勝防。

       姜迴雪眼睜睜看著孟雲崢不及旋刀回護,胸央與腰腹連中兩支淬毒袖箭,直刺入體。

       不——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這樣對她!

       她看他試圖硬撐,看他露岀破綻後被那些人撲上來合力擒住,然後門主舉起他掉落的刀劍,對準他的左胸……

       「啊啊——啊啊啊啊——」

       她沒有辦法去到他身邊,沒有辦法為他擋開任何災禍,是她,都是因為她,才令他陷進危境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悲痛擊中她,無比兇狠,無比迅猛,雷霆萬鈞直直灌進她的天靈。

        張口就是一聲迫過一聲的哀嚎,全身血肉痛到無以復加,尤其是那一顆心,鮮活跳動的一顆,卻彷彿在被劇痛擊中的那一剎那爆裂成碎片。

        她身軀異變再起,成束的黑氣從七竅噴出,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只有悲傷、痛苦和無窮無盡的焦灼,是那樣貼近再貼近,深入又深入,為著一份難得的情緣,為著一個赤誠待她的溫柔男人。

        「啊啊啊啊啊——」

        叫聲震耳欲聾,痛到不能再痛,那一面阻隔著她與心上之人的晶石牆被震得格格價響。

        下一瞬——

        砰!

        激迸碎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8 07:57 AM 編輯

【第十三章】   溫柔也混蛋

        啊啊啊啊啊——

        姜迴雪意識是清楚的,前一刻她還在雙鷹峰的蠱甕山腹裡,在那一面晶石牆後頭,她很痛苦,心被置在火上煎熬,痛到不想再要那顆心,因為那個值得她付出一切的男人……他、他……
   
        他怎麼樣了?

        此刻抬眼張望,周遭是無邊無際的白,雪山環繞,雪松成片,她雙足踏在結凍的湖面上,但絲毫不覺得寒冷,這地方,她記得,是白族聖地。

       為何神識將她帶到這裡?莫非她亦死去?

       「傻丫頭,動不動就以為自個兒死了,姥姥教你的『活泉靈通』白練了呀?」

        聽到那溫和暖心的聲音,她驀然回首,這一次不是僅有聲音,不遠處的湖面上,白族大巫一身蒼灰、輕散著一頭灰亮長髮,就立在那兒淺淺笑望著她。

        「姥姥!」姜迴雪含淚一喚,急要奔近,腳下卻發出格格響聲,凍湖微現裂痕。

        「莫急啊。就乖乖的,陪姥姥待一會兒。」白族大巫笑嘆。

        姜迴雪頓時收住時步。

        她低頭往下看,忽見冰晶般澄透的湖面上倒映出她的容樣,周身上下竟隱隱泛出黑氣,雙瞳褪成淡褐色,她立時想到門主遭反噬後的那雙白瞳,又記起對方拾起刀劍正欲下手,而她只曉得悲痛大叫……

        「姥姥,怎麼辦?我把人家害慘了是不是?」她禁不住哽咽,「我把他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他不該來的,不該出現在那裡啊。」全然未提話中的「他」是誰,但她就是知曉,姥姥心裡清楚她說的是誰。

        「又提死?不是告訴過你,記著呼吸吐納,永存一口氣,就能活下去。」

        「可是我這個模樣……到底是什麼?我想去到他身邊,但不能夠,想救他,也不能夠,我到底成了什麼?」膚上黑氣揮之不去,足下黑氣則把她所站的地方侵蝕出一小圈黑澤,凍湖上的裂隙慢慢變大。

        白族大巫靜望著她好會兒,眉眸溫柔,嗓聲似隨風而起輕輕迴旋——

        「雪兒,你是大巫血脈,是萬蠱毒膽,你是藥人,也是蠱人,你能害人,亦能救人,所以成佛或成魔,全在一念之間,即使是毒是蠱,也是醫道,對症下藥,以毒攻毒,誰說不能救活?」

        「姥姥我……啊!」她驚呼了聲,因腳下已然不穩。

        「去吧,不能讓他再等。他為你而來,你也該為他而去。」白族大巫抬起一手淡然一揮,凍湖驟然大裂。

        「姥姥——」姜迴雪只來得及瞥見老人家臉上鼓舞的笑,下一瞬便墜進湖中。

        沒有湖水灌進口鼻的痛苦壓迫,沒有冰冷襲身的惡感,反而……有些暖意。

        姜迴雪驀地掀開雙睫,溫暖跳動的火光率先映入眼中。

        夜。

        她從石室頂端破開的一個大洞看到外頭天色,星子輕布,已是夜晚時分。

        有人為她生起一團火堆,那人雙臂抱膝蜷成一球坐著,臉埋在膝上。

        「默兒……」她聲音異常沙啞,像極度吼叫過後傷了喉嚨似的。

        聽見喚聲,那人倏地抬頭,漂亮眸子直勾勾望過來。

        「默兒!」姜迴雪連忙坐起,張臂抱住她,「天啊,你醒過來了,你聽到我喚你,你知道要看向我,你終於醒了!」

        「姊姊,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姊姊終於醒了。」她語調輕輕的,探手回抱。

        姜迴雪是感覺到哪不太對勁了,但太多疑惑待解,她一時間沒能細問,只能先放開默兒,焦急張望突然變得空蕩蕩的石室。

        「所有人都死掉了,門主死掉,姜綺也死掉,那些門人們,一個也沒留,我把他們都拖出去了,姊姊在找的那個人,被我擱在那兒,他……他也快死掉了吧?」默兒下巴努向未被火光照亮的角落。「……也許已經死掉,我好像探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了。」

        門主死了,姜綺也死了,青族「魘門」盡滅?

        姜迴雪思緒紊亂得很,還想不明白,然聽到最後,她循著默兒的視線定睛去看,角落幽暗處確實平躺著一人,高大的身軀輪廓再熟悉不過。

        心臟驟然被掐緊,她喘息著爬起,腳步踉蹌了過去。「默兒,把火移來,幫我。」她頭也不回地道,一邊已迅速探查孟雲崢的氣息。

        有的……是微弱沒錯,但還活著、還活著……

        他胸央和腰腹被暗箭所傷,此時默兒將火把移過來,姜迴雪看得更清楚了,那兩處傷上的袖箭已拔去,應是他在緊要關頭時運氣抵禦了,才使門主所發的暗器未能直入他的腑臟,所以傷口不深,血未流太多,但糟糕的是毒,傷處完全呈現紫黑色……

        默兒在一旁慢慢搭起另一個火堆,慢幽幽開口。「姊姊,他好笨…………姊姊身體爆出氣勁,那一年咱們被趕進山腹裡,你也是這樣的,姊姊昏過去,默兒很害怕,怕藏在暗處的那些東西會把我叼走、把我吞了,結果它們都不敢靠近,全圍著咱們虎視眈眈,卻一隻也不敢爬過來……

        「我都記起來了,以前的事,許多的事,都記起來了。姊姊那年嗯……『氣爆』是因為默兒被欺負,這一次『氣爆』是因為他被欺負,姊姊這次爆得好嚴重,瞧,大半座的山腹被震垮了呢。」

        姜迴雪快環顧這個所在。

        石室破了大洞,整面晶石牆碎姴,通往山腹的那條小道已然不見,入這天然蠱甕的路完全被落下的土石封死。

        默兒又道:「天崩地裂似的,所有人都被震暈,我卻是被震醒的,然後就看到他強撐著飛撲過來,一臂把我撈起,再撲向姊姊……

        他把姊姊和我壓在身下,接著就昏過去,好多大塊石頭砸下來、把他埋掉一大半,默兒費了好大功夫才爬出來,然後又費更大功夫才把姊姊拖出來,然後他……他就這樣了……」

        老天,莫怪他渾身如此狼狽,受傷中毒還蓬頭垢面的。

        拍掉他面上、頸上的塵土,見頸側細小血筋一一浮現,之所以能看得那樣清楚,是因浮出的血筋全是暗紫顏色,說明毒還在四處遊走,待染遍他的四肢百骸和全身血肉,她真會失去他。

        姜迴雪捧著男人灰撲撲的俊龐,額頭緊緊抵著他的,腦中急思,想過又想。

        她是萬蠱毒膽,她是大巫血脈。

        她是蠱人,她是藥人。

        她能害人,她能救人。

        她想通什麼似的陡然直起上身,雙腮虛紅,眸底堅定,對著怔然望著她的默兒喃喃輕語——

        「我得救他,我能救他的,就……就用我這具身子,一定……可以的。」以毒攻毒,「魘門」門主要的是容貌回春、雄風不墜。

        以毒攻毒,她求的是心上之人安然無虞。

        曾經,被抓去險些當了門主的「藥人」,默兒對姊姊的決定有些似懂非懂,但在那顆初初清醒過來的腦袋瓜裡,她記得門主曾對其他的姊姊們做過那樣的事,做完了,得利的是門主一人,那些姊姊的下場都不太好。

        但這一次情況好像顛倒過來,又好像其實是一樣的,她沒有太懂,姊姊說要做,非做不可,做了才能救活那個男人……那人總愛跟她搶姊姊,還常常分走她一半的蜜棗糖糕,姊姊說他是她們的大恩人,她沒有喜歡他,但她不要他死,他死掉,姊姊會很難過很難過,姊姊難過,她也會跟著很難過很難過,所以他不可以死。

        孟雲崢,不可以死。

        姊姊要對孟雲崢做那些門主對別的姊姊做過的事,她希望孟雲崢好好撐著、撐得過去的話,那……那她以後會待他好一些,把蜜棗糖糕分給他多一些些,不會再過他亂發脾氣。

        這一邊,姜迴雪心裡是訝異是羞澀,默兒聽完她所說的,竟僅是表示明白般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起身離開石室。

        然,此時此際,她實在無法顧及默兒想些什麼,孟雲崢已成她心中首重。

        這個「以毒攻毒」的過程可想而知絕對不會舒適,她連一個好一些、乾淨一些的場所都沒辦法給他,就在這個仰首能見夜空、低頭四顧全無的石室裡,在這個硬邦邦的土石地上。

        幸得還有幾把明亮的火焰,還能圈圍出一個暖和的所在,讓她將他身上衣物盡數除去,撫上他古銅色的精實肌膚時,感受到的是陣陣溫暖,而非冰涼。

        她一直撫著他,不停撫觸,從面龐到他的硬頸,然後沿著兩邊寬肩撫到他厚實的胸瞠,小心翼翼避開胸上那黑血漸凝固的箭傷,再然後,順著他勁腰線條往下探撫,同樣仔細辨明他腰腹上的傷,那樣小心再小心。

        指腹與掌心下的他是那樣的暖,撫到後來甚至熱呼呼的,感覺血氣再次在膚底隱隱生動,那就足能證明他是活著的,沒有離開她。

        她感謝上蒼與地母,感謝所有天地神靈,切切地挽留住他,讓他在她身邊,在她身下。探撫的柔荑在那腹肌結實的丹田處來來回回,最終,鼓起勇氣探進他兩腿之間,圈握著他的命脈……困在「魘門」中整整十載,她見過太多男人作惡的場景,有太多被擄進雙鷹峰盜匪窩的姑娘家和少年郎,她沒辦法相救,僅能眼睜睜看著,看那些惡人在他們身上恣意妄為,幹出人神共憤的事,但她知道怎麼做,知道怎樣才會做得對,也許做得不好,但她會讓自己做對。

        在火光活潑跳動的熒熒照耀中,她卸去一身衣物,赤裸無垢的雪軀對上赤條條、全身被脫得精光的他,如此這般也算公平。

        希望他不覺痛苦難受,昐望他能盡情宣洩與解脫,她手勁儘可能輕柔,緩緩套弄。

        然後玉腿一個翻跨,直接跨過他的腰身,怕弄疼他,只敢在他身上虛懸著。

        小手持續上上下撫弄,她俯身緊緊望他,忽見他劍眉蹙起,鼻翼輕歙,那張剛毅的唇顫了顫,逸出一聲沙嗄至極的呻吟。

        她心口一緊,怕弄疼他趕緊鬆了手,豈料小手一放開,他喉中滾出更沉更重的呻吟,眉峰皺成巒狀,勁腰更是眷戀一般往上挺起。

        一時間她有些慌了神,底氣都快洩光,想也未想就順心而為了,她低頭含住他顫顫的唇瓣,軟舌舔過又舔,吸吮輕咬,在他再次洩岀呻吟時探進裡頭,勾卷他的舌,刷過他兩排白齒,舔著那柔嫩內頰,很憐惜、很虔誠地親吻著他。

        孟大爺,你要好好的,要開心快活,不要難受,不要病,沒有傷,更沒有痛……

        她的小舌忽被吮住,他迷迷糊糊間開始回應她,雙掌撫上她光滑的大腿,受著本能驅使,被溫暖的女體和熟悉的馨香迷惑。

        我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我還要執子之手,與你相伴到老。

        是那個令他鐵樹開花的姑娘,他嗅到她的香氣,嘗到她的滋味,聽到她在他唇上和耳畔輕聲細語……但是,她終究騙了他!

        她騙他!

        孟雲崢費力想清醒過來,腦中始終混沌,彷彿身陷重重濃露之中。

        然,身軀熱燙,氣息粗嗄,他能感覺到她的手是如何撫過他的軀體,引起怎樣的顫慄。

        呻吟衝口而岀,感覺腿間那一團熱火被完全掌控,他全身緊繃,血氣沸騰,一而再,再而三衝撞那層無形禁錮,像一拳拳打在棉花上,尋不到著力點。

        直到……直到潮濕的緊縮降下,他像衝破了什麼,被無比親密地包裹住,壓迫和劇烈的麻顫似波濤掀起,他以為自己正張聲大吼,其實仍難以清醒。

        眾人的合圍加上「魘門」毒蠱,再加上前所未見的強大氣勁,以及最後的落石砸身,他的心仍不允他輕縱神識,不能清醒,至少……

        至少能張目看上一眼,看她還想怎麼折騰他、欺他、折辱他的情感。

        靠著強大意志,他終於掀開猶如千斤重的眼皮,極勉強地張開兩道小縫。

        眼前的景象讓暴亂的氣血更加奔騰。

        欺騙他感情的姑娘玉體雪白透紅,髮絲飛散,她跨坐在他身上……不,不僅是跨坐,她是和他連在一起的,交融為一,他滾燙的身體在她體內,而她嘗試般很努力地動著,蹙起秀眉,輕咬嫩唇,微瞇著眼努力調適。

        猛然有些吃不消似的,她腰肢一軟,趴倒在他胸前,柔髮披散他半身。

        「啊!」姜迴雪驀地輕抽一口氣,近近對上男人斂垂的目光。

        「孟雲崢……你醒了是嗎?你醒了……」語調流露出歡喜,柔荑再次撫上他的臉,瞬也不瞬仔細端詳著他的五官神態。

        「……什麼?你想說什麼?」姜迴雪見他唇瓣掀動,趕緊湊近去聽,豈料,男人一雙勁臂突然發力,狠狠將她捆抱,狠到她胸中的氣瞬間全被勒洩出來。

        緊接著是一陣天旋地轉,姜迴雪發現自己從跨騎姿勢變成被壓,男人翻身壓在她身上,俊龐貼抵她的臉,身下親密相連的地方因他猛力的舉動引起一陣緊縮,她受不住地輕叫,卻聽到他恨恨低咆——

        「你騙我……你、你混蛋!」

        他咬牙切齒,牙關當真咬得格格作響,驀地虎軀震顫再震顫,喉中發岀另一聲低咆,他在她不意間的絞纏下傾洩,被濡濕得十分透徹。

        清空,濡染,交融,他深進她體內,她的血氣與女精亦進到他血肉裡。

        想嚴厲釋岀憤怒之情,讓她清楚他有多惱怒她,但……事與願違。

        孟雲崢在一陣不由自主的悍猛抽顫後,整個人再次癱軟下來,非常不甘心,但無能為力,他癱在非常混蛋又溫柔的姑娘身上、癱在人家軟綿綿的懷裡。

        直到天亮,姜迴雪這「以毒攻毒」的療法又在孟雲鋒身上行過一回,之後的這一次,神識未醒的他顯得安靜許多,靜靜由著她擺佈,軀體單純且直率地將感受展現出來,與她深切繾綣。

        天方透亮,她確認他身體是暖的,看到原本紫黑的血筋已變成鮮紅顏色,且浮筋正慢慢消退中,她還檢查了那兩處傷口,口子已有結痂之狀,被毒素侵害的周邊肌膚,那膚色也漸趨正常。

        她已經不明白自己變成什麼,但她可以成為他的藥,這樣,就好。

        他會慢慢好轉,這樣,就已經很好。

        替兩人將散落一地的衣物套回,她忍著腿間的古怪不適,慢騰騰步出石室,一出石室,她整個人就傻了,張著口說不出話。

        青族「魘門」的餘眾既然藏身在這座山峰中深處的深處,要尋到一些鍋碗瓢盆不是難事,就見默兒不知在哪裡找到一隻鐵鍋,正把鐵鍋吊在簡易搭起的木架上煮水,一旁地上則堆著一些她收羅到的乾糧和果物。

        這些都還好,真正讓姜迴雪怔住的是那些被拋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屍身。

        她看到身為「魘門」門主的那個男人,看到姜綺,看到好多個「魘門」門人,鮮血流了一地,把整片草地全染成鮮紅色,觸目驚心。

        想到昨晚為救孟雲崢,她就讓默兒獨自一個待在外頭對著這些屍首,內心一陣抽疼,她挪動腳步走向背對著她動也不動的默兒,從身後一把抱住她。

         「默兒……」她嘆息,臉頰輕貼。

       默兒好半晌才岀聲,語調平淡。「姊姊需要喝水,也許也需要清洗,默兒在上頭找到水源,取些水過來了。」

         「嗯。」姜迴雪低應,深吸了口氣收攏雙臂,將懷裡的人抱得更緊些。

         「姊姊……」

         「嗯?」

         「他們都被震昏,你也昏過去,孟雲崢撐到最後也昏過去了,只有我醒來。」頓了頓。「我很清醒,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我知道該做些什麼。」

        「默兒心裡很難受吧?」

        她沒有針對姊姊的問題回答,只平靜敘述——

        「石室塌陷一角,山腹也崩了,有孟雲崢那個笨蛋……唔,有他當屏障,我就躲著不動,躲到什麼聲音都沒有才爬出來。然後……那把刀劍就丟在那兒,我拾了來,在那些人的脖頸各抹一刀,從石室到外邊,所有倒地的誰也沒漏掉,誰也別想逃,乖乖躺在那兒,乖乖等我殺……姊姊,你看到沒,我把他們全殺了,他們那麼壞,我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姜迴雪心痛至極,既驚又痛,除了緊抱她已無其他方法。

         「姊姊,我心裡一點不難受,殺那些人時,覺得很快活,快活到想大叫,姊姊……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默兒很可怕?你會怕我會、會討厭我嗎?」

        姜迴雪繞到她面前,看著那雙彷彿開了大智卻猶帶懵懂的麗眸。

        「傻默兒……」她再次嘆息,捧著那張漂亮臉蛋,將額頭靠去抵著她的。

        永遠、永遠不可能討厭你,也永遠、永遠不可能怕你,因為默兒是姊姊的花啊,是在詭譎陰暗處中一直陪著我的漂亮小花……

        「姊姊……」心音用不著言語傳達,默兒已能感受,啞聲喚著,眸中有淚,對上姊姊早已蓄滿淚水的雙眸。

        姜迴雪咧嘴笑開,笑中帶淚,姊妹倆相互擦拭對方的濕頰。

        默兒好似化開內心憂鬱般,神態又恢復了點之前尚未開大智時的嬌憨,問道:「姊姊,我們往後去哪裡?還回帝京的大雜院嗎?」

        姜迴雪抿抿唇,輕問:「默兒喜歡那裡嗎?」

        「嗯。」毫無遲疑地點頭,但想了想又道:「不打緊的,姊姊去哪兒,哪兒都是好的,只是不回帝京的話,那、那裡邊那位孟大爺該怎麼處置?」

        這話當真把姜迴雪問住了。

        她從未想過如何「處置」孟大爺,就是沒辦法「處置」,他就是往她心裡紮根了,牢牢抓緊她一顆心,即便分離,從他身旁走開,因他而茁壯生長的柔軟感情永遠無法解除。

        見姊姊這般苦惱,默兒忽然瞇起雙眸,一手探向地上那把沾滿鮮血的刀劍。

        「姊姊,我去把他給處置了。」語氣陰惻惻。

        「胡鬧!」姜迴雪一把掐住妹子的嫩頰。

        「呵呵呵——啊!痛痛痛!沒有沒有,我沒要對他怎樣,沒要抹他脖子,只是要把刀劍丟還給他,姊姊沒辦法處置就不處置了,咱們……咱們跑了就是!」她抓著姊姊的手腕咧嘴求饒。

        欸,開智之後的默兒實讓她心憐也心驚膽顫得很啊!

        姜迴雪心裡一嘆,放鬆掐捏的手勁,改而揉著妹子的頰肉,道:「他還沒轉醒,不能放他一個人在這兒,再者……我實是欠他一個解釋。」要走的話,也得等她把話解釋清楚再走不遲。

        默兒眨眨眸子,表情小苦惱。「可是再不跑,山底下的官兵就要上來了。」

        姜迴雪微愣。「官兵?」

        默兒大嘆,一臉嗤之以鼻。「就說孟雲崢是個笨蛋!大笨蛋!他既然追了來,定然喊來幫手了,可是把大隊官兵丟在後頭獨自一個闖上來,逞能什麼?」

        他並非逞能。姜迴雪裡明白,她想,默兒心裡也是明白的,只是這一大一小鬥慣了,自家小妹總愛跟那男人唱反調啊。

        默兒再道:「我爬到上頭取水時,站在高處俯視底,遠遠的山徑上有大批官兵佈置,那些人小心翼翼移動著,許是山腹崩塌把他們驚著了,眼下就駐紮在山腰處,很可能會先遣人上來探看。」

        姜迴雪聞言不禁躊躇。

        唔……是非跑不可,她們姊妹倆出現在此,且毫髮未傷,已然倍受質疑,加上昏迷未醒的神捕大人和一票「魘門」門眾……那些門眾還是了結在默兒手中,數十人全被她用神捕大人的刀劍斷喉嚨,這些事要對官府的人解釋起來太匪夷所思,也太耗力氣,她不能讓默兒去面對那些事。

        所以,得走了。

        她需得再一次從孟雲崢身邊走開,但她知道,他會沒事的。

*             *             *

        這絕對是恥辱!

        混蛋!混蛋!她……她不能這般待他!

        孟雲崢從未有過這般遭遇,身體明明是自個兒的,卻全然不受自身所控制。

        他渾身熱燙如火,聚在丹田的氣血洶湧滿溢,腿間的男性命脈似一把筆直硬刃,生生插入混沌又緊窒的一團溫暖中……

        當一股親昵無端的血氣迫近時,那是外來的氣力,卻引導他紊亂的血氣相隨上下,如泉之流,然後任那股氣力融進血肉消失於無形之後,他的氣血依然能如環無端,終而復始。

        那是女兒家的精氣,酥柔似天降甘霖,流溢灌溉著他剛硬剽悍的血肉,這般陰陽相貫,滂沛妄行,那既強大又柔軟的精勁如湖澤滿溢一般潤過他的奇經八脈,衝破任督二脈上的一切穴位,大周天之後小周天,氣循全身,無窮無盡。

        她是拿女兒家的一身血氣抵給他,但,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要……他要……

        「唔……呼……」用儘力氣試圖出聲,他也以為真真喊出來,然,非也。

        有東西一遍遍擦拭他的額面和雙頰,感覺是熱呼呼的巾子,那條巾子沿著他的下顎往頸部擦,來來回回的,跟著是他的胸膛、雙臂甚至……甚至連腰腹與腿間都一遍遍擦拭過。

        他身上衣物重新被穿上整理妥當,連大腳丫子也是被擦掙後再套上靴襪,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對他做什麼,但神識就是由不得他指使,拚命要泅回現實之境,卻一再被重重迷霧壓下來,他掙脫不開這道無形鎖。

        然後聽到她在他耳邊輕聲說著——

        「我該走了。你會無事的,會很好很好的,我……我很對不起……」

        這世上的恩怨,很多不是單憑一句「對不起」就能擺平,他跟她算是結怨結到底了,而她不來好好面對,好好處理,竟然又想一走了之、溜之大吉,這……這算什麼事?

        他和她又算什麼?

        「混蛋……混蛋——混蛋!」

        他在一聲大吼中怒睜了雙目。

        張眼,映進眼裡的人眾多,事實上是太多了,全圍著他瞧,他想狠狠怒罵的那個姑娘卻不在其中。

        「孟大人,您別怒,那些『魘門』門眾確實個個混蛋,該死的就藏這個『燈下黑』的位置,害咱們尋了又尋,以為將對方盡滅了,其實他們人就窩在左近,藏在另一座山峰深處,當真可氣啊您說是不?但,無所謂了,那些混蛋們一個個全被了結,看樣子是被您的刀劍一一斷喉啊,呃……您、您不記得嗎?孟大人,您還好嗎?」

        他好得不能再好。

        炯目直瞪著帶兵上山的舊識李總兵,還有那幾個圍在他上方的小兵們,平躺在地的孟雲崢掀唇無語,卻知那負心姑娘老早跑得不見人影,而他——

        他則被上山剿匪的眾家兵勇,視作單槍匹馬挑掉整座賊窩的大英雄。

        混蛋啊她!

        李總兵繼續哇啦哇啦地叫,「哎呀,突如其來一場震動,震得大人您也懵了啊!孟大人定然是怕自己醒來會不記得,所以昏厥前才在地上寫了什麼是吧?大人當真懂得未雨綢繆?!

        「寫了……什麼?」他濃眉糾起。

        「嘖,那個誰跟誰,別擠著,後退後退!」李總兵將圍過來的兵勇揮開,指著淺淺刻在石地上的字。「孟大人您瞧。這不是您用刀劍刻的嗎?」

       孟雲峰垂目去看——

       白族聖地。

       他的刀劍正乾乾淨淨橫放在那四個刻字的下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8 08:40 AM 編輯

【第十四章】  孟大爺來襲

        官兵從前頭上山,姜迴雪跟默兒從山峰的另一頭跑掉。

        離開前,她再次探看孟雲崢的傷勢和狀態,他臉上恢復血色,不知是他體質較尋常人強悍,抑或與她交融為一後起了變化,他胸前與腰腹的傷復原得好快,距她之前查看不過半個時辰,竟已然癒合,生出薄薄一層新膚。

        沒能好好探究,她連好好與他道別都沒辦法,只能儘可能讓他舒爽些,用默兒燒好的熱水替他凈臉擦身,把他的刀劍也擦拭乾凈。

        然後她留了清水和果物在他身側,隨跟默兒一起離開那座天然蠱甕。

        不……那座被青族「魘門」視作根基的蠱甕山腹如今已不存在,全然塌陷,而「魘門」門主和為虎作倀的姜綺……她看到他們橫在石室外的屍身,默兒下手很狠,其他門眾皆是被一一割喉,只有門主和姜綺是被砍成數塊,還被斷頭。

        離開前,她安置好孟雲崢,踏出石室時,就見默兒靜佇不動,清麗臉蛋對著屍塊露岀笑靨,那既驚又痛的心緒再次襲來,讓她又想落淚。

        她上前拉住默兒的手,將她永遠帶離那個地方。

        永遠、永遠,她和默兒,再不會踏上那座峰頭,她們已然自由。

        默兒問她,往後該往哪裡去?

        當她認真思索起這一事,不知因何,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在虛空之境裡,與姥姥重逢的白族聖地。

        她要去那裡。她需要回去那裡。

        以往,那是她一直不敢碰觸的點,覺得自己已被弄得那樣污濁不清,她盡染毒蠱的血脈再也配不上白族大巫之名,彷彿光想著聖地那一片山林鏡湖,就已褻瀆了大巫白族。

        但這一次很不一樣,第一次的沛然「氣爆」,她不清楚自個兒究竟衝破什麼,卻是知道,她像被推進到另一個境界,一個之前從未踏足過的層面,所以才會在白族聖地的鏡湖上見到姥姥,而那樣的姥姥更可能是她神識中的演化,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從頭到尾與她同行,跟她對話的,很可能其實一直是她自己,姥姥早就不在了,一直存在的,都是她自己。

        所以需要回一趟白族聖地啊,去看看那個地方與她有著怎樣的連結,她被煉化成萬蠱毒膽,是催化一切毒蠱的引子,但她更是白族最後一任大巫所看重的血脈。

        白族聖地位在更西邊的姆蒼連峰,離開多年,那確切的所在她已有些模糊。

        然,神妙的是,當她帶著默兒去到那個被群山環繞的地方,她能憑著感覺去走,那座姆蒼連峰彷彿是母親腹中那孕育生命之地,任由她離開再遠再久,只要一踏上歸途,一切便是再熟悉不過。

        原以為應是渺無人煙之地,沒想到連峰的山中有小聚落,約莫三、四十戶人家。

        從塌陷的蠱甕山腹跑掉時,默兒很徹底地搜括「魘門」眾人身上值錢的玩意兒,得到不少銀錢、寶石和金葉子,姜迴雪就用了些銀錢在聚落裡賃下一屋。

        石塊夯土的屋子看著頗新,聽屋主老夫婦說,是特意請工匠師父進山裡建造的,準備給兒子娶媳婦兒的新屋,沒承想兒子娶了媳婦便隨岳家走商,媳婦是個識武的,沒留下來侍奉公婆,而是跟在相公身邊一路保護。

        屋子空著也是空著,加上姜迴雪給的錢可不少,乾脆就賃出去。

        屋中隔成五間,小廳堂、兩間方正的寢房加上小灶房,還有一間用來浴洗與如廁的小室,生活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不遠處便有口湧泉,入住十分方便。

        幾乎是每日,姜迴雪都會進白族聖地走走,有時在清晨時分,有時是日正當中,有時也會選在深夜時候,心頭一動,似靈通有聲,牽上她浸潤當中。

        從聚落步行進入聖地約莫需要半個時辰,她是喜歡那一段路的,在姆蒼連峰的環抱下,散步般穿過那一片雪松林海,去到在林海當中的那一面鏡湖,內心感到安定,但她一開始非如此。

        她這具身軀裡的「東西」,會隨她心緒起伏轉變,這是在歷經第二回「氣爆」之後,她再一次深切感受到的。

        那二天她踏進雪松林間,記憶帶著她回溯,回到族人遭殺戳的那一日,強大悲傷如狂潮打來,她神識無比清晰,眼睜睜看著黑氣從膚孔滲岀,遭她踏足行過之地,生機盡斷,全成焦土,而兩側離她較近的雪松則葉落根枯,松乾焦乾。

        稍不留神,她「萬蠱毒膽」的那一面就跳出來張牙舞爪,把生物氣息全奪去。

        不忘呼吸,不忘吐納,她漸漸習得該怎麼應對。

        她當場席地而坐,閉眸凝神練起「活泉靈通」,白族大巫的內丹吐納功法在這片聖地中更具威效,體內大巫的血脈如活泉涌動,她想著愉悅的事和那些令自己歡喜的人,讓她想得最深、念得最深的,除了孟雲崢沒有別人。

        睜開眼時,她的周圍白雪盡融,雪水滲進青青草地中,滋潤著一片翠綠,兩側已枯死的雪松再現生機,根幹有勁,立地昂然。

        白族大巫擅長醫術,能以巫治人,她似乎碰觸到那神妙的一塊,隱約領略了在虛空中姥姥說的那些話。

        她能害人,她能救人。

        成魔或成佛,全在一念之間。

        只是尚不敢大意在人身上嘗試,恰巧聚落裡的一頭母牛生產,結果是難產,折騰好久才讓小牛落地,但母牛也已奄奄一息,眼看救不活了,她完全是拿死馬當活馬醫,撫著母生的軀體,撫著、想著,讓靈通從體內與指尖散出,將生命活起。

        她救活母牛一事,在小聚落裡鬧得可不小,之後幾日,每天都有村民拉著自家有些狀況的牲畜過來請她醫治,細數數,有驢有騾,有負責下蛋的大母雞、有貓有狗,還有一頭最被村民們所看重的種豬。

        她儼然成了獸醫女大夫。

        「好了,大黃、二黃,姊姊來尋默兒了,我要回家等開飯啦!」脆甜的聲音滿滿笑意。

        「哎呀呀,不要再撲了,默兒明兒個再過來玩,你們……噢!」大姑娘家遭兩隻大黃狗糾纏不休,甫站好又被撲倒在地,漂亮臉蛋被舔得一臉濕。

        傍晩時分,姜迴雪從白族聖地返回聚落,回家之前先繞到樵夫老爹的竹籬笆院子一瞧,果然見到她家默兒又來玩狗兼被狗玩。

        大黃和二黃前些天隨樵夫老爹砍柴,因為護主而被一窩毒蛇人咬了,樵夫老爹登時拋了營生工具,用木架背起兩條狗一路狂奔回來,撲到她家門前大哭救命。

        幸好還存一線生機,兩條大狗生命力頑強,很堅韌地撐著,而且區區毒蛇之毒,即便一窩子,姜迴雪也是遊刃有餘。

        她把大黃、二黃救活,兩隻狗兒恢復得極快,然後後續就如此這般發展,她家默兒狠狠愛上「黃氏狗兄弟」,大黃、二黃也陷進漂亮姑娘的笑靨中,一人二犬當真合拍得很,每每分開都要鬧上許久,鬧得人家樵夫老爹都要吃醋了

        望著這樣的妹子,姜迴雪內心百感交集,總覺得開了智慧的默兒彷彿又回到無憂無慮的帝京生活,和那時在大雜院與她相依為命的她,其實一直未變。

        知曉自身也許有以巫醫人的能耐,她曾抓著默兒從頭到腳好好巡視了一番,結果令她驚奇亦感欣慰,在默兒體內,她已覺察不出毒蠱存留,是乾乾淨淨的、再純粹不過的血氣。

        許是默兒隨她練氣,多年後終有大進益,也可能再度歷經她的「氣爆」,無意間清除了所有不好的東西,答案沒有正解,但無論如何,默兒是好好的默兒,這樣,一切就都值得了。

        「姊姊——」此際,漂亮姑娘終於把兩頭大狗帶回樵夫老爹身邊,朝她跑了來。

        姜迴雪掏出巾子愛憐地拭凈她額上細汗。

        默兒好享受地揚高臉蛋,由著姊姊溫柔擦拭,還不忘搖搖拎在手裡的東西,開心道:「姊姊,樵夫老爹說你都不收診金,他就把自家腌制的臘肉留了一大條給咱們,瞧,這油花分佈得真漂亮,姊姊,咱們今晩炒臘肉來吃好不好?」她手裡那串臘肉確實好大一條。

        「好。」姜迴雪笑出聲來。

        「哈哈哈,回家做飯囉!」默兒挽著姊姊的手,走路一蹦一跳。

        突然——

        「姊姊,怎麼了?為什麼不走?」默兒腳步陡頓。

        姜迴雪四下張望幾眼,聚落裡一切如常,能聽到幾聲犬吠和牛隻們的哞哞叫聲,沒有任何異樣……但,就是有種說不出的異樣。

        今兒個整日,從她步進白族聖地再由那地方轉回,總覺得背後繃繃的,她感覺風的流動不太一般,然,也僅僅如此罷了,真要她說出哪邊有異狀,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靦腆地搖搖頭。「沒事,是我多心了,以為聽到誰喊救命。」

        默兒再次哈哈大笑。「姊姊這陣子聽到村民們喊了太多聲救命,救牛救豬還要救貓救狗的,耳朵要長繭啦。」

        姜迴雪也跟著笑出聲,與妹子邊閒話家常邊走回賃下的住屋。

        傍晩時分,遠天霞紅映進屋裡,滿屋子偏金紅的慵懶暖意,即便是大隆冬的山裡,燒炕的柴火尚留餘溫,灶房爐子內亦養著火苗,進屋裡還是溫溫暖暖的,讓人輕易鬆懈下來。

        許是太過鬆懈,姊妹倆慢悠悠步進屋中,默兒還喜孜孜哼著小調兒將臘肉放到桌上,這才驚覺屋中有人——

        「孟雲——」

        連那人的名字都不及喊全,默兒就被制住。

        不速之客手起手落、岀招俐落,默兒被點中要穴登時昏厥軟倒,還賴不速之客在千鈞一髮之際大掌陡抓,挎拎住她的後背心,才讓她的額頭不用去親吻地面。

        姜迴雪聞聲回首,乍見來者,只曉得瞠圓雙眸,半點聲音都出不來。

        她的直覺果然沒錯,一連串的異樣頻發,她尋不出癥結,原來癥結是他——孟雲崢。

        姜迴雪緊跟在男人身後,都快追著跑了,沒法子的,誰讓孟雲崢人高腿長,跨出一步抵得上她三步,害她追得氣喘吁吁。

        但不追不成,默兒被他拎著走,都不知一臉陰沉的他要把她家妹子拎到哪裡去。

        結果,是把默兒拎回她自兒的寢房,直接拋上暖炕。

        姜迴雪先是喘岀口氣,隨即又倒抽一口氣,因孟雲崢「解決」默兒之後,驀地轉身向她,那姿態就如托塔天王睥睨眾生,氣勢完全將她罩住。

        她一手撫著怦怦跳的胸口,臉蛋不禁赭紅,又覺得該說些什麼才好,出口便問:「你身上的傷好了嗎?體內的毒素應該清盡了吧?後來……嗯……後來有覺得哪邊有異狀嗎?」

       一連三問,每問一句就被他進前的腳步逼退一步,惹得她越問越小聲,越問,膽氣越不足。

       孟雲崢將她逼至角落,仗著人高馬大就是要欺負她,低首對她沉聲道——

        「我恩師穆正揚當年不意間被下了奇毒,正因如此才會卸下『天下神捕』一職,我一路追查恩師所中的奇毒,掌握到青族『魘門』之事,亦知此奇詭神秘的族門就掩在雙鷹峰那群惡匪身後……當日剿匪,從湍流中救下一雙姊妹,我一開始並未多想,之後實為探得關於『魘門』的蛛絲馬跡,不得不去尋那雙姊妹落腳何處。」略頓,他翼翼歙張地調息。

        「你猜,她們之後人在哪裡?」

        姜迴雪背貼著土牆,左右兩邊的路都被他封住,除了正面「迎敵」已無他法,再說,內心確實是愧疚的,她有許多事沒有說明,才教他繞了那麼遠的路。

        咬著唇說不得話,僅能怔怔望著那張火氣很大的俊龐,她眸光一下子模糊了,聽他很顯然已氣到不行般惡狠狠又道——

        「我那時被新帝留宿宮中,出宮後便接到消息,說是已尋得那一雙姊妹下落。她們隨走商馬隊進京,託了馬隊頭子賃屋長住,就落腳在城北松香巷,在那一座大雜院內……我衝至一探,那地方已然空蕩蕩……不,嚴格說來不算空蕩蕩,人去樓未空啊,人不在了,卻留下所有物什兒,所有東西都收拾得妥妥當當,被子迭得好好的,地掃得乾乾淨淨,灶房裡的鍋碗瓢盆全都洗凈收納在櫃中,好似主人家僅是出門溜轉一趟,很快便回。然後你可知,我在那衣箱中搜岀什麼?」

        姜迴雪似乎能猜到,但仍然沒有開口,淚水順著勻頰滑下。

        孟雲崢收攏五指,湊近她耳畔吐息——

        「是一件男子款式的寬大披風,披風領內側繡有『雲』字紋,那是我的。當年在湍流中救出那一雙衣不蔽體的姊妹,我將披風贈岀,你將它收進衣箱裡藏了那麼多年……你和默兒……你們姊妹二人一開始已將我認出,卻偏偏不提,究竟因何?」

        「不是……」她費力擠岀聲話。「不是不提……而是不知該如何坦白默兒與我並非親姊妹,是那些年落難時相互依靠的同伴,雖無血緣關係但情同手足……當日你率人剿匪,為我和默兒造出一個逃跑的機會,之後又從激流中救人……」抿抿嘴,試圖潤著乾乾的唇瓣——

        「還有後來你託給沙奇大娘的銀子和路引……能在帝京安居樂業,過上那幾年歲月靜好的日子,全是託你的福。我曾說過,全賴有貴人相助,才有後來的活路,孟雲崢,你就是我命中的那個貴人,若無你,我和默兒一直會衣不蔽體,餓死在荒野裡……一開始未提,後來也就不知該怎麼提,再者,我……我的身體不乾淨……」

        她說著、說著不禁垂下頭,秀顎卻忽地被攫住。

        孟雲崢扳起那張掛著淚的鵝蛋瞼,口氣仍舊不好,持續逼問。「那時剿滅雙鷹峰惡匪,找到二十具少男少女的殘屍,而你姊妹二人被囚於雙鷹峰多時……」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極深。「你是因為受了欺負,自覺身子不乾淨,才一直將我往外推,不肯與我共結連理,是嗎?」

        姜迴雪愣了愣,聽他又道——

        「即便之後你點頭允婚,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哄得我團團轉,又哪裡是真心要嫁!在你心中,我孟雲崢就那麼不堪一試嗎?不值得你冒險坦白?你未免太瞧不起人,太瞧不起所謂的心意!」

        這下子,姑娘家的雙眸豈能不變成流淚泉?

        姜迴雪終於弄懂他誤解了什麼,隨即又被他氣憤質問的模樣深深震撼,好像她有多貶低他,對他那般不信任,九死不足以謝罪似的。

        她的淚肯定濡濕他整隻手了,她沒辦法,只能透過淚光努力看清他。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那些少男少女是落在盜匪手中,供他們恣意玩弄,我和默兒……是青族『魔門』之物,是門主獨屬的玩意兒,那一窩子盜匪動不了我,也不敢動,因為不乾淨,因為……全身皆毒。」輕輕喘息——

         「『魘門』當年找到許多體質能受毒蠱入體的女兒家,我和默兒皆在其中,門主拿我們的身體當作養蠱的容器,以體為器,養蠱入身,有些人沒有撐過去,死狀奇慘,最終僅十五人活下,但很髒的,血肉已與毒蠱交融,不那樣的話,僅有死路一條,而我撐得很好,再骯髒再難受再毒,我都能讓自己不忘呼吸……」

        她眨眨淚眸,唇角微翹。

        「孟大爺……我沒有瞧不起你,你的心意……你的心意對我而言太過珍貴,是我這輩子活到現下所得到的東西中,最令我陶醉歡喜的,每每想著,心裡就暖洋洋,想笑,也感動到想哭,我想響應,但不能啊,我就是這樣了,他們說……說我已被煉化成萬蠱毒膽,你可知,我真的很毒,發作時能把地上的生機殺死一大片,還把雪松林都給毒枯了,你最好離我遠一點,我都不曉得會出什麼事,你離我遠唔唔……」喃喃低語的小嘴驀然遭封吻。

        孟雲崢低頭就吻,將嬌小的她緊緊抵在角落,唇上輾轉的力道甚狠。

        「你……不唔唔……」兩排貝齒被擠開,粉舌根本無處可躲,男人毫無章法全憑本能一通狠親,吮得她舌根隱隱生疼,鼻間、口中儘是他的氣息。

        臉蛋發燙,暈頭轉向,她被吻到腿軟,背靠牆角緩緩滑坐下來,他也沒放過她,堵著她的小嘴隨她一起放低身軀。

        比力氣是絕對比不過,姜迴雪最後放棄掙扎,等他恣意吻了個痛快放開她之後,她已喘得說不出話,雙眸都迷濛了。

        他沒由著她坐在地上,卻是將她攔腰抱起,直接送進寢房。

        他知道默兒的寢房,也知道她的是哪一間,如此熟門熟路的,姜迴雪模糊想著,都不知他藏在暗處觀看多久,說不定為了「熟悉地形」,老早已摸進屋來好幾回也不一定。

        噢,不,這不是重點,眼下最緊要的是他、他不能一直來親近!

        甫被放上暖炕,她甩用頭想要清醒些再與他談,右腕驟然一沉,有什麼東西掛上來。

        她聽到「喀啦」一聲,低頭去看,雙眸瞪圓了。

        「孟雲崢……這、這……啊!幹什麼?」她的右腕不僅被他上了精鐵手銬,還被拉高過頭,手銬另一邊直接銬住炕頭箱櫃的一根木腳。

        箱櫃雖不巨大,但整體是實木打造,裡頭還收納著衣物和不少雜物,對纖秀的女兒家來說著實沉得很,姜迴雪被銬在那裡,一時間還真掙不開。

        未被銬住的左手拚命想弄開右腕上冰冷的鐵銬,但徒勞無功啊!

        「孟雲崢!」驚到眼淚都凝住,她漲紅臉瞪人。「你什麼意思?」

        「意思很簡單,就是怕一個沒留神,又讓你給逃掉。」將人銬住,他孟大爺鐵臂盤胸立在炕邊,居高臨下注視著落網的獵物。

        「我、我又沒逃……」

        「你敢說!」男嗓陡硬。

        她心口一跳,知道他意指什麼,但還是要為自己辯駁——

        「離開大雜院是因為默兒被『魘門』的人迷昏帶走,他們要的是我,我非跟去不可,然後那日……你獨闖另一座雙鷹峰,後來發生那麼多事,官兵要上山了,如果我和默兒繼續留在那裡,接下來將是無窮無盡的麻煩,默兒……默兒把所有被震暈的『魘門』門眾全殺了,不能讓官兵們察覺,我不能讓她面對那樣的事………我在石地上刻字了,白族聖地,就是想著,也許你會尋來,白族被滅,聖地所在之處也不再神秘,不難打聽到的……」

       「你要我尋來幹什麼?」孟雲崢忽問。

        她神情微怔,眸光湛動。「就是……盼著能跟你好好談談,把事情全數告知,畢竟欠你一個解釋,要都了結了才好。」

        「倘是我最終沒來呢?」他再問。

        她沒有立即回答,令男人臉色微變,聽他緊接著問——

        「我沒尋來,你可會尋我?」

        四周陷進一片寂靜,姜迴雪掀唇無語,像被問倒了似的。

        「不會。我沒尋來,你也不會再去尋我,然後你與我也就那樣,從此陌路。」靜了好一會兒,孟雲崢終於沉靜啟嗓替她作答。

        「你若沒來,也許……也許那樣對你才是好的。」姜迴雪悄聲道。

         他臉色驟然再變,讓她不敢再放膽直視,豈知他不讓她挪開眼,一個箭步上硬生生扳正她的臉,整個人逼到她面前。

         「那你對我做的那事,那件趁我昏沉不明、壓在我身上做過的事,強上再強上,又算什麼?你做完就跑,將我棄之如敝屣,若我不自己來,你也沒打算給個交代,你到底把我看成什麼?」

        姜迴雪滿面通紅,凝在眸底的淚再次溢出。

        「那件事,那、那是逼不得已的,我不是有意那樣對你……你身中『魘門』門主的奇毒,我找不出解藥,也不知解藥為何,甚至連你中的是什麼毒都搞不清楚,但我能救你的——」她心促氣喘。「我能救你,因為我的血肉與精氣能吞噬你身上之毒,我是煉化而成的萬蠱毒膽,我是你以毒攻毒的解藥,所以才會……才會那樣一意孤行,但絕非莽撞,我很願意的,一萬個願意,你好好的,我也就能好好的,我很願意啊……」

        「可要是我不願意呢?你想過沒有!」他恨聲問。

        姜迴雪全然沒思慮過這事。

        在那樣的情勢中,首要考慮的根本不是他的意願為何,而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他的命,比她自個兒的更緊要,她未曾想過他要還是不要,只曉得那是她要的。

        好像……真的很對不住他。

        不!不是好像,她是真的很對不住他。

        「我很……很抱歉。」喉頭緊澀,她艱難地想把話說順暢,但說來說去又能說什麼。「孟雲崢,我很抱歉……」

        她聽到一聲怒吼,像是被氣到不行了,那憤恨自然而然從喉中洩出,隨即她就被「襲擊」了。

        熱燙似火又堅硬如石的男性身軀像泰山壓頂般壓得她仰躺在炕上動彈不得,又是兜頭罩腦一陣狠親,她邊哭邊掙扎邊搥打,那些力氣使在他身上像是在替他搔癢,但不能由著他來,她真不知會出什麼事。

         「不要啊,孟雲崢……你、你起來,放開我,不……不成的——」估計她雙手加雙腿的力氣都抵不過他一掌,何況此時還被銬起手,怎麼搥打都沒用,臉仍讓他親了個遍,衣襟跟腰帶全都鬆開,連裡褲的帶子都被扯鬆開來。

        她的掙扎徹底挑起男人的火氣。

        孟雲崢扣住她的臉,唇貼著她的小嘴,灼燙的氣息化成一字一句噴進她芳口裡。「什麼你要的時候就可不顧一切大膽妄為,而此刻卻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世上豈有此理?」

        他這是在跟她鬧呢!

        姜迴雪又急又氣,小手忙抵著他硬邦邽的臉,緊聲道:「那時你身中『魘門』劇毒,我亦是滿身的毒,我是門主煉化出來的蠱人,也是專為毒蠱煉化而成的藥人,我能成為你的解藥,所以才……才那樣蠻幹,但此際你已恢復強健,我、我這具身子仍然不定性,你不能這樣蠻幹,要出了事怎麼辦?」

        他深深看著她,眉目深沉,表情執拗——

        「就來瞧瞧還能出什麼事,真要出事,那就讓它出,我自行擔著。」

        她搥他,邊搥邊哭。「你若出事,教我怎麼活?」

        「那就一起生一起死。」將她掄成粉拳的手腕按住,他再次重重親她。

        姜迴雪先是被他的話震得渾身發麻,接著又被吻得頭昏腦脹,突然身上一輕,壓在她身上的男人起身站在炕邊,此時屋中已然昏暗,但他的雙目是那樣明亮,那樣神俊深邃,他望著她,然後……開始慢條斯理卸下衣褲。

        噢,她根本無法挪開眸光,無法不去看他。

        他解掉綁手和皮製腰帶,脫掉靴襪和內外兩層衣衫,連底衣和裡褲全都卸盡。

        赤條條的神捕大人昂揚而立,被姑娘家緊緊盯著,他毫無羞赧愧色,像為了讓她看得更清楚似的,他靠得更近,重新上炕。

        他臍下之物氣血飽滿,形狀明顯,姜迴雪記起強上他為他解毒的那次,似乎沒有眼前這樣……充滿威脅,令她周身發軟又膽顫心驚。

        紅暈布滿鵝蛋臉,她中了他的「美男計」,當他再次覆上她的身子,她只顧著努力呼吸,有幾回連呼吸都忘記,再也吐不出拒絕的言語。

        彷彿見「嚴刑逼供」已有成效,他終於卸下她右腕上的鐵手銬,同時也將她衣衫盡數褪去,女兒家窈窕的身子無一絲遮掩呈現在前,胸脯雪白,腰肢柔韌,一室幽微中閃動著瑩瑩膚澤。

        即使未被銬住,姜迴雪若要逃,也已掙脫不開。

        男人將自身當成枷鎖,以唇舌、四肢和精實的軀幹親密地將她鎖在身下。

        他決心要這樣做,她所憂慮的事他根本不放在眼裡。

        當她被亂七八糟的熱火燒得神識也亂七八糟時,男人架開她的腿,徐慢且堅定地進入她體內,這刻,他臉上嚴厲的銳角在她眼中變得好模糊。

        神魂被深深觸動,什麼都錯了,又像什麼都對了,如同她不該在他懷裡,但兩具身軀卻無比合拍,他的充滿和她的絞纏,連動繾綣,氣息相融,她的五官完全被迷惑,忘卻身所何在,聽不到其他聲音,裡裡外外僅餘他這一人。

        最後一波震蕩,她攬緊男人的寬肩和硬頸,玉腿圈緊他的腰,淚流不止。

        她攀住他,身體在歡愉中蕩漾,指甲在他堅硬的肌肉上留著小小月牙印,她的貝齒亦同時在他肩頭咬出兩排印痕……

        到底又再一次深入彼此,控得這樣深,交纏得無比徹底,若然出事,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擔心?你不是能以毒攻毒?倘是我因此再次身中奇毒,你盡可以來強上我,像那一日在石室那般。」略頓。「不用強上,我配合就是。」

        兩具赤裸身子在暖炕上亂過一番後,孟雲崢以恰到好處的力道抱得她無法動彈,兩人相貼側臥,他從背後攬她入懷,一條腿跨在她雙腿上,鐵臂就橫在她柔軟胸房的下端,姿態極具佔有意味。

        他知道她並未暈厥或睡去,亦能猜出此時她懸於心頭的憂慮為何。

        她一心為他,他豈會不明白。

        但明白歸明白,還是氣恨難平,惱她只想獨力闖難關,身陷困境時只想到要把他撇乾淨,從未想過向他求援。

        沒錯,他就是很受傷。

        身為堂堂男兒漢,連個心上人都護不周全,還令她如此憂心難安,裹足不前,既是這般,那他就毫無保置趨向前去,用盡一斷她退路,也斷自己退路,就討她一個不能悔。

        許是他有些滿不在乎的語氣觸發她的火氣,女兒家也是有血性的,姜迴雪在他懷裡掙扎起來,他大發慈悲放鬆箝制的力道由著她轉身。

        她轉過來面對他,秀眸瞪著,然頰面上的紅暈猶然灰退,瞪起人來實在沒多少氣勢。

        「我說錯了嗎?有什麼好擔心?」孟雲崢沉眉冷目。「笨蛋。」

         ……笨蛋?他罵她……笨蛋?

         她憂心忡忡,想過又想,想得心肝脾肺腎都要糾結了,他卻罵人!

         泥人也有三分性叫!她有默兒說他是笨蛋,果然沒錯。

         「你才是笨蛋!你才是!」她忍不住罵回去。

        孟雲崢頓時感到驚奇,一是向來溫柔綿軟的姑娘家被他逼到口出惡言,二是被心上人罵了,他竟覺挺受用,氣憤不平的心口像被熱呼呼熨燙過似的,變得服貼,也舒坦許多。

        莫非他亦是骨子裡犯賤,被罵了才覺痛快?不行,不能讓她太好過。

        他冷哼聲,道:「是,我就是笨蛋,才會信你這顆混蛋說什麼執子之手要與我相伴到老,說的話可真好聽,你混蛋!」

        「你、你……」

        「我如何?」

        她無話可辯,囁嚅了幾聲,秀巧鼻頭又變得紅紅的,遂收斂下巴試圖藏起臉容。

        很好。他又把她惹哭。

        孟雲峰都不知該誇自己抑或賞自個兒幾拳。

        「說不過就哭鼻子,這麼柔弱好啃,還想學誰耍狠?」他碎碎念,念完,無奈一嘆,還是再次擁她入懷,低頭去尋她的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22 10:53 PM 編輯

【第十五章】  溫水煮青蛙

        連著幾番折騰,淚水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姜迴雪是被孟大爺抱著進到小室裡浴洗的。大浴桶裡有他燒好的熱水,一旁架上備有乾淨的巾子和衣物,坐在浴桶中,昏昏然靠在他胸前時,她再一次確定他孟大爺這兩日一定埋伏在周遭,窺視她許久,連她這屋子的格局擺設以及她東西放哪兒,他都了如指掌。

        他是把在外頭辦差的那一套使在她身上了。

        先佔得先機,熟悉地形人物,之後設局引誘,再來個甕中捉鱉。

        他還把她銬起來「拷問」,問完口供還「就地正法」了,簡直惡霸上身……不,那確實是他的本色,手段狠厲,雷厲風行,要不,也擔不起「天下神捕」一職,是她結結實實惹惱他,撞在他手裡,才會見識到他蠻橫的那一面。

        浴洗過後又被送上暖炕,她迷迷糊糊睡著,不知睡了多久,她驟然睜眸。

        她七手八腳掙開男人懷抱,跳下炕往自家妹子的寢房跑。

        默兒還沒醒,被點了昏睡穴,睡得直打貓咪呼嚕,但小肚子竟然咕嚕咕嚕叫得可響了。餓過頭會傷身的,她扭頭瞪視跟進來的孟大爺,後者不痛不癢地聳聳肩,沒等她發話已走了過來,抬手幾下起落,立時解穴。

      然後,彷彿還在松香巷大雜院裡,天將亮未亮之際,灶房已炊煙裊裊。

        姜迴雪淘米煮粥,把從樵夫老爹那兒得來的臘肉,與蒜苗和青蔥一塊兒炒了,再配上新腌的醬菜和村民們相贈的辣香腐乳,一頓飯吃得孟大爺通體舒暢。

        但默兒不太舒暢。

        老實說,應是不痛快得很。

        她知道自己被偷襲了,還知道遭偷襲睡著後,姓孟的那個笨蛋肯定對姊姊幹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要不,姊姊臉蛋不會那麼紅,與她四目對上時,姊姊臉紅了,與那個笨蛋對上眼時,加倍的紅,而姓孟的完全就像偷腥成功的貓那樣,一臉的自在得意。

        可惡!不給他吃!

        姜迴雪實在不懂為何默兒對上孟大爺,就很乾脆地退回尚未開智時的模樣。

        氣鼓鼓的臉蛋,眼刀亂飛,甚至只要孟雲峰朝哪個盤子下箸,默兒就把哪盤菜搶到自己面前,還圈起臂膀把幾盤菜保護起來,不讓他吃。姜迴雪還不及勸說,孟雲崢已淡然道——

        「所以還是讓你睡著比較穩妥,要不,我都沒菜吃了。」

        這絕對是威脅。

        意思是,再不乖乖把菜讓出來,就等著被他點完穴丟回房裡。

        默兒漂亮眸子裡儘是委屈,想了想,還是把手臂撤下,她改變策略,只要孟雲崢夾哪盤菜,那一盤她就得夾比他還多,把好吃的全挑光,最後是姜迴雪擔心她吃得太撐,開口說話了,她才聽話停箸。

        結果他孟大爺當真就這麼窩下來,賴著不走。

        姜迴雪沒料到會是這樣,她的屋子裡多出一個大男人,隔天一早在小聚落裡便都傳開,她還沒想好說詞,慣於跟三教力流打交道的孟大爺見人說人話、見說鬼話的功力一啟,那是比什麼都厲害,三兩下已輕易跟幾戶村民們聊到山裡砍柴、河裡抓魚和設陷阱捕獸的活兒。

        身為房東的老夫婦見到姜迴雪還笑著直誇——

        「小娘子嫁的這個兒郎很好啊,又高又壯,說話得體,懂的事又多,是個能依靠的,咱聽你家那口子說,你與他是相識了五、六年你才允婚的,這樣好啊,知根知底的,嫁著多安心。」

        所以她成了他家娘子,他則是她家相公。

        她是因某天心有所感決定回一趟姆蒼連峰這個出生之地看看,他則是久候妻子不歸,相思太過,不惜千里趕來相迎的丈夫。

        村民們見識過姜迴雪神妙的治癒能力,一聽到「某天心有所感」,都信得真真的,覺得她定然感應到什麼,才會來到這裡。

        孟大爺對村民們說的話半真半假,但世道原就是這樣,謊言藏在真話中,博取信任自然輕易許多。

        欸,事情發展成這般,姜迴雪進也不是、退也不成,她都還搞不明白跟孟雲崢之間算什麼事?是和好了嗎?抑或他仍在惱恨她?

        再有,這三、四日他與她同榻而眠,對她體內未去的毒蠱完全不忌諱,想親近就親近,惡霸得很,但她也是不爭氣,自識得對他的情慾,他一來碰她,她渾身便發軟,有時他一個眼神淡淡掃來,她也能身泛潮紅,心音如鼓。

        迷毒。

        她中了他的毒,被迷得無可救藥,很慘。

        他發動「奇襲」的那晚,過程太混亂,她心緒亦亂許多事未能道明,之後她將自己出身大巫白族以及白族被滅之事——告訴他,也把姜綺與她之間的牽扯解釋了,最後提到背著默兒躍下鷹嘴崖壁那一日的事——

        「最後一關的煉化就在那座蠱甕山腹中,我們一群共十五人,從那間石室被趕進山腹裡,那裡的毒物和蠱蟲之數不是常人能想像的,四處瀰漫著很難聞的氣味,我沒有逃過……嗯,應該是說,我以為自己沒有逃過,默兒一直守著心跳與氣息俱無的我,之後醒來,人就在門主的洞室裡……」

        孟雲崢隨她一訪白族聖地,走在結凍的鏡湖邊上時,聽她緩緩述說。

        聞言,他沉吟幾息,道:「心跳與氣息俱無,之後又轉醒,倒像陷入假死狀態。」

        姜迴雪點點頭。「也許吧。但那段渾沌不明的時候,我到身為白族大巫的姥姥與我說話,是姥姥的聲音令我神識不至於陷得太深,而後……就是默兒的喊聲,我聽到默兒尖叫、努力張眼……映入眼中的是身為門主的那人慾拿她以毒攻毒來補身,正在欺負她,而姜綺在一旁興奮瞧著。」

        她嗓聲有些破碎,臉色微白,身畔的男人突然立定腳步,將她扳正過來面對他。

        此時此際,姜迴雪也管不了他是否還在惱她,腦袋瓜已頂了過去,抵在他胸膛上,輕聲又道:「我並不清楚那時自個兒發生何種異變,就是一股氣在體內集結,因為痛到不行,心很痛,五臟六腑都好痛,沒能壓抑也不想壓抑,只能狂洩猛爆……我把人都震昏了,沒法子多想,爬起來背著默兒就逃了,不能往底下逃,太多惡匪守在那兒,只能往上走,往上還有一線生機……」

        「所以你們倆逃上峰頂,再由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孟雲崢替她作結。

        「嗯……」頭頂心蹭著他的心窩,點了點。

        她這小小動作挺孩子氣,但充滿依戀,她自身也許未察覺,卻已令男人心情轉好般悄悄揚起嘴角。

        「你醒來的那個洞室,我應是去過,它在雙鷹峰上錯綜複雜的山徑裡,鑿得頗深頗隱密。」回想著,他沉靜道。「裡邊擺設異常奢華,卻是一片凌亂,但猶能追蹤出來一些痕跡。」

        姜迴雪言臉容陡揚。「你、你去過?唔……也是,當日攻下雙鷹峰,剿了匪,定是要好好搜查一番,不能有漏網之魚。」

        「結果還是讓幕後主使者逃掉。」孟雲崢了挑眉。「從那個深鑿的洞室開始追蹤,一路往鷹嘴崖壁上去,可以發現前後有兩組人從崖壁上跳下,你與默兒是一組,而如此看來,另一組人馬亦有解答了。」

        姜迴雪道:「那是姜綺馱著門主一起逃了。門主當時遭毒蠱反噬,狀態應該十分不好,姜綺將他帶走,再召喚門人援手,要在你們上山搜查前逃走,並非難事。」

        孟雲崢微微頜首。「卻是未知青族『魘門』有一座視為根基的蠱甕山腹,這五、六年來他們隱密行事,竟就避在另一座雙鷹峰。」實是他太過大意。

        說到這兒,姜迴雪禁不住內疚,咬咬唇低下頭,「我以為當年雙鷹峰的事已了結,不知道你一直在追蹤他們……」

        「若然知曉,你會把實情一五一十全告訴我嗎?」

        「嗯……」她深吸一氣。「我會。我會把自個兒知道的、曾歷經過的,全告訴你。」

        「然後呢?」孟雲崢淡淡問。

        「然後……然後……」像被問住了,她兩丸眸珠顫動,咬唇無語。

        「然後你會帶著默兒收拾細軟,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乾脆替她作答。「你覺得自個兒不好,覺得這樣的你會害了我,所以從我身邊跑掉成了唯一的選擇,卻從未想過問問我的想法和意願。」

        結果還是繞回老問題。

        她靜了好半晌,嘆息般低語。「我就是怕……怕你身子要出事。」

        「我的身體已然出事。」語氣持續平淡。

        姜迴雪五官陡凝,瞠圓眸、張著囗,像要呼救又叫不出似。

        「你、你……我那個……」她甩甩頭,接著竟打了自己一巴掌,重整思緒焦急問:「孟雲峰,你哪裡出事?五臟六腑感到疼痛嗎?還是氣血運行有古怪?是什麼時候發覺的?你怎麼現在才想到要說!」她拉他的手大步走。「跟我回去,我先用白族的『活泉靈通』助你行氣,為你內觀,我能找到問題出在哪兒的,我們先回去。」

        孟雲崢任由她拉著走,微翹嘴角聽她焦灼不已地念個不停,直到兩人走進雪松林海間,他突然止步,還將她倒扯擁入懷中。

        姜迴雪急到眸底都有水光了,望著他,她輕輕喘息,不明就裡。

        他倒是一臉從容,慢條斯理道:「如此想來,你將我壓在石室地上以毒攻毒時,那是你的初次,嗯……自然也是我的頭一遭,養了二十多年的童子功一洩千里便也罷了,卻又被你灌進什麼,身體從那時開始就變成這樣了。」

        她雙腮微紅,緊聲問:「那、那你到底是變成怎樣?」

        「就這樣。」颼——

        說真的,姜迴雪完全來不及眨眸,她才聽到他答話,風聲過耳,人已在林海中最高的那一棵雪松樹梢上,孟大爺牢牢穩住她,那根支撐他倆的細枝椏動也未動,彷彿立在它上頭的不過是兩隻小黃鸚。

        她知道他武藝超群,但這幾乎是瞬間移動,是輕功練得再爐火純青也趕不上的神速。

        「孟大爺,你變厲害了……變得……太厲害了……這、這不可能,可是真發生了呀,怎麼會……」雪松上實在太高,唯有他是依靠,她把他抱得死緊,十指揪緊他的衣,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所以我真成『藥人』,採陰補陽嗎……啊!對,很有可能,採了我去補你,那也好那也好,你頭一遭就那麼沒了,石地那麼硬,那地方又那麼骯髒,你肯定被弄得很不舒服,是要好好補補的……」衝擊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碎念什麼。

        直到她的長髮被他輕輕扯住,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看他,這才回過神。

        孟雲崢俊目深邃,靜靜道:「我倆的初次,我神識迷亂不清,根本不知從你身上奪走了什麼,我不舒服,你又何嘗不痛?」

        得知他「身體出事」是這麼一回事,她稍稍吁出一氣,但一再談及兩人的頭一回,她泛紅的臉蛋變得更紅,抵著他搖搖頭。

        「開始是痛,後來嗯……適應了你在裡面的感覺後,就沒那麼痛了。」無處可躲,說完她閉起眼,真的會害羞啊。「你沒有奪走什麼,是我自個兒想給你,我、我還欺負你了……」

        他胸膛輕震,笑聲低低洩出。

        這是他「追捕」她來到此地後,在她面前露出的第一抹愉悅笑意,對他的笑感到久違,姜迴雪不自覺張開雙眸,定定然望著他稜角軟化的面龐。

       之後他微斂笑意,嘴貼在她的耳鬢,頗鄭重道——

       「你欺負我,這筆帳確實得仔細算好,往後總要連本帶利欺負回來。」

        往後。他提到這兩字。

        姜迴雪算是察覺出來了,孟大爺窩在這個小聚落不肯走,大有「溫水煮青蛙」的意圖在,而她就是那隻被煮的青蛙。

        那男人知道她內心的憂懼、躊躇和抗拒,也知道她對他的傾心和喜歡,他就拿自己當「武器」來使,試圖抹去她心中一切不安,加深她對他的依戀,他要她毫無顧忌走回他身邊,再難放開他。

        笨蛋。

        她有什麼好,值得他費那麼大心思?

*             *             *

        今日一用過早飯,孟雲崢就策馬離開了,說是要去迎接一位女老前輩的車駕。

        一個時辰後,就見兩輛樸實無華卻堅固精巧的馬車在孟雲崢帶領下趕進小聚落裡,姜迴雪聞聲出來相迎,默兒則在門後覷看,而從頭一輛馬車上跳下來的人竟是有「帝京玉羅剎」之稱的康王妃穆開微,既見康王妃,跟在她身後下馬車的不是康王爺還能是誰?

        至於孟雲崢所提的那位女老前輩則是獨自乘坐在第二輛馬車內。

        能被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人如此敬重,定然是十分不得了的人物,姜迴雪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是,女老前輩被迎來這裡做什麼?

        更奇怪的是,她上前拜見那位看起來似年近古稀的女老前輩,甫打了照面,話都還不及多說,她眼眶就莫名發燙,鼻中酸澀。

        後來才知,女老前輩姓鳳,名諱清澄,是醫毒雙絕手,康王妃穆開微如今拜在她門下隨她習醫識毒,而老人家與康王爺似乎也熟識。

        這位鳳清澄老前輩的身形和神氣,竟與白族大巫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同樣是瘦瘦的身軀、圓圓的臉龐,再尋常不過的模樣,但那雙眼彷彿看盡人間生死與哀樂,洞悉所有混沌和無明,可以直迫心魂。

        面對女老前輩,姜迴雪險些把「姥姥」兩字喊出來。

        孟雲崢之所以迎對方來此,實是想請女老前輩對她和默兒仔細地望聞問切一番。

        一行人進到屋裡小廳,姜迴雪連壺熱茶都還沒奉上,腕脈已被鳳清澄按住。

        許是她的狀況實在太罕有,大巫血脈卻被煉化成萬蠱毒膽,後又靠白族的內丹吐納功法將毒蠱抑住,一層迭上一層,都不知體內這座「戰場」到底誰當家,鳳清澄診到後頭,細細小眼睛直發亮,陡地抓住她的小手。

        「太好了,你隨我走。」

        女老前輩一噴出這等話,在場的康王爺眼角直抽,心想,老人家奪了他心愛的王妃還不夠,又見獵心喜欲奪別人的心頭好。

        康王爺一臉同情地看向孟雲崢,後者的眼角也狠狠抽搐中。

        「鳳老前輩,她只能隨我走。」孟大爺盡量令自己從容不迫,但兩隻巨掌已不自覺緊握成拳,下意識欲威嚇誰似的。

        聽得這話,鳳清澄哼笑兩聲不予理會,直接對姜迴雪道——

        「你的出身我已耳聞,大巫靈通之事我雖不曉,但你體內毒與蠱的變化實是絕世希罕,青族『魘門』的萬蠱毒膽之說,看來並非空穴來風,妙的是你的體質能將毒蠱煉化成真氣,以短為利,這股源源不絕的真氣使得好的話,能茲潤自己亦能滋潤別人,使得不好的話,輕易能奪人性命。你隨我走,讓我就近觀察鑽研,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住這股氣。」

         「師父,這……」穆開微覺得需替師兄說兩句,把人家姑娘留下來給師兄才好,但她家這位師父向來一意孤行又極寵愛女兒家,才不管男人們順不順心,欸,當真無語。

        這一邊,孟雲崢不禁要懷疑,為何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眼角抽得更厲害了。

        然而,受在場所有人矚目的姑娘家此刻卻是靦腆微笑,輕和道:「多謝鳳老前輩,我其實……已找到如何控制住那股氣的方法,我想應該是那個方法,不會錯的,只是還不斷嘗試中。回到姆蒼連峰這兒,離白族聖地那樣近,我與這個地方仍有切不斷的靈通相繫,我……我待在這兒挺好,就不隨您走了。」

        鳳清澄挑眉,問:「你說的方法為何?願聞其詳。」

        姜迴雪臉上的靦腆之色更深,點點頭答道:「只要想著愉快的事,讓自己開心的事,即使悲傷難過也不失心神,那樣就能與體內那股力量共存共生,甚至能借力使力,如同鳳老前輩您說的,以短為利,滋潤自己也滋潤別人。」

        鳳清澄一道灰眉挑得更高。「所謂愉快之事、開心之事,你想的是什麼?」

        姜迴雪忽而揚睫望向佇立在一旁的孟雲崢。

        她實在不是有意那麼做,當她答完話時,腦中一閃,頓時意會到,孟雲崢是被她「滋潤」過的第一人,用了那樣親密無間的方法去滋潤,而那種方法,她也僅會用在他一人身上。

        腦中想著,心中悸動,自然而然朝他望去。

        是孟雲崢那張嚴峻面龐忽現古怪赭色,目光直勾勾將她鎖住,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以行動代替解答,告訴在場之人——

        他,孟大爺,就是令她愉快開心的泉源。

        「陰陽調和,欸,原來如此。」鳳清澄徐徐下了結論,閉睫想了想,頷首道:「也罷,那確實也是個法子,你用著順手就好,等用得不好了就再換一個,沒什麼大不了。」

        欲辨無從辯,臉皮甚薄的姜迴雪都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

        而孟大爺不僅眼角亂抽,兩邊額際的太陽穴更是鼓跳不止。

        什麼叫「用得不好了就再換一個」?他怎麼說也是身強體壯、氣血充沛得很,能讓那姑娘用得不好嗎!

        鳳清澄不理旁人想些啥兒,她揮揮手,很快地將姜迴雪這一頁揭過,改而搭起默兒腕脈。

        令姜迴雪訝異的是,默兒不喜被旁人碰觸、尤其是陌生之人,但女老前輩執起她的手號脈時,默兒毫不排拒,很安靜……嗯,應該說,今日有客來訪,默兒頭到尾當真安靜得很,一雙漂亮眸子卻一直很認真地看著。

        見鳳清澄診完默兒的脈象後,竟然探出劍指,緩緩觸在默兒的眉心之上,姜迴雪一顆心提得老高,一旁觀看的康王爺夫婦和孟雲崢亦都面露訝異。

        氣劍指隱隱發出,姜迴雪即便不識式,這些年練氣卻也練得頻有心得,能瞧出女老前輩使的是某種以氣內觀之法,那要內力極深厚的人才能辦到,一時間對鳳清澄的崇敬之意更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約莫半炷香的時間,鳳清澄收回劍指,拍拍默兒的頭竟是……笑了。

        是很單純的愉悅笑意,不是老人家一貫的冷笑、哼笑或詭笑。

        「你這孩子心術真好,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敢愛敢恨,狠起來絕不留情、絕無退路,只曉得直直往前衝,摸黑走到底,真好,真是好孩子,跟我一樣好呢。」

        眾人無語,只有姜迴雪這個「慈母」笑得安心,「鳳老前輩,那我家默兒身子骨無事吧?我也曾學您那樣,用別的法子內觀過她的體內,好像……應是乾乾淨淨,再無毒蠱依附而生,是嗎?」

        鳳清澄點點頭算是答覆了,衝著默兒又笑。「好孩子,你隨我走,拜我為師,你這心性用起毒來定然別於生面又別具一格,我很期待啊。」

        「師父?」穆開微驚奇喚。

        鳳清澄再對默兒道:「我醫毒雙絕,一直尋不到傳人,你師姐穆開微性情剛毅,根骨奇佳,習醫習武其好,所以除傳授我派武藝,亦令她以醫為主、毒為輔,徐徐進益,而你心術機巧,用毒必然有大成。」頓了頓。「拜我為師吧。」

        一直沉靜不語的大姑娘家環顧周遭幾個除了無言還是無言的人,不忘對著一向關懷她的姊姊咧嘴笑開,最後她雙膝跪地,朝女老前輩重重硫頭再磕頭。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咚、咚、咚。

        「默兒!」姜迴雪震驚到臉色都發白了。

        為何會這樣?不解啊不解……

        「姊姊別生默兒的氣,默兒不是要離開姊姊的……默兒想變強。那位女老前輩很厲害的,我能感覺到,而且她也是真心喜歡我,默兒拜她為師,跟在她身邊學那些很厲害的東西,學成了,我就可以回來保護姊姊,不會再有誰欺負得了默兒和你。」

        「在這個世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姊姊了,以往都是姊姊護著默兒,但我可以變強,變得很強很強,我要保護我喜歡的人,保護姊姊。

        「所以只能把姊姊暫時託給那個笨蛋了,他雖然笨到無可救藥,但默兒知道,他會好好保護你,會對你好的,把姊姊交到他手裡我也才能安心。姊姊,你等我,等我學有所成啊,到時候你如果不要那個姓孟的笨蛋,咱們就把他毒啞毒瞎,你別怕,有默兒當姊姊的靠山呢,好不好?」

        默兒走了。

        拜了師,隨便收拾一個小包袱,真的就跟初次見面的女老前輩走掉了。

        臨走之前,默兒拉著她說話,說的那些話當真字字鑽心,令她心暖亦心痛。

        貴客們的兩輛馬車早已離去,自然,把默兒也帶走了,晩膳若非孟大爺提點,還由他親自下廚弄來兩大碗清湯麵配著醬菜,她八成就是呆坐在小廳裡直到天明。

        無情無緒地進了食,吃過後,她進小室裡浴洗,此時換上乾淨寢衣,背靠著牆面屈膝坐在暖炕上,心緒沉澱過後,腦子似清明許多。

        孟雲崢察看各房門窗,最後將屋門關起上閂,熄了小廳的燈火回到寢房。

        房中溫暖,但他沐洗過的頭髮猶在滴水,姜迴雪見狀從炕頭的櫃箱取出凈布,道,「過來好嗎?頭髮要擦乾了才好。」自默兒離開後她就沒說話,此時開口,聲音有些輕啞。

        孟雲崢沉靜走近,背對她在炕上落坐,明暖燭火輕晃,將他與她的影子淡投在牆面,她跪在他身後,用凈布揉著他帶濕氣的微捲髮尾。

        她又不再言語了,但安靜做著事,好半晌過去,孟雲峰終是忍不住——

        「你生我的氣,覺得我請鳳老前輩過來這一趟是多此一舉,不僅多此一舉,還令默兒隨對方離開,根本得不償失,是嗎?」他嗓音也略瘠啞。

        揉拭他頭髮的小手陡然一頓。

        姜迴雪先是急急搖頭,隨即想到他背對她是看不到的,這才連忙開口。「沒有啊!我沒生你氣,我怎可能為這件事跟你生氣?」回想默兒走掉後,她自個兒的狀態,那模樣唔……好像……似乎是在擺臉色給他看。

        欸,所以他才誤以為她在氣恨他。

        難以用言語一下子解釋清楚,她乾脆一把將他抱住。

        兩條藕臂從他腰後探到前頭,小手在他結實的腰腹上交握,她柔軟身子貼靠著他的寬背,輕輕吐息——

         「你請那位醫毒雙絕的鳳老前輩來此為我和默兒診察,我知道你是想我將心安下,鳳老前輩見多識廣,又有那般絕妙本事,是可以助我解惑的,有幸能與她一見,我很感激啊。」臉在他堅硬卻溫暖的背上蹭了蹭——

        「……我感激她,也很感激你……默兒開智之後,我還想著該教她什麼才好、又該如何去教,卻忽略她有自個兒的想法和心思,能被鳳老前輩帶在身邊教導,既有這樣的機緣,我該替她歡喜才是,只是……」

        「只是默兒乍然離去,你尚不能適應。」他靜靜地替她把話說完。被軟綿的姑娘從身後抱住,背心被親密貼熨的感覺確實受用,讓他緊繃的肌理漸漸放鬆。

        靠在他背上的腦袋瓜又蹭了蹭,語氣難掩悵惘,「那年她被帶進『魘門』時才六、七歲,之後被趕進那座蠱甕山腹,她是我們十五人中年紀最小的,後來那群人也僅餘下我跟她……我們一直相依為命著,沒想過會有分離的時候,還這般措手不及……」

        房中變得寂靜,屋外落雪聲響忽然清晰可聞,片刻過去,姜迴雪才感覺男人背心隱隱震動,低沉聲音隨之逸出——

        「如此看來,想要蓋過默兒在你心中的地位,怕是不能夠了。」

        任憑他語氣再沉再穩,這話說得……哪裡不哀怨!

        姜迴雪一回過神立即拉他臂膀,他倒也配合,順著她拉扯的力道蹭掉鞋子上炕。

        面對著面,他盤坐,她跪坐,炕燒得很暖,兩人頰面都暈紅暈紅的。

        姜迴雪道:「你跟默兒是不同的感情,在我心裡,我對你的感情與對她的感情,那是不一樣的感情。」發現自己像在繞口令,她表情小苦惱,咬咬唇又道:「默兒是摯親之人,而孟大爺是……是我此生摯愛,是獨一無二的,你適才問我,是不是生你的氣,我才覺得,你還在生我的氣。」

        聽到她的表白,此生摯愛,獨一無二,孟雲崢膚底的熱潮當真波濤洶湧,耳根發燙,胸中歡騰跳動,但又聽她後面所說,表情不得微愣。

        「那你認為,我還在生氣你什麼?」他問。

        她想了會兒才一句句徐慢回答,「孟雲崢,我沒有騙你,不是欺騙你的感情。那時候在大雜院舊家我對你說,說孟大爺鐵樹開花,我想佔為己有,好好獨賞,還說願嫁你為妻,為你生兒育女,還說……說要執子之手,跟你相伴到老……都是真心的,是我心裡最最渴望的,我沒騙你。」

        她雙臂打直撐在大腿上,兩手握成粉拳,眉眸間顯得認真卻也緊張,像是虔誠來到他面前認錯,努力解釋,又怕他不肯接受。

        「我想做那些事,跟你一起,在那當下卻以為那樣的美夢不可能實現,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想為你生兒育女,陪在你身邊一輩子……你不要再生我的氣可?我、我才不是什麼……欺騙感情的混蛋,你再那樣說我,我也要生氣的。」

        越聽,孟雲崢濃眉挑得越高。

        姑娘家跪坐在那兒可憐兮兮地解釋,說到最後話鋒一轉,竟語帶要挾了?這溫柔性情下的脾氣漸長,秀氣模樣更了幾筆生動顏色,簡直可愛到令人心癢難耐,口中生津不止啊。

        他按捺著,故意裝岀一副睥睨姿態,慢聲道:「如果你想洗刷『欺騙感情的混蛋』此一惡名,在我這兒僅有一條路可行,你最好想明白,斟酌清楚。」

        姜迴雪哪裡不知道他的意思。

        想洗刷「惡名」,唯有把對他所承諾過的事一一辦到。

        她紅著臉,鼻中酸酸的,與他孟大爺糾纏牽絆到如今,身心交付,神魂相予,她如何再捨他?如何還能從他身邊走開?

        在男人那一雙深目的注視,她鵝蛋臉整個漲紅,卻是微揚秀顎,脆聲清嚷,「我想明白,也斟酌清楚了。」

        兩臂盤胸的孟雲崢眉峰一動。「所以?」

        她突然跪起朝他拜,額頭都貼炕上了,一鼓作氣繼續嚷,「所以孟大爺要是不嫌棄,請與我結為連理,娶我為妻。我、我總歸是非君不嫁,一輩子只認你。」

        她嚷完,房中再陷靜寂,窗外的落雪聲更清晰。

        唔……眼下什麼情況?她忐忑不安,悄悄抬起眼睛往上偷覷,恰見孟大爺俊酷的臉就懸在正上方,沉眉瞇目,不怎麼痛快似的。

        「你拜我作甚?」他冷淡問。

        她稍稍直起腰,一手撓頰。「……呃?這不是在求你嘛……」她認真點頭,「我在跟孟大爺求親啊。」

        他臉更黑。「求親你拜我幹什麼?就沒別的法子嗎?」

        姜迴雪腦中一閃,再見眼前男人已把盤在胸前的手臂以略誇張的動作放下,空出整片胸膛,這會兒,她再蠢也曉得該怎麼做。

        她撲進他懷裡,他則順勢往後一躺,讓她把他撲倒。

        姜迴雪捧著他稜角分明的臉,對準他的唇,低頭就是重重一記啄吻。

        親完抬頭,發現他目光深深,她低頭再親一記又一記,親到第五下時,他反動了,張唇含住她的小嘴,一隻大掌還插入她豐厚秀髮裡,壓在她後腦勺上。

        唇舌相親了一陣,輕喘分開,姜迴雪撫著他的頰,眸光柔如春水。「……孟雲崢,對不起,讓你一直等著,是我不好……」

        他箍住她的腰身,低幽一嘆。「終於肯乖了,很好。」

        他忽來個翻身將她困在底下,鼻尖在她嫩膚上挲摩挪動,再次輕啞低語——「迴雪,你的求親我允了,這一次你插翅也難飛。」

        搖頭,搖亂一頭柔絲。「沒的,沒要飛啊,我、我就守著你這棵開花的鐵樹。」眸中閃動淚光。「就像你那日說的,一起生一起死。」

        是任性,但管不了那麼多,若她這具異變再異變的身子最終真要害了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跟著他就是。

        孟雲崢將臉貼著她的,氣息變得粗嘎,顯示出內心的激動。

        「好……好……」他親她髮,兩人耳鬢廝著,他在她耳畔又道:「我知道白族聖地的靈氣能與你相通,你熟悉這兒的一切,但還是得先隨我回帝京去,我得帶你拜見恩師,將咱倆的婚事稟明,然後還有大雜院那些左鄰右舍,你與默兒不告而別,得帶你回去讓他們瞧瞧,方能安他們的心。」」

        他音量仍低低的,但姜迴雪能聽出他語氣中掩不住的歡快,那讓她一顆心也隨之飛揚起來。「好……」她輕應一聲。

        他再道:「婚後,你若想回來這裡,那就回來,我若來西邊辦差,就能過來瞧瞧你。」

        淚水溢岀眸眶,姜迴雪吸吸鼻子,再次捧住他的瞼,忍住哽咽道:「孟大爺,你在哪裡我都跟著,你來西邊,咱們就在這裡落腳,你若往東海辦差,我跟你住東海去,你南北奔波,我就隨你一起跑,我……我儘管不確定自個兒成了什麼,但我能盡心力去守護你……我想在你身邊啊,好不好……」

        他朝她咧嘴笑開,白牙閃亮,那黝黑目瞳彷彿也閃岀水光。

        「孟大爺,好不好?」她緊聲再問。

        「好。」再好不過的好。他低頭細細吻她,手探進她衣裡貼近再貼近,撫著這一身屬於他的柔水暖玉,聽著她不由自主的痴迷吟哦,情與欲交迭蔓延,心中是滿滿的溫暖甘甜。

        漂泊多年的心終有歸岸,他想,他是比身為前任「天下神捕」的恩師幸運許多,在而立之年來到前便已尋到能託付終身的可愛之人。

        這一個寒冷雪夜,房中暖炕上柔情鐵德,心上人引發出來的極度歡快讓女子體內的氣再次大興,無形之氣如活泉噴通,一波波往外漫流。

        氣就是暖陽,就是清水,就是生機。

        於是深雪下的凍士融化,被埋在土裡那些能活與不能活的玩意兒全都活起,在這樣一個能凍掉人鼻子的大雪夜裡,屋外周圍,那些被無形之氣澆灌過的地,雪盡融,冒出的青草離離復離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丫不 發表於 2019-2-21 09:3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9-2-18 01:01 PM 編輯

【番外篇:默兒的醒來】

        姊姊……姊姊……

        姊姊跟牛妞家胖胖的阿娘走在前頭,微彎著腰在草坡上尋找白果、撿栗子,有時還跟其他人說說笑笑,大夥兒都上山來「拾寶」,她喜歡跟姊姊出來遊晃,喜歡滿山坡亂跑。

        牛妞故意跑來拍她的肩膀一下,衝著她擠眉弄眼,那表情像在告訴她,她被抓到了,換她當「鬼」。

        牛妞笑著跑開,她笑著追上去在栗樹林子裡玩鬧起來。

        終於,她拍到牛妞的背了,換她跑給牛妞追,她腳程很快的,可以跑很遠,她不會再被牛妞拍到,但那些人乍然現身。

        是壞人!很壞很壞!

        喉嚨被掐住叫不岀來,隨即有東西覆上她的口鼻,刺鼻氣味鑽進,眼前景物一下子糊掉,她眼皮沉重,身子癱軟。

        她被壞人迷昏擄走,把她帶回好可怕的地方。

        ……怎麼辦?怎麼辦?

        要藏起來,把自己深深藏好,不看不聽不出聲。

        大壞人來了,她聞到他的氣味,那人身上總有一股太過濃郁的香味,但掩在香味後頭的是一絲絲腥臭,比蛇鼠毒蠍更臭,更令她作嘔,她……她好害怕。

        縮起來縮起來,縮成小小一球,變小了,不見了,大壞人就找不到她。

        姊姊……嗚嗚……姊姊……

        她以為自己躲得很好,不看不聽不出聲,誰也找不到她,誰也害不到她,但是……她聽到姊姊的聲音了。

        姊姊就在她身邊啊!

        姊姊也被壞人們抓來了嗎?

        嗚嗚嗚……

        不、不——不能出聲音,會被壞人聽到,不能出聲。

        但是姊姊跟大壞人說,說她不逃了,會乖乖的,還求大壞人網開一面,放默兒走,不可以不可以,她知道壞人會對姊姊做出什麼,她看過很多女孩兒家被那樣欺負,衣裙都被撕裂,連貼身的衣褲都保不住,赤條條的,全身上下只能用自個的長髮勉強遮掩,可是大壞人也愛玩女孩兒家的頭髮,當她們哭泣又或者認命般咬牙忍受時,他會揪著她們的長髮拖行,哭聲越凄厲,掙扎得越厲害,會讓大壞人越發高興,他喜歡欺負人,他也欺負她,很痛很痛。

        姊姊不可以留下來,不可以乖,要逃啊!

        對!快逃!快逃——

        不可以再躲藏了,姊姊好需要她,她要回去姊姊身邊,跟姊姊一起逃掉。

        她想明白的,都是因為她,姊姊才會乖乖回來,在姊姊心中,默兒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姊姊不會讓她孤孤單單,她也絕不讓姊姊獨留在這裡。

        一起逃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她沒想到,竟又一次聽到那樣的叫聲,很痛很苦、很悲傷很憤怒,是姊姊在喊痛。

        她曾聽過的,在她被大壞人抓去欺負的時候,姊姊就那樣叫過,而這次……這一次叫聲更響,力量巨大,彷彿所有的痛都藉由這股力噴洩出來。

       轟隆隆——

       轟隆隆——

       天靈被逼來的無形氣勁擊中,有什麼強行灌進體內,將她擠壓再擠壓,直至極限。

       耳鼓劇震,氣血奔騰,她渾身顫慄。

       什麼時候張開眼睛,她無心留意,只知道要去姊姊身邊,結果還沒爬起來,她在猶如天崩地裂的震動中,看到某個笨蛋拔掉身上的毒暗器飛竄過來,撈起她又撲向姊姊……

        她似乎有片刻昏厥,但再次睜開眼時,周遭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除了……心跳聲。笨蛋的跳聲,還有姊姊的心跳聲。

        被壓到快喘不過氣,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出那道人肉屏障,清掉壓在笨蛋背上的落石和土塊,推他躺平,把姊姊解救出來。

        不知因何,頭頂心麻麻的,她思緒變得好清明,記起過去許許多多的事……

        在「魘門」行屍走肉般活著,那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表情,那一個個像提線木偶的女孩兒家……被趕進蠱蟲山腹時的驚恐,守在動也不動的姊姊身邊時,那無邊無際的慌懼,還有伏在姊姊背上往鷹嘴崖壁奔逃的那一段山路,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然後是在沙奇大娘那個小山村裡的日子,再然後,是松香巷大雜院裡的數年歲月和那裡的人兒……

        姊姊說,她們遇到很多好人,有很多恩人,知恩要懂得回報,要真誠對待那些人,她是知道的,那些恩人中,姊姊最想真誠對待的就是眼前這個笨蛋。

        姊姊喜愛他。

        可是,他……他快不行了嗎?為什麼突然摸不到心跳?

        她手在發抖,頭皮發麻,額面滲岀冷汗,直到指腹感覺到他的鼻息,緊繃的背脊才稍稍鬆弛下來。

        笨蛋不可以死,若他死掉,姊姊會難過痛苦,她無法忍受。

        「聽好了,你若死棹,我立刻勸姊姊嫁人,拿自己做要挾都在所不惜,非把姊姊嫁岀去不可!」無計可施了,她只好揪住笨蛋厚厚的耳朵肉狠聲撂話。

        她在靜寂中坐了好一會兒,眼神緩慢挪移,覷見被小土塊掩住半截的刀劍。

        原本有些茫茫然,思緒是清晣的,卻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做,但是當那把刀劍映入眸中,她忽然明白過來。

        只有她醒著。

        眾人皆倒,唯她獨醒,所有的好人與壞人都動不了,只有她能站起來。

        所以,她能做很多事。

        她不要好人死掉,但她也明白了,這世上的事不是去希望,它就能實現。

        但她希望壞人沒命,她要他們沒命,眼下看來多麼簡單,只有她能辦到。

        起身,她從小土塊中拔出那把對她而言有些沉的刀劍。

        拖著那把利器行走,刀劍的尖銳之處磨過石地發出刺耳聲響,拖出一條痕跡。

        她覺得那刺耳聲響真好聽,彷彿為她鼓舞,邀她共鳴,於是腳步不由自主放得慢慢的,宛若輕舞,她慢慢走倒在不遠處的那些人。

        不是害怕,絕對不是。

        此際,她靜靜品嘗內心的滋味,竟是興奮漸生,有種說不出的愉悅如花朵綻放,而放慢一切是為了拉長這般享受的感覺。

        好似嗅到血腥氣味,不臭,一點都不,甚至有點兒甜,腥甜腥甜的,她想她還滿愛的。她會好好去殺,尤其是那個大壞人,還有那個對姊姊很不好很不好的女人,他們都必須沒命。

        要慢慢殺才好。

        所以先仔細捆綁起來,挑斷其手筋腳筋,勻出一些時間讓她先去殺其他人。

        割斷喉嚨,一個一個,等她殺完那些門眾,那兩人也許就蘇醒了。

        呵呵,醒來才好,醒來,讓她慢慢往他們身上如法炮製,那絕對會讓樂趣倍增,那樣才好,那樣多好啊。

        她會讓他們都沒命,誰也……別想逃……

【全書完】



【後記  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哈囉,讀者朋友們大家好啊!(用力揮揮手)

         上一本《王妃帶刀入洞房》完稿後,我一直告訴自己,接下來我要寫一個很溫柔可親的女主角,要寫一個很柔軟溫馨的故事,就如同「江南春雨杏花」那樣的FU,結果……想歸想,下筆去寫後,故事完全走偏。XDDD

        女主角姜迴雪是溫柔可親的沒錯,但她有好多讓人頭很大的問題啊。

        在作者本人眼中,女主角是「未開化」但已「稍稍被啟蒙」的大巫血脈,註定要孤獨地在她的道上摸索,但那子相信,她不僅有主角光環,還有一爆再爆的威能,一條道摸黑走到底,終有一日能重振榮光。哈哈哈。

        至於本書男主角孟雲崢,在上一本《王妃帶刀入洞房》中已出現過,有看過微微和她家王爺的故事的讀者朋友們,對這位「外表」十足正義凜然、不怒而威的「天下神捕」應該就不陌生囉。

        外表……哈哈哈,角色其實有好幾種面相,開始寫起孟大爺和回雪兒的情事,把孟大爺的內心刨深了些,就突然頓悟——

        厚?他大爺的,原來姓孟的本質就是一棵鐵樹嘛!

        如果孟大爺對感情認知的駑鈍惹到眾位大德不爽,還請見諒,那是他的本性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沒辦法的。

        這是來到新月的第二本作品,與社內的資深編輯們也都漸漸生出默契。

        其實每次換新的工作環境和合作的對象,那子的小心肝都會糾結再糾結,要擔心的事不少,但最最擔心的就是寫作風格遭限制,又或者筆下的故事情節太「跳痛」,深怕出版社沒辦法接受。

        那子很開心,因為擔心了一堆的事,都沒有發生,我還是活蹦亂跳的……呃,俺是說,我還是我,走在我要走的道上,初心未變,原汁原味,能夠這樣痛快往前行,繼續跟讀者朋友們「交陪」,覺得很幸福。

        寫這篇後記時,時序已進到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阿然後……雖然能盡情寫作覺得幸福,如果可以盡情奔出去玩,投入如金秋陽的懷抱中,我一定會覺得更幸福啊!XDDD

        再有,寫這篇後記時,是在金庸大師過世後的幾天,我發現自己其實想在「雷恩那」的粉絲頁上寫些什麼,但寫不出來一些什麼,因為想說的話太多太多,也非常凌亂,所以就乾脆什麼都不寫了,而沉澱幾日之後,比較能釐清思緒。

        看那子小說多年的讀者朋友們一定不難看出,大師的作品對我的創作影響極深,記得某一年人在國外,在大型書店中遊逛,乍然見到整套金庸作品的翻譯本攤在展示平台上,不是豎立的,是一迭又一迭攤平擺放,可見有多受外國書店重視,我站在那個平台前竟然就哭了。

        如果有人問我,某日將被丟到孤島過生活,但僅能帶一本書,要帶哪一本?

        我的答案是——「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這一本。

        不要跟我說那是一套,那明明就是一大本被拆開出書。(本人任性中)XDDD,很榮幸曾跟大師共同存在在這一顆地球上,曾與他隔空賞過一樣的月光,曾被一樣的陽光照拂。

        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表白了,好害羞,哈哈哈。

        最後,那子也覺得很榮幸,寫作這一條道上,有眾位讀者大德們一路的相伴,很謝謝你們一直拉著我、追著我、推著我,讓我一直前行。

        人生得意須盡歡,咱們乾杯!

註:欲知「帝京玉羅剎」穆開微是如何與藥罐子王爺傅瑾煕牽起一段「相愛相殺」的情緣,請看《王妃帶刀入洞房》。...<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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