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張惠菁《兄妹》
頁: [1]

x1111015 發表於 2016-7-17 02:44 PM

張惠菁《兄妹》

本帖最後由 x1111015 於 2016-7-17 02:46 PM 編輯

哥哥,今晚與你分開之後,忽然有此一念,想我或將先你而死。雖然人們容易誤信,以為早生者必然早逝,而晚生者得將生命的期限稍延。那是誤將人類生命的週期,當成了排隊一般先來後到,公平一律而有理可循了。

哥哥,我們曾經,漂浮在同一個子宮的羊水裡。我與你的關聯,便始自對那同一空間的先後佔有。我們曾經以臍帶,與同一個母親的身體相連,向她貪婪的需索養分。直到有人剪斷了臍帶,你與母親、母親與我,各自成為獨立的個體。關於人生的種種事,你的一切體會都早過我。但今晚我不禁想,也許我終會在死亡一事上,比你領略得更早。因此雖然你在我之前於母親的體腔裡完成了十個月的孵育,但世界是一只更大的體腔,或許我將早過於你,完成在這世界體腔中的生命期而離去。

哥哥,當我們小時候,我們是彼此的一切。我們不只從同一個子宮誕生,我們喝同一隻乳房的奶水。我們以相同的方式長大,以至於像是相隔數年,從同一個翻模出來的兩個人 。

我們是彼此的第一個玩伴。當我們都還是性別不明顯的孩童時,我們經常被打扮得外型相仿。以在親戚朋友間引發讚嘆。在家裡我們一同被成人歸類為小孩子,因而總被放置一起。當大人們忙於我們所不理解的雜事,我們移動身體從事某些他們稱之為遊戲的動作。

但是在那之外,哥哥,我一直在追趕你。你的一件穿不下的外衣,一雙過小的鞋,是我下一個長成的目標,要將自己長成與你相仿的體重身高,好像隻寄居蟹般襲用你拋棄了的殼。並且我不僅使用你的舊物,我還抄襲你的行為。我踩踏在每一個你踏過的腳印上,跟在你後頭上學去,讀你讀過了的課文,狂迷某個你迷過的樂團,學你高談闊論,組構自己其實還茫然未懂的語詞,像你一樣將這本那本書奉為聖經。我抄襲你。我僭用我們之間的年歲差距,把這差距當作模仿的利器,把你在我之前做過的一切當作臨摹的範帖。我抄襲你。才發現原來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我寄居你寄居過的子宮,穿你穿過的衣服。而今,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我與你在同一個體腔裡生息,要各自在其中完成一個生命的循環。而我抄襲你。

可是哥哥,有一種關係在小時候最親密,長大後便只能不斷地分歧疏遠。像是過早暴開的繁花,在時節到臨以前便揮霍了美豔,此後用盡所有力氣只為拖枝曳葉以免於四散離析。拉岡寫過這樣一個故事。當火車到站,一對小兄妹坐在窗旁面對面的位置,看往相反方向上月台兩端的公廁標誌。小男子把標誌上的文字誤認為站名,對他的妹妹說 :「看。這站叫『女士』。」小女孩說:「你這個白痴!這站明明是『男士』。」

拉岡說:「對這些孩子而言,女士與男士從此將是他們的靈魂各自奮鬥的兩個不同的國度。」我們的外型開始顯露性別的差異,成人開始買不同的衣服給我們。我不再穿你的舊衣服了,那些舊衣服便都送給了家裡有更小男孩的親朋,讓他們去寄居你的殼,而我卻開始有自己的殼了。

當我們在學校各自有了同性別的朋友,在我們還來得及會意之前,我們便開始偏離對方的世界愈來愈遠。我們不再是彼此唯一的玩伴,你的朋友開始拒絕我參加你們之間男孩的遊戲,如我亦不會邀請你參加我與女孩們的玩耍一般。偶爾我們在遊戲場上交換一個注視,便各自被友伴帶往不同的地方。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開始。而後我們終將遭遇最宿命的分歧。當我們終於,在多次言辭與意向的演練之後,有了各自的戀人。世界如此之大,我們各自向外延伸著自體的連結。

哥哥,我一直在意,在我的閱讀經驗裡,竟找不到令我印象深刻的兄妹。戀人夫妻的故事太多,父母子女的也不少。但兄妹這種關係,卻相對顯得那樣貧瘠,好像從這個關係裡,誕生不出詩歌與傳奇。除非是在遠古神話裡,兄妹被當作一種夫妻關係的擬似代替品,如日本創生神話裡的伊祁那耶與依祁那美,交歡之後產出了日本國的國土。創生神話似乎特別偏愛兄妹間的婚配,北歐費爾森家族的創生神祇,也是一對在亂倫大罪與生殖需要之間走鋼索的兄妹。當哥哥為恐懼亂倫而一再拒絕與妹妹結合,妹妹卻為求家族命脈的延續,夜夜改扮成神祕的女子與哥哥交媾。在族人滅絕,荒無人煙的北歐大地上,妹妹的喬裝改扮,竟能說服哥哥另一個陌生女子的存在,這一切荒謬的安排,其實不過是面對亂倫禁忌自欺欺人的掩蓋。

但在這種作為夫妻的替代關係之外,我找不到太多兄妹關係的寓言。兄妹的關係不是一不小心向亂倫的方向擺盪,便是彌散於無形。哥哥,李維史陀說,亂倫禁忌是為了使一個家庭與其他家庭混合,為了避免家庭內部永無止境地重複自毛混合。亂倫禁忌成功地編織了姻親之網,避免同宗血緣陷入孤立的傾向,使社會得以延續。若非這個禁忌,任何社會都不可能生存。

倘若,李維史陀是對的,那麼哥哥,在潛意識根深蒂固的亂倫恐懼裡,我與你都是家族向外延伸的端點。亂倫恐懼,在一切生物學的原理之外,表徵了人類社會企求連結,懼怕孤立的傾向。我與你肩負擴編姻親之網的責任,自我們成長以來,我們便被鼓勵向外尋索婚配的對象。向外、向外,只能向外。

因此家族是一個大爆炸後的宇宙。不斷外擴的放射驅力,使每一個成員的間隙無盡地被拉大。而兄妹是種暫時的關係,是在我們長為成人前一個微妙的平衡,此後兄妹終要隨著家族的擴散而疏遠,各自成為另一張姻親之網構結的端點,成為不同家族的人。而在社會父系的宗譜裡,妹妹便是那個被逐出的人。
我想起電影裡的瑪歌皇后。她的婚姻是一場家族的利益結盟。她被家族的意志許配給信奉新教的貴族領袖,好為家族的向外連結作佈局。但是,為了愛人被判死刑,她又必須回到家族,向她的國王哥哥要求赦免令。那時她的哥哥身中劇毒,周身汗血,鮮紅色的血汗自蠟黃的皮膚沁湧出來,染紅了瑪歌的雪白華服。家族內蘊著一場安靜的血腥分泌。她始終沒能讓哥哥簽下愛人的赦免令。
當哥哥與愛人在同一天死去,他便離開了巴黎。在新教的南方,與一個同志般的丈夫,建立一個新的宗譜。哥哥,那是在家族擴張的動力版圖裡,一則妹妹的寓言。

親愛的哥哥,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 ?

意味著成長後的我們必須各自向外尋找一個伴侶。意味著我們不再是對方最合理的玩伴。意味著我們開始從對方身邊缺席。因為約會而晚歸時,在樓梯間遇見彼此。剛與戀人親密過的臉頰,還掛著戀人的溫度。雖然,哥哥,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我們曾經,比戀人更親密。然而作為彼此生命中第一個年齡相近的異性,我們從來都在潛移默化中清楚明白亂倫的禁忌。於是再親密的兄妹情感也有肉體的性愛作為不可能的底限。當你與你的戀人有了第一次的性愛,你從此不同了。

你從此有了一個同你一起超越關係極親密界限的對象。那是我所不可能置身的位置。因此哥哥,請你原諒我曾經嫉妒過你的戀人。當你說起她的美好質素,說起與她一起生活的願望,我不嫉妒她,我嫉妒一個可能的位置。超越了身體可能的亂倫越界,一個關係的、位置的禁忌。如同奧菲斯思念亡妻,卻不能每天渡過冥河去看她。不,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在神話的世界裡,法術與符咒超越了邏輯的規範,生者與死者仍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奧菲斯受制於魔幻的律法,我們受制於彼此的身份,受制於一個關係。

那麼哥哥,在這一切禁忌與限制的底層,我正學著不看不聽。從共同的子宮、共同的奶水孕育出來的,我與你之間神祕的關連,恐怕終將因為時間帶我們遠離子宮,遠離乳房而消散吧。但無論如何,曾經漂浮在同樣溫暖的羊水裡,我們會記得彼此如何分享了同一個母體的源頭。除此之外,我們無力阻攔一個關係的消失。

哥哥,像今天這樣的晚上,我想起死亡。並且因為死亡,我終於想起了一則兄妹的故事。那是安蒂岡妮。伊底帕斯之女。她的父親為殺父弒母之罪自剜雙目,流放異域。她的母親也是她的祖母。她是一切關係僭越的產物,她是人倫常理被神諭翻攪打亂後的結晶。

安蒂岡妮。當她的舅父克里昂在伊底帕斯之後當了底比斯城的王,她的兩個兄弟為了一個失去繼承權的城池而爭戰。為守衛底比斯而戰死的伊提克里斯,被賜以隆重的葬禮。率軍攻打底比斯的波里尼西斯,則曝屍戰場,底比斯王下令禁止任何人將他的屍首埋葬。安蒂岡妮。當她的兄弟們在戰場上萎謝,當她在一場戰事裡失去了兩個親人,安蒂岡妮以一介肉身對抗國家的權力,堅持對死者的禮敬。而當故事的本身如此傾向被歸納成國家暴力與喪葬習俗間的衝突,克里昂被等同於忽視神律的苛政暴君,安蒂岡妮作為一個妹妹的角色也就被淡忘了。死在墓穴禁錮的安蒂岡妮,終須藉助另一場神怒,挾借公理正義的名號來復仇。

但是我們知道,站在戰事結束後的荒野上,安蒂岡妮冒險違背王命,在屍體上撒了一層薄沙,充作寒微的殯殮。那時她絕不是扮演著一個暴政抗議者的角色,而是以一個姊妹的姿態,對死去的兄弟執行最後的儀式。

安蒂岡妮,紊亂關係錯綜的女兒,看著與她從同一個子宮誕出,卻先她而死的兄弟,所有生命的可能已從他開始變色壞死的肉軀遁走。如同生命伊始之時,他們從同一個母體流出,流進世界。如今安蒂岡妮必要用一把黃沙面對她的兄弟,目送這個兄弟完成一個生命的循環而從世界流走。因為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

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我們在其中連結而後失散。我的哥哥,我如此聲聲稱呼你為我的哥哥。然而我們都知道,流動的世界裡我們從來無兄無妹。卻不明白,是我們虛構了彼此,還是,我們同為這個關係所虛構。

心得:這篇文章是我在就讀大一的時候在課程閱讀到的,現在印象仍舊非常深刻。我與自己的妹妹至今也算分隔兩地,但也曾有過同住屋簷下,看著彼此成長,身為哥哥的我讓她跟在我後頭的這段時光。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今後分道揚鑣也是生命歷程中的必然,前些日子出遊,女友並沒辦法抽空陪我,反倒是妹妹願意花時間來與我過上幾天。但老實說,相隔好一陣子沒有見面,即便話題沒完沒了,卻仍感到在這段分別的時間裡,彼此已明顯有了各自的人生與不同的記憶,記憶在此後重疊的部分想必會越來越少。當閱讀到這篇散文內的:「因為約會而晚歸時,在樓梯間遇見彼此。剛與戀人親密過的臉頰,還掛著戀人的溫度。雖然,哥哥,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我們曾經,比戀人更親密。」時,感受更加深刻了,兩人都有了各自的伴侶,但兄妹的關係好似只是種有時效性的關係,並不如父母之情如此難忘,但又比起友誼更加深刻。

「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體腔。我們在其中連結而後失散。我的哥哥,我如此聲聲稱呼你為我的哥哥。然而我們都知道,流動的世界裡我們從來無兄無妹。卻不明白,是我們虛構了彼此,還是,我們同為這個關係所虛構。」

兄妹之間的關係,就像是我們明明身處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卻看著不同的方向。不禁令我想問,我們曾經和彼此那麼要好,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所謂「兄妹」的關係,還是因為我們對於雙方都有足夠的感情依賴,才建構了我們現在這個「兄妹」的關係呢?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ghjk14789632 發表於 2018-4-20 08:44 PM

很深沈的關係
感謝轉載
頁: [1]